《媚君》 逃婚 嘉寿二十年,四月。 积雪消融,霁色满西京。 宜逃婚。 长安城门前,一辆黑鬃锦蓬马车辘辘驶近,停在川涌的人流前,小厮跳下马车,向守城官递上路引。 当前将至晌午,长安街市上自是人烟鼎沸,叫卖声不断的。坊街上商铺鳞次,轩门大敞,铺前悬着的旌幡随风摇曳,若身姿曼妙的琦貌女郎,甩着水袖卖力揽客。 在一片热闹喧嚣里,守城官打着哈欠懒洋洋扫了一眼路引,便摆手,放行。 小厮谢过,一溜小跑回来赶马车。 随着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车里的人长松了口气。 “阿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问话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张容长脸儿,鼻梁高挺,鼻尖小巧圆润,双眸明亮有神,虽显稚嫩,但倒是个端正俊俏的模子。 他是兰陵长公主家的公子温玄宁,坐他对面的便是他唯一的姐姐,温瑟瑟。 马车宽敞,里面满满登登放了几个楠木大箱子,温瑟瑟斜身歪靠在箱壁上,鹅黄云锦襦衫柔软垂下,配一条妆花织金贡缎褶裙,眉若远山,轻扫黛粉,额间金蓝梅花钿,点缀着一张娇娆明艳的小脸儿。 她面上神情懒散,可一双眼睛却乌灵晶澈,转眸顾盼间如琉璃般流光溢彩。只是那婉婉眉目间笼着如烟似霭的忧愁,微抬眼皮,掠了一眼玄宁,跟他缓声商量道:“要不……你下去吧,我真不方便带着你走。” 温玄宁一怔,忙伸胳膊紧抱住楠木大箱子,一脸的坚定不移,宁死不屈。 “姐!你要逃婚,我都依你。可你总得让我知道你要逃到哪儿嫁给谁吧。我就你这么个姐姐,将来逢年过节我还得去你家走亲戚呢。再者,万一将来你被人欺负,我要拿着棍子杀上门替你讨公道,也总得知道门朝哪儿开吧。” 瑟瑟一脸嫌弃地瞥向这个麻烦精,“谁说我是逃婚?谁说我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温玄宁眼睛中淬着晶亮的光,盯着瑟瑟,笃定道:“皇帝舅舅一提要给你和太子完婚,你就收拾行李跑了,你说不是逃婚谁信啊?太子表哥那等才貌双绝的人你都不要,你还说并不是外面有人了?谁信啊!谁信啊!谁信啊!” 瑟瑟皱着眉躲开喷过来的口水,见玄宁投过来的目光满是谴责与嫌弃,仿佛自己真是那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她轻轻叹息,提起一股劲儿想要跟玄宁倾诉心事,可酝酿了半天,千言万语,梗在喉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瑟瑟低下头,脑中忽有灵光闪过,雪亮清澈,她眯起眼睛,瞪着玄宁:“实话说了吧,你跟我出来,是不是想逃学?” 温玄宁:…… 瑟瑟正义凛然道:“我告诉你!我作为你的姐姐,是不会纵然你这种恶劣行为的。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这大好年华,就该头悬梁,锥刺股,那才是你该干的正事,小孩子家家,不要总操心大人的事。” 长安城外的管道四通八达,行至百十里亭,便是一个三岔口,在那往东三里,是西河驿馆,瑟瑟考量再三,决定把麻烦精扔在这儿。 大道笔直,黄沙漫天,不时有快马疾驰而过,马上人纷纷回顾,瞧着这边的热闹。 温玄宁死扒着马车漆栏不撒手,涕泗横流地仰头哀嚎:“姐,我真不能离开你!你养尊处优惯了,不知道世道有多凶险。外面人可坏了,他们会欺负你,算计你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弟弟也活不下去了……” 瑟瑟被他吵得头疼,指使小厮和贴身侍婢婳女,赶紧把温玄宁扔下马车,眼见天快黑了,马上就要宵禁,得快点找个客栈歇息。 主仆三人正推搡着,温玄宁大半边身子都被推到了马车外,蓦地,三人齐齐僵住了。 瑟瑟捂着额头,一脸疲乏,不耐烦地催促:“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 话音未落,她也僵了。 日暮时分,天色沉暗,旷野开阔,道路无垠,道旁的绣墩草顺着风劲儿摇摆,人烟渐稀,透出些荒凉。 兴许是周围过分苍凉单调了,显得前面坐在百十里亭中的那个人格外明亮招眼。 他头戴赤金衮冠,一袭菖蒲色织金襕袍,金灿灿的麒麟祥云浮跃在腰背臂弯间,以玉带束腰,阔袖曳地,手边一只白釉点褐彩茶瓯,还冒着丝丝热气。 四周尽是一片灰败荒芜,而他只安静地坐在那里,远远望去,便是一幅勾勒细致、着墨优雅的画卷。 温玄宁先回过神,忙冲着那人大喊:“太子殿下……表哥,我们在这儿!” 沈昭自申时动身,一路快马至此,足等了瑟瑟他们半个时辰。 他闻到声响,不慌不忙地起身,走近,手轻抚看上去有些不安分的马首,望向瑟瑟,眸光微冷。 “到这里吧,前路泥泞难行,没法再走下去了。”声音却若裂锦碎玉,铿鸣轻锵,好听极了。 瑟瑟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未语,周遭静悄悄的,渐透出些尴尬,温玄宁自瑟瑟身后探出个脑袋,朝沈昭眨巴了眨巴眼,颇为诚恳道:“表哥,阿姐和我是要去走亲戚的,我以人品担保,阿姐绝对不是要逃婚。” 瑟瑟:…… 沈昭定定地看着瑟瑟,额间凸起细微褶皱,像是在思索,是当场拽下来揍一顿,还是客客气气带回去再揍一顿。 这样的注视对于瑟瑟而言略有些煎熬,她极不自然地正了正衣襟,“那个……” 她还未想好这话该如何起头才能听上去不那么混蛋,谁料沈昭先开了口。 他唇角微挑,噙着冰雪般似是而非的笑意,漫然道:“孤也并没有说你的阿姐是要逃婚啊。” 侍从一溜小跑过来,附在沈昭耳边低语,他听罢,朝对方摆了摆手,冲瑟瑟说:“阿姐,天色已晚,我们就在城外驿馆住一宿,不惊动任何人,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明明是缓声细语,柔暖若春风,却让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分明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面前人是太子,是瑟瑟的表弟,也是她的……未婚夫婿。 纵然她再有苦衷,对着温玄宁时再气焰嚣张,可当面对的人是他时,还是难免心虚。 这份心虚让她老老实实跟着沈昭去了西河驿馆,一路上大气都没喘一下,当然,她之所以这么老实,没再作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注意到沈昭带了百余禁军出来,微服的禁军把驿馆附近围了个严实,连只苍蝇都逃不掉。 唉,刀架脖子上,作妖是不成了,瞅准机会,只能作死了。 沈昭确实神通过人,心思缜密。他提前备好了乾王令,假托乾王之名住进驿馆。也不知是驿官果真糊涂至此,还是看穿了太子殿下的身份不敢声张,并没有多问,只将他们视作上宾,客气周到地安排下榻。 夜色初降,晚风微凉,官道沐在宵禁后的寂静里,驿馆中烛光幽烁,昏黄的光茫打在窗纸上,膳食的香气随着炊烟袅袅飘了出来。 瑟瑟用筷尖捣着碗里的甑糕,抬头看看沈昭那张冰冷如霜雪的脸,好几次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昭将筷子放下,道:“姑姑陪着父皇在清泉寺祈福,我是悄悄追出来的,没有惊动她。” 就算没有惊动,她也一定知道了。 瑟瑟心想,她的母亲兰陵长公主门客无数,权倾朝野,耳目聪灵,长安城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她。 瑟瑟之所以选择今天走,就是料定了母亲陪着皇帝,就算知道她跑了,可碍于脸面也不好立即发作,只要能拖延一点点时间,她成功脱逃的可能就大一些。 瑟瑟又看了一眼沈昭,耷拉下脑袋,戚戚叹了一声,是叹自己命苦,还有那昙花一现又匆匆而逝的自由。 坐在她旁边的温玄宁挪过来,低声道:“差不多行了啊,瞧太子表哥这架势,显然是不想声张。大家都是有身份要脸面的人,没说要追究你,你见好就收吧。” 这一席听上去深明大义的劝告,倒让瑟瑟猛地清醒过来,那黏黏糊糊的犹豫顷刻间被抛诸脑后,她的手紧攥成拳,抬头,凝着沈昭,郑重道:“我想退婚。” 沈昭脸上依旧寡淡如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伸向茶瓯的手缩了回来,默然片刻,蓦地,抬头看向温玄宁,道:“你今日自国子监早退了两个时辰,孤向司业要来了今晚的功课,已经命人给你放在房间里了,你快些去做吧,明天一早要交。” 温玄宁:…… 他真不是想逃学,更不是想逃功课,这是什么意思吗?太侮辱人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温玄宁一步三回头地走后,这屋里就只剩下瑟瑟和沈昭二人。 灯烛里光焰轻摇,烛芯烧得“筚簸”响,衬得屋内静若深潭。 那话一旦说出来,便也没有什么可怕了。 瑟瑟端正跽坐,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退婚。” 自十日前,两人西苑游春,瑟瑟坠马,昏迷了半个时辰,醒来后便闹着要退婚。 起先沈昭只以为她是在耍小性子,纵着她闹腾了几天,没有拿她的话当回事,更不可能答应她。直到今日内卫来报,说温家贵女趁长公主去清泉寺上香,收拾细软出了府,他才察觉出她并不是在闹性子,而是铁了心要退婚…… 沈昭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波澜,问:“为什么?” 问得好,凡事都得有个理由。 十日前瑟瑟和沈昭去西苑游玩,不幸坠马,头磕在地上,有过短暂的晕厥,而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做了个梦。 梦中光影缭乱,画面模糊而破碎,须臾间十几年匆匆流逝,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清楚,有些故事不够连贯,只能靠猜,但大体过下来,也知这门婚事一旦成了,她和沈昭之间并不会有好结局。 可令她最难以启齿的,两人之所以成怨偶,不是因为沈昭待她不好,而是因为她,她自持沈昭对她的宠爱,天天作妖作死,背着沈昭干了点不好的事…… 这点不好的事—— 太有伤风化! 太大逆不道! 太不要脸了! 她实在说不出口啊…… 一想到此,瑟瑟只觉脸颊充血,滚烫如烙铁,臊得不敢直视沈昭。 本来把梦当真是极其荒谬的,可偏偏她做的这个梦,背景和人物身份与现实无比契合,其间充斥的感情真实且强烈,虽然中间有些地方过于模糊,看不清楚,但有首有尾,脉络完整,由不得她不信。 况且,就算只是一个梦,可结局那样惨烈,也足以让她不敢去冒风险,由着这门婚事继续下去。 瑟瑟轻幽叹息,一本正经道:“人家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我要是嫁给你,那入的不是侯门,而是宫门,那不比海还深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爱自由的,若要被深宫规矩拘束着,真真会生不如死的。” 沈昭等着她说完,清淡道:“可你不嫁我,也总是要嫁别人的。凭你的身份,为人新妇,就算入的不是侯门和宫门,那至少也是官门,同样有一大堆规矩要守,又有什么分别?况且,若嫁给别人,绝不会比我对你更好。” 这……瑟瑟是相信的。 因为在梦里,两人成亲后的十几年里,沈昭对她确实非常好,好到毫无原则,天怒人怨的地步。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向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没有生活情趣的太子殿下,会在成婚后,变得那么温柔宠溺,对她有求必应。 越是这样,瑟瑟越不能害他,这么好的阿昭,他该与一个对他死心塌地、忠贞贤惠的女子白首终老。 她叹道:“你怎么就不懂呢,凭我的家世,若是随便嫁个人,必定是什么都依着我的,就算他不想依,也不敢不依。可你是太子啊,这身份太高贵了,我怕自己拿不住啊。” 沈昭眨眨眼,满是纳罕道:“自小到大,什么时候我没有依着你了?哪怕你说你想用我的太子金印砸核桃,我都给你了。你想踩着我上树,我让你踩。你想踩着我上墙,我也让你踩。你早就把我拿得死死的了,到如今你竟然来说这种话?!” 话里是浓重的谴责,还夹杂了一丝丝幽怨,让瑟瑟羞愧地低下了头。 好像她是个伤害了纯情痴诚少年心的负心女。 不,不是好像。 她就是个负心女! 就是话本里人人喊打的狗东西! 她这个狗东西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奢望了,就希望她狗她的,不要去祸害别人。 本着这个信念,瑟瑟越发卖力地劝沈昭跟她退婚,可不管她说出什么理由,都能被沈昭条理清晰地反驳回来。 她气急了,加之连夜来被梦魇所扰,已数日没睡个囫囵觉了,内心愈加烦躁,一巴掌拍在身侧未置碗碟的梨花木凭几上。 “哐当”一声闷响,在幽静的屋中尤为刺耳。 沈昭脸上波澜未兴,只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清清淡淡地站起身,走到瑟瑟身边,抬起手,朝着她刚才拍过的凭几在同样的位置也拍了一巴掌。 “哐当”一声闷响,比刚才那声还响。 瑟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昭,却见他悠闲地揉着手,漫然道:“这样打,才对。” 话音刚落,碎裂的声响传出—— 只见打磨平滑的几面,迸然裂开一道缝隙,歪七扭八,慢慢扩散,须臾间,如同皱纹爬上了美人面,已遍布整张凭几。 “咔嚓”,凭几自中间断裂,向两侧歪倒。 瑟瑟:…… 她看看凭几,再看看沈昭,沈昭弯了身,将她环在怀里,容色温柔,轻轻发问—— “还打吗?” “还闹吗?” “还退婚吗?” ※※※※※※※※※※※※※※※※※※※※ 阳光普照,开文大吉。 女主假狗,男主真狼,崭新的组合,新新的! 梦魇 瑟瑟静了片刻。 默默捂住胸口,绝望且柔弱地仰望着沈昭那张俊脸,在那温柔婉转又充满恫吓的闲凉语调里,一身作死的本事好似被施了咒,半点也施展不出来了。 道理本来就是说不通的,若是说得通,她也不必出此下策,带着细软出逃了。 沈昭紧觑着瑟瑟的脸色,见她一副忧悒深染的模样,许久未言语,心里已是不快。 但今夜到这里已差不多了。 若是话说太重,手段使得太厉害,怕是会激得瑟瑟更想逃,不如先安抚住,带回长安再慢慢教育。 她自小被娇养,母亲又是权势滔天的兰陵长公主,身边人都惯着她,难免任性了些。 不过还好,沈昭认为到目前为止,他还镇得住。 他站直了身,敛着衣袖,舒缓了面色,正想说些哄劝温和的话,却见瑟瑟垂着眉眼,不知想了些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晶亮地盯着他。 宛如一个宁死不屈的勇士,坚定且无畏。 “我一定要退婚!” 好似已经灌入和煦春风的屋内瞬间大雪冰封,一片冷寂。 瑟瑟亲眼看着沈昭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松开,再攥紧……手背青筋凸起,骨节森森发白,像是隐忍着滔天怒气,随时想上来把她揍一顿。 沉默良久,沈昭垂眸,居高临下地紧盯着瑟瑟,道:“阿姐,咱们把话摊开说,凡事都得有个理由。咱们自小在一块儿长大,长辈们的意思你不可能今天才知道,从前你也没说什么,这事也不是我一厢情愿,怎么到了跟前,你要反悔?” 他极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冷静,可话语中隐隐而现的颤抖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没有看上去那么平缓。 望着眼前修身而立,神情冷峻的阿昭,瑟瑟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一直觉得阿昭是她的弟弟,虽然她只比他大了三个月,可两人自小玩在一块儿,她有身为姐姐的觉悟,自觉应当疼爱他、保护他,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昭已渐渐长大,长得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一日胜似一日的深沉内敛,缄默寡言,处事上更是滴水不漏,谨慎精明。 他不再需要她这个姐姐的保护,甚至有时还会反过来提点她。 若她对于他有什么使命,到今天也做得足够了。 世间事,若是想要求一个极致,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倒不如就到这里,从此泾渭分明,各自安好。 瑟瑟收敛了神思,凝着他,认真道:“我们做一辈子的姐弟,永远都不会变,这多好。” 沈昭轻挑了挑唇角,噙着淡薄笑意,摇头:“不好。” 瑟瑟气鼓鼓地咬牙,眼见对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干脆转过头去不理他,兀自生着闷气。 沈昭脸上浮起愠色,但强忍着没有发作,他走到瑟瑟身前,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她仰头看自己。 “阿姐,我问你,我十四岁那年,我说我想娶你,我们一生都在一起,永不分离,你同意了吗?” “我十六岁生辰那日,父皇和姑姑为我们定亲,缔结婚盟,择良辰成婚,你同意了吗?” 他望进瑟瑟那双水波轻漾的浅瞳里,缓缓道:“你都同意了,没说半个不字,没有半点不情愿。如今,你又说想退婚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你觉得可能吗?我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话中五分温柔,五分威慑,若暗藏尖鞘利刃的软鞭子,飕飕的甩下来,震得瑟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垂下眼睫,瞧上去既内疚又忧郁。 沈昭也不想接着跟她生气,收回手负着袖子道:“阿姐,你别闹了,再怎么闹,在这件事上也不可能顺着你意的,闹到最后,除了从姑姑那讨来一顿打,什么也得不到。” 瑟瑟一个激灵,想起什么,猛地抬头,脸上漫过些许惧色,绞住襦衫袖纱,带着几分怯懦,低声道:“我娘……” 她娘乃兰陵长公主,京城中人尽皆知,向来雷厉风行,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这普天下若有什么人会让温瑟瑟害怕,那便只有她娘兰陵长公主了。 瞧着她缩成一团,软糯害怕的模样,沈昭的神色略有缓和,声音亦变得温柔起来:“这一回就算了,只要明早你乖乖跟我回长安,我不会让姑姑打你的。” 这一通算是软硬兼施,道理说尽了,瑟瑟也没劲再折腾,只含糊敷衍地答应下,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初燃的烛光在木台上轻曳,漾出一壁的粼粼静影,她在光下托腮想了大半宿,终于把事情理清楚了。 他们刚出长安就被沈昭截下,且看样子他已在百十里亭等了许久,而且他还走了趟国子监,替玄宁把功课取回来。 他骑的是快马,他们坐的是马车,不如他快也是正常。 但是算时间,沈昭应当是能做到在长安城内把他们拦下的,他若是想,瑟瑟应当连出城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他没这样做,而是选择在城外等她。 瑟瑟稍一细想,便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了。 城内权贵云集,人多眼杂,沈昭怕她这狗脾气不肯答应和他回去,在人烟拥挤的街巷上吵嚷开,让人听去是怎么回事,再被有心人喧扬得人尽皆知,双方都没脸。 毕竟,希望他两这门婚事作罢的人可太多了。 所以沈昭选择在黄昏将近、人烟罕至的荒芜官道上来抓她。 瑟瑟躺在榻上,翘着腿,心想:娘说得对,阿昭不光模样生得好,为人处事更是周虑得体,又有那般尊崇的身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夫君。 因而当她提出要退婚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反对。 她曾经也是希望能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来解除这门婚事,奈何好话说尽,毫无成效,反倒被长辈们教训了一通“要懂事,不要欺负阿昭”,她实在无法,只能铤而走险,收拾细软跑路了。 唉,要是她没做那样的噩梦就好了。 一缕轻幽叹息散开,她拥着被衾看向窗外,天幕漆黑,弯月高悬,月光透过朱漆轩窗上的菱花粗格渗进来,宛若轻纱,皎皎铺在地上。 颠簸了大半日,身体很是疲乏,瑟瑟暂且将烦心事扔到脑后,闭上眼睛,只盼望换了张床睡,那梦魇别再来找她了。 可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枕席孤凉,青帐垂下,伴着温匀的细微喘息,那梦又来了。 梦中的一切都很模糊,那连阙琼阁,浮延云阶,乃至于御座凤台都好似被拢在一片白濛濛的烟雾里。 可瑟瑟的意识却是清晰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什么身份。 嘉寿二十年的夏天,在长辈们的催促下,瑟瑟和沈昭成了亲,搬进东宫当上了太子妃。 其实太子的婚事本不该这么仓促,从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到请期、亲迎,至少得一年,且还有拜谒宗庙,亲奉贡飨等诸多繁礼,但因为嘉寿皇帝的病越来越重,重到礼部已开始备吉地和棺椁,万一龙驭宾天,沈昭作为儿子得守孝三年,皇帝综合多方考虑,所以抛开了繁文缛节,让二人提前成婚。 梦中光景走马灯似的变幻,须臾间,便到了嘉寿二十年的冬天。 皇帝驾崩,举国哀恸,漫天缟素,朝堂内外一片戚戚然。 沈昭在动荡中登基,瑟瑟也随之住进了大秦历代皇后所居的昭阳殿。 起初一切都是温馨顺遂的。 沈昭待她很好,说万千宠爱也不为过。因她自幼看惯了母亲作为女性的擅权强势,丝毫接受不了男人们习以为常的妻妾成群,她不许沈昭纳妃,连在他身边伺候的宫女都一律换成了容貌平庸的。 这些行为对于一个执掌六宫的皇后而言,堪称蛮横霸道,毫无道理可言,放到台面上,是要被御史参成筛子的,可沈昭却无异议,全都依了她。 沈昭对她的宠爱远不止于此。 她嫌昭阳殿简陋,他便重新给她建了华宫,绫罗织锦更是流水一般送到她的面前,数十名绣娘点灯熬油制成华美衣衫,嵌金垂珠络,光芒灿灿,犹如仙衣,却只是为了让她穿上,陪沈昭用一顿午膳。 如此奢侈娇养,帝王盛宠,她还不满足,竟胆大包天到开始背着沈昭偷人。 梦中光影很模糊,她甚至看不清出现在梦里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能依据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勉强拼凑出全貌。 年月若掬捧在手中的流水,淙淙飞逝,嘉寿年间同南楚订立的盟约被废弃,烽火燃遍了山河,沈昭点兵遣将,征战于外,独留瑟瑟在深宫里,正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不怕死地命人弄了个假太监进宫,日日与他厮混,终于传到了正在前线苦战的沈昭那里。 沈昭安排好了军中要务,带了三千神策军,秘密回宫,把背着他偷情的瑟瑟逮了个正着。 华宫美殿,珠光影壁,四面皆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 沈昭凝着她看了许久,慢慢道:“瑟瑟,从你嫁给我那日起,就注定了你只能陪在我的身边,你该对我一心一意,至死不离,我们注定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这是普天下人都知道的,为什么你自己反倒要犯糊涂了?” 大约是沈昭那清冷嗓音里浮动的哀伤太过于浓烈,让瑟瑟明知是在梦中,还是不由得心痛如裂,似是肝肠都绞在了一起,难受至极。 浸在痛楚里,稍一恍惚,梦里天地便陡然旋转,后面的画面变得很模糊,甚至听不清自己答了些什么,只知这一下可是捅破了天,沈昭盛怒之下,命人车裂了假太监,封禁了昭阳殿,更是即刻下旨捉拿关押瑟瑟的家人。 作为罪魁祸首,瑟瑟被软禁了起来。 宫人皆被杀,偌大的宫殿空空寂寂,如金子打造的牢笼,华美却暗不见天日。 每日里,只有当天子驾临时,厚重的漆木门才能敞开,照进一点点阳光。 至于两人走到这地步,见了面要说些什么,沈昭是如何惩罚她的,瑟瑟残存的几分意识本能地想逃避,挣扎了几许,猛地自梦境里惊醒。 温暖的阳光镀在半边面颊上,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 良配 “陛下让岐王代他接待南楚使团,照旧例这应当是太子才能做的事,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太傅托臣给您捎信,让您快些回宫,近日岐王总不太|安分……” 瑟瑟揉搓着惺忪睡眼坐起来,一夜梦魇,头疼得似要炸开一般,静坐片刻,见竹篾窗纸外人影憧憧,不时传进些低言碎语,听上去像是沈昭身边那颇为亲近的太子詹事傅司棋的声音。 她掀开被衾下榻,走到窗前,正听沈昭在交代:“孤心里有数,你回去让太傅也放心,这事没什么要紧,不必听风就是雨,二哥要折腾就让他折腾。” 傅司棋喏喏地不肯走,又说了好些规劝的话,无外乎是“大局为重”,“朝中情势晦暗不明,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那老气横秋的调儿,肯定是东宫里那帮老古董教的。 瑟瑟打了个哈欠,将轩窗板抬上去。 正在说话的两人立马闭了嘴,齐刷刷地看过来。 果然是傅司棋。 这人跟沈昭差不多年纪,长相嘛并不十分出众,但胜在身姿挺拔精悍,高大威猛,面部线条不精细,但干净硬朗,鼻头圆润,瞧上去就是个憨憨没心眼的样儿。 他朝瑟瑟抬袖揖礼,看向她的目光颇为复杂,像是在看勾搭他家太子夜不归宿的狐狸精。 瑟瑟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走近点。 “我问你,你可知道南楚使团中出任正使的是何人?” 傅司棋挺直了腰背,朗声道:“南楚龙图阁学士,紫金大夫高士杰。” “你小点声!”瑟瑟嫌弃地瞥了这愣头青一眼,目光收回来时,见沈昭半倚靠在游廊穹柱上,抱着胳膊,面含温柔笑意地看她。 瑟瑟瞪了他一眼,冲傅司棋问:“那你知道这位高大学士的来历吗?” 傅司棋一怔,茫然摇头。 “那太好了,你就这么回去向东宫里那些整日杞人忧天的老学究回,问问他们可还记得高士杰的来历。若是记得,就不会对陛下派岐王接见南楚使团而大惊小怪了。” 话说到这儿,傅司棋愈加一头雾水,他回身看看怡然看戏的沈昭,再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瑟瑟,堆起满面笑容,凑到瑟瑟跟前,问:“他有什么来历啊?这么厉害,贵女你告诉我呗。” 瑟瑟看着他好奇的样子,心里突然觉得好笑。 东宫里那帮学究,整日里看上去对他们的太子殿下关怀备至,生怕他的储位不稳,让兄弟谋算了去。 可朝野上这点事,他们既没手段,也没眼力,迟钝至极,不说别人,单论瑟瑟的母亲兰陵长公主,这一介女流就比他们敏锐多了。 两月前,南楚刚与大秦停战议和,商量要遣派使团入长安,那厢刚商定人选,这位龙图阁学士高大人的生平履历就摆在兰陵长公主的书案前了。 算起来,他不是南楚人,而是秦人,十六年前,还是当时风光无限的宋家军参军谋士。 当年,神威将军宋玉率领的宋家军在与南楚对战时阵前脱逃,还泄露了秦军的重要军情部署给南楚,致使大秦主力节节溃败,仓惶逃至江北。 事后,嘉寿皇帝龙颜大怒,下旨将宋玉满门抄斩,其麾下部曲或杀头,或流放,其状甚惨,而盛极一时的宋家军便就此湮灭。 高士杰正是当年宋玉身边最信赖倚重的谋士。 他在抄家灭门的圣旨下来之前,听到风声,逃去了南楚,十余年间,在南楚朝廷平步青云,积功累进至如今的地位,今时摇身一变,竟成了出使大秦的正使。 而那因为容颜俊秀,风采无双,曾被世人戏称为‘玉剑将军’的宋玉,正是沈昭的亲舅舅。 母亲曾对瑟瑟说过,当年宋贵妃刚怀上阿昭时,正是宋家最风光的时候。她内有帝王专宠,外有母族显赫,坊间纷纷猜测,只要生下个皇子,那一定是太子。 可世事弄人,不过一月间,朝野局面大变,宋家倒台,昔日与宋家交好的朋党皆作鸟兽散,嘉寿皇帝费了大劲儿才在一片讨伐声中保下自己的爱妃。 可终究,风光不再。 沈昭顶着雍丘王的名号长到八岁,位份上比兄弟们都矮了一截,到宋贵妃去世,裴皇后收养了他,裴家又素来与瑟瑟的母亲兰陵长公主交好,两厢合力,才将沈昭推上了太子之位。 可母族乃罪臣,终究是太子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因而多年来,大家对于宋家旧案绝口不提,就是不希望有损太子声誉。 嘉寿皇帝此番不让沈昭接待南楚使团,就是不想他跟高士杰有什么来往,免得牵丝扯蔓,再把旧事引出来。 依瑟瑟看,这是好事啊,说明陛下看重太子,爱惜太子声誉,所以才帮着他避嫌。 不然,若是要去接待使团,就免不了要与正使高士杰有来往,瓜田李下,坊间又会有说不完的闲话了。 