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娇宠》 嘉和郡主 北邺初秋的风已有些刺骨。 昨日天气骤然变冷,狂风呼啸而来,摇摇欲坠的树叶飘零而下,在路面上盖了深浅不匀的一层。 今早那深绿的落叶上竟结了层半透明的薄霜,朦胧中沁着股寒意。 马蹄和车轮先后碾过铺满落叶的小径,传来一阵吱嘎声响。 林间的道路并不平整,上上下下的颠簸让马车内娇贵的人不得安生,陆容予一对秀眉轻轻蹙起,睁开漆黑如点墨般的双眼,眸中还泛着点点水光。 “小姐醒了。”画婉往小几上茶杯中沏了些玉露茶,递到她面前,轻声道,“现已进入北邺边境,此地干燥,小姐先喝些茶润润嗓子。” 陆容予手臂轻抬,拿起茶杯抿了抿,玉笋般的手指捏着釉色青莹的青瓷,更显细腻白皙。 纤纤素手缓挪,将车帘拉开一些。 窗外寒凉的风混着清冽的气味,顺着窄缝钻入宽大的袖口,而后侵袭全身,冷得人一缩,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梳雪刚拿了件鹿裘披风来,罩在她身上。 “小姐当心着凉。” 陆容予点点头,把车帘放下,靠在铺就了软垫的坐榻上,闭起双眸。 “几时能到都城?” “照如此看来,约莫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画婉答道。 这北上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日日夜夜颠簸不断,小姐身子一向娇贵,这一折腾,已是瘦了好些,现下眼看终于要到了,画婉忙吩咐车夫将马驾地快些。 车夫卖力挥鞭,两个时辰的路生生缩短了一半,陆容予只是稍用了些点心,又和两人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已停在了都城门口。 “小姐,到了。”梳雪道。 陆容予眸色变了变,接过画婉递来的面纱戴上,这才被她扶着下了马车。 邺谨帝早派了人在城门口迎接,画婉拿出三个月前皇帝册封郡主的圣旨,交予前来接待的嬷嬷。 护送的车夫和侍卫们即刻启程回了南阜,陆容予则和画婉、梳雪二人,跟着嬷嬷上了另一辆马车,直往皇宫去。 都城十分热闹,沿街皆是琳琅满目的店铺。 兵器坊、珠宝阁、茶楼酒肆等应有尽有,甚至连春香楼这样的淫/艳场所,都大张旗鼓地挂着招牌。 楼内酒香四溢,哄吵一片,热闹非凡。 陆容予此番来北邺前,先被南阜皇帝下诏收为继女,后又被邺谨帝封为嘉和郡主,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于往日。 因此,不仅从南阜来时,配以与南阜帝亲生公主一样的十二护卫送亲规格,和二十四样锦缎珍宝;来到北邺以后,邺谨帝也是以郡主礼遇迎接。 随行的嬷嬷、宫女、侍卫训练有素,接送的轿辇和马匹也皆是中上等。 陆容予此番还带着几车南阜特产的丝缎与茶叶来。一行人与轿把宽阔的道路占据了一大半,连没有封号的公府、侯府小姐遇上了都要避让。 着实给足了南阜面子。 可陆容予却并不如何开心。 她自知此番行程有来无回,这些都只是一时风光,以后的日子艰难如何并不能知晓,因此面上没有半分喜色,一路上都淡漠地望着窗外。 从小和陆容予一起长大的画婉和梳雪知道小姐心里定然不好受,但两人的身份低微,无法于轿内作陪,只能随行于轿辇之外。 何况身边还有北邺的嬷嬷和宫女。 两人连句宽慰的话都不能说,纷纷又急又闷。 马车轱辘滚着,轿内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清响。 梳雪闻声,忙让轿夫停下,将头向轿身靠了靠,关切地问道:“小姐?” “郡主,可有何事?”领头的嬷嬷问道。 “无妨,”轿内传来清澈甜糯的声音,却带着几分难掩的疲倦,“茶水洒了,我如此仪容,不可面圣,嬷嬷可否帮我到附近寻一套衣裳来?” “是,老奴这就去寻。” 嬷嬷嘴上虽这么答着,转身却只吩咐了一个宫女去办。 画婉见她这幅做派,心中有怨怒却不得发,只好急忙道:“嬷嬷不知郡主的身量尺寸,请让奴婢一同跟随。” 附近正巧有一家成衣铺,画婉让那宫女在一旁等着,自己去为郡主挑衣服。 那宫女求之不得,兀自逛了起来,自然没留意到画婉走进了屏风后的一个房间。 不过一刻钟时间,两人就回来了。 画婉进轿,服侍陆容予穿上那套浅杏色绣料蛮布挑线裙,并将系在自己腰间的大红色金线绣花锦囊悄悄交给了她。 陆容予点了点头。 等真正进入皇宫面圣时,已又是半个时辰之后。 北邺一向是五国中最强盛的国家,不仅军营内兵马丰壮,文坛上亦是人才辈出,在五国中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南阜、东乾、外荆、內荆四国,每年都要向北邺进贡大量特产奇珍,北邺也在国境处开设街市与四国通商。经年累月来,积攒了雄厚的财力,其繁荣兴盛程度,到达了史无前例的顶点。 昭政殿作为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装修得十足富丽堂皇。 陆容予出生于南阜江远侯府,也算是富贵世家,纵使她自小见过不少名画古董、金玉珍宝,却仍然被昭政殿的奢华惊了惊。 她不敢抬头乱看,但光从这脚底下踩着的金砖,就可对北邺的财力窥见一斑。 这金砖,所谓“敲之有声、断之无孔”,每一块都要历经两年时间才能烧制而成。制成后,用桐油浸泡,至表面呈现光泽方可。 江远侯府自然用不了这样名贵珍惜的金砖,她只有在几个月前,进宫受南阜帝封号的时候,看到过一些,但也只是用于个别处的装饰,绝不是像昭政殿这般大面积铺设的。 传言邺谨帝军功卓著、政治才能突出,又爱才惜才,是个和气亲民的皇帝。 前几条陆容予是信的,但却知“和气亲民”几个字,是永远不可能与邺谨帝扯上瓜葛的。 自古帝王薄情狠厉,何来和气亲民一说? 若真是和气亲民,当时又怎会御驾亲征,大杀四方、血洗西北,造就如今四国闻风丧胆、纷纷朝拜的局面? 不过饰面伪装罢了。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再明白不过。 陆容予高悬着一颗心,迈进昭政殿,脑中时时谨记着来之前爹娘的嘱咐,和路上嬷嬷教的规矩。 她敛神摒息地走到圣上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一大礼。 “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少女一身浅杏色绣料蛮布挑线裙,裙面未绣任何花纹,简单素净至极。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俯下身来对着前方盈盈一拜,露出一段凝脂皓腕,雪白细腻。 还未见面容,只看那玲珑的身段,便足以让人心驰神往。 南阜国力较北邺虽然弱些,却实在是块儿孕育美人的沃土。 邺谨帝从书案中抬起头,声音无波无澜。 “郡主平身。” 陆容予起身,双手交叠于腹前,婷婷玉立,头却低垂着。 堆砌如云的乌发挽了个最简单的样式,发间只用一只玉钗点缀,清简素淡,下半张脸蒙着一层白色轻纱,低垂的纤长睫毛遮住眼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黛色秀眉。 遮掩朦胧间,别有一番风味。 “谢陛下。” 邺谨帝将手上握着的狼毫随意搭在砚台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朕记得,南阜不似西荆,并不兴女子带面纱之风。” 陆容予闻言,立刻又跪了下去,身体伏得极低。 “陛下恕罪,臣女自到北邺后,脸上便生起红疹来,怕惊扰了圣驾,故蒙面以见圣上。” “可有请太医看过?” 她点了点头。 “太医说,只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月余便能恢复。” “那便好。”邺谨帝又道,“朕本应在宝华殿召见外使,但你虽不是嫁到大邺,终究封了郡主名号,日后便是自家人。” “谢陛下恩典。” “大邺后宫妃嫔寥寥,如今也只剩婧嫔膝下无子嗣,朕便将你安置在绮云殿。” 这大邺后宫除去皇后,一共只有两妃三嫔。 五国皆知北邺帝后感情极好、伉俪情深,除了婧嫔外,身居高位的怡妃、惠妃、瑾嫔和高嫔,无一不是因着有子嗣傍身,才走到如今地位。 那么这个唯一无子无女的婧嫔,必然不是一个简单角色。 陆容予本应该像历年由南阜送到北邺的女子一样,嫁给北邺皇帝为妾,以作和亲之用,但因如今邺谨帝爱极了皇后,早在几年前就宣布后宫再不纳新人,她自然不必多此一举。 不过,南阜每五年向大邺送一女子的规矩可改不可破,她便得了一个郡主的尴尬身份。 说得直白些,便是南阜送来北邺的人质,一方面维护两国的政治稳定,另一方面,在走投无路之时,也可以作为两国开战的由头。 陆容予早认清了自己只是两国政治棋子的身份,自知从受封的那一刻起,便只能任人摆布。 不过,虽然她的命数已定,却多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如今不知那婧嫔是个怎样的性格,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正这么想着,范公公便猫着腰进了殿内,细声细气道:“陛下,七皇子到了。” 邺谨帝宣七皇子进殿,又对着陆容予摆了摆手:“你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谢陛下体恤,臣女告退。” 陆容予又行了一礼,俯身退出店内,额角都出了层薄汗。 帝王威仪,果然不容怠慢。 终于退到殿外,她才悄悄松了口气,迎面却又撞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人一身玄色银线绣祥云长袍,腰间挂着一块黑如墨光的稀世黑翡翠,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浑身上下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竟比方才所见之帝王气势更浓。 那煞气极淡,像是被刻意压制着一般。 却还是让陆容予刚松懈下去的神经顿时又紧绷了起来。 她俯下身向他行礼,额角的一滴汗顺势流进眼中,疼得她立刻眼眸紧闭,再睁开时,一只眼眶被激得泛了点红。 “臣女见过七皇子殿下。” 声色软甜,带着点颤意。 程淮启已在小室候了有一阵子,习武之人耳力强健,他便将殿内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父皇离得远,看得并不仔细,但此刻他与她距离不过咫尺,他又一向眼尖,轻易便能透过那薄薄的面纱,看到其下的少女肌肤。 光滑细嫩至极。 又何来红疹之说? 这个郡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倒有几分心思。 程淮启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的人,开口的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海底般深沉,一字一句,语速极缓慢。 “嘉和郡主。” ※※※※※※※※※※※※※※※※※※※※ *开新文,给自己放个烟花——peng!pa!bang!xiu~~~ *永不咕咕的果茶准时出现惹,么么么么么! —— 1书名已改,为了防止有些小可爱找不到路,过段时间再换封面~ 2这本是七哥和小仙女的前世,剧情不完全和后世一一对应,也可以当做独立的一本来看。 不过两个主人公的人设是一样der,还是小狼狗x小猫咪。 3剧情带一点权谋,女主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很聪明,关键时刻绝不拖后腿(为小仙女摇旗呐喊! 会适当走剧情,以剧情推进感情线,不虐。 4果茶写书有点点慢热,因为主人公的相识相知都需要一个过程嘛。 但是,果茶卖的瓜,它必然是包甜的! 不仅包甜,还包齁齁甜!! 小可爱们快快看过来~! 5今天留言的小可爱有小红包鸭~ —— 手动感谢小天使们预收时投的营养液。muuuuuuua! 游仙宫宴 绮云殿西南角的碧芙园早已派人来收拾过,陆容予又拜见过皇后和婧嫔后,就和画婉、梳雪一同到了这处。 园子倒是难得的景致。 整座皇宫内的其他居所皆是房屋环绕着草木,唯有这处,是草木环绕着房屋。 群翠间,隐隐现出一角硬山顶的屋檐,南边还有一精致小巧的亭子,题“碧芙亭”三字。 亭内只能纳三四人同坐,南面临一方浅塘,塘后还饰以假山顽石,环境不可谓不清雅舒适。 只不过,整座院落坐东北朝西南,难见阳光,入冬想必极为阴寒。 园子虽然宽敞,屋舍却只有正常主子的房间一半大,格局与陈设都简单至极,让这整个碧芙园看起来不像是给郡主的住所,反而更像山中居士的避世隐退之所。 “这一个个的,话倒说的好听!说什么碧芙园山水环绕,照顾小姐从南阜来,为小姐住得舒心,其实还不是因为这处地方小,又最为偏僻破落!奴婢就不明白了,小姐又不是来和这后宫妃嫔们争宠的,何苦存了心思,让小姐住在这样的地方!小姐从小金尊玉贵,侯府里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给小姐最好的,现在倒好,又封了公主又封了郡主,竟然,竟然……” 几人将园内先逛了一圈,梳雪看着这满园丛生的杂草,和屋内比奴婢所用规格也好不了多少的桌椅床榻,顿时气上心头,又急又恼,说到后面,语气都有些哽咽。 一向温和懂事的画婉,难得地没有拦着梳雪说这等违逆之言,皱着眉,一言不发,显然也是气坏了。 陆容予见两人这幅非要替自己受了这天大委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清脆娇软的声音,如风拂过银铃,一下把园中压抑的氛围冲散许多。 “小姐竟还笑得出来!”梳雪愤愤道。 陆容予伸手挽着两人走到亭边,反过来安慰道:“我倒觉得此处不错,我极爱这‘碧芙亭’。你们看,亭下的那小湖边上是什么?” “是小姐最喜欢的白芙蓉花儿!”画婉指着一朵盛放的白芙蓉,说道。 花朵白如新雪,柔嫩娇妍,陆容予走近,俯身细嗅,一阵清香袭来,让她不禁眯了眯眸子。 “此时正值芙蓉花期,也算是赶巧。” “小姐在亭子里坐坐,奴婢和梳雪先将屋子收拾干净。”画婉道。 “等收拾干净了,小姐先歇着,奴婢给小姐做些木芙蓉花糕吃。”梳雪道。 陆容予笑:“好在还能带着你们二人。” 画婉与梳雪皆是江远侯府家养的婢子,从小就一直服侍陆容予,三人的关系更像是姊妹,而非主仆。 画婉贴心稳重、梳雪活泼俏皮,此番能带着她们一同来北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碧芙园本就不大,画婉和梳雪又都是麻利的,她在亭中坐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两人就已收拾妥当。 总归南阜还有几分颜面在,皇帝和婧嫔想必不会克扣她的吃食,最多少些珍馐罢了。梳雪生了一双巧手,能将普通食材做成美味佳肴,且她也不太挑这些,并无大所谓。 虽然用度不比从前,该有的物件儿却是齐全的,总还不算太差。 此时已近黄昏,奔波了一整天的陆容予没心思用膳,只吃了些梳雪做的木芙蓉花糕垫肚子,神色疲倦地靠在床榻上。 “小姐可别睡过去,此时睡了,夜里该睡不着了。”画婉道。 陆容予点了点头,拿出怀中的那只大红色绣花锦囊,问道:“那位江先生可有交代什么话?” 画婉答:“江先生说,小姐饱读诗书,在此处并非好事,请小姐多加掩藏,并尽量少见帝后,在宫中行事越谨慎低调越好。” “还有吗?” 这番话,走前爹爹和阿娘都已经交代过她了,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潘王,也特地来城门口/交代她此事。 “那位江先生还说……” “说什么?” 画婉皱了皱眉,俯身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陆容予闻言,也皱了皱眉。 “这位江先生可有说他是什么身份?” 画婉摇了摇头:“他没说,奴婢也不敢问。” “我知道了。” 见两人凑近说着秘语,梳雪佯装生气。 “小姐和画婉说什么呢,竟是连我都听不得的?” 画婉予戳了戳梳雪的额头,笑道:“还不是怕你又坏了小姐的好事。” 梳雪知道画婉是在说上回自己一时失言、将小姐给侯爷秘密准备了许久的礼物说了出去的事,当即反驳道:“胡说,小姐一向不记仇,肯定是只有你记着呢!” 梳雪知道,自己瞒些小秘密还好,却是藏不住大事的性子,小姐和画婉一向待自己如亲姊妹,不让自己知道,肯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她就算愚钝,也知道此番来北邺须得步步小心、时时在意,自己出事倒没什么,本来贱命一条,但千万不能累及小姐。 自然也就没有真的因为这事生气。 “不过,这都城里这么多成衣铺,小姐怎么知晓那位江先生在哪里等着?”梳雪问道。 陆容予眸光闪了闪。 “可还记得出南阜之前,城门口突然出现的潘王?是他告诉我,进入都城后约莫行进一刻钟时,到最近的成衣铺去寻江先生。” 画婉知道这江先生不是一般人物,或有朝一日可救小姐于水火,当即道:“王爷一向对小姐是极好的。” “想来也奇怪,这王爷一向与侯爷交情不甚深厚,却尤为喜爱小姐和少爷。虽然平日里也不见什么动作,但每逢小姐和少爷生日之时,不仅亲自来道贺,还都带些世上难寻的奇珍异宝,件件价值连城,像是当亲生儿女般宠爱呢!”梳雪道。 “想来也是有缘,我每回见王爷时,皆觉十分亲切。”陆容予笑道。 那日因天色已晚,三人在园中休息后,便再无动静。 不过,第二天一早,婧嫔就派贴了身宫女秋桐,领着一众宫女和几个在宫中掌事已久的老嬷嬷来。 秋桐对陆容予行一小礼,朗声道:“传婧嫔娘娘话,请郡主挑几个称心的丫鬟和嬷嬷在身边伺候着。” “嘉和谢婧嫔娘娘关照。”陆容予微微点了点头。 画婉和梳雪二人已足够周到,她又喜静,也顾忌着人多了容易出乱子,只挑了一个面相与祖母有几分相似的嬷嬷和两个顺眼的丫鬟,分别名唤翠浅、玉合、小兰。 秋桐带着剩下几人离开,画婉将三名新人待下去交代规矩,梳雪则端着一碗汤药走到小几前:“小姐,该喝药了。” 陆容予摆了摆手。 “倒了吧,又不是真病,哪需要喝药。” 梳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欢快地应下,转身就退了下去,把药倒在门前的榆树下。 画婉又拿了叠木芙蓉花糕来放在桌上,笑道:“方才范公公传皇上口谕,特许小姐可以和诸皇子公主们一起读书,等小姐身子好了,便可去学堂。小姐预备病多久?” 陆容予摇了摇头:“且看吧。” 她从小怕谷莠子,一碰到此物,肌肤便会起红疹子,但也无需医治,过几个时辰,自己就好了。 太医每回来时,画婉就找些谷莠子,在她脸上擦出些红疹子来。 太医本就对这郡主不上心,她又对太医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水土不服,只需开些外敷内用、吃不出毛病的药,也就糊弄过去了。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 直到中秋节临近,谷莠子即将谢尽,皇帝又特地再传口谕来,问郡主的红疹可好些了,陆容予这才不得不自搬进碧芙园以来,头一回将腿迈出了门去。 毕竟是宫宴,婧嫔特地遣人送了一身正装来。 翠浅亲自服侍郡主穿上,又给她梳了个凌虚髻,饰以五色团花和皇后特赐的雕花绿宝石银步摇,带翠兰田玉耳珰,描淡眉、画红唇。 前后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成。 少女皓齿朱唇,一对黛眉如远山,肤若凝脂般细腻雪白,在华美的头饰和服装映衬下,显得尤为娇艳。 翠浅在宫中待了二十多年,见过的妃嫔宫人无数,却还是着实被她这幅倾世容貌惊了惊。 “郡主平日里穿的素净就极为好看,如今这么一打扮,更是倾国倾城了!”翠浅笑道。 陆容予看着铜镜中花枝招展的自己,闭着眼,摇了摇头。 “将这步摇换我那支点翠玉钗,再将团花都换成素色的来。” 翠浅闻言,赶紧向前一步,出声阻止:“郡主,此步摇乃皇后娘娘亲赐,换不得啊!” 陆容予却坚持道:“换来。” 这步摇太过惹眼招摇。 对比起被皇后娘娘责罚,想来还是爹爹、潘王与江先生先后跟自己强调了三遍的谨慎低调,更为重要些。 家宴在酉时开始,陆容予早早就到了金碧辉煌的游仙宫。 虽然她已极为低调,但一张绝美容颜,依旧引得在场众人议论纷纷。 少女一身墨玉绿绣玉兰广袖软缎裙,身段纤细窈窕、玲有致,发髻一半高挽一半披散,耳畔垂下几缕碎发。 所用发饰虽然简单素净,却衬地一张小脸更加清丽娇俏,干净脱俗。 姗姗来迟的邺谨帝和万皇后也是第一次见到嘉和郡主全貌,纷纷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艳之色。 甚至,邺谨帝还觉得看着有几分眼熟。 竟像一位故人。 “嘉和郡主的顽疾可大好了?”邺谨帝问道。 此时宴会还未正式开始,坐在大殿两侧的皇子公主和各宫妃嫔们都在轻声交谈着,但皇帝一发话,所有声音都瞬间熄了下来,从悄悄打量变为明目张胆,盯着这位新来的嘉和郡主。 陆容予没想到宴会还没开始,自己就首先被点了名,赶紧起身走到殿中央,拖着华服跪下,俯身盈盈一拜。 “谢皇上、皇后娘娘记挂,臣女已经大好。” “那便好。” “郡主为何不戴本宫赏赐的那绿宝石步摇?”皇后问道。 陆容予再次服了服身,开口道:”嘉和得皇后娘娘赏赐,不胜惶恐,恐怕将那簪子损坏,叫丫鬟好生收在屋内了。” 皇后轻笑着挥了挥手:“本宫赏的,带着就是。” 她应下。 “今日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朕办的是一场家宴,大家无需拘束,随心所欲便可。”邺谨帝道。 “臣妾先敬皇上一杯。”皇后站起身,对着皇帝举杯,昂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后是该庆贺,”邺谨帝看着皇后,笑道,“此番中秋佳节,恰逢老七战胜凯旋,可谓双喜临门!” 程淮启闻言站起身,也举杯将酒一饮而尽,声音低沉。 “此乃儿臣之本分。” ※※※※※※※※※※※※※※※※※※※※ 许个愿:这本让果茶体会一下顺v的滋味! 给七皇子疯狂打call! 谢谢送营养液的两位小天使呀~ muuuuua! 灵韵公主 在宫中的这大半个月里,即使未出过碧芙园半步,陆容予也听闻了许多关于七皇子程淮启的传言。 七皇子乃皇后所出,与三公主为一母同胞的嫡子女。 皇帝独宠皇后,自然就对这七皇子和三公主宠爱有加。 除十分得宠以外,七皇子自己也十分争气。 他十五岁就第一次领兵出征,帮內荆击退外荆的攻势,使內荆对大邺心悦诚服;在不久前,也就是十七岁之时,他又亲自领兵,再次平定外荆与大邺交界处的战乱,以仅仅八千兵马,击退敌军两万,且仅伤亡不到两千。 捷报传来之时,令大邺无数百姓和王公贵族赞叹不已,但其本人却没有丝毫波动,只淡淡一句“儿臣本分”,一笔带过。 明眼人都看得出,诸皇子中最有能力、最得皇帝宠爱、年龄阅历最为合适的,皆是七皇子,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人。 但不知为何,年过半百的邺谨帝却迟迟没有册立太子。 这让某几个皇子十分骚动。 子嗣之间、甚至后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尤为激烈。 今日宫宴,在座之人无不身披华服,唯有他,仍是一袭玄色衣袍,面色淡漠如天边低悬的冷月,不见半分喜色。 无论何时,皆一幅宠辱不惊的模样。 先前所见之时的凌厉杀气,此刻也被他收敛地一干二净,整个人像一尊器宇轩昂的高大雕塑,空有一副好皮囊,而无半分情感。 程淮启早就感受到陆容予的目光,落座后,便将目光转了过去。 墨玉绿衬得少女肤若凝脂,与初见时的素净不同,今日的她,倒有几分媚态。 宫服肩膀处宽大,显得人愈发娇小,又在媚色中添了些清纯。 容颜姣好,气质清婉,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美人儿。 两队宫女在这时端着美酒进入殿内,正巧挡住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陆容予大松一口气,闭上眼,脑中却全是他那如深潭一般乌黑不见底的眼眸。 又有穿着粉色纱裙的舞女从门口鱼贯而入,丝竹之声同时响起。 邺谨帝环视一周,问道:“怎么不见安儿?” 安儿便是当今最得宠的灵韵三公主。 她与七皇子同为皇后亲生,性子活泼喜闹,一向骄横跋扈、胆大包天,时常惹出些事来。 可因着连皇帝都让她三分,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言。 照理说,今日这样欢腾的场合,三公主是断然不会缺席的,但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到现在还未出现。 众人正面面相觑时,又见殿中央有一个身着大红舞服的倩影袅娜而来,莲步轻移至粉裙舞女中央,翩然跳起了舞。 她一双盈盈含笑的美目流转,身段窈窕柔软,与水袖漾出的波纹恍若一体,似风中摇曳的娇花,又如海里翻涌的赤浪,看得在场众人都纷纷惊叹。 “安儿特以此舞为父皇庆贺。” 一舞毕,程淮安对邺谨帝福了福身,巧笑嫣然。 “好,好!安儿有心了,快到父皇身边儿来。” 邺谨帝大笑,带头鼓起掌。 底下也是赞叹声一片。 程淮安走到帝后身边,忙有范公公赐了座,她便亲亲热热地挨在邺谨帝身边坐下。 “安儿一向会哄你父皇开心。”皇后笑道。 “那是自然。” 程淮安养着下巴环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新面孔身上。 “这位可是那从南阜远道而来的嘉和郡主?” 陆容予起身对她福了福,答道:“臣女给三公主请安。” 程淮安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番。 “倒是长得与本宫不分高下。不知郡主可否也献舞一曲,看看郡主的舞,是否同样与我不分高下?” 此话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三公主一向跋扈,却没想会在此时说出这样轻佻又有失身份的话来。 陆容予闻言一愣,强稳住心神,神色间却还是透出些许慌乱。 一片静默之时,一身着冰蓝云纹紬直裰广袖袍,生得眉清目秀、仪表不凡的九皇子程淮义猛然从席间站起身来,皱着眉,对程淮安道:“三姐莫要强人所难!” 九皇子之母怡妃见此情状,立刻以眼神示意他不要胡闹,程淮义却视若罔闻,仍倔强地站着。 程淮安忽地笑了出来。 “九弟平日里最喜这些歌舞丝竹,今日为何对嘉和郡主如此庇护?莫不是……” 程淮义正欲反驳,一相貌平平、身量健朗的男子拱拱手,也发了话:“久闻南阜钟灵毓秀、美女如云,如今得幸一见,果觉名不虚传,不知本殿是否有幸,一观美人舞姿?” “我赞同五哥之言,”出言的是十三皇子程淮旭,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与他母妃瑾嫔有七分相似,“大邺最喜歌舞,郡主无需害羞。” “那便舞一曲吧。”邺谨帝道。 陆容予窘迫至极,面上早已泛起嫣红,跪下身作礼。 “陛下恕罪,臣女着实对舞乐一窍不通。” “既如此,那你会什么?演些别的来助助兴也好。”程淮安道。 这话,竟是将她放在一个与艺伎同等的位置上了! 跪在一旁的画婉顿觉委屈至极,却只能隐忍着不发,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两道痕来。 陆容予垂眸,低声答道:“臣女不才,琴棋书画皆不通,只好作首诗,以搏陛下和公主一笑。” 邺谨帝应允。 立刻有公公抬着桌案和纸笔来,陆容予思考一番,慢吞吞地写。 待她收了笔,范公公将宣纸先呈给帝后和三公主看过后,又有小太监,顺着座位席次,将诗作给在场的诸位传阅。 “是夜沸欢声,满月照宫墙,佳人翩然舞,风姿碾群芳。” 一首诗并不出彩。 格律与平仄不齐倒罢了,字迹也无笔锋性格。 虽挑不出错,却平淡至极。 连程淮安见了都是一愣。 没想到这嘉和郡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才艺,也不过尔尔。 大邺能文善武,稍有些家世的女子都会同男子一样读些书。在座的各位妃嫔、宫人皆出自官宦世家,自然一眼就看出这诗作平庸,不过作势点着头,随口扯了几句搪塞之语敷衍过去,心中却对这位自弱国而来的无才郡主,又鄙视几分。 程淮启坐在下位之首,是在帝后与三公主之后最先看到诗作的。 他见那字幼态且结体不均,力度连四五岁的孩童都不如,目色不由得一沉。 他将宣纸交还给面前的宦官,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红着脸、垂手低眉站在大殿中央的女子,心中疑惑更深。 这场闹剧好歹是结束了,众人又饮酒赏乐、诗词歌赋了一番,便各自散去。 陆容予拜过礼,由画婉搀着走出游仙宫,却迎面撞上了方才为了自己出言顶撞三公主的九皇子。 她福了福身,开口道:“臣女见过九殿下,多谢九殿下方才解围之恩。” “你不必多礼。”程淮义想伸手将她扶起来,却又恍觉不妥,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轻咳一声,“你在大邺过得可还习惯?” 陆容予颔首:“多谢九殿下体恤,臣女一切都好。” “那便好,那便好……这皇宫不比市井,人心凶险,须得时时提防着。你自遥远而来,无依无靠,若真遇到什么事儿了,自可来寻我。我虽没有七哥那样的身份和心计,却好歹能比你多说上几句话。” 这便是金口玉言的承诺了。 不知为何,陆容予总觉得,这九皇子与宫中其他人不同。 似乎对她尤其好些,也仿佛没什么心计,倒有几分憨厚可爱。 但她只身一人处在这皇宫之中,并不敢轻信这样突如其来的关心和示好,只得淡淡道:“臣女惶恐。” “你……哎。”程淮义见她这样回答,丧气地叹了声,“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对了,”陆容予正欲行礼道别,又听他叫住自己,“婧嫔有些心计,却不会害人,住在她那儿,你大可放心。另须得注意高嫔和惠妃,前者蠢,后者坏。至于我七哥……他似乎对你颇有些成见。我从小与他一处长大,虽然他未曾明说,我却能感受的出来。七哥心思深沉复杂,工于算计,为人阴狠,你要小心些才是。不过……他应当也不会对你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陆容予闻言一愣。 九皇子实无必要拿这等事欺她,他这么说,必然是真心待自己好。 她心下默默将话仔细记下。 “多谢九殿下提点,臣女恭送九殿下。” 她半蹲着身子迎送,直到他离开好远,才缓缓站了起来,由画婉搀着,预备回碧芙园。 脚下才迈出半步,身后就传来一个极为低沉、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惊得她整个人都缩了缩。 “嘉和郡主。” 陆容予受了惊,心跳得又急又乱,勉强稳了稳身形,转过身去,低头福了福身。 “臣女见过七殿下。” 此时已近辰时末,四周一片乌压,好在一轮皎月又圆又亮,发着盈盈白光。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少女挽得一丝不苟的青丝上,为乌发镀上一层银光。 正如上好的绸缎一般,还飘散着她身上独有的馥郁清香。 程淮启没有让她起身,她便始终低垂着头。 一直这么半蹲着,腿已开始泛酸。 这七皇子总给人一种神秘莫测、深不见底的感觉,仿佛他一眼就能勘破万象,而她却永远也无法窥探他内心的一星半点。 深沉的可怕。 今日他身上那肃杀的威压虽然敛尽,但她仍旧是怕他的。 何况,九皇子方才提点过,他这就出现了,也不知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郡主请起。” 他缄默许久,终于发话。 陆容予直起身,轻微地动了动僵硬的腿,低声道:“谢殿下。” 程淮启低头直视着她的双眸。 他凌厉的眼神将她牢牢吸住,让人想躲而无能,只能被迫与他对视。 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让她一颗心都像是被人吊了起来。 程淮启见那双眼睛澄澈无比,如一眼就望得见底的小溪般,因为害怕,还有白光在里面微微闪烁着。 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虽说着先前思考了许久的话,语气却不受控制地放柔了些。 “郡主此番北上若别有用心,本殿奉劝你早日收起心思。” ※※※※※※※※※※※※※※※※※※※※ 七哥,你换上古装以后,怎么那么酷!! 破绽 能让程淮启亲自来说的“心思”必然非同小可。 就算不是弑君,也怕是同弑君相差无几。 陆容予闻言,顿时一愣,讷讷道:“殿下多虑了,臣女被迫只身前往异国他乡,只求安稳度日,并不敢做他想。” “安稳度日,”程淮启一字一顿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语气极缓,“郡主身上秘密不少。” 陆容予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推倒了般,发出“轰”得一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强自镇定道:“臣女不知殿下所说秘密为何事。” 程淮启抬步,侧首绕着她走了一圈,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小姑娘明显害怕极了。 不要说女子,连许多男子都对他闻风丧胆,在他面前语无伦次、诚惶诚恐者常常有之。 他能轻易看出她已极尽克制内心的恐惧,却还是忍不住微颤。 这并非伪装。 他冷然道:“不知郡主何等身份,本殿密卫搜查半月有余,却任何蛛丝马迹也无。” 陆容予大惊。 他竟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暗中调查自己? 可她此番来大邺,确实如自己方才所说,只求安稳度日罢了,何须他如此大费周章? 她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呼吸平稳下来,这才答道:“臣女原为南阜江远侯之女,后被南阜帝加封公主,北上大邺。不知殿下要查的,可是这个?” 程淮启嗤笑一声,没说话,眸中却分明写着“这还用查?”几个大字。 她一时窘迫至极,面上浮起一层嫣红,嗫嚅道:“除此之外,臣女并无其他身份。” 少女双颊娇红,粉面含春,在皎洁的月色下更显动人。 他心念一动,片刻又回过神来,沉声道:“谎称病,刻意掩藏诗才。若并无其他身份,何故为此?” 陆容予闻言,心中一沉,一对秀眉蹙起,往地上扑通一跪,声音颤颤:“殿下冤枉。” 程淮启剑眉一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我初见时,郡主面上并无红疹,且如今用药已半月有余,身上并无药香。郡主自可说以沐浴除药味,但那黄芩味浓,以根入药,长久服用,必然留香。这黄芩之味,不在郡主身上,却在碧芙园门口的榆树根旁。” “你右手指节处有薄茧,提笔动作娴熟,落笔却百般斟酌迟疑。明明长期握笔,今日宴席上的字却如同垂髫小儿。” “郡主身份详实,上至宗亲父母,下至服侍的丫鬟小厮,个个记录在册,出入可寻,连江远侯夫人是具体至哪一日怀胎、怀胎后如何为腹中的双生子出世做准备,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 “郡主可知,太过完美,本就是一种破绽?” 他音调低沉,每说一个字,都如同一粒饱满而厚重的疾雨,密密麻麻地砸在陆容予身上。 无意中释放出的威压和步步紧逼的严密逻辑,让她近乎窒息。 陆容予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口中,紧紧交握着,夜风吹过背后和额角沁出的汗珠,冷得轻颤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答道:“臣女只是不想引人注目,故在宫中低调行事。至于最后一点,臣女不知。”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食指曲起,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看着自己,冷着声一字一顿道:“你最好是。” 用了几分力的手猛然脱开,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即使他已然刻意放轻了力道,陆容予还是觉得自己的下巴被掐得生疼,像是要脱臼了一般。 