不过,既然是不当提的陈年旧事,瑟瑟自然也不打算细论,纵然禁军看守严密,可此处到底是驿馆,人多嘴杂,还是莫给阿昭招惹事端了。 想到此,瑟瑟冲眼巴巴看着她的傅司棋甩了句:“不该问的少问。”便把轩窗板拉下来,回来梳妆。 婳女掐着她醒来的时辰进来送热水,见瑟瑟眼睑发乌,忧心地问:“贵女昨日可是又没睡好?” 瑟瑟若笼在愁云哀雾里,幽幽叹了口气。 这婚一定得退! 不然,这日子可真是没法儿过了。 她梳洗好,预备再找沈昭谈一谈,却听随从来禀,说太子殿下已派人把温小公子送回国子监念书去了,驿官亲自送来朝食,殿下用过了,给贵女留了些在前厅。 瑟瑟哪里能吃得下去饭。 她东拐西拐地在驿馆的西厢房找到沈昭,她昨日出逃带的几个楠木箱子都存放在此,沈昭正一一开了,在仔细研究。 “脂粉匣子,掐花铜镜,螺子黛,指甲锉……”沈昭调侃道:“你可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要逃婚还把家伙什带得这么全,想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谋划已久了。”说到此,他那稍稍转晴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瑟瑟靠在门边,柔弱哀哀地望着沈昭,道:“我本来就是个贪图安逸享受的人,好日子过惯了,半点风浪波折都经不得。” 沈昭随口说:“那你就消停些,别一天到晚想一出是一出。”他绕过箱子,走到瑟瑟身前,凝着她的脸,认真道:“你嫁给我,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瑟瑟看了他一会儿,蓦得,仰天叹了口气,道:“阿昭,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 随从快步奔过来,冲沈昭揖礼,道:“殿下,宁王来了。” 沈昭瞧着瑟瑟那张苍白的俏脸上神情宁肃,朝随从摆了摆手,凝睇着她,轻轻道:“阿姐有话就说,我在听。” 瑟瑟手紧抓着身后门缘,直抓得手心腻了层薄薄的冷汗,终于鼓足勇气,将要开口—— “阿昭,你八叔来了,我听说瑟瑟出来走亲戚,你接她来了。她娘跟她爹和离多少年了,听说跟那边早没来往了,怎得这个时候又想起走亲戚来了……” 穿杨拂柳,阔步而来,正是沈昭的八叔,瑟瑟的八舅舅,宁王沈甯。 他今年二十五岁,是当今皇帝最小的弟弟,出了名的富贵闲人,王府大门一关,从不涉朝堂,不沾俗务,不是酩酊垂钓,便是醉品雅音。 如此,反倒养出来一身洒脱流畅的气质,容颜温雅清秀,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江湖侠客的飘逸之感。 他上前来揽住沈昭的肩膀,笑道:“瞧瞧,还跟小时候似的,一刻也离不了。依八叔看啊,你早点把瑟瑟娶回去,放进你的东宫里搁着,再派人把她看住了,让她哪儿也去不了,这样你还少些心事。” 沈昭一颗心全贴在瑟瑟身上,直觉她刚才是想跟自己说正经事的——她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姑娘,两人近来也没有闹过别扭,她不会无缘无故就说要退婚,定是有缘由的。 可长辈在这里,有些话终究不当说。 沈昭敛下心思,收拾了表情,执晚辈礼,与宁王招呼过,道:“八叔说笑了,是姑姑不放心,才托我出来接一接阿姐。” 宁王含笑点了点头,冲愣愣站在沈昭身后的瑟瑟问:“怎么样?亲戚见着了?都还好吧?” 瑟瑟恍然回神,忙道:“好,都好。” 宁王将手中折扇一顿,含笑靠近瑟瑟,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听说……你是逃婚出来的。小瑟瑟啊小瑟瑟,你真是了不得啊,倒不怕惹恼了阿昭,人人都说太子殿下冷厉,这普天下除了皇帝陛下,也只有你敢去触小老虎的胡须了……” 瑟瑟:…… 她是秘密出逃! 秘密! 这怎么一个两个都知道了?! 瞧着瑟瑟脸上表情转瞬变幻万千,宁王状若平常地一笑,扬头冲沈昭道:“既然都好,那快些回去吧。南楚使团就快要到了,听说还送了个公主过来,宫里少不得要行册封礼,这节骨眼,你一个储君总耽搁在外边算怎么回事。” 原来是催他们回去的。 瑟瑟平日里叫她娘宠坏了,一身大小姐脾气,骄纵起来直让人头疼。可她毕竟是在长公主府里长大的,看惯了朝局纷争,大势起伏,分得清轻重。 心想沈昭是块硬石头,眼瞧着她是啃不动了。况且就算她再想退婚,也不能因为这些事耽误了阿昭的前程,朝中几个皇子正虎视眈眈等着挑他错处呢,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 敌人太过强大,逃婚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暂且作罢吧。 瑟瑟当即便让婳女收拾东西,要回长安。 宁王推说他此番出城是负皇命在身,还有些事情未了,只让他们先走,他要在驿馆里歇息片刻,再去办正事。 沈昭便领着瑟瑟先行。 马车辘辘拐到大道上,微有些颠簸,沈昭看着瑟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垂眸想了想,道:“我听说距此不到三里是西河镇,那里有一整条街是演皮影戏的,听说汇聚南北往来艺人,比长安城里的还好看,我带阿姐去看一看,好不好?” 瑟瑟知道他想哄自己开心。 小时候,每每两人闹了别扭,瑟瑟不想理他,他就会偷拿了东宫令牌带她出宫去玩。 谁让瑟瑟天生爱自由爱热闹,闻着皇城外的风都比红墙里的香甜。阿昭只是话少,可心眼长得很齐全,自小便是个鬼灵精,早就摸准了瑟瑟的脉,专会投其所好。 想到冲龄相伴的陈年往事,瑟瑟的心情愈加低怅。 阿昭待她的好,在她看来,足以胜过这世间所有男子。 在她做的那个梦里,始终没有看清那个与自己偷情的假太监长相,她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她舍得背叛、伤害这么好的阿昭。 她虽不是什么温婉贤良女子,可也知道是非善恶,实在想不通,怎么竟会做这样令人不齿的事! 况且,她认为,不论何时,自己对于男女之情的需求根本不可能到那样荒唐的地步。 她自小目睹了父亲母亲由琴瑟和鸣到冷面相对,看着自父亲离开长安后,母亲行事越发荒诞,狎戏男宠,蓄养面首,丝毫不避忌世人眼光。 她听过八舅舅规劝,母亲只不屑地回:“世人都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凭什么换成是女人,便千般不妥,万般不妙了?” 她觉得母亲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同时又觉得,这世间的男欢女爱太过无趣了。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一个女人要喜欢一个男人到什么程度,才能甘心为他放弃少女时的一切繁华热闹,入那方方正正的后院,生儿育女,熬尽心血,周旋于琐事,只为去博一个并不确定的结局。 人心易变,人心易变,她可是从小亲眼见识过的。 心思是这样的心思,可想到如果要嫁的人是阿昭,那瑟瑟也是愿意的。 姑娘总得嫁人,她躲不过去,当初也是这样想的,与其嫁别人,不如嫁阿昭。 毕竟不管自己脾气多急躁,要求多古怪,他永远噙着淡淡笑意来哄她,满足她,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男人比阿昭对她还好…… 可兴许是天意,那夜她被梦魇所惊醒,起身去了书房密室,无意间听到母亲和朝臣的话,当即为之大惊。 就算没有这梦,她也不该嫁给阿昭。 而这梦魇的出现,愈发如上天的预警,在告诉她:他们绝非彼此的良配。 “阿姐?”见瑟瑟迟迟没有回话,反倒目光呆愣,好似想起了心事。沈昭这才低低唤了她一声。 瑟瑟如梦初醒,抬眼看向面前的沈昭。 阳光炽盛,透过悬起的车幔落到他的面颊上,映亮了那俊秀惊艳的容颜,如月描霜画,乌瞳丹唇,琼鼻皓齿,美得像从画卷里走出来似的。 瑟瑟大约还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些不太好的东西,对于美色同样难以招架,特别是这样如画般秀逸矜贵的美少年。 跟阿昭离得太近,甚至连他的睫毛都能看得清楚,乌黑浓密,根根分明。 瑟瑟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做一个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负心女该死! 弃的还是这样无可挑剔的人间绝色,更该死! 她咒骂自己不止,眼见沈昭茫然看着正内心戏丰富的她,突觉好似有股清流灌入心中,把所有心头乱絮全冲走了。 豁出去了! 这婚又退不了,总这么黏黏糊糊的要纠缠到几时? 她温瑟瑟顶天立地,敢做敢当,不就是偷个人吗,有什么说不得的! 瑟瑟清了清喉咙,郑重握住沈昭的手,道:“阿昭,事无不可对人言,阿姐今天就跟你全招了,我做了个梦,梦里……” 一通声情并茂的描述,将梦里所有上演过的爱恨纠葛通通讲给了沈昭听。 末了,瑟瑟在沈昭那似乎随时会跳起来掐断她脖子的阴沉注视下,轻咳了一声。 她甚是诚恳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要是能接受,那咱们就成婚,这没什么,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蓦地,瑟瑟觉得自己这故作轻松的语调有点怪,好像话本里那令人发指的负心汉对着痴心女在说:小爷我就是爱三妻四妾,你能接受就进门,接受不了就走,大家你情我愿,谁也没耽误谁。 唉,活了十六年,她怎么就没看透自己原来是这么个狗东西。 蒙骗 沈昭紧盯着瑟瑟,安静了少顷,蓦得,冷声道:“荒谬。” 瑟瑟敛袖坐着,在那双如山巅冰雪般秀眸的阴冽注视下,内心毫无波澜。 是挺荒谬的,她自己也觉得荒谬。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善良可爱的好女人,长得漂亮不说,人还通情达理。 别看阿昭如此风华绝世,她觉得自己也配得上他,他们两人站在一块儿,那就是天作之合,妙人一双,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瑟瑟轻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 沈昭却是凤眸如钩,视线锐利,“你该不会是为了退婚,在故意跟我编故事吧?” 马车微有颠簸,瑟瑟没坐稳,斜斜地向一侧歪去,眼瞧着脑袋要碰到车壁上,只觉手腕稍紧,被拉进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 沈昭赌气似得将她紧锢在怀里,压制下她所有的挣扎,缄然不语。 瑟瑟翻腾了一阵儿,奈何两人力气悬殊,被沈昭压得死死的,只有作罢,软绵绵地趴在沈昭怀里,叹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编故事,可我夜夜被梦魇所扰,做的还是同一个噩梦,真是饱受折磨,若非如此,我又为何要冒着被长辈责骂、被你怪罪的风险出逃?” 沈昭那修长微凉的手指在瑟瑟的鬓发上游移,顺着颊边滑过,落到了她的脖颈上。 瑟瑟正怅惘哀思,颈间传来一阵凉意,蓦得一惊,想要挣扎坐起来,却发觉只是徒劳,沈昭的臂力极强,看上去温柔似水地将她锢在怀里,可实际上她被压制得连动都动不了。 她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直望向沈昭的眼睛。 那双漆黑瞳眸深似幽潭,平静无漪,却又好似在酝酿着席天卷地的汹涌波涛。 “阿姐,你知道,我不喜欢你骗我。” 他冷下脸来,一本正经的模样,着实让瑟瑟有些怕…… 她不由得放慢放缓了语调,“我……我知道,这听上去是有些不可思议,可我真犯不上编这样的瞎话,你说是不是啊……” 沈昭沉默了片刻,将她放开,独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轻轻压下她腕间的脉搏。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瑟瑟耷拉下脑袋,轻点了点。 “近来可有出过门?可有见过外男?” 瑟瑟想了想,抬头:“有。” 沈昭眉宇紧拧,问:“谁?” “你呀,我们不是最近才去西苑骑过马,我还从马上掉了下来,可把我给摔坏了,肩胛骨到现在还疼。” 瑟瑟一面说着,一面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自己的伤处。 沈昭脸上漾过些许疼惜之色,抬手帮着她揉,边揉边道:“除了我。” “……那应该没有了。” 瑟瑟眼珠提溜转了转,飞掠过一抹心虚,但很快掩饰过去,眨巴着一双乌灵清澈的眼睛,格外真诚地看着沈昭。 沈昭瞥了她一眼,把她的手腕提起来,指腹紧抵在脉搏处,声音甚是清冷:“你平日里爱蒙我骗我就算了,可如果敢背着我结识外男,我就……” 瑟瑟没心没肺地凑近他,问:“你就怎么着啊?” “我就砍了他!” 戾气暗涌,杀意凛然。 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往旁边挪了挪,坐得离沈昭远些。 偷觑着他那张俊美脸庞,只觉那清朗眉目若笼在寒霜淡霭之中,隐隐透出几分戾意。 瑟瑟只觉口齿间漫过一阵苦涩,静默了片刻,不自觉地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那样的事,你会如何处置我?” 沈昭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斜身靠着车壁,缕金的缎袖顺着膝盖垂下,显出几分慵懒,随意道:“关起来,总得让你懂些规矩……” 话音未落,他倏然怔住了。 这与瑟瑟讲给他的梦境十分微妙的契合上了。 在瑟瑟的梦里,他车裂了假太监,囚她于昭阳殿,命重兵看守,非旨不得入。 其实方才瑟瑟在给他讲这个梦境的时候,他嘴上说着“荒谬”,但心里有一种感觉,梦里那个温柔宠溺、冷戾阴狠的年轻帝王就是他。 他自幼丧母,在诡谲冰凉的宫廷里独自长大,习惯了隐忍,在成为皇帝之前,他展现给众人的,永远是他身为储君所该有的沉稳持重、端方纯孝,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狠绝冷酷早被他藏得严严实实,鲜少外露。 更何况是面对瑟瑟时呢? 他爱瑟瑟,只愿意把最好的一面给她看,绝不愿意她看到自己丑陋狰狞的一面,而凭瑟瑟的城府,他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她就一定看不到。 所以,她编不出那样的故事。 沈昭紧握住瑟瑟的手。 那滑凉柔腻的小手在他掌心里颤了颤,当即传来瑟瑟不满的娇嗔:“阿昭,你力气太大了,捏得我很疼,能不能松开,咱们有话好好说。” 沈昭如梦方醒,忙松开手,却见瑟瑟那白皙如玉的纤长玉指微微发红,被她捧在怀里,一边揉捏,一边“咝咝”地吸着凉气。 沈昭道:“对不起,阿姐,我方才有些失神,不是故意的。”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细颈羊脂玉瓶,从里面倒了点乳黄色的药膏出来,轻拿过瑟瑟的手,指腹蘸着药膏给她一点点抹在红肿处。 他自小便有这个习惯,会带伤药在身边。 因瑟瑟从小便是个喜欢嬉闹蹿跳的活泼性子,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不是上了屋顶便是上了树,最夸张的一回,竟溜进膳房去调皮捣蛋,整个人掉进了灶上大锅里。 四季往复,她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倒把沈昭训练成了一个问疾疗伤的好手。 看着沈昭垂眸凝神给她上药的模样,瑟瑟微有恍惚,印象里的阿昭似乎还停留在那安静寡言、文秀稚嫩的模样,却不知从何时起,光阴飞速流转,他已生出了清隽如画的眉目,不怒自威的气度,看上去真的是个能扛起江山社稷的储君了。 只是他眸光发暗,似是有愁绪难以舒展。 瑟瑟心想,没过门的媳妇这么闹腾,换了谁也得积郁难纾。 也罢,这些事就先放一放吧,她总能找出可以妥善解决的办法。如今,正是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啰啰嗦嗦地扫兴致,痛快地玩一玩吧。 西河镇在长安往西五里,是三条官道交汇之所,车马通流,热闹非凡。往来客商或是入长安,或是通西域,多会先在此处稍作休整,添些衣物补给。毕竟,虽紧靠长安,但这里的物价可比长安便宜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里街衢虽不如长安的宽阔,屋舍也及不上帝都奢华锦绣,但自街头至街尾,挤挤挨挨的全是商铺,鳞次排开,敞门迎客,人烟鼎沸。 瑟瑟跳下马车,撒欢似的就要跑,被沈昭一把拉了回来。 “这里不比长安,你跟在我身边,不许到处乱跑。” 太子殿下一声令下,微服的禁卫簇拥了上来,围成了一堵人墙,不着痕迹地把两人和街上其余人隔开。 瑟瑟满面如花般绚烂笑意僵在了脸上,木然看向沈昭:“咱们商量个事,行不行?” “说。” 她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不要总来提溜我的后脖颈,这是我娘才爱干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动作很伤人自尊!” 沈昭忙松开。 瑟瑟冲着他狠狠“哼”了一声,撩起褶裙,转身进了街边那不时传出些喝彩声的茶寮。 茶烟滚烫,座无虚席,大堂垂下一张白色幕布,其上映出活动自如的皮影,伴着抑扬顿挫的唱词和密集的鼓点。 “巫山高,高且大。淮水深,难将逝。我欲北归,思之不得。临水远望,泣下沾衣……” 小二上来茶,瑟瑟端起抿了一口,自那晦涩的方言腔调里辨出了戏词的意思。 这是讲随君王远征的士兵思念家乡,求之不得归,唯有看着巫山淮水,潸然泪下。 大秦与南楚征战多年,不知多少儿郎在烽火中客死异乡,如今虽然两国议和、联姻,但战事留下的伤痛难以消弭,坊间爱传唱此类戏词,总能引起不少人的共鸣。 在一片鼓瑟声中,那以线连缀的皮影人身披铠甲,灵活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堪称惟妙惟肖,又引来一阵喝彩。 瑟瑟边听边低头剥着榛子,而后将一小捧果仁放在了篦划花小瓷碟里,推给沈昭。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早将刚才被提溜后脖颈的不快抛诸脑后,悄悄对沈昭道:“这些榛子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放心吃,没毒。” 沈昭冲她微微一笑,捏起一颗,正要扔进嘴里,忽听身侧有人冲他们说话。 “叨扰了,不知在下是否能坐在这里?” 瑟瑟顺着声音看过去,陡觉头皮一阵发麻。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穿一身墨蓝白霏织丝锦衣,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宛若长在嘈杂尘世里的一株仙芝玉草,皎洁飘逸,不染尘埃。 还未等沈昭开口,瑟瑟立即道:“不行,你去别处……”她视线游移,见刚才还空着的几张桌子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观遍周围,只有他们这里还空着一张坐席。 沈昭漆黑的瞳眸里漾过意味不明的幽邃笑意,优雅从容地抬了抬袖,道:“阁下请便。” 那人倒真不客气,立即弯身坐下。 “这战鼓擂得甚好,倒真有几分大战在即的肃杀之感。”他说话时一双眼睛总盯着沈昭。 沈昭拨弄着瑟瑟刚给他剥的榛子,随口道:“是呀,所以此处的看客格外多。” 两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话七拐八拐,不知怎得,竟拐到了大秦与南楚的战事上,那人凝着幕布上的皮影,道:“众所周知,秦强楚弱,可两国缠斗数年,却总也分不出胜负。依我看,是大秦阵前无良将之故。若是当年那骁勇善战的‘玉剑将军’宋玉还活着,也不至于是如今的境况。” 沈昭的脸色立即变了。 瑟瑟忙冲那人道:“看戏就好,休要议论朝政。” 那人却一脸清淡笑意:“温姑娘也太小心了些,这又不是在长安。” 瑟瑟狠瞪他,察觉到沈昭投过来的视线,忙收起凶狠,换了一副纯良无害的温婉神情,缓慢道:“虽不在长安,可也是在大秦境内,像这种陈年旧案,还是莫提了吧,省得被有心人听去,反招来祸端。” 那人缄然片刻,脸上浮掠起几分落寞伤慨之意,叹道:“是呀,都是陈年旧案了,当事人皆已伏诛,也不会有人关心真相到底如何。” 他看似退让了,但话里却暗藏锋芒,别有意味。 瑟瑟的一颗心总为沈昭提着,生怕这不长眼的给沈昭招来什么麻烦,当即挽上沈昭的胳膊,温声道:“我看这戏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去外面逛一逛。” 沈昭却坐得纹丝不动,目光微邈,投向他手中的折扇上。 那是极普通的竹骨折扇,可扇尾垂下的坠子却不普通。 弯月形的白玉坠儿,质地通透莹润,用红绳拴着,如一尾灵动的鱼儿,随着轻轻摇晃的扇子而四下游曳。 这样的玉坠瑟瑟自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是被沈昭贴身收着,十分爱重的珍宝,跟这个一模一样。 那是沈昭的生母宋贵妃留给他的遗物,据说,是宋家的家传之物。 台上鼓乐声悠扬,唱词咿呀婉转,连缀成曲,引来一波接一波的叫好。可偏他们这里犹如深潭寒窖,安静至极,似乎与那热闹之处成了两片天地。 沉默许久,沈昭突然问:“这玉坠是你的吗?” 那人摇头。 沈昭道:“那就让玉坠的主人来见我。” 那人哀戚戚地摇了摇头,道:“他来不了,只能由我代劳。” 沈昭又沉默了,眉宇微蹙,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瑟瑟有些担心,生怕他跟宋家的事再扯上什么关系,遗祸无穷,便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阿昭……” 只叫了一声,沈昭就朝她摆手。 他看向那个人,缓缓道:“长安城西有一家如意坊,每逢月中生意便格外好。” 那人收敛哀色,冲着沈昭郑重地点了点头,收起折扇,起身告辞。 临走时,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瑟瑟,果然见她恼怒凶狠地紧瞪着自己的背影,好像恨不得上来将他一刀捅死,不禁悠然一笑,只觉得万分有趣。 待他走后,周围那几桌的人亦同时起身,结账离去。 瑟瑟到如今才品出些味儿来。 这些占着坐席的人分明跟那人是一伙儿的,故意把座占满了,好让那人可以堂而皇之来跟他们拼桌。 卑鄙,简直太卑鄙了。 瑟瑟拉扯着正敛眉沉思、似是有无尽心事的沈昭,附在他耳边悄声道:“阿昭,我娘说……皇帝陛下龙体抱恙,怕是没多少……”她一顿,觉得这样说下去有些大不敬,忙略过,接着道:“这节骨眼,你得小心,不能让宋家旧案拖累你,顺利继位才是要紧。” 沈昭闻言,唇角噙起几分幽淡笑意,抬手覆住瑟瑟的手背,问:“你知道他是谁,之前见过他吗?” 瑟瑟当然知道,这讨厌鬼阴魂不散,简直烦死人了。 可她面上一派纯净清澈的茫然,摇了摇头。 沈昭眸光幽深,凝着她,道:“大秦与南楚缠斗多年,胜负难分,除了因为我大秦阵前无良将,还因南楚有武安侯徐广漠坐镇。武安侯文韬武略,德高望重,是南楚朝中难得的清流正臣。他膝下唯有一子,命叫徐长林,官拜南楚散骑常侍中护军,楚人尊称他为长林君。” 瑟瑟脸上沉静,心里翻江倒海。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这到底是人,还是修炼千年的山中老妖?! 沈昭望着瑟瑟,目中柔光温隽,连声音都似潺湲春水汩汩流过,和婉动听:“徐长林是这次出使大秦的南楚副使。他一路跟着你从长安到驿馆,又从驿馆一路跟着我们来了西河镇,这四周都是我带出来的禁卫,你以为没有我的首肯,他能靠近我们吗?” 沈昭眼睛里雪光冷澈,紧紧盯着瑟瑟:“他一直跟着你,还知道你是温姑娘,到现在你还敢跟我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不认识?” 瑟瑟只觉一阵凉风飕飕地顺着后脊背上窜,身体僵直,快要不会动弹了。 春情 台上正流畅演绎着兵临城下、乱世烽火的大戏,辗转几回,终于到了曲终,一声休战锣,各路英雄纷纷退场,只剩那沙哑沧桑的嗓音,正和着单调鼓音落寞地唱着悲凉陈词。 “十载倏忽过,大梦一场,忍把戎马作年华……” 低徊的曲音飘过来,把瑟瑟的脑子都给搅乱了,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在沈昭颇具威慑力的逼视下,低头绞着手帕,嗡嗡道:“我娘不让告诉你……” 沈昭听罢,眉梢轻翘了翘。 这倒跟他预料得差不多。 徐长林知道瑟瑟出门,又能紧跟上她,极有可能是守在兰陵公主府外的。他对宋家旧案那么关心,而这普天下,除了父皇,怕是只有权倾朝野的长公主能管且敢管这旧案了。 但沈昭面上未露半分,只故作狐疑地盯着瑟瑟,慢悠悠道:“哦,又把姑姑推出来了,人家跟的可是你。”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阴魂不散!”瑟瑟苦闷道:“我娘是什么人啊,她推拒出去的事,哪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徐长林吃了几回闭门羹,兴许是急了,就把我给绑了,以我要挟我娘,要求见她。” “什么?他绑了你!”沈昭的音调陡然拔高,蕴满怒意。 被他这么一吼,瑟瑟猛地清醒过来,敛袖在身前,满含顾虑地偷觑了一眼沈昭的神色,低声道:“我娘不让说。” 沈昭倒也不明着逼,只清清淡淡地说:“姑姑不让说是一回事,可我是你未来的夫君,若是连这种事都瞒着我,怎么也说不过去吧。除非是你心里有鬼。” 瑟瑟霍得抬头,秀眸中水波微漾,似有层层涟漪散开,透出些许急色:“我心里有什么鬼啊,这本来就跟我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巴不得自己从来没见过他呢。” 旁的先不论,沈昭凉凉睨了她一眼:“你要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徐长林能冲进公主府里绑你?” 不愧是沈昭,一句话就把瑟瑟的老底揭了。 她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说:“这不是闷得慌嘛,寻思出去逛逛……” 沈昭只觉胸前怒气翻涌,想要发作,可看瑟瑟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又觉心疼,缄默了许久,终究是怜惜和担忧占了上风,握住瑟瑟的手,温声问:“他有没有伤到你?” 瑟瑟摇头:“这徐长林还算是个君子,绑我的人都是他麾下那会些武艺的姑娘,没让男子近我的身。” 沈昭神色稍有缓和,以带了几分诱哄之意的柔隽声调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瑟瑟轻叹了口气。 再不能说,也说到这份上了,若是继续藏着掖着,真要把沈昭的疑心病激出来了。 她捧起茶瓯抿了一口,道:“他以我做要挟,我娘不得已见了他一面,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徐长林就不再纠缠了。可我没想到,他明面儿上不纠缠,却暗自守在公主府外,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沈昭额间皱起几道褶痕,也似是不解,沉思了片刻,蓦然舒开眉宇,起身道:“咱们回去吧。” 茶寮里的皮影戏已落幕,应当是场好戏,观者面上皆有意犹未尽的之色,仔细辨之,似是还带了些许的怅惘凄婉。 也对,这本不是什么才子佳人旖情脉脉的戏码,演绎的是乱世烽烟,刀刀见血,能引出人心里的几分悲怆,才真正算是一出好戏。 沈昭扶着瑟瑟上了马车,循着来路离开,直奔长安。 瑟瑟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婚没逃成,还被当事人给抓了个正着,想着出来玩玩,结果被人把话全套干净了。 唉,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 沈昭眼瞧着瑟瑟一路长吁短叹,恹恹寡欢的模样,想引她多说几句话,见马车驶出了西河镇,镇门两侧的石瑞兽越来越远,稍一思忖,道:“你知道吗?南楚使团眼下就歇在西河镇。” 瑟瑟有些茫然:“不是说快要到长安了吗……” 她一顿,突然意识到徐长林身为南楚副使,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秘密进入长安去求见她的母亲兰陵长公主了,照此推算,按照正常的行程,他们早就该到长安了,为何却耽搁在西河镇? 沈昭见引起了她的兴致,不觉唇角微弯,道:“据说是南楚正使高士杰身体抱恙,恐君前失仪,故在此处稍加休整,择日再入京。” 这就更奇怪了。 