他松手时,自己便不受控制地向右侧一倒,伸出去撑地的右手掌心都被磨破了一层皮,白嫩的掌心开了好几道口,还沾上了尘土的脏污,火辣辣的,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画婉见状,赶紧将小姐扶起,用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一对眉头皱地死紧。 “这七皇子果然阴狠又心机深沉。他若果真误会小姐对大邺图谋不轨,这以后的日子,不知要被他如何折磨。” 听她这样说,陆容予也皱起眉。 “他的猜测不无道理,若不是从来无人要我弑君,我都要怀疑自己心存歹念。只是,我总觉得,爹爹对我即将入大邺一事过于敏感,还有潘王和那位江先生,态度都极为奇怪,似乎我身上藏着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一般。” —— 中秋过后,各皇子公主休沐两日,就要回到尚德学宮,跟着先生学诗书。 陆容予病既已好全,自该奉旨前去。 尚德学宮坐北朝南,与皇宫富贵明丽的金、红色调不同,而以白色为主。 这处屋宇周围植许多高大树木,直指蓝天;正中心摆一座栩栩如生的夫子教学铜雕,旁边立一块提着劝学文章的铜碑;院落四周有几间学堂和一座藏书阁,笔墨飘香、书声琅琅。 学宮除对皇子公主开放外,诸王、将、相、公、侯之子女,以及与陆容予一类有封号的适龄男女,皆可入学旁听。 为此,学宮还特地设于皇宫东南角,离与南钦门极近,方便居住于宫外的人,持学章来往。 皇子公主与世家贵族并不在一间学堂读书,陆容予想了想,还是走进专供世家贵族所用的学堂。 她今日是第一次来,为避免引人注意,坐在了最尾端。 没曾想,自己落座后,身前却坐了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像一堵厚墙般,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甚至连教习的梁先生说了些什么话,她都听不太真切。 不知对方是何身份,但能入这尚德学宮的,都不是普通家世。 虽然陆容予受封郡主,却是人尽皆知的无依无靠、随意可欺,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得罪哪个小姐少爷。 她不敢叫他移开些,又听不清看不见的,干脆自己题笔,在书卷上画起画儿来。 第一堂课毕已是近一个时辰后,陆容予未听见梁先生说的那句“下堂”,兀自沉浸在画作中。 直到嘈杂的交谈声越来越响,她才回过神来,将笔放在一侧,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背脊。 尚德学宮课业紧密,十分劳累,很多世家小姐公子们无法承受,来了几日便称身体抱恙,再未出现过,除了必须日日来学的皇子公主们以外,大多数都是被父母逼迫而来的少爷们。 忽有一人指了指陆容予,接着,一群公子谈笑着向她这处走来。 陆容予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忙将书卷合上,向几人微微颔首,快步走出学堂。 她这样谨小慎微的反应,让几人更加肆无忌惮,快步到她身前堵住路。 其中一人还伸手将她刚合上的书卷捞了过来。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为首的那人问道。 陆容予皱了皱眉,低头道:“小女陆容予。” 那人疑惑道:“陆?未曾听闻都城有什么显赫的陆家……” “你是工部司匠陆策之女?”另一人问道。 她垂眸,并未作答,几人便当是她不好意思承认。 工部司匠乃从九品,芝麻大点儿的官职,怎也能入尚德学宮读书? 不过,这姑娘长了这样一幅好皮囊,水灵灵、白嫩嫩的,只怕是个男子看了,都要心生爱怜。 那手中拿着她书卷的人,翻到了她方才画的画,将书卷递到为首之人面前。 “钱少爷,画的是几朵花儿。” 钱衡民扫了眼那书本上的花儿,笑眯眯道:“本少爷乃俣国公府长子钱衡民。我与姑娘甚是有缘。这都城内无人不知我爱花惜花,今日就得见姑娘画得一手好花。既然你我有相同爱好,不如下堂后,在下请姑娘赏脸到俣国公府一叙,如何?” 这俣国公长子看起来仪表堂堂,却是都城无人不知的好/色/轻/浮,但凡见到家境地位低于自己的美丽女子,必然要轻薄,而被轻薄的女子碍于贞洁和地位,皆敢怒不敢言。 早已逼死好些烈女。 不过弱冠之年,这位世子的淫/荡之名,已然传遍京城。 如今他这番话的意思自不言而喻,旁边几人顿时相顾着淫/笑起来。 陆容予并不知他的坏名声,却也知道他说的并非什么好话,一对秀眉皱成了一个“川”字。 钱衡民上前一步,又道:“姑娘不必担心,本少爷自会派人去陆府知会陆司匠。” 简直得寸进尺! 她立刻也向后退一步:“请钱公子自重。” 几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把书卷向身后一丢,就要上前抓人。 不知其他围观者是碍于身份,还是早已司空见惯,并无人出手相助。 下人无法进入尚德学宮,陆容予身边此时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很快便被几人逼到角落。 她闭上眼,轻喘着气,纤长浓密的睫毛微颤着。 正以为事情再无转机之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都给本宫住手!” 几人闻声,如临大敌,立刻停了下来,纷纷转过身行礼:“见过长公主。” “钱衡民,又是你?” “这可还是在紫禁城内!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你竟放肆至此!” 程淮安柳眉一横,天家的威仪立显,吓得几人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大声求饶。 “三公主恕罪,三公主恕罪!” 程淮安瞥了几人一眼,冷笑一声。 “哼,恕罪?笑话!你们可知刚才轻薄的,便是父皇一月前亲封的嘉和郡主?” 钱衡民等人身在宫外,自然不知这嘉和郡主有名无实,如今听到这封号和官爵,立刻就慌了神,冷汗都将要从额头落下,忙跪着转过身去,向她行了大礼,高声哭喊:“郡主恕罪,郡主恕罪!” 陆容予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愣地看向面前趾高气昂的人。 无论是三公主的突然出现,还是她突然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都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郡主仁慈,但你一错再错、不知收敛,便由我来替郡主罚你。” 见她并没有要处置几人的意思,程淮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几人,大喝道:“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拖出去杖责,打到他们后背开花,不敢再犯为止!”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旁边围观之人纷纷鼓起掌来,口中皆喊“三公主威武”。 程淮安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又走到陆容予面前。 “你随我来。” ※※※※※※※※※※※※※※※※※※※※ 前世里淮安的戏挺多哒~ 被宠坏但心善的骄横小公主人设。 - 果茶以为到了暑假至少可以日6,但没想到还有实习这回事! 555555555 我争取多码一点! 给小天使们比心心! 帝王命 程淮安拉着她出了学堂,一直行到院内的一颗大树前才停下。 她比陆容予年长几岁,个子也较她高些,陆容予跟得费劲,站在树下喘着气对她福了福身。 “多谢公主解围。” “不必。” 程淮安吐了口气,十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见此人唯唯诺诺、毫无心计,任人揉圆搓扁的模样,竟让她无端生出了些保护欲来。 “你怎得被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打不过就搬身份来压他们啊!一幅任人宰割的样子,真是丢我皇家的颜面!你是要让人传出去,好让人诟病我父皇苛待你?” 陆容予闻言一愣,没想到长公主还有如此可爱娇憨的一面,顿时轻轻笑了起来:“臣女不敢。” “放肆!”程淮安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再次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道,“本宫看你以后还是来与我们一同上堂吧,你那处鱼龙混杂,什么杂碎都有,实在不是读书的良处。你虽不是父皇亲生,却住在宫中,到底和他们不同,平日里给本宫欺负欺负也就算了,万不可被宫外的人欺负、看了笑话去。” 陆容予点头应下,眨了眨眼,一双鹿眸中盈盈闪着亮光。 “人道灵韵三公主嚣张跋扈,没曾想却如此仗义亲和。” “嘁,你倒是大胆。”程淮安双手抱胸,美目一挑,下巴往别处转了转,不屑道,“本宫不过是看你只身一人来我大邺,无依无靠,起了怜悯之心罢了。况且大公主早年夭折,本宫与那二公主程淮欣又向来最不对盘,这学宮中无甚世家女眷,读书无趣,又无人与本宫一道玩。” “正巧如今你来了,虽然个性软弱,不得本宫喜爱,但至少也不讨厌,好歹能在这无聊的日复一日里,与本宫说说话解闷儿。” 陆容予又福了福身。 “是。” —— 尚德学宮的课业着实辛苦,陆容予过惯了闲散读书的日子,先前又休养了将近一个月,这下每日日头一升,就得来学宮报道,直至傍晚才能回去,没几天下来,便觉疲累不堪。 三公主虽说要自己陪她说话解闷儿,却因得宠正盛,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几位年纪较大的皇子又早已无须在学宮学书;而七皇子则似乎常有其他要事傍身,只时不时出现一下。 这样一来,就只剩她和几位年轻的皇子,可怜巴巴地日日扛着。 陆容予是这番厌学心思,但满心欢喜的九皇子,却又是另一番心思了。 原听闻这九皇子不是什么刻板爱读书的性子,虽然也颇有些文采,但读书奇杂,多爱读些游记、小说奇闻和山水诗作,对政事历史可谓丝毫不感兴趣。 本来他也是个在学宮内日日煎熬的,可如今陆容予来了,他却无端兴奋了起来,连着多日,竟没有一次迟到早退;学习时也不觉疲累,反倒每日都一幅兴致高涨的模样。 这天下堂时,程淮义又同往常一样走到她身边,双手背在身后,满脸的喜悦丝毫不加掩饰。 “嘉和!我今日给你带了个物件儿。” 陆容予叹了口气,放下笔,问道:“九殿下今日又带了何物?” 程淮义左手仍背在身后,右手捧着一方黑漆漆的砚台,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想来你那宫中并无称手的砚台,你既在这学宮日日苦读,便该得一方像样的砚台才是。” 江远侯喜书法,先前在侯府时,陆容予见过不少名砚,自然识得,面前这方砚台不是平庸之物。 此砚名为龙尾砚,材质坚润,抚之光滑、磨之有锋、涤之立净,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四大名砚之一。 平日里,他给自己带些假花、摇鼓一类的小玩意儿也就算了,今日这砚台过于名贵难得,她是绝对不能收的。 她立即站起身,对他行了一礼。 “此物珍贵,还请九殿下收回。” 程淮义伸手去将她扶起,叹道:“你无需与我客气的。”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一个清亮又带着些骄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听闻九弟日日对嘉和郡主献殷勤,不知今日带的又是什么宝贝,竟让郡主如此为难?” 陆容予见她前来解围,登时松了口气,俯身道:“嘉和见过三公主。” 程淮义不情不愿道:“三姐,你怎么来了?” 程淮安睨了他一眼,走到陆容予身边。 “今日无事,想来寻郡主聊聊天儿,怎么,你不愿见到本宫?” “臣弟不敢。” “不敢就对了。” 程淮安把那方砚台拿到手中,仔细端详了起来。 “这砚台可是四大名砚之一的歙砚?九弟得来,想必颇费了一番功夫。怎的,不拿来与皇姐我,反倒转手送了郡主去?” “谁人不知皇姐最不喜书画,若送给皇姐,岂不暴殄天物?”程淮义一对浓眉皱起,语气颇为不满。 “那你才与郡主相识月余,怎就知道郡主爱书画?” 程淮安这番话,不禁让两人都想到了中秋家宴那日陆容予的诗句和书法,皆觉窘迫。 程淮义轻哼一声。 “总之比皇姐爱些。” 程淮安望向陆容予,问道:“他说的可是实话?” 陆容予笑着摇了摇头。 程淮安将砚台一把塞回他手中,笑道:“你可看见了?郡主并不喜好、亦不擅长书画,还请九弟收回好意,不要让郡主将这天物暴殄了去。” “好啊,你们竟串起气儿来激我!”程淮义愤然道。 程淮安与陆容予相视而笑,前者满脸无辜地道:“本宫可没有。” 前段时日的朝夕相处下来,程淮安与陆容予已十分相熟,独处时并不拘礼。 程淮义走后,两人便相携坐在书案旁。 陆容予问道:“公主今日怎得这个时候来了?” 平日里,她或一早就来了,或干脆一整天都不来,今日却在中途来了学宮。 这还是头一回。 “别提了,”程淮安叹了口气,“我方才正去绛鸾宫找母后,却没想到被哥哥撞了个正着,他勒令我即刻来学宮,我这才不得不过来了。” 陆容予不禁莞尔:“公主连圣上都不惧,何以每每对七皇子言听计从?” “我又如何得知!”她提高了些音量,愤然道,“亏得我还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兄妹,都如此怕他。你未曾与他接触,或许不知,这世上,除了父皇母后,就没有人见了他不觉害怕的。” 陆容予深以为然,却没说自己已与他有两面之缘,只顺水推舟问道:“这是为何?” 程淮安摇了摇头:“不知。” “哥哥自小便与常人不同,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不喜玩笑,日日除去练武就是读书,天生的帝王个性。本宫常觉得他更像是个帝王傀儡,而非活生生的人。” “他原只是沉默老成了些,但是,自几年前内外荆一战,从沙场上浴血归来之后,哥哥整个人就变得十足阴鸷。那周身散发出来的煞气,更是让人退避三舍。哥哥刚回都城之时,众人歌颂皆其战功,却无人敢近其身,甚至连与他共同奋战了许多时的将士们,都无几人与他亲近。” “自此一战后,哥哥的威名和凶名皆在都城内传开,便成了今日人们口中城府深厚、阴狠寡言之人,甚至有人说,正是因为他缺乏仁心,父皇才迟迟不肯立太子。” 陆容予一愣,觉得这三公主实在太过大胆,连这番话都敢说出口,连忙捂住她的嘴。 “公主慎言。” “你实在刻畏缩。”程淮安十分嫌弃地看了面前没出息的人予一眼,“放心吧,有我护着,没人敢说你半句不是。” 陆容予轻笑道:“这七皇子倒是个奇人,竟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灵韵三公主百依百顺。” “也不算百依百顺,他再张狂,好歹也得给父皇和母后几分面子,而父皇母后又十分宠爱本宫,是以,本宫才是这整个大邺,说话最管用的人。” “那是自然。”她笑着附和。 程淮安又对着她打趣道:“只盼着有一天,哪家像嘉和一样性子温柔的小姐,能将我七哥收服,让他好歹变得不那么吓人些。” 陆容予面色一红,慌忙摇着头扯开话题。 “七皇子年级尚轻,可是有什么官职在身?为何只偶尔来学宮?” “哥哥一年前被父皇封为掌狱司副官,时常协助正官储项如执掌狱刑,或在外查案,极少有时间来学宮。” 陆容予了然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掌狱司……这处由他掌控,倒是没有刑犯敢不招供的,无需屈打,便主动成招了。” 程淮安闻言,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阵,程淮安忽然道:“嘉和,我问你一事,你须得如实交代于我。” 陆容予点头:“公主请问。” 程淮安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神色变化,正色道:“你此番来大邺,可是另有所图?” …… 怎么一个个的,都怀疑起她另有所图来了? 陆容予无奈道:“公主怎得生了这个想法?公主应当知晓,如今五国能维持安稳平和之态,第一依靠的,便是大邺。南阜倚靠山水田庄而生,军力弱小,时常受东乾侵扰,先不论我能否成功图谋,一旦大邺倒下,南阜必受东乾腐蚀,落得惨烈下场,这于我、于南阜,可有何好处?” 程淮安觉得她说得十分有理,点头道:“嘉和,我并非存心疑你,只是我无意间听见哥哥之暗卫对话,才特来亲口向你确认一番。” “他一向谨慎多疑,但却不会不分是非就动手,你无需放在心上,也无需害怕。既然你并未对我大邺存不仁不义之心,无论发生何事,我必然与你站在一边,护着你周全。” “公主言重了。”陆容予轻声道。 “眼看这树叶一日日泛黄起来,想必再过不多时,父皇就该宣布前往西北猎场狩猎,届时各宫妃嫔、皇子公主及世家子女皆会奉旨同行,必然也有你的一份儿。你们南阜人不善武术骑射,想必你还是第一次参与狩猎,终于不用日日困于这学宮中苦读,又能尝试些新鲜活动,你可还高兴?” 陆容予笑答:“自然是高兴的。” 程淮安也笑:“那你我便再熬过这几天。” ※※※※※※※※※※※※※※※※※※※※ 又是七哥活在传说中的一天。 明天果茶努力双更,必须把程小七拉出来遛遛!! - 九小义:我就是最强辅助本助! 程小安:九弟,你仿佛在说鬼话。你要是最强,我就是最强的爸爸! 邺谨帝:? 昶兰围猎 果然如程淮安所说,不过两日后,邺谨帝就下了诏,宣布一周后启程前往绥阳,进行一年一度的秋猎活动。 各叫得上名字的官宦大家及王公士族,皆接到圣旨随行。 一众人阵仗颇大,浩浩荡荡向西北而去。 绥阳距都城遥遥二千多里路,一行人马昼夜兼程,行进了九日有余,才总算到达了昶兰猎场。 这昶兰猎场接近大邺西北边境,占地极为广阔,专供秋猎之用,禁止平民出入。 此时正值早秋,猎场中的草皮呈色深绿,脚底绿茵如毡,坦荡无边际,与远处的蓝天一线相接。一脚踏上草皮,便犹如踩在新制的麂皮地毯上一般,舒适而柔软。 