南楚国力虽弱,但不至于朝中无人到这地步,要派个病秧子来出使大秦吧。 瑟瑟琢磨了一番,看向沈昭,问:“真病还是假病啊?” 正使高士杰是宋玉的旧将,副使徐长林又为宋家旧案在奔走筹谋,难保他们两个不是商量好了,一个装病领着使团徘徊在西京外,一个悄悄遣入长安暗中行事。 沈昭却道:“我的探子来报,这位高学士是真的体虚气弱,身染沉疴,从南楚到大秦一路汤药不断,不像是假的。” “那都这样了,在家里好好歇着就是,还揽这种舟车劳顿的差事做什么?” 沈昭目光微散,缓慢道:“或许是有放心不下的事吧。” 瑟瑟熟悉他所有的表情,每当阿昭心里揣着事、难以纾解时,便是这么副如云深雾绕、难以捉摸的高冷寡绝面孔。 她左思右想,直到听到马车外由静寂转至喧闹,料想已经进了长安城,才语重心长地道:“阿昭,我知道你聪明,主意大,认定了的事旁人也劝不动。但我还是想提醒你。” 沈昭一怔,自遐思里走出来,目光温柔,一眨不眨地凝睇着瑟瑟,宛如等候垂训教导的小儒生,满面认真虔诚之色。 眼见阿昭这么配合,瑟瑟难得从久久被压制的憋屈里找到了一丝丝作为姐姐的尊严。 她故作深沉地轻咳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挂念着宋家的旧案,毕竟那是你的母族,这也无可厚非。可是,时机不对啊。陛下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坏,岐王和乾王又都对储位虎视眈眈,他们身后各自都有强劲母族为凭靠,正等着挑你的错处好取而代之呢。那宋家就算是冤枉的,可到底是陛下亲自下的满门抄斩的旨意,这就是铁案。” “你若想翻案,那就等于是议父君之过,不管行事多么高明,总会招来一些是非。在这个节骨眼实在不妥。人都死了那么多年,晚一时早一时翻案又有什么差别?可对你却不一样。若你能顺利继位……” 虽然车幔低垂,将车内与外面隔挡开,瑟瑟还是极为慎重地压低声音,凑到沈昭耳边道:“等你当了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案子翻不得?何必非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招惹事端。有什么还能比顺利继位更重要啊?” 她说完了,想要退回来,却觉腰间一紧,被沈昭扣进了怀里。 他轻抚着瑟瑟的背,声音里沾染了些许道不明的意味,但却显得很真诚,没有丝毫作伪之态:“不,有一件事比顺利继位更重要。” 瑟瑟在他怀里眨眼,透出浓重的好奇。 这一回沈昭倒是没有卖关子,垂眸凝着她,眼睛亮若星辰,浅淡笑开,道:“娶瑟瑟啊。” “这个事吧……”瑟瑟为难地歪头,正斟酌该如何说,忽听沈昭话锋一转,道:“今日的事你得替我保密,我见过徐长林,并约他见面的事不能让姑姑知道。” 瑟瑟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尽量。” 沈昭拧眉:“什么?” 瑟瑟耐心道:“我尽量不出卖你,但要是我娘严词逼问,那我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全招了。” 沈昭不豫地看着她。 瑟瑟灵巧地从他怀里挣开,退后几步,靠在马车壁上,闲闲地道:“我娘让我不许说的事都被你审出来了,你还指望我能在她面前替你保守秘密?你咋尽想些好事呢。那我娘她也不比你好蒙,不比你省油啊。” 她伸出小爪子在车壁上蹭了蹭,很是诚恳道:“我没骨气,也没原则,千万不要对我有太大期望,容易失望。” 说罢,两人各自瞪圆了眼睛对视。 蓦地,沈昭笑开了。 笑容宛如春风拂面,带着怡人心醉的干净清新,他伸手捏了捏瑟瑟的脸颊,笑道:“可爱,你真是太可爱了。” 瑟瑟:…… 莫名其妙就被摸了脸的瑟瑟一头雾水,纳罕地看着沈昭,却见沈昭撩开车幔向外扫了一眼,而后将目光收回来,落在瑟瑟的脸上。 “离公主府还有些距离,不如你靠在我身上小憩片刻,等到了我叫你。” 不说还好,一说瑟瑟还真觉出些疲累。 她连日来被梦魇所扰,睡眠不安。又出去玩耍了大半日,还跟沈昭吊了半天心眼,心力体力都耗损严重,此刻困倦上来,眼皮便耷下来,再掀不上去。 瑟瑟依言靠在沈昭身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是在自己的闺房里了。 绘着水墨梅的青纱帐半挽,轩窗大开,一枝蓝花楹从窗外斜逸进来,沾染着晶莹的晨露。 婳女端着铜盆进来,道:“贵女,您醒啦,您可睡了整整一夜加一下午。” 瑟瑟揉搓着惺忪睡眼,带着初醒的茫然,掠向窗外,果然见朝阳浮跃在云层之外,霞光紫红交染,重彩纷扬的倾洒向大地。 她一懵:“我是怎么回来的?” 婳女放下铜盆,斟了杯热茶端过来给瑟瑟漱口,回道:“太子殿下把您抱回来的啊。他将您搁在床上,还说您累了,让我们不要打扰你。” 瑟瑟迷迷蒙蒙地漱口净面,正下了床让婳女给她换襦衫、系襦裙,倏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她没有做梦。 昨天晚上没有做梦! 一夜干净清爽到天明,那之前总是依期降临的梦魇没来…… 她神情一阵恍惚,摸了摸脸颊,忽听一阵窸窣声自轩窗外传入,半边青衫衣角顺着窗棂垂进来,碎花扑簌簌坠落在上,添了几分明艳颜色。 温玄宁斜身坐在窗台上,眉眼间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道:“姐,我来时见娘在找趁手的棍子,怒火冲天的模样,跟要杀人似的,你可小心点,我看八成是冲你来的。” 瑟瑟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她连婚都敢逃,还怕挨打?笑话! 只是这说风凉话的小子着实碍眼,瑟瑟瞥了一下温玄宁,蕴起娇媚灵动的笑意,冲他温柔道:“娘要是打我,我就跟她说,你为了逃学央我带你一块儿走的。放心,我是你姐姐,有什么好事还能忘了你吗?” “别,别呀。”温玄宁一急,翻身进来,道:“我实话跟你说,娘不会打你的。昨个儿太子表哥跟娘关起门来说了半天的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等他走后娘就说这事算了,让我们都别打扰你,你累了,该好好睡一觉。” 阿昭…… 瑟瑟揉了揉眉尖,只觉愁绪顷刻爬满心头,带着难以言说的积郁。 温玄宁看在眼里,劝说道:“姐,太子表哥对你多好啊,你都作成这样了他都不追究,这要是换个人,只怕一气之下非得退婚不可。” 瑟瑟白了他一眼。 温玄宁最讨厌她用这种看孩子似的,鄙薄不屑的眼神瞟自己,当即炸毛,抻了脖子叫嚷道:“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该嫁个暴躁蛮横的夫君,天天打你,那个时候你就得劲了。” 瑟瑟顺手抄起白釉广颈瓶里的花枝要抽他,瞧他颤颤巍巍地躲避,脑中灵光一闪,放下花枝,揪着他的衣领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 “我不在的时候,娘可见过什么人吗?” 温玄宁想了想,道:“就是那些属官幕僚,再有就是裴伯伯……”他一顿,神秘兮兮地附在瑟瑟耳边,说:“好像出事了,我听了一耳朵,户部有笔税款对不起来,涉案官员是母亲的心腹,岐王正拿这事做文章呢,母亲好像挺被动的,正跟裴伯伯商量对策。” 温玄宁口中的裴伯伯就是凤阁侍中裴元浩,当今裴皇后的胞弟。 裴家与兰陵公主自来交好,裴元浩更是公主府的常客,据说他们自少年时便过从甚密,前些年长安城里还流传着不少关于二人的风言风语。 只是当事的人皆不在乎,公主府里的客卿又颜色缭乱,久而久之,桃色淡却,置于两人身上的那些探究目光也都移到了别处。 涉及朝堂风云,权欲纷争,瑟瑟从来不替她母亲担心。 她活到十六岁,就没见过有谁能从她母亲手里讨到便宜。特别是岐王沈晞那个蠢货,凭他那点道行,给他镀个金身,充其量也就只能上蹿下跳地给阿昭添点堵。 至于裴元浩,那也是个宛如蛇蝎的厉害角色,但凡和她娘聚在一起谋算,指不定就有谁又要倒霉了。 瑟瑟暗自思忖,那夜她躲在密室里怕被发现,匆匆跑开,对于那事只听了个大概,关键之处尚未弄明白,总得找个机会再去摸一摸真相。 若那夜母亲和裴元浩所说是真的,那么她断断不能嫁给阿昭,绝不能嫁! 眼见瑟瑟垂着眼皮想心事,温玄宁一时无聊,随口道:“我听说南楚使团今早入京了,陛下要册封武安侯之女鱼骊公主为妃,大约这几日就会办宫宴。阿姐,我今日无课,陪你出去裁件新衣吧。” 瑟瑟眼中一亮。 对了,陛下。 她母亲也好,阿昭也罢,都是难啃的硬骨头,想让他们同意退婚那比登天还难。 可这门婚事的最终决定权并不在这二人之手啊。 御旨钦定的婚约,还得皇帝陛下亲自来解,只要能求得退婚的圣旨,她娘和阿昭又能说什么? 瑟瑟扑腾着从榻上爬起来,微笑着吩咐:“备车,我要进宫给我的皇帝舅舅请安。” 一通繁冗的备仪,到了宣室殿门前时已近午时,顶着正盛的日头候了一炷香,嘉寿皇帝身边的大内官谭怀裕端着拂尘出来,冲瑟瑟哈腰鞠礼,笑道:“陛下正在召见岐王和鸿胪寺的官员,商讨着如何招待使团,他老人家怕您候着发闷,让奴领您去东宫找太子玩,正巧前几日皇后念叨殿下,陛下待会儿要和皇后一起去东宫,瞧瞧殿下监国监得如何。” 瑟瑟踯躅着,为难道:“我……我不想去东宫,就在这儿等吧。” 谭怀裕是看着瑟瑟长大的,瞧这昔日爽朗大方的姑娘竟扭捏起来,还只当她是害羞,笑着劝道:“别说是陛下的旨意,就算没有旨意,这都是自家人,谁还能挑您的理啊,只管放心去,陛下和皇后都疼着您呢。” 就这么半推半劝的,瑟瑟被送到了东宫。 东宫里难得清静,大约因为正是用午膳的时辰,议政的官员都走了,沈昭独自在书房里,傅司棋领着去见他。 谭怀裕传了旨意便匆匆回御前伺候,将瑟瑟留下。 沈昭坐在书案前正专心看着摊开的奏折,待傅司棋和婳女都出去,只剩瑟瑟和他两人,才抬起头,目光如炬,精明内蕴,问:“你找父皇有什么事啊?” 瑟瑟自然流畅地胡扯:“我挂念舅舅龙体,特来请安。” 沈昭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猜我信吗?” 瑟瑟瘪了瘪嘴,探身去看沈昭摊在书案上的奏折,只瞟了一眼,便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这……” 沈昭颇为得意道:“这是礼部呈奏,奏请东宫早日完婚,以安国本。我打算等南楚使团走后就让他们呈上去,你就快要当太子妃了,高不高兴?激不激动?” “不是……”瑟瑟音调都变了,“好些事都还没解决呢,你急什么啊?”说着她要去抢那方奏折,被沈昭一偏身子躲开。 他表情端正,一脸严肃道:“有什么没解决的?我已经把整套的《女诫》给你送到府上了,你从早到晚的翻看着,勤于自勉,我再把东宫的院墙砌得高一些,内帷清理得干净一些,这不就妥了嘛。” “妥什么!”瑟瑟扑上去抢奏折,咬牙切齿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沈昭挣扎着将奏折塞进衣襟里,怒道:“温瑟瑟,你本来就是我没过门的妻子,不要欺人太甚,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再闹,信不信我收拾你。” “……”瑟瑟劈手揪着他的耳朵,丝毫不惧他的恐吓,“还敢收拾我?我是你姐姐,你尿床流鼻涕的样儿我从小看到大,你以为现在你成了太子,我就怕你了?” 说着,她把手探进沈昭的衣襟里摸奏折。 被揭老底的太子殿下血气上涌,满脸通红,正要把瑟瑟甩开,蓦得,他神色一定,耳廓颤了颤,眼角精光亮熠地扫了瑟瑟一下,唇角微勾,挑起一抹蓄满坏水的笑。握住她的手抚在自己衣襟上,用力一扯,“刺啦”,极为刺耳的裂帛声响,缕着四爪燮龙纹的紫锦衫自肩头流泻,松耷耷的垂在腰间,露出单薄的亵衣和一道结实的颈线。 瑟瑟被沈昭推得踉跄后退,正发愣地看着衣衫不整、甚是狼狈的太子殿下,忽听“吱呦”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 锦绣堆簇,衣衫明灿,正是嘉寿皇帝和裴皇后。 沈昭背过身去,悄悄把衣襟的缺口撕得更开,若被狂风恶雨侵袭的小白花,虚拢着衣衫,柔弱且无奈地叹道:“阿姐,你急什么,早晚都是你的,我还能跑了不成吗?” 帝后和瑟瑟皆愣在当场,半天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情况。 在这尴尬的寂静里,傅司棋哭嚎着冲进来,拿了外衫给沈昭披上,抽噎道:“殿下,我的殿下,臣才离开您不到半个时辰,您怎么就这样了?!你向来洁身自好,清清白白,怎么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要对您下这样的狠手!” 瑟瑟:…… 她手指打颤,指着这主仆两,结结巴巴道:“别胡说八道啊,我什么都没干……” 四道滚烫视线射过来,瑟瑟忙转向嘉寿皇帝和裴皇后,“舅舅,舅母,我真得什么都没干,你们相信我。” 沈昭拢着外衫,垂下眼睫,忧郁地喟叹:“是,阿姐什么都没干,我的衣裳也不是她撕的,父皇,母后,你们千万别怪她。” 凤位 屋里一阵短暂且尴尬的静默,瑟瑟万分委屈、泪眼汪汪地看向裴皇后,皇后被她看得有些心软,刚想开口说几句缓和场面的话。 一抬眼,见沈昭那皂锦披风下隐约露出凌乱破碎的衣衫,织锦撕裂的边缘乱絮飘动,想被抽了筋骨的尸体,徒劳的垂坠下来,她不由得脸颊微热,轻轻叹息,转头看向屋中流沙簌簌陷落的更漏。 瑟瑟求助无果,又转向皇帝。 皇帝到底是看惯了大场面的至尊,只略微调整了下表情,便大马金刀地摆手:“不要紧,不要紧,咱们是儿郎,咱不吃亏——阿昭,把衣服穿好了,这件事不许再提了啊。” 沈昭朝着父皇轻轻颔首,无比乖巧顺从的模样。 瑟瑟哽咽道:“舅舅,我真什么都没干。” 皇帝上前,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髻,温声道:“朕知道,不哭啊,朕知道你们年轻人也不容易,你放心,等南楚使团走了,朕就命人筹备你和阿昭的婚事。” 瑟瑟咬牙静立,浑身颤抖,蓦地,抬起胳膊指向沈昭,泣道:“我没撕他的衣裳,都是他自己……” “对,都是我的错。”沈昭好脾气地全应下,甚通情理地道:“阿姐,你莫要往心里去,今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瑟瑟胸前起伏不定,整个人如在火上炙烤,好容易在混乱中觅到了一丝丝光亮,找回些许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对皇帝道:“瑟瑟行事确实欠妥,礼数不周,实在配不上阿昭,更难当太子妃之位,舅舅,这门婚事不如再考虑一下。” 话音甫落,皇帝那温善慈和的脸上陡然扫过一片晦色,目光中暗藏几许锋芒,低头审视瑟瑟。 他身侧的裴皇后亦变了脸色。 缄然许久,皇帝蓦地笑开,他弓起手背,刮了刮瑟瑟的脸颊,说:“瑟瑟啊,瞧你这脾气大的,就算阿昭哪里惹你不快了,你也不该拿婚事做玩笑啊。” 瑟瑟抻了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皇帝抢先一步道:“这门婚事是朕御笔钦定的,东宫婚事已昭告天下,举朝皆知,若是有什么变动,别说皇家脸面不保,就是你母亲那边也不会乐意的。” 他见瑟瑟神情僵滞下来,弯了腰和颜悦色地哄她:“宫里的礼数是多,可那是用来约束旁人的,不是来约束瑟瑟的,你不要怕,朕与皇后皆视你如己出,只要你乖乖地嫁进东宫,从前你在公主府里过什么样的日子,往后你还过什么样的日子,什么都不会变。” 皇帝又嘱咐了沈昭一些琐事,便领着皇后走了。 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东宫苑里花树蓊郁,鸟雀嘤啾,一派繁盛之景。五彩锦华盖扫过枝桠,带落了几片翠叶。 皇帝抬腿想要上辇舆,却一阵晕眩,趔趄了半步,险些栽倒。 谭怀裕忙上前搀扶,裴皇后也紧跟到身前,担忧道:“陛下……” 皇帝朝她摆了摆手:“朕无事。” 此刻阳光炽盛,明亮的倾洒下来,照亮了那宽大玄衣纁裳下包裹着的嶙峋瘦骨和苍白脸色。 他瘦削的脸上满是病容,不过借着丹药的威力强吊着一口气,颊侧透出不自然的红晕。身体虚软,活动得稍微多些,便会冷汗淋漓。 谭怀裕搀着他送上辇舆,他坐正了,长喘了一口气,才道:“朕撑得住,一定会撑到阿昭成婚后再走。” 裴皇后面露凄怆,抬袖偷偷拭泪,皇帝看在眼里,神情却甚是疏冷,同在人前展露的帝后恩爱截然不同。 他等着皇后哭完,让起驾,仰靠在辇舆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看来瑟瑟有了外心,你没事多找她说说话,她对你不设防,你试探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别的男子。” 裴皇后一怔,犹豫地问:“若是有……” 皇帝闭了眼,冷硬道:“不管是谁,知会校事府,杀了。”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却听皇帝继续以冰冷无波的语气道:“朕的儿子、弟弟皆野心勃勃,等朕驾崩后,他们必然不会安分。放眼朝中,只有兰陵公主有这个本事能替阿昭稳住帝位,不管是为了阿昭,还是为了大秦江山的千秋帝祚,这门婚事不能废。不管瑟瑟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安安稳稳嫁进东宫。” 皇后还想替瑟瑟再说些什么,见皇帝满面疲惫,隐隐透出厌烦之色,便将话又都咽了回去,默默缩回辇舆坐端正,看向御苑深处。 杨柳堆烟,东风衔香,吹散了深染病气的低语,宫女红罗裙旖旎扫过青石路,掩过所有丑陋且见不得人的尘屑,如一幅最清新干净的画卷。 ** 瑟瑟坐在窗前榻上,看着沈昭慢条斯理地换衣衫,脑子突然清醒过来了。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这门婚事根本退不了,对不对?” 沈昭平袖的手微顿,微笑:“你这样闹着不是挺开心的吗?我陪着你,纵着你闹,总有一天你会觉得累,就不闹了,然后高高兴兴地嫁给我,我会一辈子爱护你的。” 瑟瑟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很是认真道:“如果我从未做过那个噩梦,我就不会逃婚,也不会有这些波折,我会一直觉得你我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缘。而从来不会知道,所谓好姻缘,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沈昭温和道:“何必要想这么多呢?世人之所以寡欢,便是因为多思。你可以继续天真烂漫下去,反正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望着他真诚的面孔,瑟瑟一时无言以对。 她自榻上起身,要走,走到门口,突然灵思一动,转过身来,凝着沈昭道:“阿昭,若那个梦是真的,我们最后走到那步田地,或许非一日之祸,可能祸根早就埋下了,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沈昭脸上残存的温柔笑意渐渐褪去,瑟瑟冲他轻挑了挑唇角,转身离去。 本来已绕到了游廊上,岂料她又退了回来。 双手掐腰,冲着沈昭控诉:“还有,能令我开心的是你陪着我玩闹,不是你一天到晚地来玩我!” 这一遭不光算盘打空了,还大伤元气。 瑟瑟满面颓丧地回府,已近昏黄,自己屋里早早燃起灯烛,温玄宁正对着烛光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功课。 见姐姐回来,温玄宁只抬头掠了她一眼,复又低下,状若平常道:“姐,又没讨着便宜吧?” 瑟瑟不想搭理他,脱了外裳,仰躺在床上,闭眼。 温玄宁将笔搁回砚上,语重心长:“姐姐,你说你折腾了这么些事出来,哪一桩让你得着好处了?那太子哥哥是什么人物啊,他自幼丧母,在宫闱中无依无靠,却能凭一己之力压制住根基深厚的岐王和乾王。那放在戏本里,就是韬光养晦、蛰伏于乱世的圣君明主,待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这么好的男人,你不抓住了,眨眼间就要被别人抢去的。” 他话说得诚恳,眼睛发光,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崇拜之情。 像这种十四岁小少年,正是仰慕英雄的单纯年华——不,这也看人,阿昭也有过十四岁,可他就从来没有这么单纯过。 若说八岁以前,阿昭还有几分孩童的天真心性,饶是王爵低微,也不大往心里去,如世间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喜欢调皮捣蛋。 可自打他的生母宋贵妃死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日胜似一日的沉默内敛,有时与他面对面,看着那清亮眸光与温秀容颜近在咫尺,却愣是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他当了太子,更是活在迢迢云端里,心思幽深,难以捉摸。 瑟瑟蒙过被子静默了许久,倏地,直挺挺地坐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温玄宁捂住自己的胸口,埋怨道:“姐,请你爱护一下你这唯一的弟弟吧,把我吓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瑟瑟歪头看向他,烛光熠熠,耀入目中,将那柔媚灵动的容颜映得神采焕发。 “你说得对,我折腾了这一大圈,半点好处没捞到,眼见着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了,可不能再这么下去。所以,我决定后面要以静制动。” 彼有张良计,吾有过墙梯。 就算阿昭再精明,可总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比如……瑟瑟突然病了。 她病了,缠绵于榻,总不能叫人抬着她去拜堂成亲吧。 且上次母亲和裴元浩的话听了一半,她还想从母亲那里再探听些消息,这几日她在心里琢磨,考虑过指派人去办这件事,且已有合适人选,可再细想,终究作罢。 母亲向来手段凌厉,最忌身边人算计她,万一被抓到,瑟瑟是不会有事,但那被她指派的人只怕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事情终归还需要自己去做。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亲自去厨房烹饪了一桌朝食。 鲜蒸甑糕,熬得粘稠的瘦肉粥,爆炒肚丝,还有几个清凉爽口的素菜。 杯盘碗碟,淅淅沥沥摆了满桌,瑟瑟领着玄宁十分乖巧地候在正厅,等着母亲一起来用。 候了大约一炷香,兰陵公主来了。 她今年三十多岁,正是好花开到熟艳靡丽的时候,发髻高挽,青丝光滑,簪赤金凤头钗,额心描着牡丹花钿,脂粉薄敷,眼角淡扫金粉,转眸顾盼间泛着莹润耀丽的光泽,神态慵懒,身后还跟了个纤细秀气的少年郎。 这是近来颇为风光的新宠,贺昀。 他只比瑟瑟大了两岁,从前是教坊里鼓瑟的乐师,偶被府中大总管见着,觉他生得文弱秀雅,人又温静平和,料想兰陵公主会喜欢,便引入府中,果真一面惊鸿,当即被召入内帷,连宠了数月。 这股新鲜劲尚没过,自是日日要腻在一起,就连用膳时都要贺昀在旁布菜。 瑟瑟准备了满腹的话,可贺昀在,终究说不出口,只郁郁地低头喝粥。 倒是玄宁,对他母亲身边的莺莺燕燕素来没什么好感,可偏这一个如此文秀安静,一副小可怜受气包的样子,忙着布了半天菜,连点汤羹都没沾,还得时不时抬头偷觑他和姐姐的脸色,生怕惹他们不快。 他放下瓷勺,冲贺昀道:“要不然你坐下一起用点吧。” 贺昀慌忙躬身,惶恐道:“奴身份卑微,怎敢有这种想法?”他下意识看向瑟瑟,见她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稍一斟酌,恭敬道:“后院还有些事需要去料理,容奴告退。” 说罢,他看向兰陵长公主,见公主轻点了点头,才端袖深揖一礼,缓步退下。 待他走后,兰陵公主看向瑟瑟,道:“你这几日行的荒唐事娘也听闻了几分……” 瑟瑟心里一颤,略显紧张地抬头,见她娘不甚在乎地道:“你是长公主的女儿,原不需要像旁家姑娘那般谨小慎微、扭扭捏捏,荒唐便荒唐,谁能拿你怎么样。” 原本温瑟瑟这不着调且有些嚣张的性子就不是天生的,是她娘从小惯出来的。 兰陵公主顿了顿,换了副严肃神情,道:“旁的事娘都能纵着你,可唯有一样,与阿昭的婚事由不得你胡闹。” 瑟瑟嗫嚅:“我不想嫁。” “不嫁不行。娘这么多年辛苦筹谋,好不容易把他架在储位上坐稳了,若太子正妃不是我的女儿,那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瑟瑟,你也不小了,该懂些事了。” 瑟瑟默了片刻,抬头道:“那你们这跟做买卖有什么区别?” 兰陵公主气定神闲,慢悠悠拿起茶瓯抿了一口,说:“这本就是桩买卖,不然我费尽心力把沈昭扶上位是为了什么?当初选他也是因为他母族凋零,身后无靠,好掌控,不必与人分羹。他唯一能报答我的方式就是立我的女儿为太子妃、为皇后,这个道理,阿昭心里明白得很,只有你这傻丫头才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 瑟瑟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这听上去是惠及双方的事,都是聪明人,心照不宣,自然推进,可……真的没有问题吗? 话到这份儿上,连玄宁也听出门道来了,他挠了挠头,道:“旁的不论,你们是这种想法,那万一……我是说万一,把姐姐嫁给太子后,他将来登基为帝,羽翼丰满之后,若是要翻脸,那你们这不是把姐姐坑了吗?” 兰陵公主一笑,鬓边钗环珠辉闪熠,衬得笑容明灿似锦。 “瑟瑟,你放心。娘既然敢把你嫁过去,早就准备了后招,不怕他将来翻脸。只要大秦江山依旧,谁当皇帝又有什么要紧?” 相杀 张狂不羁如兰陵公主,这话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她敢说了。 瑟瑟心里明白,她娘是见惯围绕皇权而同室操戈的血腥场面,对所谓皇家里的骨肉亲情早就看淡了。 当年,她在闺中时便是个极有手腕的人。 那时嘉寿皇帝还只是太子。先帝偏宠姬妾,偏私庶子,对嫡出的太子颇为冷落,朝臣揣摩圣意,观风而动,眼看东宫储位摇摇欲坠。 兰陵公主是太子胞妹,不甘大权旁落,又恨自己兄长性情软弱,便以女儿身亲涉朝堂,招揽才学出类拔萃的俊彦儒生,暗中安插至朝中六部、府台州衙任要职,为昔年的争储出了大力气。 后来公主的兄长嘉寿皇帝如愿登基,争储大戏落下帷幕,但兰陵对于朝局的浸淫已深,加之兄长宠爱偏纵,趁势而起,大肆揽权,不过十几年的光阴,兰陵公主的势力已遍及朝野。 曾有朝中文臣酒后戏言,道:“这大秦天下,长公主占其半数有余。” 这样的一位颠倒乾坤、权倾朝野的公主,能说出“只要大秦江山依旧,谁当皇帝又有什么要紧的话”也不奇怪。 可旁人未必就能理解了。 玄宁怔怔看着他娘,许是觉得这话太过凉薄无情,抻了头想要替他崇拜的太子表哥言语几句,被瑟瑟隔衣掐住大腿,吃痛地“嗷鸣”了一声,堪堪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瑟瑟垂敛下眉目,很是温顺乖巧的模样,道:“娘说得女儿都明白,只是一时难以适应,女儿想对外称病几日,避见外人,独自安静些时候,兴许自己能想通。” 兰陵公主凝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蓦得,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也罢,你还小,一时转不过弯也是正常,娘允了,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不必操心,娘会给你把路都铺平的。” 瑟瑟勉强提起笑容,点了点头。 “瑟瑟……”兰陵公主起身,走到她跟前,摁住女儿的肩膀,抬手为她扶了扶鬓边玉钗,饶有深意道:“你从未体会过权力的美妙,所以才钻进了牛角尖,总也出不来。等你做了皇后,母仪天下,将权术玩弄于掌心,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跟至高无上的权力比起来,男人又算得了什么。” 她直起身,宠溺温和地说:“我女儿的厨艺就是好,饭菜很美味。”说罢,冲着瑟瑟微微一笑,顺手揪起温玄宁的衣领把他提溜了出去。 自廊庑传进温玄宁哼哼唧唧的抱怨声和兰陵公主那中气十足的怒骂—— “你少跟这儿浑水摸鱼,上学堂去!明儿我就召国子监祭酒来家问问,顺道让他把你这几个月的课业都拿来瞧瞧,要是被我瞧出有半点敷衍,小心你的皮!” 瑟瑟偏头看着母亲和弟弟渐远去的身影,唇角浅浅勾起。 她在正厅坐了许久,外面仆从频繁进出,张罗车马,先把玄宁送走,没多时,母亲也乘上车驾出去了。 偌大的府邸骤然安静下来。 等了一会儿,侧廊帘幕轻曳,贺昀走了出来。 他朝瑟瑟躬身抬手,白皙的掌心里搁着一把乌铜打造的钥匙。 “本想等贵女走了之后再放回去,谁知太子殿下又把您带回来了。奴想兴许贵女还用得到,便又拿过来了。” 这是兰陵公主书房通往密室的钥匙。 瑟瑟从贺昀那儿要来钥匙的本意本不是想探听什么机密,且据她所知那书房只是母亲召见外臣会客之所,重要的文书并不存放在那儿,不然,钥匙也不会交给贺昀来保管。交给他,不过是因为如今他是长公主的身边人,方便替她迎来送往罢了。 只是因为这些日子裴元浩频繁登门,并有几次被瑟瑟注意到他和母亲关起门来私语——瑟瑟很不喜欢这个人。 从前父母未合离时,裴元浩就爱往母亲身边凑,丝毫不知道避忌。那个时候,父亲因为裴元浩不知与母亲闹了多少次别扭,瑟瑟看在眼里,对这个人简直是厌恶至极。 如今,就算公主府里的美郎君换了一茬又一茬,把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裴元浩更令人作呕。 毕竟这些郎君是父亲离开后才出现的,裴元浩又算什么! 说她叛逆刁蛮也好,替父亲打抱不平也罢,她就是看不过,便从贺昀那里偷要来了钥匙,想听听这两人腻在密室里到底都说些什么,干些什么。 那夜,狂风如涌,雨声不绝,窗外枝桠承受着雨打风吹,疯狂摇颤,捶打着茜纱窗纸。瑟瑟于梦魇中惊醒,再难入眠,便起身,提着一盏六角红绢宫灯,顺着游廊去了书房。 暗道细窄蜿蜒,侧旁有夜明珠照明,勉强能看清楚路,她怕被发现,提早将宫灯吹灭了。 在昏暗中,传过来的声音带着回音,伴着外面落雨淅沥,犹如鬼魅,冷涔涔的落在耳边。 “太子近来动作颇多,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淑儿,你不能掉以轻心,别忘了,当年宋贵妃是怎么死的,这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淑儿是兰陵公主的闺名。 瑟瑟趔趄了一小步,陡觉天地都好似在摇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密室,回的闺房。 这事她无人可说,也不能说。 如果说出来,阿昭跟母亲在这个时候翻了脸,他不光会失去储位,恐怕连性命也难保。 可不说,那对阿昭公平吗? 可说了,那到底是母亲啊! 两面都是亲人,进退维谷。 想到自己的处境,更是心生寒意。 万一将来阿昭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娶的是杀母仇人的女儿,他会如何对她? 母亲明知道自己做了那样的事,为什么还要坚持把女儿嫁给阿昭? 她是真的为了女儿好,还是把女儿当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 想到此,瑟瑟闭了闭眼,转头看向贺昀,道:“钥匙还是你拿着,我要用时再问你要,小心些,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母亲发现。” 贺昀应下,白皙清秀的面上满是担忧,看着瑟瑟,缄然不语。 瑟瑟轻扯了扯唇角,道:“没事,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与母亲硬碰硬,我知道自己碰不过她。” 贺昀这才舒了口气,将掌心合起来,缓步退下。 虽是对外称病,可外面的消息仍旧绵绵不绝的传进来。 嘉寿皇帝在琼花台宴请南楚使团,两国交战多年,一朝化尽干戈,席间气氛甚是融洽,南楚副使徐长林亲自舞剑助兴,其妹鱼骊公主抚琴而伴,曲舞皆雅绝,令皇帝大赞不已。 而宁王更是对南楚所供奉的清酒梨花白大加称许,趁酒酣之际赋诗一首,以述南楚物灵人杰。 宴席将散之时,皇帝御口宣旨,册封徐鱼骊为骊妃,令其入主临华殿。 瑟瑟听到这些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觉得吧,那些在权力顶峰的人都挺心狠的。 武安侯明知道大秦皇帝身染沉疴,命不久矣,还把自己正值妙龄的女儿嫁过来,且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守寡,万一将来大秦和南楚之间烽烟重燃,他的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母亲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可在瑟瑟看来,真是如厉鬼般寡凉狰狞。 她怀着这些想法入睡,本以为会如昨夜一觉到天明,谁知,梦魇又来了。 这一次跟之前的不太一样。 城楼巍峨,红墙高驻,天空中浮云绵延,似是大雨将来,打眼望去,只觉暗沉沉阴森森的。 她一身绣红袆衣,凤鸾跃于衫裙,金线织就,雀翎为饰,珠络散缀。 瑟瑟曾见裴皇后这样穿过,是中宫华服。 沈昭身着绣满燮龙纹的玄衣走在前面,修长的手指一一抚过城堞,单手握剑,似是踌躇满志地在跟瑟瑟说着什么。 未几,朝臣送来奏折,沈昭一时腾不开手,便随手将佩剑扔给了瑟瑟,自己展开奏折来看。 瑟瑟站在他身后,妆容明艳的脸上神情寡淡,目光轻邈,好像走了神,思绪跑到了九霄之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折子上禀奏的事大约不是什么好事,沈昭低头看了一会儿,挥退了朝臣,表情宁肃地继续往下看。 瑟瑟回过神时,才发觉高高耸立的城楼上又只有他们两人,而她站在沈昭身后,手里握着他的佩剑。 年轻的天子正为国事所扰,毫无防备。 她将手抚上剑柄,名剑有魂,出鞘的瞬间铿鸣轻响,似是浅浅呜咽了一声。 前面边看奏折边踱步的天子骤然停住。 他依旧背对着瑟瑟,看不见是何表情,但却好似肩背都僵住了,在低微颤了一下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攥着手里的奏折,纤薄的绢纸被攥出道道褶纹。 瑟瑟握剑的手很稳,目光沉冷,紧紧盯着沈昭的背。 不! 梦境外的瑟瑟残存一抹意识,用尽全力嘶声大喊,梦境彷如细沙堆砌,随着这一声大喊,瞬间散为粉屑。 她猛然惊醒,霍的坐起来。 帷幔高悬,天光大亮,沈昭正坐在她床边,怔怔地看着她。 婳女在珠帘外道:“贵女,殿下听闻您病了,特地一早来探望。” 瑟瑟恍惚地摸了一把额头,果然冷汗淋漓,正为梦里场景而心悸,沈昭握住了她的手,颇为关切道:“阿姐,你怎么了?” ※※※※※※※※※※※※※※※※※※※※ 没什么,就是梦见要砍了你。 辛秘 瑟瑟呆愣地看着沈昭,直到眼眸湿润,水雾迷濛。 沈昭忙握住她的手腕,将手搭在脉上,诊了良久,困惑道:“无疾啊,可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 瑟瑟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沉定下来,把手抽回,嫌弃道:“什么无疾?我就是病了,太医来看过都说我病了,你诊不出来那是因为你医术不行,庸医!” 沈昭翻了个白眼:“那群太医还不是看着姑姑的脸色说话行事,你只要将姑姑说服,她准了你对外称病,太医还敢说个不字吗?” 瑟瑟一时语噎,闷了片刻,终于要祭出撒手锏,含嗔带怨地看向沈昭:“你大清早来就是跟我吵架的吗?” 沈昭立马顿住,抿着唇与瑟瑟对视,突然泄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软绵绵道:“不是,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我就是担心你……”他稍作斟酌,继续说:“如果你实在不想成婚,我可以说服父皇,把婚期往后推一下。” 瑟瑟眼睛一亮,喜上眉梢,意外至极。沈昭看在眼里,只觉怅然,脸色暗了几许,勉强堆出个笑脸对着瑟瑟。 “不是吧,这都依她,太子哥哥你也太惯着她了。”一道腔调怪异的话音飘进来,轩窗板被推上去,露出温玄宁那张粉嫩秀致的小脸。 他站在窗外,冲着沈昭语重心长道:“你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能毫无原则地依着她,也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扛,因为你不一定能保护她一辈子啊,她总有一天要自己去面对这人世间的险恶。” 沈昭眸光深凝地看着瑟瑟,道:“我就是要保护瑟瑟一辈子,这人世间的丑陋狰狞我都会替你挡在外面,你只要在我的怀里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他的一番挚情告白,却让瑟瑟怔住了。 梦里的那个自己,在最初的时候应当也是天真烂漫,明亮洒脱的少女。她信任阿昭,依赖阿昭,认为上天偏爱自己,给了她一生的荣华与顺遂。她应当最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背叛阿昭,甚至想要杀死他。 可偏偏,最后就走到了那一步。 瑟瑟看着沈昭那俊秀如画的容颜,想起了梦中那个神情寡淡,眉眼冷漠的自己,喟然默道:阿昭,看来你还是没有护住我。 不管那梦是上天的预警还是前世的纠葛,现在她站在起点,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去依赖别人,会不会重演梦里的悲剧,被翻起云涌的怒浪顺着梦中的轨迹,推到那个令人惋惜的结局? 就像最近发生的一切,如果她没有逃婚,如果她没有想要解除婚约,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皇帝舅舅和自小纵容她娇惯她的母亲,还有着她不知道的另一面,也不会知道向来和睦亲密的母亲和阿昭,其实他们的结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稳固。 周围人看似都宠她,都爱她,但其实只把她当成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不足与之谋事,更承担不了任何秘密。 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她被娇宠保护得太甚,失去了本该有的敏锐警惕,这些大事,早几日跟她说,她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想到此,瑟瑟唇角漫开浅淡的苦笑。 沈昭见她这模样,问:“阿姐可是不信我?” 瑟瑟摇头,微微一笑:“我怎么会不信阿昭,只是有些感慨,距离我逃……距离我去走亲戚不过数日,竟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最近的事委实多了些。” 沈昭点头:“所以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凡事有我。” “咳……”温玄宁坐上窗台,不满道:“我还在这儿呢,你们能不能看看我啊,这还没成亲呢,我就成外人了?” 沈昭咬了咬牙,冲着温玄宁阴悱悱道:“你不是外人,所以一会儿孤要亲自送你去学堂,顺道跟祭酒提议一下,这课业还是太轻了,人闲就话多,忒讨人厌了。” 说罢,他翻过窗台,揪起温玄宁的耳朵,在一阵凄惨吼叫里,直奔府门。 今日是十五,依照惯例,是大朝会议政的日子。 自沈昭监国以来,便将议政挪到了东宫,巳时开始,他得尽快赶回去。 他们走后,瑟瑟独自闷在屋里想了一阵,突然灵机一动,让婳女拿着她的寝衣和钗环去了母亲的卧房。 玄宁说过,户部出了点事,涉及到一笔数额不小的税款,大概因为此,这些日子裴元浩往来公主府十分频繁。瑟瑟就想借机缠着母亲睡,看看能不能探听出来些事……关于宋贵妃。 考虑到母亲的内宠,为了避嫌还是提前送了个信过去,让该清理的清理。 谁知没有一炷香,母亲身边的侍女月离就来了。 她道:“公主去户部了,贵女只管往那儿搬,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瑟瑟眉心一跳,从妆匣里拿了只玉镯悄悄给月离套到手腕上,乖乖地压低声音问:“月离姐姐,为什么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月离是兰陵公主的心腹,在府中本就得脸,加上瑟瑟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两人时常还能说上几句体己话,并不像一般主仆那么界限分明。 此刻她揪住瑟瑟的衣袖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警惕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悄声道:“郎君们平日里只是陪着公主下棋、拨弦解闷,公主不许他们进内室的,外间传言所谓荒淫无度根本不实……” 这大概是这么多天来,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瑟瑟蹦蹦跳跳地钻进她母亲的卧房,待晌午,兰陵公主从户部回来,一进屋,就见她女儿正趴在她的螺钿床上嗑瓜子,底下摊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话本,看得“咯吱咯吱”笑。 她当即万分嫌弃地指过去:“给我下来,谁准你过来的?” 瑟瑟耍赖地扒着床角,扑通着腿儿,软软道:“娘,我想跟你睡,你别赶我走,女儿最乖了。” 兰陵公主拿她这赖皮女儿无法,只得道:“娘用过午膳后要在外厅见几个朝臣讨论些事,你乖乖地待着卧房里别出来。” 瑟瑟捣蒜似的点头。 日影西斜时,外厅果然喧闹起来。 瑟瑟瞧瞧顺着内廊出去,躲在屏风后偷听,果然是关于户部那笔税款的事。 涉事官员是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阮秋和,主管一部分税款入账,他原先是公主的幕僚不假,甚至曾经颇得兰陵公主器重,只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做事不体面,渐渐被冷落,出事之前其实已鲜少来公主府走动了。 但现在岐王一党拿这个说事,借此攻击兰陵公主纵容属下贪没税款。 公主与朝臣们商量过后,决定避嫌,阮秋和既已被关进刑部诏狱,那么依规审理便是,在结案之前她就不插手户部的事了。 瑟瑟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正听得哈欠连天,见外面人皆起身告辞,独留了裴元浩在。 她打起精神,竖着耳朵仔细听。 裴元浩与兰陵公主寒暄了几句,兰陵公主想起什么,忧心道:“这些日子瑟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本来说好的婚事又不太乐意了,我想着也没出什么事啊,怎么就这样了?” 裴元浩敛眉沉思片刻,道:“前几天徐长林为了逼你见面曾经绑了她,会不会是他跟瑟瑟说什么了……” 话音未落,兰陵公主忙冲他摆手,瞟了眼内室,冲裴元浩摇摇头,裴元浩自知言语有失,忙噤声。 送走了外臣,兰陵公主回卧房时见女儿还趴在床上看她的话本,书页比刚才她走时翻过去厚厚一沓,轻舒了口气,让人给她添些茶点,自己则去书案前看往来密信。 瑟瑟目光直直地盯着话本,那些字如同跳跃的云烟,入眼不入心。她用手指轻轻在书页上描摹着几个字—— 徐长林。 事情可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多了。 夜间瑟瑟缠着她母亲,东拉西扯了一通,极自然地把话转到了宋家旧案上。 徐长林为此而来,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通两人还能有什么交集。 “这几日我总听外面人说,那位南楚正使高大学士可是当年神威将军宋玉的旧部,这才想起来,原来宋家人都死绝了,不过是个旧部,还被人当个稀罕景看了。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外戚,就算犯了罪也不至于惩办得这么绝吧……” 她刻意将话说得轻巧,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天真疑惑,就是怕她母亲会生疑。 但兰陵公主是何人,向来深虑多思,幽暗烛光落于眼中,似是藏匿了无数的秘密,复杂地掠了瑟瑟一眼,清清淡淡地说:“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宋家的事了?” 瑟瑟说:“那不是阿昭的母族嘛,我多关心关心,将来也有利于夫妻同心,和睦相处。” 兰陵公主嗤笑了一声,道:“阿昭才不会跟你提宋家的事。” 瑟瑟就势拢住母亲的胳膊,娇嗔:“所以女儿只能来问母亲了呀,您就告诉我吧。旁人虽然都知这是忌讳,鲜少提及,可人家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我这样一无所知,万一将来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再惹了阿昭厌烦,那多被动啊。” 兰陵公主拿她无法,斟酌了片刻,抬手轻点了点她的额心,开始追溯旧事。 “当年,上将军黎渊执掌天下兵马大权,足智多谋,骁勇善战,众人都以为与南楚一战必胜,江南江北一统指日可待。” 瑟瑟道:“这我知道,黎渊不就是岐王表哥的外公嘛。” 兰陵公主点头:“当年二皇子早夭,阿昭尚未出生,皇兄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非嫡出,但中宫无子,这一位又是长子,母族又乃京中豪门世家黎氏,所有人都觉得这太子之位是岐王的囊中之物了。” “谁又能料到,原本胜券在握的秦军惨败,黎渊战死,不光黎家损失惨重,连整个大秦也是元气大伤,十万将士客死异乡,无数的钱粮付诸东流,朝野震惊,君王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找出兵败的原因。” 瑟瑟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张画卷,绘着那动荡混乱的旧年之景。 “其实很好查,就是宋玉率领的宋家军没有依计前往淮关支援黎渊,致使黎渊孤立无援,被敌军围剿。后来,在楚军撤退后的营帐里发现了我大秦的作战部署……” 瑟瑟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是呀,作战部署乃是上层机密,唯有统军的主要将领才能拿到。黎渊既已战死,自然不可能是他泄的密。那就只能是宋玉,他泄露军情在前,临阵脱逃在后,证据确凿,以通敌叛国罪处,满门抄斩。” 瑟瑟不解道:“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啊?宋家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忠良,何苦是要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兰陵公主默了片刻,倏尔神情凝重道:“为了储位。” “黎氏势强,若再添一份荡平南楚的天功,岐王被立储更是十拿九稳。而那时宋贵妃已经有孕,宋玉为了自己的妹妹,才铤而走险,借南楚的手除掉黎渊。” 瑟瑟道:“我可头一回听说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手法。宋玉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做是把黎渊除掉了,可他自己也到头了,宋家的下场那般凄惨,阿昭当时也没有因为黎氏的倒台而当上太子,甚至被宋家连累只能获封低微的王爵,这……未免也太蠢了。” 兰陵公主沉默良久,而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是刑部当时就是这样定的案。证据,动机一应俱全,宋玉罪无可赦,他也没有辩驳,畏罪自裁,其余涉案人等皆依律处置。” 瑟瑟歪头想了一阵儿,道:“这分明破绽百出,极有可能是个冤案啊。陛下呢,他不是宠爱宋贵妃吗?他为什么不能替宋家做主?” 兰陵公主神情微妙地看着瑟瑟:“你以为那个时候、那个局面是皇帝陛下能说了算的?” “黎家损兵折将,心有不甘是一回事,可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家安然无事?要知道宋贵妃一旦生出个皇子,那就是内有恩宠,外有倚仗,元气大伤的黎家又怎么会是对手?” 瑟瑟怔怔地看着她母亲,蓦得,打了个冷颤。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黎家掌兵权多年,就算一时群龙无首,可势力犹在,想要逼宫,那也不是难事。皇帝陛下再宠爱宋贵妃,可为了他的帝位稳固,只有牺牲宋家,来保全自己。” “瑟瑟,娘亲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原因就在这里。你以为世间的公理正义永远会占上风么?跟权势比起来,正义算什么,人命又算什么。掌权者说他有罪那就是有罪,没罪也是有罪。” 瑟瑟愣住了。 兰陵公主爱怜地搂住女儿,拉过被衾给她盖上,温声哄劝道:“好了,都是十六年前的旧事了,原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这一晚注定是不能安生了。 刚过子时,外面便有人要求见兰陵长公主,瑟瑟睡得迷迷糊糊,依稀感觉她母亲起身,披衣出去,蜷着身子缩在被里刚想继续睡,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她悄悄跟了出去,听外面人慌慌张张地说:“公主,出事了,南楚正使高士杰被发现死在了平康坊的晏楼里。” 兰陵拖着披风,打着哈欠,慢悠悠道:“死便死了,自有刑部操心,只是刚刚平静了未久的朝野只怕又要乱起来了……” 大秦与南楚正在议和、联姻,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举朝不得安稳。 嘉寿皇帝连夜召岐王沈晞入谒,命他彻查此案,揪出凶手,给南楚一个交代。 岐王的动作倒也快,立即提审相关人员,天亮前果真审出了些东西。 晏楼本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青楼,高士杰一个快要入土的病秧子不大会有兴致去访艳作乐,多半是跟人约在了那里。 而相约之人竟是先前犯了事的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阮秋和。 此人原该被押在诏狱里,可前几日病了,主管此案的刑部侍郎做主,派人把他送出去看病。 这一去,便再找不着人影。 岐王特意查了那个刑部侍郎的档籍——乾王沈旸举荐的。 这下可好,一桩大案,把京中最有权势的几方权贵都牵扯了进来。 瑟瑟听来这些事时,便觉得奇怪。 当初徐长林费尽心机要见母亲,百般设计无果,才退而求其次去见沈昭。而如今这个高士杰更是拖着病体残躯去见一个曾经是公主府心腹的罪臣……若这些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可若不是巧合,那这公主府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这么感兴趣?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公主府迎来不速之客。 乾王沈旸,乃是凤阁文相的外孙,沈昭的四弟。 年方十四,便破了旧例辟府独居,文相多年来为这个外孙辛苦筹谋,使得他虽小小年纪,但在朝野中根基也颇深。 一大清早,他便登了长公主的府门。 沈昭比他来得更早,正跟兰陵公主在内厅商议该如何应对当前局面,瑟瑟在外厅摆碗筷备膳食,便见府中大管家福伯一路追着沈旸进来。 “乾王殿下,公主真的有客,不能见您……” 沈旸疾步奔到瑟瑟跟前,抓住她的手,喘着粗气道:“好姐姐,我知道三哥在这儿,我等着他救命呢,你带我去见他,你的大恩大德小弟将来以身相许来报。” 他与玄宁一般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温濡清雅,只是脸上仓惶之色太甚,说要“以身相许”的时候,显得略有些……猥琐。 瑟瑟正想把手抽出来,却见屏风后人影微晃,母亲和沈昭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沈昭快步上前,劈手掰开沈旸拉扯瑟瑟的手,把瑟瑟拽到自己身后,神情颇为不悦。 沈旸被他三哥无情地推得趔趄了一步,甫一站稳,便飞身上来,抱住沈昭的腿。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三哥,姑姑,你们可得相信我,那刑部侍郎虽是我的人,可阮秋和真不是我让放的,高士杰的死也跟我没关系。我平常就会躲在大哥和三哥身后,趁他们明争暗斗,暗地里使点小坏讨些小便宜,我真不敢作这么大业,你们可得救我,不能让大哥把我冤死!” 呷醋 他哭得凄凄惨惨,沈昭十分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谁说要把你冤死了,沈晞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你还有文相撑腰,他敢冤你吗?” 沈旸抽噎道:“可此事涉及大秦与南楚的邦交,我怕父皇听信了大哥的谗言,为了大局来牺牲我。当年宋家可也是后台强硬,风头正劲……” 沈昭的脸色骤然冷下来。 瑟瑟眼见这事往越来越古怪的方向发展,生怕旧事重提惹阿昭伤心,忙拉扯起沈旸,打岔:“你是不是还没吃朝食,坐下来一起吃吧,有什么要紧事吃完了再说。” 沈旸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偷觑着沈昭的脸色不敢再言语,半推半就地跟瑟瑟坐下,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依偎着瑟瑟抽泣。 瑟瑟当即感觉有两道凌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吓得她忙往边上挪了挪,离沈旸远些。 众人各怀心事,气氛自然也热络不起来,只是刚举了筷著要吃饭,月离匆匆过来,禀道:“岐王求见长公主。” 好家伙,人这就到齐了。 兰陵公主放下筷著,冷笑一声,朝月离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 岐王沈晞自打十五岁便投入军中,承其母族旧业,随大军东征西讨,半年前才刚从崖州戍边回来。 他身形健硕,面容粗犷,乍一看便有种行伍之气,和自己的两个弟弟截然不同。 沈晞朝兰陵长公主和沈昭草草鞠过礼,转而看向沈旸,笑道:“呦,四弟也在呢,大哥在来的路上顺道给你把家抄了,没搜出来什么可疑的信件,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向父皇禀告,省得你一直担惊受怕。” 沈旸的脸登时涨红,指着他颤了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你凭什么抄我的家?” 他这一问,沈晞便显出几分得意:“瞧四弟这话说的,若没有父皇的旨意,哥哥我何必费这事?” 沈旸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分明是你向父皇进了谗言!” 沈晞将要还嘴,被兰陵公主一声呵断。 “行了,我这里不是你们吵嘴的地方。” 她眼眸中精光内蕴,若淬着寒霜,看向沈晞:“岐王殿下一大早登门,该不会只是来耍嘴皮子的吧?” 沈晞幽缓一笑,朝着兰陵公主躬身揖礼,毕恭毕敬道:“平常的事也不敢叨扰姑姑。只是此案涉及户部,和阮氏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官员也都在其中,父皇特意嘱告,不管是提审还是关押,总得先向姑姑说一声。” 兰陵公主道:“我早就说了,这个案子怎么办,如何办,我一概不插手。” 沈晞应下,面上透出些得意,正要告辞,方才拦过沈旸的福伯去而复返。 他道:“宫中有旨意传下。” 众人忙起身,见是御前大内官谭怀裕亲自来了。 “陛下口谕,南楚使臣被杀一案涉及朝廷邦交,务必慎之又慎。太子监国,当主理此案,岐王所查案件进展应及时禀告东宫。另,朕已令封存别馆,别馆中人由乾王和宁王看押,凡人员出入需有二王之令。钦此。” 圣旨宣完,沈晞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一直等着福伯将谭怀裕送走,沈旸再也忍不住,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哎呦,人家都说风水轮流转,我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转过来了……大哥,父皇可说了,别馆里那些南楚来的人由我和八叔看管,你若是想提审,别忘了来请我的令。放心,只要弟弟心情好,一定不给你使绊子。若是我哪天心情不好,想使绊子了,还请大哥多担待。” 沈晞冷哼一声,拂袖想走,谁知没走几步,被沈昭叫住了。 他面无表情,声音刻板:“大哥,每日酉时孤要在书案上看见当日的案件进展,若是没有,孤会派人去你的王府讨要。” 沈晞狠咬了咬牙,阴阳怪气道:“臣知道了,太子殿下!”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 沈旸慌张地来,得意地走,摇着手中折扇,慢悠悠地出了府门,被初春暖融融的朝阳一晒,满面闲散的笑意慢慢收敛。 