草场沟壑纵横、南界奇峰林立,更有发端于西部雪山的群泉涌溢,纵横穿梭于猎场之内,即便逢冬季,溪水仍汩汩而流。 猎场东部,便是此次围猎的主要场地。 密林绵延数十里,林内树木蹿地极高,有遮天蔽日之势,树根边杂草丛生,枝干上繁茂的宽叶将天空挡得严丝合缝,走在其中,似入太古仙境。 但却有一点,此林乃各类野兽栖居之地,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稍有不慎,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随行的男女眷分处东西两方,居住在安置好的营帐内,以一日时间作休息和调整后,围猎便正式开始。 “秋猎乃我大邺历来之传统,大邺以军武起家,众卿切忌忘本,骑射功夫万不可懈怠荒废。既聚集于此,尽可无拘无束、大展身手。今日围猎,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邺谨帝语毕,双手执一镶金牛角弓,前后拉满,一箭射中用以献祭的野鹿,秋猎便算作正式开始。 诸臣见那野鹿被箭羽一举贯穿,皆高声叫好,即刻,又有监牧史领一众侍卫,将马匹牵来。 陆容予不擅骑射,昨日提前吩咐下去,让挑了一匹体量较小的红鬃马。 大邺男子自小学习骑射,女子也会多少学些马术,这样一来,只有她一人显得技法生疏。 等她勉强坐稳身形时,身旁的人早已四散开去,昨日本说好要与她一道走的但公主也不知为何,竟提前走了。 草场上绿油油一片,人与马都缩成一个个小点,早已分不清身形位份。 陆容予收回茫然的目光,按先前监牧史所说的诀窍,将双腿向内一夹,那小马果然哒哒地跑了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感觉与轿辇着实不同,这马虽然缓缓而行,却仍能带起阵阵清风,风拂过全身之时,恍若飞鸟于天空翱翔。 她找到了些门路,将手中握着的缰绳紧了紧,双腿内侧向马背用力。 小马又跑得快了些。 她披散的乌发尽数随风扬起,像迎风飞舞的黑丝缎一般。 这马虽小,跑起来却极快,陆容予小心翼翼地向后望了一眼,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行出好一段距离。 安营扎帐之处的白帐变成了一条高低不平的白线,再向前行进,就即将进入林中。 公主昨日特地嘱咐她,万万不可进林、以防危险,她此刻想起这话,便想掉头,可监牧史只告诉了她如何前进,并未教与她如何掉转马头。 见马即将直直地冲入林中,马背上的人一下子慌了神。 一人一马又靠近了些,她已经能隐隐听到林中男子们的射箭之声和野兽的哀鸣之声。 面前的树茂密又高大,自成一片暗色的阴影,与阳光普照的草场对比鲜明。 陆容予一颗心跳地极快,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 眼见小马就要踏进林中,她下了猛劲,将手中的缰绳向后全力一扯。 小马立即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两只前蹄悬在空中,举到半人高之处,以两只后蹄直立的姿势,向后直挺挺地仰去。 她也不得不随着小马一同向后仰,整个人的上半身都几乎横了过来。 腰肢与头停在同一处高度,吓得她紧紧攥住缰绳,双目紧闭,一张粉面上血色全无,手心也因用力,而被粗糙的缰绳磨破了皮。 一道血红沿着缰绳的方向蔓延开来,细嫩的皮肤外翻,像怪兽的血盆大口般狰狞可怖。 但她自知不能在此刻松手,只好闭目咬牙硬撑着,任由那一道道火辣辣的痛感,顺着手心,传遍全身。 好在,这危险的情势维持了没多久,小马的两只前蹄就“挞挞”两声按在了地上,她后仰的身子顿时又向前倾去。 好容易维持住平衡,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松开手中的缰绳,皱着眉,吹着破了皮、翻出血来的两只手心,预备在原地,等哪个路过的人来帮她下马。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不知是谁扬起马鞭,对着红鬃小马的尾端重重抽了一道。 小马尖厉地哀鸣一声后,又扬起马蹄,发了狂一般,径直向林中猛冲了进去。 陆容予大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声,一颗心随着身体,上下剧烈颠簸着。 缰绳随着小马奔跑带起的风四处乱晃,她伸了几次手都没能握住,只好双腿发力,紧紧夹住马身两侧,堪堪让自己不要摔下马去。 林中路窄,小马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早已累地脱了力的人没一会儿就耐不住,双腿一松,身子朝下,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她在粗糙的林地里滚了几圈,直到腰身撞到树干,才算停下。 虽穿然的不少,但那瓷玉般的肌肤无比细嫩,外头的骑装没坏,里头的一身冰肌玉骨倒是先磕破了好几处。 疼痛感从四肢百骸齐齐袭来,她向来最怕疼,泪珠儿一下就被逼上泛红的眼眶,又满又重的一颗颗,砸在布满脏污的茶褐色骑装上,在前襟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程淮启刚在附近猎取一只金雕,又见此处不同寻常的声响,立刻策马赶来,看到的就是小姑娘满身狼狈地坐在泥地上、一张小脸梨花带雨的娇气模样。 显然是骑术不精,从马上掉下来摔疼了。 正欲打马过去,一支竹箭却倏而从密林中蹿出,方向直指她手臂。 他目光一凛,迅速抽箭拉弓,以破风之势将箭羽射出。 只见他那乌尾箭的铁制尖端直逼竹箭的末端而去,将那竹箭从尾至头生生劈裂成两半,划成两根尖锐粗糙的薄片,朝两侧冲去。 而那完好无损的乌尾箭,则不偏不倚地略过陆容予耳际的发丝,牢牢钉进她身后的树干中。 两箭相交不过须臾,地上坐着的人吓得花容失色,冷汗都顺着额角滴了下来。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劲矢插进树中发出的闷响。 与她相隔仅毫厘。 若她刚才偏了头,必然会血溅当场! 程淮启没有片刻迟疑,又向方才竹箭射出的方向,飞速提弓,再发一箭,沉声高喊:“什么人!” 那头的人似乎中箭,闷哼一声,却并未应答,即刻打马离开,只留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这么一闹,陆容予的理智也逐渐回笼,想到方才发生之事,便觉心有余悸,一时也忘了疼痛,皱着眉道:“这并非巧合,是有人要害我。” “还不算太笨。”程淮启冷然。 少年今天一席暗夜蓝镶银云纹骑装,腰系同色蛮文金缕带,更显其身材高大、双腿修长。 他一向适合这样阴沉的颜色,与他那浓重肃穆的眉眼相得益彰。 他翻身下马,带起一阵风,将脚下的尘土和落叶惊飞一片。 程淮启迈大步到她身前,单膝后撤,半蹲下身将她扶起,又将树干上的箭羽拔下,仔细查看了一番,问道:“郡主可有受伤?” 陆容予的手臂擦伤了好几处,此时被他一碰,登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浑身都如被撕扯开一般,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紧闭。 但嘴上却强撑着,嗫嚅道:“……无妨。” 他瞥她一眼,见那纤长的眼睫根部都挂上了点点泪珠,轻嗤了声,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七厘散交到她手中。 “娇气。” 她一愣,心想自己一个女儿家在男人面前露出肌肤,实在不妥,于是摇摇头,轻声道:“不必,烦请殿下送臣女回营帐。” 他点了点头,将小姑娘拦腰一把提起,甩到马背上,没停留片刻,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双手握住缰绳,将她三面围在自己怀中,双腿一夹,马就扬蹄飞驰起来。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陆容予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丢到了马上,硌得她腿间一疼,而后,背后一个坚硬如铁的身躯贴了上来,两只刚劲有力的手臂又从两侧环住,几乎横在自己腰间。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顿时双颊通红,呼吸都变得滚烫了起来,也不敢转过头去,只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出口的声音细若蚊蝇:“殿,殿下……如此不妥……” 程淮启向来不近女色,如今也是头一次与姑娘家如此靠近,他本只是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想将人送回去而已,并未考虑到这层,可现下温香软玉在怀,却让他一向铁打一般的心也软下来几分。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窝在自己怀中,身体娇软地不可思议,泼墨般的青丝扬起几缕,拂在他的下巴和鼻尖,挠得人心都跟着痒了起来。 更要命的是少女身上散发出的那若有似无的馥郁芳香,简直比助情的两欢香更魅惑几分。 贴在她身后的人呼吸不受控制的粗重起来,心跳随着马蹄一起奔腾,却比马蹄更狠猛,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这样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一向自持的他十分陌生。 程淮启极力将心中的躁动和烈火压下,沉声道:“莫非郡主还能走?” 陆容予讷讷,垂下眸,不再说话,心中只盼马儿跑得再快一些才好。 ※※※※※※※※※※※※※※※※※※※※ 嘉小和:殿,殿下……如此不妥…… 程小七(假装疑惑):如此不妥,那要如何才妥? 程小七(横在她腰际的双手收得更紧了些):如此,可妥当了? 嘉小和(小脸爆红):……如此就更不妥了。 程小七(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如此罢。 嘉小和:…… - 程小七他其实就是小鹿乱撞了! 但是呢,果茶给他几分薄面。 把这么少女的词写得委婉了一点。 霍霍! 死无对证 马蹄声由远及近,将草皮踏出一道凹痕来,眼前的画面也由一个跳动的黑点,变为在马背上姿态亲密、前后相拥的两个人。 前面人的头顶只到后面人的下巴处,一头瀑布般的乌发随风舞动,眼神局促、双颊绯红。 画婉和梳雪二人见小姐竟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是这样和七殿下一起回来的,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远远地就双双跪了下来,齐声道:“奴婢见过七殿下。” 程淮启淡淡应了声,翻身下马,又双手掐着少女纤细的腰肢,将人稳稳放在了地面上。 两个婢子见二人举止不分尊卑亲、亲密无间,小姐的浅色骑装上又满是脏污,粉面含春、发丝凌乱,立刻觉得不好。 若不是七殿下面色冷硬,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们甚至要怀疑两人是否做了什么不轨的勾当。 两人相视一眼,皆闹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多猜,走上前,一左一右扶着自家小姐。 被怀疑做了些不轨勾当的人疼得浑身神经都绷紧,如箭在弦上,强撑着行了一礼,轻声道:“今日多谢七殿下出手相救。” “不必多礼,”程淮启瞥她一眼,又对两个莫名其妙羞赧的婢子道,“郡主方才遇袭受伤,你们好生照顾着。” 说罢,立即转身上马离开,片刻也没有停留。 画婉与梳雪听见小姐受了伤,顿时慌了神,顾不得细想方才荒唐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将小姐搀进帐内,慌忙跑去请太医。 见两人这样急切,陆容予摇头了摇头:“我无大碍,皆是些皮外伤。” 画婉扶着她在床上躺好,问道:“小姐,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皱了皱眉,目色凝重。 “昨日可是你亲自去马场为我挑的马?” 听她这么一问,画婉顿觉出不对来。 “小姐这么一说,奴婢倒也觉着有些奇怪。昨日奴婢虽挑的也是今日这般体格的小马,但那马毛成色似乎偏棕些,不似今日看着那样红。方才奴婢以为是今日阳光比昨日强些,所以马毛颜色看着不同……” “小姐骑马时,可觉察出什么异样?” 陆容予神色一变。 “你说那小马温顺且跑得慢,但今日这匹却擅疾驰。且草场广大,它不往别出去,偏只一味靠近密林。我察觉不对,即刻勒马,本已稳住身形,身后却又出现一人,扬鞭在小马身后猛笞。小马便受惊冲入密林,将我甩下马背,后又正巧有箭矢在此时直指我而来。若非幸得七殿下相助,此刻我恐怕已成他箭下亡魂。” 画婉面色更白了几分。 “昨日,三公主还说要与你一道,教你马术,今日也不见了踪影。” 陆容予点点头。 今日发生的一切,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必然有人在背后操控,严密部署。 “有人想害小姐,”画婉道,“可小姐自进宫以来,并未得罪任何人,且有三公主护着,又有谁敢加害于小姐?除非,那人本就是……” 她皱眉,立刻制止了画婉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厉声道:“休得胡言!” “是。” “小姐,太医到了!” 是梳雪的声音。 “请进来。” 马虽极有可能被换了,但仍然是匹矮个的小马,她方才摔下的地方不高,因此也伤得不重,左右不过流些血、受点皮肉之苦罢了,太医只开了些外敷内用的药,又嘱咐她今日饮食清淡、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程淮安一回来,就听说陆容予受了伤,还来不及换身衣服,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一张娇艳的脸上尽是着急和担忧。 她跑到陆容予床边,握着她的手,语气急切:“嘉和,你可还好?” 见她这幅模样,陆容予又感动又好笑,忙拉着她坐在床沿,笑道:“我并无大碍,只是些皮外伤。” “当真?那为何外面已乱作一团,连哥哥那样的身手,也受了重伤?”程淮启疑惑道。 陆容予闻言,眸色一变。 此次来昶兰的人纷杂繁多,除宫内之人外,还有许多世家大族,鱼龙混杂之中,凶手指向不明,着实棘手。 七皇子要将此事闹大了宣扬出去,那么想必今日这一出的最终目标不是她,而是某个身份更加尊贵的人。 “公主可有去看过七皇子殿下?”陆容予问道。 程淮安摇了摇头:“方才母后在他那儿,我便先来看你了。” “想必殿下在等我们过去。” 两人皆换了身衣裳,一同往男帐内去。 “殿下,三公主和嘉和郡主求见。” 程淮启点头,翻身下床,在桌案前挥袍而坐,动作利落,带起一阵风,看不出半点重伤的情状。 “臣女见过七殿下。” “安儿给哥哥请安。” 程淮启点头,指了指身边两个座位,无声地示意二人坐下。 陆容予牵扯到伤口,疼得“嘶”了声,皱着眉问道:“七殿下可觉出了些端倪?” 程淮启听见她嘶声,微微皱了皱眉,并未作答,只反问道:“郡主明知危险,怎会向密林而去?” 她答:“臣女本不擅骑射,昨日特命婢女挑了匹温顺、脚程慢的小马,未曾想,今日此马却极擅奔跑,且直引臣女向密林而去,勒马停下后,又有人在臣女身后朝马挥笞,马受惊,便冲向密林之中。” 程淮启冷哼一声,冷然道:“此马乃十大名驹之一——赤毛盗骊。盗骊体格健壮、脾性暴烈、极难驯服,监牧史绝不敢将此马推荐于你,此前必然有人从中作梗。” “是极。我昨日本说好与郡主同行,但今日开猎前,却被宫女泼脏了衣裙,待我更衣罢,回到草场时,嘉和已然不见踪影。现在想来,那宫女泼茶一事,也并非巧合。” 思及此,她即刻命婢女咏纹去将方才泼茶那宫女带来,又问道:“嘉和,你可有看清那挥笞之人的面目?” 陆容予摇摇头:“彼时我于马背上失衡,正分心,并不敢回头看。” “那竹箭本殿也已仔细查探过,并无特殊之处。”程淮启沉声道。 此次狩猎,以射杀的野物数量与稀有程度为衡量成绩之标准,因此,每位参猎者的用箭皆有讲究。其箭身虽用同样材质打造,箭尾却按地位不同,而以不同颜色的翎羽加以区分,并刻有用箭者之名。 今日飞向陆容予那箭,只是普通侍卫小厮之箭,箭尾无色无名,显然是作案者早有预谋。 “殿下可是认为,作案者并非冲我而来?”陆容予问道。 程淮启点头:“那竹箭是对准郡主右臂而去,准头极好,并非要取你性命。且你如此身份,一旦出事,若南阜不宣战也罢,一旦宣战,外荆、东乾必同起而伐邺,天下大乱。想来那人只是要以你做饵引,诱另一人出面。” 若以她做诱饵,可诱敌的范围就缩得极小,事情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哥哥是说,那幕后真凶是冲我而来?”程淮安把目光转向程淮启,疑惑道,“既然为引诱我,何故又多此一举将我与嘉和分开?” 程淮启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是老九。” 陆容予闻言,顿时心下一惊。 七皇子不常去学宮,但他一旦来,九皇子便如耗子见了猫般,整日夹着尾巴走路。 不要说下堂时来找自己说话,就连上堂时,都不敢乱动一下,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像被上了道封印般安分乖觉。 既如此,七皇子又是怎知九皇子与自己关系不一般的? 莫非中秋宴那回,他竟丝毫不顾君子之礼,偷听了他们这么久墙角不成? “九弟?”程淮安疑惑道,“九弟平日里与世无争,并不招惹谁,怡妃也从不争宠、安守本分,何以有人要害他?莫非又是……?他前些日子收了一人还不够,此时还要拖上九弟?” 陆容予道:“若果真如此,那作案之人必然安排人将九殿下引来,可九殿下从头至尾并未出现,反倒是七殿下出现了。” “我彼时在附近猎取一只金雕,恰巧还未入林,见你那处声响不同寻常,便赶来了。”程淮启淡淡道。 陆容予顿时了然。 “想来那人应未料到有如此变故,本可能要将我引入更深一些的地方再下手的。” 几人正分析着,玄一在此时从帐外快步走近,向程淮安和陆容予皆行一礼,又对程淮启俯身作揖。 “殿下。” “讲。” “属下无能,只查出一小厮右腹中箭,乃赦靳侯之子罗元广的贴身小厮赵滨。属下已将人扣押,待殿下亲审。” “将人带上来。” “是。” 玄一刚出账,咏纹就慌忙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几人面前,语气惊惶。 “公主殿下,那,那婢子已死,脖颈处一道血痕,乃被人一剑毙命,已,已死了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正巧是出猎之时。 那婢子前脚刚泼完茶,后脚就被人拖出去杀了。 三人闻言,皆眉头紧锁。 “杀人灭口,好生狠毒!”程淮安愤然道。 陆容予一对秀眉紧蹙,将目光转向咏纹。 “可查清了那婢子原是在哪处当值?” 咏纹的语气颤抖极了:“回郡主,小戴……小戴原是三公主的三等丫鬟……” 因是三等丫鬟,平日无法近公主之身服侍,只在后勤当差,作案时不会让人起疑,作案后杀之,让人即使发觉不对,也查不到源头,着实妙极。 好一个滴水不漏,死无对证! ※※※※※※※※※※※※※※※※※※※※ 一会儿还有一更的~ 感情线要开始推辣!! 怕 程淮安和陆容予走后没多时,那罗元广的小厮赵滨,也被玄一带进帐内。 程淮启的人办事一向妥帖,这赵滨在来之前,便已被人处理过右腹的伤口,此时正五花大绑着。 他上身动弹不得,脚上则带着生了锈的铁制镣铐,一左一右,足有十斤,让人几乎抬不动腿。 每走一步,便撞出一阵沉重的钝响。 玄一一脚向他的后膝窝踹去,赵滨便轰然跪在了程淮启面前,令旁边桌椅上的茶具齐齐一震。 双膝与地面相碰,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只是皱眉,一声没哼。 程淮启常在牢狱中审刑,一眼便看出他是个硬骨头,当下也不多话,直接吩咐道:“取刑具来。” 玄一应了声是,快步行至一面深褐色樟木橱柜旁。 那橱柜有一人高、两人宽,开了锁后,柜内皆是五花八门的刑具,或平放、或悬挂,其中多半都凝着暗红的血,层层相叠,不知已让多少刑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令见者汗毛倒立、头冒虚汗。 程淮启蹲下身,双手微微用力,一把将他的衣衫撕开,赵滨右腹处顿时呈现一处极深的伤口,皮肉外翻,狰狞可怖,血倒是已然止住。 他凝神一看,便知这是普通箭伤。 他的乌尾箭乃神机营特制,每支箭头皆安极细小的倒钩,此箭所成伤口,与普通箭羽有所不同,但差别细小,旁人难以察觉。 赵滨既然是被普通箭羽所伤,显然并非上午中他乌尾箭之人,但他这处也并非旧伤,根据伤口判断,正是几个时辰前所落下的新伤。 那幕后主使也算得上聪明狠毒,不过须臾,便为自己找了只替死鬼来。 赵滨冷哼一声,仰着头,以狠绝的目光紧盯高高立着的人。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殿下的疑虑,我一概不知。”他沉沉开口。 “疑虑?”程淮启眼眸微眯,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冷声反问道,“幕后主谋你我皆心知肚明,何来疑虑?” 他说话时,周身森寒之气在不知不觉中弥漫,令人顿时如落冰窖,躯体僵直,呼吸变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赵滨还未受刑,额角便渗出几滴冷汗,顿时明白旁人口中的“审狱阎罗”,并非夸大或恭维。 他皱着眉,强自镇定道:“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押我至此?” 程淮启嗤笑一声,目光中的不屑与鄙夷毫不掩饰:“难道让你爽快一死?” 赵滨闻言,眸色一变,目光死死盯住地面,唇瓣紧抿,闭口不答。 玄一从橱柜中取了一只烙铁,又有两个侍卫将赵滨拖到橱柜旁的十字架边。 赵滨自知死路一条,家中老小又得贵人照拂,便也不挣扎反抗,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两个侍卫分立两侧,各从怀中抽出一枚尖顶宽尾螺旋钉。 这钉子以纯铁制成,竟有一指粗、两指长,侍卫猛力一推,两枚长钉便穿过两侧手肘,将他的双臂生生钉在入十字架中。 两只小臂顿时像脱臼了一般,以怪异的姿态下垂着,刺痛感顺着手臂传遍全身,疼得他双腿都失了力气。一颗豆大的冷汗从额角一路滑至下颌,如他紧绷的神经一般摇摇欲坠。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又细又暗的血流,顺着手肘蜿蜒下一寸,像西域的蛊虫一般,扭曲地凸伏于皮肤之上。 玄一见他不吭一声,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赞赏,手上却还是将烙铁在碳盆中烧得滚烫,向他赤裸的上身贴去。 那烙铁在炭盆中烧得狠了,自黑里泛出红光,向上冒着丝丝白气,与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便立刻浮起一片黑红的褶皱,还发出烧焦的“嗞嗞”声响。 一时间,焦糊、腐臭和血腥味混杂,在帐内蔓延开来,令人作呕。 如此又烫了几次,受刑之人已几乎体无完肤,一身虬结的肌肉上布满猩红的烫痕,却并不见血流。 他下唇都已咬破,凹下一道极深的红印,却仍是硬扛着,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玄一将手中烙铁扔进炭盆,又从橱柜中取出一柄铁刷。 这铁刷足足一掌大小,每一根刷齿都以纯铁制成,刚/硬/粗/长。 他取的这一柄铁刷崭新,似乎还未使用过,刷齿尖端泛着森森白光,又尖又利,就算碰到完好的肌体,也能轻易戳出一团血窟窿来,更不用说是用在赵滨这幅败体残躯之上。 铁刷在已近乎溃烂的皮肤上深按、自上而下刻出几排整齐的划痕。 他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那叫声像是从地狱最深处而出,极尽痛苦,嘶哑而漫长。 他只有力气吼了这一声,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立即有侍卫拎一桶水来,从上至下浇遍他全身,遍体鳞伤的皮肤发出噼啪嗞啦一阵响,晕过去的人,又生生被疼得醒了过来。 赵滨此时已无力抬头,一颗脑袋脱了线般低垂着,他抬起千斤重的眼皮,目光阴沉地看着程淮启,极为艰难地从口中蹦出几个字来,气若游丝。 “你……尽管,用刑,我……不会,招供。” 程淮启却恍若未闻,掀袍在案几前坐下,抬手提壶倒了杯茶,三指捏起黑釉瓷杯,轻抿一口,又将茶杯放了回去。 上好的陶瓷与名贵的陈木碰撞,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倒是个忠徒,只可惜,跟错了人。”程淮启扫了玄一一眼,“带下去,留活口。” 玄一应了声“是”。 他前脚才拖着人迈出营帐,没过多时,却又迈了回来,神色略显为难。 “……殿下,嘉和郡主正在帐外。” 程淮启闻言,剑眉一挑,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此刻天已全黑,如一片巨大的墨浪,笼罩在大地上方。 昶兰与都城不同,即便入秋,天空也并不高远,反倒令人感觉距离极近,伸手便能摸到顶似的。 今夜无月,却有繁星满天,成群结队地闪烁着,与帐边忽明忽灭的火把遥相辉映,在少女白皙细嫩的脸颊上奏出一幅跳动的画来。 他心念一动,迈着长腿走向前去,这一靠近,便看见了少女茫然无措的神情,与苍白如纸的唇色。 她本就瘦小,此时显得愈发娇弱,仿佛刮一阵轻风,便能将人吹走一般。 陆容予见他直冲自己而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混杂着血腥和烧焦的臭味,耳边顿时响起方才听到的惊悚哀嚎声,几欲作呕,面色更白了几分,看着摇摇欲坠的模样。 她吓得不轻,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乱响,竟将礼数规矩全部忘尽,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小姑娘身体发虚、腿脚发软,这一步又踏在绵柔的草坪上,一时愣神,便轻飘飘地向后倒了去。 程淮启见状,一阵风似的闪身上前,眼疾手快地将她后背牢牢托住,待她稳住身形后,又立刻将手抽开,极为克制地站到距她一步以外,目色沉沉。 刚被派去提灯的梳雪远远望见这一幕,顿时愣在原地,不敢上前。斟酌半晌,还是捏着灯柄,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 陆容予蓦地与他对视,望进那漆黑如深潭的双眸中,一时怔愣,樱唇微张,眼神迷茫,直到他将她松开,她才回过神来,向他见了安。 那娇软的触感和沁人的甜香仿佛还萦绕指尖、不肯散去,程淮启搓了搓背在身后的指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沉声问道:“天色已晚,郡主为何在男帐内?” 她垂眸,出口的声音细若蚊蝇,还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 “臣女并非金尊玉体,受不得九殿下白日里送来的各名品补药,方才前来归还,未料及回程时冲撞了七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他将她对自己的恐惧尽收眼底,心中陡然升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来,一对剑眉紧紧蹙起,不发一言。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程淮启先开了口:“郡主已在本殿帐边多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答。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正巧能听见赵滨的嘶吼。 她冰雪聪明,自然能轻易猜到,是他在对赵滨用刑。 他色一变,抿了抿唇,出口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你很怕我?” 陆容予一怔。 他没有说“郡主”,也没有说“本殿”,而用“你”“我”二字,显然是抛开了身份与她谈论此事。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她却知道自己的一切情绪都逃不过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于是如是答道:“……怕。” 闻者神色不明,留下一句“你那婢女已在身后等待多时”,便转身回到了营帐内。 玄一此时正巧也押完人回了来。 他自小与七殿下一处长大,情同手足,别人只当七皇子天生帝王命,无悲无喜,他却多少能察觉出些不同来。 譬如现下,七殿下虽然一如既往的面色淡淡,但他的心情,应当是烦躁的。 玄一以为他是在为今日之事劳神,于是安慰似的道:“殿下既已知晓幕后主使,便不必再为此事挂心。” 程淮启闻言,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顿时让玄一寂静的心燥热了起来。 虽然殿下神色不明,但好歹有了些神色啊! 这十多年来,殿下可是极少表露出情绪的! 玄一正在这边兀自激动着,便听见自己最为熟悉的声音,伴着晚风一同吹进耳里,一字一句极为清晰—— “玄一,本殿为何令人害怕?” 嗓音低沉而生冷。 呲—— 为何令人害怕他是不知。 但他却分明听见自己心中,一口老血喷涌而出的声音。 ※※※※※※※※※※※※※※※※※※※※ 玄一:殿下,你变了!你以前最喜欢别人怕你了! 程淮启(睨他):?你是变态 玄一:哇呜!到底是谁变态嘛! 果茶(公正脸):是你。 玄一(扒拉嘉小和,可怜巴巴):小郡主,你听见没有?我哭得好大声啊! 程淮启(踹):莫挨我媳妇儿! - 七皇子你搞事业的时候好帅啊呜呜呜呜 马射 “再这般癫头癫脑的就给本殿滚回去!” 程淮启蔑了一眼身边第无数次笑成一朵颤抖的老菊花的玄一,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自从几日前,他鬼使神差地问出那句话后,玄一便如同错吃了春/药一般,日日来向他汇报那嘉和郡主方才又做了何事、吃了何菜、与何人交谈之类种种。 极度兴奋、事无巨细,与宫内某些爱嚼舌根的长舌老妇一般无二。 好端端的,还时不时就会痴笑起来,如犯了春/情的母犬,把平日里那正经可靠的冷面模样弃了个一干二净。 简直讨打! 被喻作犯了春情的母犬的玄一当即十分委屈,心道癫头癫脑的明明是殿下您啊,但面上却十分怂包,把快要咧上天的嘴角拉平成一道直线,双手交握于身前,站得笔直。 顷刻间,便换了一幅正经模样来。 变脸的功底倒是十足深厚。 他虽然跟着七殿下那么多年,胆子向来比旁人大上不少,但这殿下若真发起火来,他还是无福消受的。 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玄一在心中默念此话无数遍。 至于他心里的小九九,等到实现的那天再高兴,也不迟。 他看了眼远处,正蹲在溪边,露出一张惊世骇俗、倾国倾城之侧脸的少女,老脸都不自觉红了几分。 赶紧将目光收回。 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面前长身玉立、器宇不凡的殿下,压下心头翩飞的无限遐思,畏畏缩缩地问道:“那,那殿下,您……咱们……?” 程淮启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身边的人,面色毫无波澜,转身便迈着长腿离开了,只留下在飘荡的风中的两个低沉音节。 “回去。” 玄一愣愣反应了一会儿,急忙跟了上去,一头雾水。 “殿下,咱们不去与小郡主打个招呼吗?” 程淮启脚步一顿,侧过脸,如鹰隼般的目光斜扫在他脸上,出口的声音,比那三九天的飞雪更冷上几分。 “别觊觎你不该觊觎的人。” 玄一被殿下那眼神盯得浑身一颤,又被这番不知所云的话吓得不轻。 只觉得浑身血液,一时间竟都如同凝滞不流了一般。 可,可觊觎郡主的,明明是殿下您啊! …… 此次围猎,前后延续近十日之久,男子们日日打猎比武、乐此不疲。 而女眷之中,对程淮安一类好热闹与玩乐的人来说,自是意趣无穷;但如陆容予一般好静的,却并不如此以为。 她来之前,还想着学些马术,但无奈上次摔得浑身是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痊愈,如今她见了马都要退避三舍,更不要说驾马御马。 好在,这昶兰猎场极大,除去猎场与密林外,也算是一片风景上佳的宝地,她百无聊赖之下,便拉着画婉与梳雪,一同行至南边转转。 猎场南边河道纵横蜿蜒、星罗棋布,如群翠中缠绕着的道道玉带。 水流清澈,明亮如镜,能倒映出河边完整的人影来,甚至连五官都看得清晰。 她缓缓行至河边,蹲下身往河中看去,水面上顿时浮现出一张如画一般的姣好容颜,顺着被微风吹拂的水面,轻轻荡漾几下。 少女秀眉如烟,一对鹿眸泛着点点亮光,比这见底的河水更加清澈,一张脸不施粉黛,似雨后恰恰出水的芙蓉,又如同那落入凡尘的仙子。 陆容予望着水中的人,竟然一时有些恍惚。 原在南阜时,常见这般环绕的溪流与清澈的水面。 她住的清和园中便有一处。 她一向爱极了这般景致,每逢夏日,便与画婉、梳雪一同泼水玩闹。 到了冬日,便倚在门前,看白雪一粒粒没入水中。 时而被爹娘与哥哥发现,便好言好语地劝她回屋里去。 如她不肯,他们便威胁着,要给她端苦药来喝。 那日中秋,宫宴拘谨,她又受人发难,恋家的情绪一下被慌乱盖过,此刻见到这溪流,忽然十分想念起哥哥与爹娘来。 她不是没想过要给侯府寄信回去。 只是,宫门禁地,即使一封薄薄的信笺,亦是出入不易;且万一落笔之时,有何她未察觉的内容,犯了大邺之忌,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不消朝夕,须得慎之又慎。 但如今,她并不在宫内,监管并不如何严密。 或许……此时托人捎一封家书回去,反倒容易且安全。 思及此,她忙起身,与画婉、梳雪二人匆匆回了营帐内。 此时已近黄昏,时间紧迫,她提笔在家书中匆匆写了几行,表明自己安好,请爹娘与哥哥无需挂念,并留下小字“喃喃”。 她把书信卷起,又从腕上褪下一只錾花水胆紫玛瑙手串,一同交至画婉手中,轻声道:“你即刻找个法子,出了这猎场,寻个靠谱的商人,务必请他将家书传入南阜江远侯府。” 画婉见她这般,大惊,忙劝道:“这水胆紫玛瑙,乃小姐十三岁生辰之时潘王所赠,为世间难得之珍宝,连大邺皇宫都无一串,小姐怎可如此轻易交出?” “无妨,”陆容予摇摇头,“我此番出行,未带多少银钱,身上只有这手串尚还宝贵些。自大邺西北至南阜,路途颠簸遥远,若不拿出足够的筹码,他人定不会费心相助。且我日日拘于皇宫高墙内,吃穿用度皆有人料理,要这些身外之物有何用?” “小姐,这……” “快去。” 画婉只得应下。 —— 转眼已是在昶兰猎场的第九日。 今日有两项大活动,一为马射,二为烈祭仪式。 马射用以验收这前几日的练习成果,分为两类。 一类于士兵之间比试;二类,则于各王公贵族之间比试。 大邺的士兵们,由将军和统领举荐,参与马射,此为赢得皇帝赏识重用之良机。 各王公贵族,则自荐参赛。拔得头筹者,轻则奖赏,重则加官进爵;更有出类拔萃者,可获封王。 比赛的方式极为简单:马绕场地奔走十圈,人骑于马背之上,向圆心的箭靶射箭,精度高者胜。 大邺尚武,男子们皆以比武为乐,即使明知无法拔得头筹,众人依然踊跃而上。 一番比试结束,各王公贵族之间,成绩较好者,有缮国公之子张保成与赦靳候之子罗元广。 接下来,便是万众期待的皇子间的比试。 今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此时正值正午,一轮圆日悬天,和煦温暖的日光照在比赛场地之上,人与马的影子都变得极短。 中心的箭靶正面朝西,邺谨帝就坐于西侧高台之上,俯视各人表现。 女眷们扎堆站在南侧议论,男子则在北侧观赛。 程淮安双手抱胸,扬着下巴,说道:“不消说,这次必然又是哥哥拔得头筹。” “为何?”