喟然叹道:“父皇啊父皇,你可真是对太子爱得深沉,生怕我和大哥互相咬不死对方。” 小厮牵着马过来,见自家主人在喃喃自语,好奇地问他在念叨什么,可是岐王又欺负他了。 沈旸信意一笑:“你就是不如人家太子聪明,真信了沈晞那蠢货能欺负我?” ** 送走这两尊神,膳食也都凉了,兰陵公主命人撤下去,让上了三盏酥酪。 就着那温香酪汁,兰陵公主道:“别看沈晞张狂,可是个外强中干的,反倒是沈旸,文相这些年调|教得不错,心眼见长。出了事不去御前喊冤,不找他外公商量,反倒直奔这儿求太子给他做主,小小年纪处事如此老练,真是不容小觑。” 提及沈旸,沈昭恨剜了瑟瑟一眼,瑟瑟心虚地歪头,看向别处。 又寒暄了几句,前府有事,兰陵公主让瑟瑟招待着沈昭,自己去处理。 偌大的外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默了片刻,沈昭凉声凉气地说:“刚才沈旸拉你手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开?” 瑟瑟挠了挠头:“他突然扑过来,我没来得及躲……” 声音还是硬邦邦的:“那被他拉了手之后怎么不甩开?” 瑟瑟嗫嚅:“想甩来着,还没来得及甩,你不就出来了……” 沈昭握紧拳正襟而坐,像是在压抑内心翻涌的情绪,压抑了半天,没压抑住,指着瑟瑟埋怨道:“别以为年岁长我就忘了。小时候你明明答应我不跟沈旸玩,结果还是被我发现跟他出去看戏!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我跟除了你之外的小姑娘玩?可是你呢,你对得起我吗?!” 控诉完了的太子殿下犹不解气,指着瑟瑟,义愤填膺地总结:“你从小就是个朝三暮四的!” 他说别的还好,一说“朝三暮四”……瑟瑟本就被梦魇里的场景吓得日日忧愁,这么一说,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霍得弹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我还没说你呢!我们家玄宁……那是我亲弟弟,幼时胆子小,要我晚上哄着才能睡。结果你跑去给他讲什么鬼故事,说有女鬼专爱在晚上附到小姑娘身上,要去吃小孩的肝脏。把我们家玄宁吓得一到晚上就躲着我,我稍微要靠他近点,直接就把他吓哭了,这才称你的意了。” “你说我朝三暮四,我还说你心胸狭隘、嫉妒成性呢!” 访艳 说完这句话,瑟瑟立马就后悔了。 沈昭表面温和内敛,可一旦被惹恼,发起脾气来那是很可怕的。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他薄唇紧抿,脸若霜雪,站起身,步步逼近瑟瑟。 瑟瑟接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 沈昭慢慢弯身,直到两人挨得足够近,呼出的热气打在彼此的脸颊上,惹来阵阵酥痒。 他倏然勾唇,一字一句,柔情温隽:“我嫉妒怎么了?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我不想让你看别的男人,这有错吗?” 瑟瑟只觉脊背上凉凉腻了层汗,舌头打结:“我还不是……” “嗯?” “没,没错。” 沈昭笑意愈深,摸了摸瑟瑟的发髻:“你这不是挺懂事的么。那以后……你还这样吗?” 瑟瑟颤颤地摇头。 沈昭满意了,温声道:“这就对了,我不是给你送来《女诫》了嘛,没事多翻翻,那对你有好处。” 说罢,又摸了摸瑟瑟的脸颊,才负过袖,姿态优雅地慢踱了出去。 瑟瑟:…… 娘啊,真是太可怕了! 直到沈昭走了许久,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才恍觉汗出得太多,濡湿了衣衫,黏糊糊的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不过是跟沈旸拉了拉手,就要被这么警告,万一梦里的场景上演,那沈昭还不得把她拆成八块。 瑟瑟左思右想,觉得生命可贵,荣华如浮云,还得找她娘再求一求,把这门婚事退了吧…… 走到前府,游廊里垂萝正绿意盎然,瑟瑟抬手拂开,正要上前,忽听书房里传出母亲的声音。 “你派人去一趟别馆,见一见徐长林,告诉他,若是想离开,本宫可以想办法把他送回南楚。” 书房里传出疑惑不解的声音:“这种局面,若是他私自离开长安,会不会挑动大秦和南楚再开战?” “两国休战乃是国策,会因为死个把人,跑个把人而改变吗?我的皇兄心里明白得很,南楚国内的局面并不比我们大秦好多少,奸佞当道,朝局黑暗,武安侯时日无多,根本没有余力再战。别看如今这么兴师动众,不过给南楚面子罢了。” “公主英明。” 瑟瑟扒着墙角,见有人出来,忙一闪身避开,贺昀领着一个身穿皂色衣袍的公主府护卫出来。 站在游廊上,贺昀道:“陛下刚刚下旨,令封闭别馆,非有乾王和宁王之令不得出入。但每日巳时会往别馆送一次菜,公主早已买通了别馆外的守卫,你扮作菜农去,到时把长林君藏进盛菜的竹筐里,守卫不会详查。” 护卫应下,贺昀叫过来侍女领着他到偏院换衣裳。 那人一走,瑟瑟便悄悄将贺昀唤了过去。 “你想办法把我藏进竹筐,我想进别馆,见一见徐长林。” 贺昀转目看了看四周,温言提醒:“倒是可以安排,但仓促之下,做不了太周祥,只怕容易被发现。” 瑟瑟道:“无妨。” 母亲如此急切地要把徐长林送走,瑟瑟愈发肯定,徐长林那里一定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且这个秘密可能……跟自己有关。 毕竟,那日裴元浩可是脱口而出:瑟瑟不肯成婚,可是因为徐长林跟瑟瑟说什么了? 他能跟自己说什么,瑟瑟到如今还真有些期待了。 贺昀安排瑟瑟躲进盛菜的竹筐里,随着马车颠簸,一路去了别馆。 别馆建在崇仁坊,瑟瑟从竹篾编筐的缝隙里看向外,大致估了下位置,应靠近崖州驻京进奏院。 此乃达官显贵云集之处,乏有商贩喧闹,到了别馆,更是有禁军驻卫,愈发安静。 依贺昀所言,兰陵公主先买通了别馆守卫,果然没有详查,只是随意掀了掀铺在顶层的菜叶。 贺昀这个人温柔细致,把瑟瑟藏得很深,自是顺利过关。 到了里面,自有厨房的人来接应,公主府的护卫为节省时间,帮着他们往厨房搬运菜蔬,正给了瑟瑟机会,趁他们走开,忙从竹筐里跳出来,去寻徐长林的住所。 贺昀给她弄来一张别馆内地图,特意用朱砂标注出徐长林的住处。 西跨院,内有佳竹百竿,双桐相映。轩牖皆是新建,以垂荔点缀着雕文石。正面是五间三卷长厅,外檐悬挂着当今天子亲书的“流花阁”匾额,阁西是一座临河敞厅,从敞厅南望,流水潺湲,顺着瀑布飞溅,山体是太湖石相叠而成。此景清丽雅致,不见半分俗气,时有清泉流泻,莺啼雀呖,断断续续…… 瑟瑟避开离屋舍有些距离的守卫,走近时才觉察出,没有莺啼,也没有雀呖,是有人在抚琴。 琴音低徊流畅,悠扬婉转,格局高远,却又似含着无尽愁闷难言的心事。 瑟瑟自小通习音律,听得有些入迷,站在窗外久久未动,倏然,琴音戛然而止,里面传出朗越的嗓音。 “何人造访?” 瑟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心情,推门而入。 徐长林坐在琴案之后,一双手还搁在琴弦上,白衣胜雪,玉冠簪髻,气质干净,宛如画中仙。 他看到瑟瑟,流露出些许惊讶:“温姑娘?” 瑟瑟默了片刻,上前,道:“长林君,我母亲派人来救你,想要把你送回南楚,人应当快过来了。我没有太多时间,也顾不上寒暄,只能长话短问,还请恕我无礼。” 徐长林抬眸凝着她,欲言,但看她一脸急色,便又止,简略道:“无妨,你且问。” 瑟瑟稍加斟酌,道:“你求见我母亲,求见太子,所为何事?” 问完这一句,瑟瑟忽然反应过来,昨日便是月中十五,依照徐长林和沈昭在西河镇之约,两人应当已经见过面了。 可今日,沈昭却对此事绝口未提。 她看向徐长林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探究之意。 徐长林却是诧异:“他们都瞒着你?” 这一问,倒把瑟瑟问得有些窘迫,她将视线移开,闷闷道:“现下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 徐长林一怔,继而为她的孩子气笑开,沉吟片刻,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帮我。” “你这都要离开大秦了,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上你的?” 徐长林的面容陡然严肃起来:“我不会走,事情未了,我绝不走。” 瑟瑟心道,长安如今危机四伏,人家能杀正使,就能捏死你个小副使,还不走,不走等着喂恶鬼么?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昭示着时间正一点一滴的流逝。 瑟瑟瞥了一眼,好声好气地道:“好好,不走,不走,快说。” 徐长林垂眸静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澄净地凝着瑟瑟,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又最不喜在说话时被人打断,若是我还没说完,你母亲派来救我的人到了,那怎么办?” 瑟瑟:…… 怎么办?就把你丢出去杀了祭天! 她就不明白了,挺干净清爽的一个男人,怎得这么婆妈墨迹。 徐长林扶额深思,突然眼睛一亮,道:“你过来。” 瑟瑟咬了咬牙,苦大仇深地走过去,心道,这徐长林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她就一拳抡过去给他把头打爆,让这贵公子知道一下人心险恶,主动找上门的美娇娥可能有毒…… 好在,他没出幺蛾子,只是让瑟瑟躲在那绘着远山松竹的三叠屏风后。 “等人来了,我让他走,他走后我再说,这样就不怕被打断了。” 他将手抚上琴弦,曲音流泻,若缓风幽然,桃花簌簌坠落,喧嚣渐远,宛如用音符织出了僻静的世外桃源,让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温姑娘,你为何会突然来找我?” 瑟瑟靠着屏风,不说话。 徐长林又问:“长公主跟你说过宋家的旧案吗?” 瑟瑟回:“说过。” 徐长林饶有兴致地一笑:“哦?她是怎么说的?” 瑟瑟又不说话了。 徐长林也不急,指尖轻拢慢挑,曲音丝毫不乱,边弹边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说不说随你。” 他这般,倒让瑟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是些不成秘密的陈年往事,出了这道门,她不会承认自己说过什么,既然只有他们两人,那又有什么说不得? 于是,瑟瑟将自母亲口中知道的那段关于宋家旧案的往事简略复述了一遍。 语罢,谁知徐长林却笑了,笑声中含着几分讥诮。 “长公主真是厉害,糊弄温姑娘的本事一流。” 瑟瑟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是,长公主的故事说得合情合理,可偏偏遗漏了一些……那就是,在这个故事里,她和裴家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当年长公主和裴家都是权倾一时、和黎宋两家平分秋色的宗亲外戚,黎家大伤元气,宋家被连根拔起,有皇子的后妃皆势头大减,朝堂之上被重新洗牌,裴皇后和长公主可是最大的赢家。可是在长公主的故事里,丝毫未提及裴家和她,温姑娘,你觉得这正常吗?” 瑟瑟心颤了颤,但面上仍旧不落下风,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徐长林摁住琴弦,将要开口,又摇摇头:“算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无凭无据,却在姑娘面前说些含沙射影的话,是我唐突了。” 认错倒快,算他识相。 瑟瑟将抡圆了的拳头收回来,正心烦意乱,忽听“吱呦”一声,门被推开了。 公主府护卫悄兮兮地探身进来,躬身抱拳:“长林君,长公主让属下来救您出去。” 徐长林将搁在琴上的手收回来,幽然一叹:“唉,终于来了。” 护卫讶然,疑惑尚未出口,便听一声震彻穹顶的尖叫。 “有刺客!来人啊!救命啊!” 守着别馆的禁卫齐刷刷涌入,瑟瑟在屏风后不住地翻白眼。 你喊就喊,喊的时候,你紧拢着衣襟做什么?一副将要受迫害的良家小白花的模样又是几个意思? 长公主府的护卫没有特殊癖好!能不能有点素质!不要败坏人家府门清誉! 等到护卫被禁军押走,徐长林如释重负,无比欢快地喊瑟瑟出来,瑟瑟才意识到哪里好像不对…… “我是躲在送菜的竹筐里进来的。” “现在送菜的护卫被抓了,没有人把竹筐运出去,这别馆内外又有禁军严密看守,那么问题来了,我……怎么出去?” 徐长林一愣,惶然失措,心虚地偏开视线,不敢看瑟瑟的眼睛。 瑟瑟冷笑一声,揪住他的衣襟,凉凉道:“如果让母亲和阿昭发现,他们八成是要扒了我的皮。你放心,我要是活不了,我一定把你带走。” ※※※※※※※※※※※※※※※※※※※※ 一顿操作猛如虎,实际是个二百五。 撒娇 炉中焚香,名曰熏华,气息清扬。 徐长林往香炉中又添了一张香片,抬起头看向瑟瑟。 她抱着膝盖坐在门前,正苦大仇深地瞪着自己。 “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姑娘要不要听我的故事?”徐长林敛起衣袖,弯身坐在了瑟瑟的身边,眸光清透,很是真诚。 瑟瑟颇有怨念又很是嫌弃地睨了他一眼,心道罢了,事情已然这样,倒不如弄个清楚,哪怕回去要挨顿打,挨顿骂,也不亏。 “你说吧。” 徐长林短暂沉默了会儿,浮于玉面上的浅淡笑意渐渐消失,平添了几分怅然。 “温姑娘也许以为我是为宋家旧案而来,可是这案子在当年几乎是铁案,我就算有心要翻案,可我一个外邦人,在长安中无根无依,所谓翻案,不过是痴心妄想。” 这话倒真是句实话。 别说是他,就是太子也无能为力。 虽然阿昭从来不提,但瑟瑟知道,母族的案子他一直念在心里,这么多年,他独自厮杀,艰难长大,辛苦守着那多方觊觎的储位,为的就是要达成他母亲的遗愿,还宋家一个清白。 可要翻一桩十多年前御笔钦定的叛国大案,又谈何容易。 “我是为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而来。” 徐长林的音调陡然拔高,把瑟瑟飘出去的思绪又唤了回来。 “当年宋家遭此大难,虽是墙倒众人推,但神威将军宋玉还是拼尽最后一份余力把自己年仅三岁的儿子宋澜送了出来。” 瑟瑟一怔,猛然想起在西河镇时徐长林故意给沈昭看的那枚弯月白玉坠。 那是宋家人才会有的信物,难道? 瑟瑟看向徐长林的目光中多了些许探究。 徐长林知道她的意思,摇摇头:“后来这些人带着宋澜逃去了南楚,我父侯同神威将军交手数年,深知他的为人,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便收留了宋澜,让他做我的伴读。” “宋澜自幼体弱,药石不断,在十二岁那年,我与他随父侯入皇家猎场围猎,遭遇宫变,宋澜为了救我死于乱箭之下。” 瑟瑟愕然:“死了?” 许是年岁久远,故人离世所能带来的伤感悲痛已淡了许多,徐长林脸上并无太过浓郁的表情,只是目光微微散开,落在虚空,声音也显得很轻渺。 “宋澜临死前嘱托了我一件事。” “原来当初宋家被判处满门抄斩时,宋夫人已身怀有孕。逃出去的宋家府军在送走宋澜后,分出几人悄悄潜了回来,想趁乱将宋夫人也救出来,好给宋家多留一份血脉。” “他们守在宋府门前数日,发现宋夫人并没有随其他人被押送刑场,而是在行刑的前一日被带了出去,送上了骊山行宫。” “骊山行宫守卫森严,凭那几人之力自然无法进去一探究竟。他们只有守在骊山脚下,伺机行动。” “那时候的骊山行宫就像是被封闭了一样,鲜有人出入,山下除了兰陵长公主的车驾,便再无旁人的。” 瑟瑟瞠目,无比惊讶地看着徐长林。 他微微一笑:“过了几个月,大约是宋夫人该临盆的时候,听闻骊山行宫里原本备下的产婆突发急症,不能接生,长公主不得不派人现下山去找新的产婆,后来这些产婆做完了事下山,正被埋伏在山下的宋家府军截住,盘问出,行宫中的孕妇已顺利生产,诞下了一名女婴。” 话到此,徐长林收敛起笑,隐约露出几许哀伤。 “兰陵长公主是何许人,宋家府军不露面便罢,但凡露了面有了行动又怎能逃过她的耳目?她火速派人围剿,那几人无一生还,只是在临死前将宋夫人产女的消息送回了南楚。” 徐长林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瑟瑟,温和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那么执拗地非要求见长公主。我不是为宋家旧案而来,我是为了宋姑娘而来。” “宋澜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要完成他的心愿,将宋姑娘找出来,带回南楚好好照料。” 瑟瑟沉默了许久,百思不解,疑惑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母亲的身边有姓宋的姑娘。” 徐长林说:“若是长公主想让宋姑娘活下来,那么是一定会给她改名换姓的。我昨日与太子见面,提及此事,太子毫无惊讶之色,想来他也知道宋姑娘的存在。只是当我提出要将宋姑娘带走时,他……” “他怎么了?” 徐长林蹙眉,掠过疑色:“他反应甚是奇怪,好像竟对我动了杀意——但很快他便掩饰过去了,对我说并没有这么个人,我就算把长安翻过来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瑟瑟托腮思索了许久,发觉徐长林正目光莹莹地盯着自己,她有些为难:“你别看我……好些事我知道得还没你多呢。” 垂眸看地,失落道:“我也是这会儿才知道,母亲和阿昭还真是瞒了我许多事呢。” 她侧颊皎然,白皙若玉,五官精致柔媚,耷拉着脑袋,像是朵被风吹弯了枝的娇花,分外惹人怜爱。 徐长林不禁放和缓了声音,道:“我只是想让你替我留意一下,你到底是长公主的女儿,就算她防备心重,可同在一个屋檐下,兴许会有露出来的时候,这样至少比我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长安乱窜强吧。” 瑟瑟挠了挠头,见徐长林正殷切地看着自己,她默了片刻,道:“我不能答应。虽然我对于母亲和阿昭有事情瞒着我很难过,但是……他们这样做也许有他们的道理。如今局势微妙,既然两人都对此事讳莫如深,我不能在背后搞小动作,我就算帮不上他们,可至少要保证不能拖他们的后腿。” 说罢,她有种白听了人家故事的愧疚感,站起身,敛袖于身前,朝着徐长林规矩地鞠了一礼:“对不起。” 徐长林仰头看她,蓦地,微微一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我绑架你在先,又算计你在后,要赔不是也该是我向你赔不是。” “算计?”瑟瑟惊讶:“你何时算计过我?” 徐长林站起来,抬手掸了掸雪缎裙袂上沾染的灰尘,叹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故意让你出不去的。你密探别馆,这传出去长公主肯定是摘不干净的,我就是想把水搅浑,看能不能趁机摸出鱼来。” 瑟瑟:…… 她刚才怎么会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这分明就是个阴险狡诈、并十分欠打的狐狸精! 她将拳头握得咯吱响,徐长林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只是将目光幽然垂于地上,道:“可我现在有些不忍心了,你这么个单纯又善良的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你扯进来。这样吧,我将功补过,把你送出去。” 瑟瑟本心里是不想再相信这个人说的话。可再一想,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这事被捅出去,她挨顿母亲的打,信不信的,也不能更坏了。 便跟着他去了。 这别馆外面守卫森严,但里面则松多了。大约是因为软禁的都是外邦使臣,皆以礼相待,内部岗哨稀疏,徐长林带着瑟瑟东拐西拐地避开,走到了一堵墙前。 墙上爬满紫藤,正是灿然盛开的时节,繁花密匝匝缀在藤蔓上,迎风轻曳,不时有鸟雀栖于上,婉转啼叫。 徐长林弯下腰,扒开藤蔓,露出一个狗洞。 “太子殿下刚派人来挖的,洞外对着的是后巷,你从这儿爬出去吧。” 瑟瑟愣愣地看着那个洞:“太子为什么要派人来挖狗洞?” 正说着,后面传来脚步声,徐长林忙把瑟瑟往狗洞前推,边推边道:“这还不明白?你的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想一块儿去了呗,都想让我快点滚蛋。他们不是一个阵营的吗?怎么各自行动,也不提前向对方知会一声,白费些功夫……” 这男人要是婆妈起来,那也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瑟瑟边腹诽着,边钻狗洞,心想今儿运气还不错,有惊无险。 ** 沈旸觉得自己最近灾星绕顶,倒霉透了。 他费了大劲才把宿醉未醒的宁王沈甯拖起来,哭丧着脸道:“八叔,父皇是不是说了,别馆中人由我们负责看押,若是少一个,定饶不了我们。” 宁王的脑袋被酒气熏染得昏沉,揉搓着惺忪睡眼,迷糊糊道:”我不是说了,你说了算,将来这案子结了,功劳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沈旸几乎快要哭出来:“……人丢了!丢了!” 他扯着嗓子一声哀嚎,宁王瞬间清醒,冷汗直冒。 丢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高士杰生前在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厮,本来这事要糊弄过去不难,可偏偏侦办此案的是岐王沈晞。 沈旸再明白不过,凭沈晞那尿性,被他抓着这把柄,非借机把自己咬死不可。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这一关是迈不过去了,轻则罚奉,重则杖责。 正愁云惨淡,戚戚自怜之际,沈旸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朝他八叔招了招手。 “我想起件事,前几日别馆内的守卫看见温瑟瑟偷偷跑进去秘会徐长林。她是长公主的女儿,谁也不愿意得罪,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我也没让他们声张。不如……咱们去见太子,把人丢了的事赖在瑟瑟身上。太子兴许不会管我们死活,但他一定不会不管瑟瑟的,八叔?” 宁王两眼放光,扭捏道:“这……不好吧。” 沈旸木然看他:“想想大哥,想想他咬人的样子,想想……” “不用想了,就这样办!”宁王当机立断,拍板定了。 两人说定了,避开耳目,极为低调地钻进了东宫,把这个事跟沈昭说了。 说罢,沈旸还很诚恳地补充:“其实呀,这事我们也不是不能担,只是替三哥委屈得慌。你说这温瑟瑟平日里娇蛮任性就算了,明明都和三哥定了亲,还去秘会长林君——长林君可是个美男子,虽然比三哥是差了点,可她一个姑娘家,这么朝三暮四的,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他入戏得深,越说越来劲儿,倒是宁王有一丝良知未泯,悄悄扯了扯沈旸的衣袖,以眼神示意:差不多得了,再说下去就缺德了…… 两人小动作不断,不曾注意到沈昭乍一听说瑟瑟偷跑去见了徐长林,便面色沉暗,目光幽邃,忧虑大过怒意,他沉思良久,自书案后站起身,凉瞥了两人一眼,让他们跟他去公主府找温瑟瑟对质。 三人去时,瑟瑟正在午睡,被婳女从榻上拖了起来,顶着一个鸡窝头正迷糊,沈昭留宁王和沈旸在帐外,自己拂帐而入。 他站在榻前,低头看着瑟瑟,面无表情地问:“你进过别馆,去见过徐长林了?” 瑟瑟瞬时清醒,正想抵赖,可一下触到沈昭那冰冷凌厉的视线,顿时蔫了,怂怂地点头。 “你可知,别馆里少了一个人。” “啊?”瑟瑟大惊,立即分辩:“我谁都没带走,这不关我的事!” 沈昭声音中毫无波澜:“可这几日只有你去过,你说和你无关,又有谁能证明?” 瑟瑟心跳似擂鼓,如惊兔般视线乱瞟,忽而看见了站在幔帐后的宁王和沈旸,当即将事情猜出个七八分,恨恨地暗咬了咬牙。 她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沈昭,无辜道:“虽然我不懂朝政,但这事听上去应当追究看守别馆之人的罪责吧。就算我去了,可有森严守卫在,若要硬说我一个姑娘能从里面带出人来,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沈昭未语,倒是沈旸先沉不住气,探进个脑袋,幽幽道:“你是长公主的女儿,谁敢拦你?再者说了,你都定亲了你还出去勾三搭四的,置我三哥于何地啊?我这个做弟弟的都看不下去了,你真是太过分了。” 他还想再说,被沈昭厉眸狠瞪了一眼,才噤声,讪讪地退到帐外。 沈昭的态度始终不明,既未说要袒护瑟瑟,也没说要秉公办理,转了身要走。 瑟瑟既然知道是让那两人给算计了,哪能让沈昭就这么走了,忙扑上前去,抱住了他的大腿,情真意切地说:“阿昭,我没有勾三搭四,我的心里只有你,你不能由着八舅舅和沈旸来冤枉我,我可是你没过门的妻子啊。” 沈昭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你不是一直想退婚吗?” 瑟瑟只想着不能吃眼前亏,也顾不上其他。把沈昭腰间坠下的环佩玉玦扫开,紧紧抱着大腿,道:“我这不是一时糊涂嘛,其实我这几日都想通了,我与阿昭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的情意,世上无人能及,我想嫁给你,我对阿昭一片痴心,日月可鉴。” 听到这儿,凭宁王那老成深算的主儿,眼见瑟瑟将大腿抱得那么紧,而沈昭又没有甩开她,就觉出这事八成要坏,偏沈旸那不长眼的还想继续递谗言,刚抻出个头,还没说话,就被沈昭抬手指过来:“你闭嘴。” 他低头凝睇着瑟瑟,眼中冰冷褪去,浮上温隽柔光,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望进她的眼睛里,柔声问:“你说得是真的?” ※※※※※※※※※※※※※※※※※※※※ 我反正觉得,这婚是退不了了…… 婚期 瑟瑟瞎话张口就来,毫无思想负担:“当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阿昭?” 沈昭俊逸的面上浮掠起温甜的笑意,轻轻抚着瑟瑟的脸颊,凝着那若丹珠的点绛娇唇,低了头想要亲吻,忽而又想起幔帐外还站着他的八叔和沈旸。 一时有些为难,别馆的事还没解决呢。 瑟瑟紧觑着他的神色,脑筋飞快转动,趁着他有些松动,声音绵软,带了几分诱哄:“阿昭,我可是你没过门的妻子,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要将这脏水泼在我身上,那少不得就会连累你啊。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若是因为我给你平添了苦恼,那我真是要难过死了。” 沈昭大为感动,捧着瑟瑟的脸,若易碎易失的珍宝,挚情道:“在阿姐的心里我当真这么重要吗?” 瑟瑟点头:“重要,你是阿姐心尖上的人。” “那……”沈昭转头看向幔帐外的两个人,似是有些许恻隐,犹豫难决。瑟瑟忙趁热打铁,把他拽回来,握住他的手,甚是真诚道:“这事情总得有人担啊,驻守别馆的禁卫本就是由八叔和乾王调遣,他们总归也是跑不掉的。陛下既然让你主理此案,那你便不能徇私,不然让岐王抓住把柄,狠参你一本,那就不好了。” 沈昭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出来 宁王和沈旸紧跟其后。 “三哥,我们……” 沈昭抬手止住他的话,道:“瑟瑟说得对,看护别馆本就是你们的职责,如今人丢了,你们责无旁贷。” 沈旸心有不甘,抻了头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宁王扯住袖角,拉了回来。 “既然是你们的职责,那么瑟瑟这一段就不必往外说了。”沈昭敛却多余的神情,凤眸紧盯着他们,字句清晰道:“你们记住了,瑟瑟从未去过别馆,父皇面前要小心说话。” 宁王和沈旸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冲他端袖揖礼:“是,太子殿下。” 及至沈昭又回去和瑟瑟腻歪,沈旸在庭院里顶着正午烈阳,气得浑身发抖:“我就想不通了,这么大一件事,凭什么温瑟瑟她抱一抱大腿就能给自己摘干净?她那分明是花言巧语在哄骗三哥……” 他恍然大悟,转身看向抱剑倚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的傅司棋:“你可是三哥的心腹,有人蒙骗你们家殿下,你怎得也不知道出来规劝规劝?” 傅司棋懒散地睁开眼,满面无奈道:“我早就听出温贵女在蒙骗我们家殿下,可问题是我们家殿下就吃这一套。