陆容予问。 “你有所不知,哥哥箭术实乃一绝。” “他七岁时,便师承大邺顶级弓箭大师仲孙巡,成为仲孙大师关门弟子。十三岁出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彼时,整个大邺都无人能出其右。哥哥即使蒙眼闭目,也能以声辨位,击活物百发百中,更遑论如今睁着眼击死物。你且看着,一会儿自然知晓。” 陆容予讶异非常,缓缓点了点头。 在程淮启之前上场的诸位皇子,已可称得上剑术上佳,不知公主口中“整个大邺都无人能出其右”,是怎样的登峰造极之术。 “老七,你的伤可好些了?今日可还能上马?”邺谨帝笑问。 “儿臣已无大碍。”程淮启答。 众人闻言,皆心中大惊。 听闻几日前,七皇子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卧床难起,皇帝大怒,下令严查,绝不姑息凶手。 甚至,连女眷账内都同受累及,好一番抄检搜查,动静极大。 如今,还未到十日,这七皇子就说自己“已无大碍”,显然重伤之事不真。 但连皇帝都明目张胆地包庇,众人自然不敢多言。 程淮启薄唇微勾,一手扶着马背,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一气呵成,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大病初愈的模样,将装病的名头坐得更实,张狂至极。 这番表现,惹得底下其他皇子之党羽登时气得咬牙切齿、面色涨红,一口气郁结于心内,却无处可发,只好打碎牙齿和血吞。 场地中央,少年着一身黑金兽纹织锦骑装,身姿挺括,目光凛凛,修长有力的双腿向内一夹,身下的乌骓便跑动起来。 乌骓乃驰名天下的名驹,四蹄皆白、通体乌黑、鬃毛发亮,最擅短时间内疾驰。 马绕着场地疾跑,所到之处皆卷起一阵劲风,吹得人发丝翻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马匹便已行过一圈。 没人看见马上之人是何时拉弓、箭是何时离弦,那乌尾箭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地插入箭靶正中的红心。 又过了没一会儿,第二支也已发出,那箭竟从尾端将第一支箭撕开,直从第一支箭体之内穿了过去,稳稳地钉进了同一个地方。 就好像,方才射出的第一箭是一根空心的竹管,那第二箭便顺着与第一回完全相同的路径,精准地挤进了竹管之内。 场内顿时沸腾,一片喝彩之声,连邺谨帝都连声鼓掌叫好。 程淮安神采飞扬地拉过身边目瞪口呆的人,模样十足骄傲,指着靶心道:“你瞧!” 陆容予愣愣地眨了眨眼。 忽然记起那天在林中,他也是以这样破竹之势,将直射向自己的箭羽劈成了两半。 在快马之上和情急之下都能射得如此精准,这青出于蓝的仲孙大师关门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 玄一:弱小,可怜,又无助。 技压 少年剑眉星目,侧脸轮廓分明,长发被风吹动,向后飘扬着,俊朗非凡。 他打马而行,在场地中转过一圈又一圈,每每经过之时,便卷起一阵劲风。 乌骓疾驰颠簸,他却始终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扬手从背后抽出一支乌尾箭,搭弦、拉弓、射击,动作行云流水,箭矢百发百中,竟比旁人站在原地静射更加精准。 陆容予如此盯着他,顿觉世间一片寂静,只剩他身/下的乌骓奔跑时发出的踢踏声,及面前呼啸而过的风声。 直到他勒马停下,她还迟迟未觉,樱唇微张,神情呆滞地望着前方。 程淮安偏头,看见她这幅怔愣的样子,笑着打趣道:“看傻了?” 陆容予这才回过神,微微红了脸,赶紧偏过头去,掩住自己局促的目光。 程淮启连发十箭,无一不中靶心,箭靶中央的红点内,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紧挨着的箭头,靶旁,还零落着六支被挤下的箭羽,左右破裂成十二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七皇子之箭术,比之去年,竟又有大进益。 在场之人见此情状,再次目瞪口呆,连连点头赞叹。 邺谨帝大喜,当即吩咐赏了好些,更是将自己十分钟爱的越隐神威弓都拿出来赠与他。 这越隐神威弓相传为上古遗珍,以南国深海赤滢礁石打造,于初冬剖析弓干,春日治角,夏日描筋,秋日合拢诸材,待寒冬之时定型,严冬极寒之时修治外表。前后共耗时九九八十一天制成,其价值与意义皆不同凡响,举世无双。 即便前面那些皇子们及王公贵族的世子们所得的封赏全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支宝弓珍贵。 五皇子程淮泽见他得此至宝,目色一沉,冷笑道:“父皇对七弟着实疼爱,我等望之不及。” 程淮启闻言,却并未答话,亦未抬眼,直接将他无视了个彻底,把玩着手中新得的宝弓,对着玄一漫不经心道:“这越隐神威弓,确实极为难得。” 玄一却无殿下这等定力,凑过去,在弓上摸了一把,直转过头,对着程淮泽道:“想来,陛下若是将此物赐予五殿下,我们殿下也必然眼红妒忌极了。” 这话含沙射影又极为讽刺,程淮泽几乎就要绷不住黑下脸来,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另一头,对这马射与赏赐皆毫不在意的程淮义,手快脚轻地走到陆容予面前,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嘉和,我今日表现如何?” 程淮安忍不住打趣他:“你是问,你那次次倒数第一的水平如何?” 程淮义一张脸登时由红转黑,反驳道:“我这回并非末流,技压十三弟许多,连父皇都夸我大有长进,赏了我好些!” “今日十三弟看着身子不大爽利,面容发白、嘴唇失色,你这是胜之不武。”程淮安不依不饶。 “他已回明父皇,言其身体并无大碍,我如何便胜之不武了?”程淮义俯视着比自己矮了些的皇姐,愤然道,“且我问的是嘉和,又没问你!” 说罢,又换上一幅期待的面孔,转向另一边,问道:“嘉和,你觉着我今日表现如何?” 陆容予抿唇笑道:“九殿下风姿卓然。” 程淮安极快地接话:“有哥哥在,嘉和哪还注意的到其他人,不过恭维之词罢了。” 听她这样说,程淮义怒放到一半的心花顿时停在了半空中,一张仪表不凡的脸以肉眼可见之态阴沉了下来,显然被气得不轻。 自己这位皇姐从小恃宠而骄,胆大包天又口无遮拦,练就了好一幅伶牙俐齿,处处都要在口舌上压他一头,比他大的那两个年岁,竟全数长到一张嘴皮子上去了! 平时倒罢了,如今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她却还要拆他台! 程淮义光想想便觉得心中郁结,怒气冲冲地踏足而去。 陆容予见状,掩唇轻笑道:“你何故每回都激他。” “与他拌嘴十分有趣。”程淮安也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况且,我说的也是实话,哥哥把你的目光全抓了去,你眼中哪还能看得见别人!” 陆容予顿时红了一张脸,抬手轻拍了她手臂一下,低声斥道:“你休要胡言!” “还说我胡言!方才你分明都看呆了!”程淮安捏了捏她的脸,眼神晶亮,兴奋道,“嘉和,你脸红了!” 陆容予闻言,又羞又恼,赶忙移开脸,也顾不得礼数,赶紧上前捂住她那张永远不饶人的嘴,惶惶恐恐地向四下望去,生怕被别人听见了,要来笑话自己。 却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了此时最怕看见的人。 那人眉眼含笑,正极轻微地扬起唇角,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四下顿时一片寂静。 陆容予不知他是否将程淮安方才所说之言听进耳中,面上一下更红了几分,如春日里开得正盛的桃花一般,衬得本就丽质的人愈发娇美,眉目间好似含情。 程淮启正是听见程淮安的那些话才回过头来,此时看见小姑娘满脸娇羞的模样,竟觉比受赏时更愉悦百倍,仿佛心尖上开出了朵花儿一般,眼中似有星河流转。 陆容予被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盯地头脑发热,觉得其中好似有几分戏谑,又好似有几分柔情,不同于平日的锐利与冷漠,恍若换了个人一般。 她羞得狠了,便即刻移开目光,转过身去,也不管程淮安如何,慌慌张张地迈着小步子,飞快地向自己的营帐跑去。 —— 前几日因生混乱,七皇子负伤,一片躁动之下,本应在首日晚举行的烈祭仪式便推迟到了今日。 烈祭乃大邺秋猎中最重要的礼仪之一。 祭祀于申时末开始,十二名巫师与十二名兽师围成一大圈,于一方八尺高的兽纹螭虬四角方顶前舞祭,直至日头落尽方可停止,以此向天神祈求辟邪、消灾、降福、护身,国运昌隆、子民平安、基业常青。 只见有人在那大鼎周围烧起一圈火,二十四名巫师与兽师手中各执不同法器,在火圈内外进进出出,时而仰面朝天,时而下跪拜地,一番咿呀唱词结束后,天色正巧完全黑下来。 众人落座于法场旁早就摆好的席间,享用这几日猎得的野兽,饮美酒、啖肉食。 这席桌以数十张桌子无缝相接而成,蒙上白布,便成了一张绵延十丈的长席。 皇帝横坐于首位,其余妃嫔子嗣及王公贵族按品爵纵向落座,享与帝王同席而食之无上荣耀。 长席边,每隔一尺便有一婢女持灯而立,离远了看,这暮色宴席间的点点橙光,竟如同夜间丛林中亮起的萤火虫一般,令人萌生几分温馨感,甚至比那日中秋宫宴显得更放松和乐些。 受邀参与此次围猎,又与陆容予身份相当的,只有一位郡主,另有两位官爵略次的县主。 陆容予坐在年龄方及垂髫的十五皇子下座、两位县主上座,及那位奉瑶郡主对面。 这奉瑶郡主,乃大邺初建之时,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国大将军之遗孤。 镇国大将军殉国之时,郡主才不过八岁。 皇帝念其功绩,将奉瑶一处授予她,封号奉瑶郡主,另赐郡主府,保其母女及上下家丁仆役衣食无忧。 这奉瑶郡主如今也已是个半老徐娘,算得上是一路见证了大邺立国与壮大,连皇帝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每每宫宴必然下帖请她。 是以,她见识非凡,知晓宫内外这些年来的许多秘辛。 奉瑶郡主一见陆容予这姿容清丽的样貌,便觉有几分熟悉,思忖了好半晌,缓缓道:“你竟与十多年前那容嫔有几分相似。” 陆容予闻言一愣,因她也没见过那容嫔是何样貌,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倒是十五皇子程淮彦,虽然年纪尚小、不明原因,却也知晓娘亲与嬷嬷都叮嘱自己多遍,万万不可提起容嫔娘娘的名号,当即奶声奶气道:“还请奉瑶郡主慎言。” 奉瑶郡主笑道:“殿下叫臣女慎言,却可知当年发生了何事?” “本殿不知。”程淮彦道,“但娘亲说了,不该过问的事情便不要多问,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 “未曾想,这胡贵人也是个通透知礼的。”奉瑶郡主目光赞许。 程淮彦微微颔首,一本正经道:“多谢郡主赞美娘亲。” 陆容予见这十五皇子明明粉雕玉琢的雪团子一个,说话声音也奶声奶气的,但这做派言语倒是妥当威严极了,一下便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七皇子。 三公主说,七皇子天生帝王命,从小便一张正经冷面,日日除去练武就是读书,想必他小时候,也应当是如十五皇子这般少年老成的模样。 思及此,她不禁莞尔,垂下眸,以手掩唇。 “嘉和郡主?”程淮彦伸出小手在陆容予面前挥了挥,似是已叫了自己多时。 她这才醒过神来,一脸懵然道:“殿下恕罪。” “无妨,”他摇摇头,又指了指她面前的鹿肉,问道,“郡主可否帮我夹一块鹿肉来?” “是。”她忙提起公筷,将那鹿肉夹了一块到他碗中。 程淮彦却没有立即吃,反而伸长了身子,凑到她耳边,老神在在道:“郡主脸红了,方才可是在想你心悦之人,才分心?” 闻者登时怔在原地,一张脸红得恰似方才那块殷红的鹿肉,讷讷了半晌,才嗫嚅道:“殿下说笑了。” 她尚未及笄,连男子都未见过几个,何来心悦之人? 程淮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殿下不是说笑了,殿下是说中了。” 陆容予:“……” ※※※※※※※※※※※※※※※※※※※※ 十五皇子好可爱!(嘶吼 感情线推推推,终于推了一点出来,接下来会有很多糖了!! 求评论~感谢在2020-07-26 19:46:24~2020-07-28 10: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蔚藍之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情深意切 这昶兰猎场在大邺西北边境,地处偏远,围猎一行虽说有一月期限,但因来回路上各要耗费上将近十日,是以,真正在猎场待的十日,统共也不过尔尔。 那日马射比赛与烈祭仪式后没过两天,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启程回了皇宫。 陆容予此番来猎场时所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衣物首饰,没一会儿便整理完了。 她正与画婉、梳雪坐在账内随意聊着天,等待传话的公公,可没想到还未等到公公传她上轿,倒是先等来了一个婢女。 听到门外有动静,梳雪忙起身出门去,没一会儿便又返回帐内,说道:“小姐,在怡妃娘娘身边伺候的温双来了。” 陆容予皱了皱眉,心下疑惑。 她与怡妃娘娘一向没有往来,此番突然来找她,是为何事? ……莫非是关于九皇子? 她猜到了些许缘由,便道:“请进来。” 那婢女温双被梳雪带进帐中,对陆容予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嘉和郡主,怡妃娘娘邀您移步一叙。” 她点点头,跟着温双走到怡妃帐内,福了福身:“臣女见过怡妃娘娘。” “郡主请起。”那怡妃体态丰腴,面色柔和,一幅富贵美人的长相,但相处起来,倒是半点架子也无,她亲自上前掺着陆容予起身,又拉着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怡妃将婢子刚沏好的茶推至她面前,仔仔细细地将面前眉目如画的少女打量一番,点头赞许道:“确实生得极为貌美。” 陆容予面色未变,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颔首道:“娘娘谬赞。不知娘娘此时唤臣女来,可是事关九皇子?” 怡妃叹了口气,点点头,轻声道:“前两日,本宫正为老九相看婚事,他听闻后,便来寻本宫,说他已有心仪之人。不要说知子莫若母,依本宫看着,这宫内宫外,但凡知晓些事情、长了双眼睛的,都看得出他心悦于你。” 陆容予闻言,急忙起身,跪地道:“臣女惶恐。” 怡妃向身旁的温双使了个眼色,温双立即将人扶了起来。 “郡主不必惊慌,本宫此番找你来,并非是要向你讨伐,只是想问问,你心中是如何想的?你可也喜欢老九?” “臣女对九殿下从未有任何非分之想。”她答。 “那便好。”怡妃似是松了口气,叹道,“本宫不喜玩弄心计,身在后宫这些年,也并不曾与谁争抢什么。老九与本宫是一个性子,对上头那方宝座没有半分念想,本宫只望义儿日后能做个闲散王爷,锦衣玉食,安稳过完此生。” “如今陛下年过半百,却仍未册立太子,储位之争明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浪潮汹涌。旁人只道后宫勾心斗角、步步凶险,却不知前朝男子之争斗心机,比后宫更为凶狠可怖,稍有不慎,不仅折了自己的姓命,更加危及旁人。” “你身份特殊,在这后宫,必不可能置身事外,难免被政斗所伤,要自己多加小心才是。你若能寻得一靠山倚仗,便是最好,只不过义儿心思单纯,恐无法护你周全。依本宫看来,你二人也并不适合在一处。” 听她如此说,陆容予顿时心下明了。 想来是围猎开始那日,自己与七皇子受伤一事令怡妃思虑,如今她已摸清来龙去脉,知晓背后主谋是冲着九皇子而来。 九皇子对自己之痴情过于明显,作为母亲的怡妃不想让儿子有弱点,日后被人加以利用,才会在今日与自己说这番话。 陆容予点了点头:“娘娘的意思,臣女明白了。” 自此事过后,她便有意躲着程淮义。 回程途中休息之时,他来找她,她便回回都称病称累躲过;回宫下堂之时,他来找她,她便即刻拉着程淮安一道走开,或干脆埋头,做出一副潜心苦读的模样。 总之,无论他以何事由说要见她,她都找借口搪塞过去。 回到宫中才三日,程淮义便觉察出了些不对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额娘前些日子找她说了话。 他就是再迟钝,此时也该知晓额娘反对他们走到一处。 着实没想到,一向对自己无欲无求、只求自己快乐度过一生的额娘,竟会在他初次喜欢上一个女子之时,连商量都不与他商量一下,便直接将她拒绝了去! 按理,他是皇子身份,与她的郡主身份最为相配;按情,她如此温柔貌美、还识大体。 这如何便入不了额娘之眼了? 她虽与她相识才不久,却也知她是个颇要自尊的性子,如今额娘若与她讲明了,她就算心悦自己,也必然不会再多做纠缠。 他一向是个倔强个性,认准了人便绝不肯改,此番额娘不与自己打个商量,便将她拒之门外,就休怪他也不与额娘打招呼,就擅自做主了! 未过几日,诸皇子一齐到太后处请安时,程淮义便直接开口向太后提了此事。 “皇祖母,儿臣今日前来,还另有一事相求。”她几步走上前,跪下身,对着坐在上首两鬓斑白、慈眉善目的太后拜了一拜。 “快起来!”太后见状,忙叫身边伺候的珠儿将他扶起,“老九素来最为贴心,从未同哀家求过什么,今日你既开口,哀家必然尽力助你,何苦行此大礼?” 程淮义拱手道:“谢皇祖母,儿臣今日是想求一女子。” 程淮泽与程淮旭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 “女子?”太后笑道,“好,好!你已过束发之年,本该考虑亲事,倒是哀家疏忽了。不知是哪家贵女,让义儿动了心思?” “回皇祖母,正是那嘉和郡主。” 此话一出,太后的笑容缓缓凝滞,不多时便全数消失在唇角,摇头道:“此事不妥。” 若今日来求嘉和郡主者,换做老五、老七或老十三,她皆能毫不犹豫应下,但此人偏偏是老九,她不能允。 怡妃乃太后远房表妹之女,在这后宫之中,太后与怡妃多少算有些血缘亲疏,怡妃又是个温和贤惠、不争不抢的性子,太后自然厚待她些,连带着这个与怡妃长相、性格皆十分相似的孙子也一并十分宠爱。 正是因为太后知晓九皇子无心皇位之争,这嘉和郡主又身份特殊,便与怡妃有同样的忧虑。 嘉和郡主乃南阜送来的质子,虽说南阜兵力弱小,但兵力较强的东乾、外荆向来不满于大邺之繁盛昌荣,时时骚动,万一哪日南阜与东乾、外荆合力讨伐大邺,那么这嘉和郡主必然成为几国交战的牺牲品。 皇位之争如刀尖上行走,凶险万分,若娶她的人日后成功称帝,倒不会如何,于新帝来说,不过死一名后妃。 若娶她之人在皇位之争中败北,那他与她皆是本就死不足惜。 但若是换做对这嘉和郡主用情至深、又无心皇位之争的老九,一旦出事,新帝借机将他与她一并杀了,也极有可能。 即使新帝顾念手足之情,前朝的官员们想必也会对他口诛笔伐,最后落得悲惨下场。 老九本可以安稳荣华一生,何故为了一个女子,冒这般风险? 上座之人态度尤为坚决,不给他留半分余地。 程淮义见太后竟也毫不犹豫地拒绝,只觉难以置信,说出口的话也有些激愤逾矩。 “儿臣竟不知,嘉和有何处与我不相配!母后与皇祖母一向宠爱儿臣,儿臣又是第一次向您开口,只是要一个女子,您与母后为何不允?” 太后闭上眼,摇了摇头:“你要都城中哪个贵女,哀家都可以允,唯独这嘉和郡主,不妥。” “便是因为她来自南阜吗?儿臣并不介意此事。” 程淮泽见状,笑道:“我看九弟实在用情极深。” 程淮旭也道:“皇祖母,九哥与嘉和郡主情深意切,何处不妥?” 守在不远处的玄一闻言,差点没忍住一口“呸”了出来。 什么“情深意切”。 一派胡言! 明明殿下与郡主才是情深意切! 果然,程淮启眸色一沉,一字一句反问道:“情深意切?” 太后身在后宫多年,几人间的明枪暗箭皆逃不过她的双眼,她一向知道老七与老五、老十三不对盘,倒是与老九关系还算得上不错,于是问道:“启儿以为,此事如何?” 程淮义立即将希冀的目光投向程淮启,神色真切地抢话道:“七哥,我与嘉和是两情相悦!” 程淮启眸光似利刃,剜了他一眼,程淮义立即毛骨悚然,瞬间怂了下来,但心中仍抱有极强的期待。 七哥虽然面上总是一幅冷冷淡淡的模样,与谁都不交好,却悄悄在暗地里帮自己解围脱险多回。 争储一事上,他虽面上中立,却也是素来暗自向着七哥的。 如此小事,他想来必定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七哥得帝后与太后偏爱,说话极有分量,若能争得他一句“同意”,此事想必也就妥当了。 他只是不愿参与皇位之争,并非毫无心机,其实额娘与太后心中所思所想,他皆能明白,不过,他并不在意这许多。 若真得一心上佳人,佳人倘死,他又怎会独活? 而且,虽说皇位之争凶险万分,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无定数,但他始终相信,最后问顶皇位者,会是七哥。 若是七哥登顶,必然护他一生无忧,实在无须顾忌这许多。 程淮义正如此想着,就听见他低沉淡漠的声音传来。 “是否两情相悦,请郡主过来一问便知。” 玄一闻言,更坚定了心中猜想,唇角都忍不住咧了开来,还暗搓搓骂了句脏话。 殿下向来最不喜麻烦,这种一句话便能解决的事儿,实在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将郡主请来。 可如今却忽然转了性子,要请人了。 想必殿下是许久未见郡主,想念得狠了,想借此良机,偷窥佳人罢! 思及此,她边摇头,一边连连“啧”了好几声。 待他醒过神来时,才发觉殿下正盯着自己看。 那眼神,如狼似虎,阴狠可怖。 玄一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殿殿殿殿……殿下恕罪……” ※※※※※※※※※※※※※※※※※※※※ 玄一(委屈.jpg):殿下他明明就是这么想的,咋还不让说了…… 果茶:你还bb,你还bb,你还不快逃! 玄一(溜):嗷呜~ 求赐婚 一入十一月,北邺的秋便便结束了。天寒得极快,迎面吹来的风皆像冰渣子一般,在肌肤上划出一道道无形的口子,又冷又疼。 整个碧芙园坐东北朝西南,阳光难以照进来,园内又有一半种的是四季常青的树木,暗绿色的宽叶将本就稀少的阳光挡了个严丝合缝,且里头还有一处水塘,更显阴寒。 陆容予素来最是怕冷,这天才降了些许温度,她就已经换上了在南阜时,最冷的三九天才穿的捆针宝湘花方袱薄氅。 自打从昶兰猎场回来后,她没有再踏入过碧芙亭半步,每逢休憩之时,便卧于屋内的床榻上,腿上盖着一层薄被,好歹不用受屋外那瑟瑟冷风。 今日休沐,无需到尚德学宮读书,她正伏在桌案上画着画儿打发时间,同时与画婉、梳雪二人聊天。 她提着笔,状似随意地在那宣纸上勾勾画画,不一会儿,便有一幢屋舍出现在眼前,在那屋舍周边再添上几笔,竟就画出了一处十足逼真的园子来,正是这碧芙园。 梳雪顿觉十分精妙,夸赞道:“小姐画得真好!” 陆容予笑道:“若是天暖和些,坐在碧芙亭内依葫芦画瓢,应当能画得更像些。” 画婉正在此时端了一碗山药藕香粥进来,听到两人言谈,便接话道:“想来再过些时日,天更冷些,便不用日日去那学宮读书,也不用受来回路上的这许多冷风了。” “是啊,小姐身子弱,最畏寒,这北邺比南阜冷上许多,千万要穿得暖和些,不要着了风寒才是。” 梳雪把画收到一旁,将桌案清出来,捧着粥碗,放到小姐身前。 “昨日奴婢遣玉合去司物部取些香炭来,司物史却说现下天还不大冷,香炭还未进贡许多,只有皇上、娘娘和各皇子公主那处能取些。”画婉道。 “小姐,可要去向三公主讨些?”梳雪问道。 陆容予摇摇头:“不必,既没有,便算了,天也没有冷到那般地步,我穿得厚些便可。”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便传王公公来了。 陆容予心下疑惑:“翠浅,这王公公是?” “回郡主,王公公乃太后身边伺候的人。” 画婉和梳雪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些慌乱。 小姐虽身处后宫,却极少参与后宫之事,太后此番来寻人,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陆容予一对秀眉皱起,忙对翠浅道:“快请进来。” 王公公行至她面前,将手中的的拂尘一挥,躬身道:“郡主,太后娘娘正在华寿宫,等着您过去走一遭。” “有劳公公。” 太后既等着她过去,她便不好拖沓,让画婉为自己简单梳妆了一番,便跟着王公公去了华寿宫。 她本以为只是见太后一人,却没想到见的还有五六位皇子,顿时心下一惊,垂眸行至殿内,对众人行了一礼。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免礼。”太后道。 太后年纪大了,身子自然怕冷些,华寿宫中处处摆着炭盆,一进门,便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她穿着薄氅,难免觉得热些,一张白皙细嫩的脸上渐渐染上粉红,额角也沁出了些细细密密的汗珠。 程淮启见她如此,皱了皱眉。 不仅娇气,还如此畏寒。 这不过才刚入十一月,便将自己裹成了个白粽子,待到真正寒冬腊月之时,莫非她还要刨个坑冬眠不成? 他又扫了她两眼,正巧碰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触即散。 陆容予不知怎得,心竟砰砰乱跳了起来,面上更红了些。 程淮义见到许久未能得见的心上人,本就开心,如今又看她才见到自己便双颊绯红,顿时更加来劲,双目放光,兴奋道:“嘉和,今日皇祖母请你来,便是要当面为我们的好事做主。” 陆容予闻言一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太后,讷讷道:“好事?” “正是。”程淮义几步走到她面前,眼神直盯着她。 他知晓女子都是害羞的,定然不会直接承认心悦自己,便认真而委婉地问道:“嘉和,你我认识时间虽不长,但在学宮时,我们几乎日日相处,后又有昶兰围猎,时常相见。这两月余下来,你觉得我是何为人?” 陆容予轻声答道:“殿下平易近人、温和敦厚,自然是极好的。” 程淮义大喜,正想让皇祖母即刻安排自己与嘉和的婚事,却又被见程淮启抢了先。 那人高大挺拔的身躯向她那处迈了一步,侧首看她,目光中神情难辨,嗓音极沉。 “你可心悦于他?” 虽是问句,却暗含着些“你今日若敢答应他,我便敢立刻宰了你”的威胁意味在里面。 …… 陆容予怔愣半晌,才僵直着身子,向他转了过去。 方才说话的人,此时正直直望着自己。 他面上虽无表情,目光沉沉,但她仍能感受到那一片深沉中,星点如炬的火光。 这才知晓方才那个问题是问自己的。 于是摇头道:“臣女对九殿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七哥!”程淮义也向前踏出一步,皱眉道,“女儿家皆羞怯,你怎可问得如此露骨!嘉和定是害羞了,才会如此回答。” 陆容予闻言,又转过身去,对着九皇子福了福身,低声道:“臣女方才并非害羞,臣女并不心悦殿下。” 程淮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一时慌了神,心跳极快,说出的话也显得紧张和语无伦次。 “那……那你怎的,尚德学宮,于先生下堂时分,日日与我玩笑?” 闻者倒吸一口冷气。 此话凶险至极。 陆容予不用想也知道,太后听闻此话,是何面色、心里又作何想法,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一双细皮嫩肉的膝盖磕得生疼。 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喊出声来,皱着眉,极力忍耐着,便立即有星点盈盈的泪珠蓄在了眼眶中,面色发白。 她若是“日日与九殿下玩笑”,方才又说心悦于他,这倒还好,即使太后不同意两人的婚事,也不会另做他想;但她方才说并不心悦九殿下,此时又被指控“日日与他玩笑”,往轻了想,是她行事轻浮,往重了,想便要怀疑她另有所图。 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分明是九殿下日日来找她玩笑,还回回都带着些新奇玩意儿来,非要她收着,若她不收,他便搬出身份来唬她。 她自是不愿与他有这些纠葛,那些花啊鼓啊的小物件儿,自己即便收了,也从未用过。 但不管她用没用过,那些物什都一样样整整齐齐地摆在碧芙园内,只消一搜,便可知晓得一清二楚,学堂中的其他人也都是有目共睹。 人证物证俱在,丝毫无法否认。 如今这番景况,她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自己在这大邺,本就是个不讨喜的尴尬身份,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想必更加不受待见。 陆容予这一跪,程淮义便察觉自己方才所言有失,忙道:“方才是儿臣说错话了,郡主从未主动与儿臣玩笑,是儿臣日日缠着郡主。” 程淮启闻言,一对剑眉重重蹙起,目光更沉了几分。 将这番显然包庇的话说与太后听,无异于火上浇油。 果然,太后面色愈发难看,冷哼道:“好一个嘉和郡主!” 太后盛怒,陆容予听后,心更冷几分,以身伏地,行一大礼,却并不起身,颤着声道:“臣女知罪。” “长得与那容嫔相似倒罢了,性子也是一样,妖媚惑主的东西!你今日便在此处好生跪上几个时辰,跪到日后再也不敢犯为止!” “臣女谢太后娘娘教诲。” 程淮义见太后罚她罚得如此狠,正想跪下为她求情,却被提前看穿他心思的程淮启一把扼住手腕,登时动弹不得。 程淮启一个用力,将他拖至自己身边,压低声音道:“你若想郡主少受些苦,一会儿便立刻离开此处。” 方才情况危急,程淮义一时不察,未思及自己如此行为的不妥之处,如今被他一提点,顿时清醒下来,点点头,心中立马有了计较。 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便听太后又道:“哀家知晓你与安儿极为要好,你也别指望着她能来救你。今日哀家罚嘉和郡主之事,若有人敢说出去半个字,你们尽管看我敢不敢将她罚得更狠些!” 语毕,便由婢女搀着离开了。 诸位皇子齐声道:“儿臣恭送皇祖母。” 程淮泽和程淮旭各自拍了拍程淮义的肩,便转身离开了,颇有些惺惺作态之势。 程淮义却无心理会两人的奚落,见陆容予眼眶都红了一圈,咬了咬牙,心疼得紧。 “嘉和……” “殿下无需自责,还请早些离开吧。”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又对程淮启道:“我长久不回去,梳雪不多时便能料到我已出事,必然想到向三公主求救,还望七殿下带话给她,让她务必不要令三公主知晓此事,我与画婉受完罚便会回去。” 程淮启点了点头,并未多话,拖着恋恋不舍的程淮义一同离开了。 一出华寿宫,程淮义便觉愧愤难当,难以自抑地狠狠向墙上一拳捶去,收回手时,四个指节皆浮上团团猩红。 “七哥……是我害得她……” 程淮启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与她并无可能,不必多做纠缠,害人害己。” 程淮义闻言,出口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为何你们都不同意我与嘉和之事?究竟有何不妥?!我见她第一眼,便觉惊为天人,我亦不介意她的身份,即使日后她因为身份累及至我,我亦无怨无悔!七哥,你知晓我性情,我说到必然做到,也并非滥情之人,我只想要她啊!” 程淮启睨了他一眼,周身凌厉煞气骤起,一把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拽到自己身前,一字一句道:“你口口声声不怕被她拖累,父皇便是如此教导你做个男子的?” 程淮义一怔,登时连挣扎都忘了,由他这样拎着自己,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既心悦于她,可有想过要护她?” 他顿了顿,身子更向前倾了些,目光如刃。 “护她,令她即使身处如此境况,亦能在任何时刻皆不为他人侵害。” 语气深沉而缓慢。 “如若想,你又如何做到?就凭你现在这些拳脚与计谋?” 程淮义双目瞪圆,不多时,目光便又暗淡下来,垂首良久,心痛至极,不知如何言语。 程淮启猛一把松开他,淡淡留下一句话,转身便扬长而去—— “她所要之人,并非你。” ※※※※※※※※※※※※※※※※※※※※ 程小九:为何七哥不同意我与嘉和之事?究竟有何不妥?! 果茶:因为他才是男主啊!小九你清醒一点! 程小九(愤然拂袖离去) 果茶:喂喂你别走啊…… 程小七:让他滚!滚远点! 程小七:莫挨老子……的女人。 —— 又到周五啦!大家七月的最后一天快乐呀~ 想要小天使夸夸 没有夸的话,按个爪爪、撒点花花也行呐~ muuuuuua! 娇气 华寿宫金碧辉煌、处处反着亮光,让人目光晕眩,殿内上上下下伺候的宫人又极多,那炭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上新的炭火来。 陆容予穿着薄氅,没多时便出了一身薄汗。 她的双腿已经跪得无比酸麻,即使没人盯着,她也丝毫不敢动弹,生怕自己轻轻一塌腰,便会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太后没说明白要跪几个时辰,陆容予看不见天色,不知自己已在此处跪了多久,也不知太后是尚未消气,还是已然将自己忘在了此处,只觉头脑越来越昏沉,全凭一股意志强撑着。 正当她觉得眼前的景象逐渐朦胧昏暗,下一秒就将晕过去时,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救星。 正是皇帝身边伺候的范公公。 “郡主,皇上请您到昭政殿走一遭。” —— 程淮启与程淮义分开后,便直接去昭政殿见了邺谨帝。 “陛下,七殿下来了。”范公公道。 “宣。” 程淮启大步进殿,躬身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邺谨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问道:“何事寻朕?” 程淮启答:“今日休沐,儿臣便想来与父皇将上回那盘未成之棋局破解。” 邺谨帝却并未回话,只将手中的折子抛下。 “你先看看这折子。” 程淮启单手稳稳接住,打开折子,迅速浏览起来。 “此次围猎,缮国公之子张保成与赦靳侯之子罗元广在首日围猎与后日马射之时表现上佳,许多大臣推举为其加官,你与此二人围猎时往来较多,你意下如何?” 程淮启道:“儿臣以为,可推张保成为城门领,罗元广为游牧副尉。” “哦?但张保成之技略短于罗元广,何以授从六品之职?” “张保成之技略短不假,但这罗元广为人狠毒,工于心计,且自视甚高。若予大权,恐其日后以公谋私、独霸一方,而张保成为人稳重妥当,又有仁心,可担大任。” 邺谨帝闻言,淡淡扫了他一眼,命人布上那日未完之棋,在白子一方坐了下来。 两人酣战一个时辰有余,这才分出胜负。 程淮启赢半子。 邺谨帝将这棋局细究一番,又看一眼对面神色无甚波澜的人,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朕竟是真的老了。” “是父皇承让。”程淮启谦逊道。 邺谨帝一向对自己这从小便样样出色、性子又沉稳的儿子十分满意,点了点头,这才问道:“那罗元广平日为人放荡不羁,甚至时常有些呆傻,怎担得起狠毒二字?” 程淮启心下一松,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沉声道:“那日查出剑伤的赵滨,便是罗元广的亲卫。赵滨中的并非儿臣之乌尾箭,但受伤时间却与真正负伤之人所差无几,显然替死鬼一只。且他是个硬骨头,严刑之下不吐一言,誓死护主,想必乃罗元广精心培育之心腹。罗元广如今不过一侯府世子,便能如此轻易迅速地推出一名口风极严的心腹赴死,其心思必然阴狠。” 邺谨帝本不愿多管这些皇子之争,但听他如此言语,不禁蹙眉:“那日究竟发生何事?” “那日,儿臣正于密林外猎取一只金雕,听闻某处动静不同寻常,即刻策马赶去,便见到嘉和郡主之马受惊,状似癫狂。她落马后,又且险些被飞矢所伤。