从小到大,贵女不知蒙骗我们殿下多少回了,那谎言听着要多拙劣有多拙劣,偏偏殿下就跟中了蛊似的,深信不疑。” 日影西斜,投在墙垣上斑驳光影,一株枝桠婆娑的樱花斜伸进轩窗,落在窗前陈设的白剔花双凤瓶上,显得格外鲜亮。 沈昭把瑟瑟摁在妆台前,拿起梨花木梳,亲自给她梳拢一头秀发。 铜镜中映出一张妙龄娇颜,自是云鬓乌亮,眉眼柔媚,以钗环绢花点缀,却说不清是花更明媚,还是人比花娇。 沈昭边给她梳着头,边状若不经意道:“阿姐,上次我们说好要将婚期推延,可近来事多,我还没来得及跟父皇提,如今,你看还有必要推延吗?” 瑟瑟:…… 方才戏做得太足,没留神把自己的后路都断干净了,这会儿如果她说还想推延,沈昭会不会跟她翻脸,直接把她拖到御前去问罪? 外面那两个一心想让她背锅的东西可还没走呢。 见瑟瑟不语,沈昭提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疑虑:“阿姐,你怎得不说话?”他顿了顿,声音僵硬:“你刚才可是在蒙骗我?” “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可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不是!”瑟瑟一阵惊骇,在铜镜中看着身后人那幽怨模糊的面容,捂住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脏,放和缓了声音道:“阿姐怎么会骗你呢。这婚期……不必推延了,阿姐可巴不得能早点与阿昭成婚呢。” 温瑟瑟啊温瑟瑟,你就玩吧,迟早把自己玩死。 沈昭温润一笑,含了几分宠溺纵容,几分羞赧,弯身凑在她耳边,轻声呵气:“既然阿姐是这样想的,那么我便去回长辈们了,再过两个月我们便成婚,虽说有些仓促,但父皇身体抱恙,借这桩婚事冲冲喜也好……” 瑟瑟只觉自己的唇角擎了千钧之重,提起来甚是艰难,只能勉强干笑了几声。 趴在窗外偷听的沈旸突然醍醐灌顶,他后退几步,凑到宁王跟前,不甚确定地猜测:“您说……三哥是不是故意的啊?他就是想让温瑟瑟跟他撒娇,向他服软,其实压根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事来处置瑟瑟——咱们两个是不是被他耍了?” 宁王将手搭在额上,戴着的碧玉扳指莹润清透,阳光一照好似通底了一般,他慢悠悠道:“你才看出来啊……” 沈旸如被兜头浇灌下一盆冰水,深受打击,蔫蔫地蹲在樱花树下,长吁短叹。 什么中了蛊,什么不知被谎言蒙骗多少回。 太子是什么人,披上毛就成精的主儿。 就凭温瑟瑟那点道行还想跟太子玩? 十个温瑟瑟也不够人家玩的。 别馆一事沈昭终究还是回护了宁王和沈旸,一来怕罚得狠了,两人恼羞成怒把瑟瑟供出来;二来如今案子未结,他还需要他们来制衡沈晞。 这案子的背后牵扯着一些别的事,如今还不是大白于天下的时候。 罪罚定下来,不痛不痒的罚了半年俸禄。 宁王和沈旸都很满意,甚至还亲上东宫谢了太子的回护之恩。 沈昭则借机托宁王去向皇帝提了一下他和瑟瑟的婚事,皇帝得知瑟瑟已不想退婚,大喜之余又难释心忧,当即将婚期又提早了一个月,着令礼部火速准备大婚仪典。 瑟瑟这几日被她娘关在闺房里,背大婚仪典所需的礼仪规矩,日夜不辍。 她倒想辍一辍,她娘派了四个孔武有力的老嬷嬷看着她,她胆敢动一动,立刻给她摁回去。 不出几日,消瘦得下颌尖尖,脸色蜡黄,兰陵公主见状,怕有损大婚当日的仪容,便对她看管得松了些,偶尔也许她歇一歇。 一旦歇下来,万千心事便会急涌上心头。 瑟瑟心中始终存着一丝疑影,一面觉得母亲和阿昭实在瞒了她太多事,不该这么稀里糊涂地交托了自己的终身;一面又觉得身似浮萍,根本由不得自己。 多么可笑,若是早几日有人对她说,别看你身着锦绣,金尊玉贵,不过是一株由不得自己的浮萍,她定会嗤笑那人荒谬。 可如今,竟也学会顾影自怜了,到底是从前太浅薄无知,还是如今太不知足了? 不过定下婚期也不全是坏事,太子大婚,各路宗亲外戚都得来长安庆贺,这其中便包括瑟瑟的父亲,莱阳侯温贤。 父亲的书信早几日到了,瑟瑟软磨硬泡着她母亲,把贺昀和其他府中郎君先送到别院,就算父亲在京中另有居所,可总会来府上看她和玄宁,若是见着这莺莺燕燕,总归有些别扭…… 兰陵公主不屑道:“就你爹那迂腐的脾气,跟他在一块不出半个时辰,他能从我身上挑出一箩筐毛病,虱子多了不怕痒,我倒真想看看他见着那些莺莺燕燕是什么表情。” 话音甫落,瑟瑟刚想规劝,忽听身后传进玄宁的声音:“爹,您慢着点。” ※※※※※※※※※※※※※※※※※※※※ 从明天开始我就把更新时间调回正常的了,晚上十点更新,十点哦~~ 缱绻 月色皎然,烛光暗昧,如烟似雾的落下来,将廊庑下的人影拉得很长。 温贤一身墨蓝襕衫,封襟绣了株惠兰,阔袖垂曳,金冠束发,蓄着短髭,披着溶溶月光走近,气质矜贵,温润端雅。 屋中一阵短暂沉默,瑟瑟忙迎了出去,扑进温贤的怀里,泣道:“父亲,您回来了,女儿很想你。” 温贤轻抚着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低声安慰了几句,略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向兰陵公主。 兰陵公主的视线在空中飘忽了一阵,最终落到温贤的脸上,勉强扯动了下唇角:“来……来了。” 温贤点头,一只手握住瑟瑟,一只手握住玄宁,径直走向厅堂,直奔主座。 站在厅堂中央的兰陵公主别扭地看了看主座桌边搁着自己饮过的半瓯茶,瘪了瘪嘴,讷讷地走去副座。 气氛起初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两人和离多年,因为女儿婚事再聚,总跟隔着什么似的。可瑟瑟跟玄宁都是话多的,姐弟两一唱一和,气氛总算热络起来。 话说多了,也都不拘着了。 温贤皱着眉低头看了眼桌边茶瓯,道:“我早先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喝浓茶,喝多了对胃脏不好,尤其是晚上。” “还有,我方才又听见你说我迂腐了,我早就说过,君子切忌背后毁谤人,这是小人所为。” 瑟瑟和玄宁对视一眼,心道:开始了,这就开始了…… 兰陵公主斜眼睨他,心里盘算着瑟瑟婚事在即,这要是大半夜公主府里传出杀猪声,是不是不太妥…… 这一犹豫的功夫,温贤又连挑出四五个错处,谁都没打断他,他反倒好像自己气得不行,瞧着兰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长吁短叹地起身,非说要回他的莱阳侯府。 走到府门外,却见停着一驾黑鬃锦蓬马车。 瑟瑟认识这马车,心里咯噔一下,当即觉得不妙。 车幔被挑起,裴元浩从车里下来。 他生了张国字脸,两弯浓眉,不知其人观其面相会觉得是个挺忠厚的模样,特别是在凤阁迎来送往久了,练就八面玲珑的本事,逢人一笑,不管含了几分真心,都让人觉得挺亲切的。 裴元浩就端着这么一抹亲切的笑,直奔温贤,朝他拱手示礼,道:“温老弟,多年不见了,愚兄想着不耽误你们共叙天伦,等你走了再进。” 这话说得太微妙了。 长安城中曾经传过一段裴元浩和兰陵公主的风月往事,据说两人少年相识,情投意合,本可成其佳缘,也不知怎得让莱阳侯温贤抢了先。 兰陵成亲之后,因为政务之由,没有完全与裴元浩断了联系,这一下可正中那些专好窃人私隐之人的下怀,什么二君争女,什么内帏鸳色,全都杜撰出来了,说得就跟他们躲在人床底下似的。 裴元浩明知他和兰陵在外人看来有些说不清,还将话说得这么暧昧含糊——等你走了再进,莫不是两人有什么,嫌温贤在这儿碍事。 瑟瑟知道裴元浩这是在挤兑父亲,愤懑至极,可长辈们都在,也轮不到她说话,只有忿忿地瞪着裴元浩。 一阵安静,气氛古怪。 蓦地,温贤望着裴元浩轻笑了两声,道:“这样啊,那你回去吧,我今晚不走了。” 说罢,他转身冲玄宁道:“儿子,进去给爹收拾间厢房,要离你娘近点的。” 温玄宁咧嘴一笑:“好嘞。”一阵风儿似的撒着欢奔进了门。 这下轮到裴元浩瞪眼了,他瞪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和淑儿都和离了,你还住这儿算怎么回事?” 温贤悠然一笑,不慌不忙道:“和离怎么了?起码我们有过名分,你连离都没得离,还有脸这么晚往公主府里钻,我又为什么不能住这儿了?” 裴元浩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憋了许久,正想反击,抬头一看,温贤早领着瑟瑟回去了,只留给他月下两道疏影。 裴元浩指着他离去的方向,朝着兰陵恨恨道:“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怎么还这么气人!” 兰陵公主散漫看了他一眼,道:“行了,你回去吧,最近别来了,有事托人捎信。”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府。 这一夜足够热闹,瑟瑟拉着她爹说了半宿的心事,亥时才回闺房,沾上枕席,以为会睡得很踏实,谁知那梦魇又来了。 跟最初的一样,始于她和沈昭成婚,终于她被幽禁昭阳殿。 梦中悲欢离合十年,走马灯似的历完深宫幽梦,瑟瑟清晨顶着两只乌眼从榻上坐起来,只觉整个人都快被掏空了。 怎么回事? 不是已经不会再做噩梦了吗,为什么又来了? 她冥思沉想了许久,猜测:可能是之前她全力拒婚,沈昭又答应她延后婚期,跟梦中不一样了,可能结局也会更改,才不再做噩梦。而如今她妥协同意成婚,又走上了梦中最初的轨迹,所以这个预言她和沈昭结局的梦便又来了…… 都已经决定要认命的瑟瑟再度陷入两难。 这会儿要是再出尔反尔,且不说不地道吧,阿昭首先饶不了她。 可是噩梦如此灵性,却由不得她不怕。 左思右想了许久,听婳女说太子殿下来了,正在前厅与母亲议事,瑟瑟顾不得用朝食,梳洗更衣后匆匆赶去。 厅中茶烟缭绕,坐着三人,母亲,沈昭,徐长林。 瑟瑟惊讶地看着徐长林,却见他冲自己合袖见礼,微笑道:“数日不见,姑娘还活着,恭喜。” 瑟瑟木然道:“你也还活着呢,同喜。” 她一转身刚要落座,见沈昭的视线逡巡在她和徐长林之间,闪烁精明的锋芒,略有些刺眼。 瑟瑟没往心里去,只去问她母亲:“长林君不是幽禁别馆吗,为何能出来了?” 兰陵公主叹了口气,向她说明了原委。 岐王沈晞负责侦办高士杰被杀一案,原先已找徐长林录过口供,谁知因这几日别馆中不见了一个小厮,令沈晞把视线又投了回来,重新提审了别馆中人,发现徐长林在描述高士杰死亡当晚的去向时撒了谎。 此案棘手,但若是能定性为南楚内讧,是他们自相残杀,便与大秦毫无关系,立功心切的沈晞想把事情都栽到徐长林身上,徐长林自然抵死不从。 兰陵怕沈晞那混账急了再给徐长林来个畏罪自尽,便派人将他从别馆里偷了出来。 瑟瑟心想,那晚徐长林是去见沈昭了,他当然不能说给岐王听——这位长林君倒是挺讲义气,自己正陷于危机中,还能咬住牙关不出卖旁人。 不禁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她将看向徐长林的目光收回来时,恰撞上沈昭正在看她,不知为何,他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瑟瑟觉得那两道视线似裹着凛冽寒风,宛如两柄霜刀,满是凶煞之气,飕飕地刺向她的脑门…… 瑟瑟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忐忑地等着母亲和沈昭商量完要事,再他们决定了要把徐长林暂且藏在公主府后,瑟瑟起身,把沈昭拽到了花苑一处僻静角落,绞着手帕,慢吞吞开口。 “阿昭,婚事……咱们再商量商量。” 沈昭负着袖,冷瞥了她一眼,道:“你又想退婚。” 瑟瑟觑看着他紧抿成线的薄唇,放缓了声音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先推一推,好些事我还没弄明白,等我弄明白了……” “再退婚?” 瑟瑟忙道:“你说话别这么粗暴,我没说要退婚,就是……”她拧眉,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说辞,犹豫了片刻,耷拉下脑袋:“我又做噩梦了。” 谁知沈昭冷哼了一声:“这噩梦还真是有灵性,你想让它什么时候来,它就什么时候来。” 瑟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抬起头,问:“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骗你?” 沈昭站在花树藤曼下,阳光透过枝桠缝隙流转于面,照得他神情愈加阴晴不定,他紧盯着瑟瑟,道:“开始我也动摇过,觉得你编不出这样的故事,虽然荒诞了些,但未必是假的。可刚才我突然想通了。” 瑟瑟愕然:“你想通什么了?” “你第一次逃婚,是在你与徐长林初相逢之后。后来你同意嫁给我了,是在徐长林被幽禁别馆时。这会儿你又反悔了,恰又是在你见过徐长林之后。” 沈昭一脸恍然,眸中寒意森然,垂眸凝睇着瑟瑟,缓慢且温柔道:“瑟瑟,这些年我什么事都顺着你,生怕你受一点委屈,可谁知道却纵得你越发过分了。” 瑟瑟刚想分辩,却被他拽住手腕,拉进了怀里。 沈昭靠在瑟瑟耳边,轻声道:“我爱你,所以可以宠你,纵你,可是这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三心二意,可以来践踏我的真心。瑟瑟,你应当知道我的底线的。” 两人紧相依偎,沈昭身上那股清淡的梨花香缭绕于周,令瑟瑟有些发晕。 她懵了片刻,想要挣开禁锢,谁知沈昭使了力气,她根本动弹不得,唯有靠在他怀里,无奈道:“阿昭,这事真是巧合,真跟徐长林没关系,我跟他真不熟。你……你别急着现在就往你自己头上戴……戴……,梦里那个情形,你要真想要顶绿帽子,还愁将来没有吗?” ※※※※※※※※※※※※※※※※※※※※ 太子黑化倒计时…… 情疑 沈昭箍住瑟瑟的胳膊骤紧,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合拢,紧攥成拳。 瑟瑟弯起胳膊,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道:“阿昭,我知道你生气了,你只有在跟我生气时才会沉默,才会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 他的手指紧绷,骨节凸出来,森然发白,如铁铸的般,瑟瑟根本掰不动。但她不死心,仍旧挑着他的指尖试图把他的手掌平开。 边用劲,边说:“你和母亲都是一样的人,精明且强势,认定了事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更加不会听我的话。从小到大,我们一旦有什么矛盾,多数是你来哄我,做一点点退让,可最终妥协的永远是我。但这一次不一样,这是我们的终身大事。” 她望着地上没来得及清扫的稀疏落花,轻声道:“我是个挺胆小、得过且过的人,先前虽然被这梦吓得魂不守舍,但你借八舅舅和沈旸来吓我,我一害怕就答应成婚了。事后我又怨恨自己,特别是看见父亲,想起小时候他和母亲的争吵,及至最后离开,我心里更加害怕我们会步他们的后尘。” “阿昭,我向来干脆利落,我恨透了这般反复缠黏的自己,可是你仔细想想,这原本就不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是你和母亲把我逼过来的,我的心总飘着,我做不到闭着眼睛走路,我心里害怕!” 她说到激动处,猛然使足力气,沈昭那握紧的拳头竟真让她掰开了。 春风舒缓,花枝摇摆,飘来缕缕清馥香气。 沈昭将她松开,指腹上移想要搭她的脉,犹豫少顷,却是放弃了,只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容色认真地道:“瑟瑟,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瑟瑟点了点头。 “你爱我吗?” 方才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沈昭倏然清醒了。 长久以来他都忽略了一件事,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他一心一意想要迎娶的姑娘,是否如他倾心相许。 瑟瑟的手微颤,陡觉脑子一片混乱,视线游移不定,咬着下唇,犹豫地看向沈昭。 两人太过熟悉了,从幼时相伴到谈婚论嫁,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仿佛走在一条早就指定好的路,两侧有人不停催着他们快快走,催促得太急,让她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 爱,抑或是不爱? 从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进宫,宋贵妃便对她疼爱有加,她和阿昭总是玩在一处,形影不离。沈晞和沈旸但凡敢过来使坏,仗着自己母族强劲欺负阿昭,瑟瑟必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她是姐姐,在最弱小无依的年华,她牢记着要保护弟弟的使命。 后来,宋贵妃去世,阿昭在深宫中飘零无依,瑟瑟亦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给他弹宋贵妃生前常弹的曲子,哄他睡觉。 在宋贵妃刚离世的时候,阿昭的性情一度变得乖戾暴躁,总是将膳房送来的饭菜打翻。瑟瑟便挽起袖子,按照宋贵妃留下的食谱,亲自给他做食物,为他磨练厨艺,为他抚平丧母的伤痛,伴着他在那冰冷残酷的深宫里一年年长大。 渐渐的,他不乖戾了,也不暴躁了,只是不许她的身边出现旁的男人,但凡她与他之外的男人走得稍微近些,放在别人身上的目光比他多,他就要与她闹,软硬兼施,逼得她妥协让步。 这个世上从未有一个男人如阿昭这般,自小便占据了她那么多的精力,在最初的最初,她从未想过,除了阿昭,她还能嫁给谁。 可是,这是爱吗? 这是件顶重要的事,可他们竟糊涂至此,都快要把彼此逼到悬崖峭壁了,才想起来讨论这个问题。 沈昭看着黛眉深蹙,为难不语的瑟瑟,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瑟瑟忙反握住他的手道:“阿昭,你别伤心,你等等,让我想清楚了再告诉你,我不能骗你啊。” 沈昭凝着她的脸,低眉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定,道:“明天我来接你,我们把这些事情彻底做个了断。” 话音甫落,忽传来一阵窸簌声,极细微轻小,瑟瑟甚至都没听到,但沈昭耳力极佳,厉眸转向墙角,冷声道:“谁在那儿?出来!” 一阵寂静,沈昭将手抚上腰间佩剑,声音愈发森寒:“再不出来,孤就不客气了。” 又是短暂的寂静,人影一晃,温玄宁踉跄着从墙角后走了出来。 他双手高举,讨饶道:“别不客气,我……” 沈昭见是他,眉眼冷硬,满腹积郁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正要发作,见温玄宁颤颤地又退回墙角,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爹拽了出来。 温贤满脸嫌弃地往外扒拉自己的袖角,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点小事你自己担了能怎么着?这……” 他一抬头,看向沈昭,陪着笑道:“这个……瞧瞧我这做长辈的,也不是故意偷听,那个……殿下别往心里去。” 沈昭定定地看着温贤,看了片刻,蓦地,松开瑟瑟,稳步上前,端起袖子十分标准地朝温贤行晚辈礼,笑得春风和煦:“姑父说哪里话,您是关心我们这些晚辈才会来听,我哪能那么不识好歹。” 瑟瑟愣怔地看着沈昭的换脸神技,被他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却见温润有礼的太子殿下又去招呼温玄宁,抚摸着他的头,十分和蔼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脾气最好不过,平日里跟玄宁打闹惯了,这些都不当事的,是不是,宁儿?” 温玄宁被他恶心坏了,恨不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心道:我敢跟你打闹?我怕是不要命了。 好歹是太子,能不能别这么装!别这么不要脸! 纯情 温贤含笑打量着沈昭,道:“真没有想到殿下竟是这等好脾气,好像跟外面传说的不太一样。” 沈昭上前几步,眼睛明亮,容色真诚,喟然叹道:“姑父有所不知,我少年监国,难免威望不够,为了震慑老臣,不得不做出副严肃面孔,久而久之,外面便有了些不实传言。其实啊,我这个人心软又好说话。日子久了,您就知道了。” 温贤满意地颔首,掠了眼站在一旁娇艳柔媚的宝贝女儿,在心底盘算了下,试探着问:“那……殿下有几房妾室啊?” 语罢,他略显羞赧道:“恕我问得唐突了。我久居莱阳,对长安中的事知之甚少,如今女儿将要大婚,我还是挺为她挂心。本不该如此冒昧,只是见殿下如此亲切温和,一时没忍住便问出来了。” 沈昭忙摆手:“无妨。”他微笑道:“我没有妾室,等瑟瑟嫁进东宫,那便是独一无二的太子妃,内帷之事都她说了算。” 温贤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笑得愈加春花灿烂:“好女婿,好女婿,瑟瑟她娘真是好眼光。” 瑟瑟和温玄宁对视一眼,默默地各自把视线飞向树梢。 太子殿下的脾气好不好他们不好说,但戏是真挺好的。 ** 沈昭和瑟瑟约定,明日辰时他来接瑟瑟,要跟理正一下当前的这一团乱麻。 瑟瑟将此事告诉了兰陵公主,兰陵公主却道:“咱们大秦虽民风开放,不比南楚礼教森严,对女子约束甚多,但终归还是有规矩在的。你们将要成亲,照理不该再见面。” 她摸了摸瑟瑟柔滑的发髻,含了些宠溺纵容,笑说:“可你是娘的女儿,就算不守规矩了,谁又敢说什么?” 瑟瑟转忧为喜,乖巧地钻进她的怀里。 兰陵搂着女儿,语意幽深道:“瑟瑟,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娘才是你最大的靠山,你只要乖乖听娘的话,我就能让你过得比旁的女孩儿都轻松快乐。” 瑟瑟只当总算过了母亲之关,长舒了口气,对母亲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只欢快流畅地点头,小嘴甜蜜蜜:“那是自然,我最听母亲话了。” 兰陵垂眸看着美貌绝伦,玉质通透的女儿,一双翦水浅瞳干净清澈,似乎根本就藏不住心事,一望便见了底。 美且好掌控。 她甚是满意,笑意愈浓,抚着女儿白皙柔腻的颊边,似总也爱怜不够。 晨光微熹,薄曦初散。 瑟瑟领着婳女从西角门出来,远见街巷幽长,沐在干净柔软的晨光里,人烟稀少,安静宁谧,沈昭一袭青色锦衫站在桑树下,带出来的禁卫皆退出去两丈远,他独自站着,清雅孤冷若山间辰月,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垂洒在脚边,有种让人出神的诱惑之美。 沈昭见她出来了,上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外面,便将手缩回来,道:“今日天气倒好。” 瑟瑟点了点头,极自然地与他并肩而立,婳女乖觉,快步退到他们身后,和两丈外的傅司棋站一起。 “我思来想去,当前之事,纷繁复杂,总得一件件理,当务之急,便是要把高士杰被杀一案给破了。” 瑟瑟记挂着他说的了断,没成想他竟将话转到了这上面,有些吃惊。 沈昭道:“只有破了案,还徐长林一个清白,才能让他快些离开长公主府,回南楚去。” 瑟瑟一时头沉,正想解释她和徐长林的关系真没那么复杂,却见沈昭目光一定,凝睇着她,缓缓道:“你偷跑去别馆见他,又对婚事抗拒,除了因为一个荒诞的梦,不就是怀疑我和姑姑有事情瞒着你,想从徐长林口中套出些消息吗?” 瑟瑟微怔:“他跟你说了?” 沈昭微笑:“不是,我猜的。” 瑟瑟打了个颤,默默地把抻出去的脑袋缩回来,心道怎么这么会猜…… 沈昭却不以为意,负手慢行,任清风撩起袖角,环佩轻响,温声道:“我们确实有事情瞒着你。姑姑不告诉你,是因为她有自己的算盘。而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话说到此,他突然停步,转过头。 面前一座两层茶寮,藏青幡巾摇曳,隐约有丝竹乐声传出来。 瑟瑟看了眼朝阳的位置,纳闷:“才这个时辰,怎么就唱开了?” 沈昭引她入内,神情清淡,道:“每逢十五、月底,这茶寮里会将一出固定的皮影戏从早唱到晚。” 两人上二楼雅间,从回廊望下去,底楼敞座却是无虚席,瑟瑟定耳细听,狠吃了一惊,这皮影戏唱的竟是当年淮关战败,宋玉阵前逃脱,叛主卖国的故事。 瑟瑟小心翼翼地看沈昭的脸色,发现并没有什么波澜,稍稍松了口气,把小二唤过来,问道:“此乃京中大忌,为何会有人这么大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传唱?” 小二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见瑟瑟惊艳貌美,颇想献殷勤,也顾不上老板嘱咐得不许多嘴,压低了声音道:“您第一回儿来,有所不知。我们这家茶寮是岐王的产业,皮影戏班也是他花钱请来的,每月都唱上两天,多少年都这样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跟东宫那位主子较劲呢……” 瑟瑟朝他摆了摆手,回过头来冲沈昭低声道:“天子脚下,这种事陛下竟不管吗?” 沈昭凝着幕布上灵巧移动的皮影,似是看得入神,随口道:“管过,也打过,可打完了他一切照旧,坚决不改,总不能因为这点事把他杀了吧。” 这倒是。 沈晞那狗脾气,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 话说回来,且不论宋玉有没有投敌卖国,就说当年若不是有淮关之败,黎渊战死,沈晞失去了战功彪炳、权势滔天的外公,凭他的长子身份,再加上母族支持,太子之位早就是他的了。 如今鸡飞蛋打不说,还要处处被那身体里流淌着仇人血脉的弟弟压一头,他心有怨气也是正常。 瑟瑟不由得叹了口气。 沈昭转回过头来看她,慢慢道:“我既决定要侦破高士杰一案,便要将他生前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他死的那一天,来过这个茶寮,听过这出戏。瑟瑟,我劝你也仔细听一听,不要把自己当成局外人,你本来就不是局外人。” 瑟瑟纳闷,不解地看向沈昭,见他目光轻渺,落在台上,道:“有些事,置身事外看过去时是一回事,身在其中时又是另外一回事,你想知道真相,可真相你不一定能承受得了……” 一声响亮的锣鼓,让他的话戛然而止。 台上戏如人生,唱尽悲欢离合。 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白骨盖道,将士掩面泣泪,祸首畏罪自尽,家眷旧部皆遭屠戮。 瑟瑟心里有些难过,总结:“一出悲剧,都是输家,没有赢家。” “有赢家。”沈昭凝望着戏台,神情寡淡,声音毫无波澜:“裴家,兰陵公主。”他唇角微勾,带了些许戏谑:“戏终归是戏,不能面面俱到。戏外的部分,当年两大外戚倒台,得益最多的可不就是兰陵公主和裴家么?” “他们敛权自用,足够得意,连立储大事都要经过他们的认可。” 瑟瑟看着他秀美疏冷的眉眼,沉默良久,道:“你怀疑是我母亲和裴家陷害了宋玉将军……你有证据吗?” 沈昭转过头来看她,“我没有,但我想,高士杰有。” “什么?”瑟瑟愕然。 “我看过大哥呈上来的卷宗,当夜在晏楼,高士杰见过姑姑身边曾经的属官阮秋和,两人在雅间里密谈了一个时辰。高士杰的随从进去送茶时,零星听到几句话,关于:证据,宋家,兰陵公主。” “我猜,阮秋和背叛了姑姑,担心被杀,便想拿到高士杰手里的证据,一举将兰陵公主扳倒,这样他便能高枕无忧了。” 瑟瑟疑惑:“可若是这样,阮氏的手里也得有高士杰想要的东西,不然他凭什么……宋姑娘!” 瑟瑟醍醐灌顶,愈加肯定:“阮氏曾是母亲极为倚重的近臣,他有机会探听公主府里的秘密,他一定是知道宋姑娘的下落。” “高士杰要用自己手里的证据换取旧主之女,宋姑娘。” 沈昭神色复杂地看着瑟瑟,眸中若掀过万千风澜,终究归于沉静,含了几分酸气道:“连这事徐长林都跟你说了,你们关系还真是不一般。” 瑟瑟默了片刻,神情凝重道:“阿昭,我觉得我们是在谈论正事,态度应当严肃,言语应当凝练,可你总这样拈酸吃醋,无理取闹,几时能把正事理出个头绪?” 沈昭的表情瞬时僵在脸上。 她还嫌弃上他了! 台上戏快要演完了,正安静的当口,隔壁雅间有人在议论:“戏终归是戏,不敢往深里演。没演到宋玉的外甥当了太子,他朝为帝,没准儿就是要给宋家平反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看现在是罪人,将来怎么样还真不一定呢。” “要说当今这位殿下还真是厉害,那等劣势下,不显山不露水,还能稳坐东宫。” “哪是他厉害,是兰陵公主厉害。这位女中豪杰,选了谁是太子,谁就是太子。这不,听说要把女儿嫁进东宫了,瞧瞧人家这谋篇布局,才真真是着眼高远,下手利落。” “也不尽然,太子到底是养在裴皇后膝下,陛下总要给裴家几分薄面的。” “我可听说,当年宋贵妃是自杀,就是为了能让儿子没了亲娘,好被皇后收养。宋家真不愧是武贲世家,各个都能豁得出去。” “嘿,你说……是自杀,还是被人逼死的……” 瑟瑟本在斟茶,不过是些闲话,自小听得多了,早不往心里去,可听他们说到宋贵妃,蓦然想起那夜裴元浩在密室里脱口而出的话:可别忘了当年宋贵妃是怎么死的。 手一抖,滚烫的热水顺着茶壶口淌出来,泼溅到腕上,她陡然吃痛,低吟了一声,将茶壶扔开。 沈昭忙去挽她的袖子。 所幸,只是溅了些水珠在腕上,微微红肿,没有大碍。 沈昭给她吹了吹,又冷眼掠了一下隔壁,拉着瑟瑟起身,道:“戏听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处吧。” 两人顺着平康坊漫步,沈昭瞧瑟瑟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道:“我早就说了,你不一定承受得了真相,才到这一步就这么副模样……” 瑟瑟霍的抬头:“那我要是真承受不了呢?” 沈昭微微一笑:“还能怎么样?就躲在我的翅膀底下,让我替你遮风挡雨呗。” 瑟瑟望着他悠然含笑的俊俏模样,心中一痒,以阔袖遮掩,悄悄挠了挠他的掌心,道:“你这样还真挺可爱的。” 受了调戏的沈昭懒懒看了眼瑟瑟,道:“幸亏你是个姑娘家,有礼教约束着,不然,若是个郎君,准是个朝三暮四的风流浪子,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萝卜。” 瑟瑟没脸没皮地凑上去,软濡甜腻道:“怎么会?我保证,朝也是你,暮也是你,旁人谁都比不过你。” 沈昭仍旧不为所动,格外通透清醒地总结:“温瑟瑟的嘴,骗人的鬼。” 说罢,把她推进了锦绣坊,道:“让老板给你换件男装,我带你去晏楼逛逛。” 瑟瑟当即咽了下口水,两眼发亮:“晏楼,我听说那里漂亮小姐姐特别多。” ※※※※※※※※※※※※※※※※※※※※ 推荐一下我的接档文哈:《失忆后嫁给了狗皇帝》 江韶晚被歹人所害,一觉醒来失去了成婚后六年的记忆。 她发现自己凤袍加身,尊居昭阳殿,竟成了大周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嫁的还是那个从小便与她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的狗皇帝萧乾。 江韶晚:…… 六年前:记忆中的狗皇帝阴鸷冷厉,手段狠绝,把她江氏一族和与江氏交好的代王打压得几乎没有容身之地。 江韶晚见了这狗皇帝从来都是绕路走。 六年后:宫女们都说帝后情深意笃,恩爱非常,皇帝陛下对皇后有求必应,向来是椒房专宠。 江韶晚:…… ———— 深夜,烛光幽昧,芙蓉帐暖,芸香雾杳杳若轻纱,辗转落于殿中每个角落。 榻上,江韶晚紧拢寝衣薄襟,像看登徒子一般,警惕且愤怒地瞪着萧乾。 萧乾深吸一口气,实在忍无可忍,将手中茶汤扬翻,气道:“你够了!我们是两情相悦,你是自愿嫁进宫里的,不是朕把你抢回来的!” ———— 皇后她失忆后翻脸不认人了…… 天降横祸的皇帝陛下费了好长时间才进行好心理建设,耐着性子,柔隽温和地说:“晚晚,当年是你紧缠着朕不放,是你说对朕一片痴心,若是嫁不成朕你就要剃了头做姑子,朕实在不忍心继续伤你自尊,就勉为其难娶了你。” 江韶晚:…… 她落水的池子在哪儿?她要再跳一回! ———— 失忆后随时都在怀疑人生的皇后x趁媳妇失忆拼命忽悠毫无节操底线的狗皇帝 ------------ 需知:双处,无妃无初恋无红颜无蓝颜。 ………… 点击右上角作者专栏,进去第一个就是,如果喜欢,可以收藏,么么哒(*^_^*) 醺醉 平康坊为长安要闹坊曲,秦楼楚馆鳞次而驻,晏楼是南曲翘楚,最是有名,是京中达官显贵聚集之所。 如今刚过午时,还不是开门纳客的时候,晏楼内外格外寂静,不时有小婢女来回倒盥洗废水,大约是姑娘们刚起床梳妆。 鸨母见瑟瑟和沈昭衣着绫罗,容貌绝美,气度雍贵,随从排场又大,料想是来了大财主,忙打起精神,殷勤地招待着。 沈昭早从沈晞呈上来的案情奏报里得知,当夜高士杰是在二楼雅间会客,而这风月之地也是等级分明的,寻常姑娘只能住一楼厢房,二楼寥寥几间绣房是留给红姑娘的。 因此,当夜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高士杰的,也就是只有那么几人。 三块金锞子就能全叫来。 “那人好像身体不好,总咳嗽,来了也不叫姑娘,只花高价要了二楼一间厢房,说是要见重要的人。” “他见了不止一个人,而且还不是同时见的,是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后来人都走了,随从见他迟迟不出来,才推门进去看,结果人早都凉透了。” “唉,建章营的人把我们带去问多少次话了,听说到现在还没破案……” 这些姑娘们宛如麻雀,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又兼顾嗑瓜子,理发髻,方才还过分清冷空寂的花厅瞬间热闹起来。 沈昭听着她们的话,眉宇紧皱,陷入沉思。 等他回过神来时,陡见自己身边已空空荡荡,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全凑到瑟瑟身边去了。 姑娘们只见这两位郎君都长得俊美如仙,不过一个过分孤冷,整个人仿佛冰雕的,拒人于千里。另一个就不同了,总笑眯眯的,四处打量,似是对什么都好奇都喜欢,看上去白嫩温软,柔和可亲,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一个姑娘捏了颗葡萄喂给瑟瑟,以团扇掩唇,娇笑道:“公子面生,从前没来过吧。我琵琶弹得好,公子不如随我去房里,我给您弹一曲。” 还未等瑟瑟说话,另一个先不依了,拉扯着瑟瑟的手,柔柔道:“琵琶有什么好听的,我舞跳得好,公子来我房里,我跳给您看……” 还未争出个长短,倏然横过来一支胳膊,捏着瑟瑟的后衣领,把她从脂粉堆里提溜了出去。 沈昭冷着一张脸,凛凛扫了一圈想上来跟他抢人的姑娘们,那些姑娘被他威严所慑,不敢造次,唯有讷讷地坐了回去。 “当夜可有异常?” 姑娘们低头沉思了片刻,其中一个道:“有一点倒是奇怪,鸨母见是大主顾,要赠他一壶好酒,那人却不要,只要了白玉酒杯。” 沈昭神情一滞,这一点在案卷里没有…… 他问:“你可跟建章营的人说过?” 姑娘道:“说了啊,岐王殿下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南楚来的人都自视甚高,觉得咱们的酒不如他们的,不屑于喝罢了。” 可是……沈昭记得,在证物清单里并没有出现酒盅之类的东西。 既然是自带了酒,那总不能是用手捧来的吧。 沈昭又问:“那夜可有人动过房里的东西?” 姑娘“切”了一声:“一发现人死了,高大人的随从便将房门把得严严实实,我们就是想动也动不了的。” 沈昭垂下眼睫,深思。 瑟瑟凑近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沈昭把她拽到一边,耐着性子道:“你还记得命案刚出,封禁别馆时失踪了一个小厮。” 瑟瑟当然记得,八舅舅和沈旸那两个大小混蛋,还想把事栽她身上。 沈昭继续道:“这小厮是负责管理高士杰随身物品的,酒盅……随身物品,这定不是巧合……可是,如何做到的……” 沈昭眼前一亮,拽了一个姑娘到一边,低声盘问了几句,再回到瑟瑟身边时,面上已疑色尽消,满是通透了然。 他负袖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啊?”瑟瑟惊愕:“沈晞可上蹿下跳折腾半个月了,连点眉目都没有,你就这样……就破案了?” 沈昭挑眉:“我跟大哥是一回事吗?” 瑟瑟心想,不是……要是把那个憨货跟你关一个笼子里,不出一炷香你就能把他卖了。 她托着腮,乖巧一笑:“不是,你比他好看多了。”瑟瑟一转念,又觉得不对:“可是,陛下明知他不是这块料,为何要让他来破此案?” 未等到沈昭的回答,花厅廊上传来清透嘹亮的声音:“客官,快来尝尝我们这儿的桃花酿,那南楚人不识货,我们这酒可是长安独一份儿的,喝下去管叫人飘然若仙。” 瑟瑟劈手将那颈口系着红穗儿的白釉瓷盅夺到怀里,满脸警惕地看着沈昭,道:“你不能喝,你酒量太差,不能醉在外面。” 沈昭捏住她的手腕,将酒盅夺了过来,笑道:“我要喝,我今天高兴,破了案就可以把徐长林那瘟神送走了,他再不能跟我抢你了。” 瑟瑟无奈道:“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们没关系……” 姑娘们聚在桌尾窃窃私语,议论这两男人听上去关系不一般哪…… 或是因为惧怕了沈昭,或是觉得瑟瑟不好她们这一口,远不复方才对她热情,只坐得远远的,搬出琴鼓琵琶,奏乐歌舞。 起初瑟瑟还能劝沈昭几句,沈昭道:“你在,傅司棋也在,我若是醉了,你们便将我送回去,我这些日子心里憋闷,想醉却又不敢醉,好容易解决了一件事,你就别管我了……” 便这样一杯接一杯,沈昭那白皙俊逸的脸上慢慢透出红晕,他的眼神迷离,添了几许茫然,朦朦胧胧地看向瑟瑟。 “我是真爱你,想让你一辈子天真烂漫,单纯快乐……自母亲死后,我被这些陈年恩怨压了快要十年了,我知道有多痛苦,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这有错吗?” 他泪眼依依地倾诉衷肠,瑟瑟内心毫无波澜。 她太熟悉这货耍酒疯的样子了。 从前一旦喝醉了,不是抱着她说“阿姐,咱们私奔吧,再也不回来了”,就是拉着她爬屋顶,说“人世太艰难痛苦,我要带着你上天去做神仙眷侣”。 谁能想到,外表清冷,杀伐果决的太子殿下喝醉了是这个熊样。 眼见瑟瑟无动于衷,沈昭急了,深饮一口酒,恼羞成怒道:“你就是个没心的!从小是你先勾搭我的,你说我长得好看,是真绝色,美男子,你最喜欢我了。我当了真,想和你共度余生,你却又反悔了。你不就做了个梦,就想以此为借口把我甩了,还偷跑去见徐长林,你知不知道,他是想来带你走的……” 众目睽睽之下被控诉,瑟瑟只觉脸欲充血,脑子一阵混乱,忙上前去捂住他的嘴:“你别胡说!” 沈昭醉得醺醺,由她捂着,身体前摇后晃,若断了线的纸鸢。 傅司棋看不过去了,上前抚着摇摇欲坠的沈昭,冲瑟瑟怒道:“我们家公子哪句话胡说了?贵……姑娘你从前不知给公子灌了多少迷魂汤,把他哄得一片痴心尽皆托付,如今你又若即若离地拿捏起来了,你可知,这些日子你闹着要退婚,我家公子面上没什么,背地里有多伤心。你这就是始乱终弃、负心、玩弄别人的感情!” 瑟瑟刚想分辩,忽听一阵惊弦刺耳,靡靡曲音戛然而止,方才给她剥葡萄的姑娘气势汹汹地从琴案前走过来。 她罗袖低垂,掐着腰,低睨着瑟瑟:“我可听明白了,原来你是个姑娘啊,还是个挺不讲究的姑娘。人都说痴心女子负心郎,合着你们这倒过来了。多好的郎君啊,这般风华绝世,又对你如此痴心,你这么伤害他,你可真下得去手!” 这一番话,铿然有力,字句诛心。 瑟瑟耷拉下脑袋,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你们不知道,小时候他总闷闷不乐,我就想着说些好听的话哄他开心。谁知说别的都不管用,只有我说‘我喜欢你,绝不离开你,将来就嫁给你’时,他才会开心。久而久之,我就这样哄他了,那时候我也小,我怎么知道这些话这么严重,说了是要负责任的啊!” 傅司棋冷哼了一声,似是已不屑反驳。 果不其然,那群姑娘齐刷刷地围了上来,纷纷指责。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看你八成是外头有人,动了歪心思了。” “做女人不能这么无耻,得讲点良心。” 瑟瑟被她们逼得步步后退,偷看了一眼沈昭,见他晕红着一张脸,十分端正乖巧地盘腿坐在席上,满脸无辜地看过来,好像一朵不谙世事、纯良皎洁的小白花。 又来了! 这配方多么熟悉! 瑟瑟气得转身要走,心道我不跟你玩了,我玩不过你。谁知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揽进了怀里。 沈昭晃悠悠地抱着瑟瑟,抱着她转了个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垂眸凝睇着她,一脸真诚:“虽然这样……但我还是想和你过一辈子,你只要保证不再玩弄我的感情,我就都原谅你了。” 秘密 这怀抱很是温暖,浓烈酒香混浊着淡淡梨花香,随着热气一同袭来,让瑟瑟微有愣怔。 她默了许久,见花厅里众人都凶巴巴盯着她,那等气势,仿佛她胆敢说半个‘不’字,就要跳起来跟她拼命。 瑟瑟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从前不觉得,可是最近,她时常会有这种感觉。 明明心里想得是一个样,可偏偏无力让现实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身旁的人都觉得他们才是对的,久而久之,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了。 且不论孰是孰非,可这是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啊,难道旁人能替她去过这一辈子吗? 她轻叹了口气,握住沈昭的手,温声道:“阿昭,你别闹了,我们不是来查案的吗?既然案子你已弄清楚了,那咱们回去吧,这闹得有些太没边了……” 箍在自己腰间的手紧如铁铸,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瑟瑟无奈道:“你也不看看这里有多少人,难道你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去向你保证这种事吗?” 话音刚落,婳女急匆匆跑进来,仓惶道:“不好了,岐王殿下领着建章营的人过来了。” “什么?”瑟瑟一慌,忙挣开沈昭的钳制,冲傅司棋低声道:“不能让沈晞看见阿昭在这儿,陛下龙体欠安,这里又是风月场所,沈晞向来爱搬弄是非,抓着这一点不知会在朝堂上说得多难听。” 傅司棋也慌了,想带人出去阻拦,又想起自己和这些人都是东宫的熟面孔,如此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一时难以决断,踯躅着,急得头冒冷汗。 醉得宛如一条软泥鳅的沈昭靠在瑟瑟肩上,拉起她的手,半阖着眼皮,喃喃道:“后门啊……” “对。”瑟瑟恍然,忙招呼傅司棋和婳女帮她扶着沈昭,朝姑娘们招了招手,从袖中摸出全部的金锞子给她们,嘱咐待会儿岐王进了门,一定要上前殷勤伺候着,绝不能让他轻易从柔荑红袖里脱了身。 几人从内廊绕出花厅,便听身后响起密匝匝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晃动的声响,随后便是姑娘们的娇嗔软语。 趁着这一片混乱,他们走到后角门,却见那里也驻守了人,银甲悬剑,堵得严严实实。 瑟瑟咬了咬牙,道:“我去把他们引开,傅司棋你领着太子快跑,万一我被抓到了,就说是自己贪玩,才扮成男人来此,跟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正要走,陡觉腕上一紧,被沈昭拉了回来。 他依旧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将瑟瑟拉进怀里靠着,懒散地朝傅司棋掠了一眼:“杀出去。” 傅司棋得令,立即招呼东宫守卫,拔剑。 瑟瑟不无担忧道:“这……能行吗?” 沈昭纤长浓密的睫宇微颤了颤,声音绵软无力:“只要没被当场抓住,过后大哥说什么,我们都一概不认,他能奈我们何?……瑟瑟,我头晕……” “活该!”瑟瑟嘴上强硬,手却不自觉地抚上沈昭的脸颊,摸到了一片滚烫,又有些心疼,声音也不自觉软了,道:“谁让你喝这么多,酒若是能解愁,那这世上哪还会有那么多烦心事啊。你要实在难过,来骂我一顿儿或是打我一顿儿都比折腾你自己强。” 沈昭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有些委屈道:“我舍不得……” 傅司棋瞥了眼正在腻歪的两个人,利落地打了个手势,正要指挥东宫守卫杀出去,忽听外面传进厮杀声,上前将角门推开一道缝隙,见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三五下便将角门外的守军给解决了。 沈晞原先也没想到堂堂太子殿下竟能屈能伸到这地步,为躲他会来钻后门,不过随手指了些人在这里,领着主力去了正厅。 方才沈昭也是一眼看出守卫薄弱,才让杀出去的。 黑衣人推门进来,为首的拜倒在沈昭跟前,道:“兰陵公主听闻岐王殿下带着建章营的人来了,特命小人来解太子之困。” 沈昭靠在瑟瑟身上,似是呓语:“来得可真快啊……” 黑衣人没听清,忙抬头道:“殿下说什么?” 沈昭撑住额头,好像已累极困极了,虚虚软软道:“这里交给你们来解决了,替孤谢过姑姑,瑟瑟……我们走。” 说罢,也不等旁人有什么反应,拉着瑟瑟的手趔趄着推门而出。 马车颠簸驶过长街,沈昭靠在车壁上,以手抚住心口,闭着眼,脸色绯红,一副柔弱模样。 瑟瑟喂他喝了一点从街边买的蜂蜜水,正想给他拭掉额头上的冷汗珠,忽听他呢喃:“傅司棋,不回宫,先去别院,孤得先醒醒酒。” 沈晞虽无甚谋略,但也不是个傻的,这边扑了空铁定会立刻进宫堵他。 青天白日,宫中既无宴饮,父皇又生着病,他这监国太子平白沾了一身酒气,怎么也说不过去。 车外的傅司棋应了一声,立即调转马头。 瑟瑟边给他拭汗,边道:“你就不该喝酒,瞧这惹了多大的麻烦。” 沈昭唇角微勾,笑容中含了些微苦涩:“是呀,我天生就是不该任性的,如此想想,大哥也真是够傻的,抢这位子做什么啊,就算给他抢回去了,坐不够半天他也会觉得烦的。” 他闭着眼睛说话,言语轻缓,夹杂了说不尽的凄郁。 瑟瑟听得有些心酸,往他身边靠了靠,柔声哄他:“谁说你不能任性?你可以啊,你想任性了就来找我,喝酒也好,别的也罢,阿姐替你担,就说是我欺负你、逼你的,姐姐从小不就是这样的嘛。还记得你九岁那年不小心打翻了供奉的神龛,我硬说是我打的,我娘拿棍子追了我一炷香,我都没出卖你,我最讲义气了。” 沈昭笑出了声,睁开眼,目光迷离,落在瑟瑟身上,慢慢道:“你总是这样,可恶时真可恶,好的时候又那么好,好到我实在想象不出,若是往后余生没有你,日子该怎么过……” 瑟瑟嘟嘴看他,沈昭合上眼,感叹:“你就是个喜欢折磨人的小妖精。” 这一缕叹息尚未散尽,马车便停了。 街尾幽僻之处,有一座府邸,飞檐黛瓦,屋宇轩昂。 推门进去,只见林木蓊郁,绿意盈盈,影子洒在地上,深浅不一。 瑟瑟和傅司棋把沈昭扶到宅院深处的一间僻静厢房里,瑟瑟拧了浸过冷水的绵帕回来时,沈昭已伏在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颜安静,轮廓似已没了棱角,看不见清醒时的精明与威严,倒多了几分稚弱秀气。 瑟瑟趴在榻前仔细看他,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叹道:“我也想永远陪着你,可若是我母亲真跟宋家旧案还有……宋贵妃的死有关,那我们之间岂不是隔了那么多深仇人命了吗?你若是知道自己娶回来的是仇人的女儿,那该多痛苦。到时候,我也无能为力啊。” 她歪着头思索了一番,浅浅涩涩地微笑:“这又不像小时候,饭不合你胃口,我可以一遍遍地重做,做到你想吃了为止。那么多条人命,我可没有办法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我是不懂那一套痴男怨女,海誓山盟……我只知道若是两个人不能好好地在一起,那各自安好也是不错的,唉,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是不懂呢……” 说到纠结处,瑟瑟伸手捏了捏沈昭的鼻子,转头看向这间房子。 一架三叠屏风遮住睡榻,外面是贴墙的书柜,另有数张矮几席垫。 瑟瑟看了一圈,又把目光落在了那排书柜上。 长安中不知何时兴起的风气,宗亲显贵家中常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密切来往,喜欢建一些密道,瑟瑟母亲的书房里就有那么一条,当初她从贺昀那里要来了钥匙,还进去偷听过母亲和裴元浩说话。 密道之上需要遮掩,需要入口,原理大致相同,所以在外形上虽有异,但在构造上却会有一些相似之处。 瑟瑟越看越觉得这书柜有些奇怪,她站起身走过去,试探着摸索了一阵儿,在顶壁处摁到一块活动的小方板,便见两排书柜齐刷刷向后退,露出的却不是墙壁,而是黑漆漆的入口。 瑟瑟转头看了眼沉睡的沈昭,稍稍犹豫,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进去。 起初是黑暗的,但走过一段窄道,周遭逐渐开阔起来,还有几颗夜明珠在照明。 借着微弱光亮,瑟瑟看见面前堆堆叠叠摆了数十只箱子,掀开一看,是黄金。 她拿起一块,往关键地方摸了摸,并没有官银铸印。 在黄金旁,放着半人高的账簿。 瑟瑟拿起一本,翻看起来,都是一些人名,后面跟着户籍,家人,住址,甚至精确到哪条街巷……起初她还不想往那方面猜,可越往后翻,那些密匝匝的人名浮跃于眼前,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暗卫。 京中权贵除了喜欢建密道,还喜欢蓄养暗卫。 只不过,照这架势,暗卫数量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瑟瑟犹记得母亲对她说话时那笃定的表情。 “阿昭没有母族可依靠,手中又无多少兵权,东宫属官中出类拔萃者甚少,朝堂之上他只能倚仗我,所以,他会乖乖听话的……” 这么说,这些钱,这些暗卫,是连母亲都不知道的。 他隐藏着实力,故意让母亲对他放心。 他想干什么? 瑟瑟抱着账簿,百思难解,心慢慢下沉之际,忽听密道另一头传来响动。 珠光微弱,照过去,描摹出沈昭那挺拔长颀的身形。 “瑟瑟,你在看什么?” 身世1 密道幽长昏暗,又安静至极,乍一飘来点声音,纵然是瑟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砰’一声,手里的账簿落到了地上。 她想去捡,但面前人影晃动,沈昭已走到她跟前了。 瑟瑟慌忙后退几步,喘息稍急,紧张地看着沈昭,轻声说:“我……其实刚进来,什……什么都没看到。” 沈昭弯身将地上的账簿捡起来,随手扔到原处,深眸无澜,平静地看着瑟瑟。 瑟瑟提起裙袂,慢慢挪步,柔缓了声音,试探道:“阿昭,地底下太凉了,咱们上去吧,这儿实在没什么好待的……啊!” 她只觉脖颈上一凉,被人钳住肩胛,生生地拖了回去。 瑟瑟低头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听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殿下,她什么都看见了,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这人兴许是在地下待久了,同剑刃一般阴森森的,贴着瑟瑟的后背,只觉凉气逼人。 她颤了颤,带着些许哭腔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要是杀我灭口,我娘一定会替我报仇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话一落地,隔着泪眼朦胧,她好像看见沈昭冲着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苏合,把剑拿开。” 一阵静谧,冷风轻咽,银亮的剑尖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度,稳稳地收了回去。 瑟瑟慌忙奔向沈昭,奔到一半,又觉得这也不太|安全,犹豫少顷,侧身贴着墙壁,胆怯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沈昭瞥了她一眼,看向苏合。 “把东西换个地方吧,今日之事都是孤的错,饮了些酒,脑子有些犯糊涂,竟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那叫苏合的男子应是,再看看瑟瑟,有些犹疑:“可她是长公主的女儿,能信得过吗?” 沈昭将要开口,瑟瑟抢先一步道:“你们要是信不过我,那……”她眼珠滴溜溜转,手指紧扒着墙壁上的砖缝,挺直脊背,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道:“我把我的脑袋放在墙上撞一撞,兴许……就能把刚才的事都忘了。只是……我这一撞下去,可能会把自己撞晕了,阿昭,我晕了之后,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家啊?” 密道里安安静静,两个男人盯着她,都不说话。 瑟瑟一下慌了,哽咽道:“你们别杀我,我真不想死……我也不知道这里面东西这么要命啊,我就是好奇,谁知道好奇害死猫啊!” 她趴在墙上哭得撕心裂肺,梨花带雨,苏合看得有些不忍,伸出手挠了挠头,道:“要不……你撞一下试试,要是能一下忘了,这就好办了……” 被沈昭凉眄了一眼,他讪讪息声。 沈昭抚着额头,看上去很是无奈的模样,长叹了口气,冲瑟瑟道:“你先过来,墙上有灰,别把衣服弄脏了。” 许是哭得太急,瑟瑟的脑子有些发懵。 衣服?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关心她的衣服? 瑟瑟头抵着墙,委屈兮兮地道:“我不过去,你们有剑。” 沈昭看向苏合,吩咐:“把剑扔了。” “不是……”苏合诧异地看着太子殿下,一跺脚,抻了抻他的健硕虎背,指着瑟瑟不忿道:“殿下,是她知道了咱们的秘密,她的小命握在咱们手里,她该听咱们摆布,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一落地,沈昭立即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谁跟你是咱们。”他伸手将瑟瑟拦腰拉进怀里,摸了摸她被汗濡湿的鬓发,柔声道:“孤跟她才是咱们。” 苏合:…… 这密道里常年不见天日,湿气重阴气重,待得稍微久些,便觉一股凉气从脚底顺着小腿往上爬,宛如蛇吐着信子,飕飕的。 沈昭一下开了五六只箱子,露出明光灿耀的金子,让瑟瑟一次看个够。 “你想想如今长安的局面,大哥手里有兵,又与戍守在外的庆王勾结着。而四弟手里有人,文相在朝为官数十年,培植的党羽不计其数。我若是不早做准备,到时候父皇一旦龙驭宾天,我拿什么跟他们争?” 沈昭凝睇着瑟瑟,温和道:“我赢了,你是太子妃,是皇后。我若是输了,不管是流放还是赐死,你少不了是要跟着我一块倒霉的。” 他的声音轻软缓慢,如清风过时檐下的银铃‘叮当’细响,很具有蛊惑力。 瑟瑟摩挲黄金那坚硬光滑的表面,拧眉一想,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正犹豫着,苏合先急了:“听听我们家殿下说得多有道理,你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翻了船,谁也跑不了,贵女您倒是说句话啊……” 瑟瑟抱着黄金踱步沉思,总觉得哪里不对。 沈昭好像是在蒙她。 她太知道这小子了,每回想要蒙她时,总是一副温柔似水,甜如蜜糖的模样。 掠了一眼那张俊美如神祗的脸,瑟瑟暗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温瑟瑟你可不能犯糊涂啊,不能为美色所惑,这就是只披着兔毛的狼! 对了,她想到了! 瑟瑟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沈昭,道:“你把那什么太子妃啊皇后啊先放放,这个不急。我且问你,我娘这么多年辛苦扶持你,帮你稳立东宫,哪怕你们有前仇旧怨,你想要留一手,这些都说得过去,我也能理解。可是,我怎么办?你们已经面和心不和到这地步了,若是我嫁了你,将来你们翻脸,我夹在中间,我该怎么办?我该向着谁?” 她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我娘在你身上耗费了近十年的心血,她迟早是要连本带利地收回报的。” 瑟瑟掠了眼密室里满登登盛黄金的箱子,嘴角轻翘:“阿昭如此韬光养晦,绸缪深远,是不会屑于做一个傀儡天子的。所以,你们两人在将来是一定会翻脸的,对不对?” “你如此聪明,那么你先教教我,真到了那一天,身为女儿,身为妻子的我,该怎么办?” 沈昭站在珠光暗昧处,脸上若罩了层轻霭,看不清神情。默了许久,他抬头,声音不似方才甜得发腻,倒好像晨钟轻敲,整个沉了下去。 “所以,瑟瑟的意思是,为了避免将来有一天你会为难,要先舍弃一方。而我,就是你深思熟虑后决定要舍弃的?” 瑟瑟垂眸不语。 沈昭仰头浅笑了几声,蓦地,伸手抓住了瑟瑟的肩膀,紧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你唯一仅剩的亲人是我,只有我。我所做的事情,一半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是为了你。” 身世2 长道寂寂,那温润柔和的夜明珠光竟显得有些刺眼了。 瑟瑟的眼睫轻颤,像是受到了惊吓的麋鹿,双眸圆瞪,看着沈昭,半天才回过神来:“阿昭,你……你刚才说什么?” 沈昭垂眸凝睇着她,脸上漫过浓重的凄惶,夹杂着一丝丝的脆弱,他将目光移开,声音轻若微风:“瑟瑟,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可以动不动就要将我舍弃。若是遇到了难关,我们可以一起去闯。我那么爱你,胜于这世上的一切,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被珍惜吗?” 瑟瑟仰头怔怔地看他。 沈昭唇角微勾,噙着一抹薄如霜云的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高士杰和徐长林都是为了宋姑娘而来,那么你猜,宋姑娘是谁?” 瑟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是谁?” 沈昭伸出手轻抚着她的下颌,指腹带有常年握剑练武留下的薄茧,轻轻摩挲着那女孩家柔嫩细腻的肌肤,缓缓道:“瑟瑟,你倒现在都猜不出来么?这个世上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值得我如此筹谋,费这么多心思吗?” 瑟瑟只觉好似一块巨石轰然砸在面前,耳边嗡鸣乱响,脑子全乱了,不可置信地踉跄后退。 苏合也傻了,愣愣地看着瑟瑟,嘴半张开,许久都没合上。 沈昭面无表情地走到瑟瑟跟前,道:“如果高士杰和徐长林想要的人不是你,我才不会管这些事。这个世上,能令我愁,令我惧,令我爱,令我恨的人只有你。温瑟瑟,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瞒了你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听明白了吗?你根本不姓温,你姓宋,是神威将军宋玉的女儿。” 瑟瑟连退数步,撞上了粗砾不平的墙,摇头:“不,我不相信……”她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漂浮的木头,颤颤地重复:“我绝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沈昭低头凝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淮关兵败后,你以为黎家在给宋家定罪后就善罢甘休了吗?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这事另有主谋,矛头直指兰陵长公主。” “虽然黎渊战死了,但黎家余威尚在,而兰陵公主在和莱阳侯成亲后便与裴元浩有所疏远,虽然联系没有完全切断,但早已不是同荣辱共生死的关系了。父皇早就忌讳公主摄政,想要借此对她打压,那个时候兰陵公主可谓四面楚歌,可后来有了一个转机。” 密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不断加重加快的喘息声。 “兰陵公主与莱阳侯成亲后有了身孕,但不幸流产。她对外封锁了消息,并向父皇提出要收养宋夫人的孩子。不光收养,还要给她一个名分。父皇对宋家有愧,对母亲有爱,所以,在朝中一片对宋家喊打喊杀的风头上,他和兰陵公主做了个交易。” 沈昭蓦然停住,抬手拭掉瑟瑟颊边的泪,终究还是生出了不忍,他轻声问:“还要我继续说吗?” 瑟瑟的身体略微颤抖,她狠命压抑着自己,可出口的话还是带了酸涩的哽咽:“说。” “兰陵公主将宋家女以自己女儿的名义养在膝下,父皇则出手护她,替她挡下黎家的攻击中伤。那个时候母亲尚未临盆,但他们已经定下,若母亲生的是男孩,便要娶宋姑娘为妻。” “这件事恐怕连莱阳侯都是不知道的。因为当年恐防生变,兰陵公主在计划初定时,请求父皇把莱阳侯派去了云州赈灾,一直到兰陵公主抱着孩子从骊山行宫回来,父皇才下旨把莱阳侯也召了回来。” “瑟瑟,我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查证。皇家的事无巨细都是有存档记录的,即便当年父皇有意抹去痕迹,可你若是要顺着我说的线索详查,总会查出些蛛丝马迹。” ** 折腾了这么久,暮色已初显,夕阳挂在柳梢上,晚霞斑斓,霞光落在街衢,笼罩着一路烟火气。 回公主府的一路瑟瑟都是沉默的。 沈昭倚着马车壁,看她把身子缩成了一团,额头抵在膝上,一动不动。 他伸出手想抚一抚她的头,可指腹将触上柔韧发丝,却犹豫了,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又把手收了回来。 “我就知道,全都告诉了你之后你会是这种反应。” 瑟瑟没搭腔。 沈昭又道:“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你,想着起码等你有些准备再说。可你实在太没心没肺,对我也太狠了,我一时情急,就……说了。” 瑟瑟依旧没搭腔。 沈昭有些慌了:“你不是在哭吧?我知道这事挺难接受,但你还有我……我保证,我一辈子都爱你,只爱你,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瑟瑟霍得抬起头,红着眼睛看他。 直把沈昭看得心里发毛,她才抽泣道:“我娘和我爹都对我可好了,玄宁对我也特别好,我们不可能不是一家人!” 沈昭边扯出帕子给瑟瑟擦眼泪,边道:“依我观察,你爹可能根本不知道你不是他女儿,玄宁那小傻子也够呛能知道。至于你娘……我想,她养了你十几年,对你是有感情的……” “哎呀,你这眼泪怎么擦不干啊,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还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沈昭瞧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瑟瑟,心疼不已,一路说尽了好话哄她,渐渐把她哄得不哭了。马车驶进崇仁坊,瑟瑟朝外指了指,沙哑着嗓子道:“我想吃栗子糕,听糕饼铺前的老爷爷说书。” 沈昭皱眉看了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稍一犹豫,见瑟瑟那瘦弱的小身板抽了抽,好像是又要哭,忙道:“吃!听!都听你的!” 两人下了马车,婳女和傅司棋紧跟其后,被沈昭摆了摆手,两人便站在原处,不再跟着。 沈昭从袖中摸出碎银子,给瑟瑟买了一斤栗子糕,又拉着瑟瑟钻进说书摊前稀落的人群里。 也不知怎的,瑟瑟看着沈昭这样为自己忙活,突然觉得飘忽不定的心渐渐安了下来,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说书先生讲了一则花好月圆的才子佳人故事,正穿插进一个传说。 “传闻在四海之外有仙山,山上住着仙人,会布玄机阵,昔年有凡人不远万里前去学艺,学得了此阵。在百余年前,崖州有一富户,夫妻本恩爱,奈何受了小人挑拨,误会丛生,及至最后反目,不得善终。有一道士路过此地,见这人间悲剧,不禁唏嘘,生出恻隐,以毕生所学,布了玄机阵,令时光回转,夫妻重生。” 听众有打岔道:“重生了有什么用?上辈子能反目,这辈子就能好好的吗?” 说书先生捋了捋雪白胡须,道:“你有所不知,凡重生者,或多或少会有前世的记忆,能梦见自己上一世的过往,兴许就能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及时拨乱反正,避开悲剧。” 瑟瑟本想随意找个消遣分散一下精力,好让自己不要去想伤心事。可这书越听越玄,她没忍住,扯了扯沈昭的衣袖,悄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古怪?” 沈昭剑眉深蹙,沉吟片刻,转过头来,悄声回:“像我们?” 两人低头交流的功夫,说书先生却叹道:“但这到底是逆天之举,总得付出些代价。需得当事双方中的一人以身生祭玄机阵,死之前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还得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当痛苦来临时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这一通虚玄倒真把瑟瑟唬得神神叨叨,也不自怜身世了,也不哭哭啼啼了,一路上自言自语,念念有词,等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揪过沈昭的胳膊,道:“你说……我梦里的场景就是咱们的上一世吧。咱两是因为这破阵重生了?那你说,咱两谁执念这么深,非得生祭玄机阵,换一次重生的机会啊?” 沈昭也就在刚听这传说时稍有疑虑,但过后细想便觉破绽百出,他向来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嗤之以鼻,听瑟瑟这样问,嗤笑道:“自然是你,也只有你会信这些神叨叨的传说。” ※※※※※※※※※※※※※※※※※※※※ 好了,身世讲述完毕,但是我负责任的告诉大家,这不是全部的真相,事情发生的时候,男主还小,他知道得并不全。 兰陵公主是一个极精明,有城府,本文中唯一能和阿昭势均力敌的人。她不做无用功,而养瑟瑟对她而言好处极多,不仅限于阿昭说的这些,并且也有绝对把握瑟瑟不会因为宋家而跟她翻脸,一切尽在她的掌控,评论区里有个小可爱说对了,她留有后招,而这个后招直接导致上一世瑟瑟和阿昭悲剧收场。 好了,前世今生理出来了,阿昭也该做梦了,介于梦的内容有点……我提前给大家说一哈,切记,瑟瑟假狗,是假狗,假狗,本文双c,前世and今生。 大家在这一章给我留言吧,我发50个红包o(n_n)o 灵儿 他们回公主府时天色已垂暗,福伯迎上来道:“公主和长林君在前厅说话,殿下和贵女且歇息,一会儿就摆膳。” 沈昭握着瑟瑟的手,小心翼翼将她扶下马车,目光幽邃地扫了一眼公主府门前的两座石雕雪狮,道:“既然姑姑在忙,孤就不去叨扰了,东宫里还有政务要处理。” 说罢,他神情柔软地看向瑟瑟。 她手里还捏着油纸包,里面是吃剩的栗子糕,早已凉透,热闹纷呈的话本故事已经落幕,阿昭也要离开她了,周遭又变得静悄悄的,稍稍安宁的心此刻又忐忑起来。 府门大敞,石阶铺延。 这本是她自小进出了无数回的家门,此刻看着,竟觉得胆怯起来,前路茫茫,她又该如何去面对? 正踯躅着,沈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微笑道:“瑟瑟,我走了,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但,不要想太多。” 他和傅司棋骑马离开,瑟瑟站在门前,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 辗转了一天,瑟瑟已深感疲累,正想回屋好好睡上一觉,蓦得,顿住脚步,隔着柳絮纷飞,遥遥看了看前厅,拉着婳女疾步回了闺房。 换回女妆,未耽搁片刻,她立马去了前厅。 兰陵公主正在说话:“因长林君之故,外面都乱套了。听说岐王以看守别馆不力,连参了宁王和乾王数道本子,太子为了平息流言,也为了彰显自己的公正,已命二王闭门思过,如今建章营正满城搜捕长林君。” 徐长林抿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起身,朝兰陵公主端袖揖礼,道:“公主的搭救之恩,在下铭感于心,他朝必会报答。” 兰陵笑了笑:“倒也不必如此。只是高大人死得不明不白,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分晓,本宫纵然有心,可因对此案知之甚少,也无从下手。听闻长林君与高大人的关系很是亲密,却不知高大人生前可曾跟你说过什么要紧的话,或是交给了你什么要紧的东西?” 瑟瑟在门外听着,忽然想起了沈昭在茶寮时对她说过的话。 ——高士杰的手里也许会有能证明宋家清白的证据。 母亲也知道,所以她收留了徐长林,如此不轻不慢地敲打,是想逼他把证据拿出来。 瑟瑟垂眸看地,心底掠过一片暗影。 难道母亲真的跟宋家旧案与关? 屋内稍安静了片刻,随即传出徐长林那朗越悠扬的嗓音:“东西自然是有,但如今这个局面,在长林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之前,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话又说回来,焉知高大人是不是因此物而死?前车之鉴,在下不得不万分小心。” 兰陵收敛笑意,道:“长林君之意,可是信不过本宫?” 徐长林摇头,平添了几分怅然:“在下不想怀疑任何人。可高大人生前也是极为机敏谨慎之人,却终未逃过厄运。身在异国,敌暗我明,在下不得不小心,还望长公主恕罪。” 瑟瑟听完了这一番表面平静实在暗流涌动的谈话,觉得眼前这个精明到滴水不漏的徐长林,跟她在别院里见到的那个白衣抚琴的洒脱贤士,简直判若两人。 就这么个只听其名,没有摸到实处的所谓证据,便把母亲吊住了。 ……瑟瑟有些奇怪,沈昭说那是能证明宋家清白的证据,可依瑟瑟对母亲的了解,就算这证据或许与母亲有关,但依照母亲那凌厉果决的性子,若是得不到,大可毁了,万不至于像如今要与徐长林磨这么多嘴皮子。 除非,事情远非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瑟瑟站在门外沉思片刻,转身走了。 回到闺房,坐在榻上发了会儿呆,直到婳女给她端了羹汤进来,才恍觉夜已深,一室影光粼粼,蜡烛燃得‘荜拨’响,烛泪堆积在烛台上,快要燃尽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躺回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便听外面一阵喧闹,瑟瑟起身走到窗前,见温玄宁背着雕弓和箭囊正要出去。 他满面春风道:“今日宗亲朝官们在西苑比试骑射武艺,太子殿下道我们大秦乃是马上得天下,朝官仕子皆不可重文轻武,忘了祖宗之根本。特下令,让国子监监生也参加,姐,我今日去必讨个头彩。” 瑟瑟嘱咐:“赢不赢的不打紧,你可得小心,刀剑无眼,别叫它伤着。” 温玄宁应下,挺直了胸膛,踌躇满志地去了。 送走玄宁,瑟瑟回来梳洗打扮过,要去给母亲请安,半路遇上福伯,说公主一早便去了刑部,好像案子有眉目了。 瑟瑟想起沈昭在晏楼里对她说过,他已弄明白整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了。 这就要破案了,徐长林也该回南楚去了。 她这么想着,只觉心里倦倦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漫步穿过抄手廊,走过芙蕖,到了一片樱花树前,见徐长林正攀在树上,伸手掰樱花枝。 瑟瑟觉得他一袭白衣甚是灵巧,在树上蹿来蹿去跟只猴似的,腹诽完了正要转身走,忽的刮来一阵风,将石桌上的一张花笺吹到了她跟前。 她低头捡起来,正要放回去,却见洒花白笺上以端正秀气小楷写了几个字。 贺宋灵儿十六岁生辰。 她微有愣怔,徐长林已跳下树,手里捏着樱花枝回来了。 他敛过素白长袖,将花笺拿回来,道:“按照当时宋家旧部传回南楚的讯息,产婆是嘉寿四年元月初七下的山,宋姑娘应当也是那一日出生的。我便将那一日定做她的生辰,每年为她庆贺,想着也许将来有一天可以和她一起庆贺生辰。” 瑟瑟愣了片刻,喉咙里有些许酸涩泛上来,被她强摁下去,微笑道:“元月初七……这是个好日子啊,传说女娲创世,正是在元月初七创造出了人类,由此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她长大的过程中,一定有不少人跟她说,她是吉日降生,必定一世尊荣富贵,没准儿还能母仪天下呢。” 徐长林笑着摇头:“我可没想过这些,我只盼着能尽快找到宋姑娘,把她带回南楚,好好照料,护她一世安稳。” 瑟瑟转头看向远方,假山叠石,湖水莹莹,烟波浩渺,宛如一幅宁静幽远的画卷。 她低声呢喃:“若她不能跟你走呢……” 徐长林将花笺仔仔细细存放在绿绸盒子里,抬头问:“温姑娘说什么?” 瑟瑟轻摇头,生硬地岔开话题,道:“我刚才好像看见花笺上写着‘宋灵儿’?” 徐长林微微一笑,含了几分甜蜜,道:“这是我……和宋澜为宋姑娘起的名字。父侯还笑我们,明明饱读诗书,可起出更有底蕴的名字,却偏偏起了个这样单薄简单的名字。其实呀,一个姑娘家,就是该简单快乐,能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笑容太过清澈明亮,言语中透出对未来浓浓的憧憬,把瑟瑟看得怪心酸的,她默了又默,没忍住,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兴许……可能带不走宋姑娘,你怎么办?” 徐长林神情一滞,‘嘎嘣’一声把樱花枝掰断,温秀的眼中划过凛然寒意,但很快被掩去,他笑意清煦,内含执念:“我不远万里而来,便是为了宋姑娘,定要将她带走。人都说长公主和太子殿下是心机深沉,富有谋算之人,可若他们真要挡在我面前,我倒也不惧与他们斗上一斗。” 话音刚落,还未等瑟瑟有什么反应,福伯慌慌忙忙地进来,道:“贵女,外头出事了,公主不在府里,您快出去看看吧。” ※※※※※※※※※※※※※※※※※※※※ 没错,阿昭再撩完妹后又回去搞事,哦不,搞事业了。 锋芒 西苑守卫将温玄宁抬了回来,躺在藤架上的玄宁一见瑟瑟出来,捂着伤腿扑通着喊了声“姐”,牵动了伤口,当即疼得泪眼汪汪。 瑟瑟忙上前去看他,见那小腿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墨绿绸裤上沾了些许血渍,忙问出了什么事。 玄宁疼得厉害,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楚,倒是送他回来的守卫伶俐,简言回道:“温公子的马受了惊,将他从马上甩下来了,太子殿下已让太医看过,也包扎好了,少顷太医会将配药送到府上。” 玄宁在瑟瑟怀里挣扎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但看看守卫还在,又是一脸顾忌,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瑟瑟全看在眼里,握了握玄宁的手,让福伯给守卫打赏,领进府里喝茶,又指挥府中小厮出来,将玄宁抬进去。 那厢温贤听到动静赶了出来,见玄宁受伤,忙跟着去了他的卧房。 瑟瑟让婳女去倒了杯热水过来,玄宁就着瑟瑟的手抿了一口,低头犹豫了一阵儿,视线在姐姐和父亲之间逡巡了片刻,握紧拳头,下定决定道:“我觉得……马不是无缘无故受惊,我的白龙银驹最是温顺,从来没有将我甩下马过……” 他边说着,边顾虑重重地看向瑟瑟。 瑟瑟坐在他身侧,抚了抚他的背,以示安慰,温言道:“接着说。” 玄宁道:“我在将要上马时,太子殿下来看过我,还拍了拍我的马背,我当时就觉得在他拍向我马背时手里好像闪过一道银光,但当时日头正盛,晒得人晕晕乎乎的,我疑心自己看错了,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我坠马,西苑守卫抬我去医治,我见着太子身边的那个傅司棋把我的白龙银驹牵走了,过了一会儿又给送回来……” 瑟瑟沉默片刻,理了理思绪,问:“你怀疑阿昭给你的马做了手脚?可是……为什么?” 温贤在一旁也听得云里雾里:“是呀,咱们两家都快要结亲了,他这般是为了什么?” 玄宁说:“你们有所不知,这一回西苑比试骑射更改了规则,太子殿下亲自改的,三人一小队,队中若有一个人落后,那么整队人都输。我和建章营护军都尉沈士建被分到了一队,此人是军中新秀,近来颇得岐王宠信,但我怀疑他是母亲安插进建章营的。” “在骑射途中沈士建暗中对我颇为照顾,但我想向他道谢,他却又不理我了,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他在照顾我似的。” “后来我的马受惊,闹出的动静还挺大,岐王那边的人也过来看了。我见沈士建好像是想来救我的,可他一见围观的人多了,又犹豫了。就是这犹豫的功夫,我从马上摔了下来,但惊马抬蹄,要往我身上踩,沈士建还是出了手把我从马下救了起来。” “这些都被岐王的人看在眼里了,姐姐,你说太子殿下是不是故意的?他故意想让岐王知道自己的建章营里被母亲安插进了人,所以才利用了我……” 屋中一阵静默,温贤见女儿低头沉思,久久不语,最先耐不住,道:“瑟瑟,你娘和太子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我在莱阳所听到的都是兰陵公主如何不遗余力扶太子登位,而太子如何投桃报李,两人和睦如亲母子,难道说实际上是面和心不和吗?” 瑟瑟听着父亲的询问,心中却在想:这建章营负责的是京畿防卫,不过三万余人,平常母亲都不看在眼里,如今为何要试图染指?难道,皇帝陛下的身体真的撑不住了,长安,乃至于整个大秦都到了暴风雨的前夕了? 她正黛眉深蹙,忧愁难解,温贤握住瑟瑟的手,道:“若是这样,那你不能嫁给太子。” 瑟瑟猛地从沉思冥想里出来,抬头看向父亲。 温贤面上漾过苦涩,似是追忆了一番往事,忧悒道:“我虽对太子知之甚少,但听玄宁这一番言语,也知他是个城府深、有手段的人,而且这处事……也太狠了。而你娘……她自不比说,这两人皆是如此强势,和便罢,若是一旦反目,将来你夹在他们两人中间,该如何自处?” “瑟瑟,你是个女孩家,嫁的又是皇家,不比爹,还能和离,还能一走了之。若是将来他们闹起来,你可是连退路都没有的。” 瑟瑟凝着父亲看了许久,为他对自己的关怀挂念而心暖,却又有几分无奈:“可这门婚事不是说退便能退的。” 温贤沉吟片刻,拍了下床沿,道:“我去求见皇帝陛下,纵然我与公主和离多年,可你总归是我的女儿,事关你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当爹的有些话总是说得的。” 莱阳侯温贤本就是淡泊之人,这些年远离长安更是未曾过问政事,比起终日在权力中心厮杀的人,想法不免天真了些,简单了些。 连玄宁都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容易,不曾插话,只乖乖地看着他姐,等着瑟瑟拿主意。 瑟瑟一时不知该如何向父亲解释,静默的片刻,福伯在屏风后道:“侯爷,贵女,太子殿下来了,说是要探望公子。” 一听沈昭自己找上门来了,瑟瑟再看看玄宁的那条伤腿,只觉有股气顷刻间涌上来,她霍得起身,嘱告她爹好好看着玄宁,咬了咬牙,怒气冲冲地随福伯出去。 ※※※※※※※※※※※※※※※※※※※※ 我今天跟编辑敲定了,周五入v,保底日万(够阿昭做个梦的了),如果我码字快,争取日两万,谢谢大家的支持。 如果有空,可以在这章下留评,我发红包,么么哒~~ 真相 日光炽盛,花厅里垂下了竹篾编帐,将耀目的阳光筛得柔和了许多,如纱似雾的垂落下来,正落到沈昭的身上。 他站在帐前,暖光随着轻轻摇曳的编帐流转于身,将青色锦衣上那体形奇俊、绿足龟纹的白鹤耀得更加飘逸脱俗。 这么安静看着,还真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俊美少年。 瑟瑟心里有气,故意加重了脚步,沈昭闻得声响,回过头来,问:“玄宁可有大碍?” 瑟瑟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掠了一下婳女,婳女会意,将花厅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自己守在门外。 待四周没了耳目,瑟瑟不答,反问:“阿昭,我问你,玄宁坠马可与你有关?” 沈昭停顿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建章营关乎京畿守卫,我不能让它落在姑姑的手里。”他瑟瑟拉近,压低声音道:“在大哥的手里,我将来可以将它收入麾下,可若是到了姑姑的手里,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瑟瑟,我是储君,我有我的难处,这是迫不得已。” 他这样说着,瑟瑟却有些恍惚,这场景仿佛与她梦里某个漫漶不清的画面重合上了。 “瑟瑟,我是皇帝,我有我的难处,这是迫不得已……” 她莫名觉得心里很是沉闷,狠摇头,想把这些不愉快摇出去,定了定心神,平静道:“涉及权欲之争,你与母亲从来都不让我插手,我也不便多言。只是一点,玄宁未曾参与其中,他今年只有十四岁,是无辜的,若是那马将他摔得再狠一点,他那条腿就废了。阿昭,他好歹唤你一声表哥。” 沈昭笃定道:“我不会让玄宁有事,当时我的人都在那里,若是沈士建不出手相救,我的人也会出手。” 他见瑟瑟的脸依旧冷凝紧绷,伸出手,试探地捏了捏她衣袖,见她没有将自己甩开,顺势慢慢握住她的手,温软了声音道:“本来我可以将事情做得更周全,可是时间不够了。那叛逃公主府的户部税官找到了,姑姑闻讯去了刑部,西苑的事暂且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大哥才有足够的时间去清理细作。这是好时机,我不能错过。” 瑟瑟道:“可我娘迟早会知道。” 沈昭悠然一笑:“知道便知道吧,我已经想好善后之策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瑟瑟垂眸默了片刻,道:“她是我的母亲,不管有没有血缘,她都养了我十六年,精心呵护,从未让我受过委屈的十六年。我不想你们为敌,我看着你算计她,我也不会觉得高兴……” “是她先算计我的。”沈昭言辞凿凿:“建章营职系西京,仅次于禁军,护卫天子安危,在这个节骨眼,姑姑她要建章营做什么?她想把我当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吗?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还不能反击吗?” 这似乎是个死结,难以拆解。 瑟瑟决心先略过这一节,整理了心情,问:“那你今日来是为何事?不会只是为了探望玄宁吧?” 沈昭道:“我已将高士杰被杀一案都弄明白了,凶手我也确定了,把徐长林叫出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把这事彻底了结,让他赶紧走。” 三人出门,瑟瑟自是要坐马车的,而徐长林如今还是见不得光的人,自然也不能抛头露面地去骑马,这样一来也只能坐马车。沈昭意识到这一点后,十分果断地抛弃了他的爱驹,风姿摇曳地钻进了马车里,坐在了瑟瑟和徐长林的中间。 瑟瑟在临行前嘱咐了玄宁,若是母亲回来,父亲有可能会因为她的婚事而去跟母亲争论,到时他千万要拦着,不能让两人吵闹起来。 玄宁拖着一条伤腿,应得很是含糊。 因而瑟瑟一路都是忧心忡忡、沉默不语的,沈昭本也是寡言之人,唯有徐长林一副没心没事的悠闲模样,中途几次试图挑起话题,被沈昭嫌弃地瞪了几眼,也老实了,独自缩在角落里不再言语。 这一路安静,转眼到了目的地。 眼前绣甍飞檐,雕花漆门,正是近来才被判圈禁的宁王的府邸。 瑟瑟站在府门前,甚是不解:“八舅舅……” 沈昭眼中掠过暗色,朝她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马车,道:“长林君,你是大姑娘吗?还得梳妆打扮一番才能出来见人,要不要孤去扶你下来?” 车幔被掀开,露出徐长林那张清雅温秀的脸,他不乏震惊地看了一眼宁王府门上的匾额,瞠目道:“殿下恕罪,我只是没有想到……” 他跳下马车,沈昭瞥了他一眼,雍容矜贵的太子殿下微勾了勾唇角,露出几分意味深幽又讥诮的笑意。 三人入府,宁王正喝得醺醉,借着酒劲挥毫点墨,三人执过晚辈礼,宁王大咧咧地拉着沈昭要他品鉴自己的新作。 沈昭倒是很给面子地看了几眼,一本正经道:“不错,只是比起八叔那周到缜密的杀人本领来,着实差了许多。” 话音一落,书房顿时安静下来。 宁王手里还握着笔,轻微地抖了抖,一脸温隽笑意地看向沈昭:“太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了。” 沈昭微微一笑:“我起初还真是冤枉姑姑了,高士杰的死原本就跟她没有关系,因为凭她根本驱使不了八叔去做这样的事。这普天下能将事情做到这地步的只有一人……” 宁王收敛笑意,将笔掷回砚上,褪去一脸的吊儿郎当,恍若变脸一般,严肃道:“好了,不必再往下说了。” 沈昭笑意未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慌不忙道:“高士杰是因自己手里的证据而死,孤猜……长林君故作了一通玄虚,其实,你并没有见过这证据的模样吧?起初,你是把我们大家都给耍了。” 冷不丁被点名的徐长林愣了愣,眼珠滴溜溜一转,透出些狡猾黠光,瞧着是想狡辩,但见沈昭凛凛地盯着他,满是笃定之色,若是再紧咬下去,他怕是会让自己说一说这证据是什么——自己哪里知道? 想来是没有什么辩驳余地了,唯有苦笑着朝沈昭深揖一礼,心悦诚服:“殿下惊天之智,在下佩服。” 宁王却听不下去了,不屑地瞥了眼沈昭:“他没见过,你见过?你少来诈你八叔,你就不可能见过!” 沈昭收敛了笑意,面容上若罩了层冷冽寒霜,道:“孤没见过,可孤能猜出那是什么。” “这普天下能驱使八叔的只有一人。” “那证据也是关于宋家旧案的,它能证明宋玉是被冤枉的,但它指向的人不是姑姑,而是……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