儿臣即刻向那谋害之人射出一箭,但因他躲于暗处,儿臣并未射中要害,令其得以逃出升天。” 围猎之马,匹匹皆精挑细选,又怎会有状似癫狂一说? 邺谨帝本就是一介政斗好手,此时怎还会不知此为计谋,当即问道:“那嘉和郡主如何说?她落马前,可有发觉些蛛丝马迹?” 程淮启一向知邺谨帝个性严谨,闻言便将一对剑眉蹙起,做为难之态。 “儿臣不知。” 邺谨帝果然道:“将那嘉和郡主请来问问。” 程淮启低头颔首,掩去目光中闪过的一丝精光。 华寿宫离昭政殿并不太远,但陆容予却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邺谨帝不知太后罚她一事,以为她是从绮云殿来,并未多说什么,期间与程淮启又下了一局短棋,棋毕时,陆容予已在殿旁等候多时。 见两人终于发觉自己在旁边,她忍着疼痛行了一礼:“臣女见过陛下,见过七殿下。” “平身,”邺谨帝侧首道,“郡主可还记得围猎落马当日,发生了何事?” 陆容予闻言一愣。 她明明已与七殿下事无巨细地交流过当日所生之事,如今七殿下人就在皇帝对面,皇帝却还是大费周章地将她请了来…… 她稍作思考,便想通七皇子这是在设法将自己从太后手中救出,顿觉受宠若惊,险些失态。 他为何救她? 莫非此事另有蹊跷,他要拿自己当棋子不成? 她深呼一口气,垂下眸,将自己那日与七皇子所说之言复述一番,又补充道:“当时有人在臣女马后笞以重鞭,使马受惊,但臣女当时自顾不暇,并未能看清那人长相。那日早晨,臣女本与三公主说好一同出发,但公主出发前,被一端茶的小宫女泼脏了衣裙,更衣回来时,便已不见臣女踪影。那端茶的小宫女原是公主宫中的三等丫鬟,等公主自密林回来、去寻那小宫女时,却发现她早在泼完茶后便被人灭口。” 邺谨帝点点头,问过她身上的伤好些没有,便让她回去了。 她行动时,一双膝盖似是难以弯折,走路时姿势怪异,几乎大半个人的重量都倚在婢女身上,每行进一步,都会牵动满身神经一般。 那一张巴掌小脸煞白,紧紧咬着牙,秀眉蹙起,额角都因疼痛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半点不像是只跪了几个时辰的人,反倒更像是被人打断了腿一般。 实在娇气至极。 程淮启只看她背影,脑中便会浮现出小姑娘眼眶通红、泫然欲泣的模样。 想来,她只要一迈进那碧芙园,眼中的泪珠儿必然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太后尚为宫妃之时并不得宠,是以,生平最狠狐媚惑主的女子,加上她本身就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定不会轻易罢休,不叫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从白天跪到黑夜,必然不会喊停。 若不是他此番设法将她救出,还不知这娇气包会是怎样受苦。 外头冷风呼啸,陆容予与画婉终于相携回到碧芙园时,已过正午。 收到消息后一直提心吊胆的梳雪见两人回来,立即鼻头发酸,刚迎上去,便哭了起来。 “小姐脸色如何这般惨白!” 陆容予勉强一笑,将自己的重量交托于梳雪,对画婉道:“你赶紧歇着去,我有梳雪伺候着即可。” 梳雪抽出一只手抹了把泪,对画婉点点头,又对她道:“奴婢早已让玉合与小兰将水热着,这就伺候小姐沐浴。” 陆容予着实没想到,自己上回在昶兰猎场的一身擦伤才好得七七八八,这下又跪出两团大大的淤青来。 她自小便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仔细呵护着长大,从未吃过这许多苦,回想来到大邺所受之种种,心中顿觉委屈至极,眼前升腾起一片氤氲,泪水迅速积蓄,凝成滚烫而巨大的晶莹,一滴滴重重砸在身上。 她本就一身冰肌玉骨,这下跪了将近两个时辰,浑身酸疼不说,还是这双玉腿最令见者触目惊心。 肌肤瓷白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此时,双膝上却浮着两团青黑,十分扎眼,只消看一眼,便觉极疼,更不要说她日后还要行走与跪地行礼。 梳雪见小姐如此情状,本就难受,此时小姐又哭了,自己好容易收回的泪意再次涌了上来,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画婉在外间听到两人相携同泣,一时间哭笑不得,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走进内间,对梳雪道:“从南阜来时,奴婢特地备了些药膏,应当在那檀香木锁金柜内,你去取来给小姐涂些,一会儿再去司物部领些便是。” 梳雪忙点头,起身去翻出那药膏来。 “你也涂些。”陆容予对画婉道。 画婉摇摇头:“奴婢粗糙,无需这些,且想来司物部那儿能拿的量不多,小姐肌肤细嫩,要精心呵护才是。” 陆容予皱眉,摆脸道:“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不成?” 两人正争论时,便听小兰来报,说婧嫔娘娘差人送了东西来。 陆容予不明所以,但还是让梳雪去写过婧嫔娘娘好意,并将那东西带进屋来。 她本以为婧嫔是听说自己受罚,送了什么物什来警醒自己,却没想到,梳雪抱进屋的,是一大一小两箱子东西,显得十分吃力。 那大箱子竟几乎有半张书案大,小箱子则约莫一臂长短。 陆容予与画婉、梳雪对视一眼,皆觉十分惊讶。 梳雪先将放在上方的小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两匹整齐折叠的黑色长绢,长绢上还放着许多圆盒的药膏。 陆容予将药膏都堆到一旁,伸手拿出那两匹泛着光泽的上好绢布,心下疑惑。 这绢布以云锦制成,光滑舒适,细腻柔滑,是为上品,却不绣任何花纹,通体乌黑。 她将翠浅唤来,问道:“嬷嬷,这绢布是作何用处?” 翠浅细细查看了一番,犹疑道:“奴婢也从未见过此物,但听闻男子习武之时,会在双膝上缠绢布,以作保护之用,想来是婧嫔娘娘得知郡主受罚,特赐此物于您。” 陆容予疑惑更深,又命梳雪打开那大箱子。 大箱子一打开,众人皆又是一惊。 ※※※※※※※※※※※※※※※※※※※※ 果茶:程小七你好聪明啊! 程小七:少废话,快给本殿推感情线。 果茶(怂):是是是,这就推。 玄一:想不到果茶你也有今天! 果茶(瞪) —— 八月快乐呀~ 都说古言的小读者最严格了,但是我这里全都是天使啊啊啊! 我好爱你们!!(嘶吼) 给昨天留言的小天使每人发一朵fafa(递,星星眼) 那位小祖宗 大箱子一打开,众人皆又是一惊。 箱内竟装满了香炭! 梳雪咋舌道:“这婧嫔娘娘难道是一下子转性了不成?突然对小姐如此之好……若是被太后知晓……” 梳雪想不明白,但聪慧如陆容予,则早就有所猜测,此番见到这一箱香炭,更是完全坚定了心中所想。 这些东西显然不是婧嫔娘娘送来的,而是有人假借她之手送来的。 婧嫔一向对她不冷不热,只尽本分,不尽情分,今日突然对她好,必有反常。 且此番是太后对她作罚,以“明哲保身”四字为箴言的婧嫔,定然不会做出如此摆明了与太后作对的举动。 若抛去这些不说,即便婧嫔当真送了她这些东西,也定然不会如此出手阔绰。 药膏有整整五盒,一闻便知用材稀有。 那两匹乌绢的珍贵自不消说,且婧嫔膝下无子,送缠膝的点子实非她一个女子能思及的,即便思及,也难以真的将那缠膝弄到手。 最大的破绽,便是那一大箱香炭。 此时初冬,宫中进贡的香炭极少,只有帝后、太后与极为得宠的妃子、皇子与公主处有些。 婧嫔只身居嫔位,又并不受宠,此时几乎无法拿到香炭,更不要说这样满满一大箱。 太后下了死令,不让三公主知晓她被罚一事,这东西自不会是公主送来的。 那么,能做到如此阔绰排场,又不动声色的,便只剩一人。 一次以一箭助自己脱险,一次施巧计救自己于水火,一次又送这许多东西来。 陆容予望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又抚了抚手中的乌绢,一时觉得不胜惶恐、受宠若惊,一时又觉心口灼灼发烫。 可他明明怀疑于自己的身份与动机,为何却还一次又一次出手帮了自己? 莫非是自己于他而言,日后还有可以利用之处不成? 但无论试探也好、利用也罢,他对她的恩情不假。 不知不觉中,她已欠他三回。 程淮启今日接连两次的出手相救自是雪中送炭,但即便如此,陆容予还是没能躲过厄运,在傍晚时,发起了烧。 太后宫中温暖,她穿着薄氅跪了许久,背后出了好一身细汗,但殿外却极冷,汗被淬了冰似的风一吹,寒气侵入骨子里,一热又一冷,她娇弱的身子便受不住了。 她从回来后便睡下,如今已过晚膳时分,却仍没有转醒的迹象,画婉正纳闷小姐怎得休息了如此之久,以为小姐今日是累着了,不甚放心地走到床榻边瞧了瞧。 这一瞧,便见她一对秀眉微蹙,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苍白无血色,显然是病了。 她忙伸出手探向她的额间,一下被那温度烫得缩了回来。 不知小姐已烧了几多时。 画婉忙唤梳雪去太医院请太医来,自己则打了一盆冷水,将帕子沾湿,敷在小姐额间,仔细照看着。 谁知,梳雪才出去没一会儿,园外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今日守门的玉合正纳闷梳雪姑娘怎得如此迅速便将太医请了来,却见迎面匆匆走来之人,身着一袭冰蓝吉字纹棉袍,样貌生得眉清目秀,看着极年轻。 待离得近了,又见他腰间系一枚新合玉绿镂纹翡翠,正随着脚步前后晃动着。 原来是九皇子。 玉合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亮光,急忙整理形容,对着他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娇甜:“奴婢见过九殿下。” 程淮义点了点头,问道:“郡主可还好?” 玉合垂眸,面色微红,略一思索,又抬起眼来,一双眼眸中秋波流转:“郡主自回来后,便歇下了。” 程淮义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来,交到她手中:“这青叶膏于活血化瘀有奇效,你替本殿将它交于郡主。” 玉合将那药膏捏在手中,摩挲几下,软声道:“若小姐将这药用完了,奴婢可还能来寻九殿下……再讨些?” “自然。”程淮义转身欲走,又忽而顿住,吩咐道,“别告诉她本殿来过。” 玉合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医院与碧芙园相距极远,画婉这厢照料着,只见小姐额顶越烧越烫,似是做噩梦了一般,双眉紧蹙,嘴里还含糊地呢喃着什么,屋外却没传来半点消息。 她愈发心急如焚,来回踱步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火急火燎赶来的太医与梳雪。 “郡主体寒脾虚,此番高烧是因风寒而起,只需按臣开出的药方去药房抓药服下,不日便可烧退。” 梳雪听太医如此说,便急忙拿着他开出的药方,又风风火火地跑去抓药了。 —— 将那娇气包之事交代妥当后,程淮启便又一刻不停地赶向牢狱之中刑审。 大邺主牢建于地底,过道内除每隔几米有一束烧灼的明火外,几乎没有其他光亮,极其阴暗潮湿,一迈入狱门便可闻见血腥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主牢关押的皆为重犯,已招供只待斩者有之、终身囚禁者有之、还未招供待审者亦有之,分门别类关押于斩狱、囚狱与审狱内。 程淮启所承的,便是使审狱中的刑犯招供之责。 他一进入主牢,门口的狱卒便齐齐对其跪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却并不言语,直至他取中间那条道走入审狱时,方才起身。 审狱乃三狱之中最小的一处。 中央为一略高出地面几寸的方台,方台上立着一木制十字架,与摆满各式刑具的巨大木架。木架上,每隔几尺便可见或条状或团状的、已凝结了不知多久的污血。 方台四周围满一圈牢房,牢房内的囚犯可清晰地见到正在问审的刑犯受刑。 如此一来,许多胆小之人见受刑者之惨状,无需多问,便主动招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设计可谓绝妙。 玄一进来时,程淮启正着一袭黑色官袍,站在木架前,亲自挑了一颗打磨得锃亮的长钉。 他左手轻易提起本跪在地上的、形容干枯如死木的刑犯,右手毫不犹豫地将那长钉直按进他正中的胸膛,仿佛不费吹灰之力,穿破一张宣纸一般,便将那人钉在了十字架上。 那人胸膛被贯穿,双脚离地,只能借那一颗长钉的力,悬在半空中。 他身体下沉着,带着螺纹的硬铁便由前胸至后背,凌剐着他的□□,令其胸腔仿佛要被撕裂一般,但又偏不肯给他个痛快,一寸一寸地折磨着。其痛楚,不亚于凌迟。 刑犯一张脸扭曲至极,颜色煞白,难以自抑地闷哼出声,令四周的囚犯闻之便觉心惊肉跳、胆寒发竖。 程淮启正欲取另一样刑具来时,一间牢房内便有人泣颤着喊道:“大人,我招!我全都招!” 他闻言,并未答话,面上也无任何波澜,恍若未觉般,信步走到木架前,取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来,捻起那被钉住的囚犯的一根手指,将凝着污血的银针,自指尖长驱直入他整根小指。 审狱内本就死寂、落针可闻,此时一行刑,所有人都能听见那长针刺入骨肉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摩擦声,以及手指骨被一举贯穿的咔哒声。 那刑犯的小指顿时无法弯折,极细极暗的血珠顺着银针长出来的一段缓缓在尾端凝结,最终滴落到地上,发出极其轻微而清脆的声响。 刑犯已痛得失声,双目圆睁,面容扭曲。 四周观刑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三根长针下去,那在刑台之上的刑犯便已承受不住,气若游丝,问什么便招什么,事无巨细。 程淮启将他审完后,不紧不慢地在一旁已然被鲜血染红的水缸中洗了洗手,又用绢布擦了擦,这才转而看了玄一一眼,示意他说话。 玄一躬身道:“禀殿下,仍未找到郡主谋逆之据。近几日来,郡主饮食起居皆正常,隐卫仍未监听到可疑言语,那日郡主在昶兰送回的家书也已设法查看,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程淮启闻言,嗤笑一声,凌厉的目光一扫,周身寒意顿起,让一旁的刑犯与狱卒皆立起了浑身的鸡皮疙。 “本殿养你来,便是日日听你说这些话的?” “属下无能。” “滚。” 玄义应了声,麻溜地滚了,心里却另做一番计较起来。 这殿下,向来是这样一幅死鸭子嘴硬的作死样子! 别以为他不知道此刻殿下心中所想! 他此刻脑中定想的是:“如若郡主确无谋逆之心,我不日便可将她娶进门了!” 指不定高兴到何处去了! 这男人,不知道自己眼里的笑意都快翘上天了吗! 还非要装出一副面瘫模样。 实在虚伪至极! …… 玄一离开后,刑犯们明显感受到这凶神恶煞的掌狱司副史,用刑时仁慈了许多。 大抵是方才杀鸡儆猴之效良好,许多人都已招供,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松了些罢! …… 玄一没滚出去多久,又圆润地滚了回来。 程淮启瞟见他脸色,便知此番要报之事不好,撵着长钉的一双大手顿了顿,沉声问道:“何事?” 玄一不禁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 这要是有关什么案子,甚至是关于其他兴风作浪的皇子,他也都不至于如此担惊受怕,起码应对过多次。 但若是关于碧芙园那位小祖宗…… 嘶。 不好办,不好办啊! 感受到殿下看自己的目光似有些不耐烦,玄一赶忙几步走近,附到他耳边,低声道:“郡主病了。” 程淮启闻言,眸色一沉,片刻后,便将手中的长钉丢回木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又吩咐狱卒将刑犯拖回牢中,即刻迈大步走出了主牢。 玄一心道殿下果然已然对郡主芳心暗许,压下那油然而生的欢快与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惺惺作出一幅沉稳之态,故作正经、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 程小七(眯眼,语气不悦):你说谁芳心暗许? 玄一:殿,殿下,属下是说郡主对您芳心暗许。 程小七:用得着你说? 玄一:…… 玄一(内心破口大骂):看吧看吧!我就说殿下死鸭子嘴硬! —— 程小七好宠哦! 下一章偷窥安排!! 偷窥 两人飞速出了牢狱。 玄一见殿下一幅要直奔碧芙园而去的模样,又看了看他还沾着浓重血腥味的双手和官袍,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殿下,您不先回去换身衣服?” 程淮启闻言一顿,这才想到自己上回于帐外见小姑娘时,她那副嫌弃又害怕的模样,顿觉如此多年来,玄一好歹说了句人话,于是赶忙转而往自己住所中赶去。 他回皇子所之时,好歹说了句人话的玄一便直接取道碧芙园,见着郡主瞧着只是普通发烧,并无其他无大碍后,又急忙赶回来说与殿下听。 程淮启闻言,稍稍放下心来,仔仔细细沐浴更衣了一番,又换上一袭轻便的夜行衣,便直飞身往碧芙园去了。 玄一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瞬间没入夜色,顿时忍不住又在心里骂骂咧咧了起来。 虽然殿下一座寒冰,好容易有些要被捂化了的迹象,他本应该高兴才是,但见殿下如今完全变了一个人的模样,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了。 这一身夜行衣,显然是要潜入女眷闺阁之中偷窥啊! 这样有失身份的事情,殿下居然都能做得出来! 实在是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 更何况,在皇宫中穿成这样一幅刺客的行装,就差把“本殿要弑君”几个大字用御墨糊在脸上了。 若一个疏忽,被人抓着了,岂不落人口舌、百口莫辩? 前些日子还怀疑郡主要弑君呢,今日自己倒先扮成这幅要弑君的模样。 简直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 玄一这厢正骂着,被爱冲昏了头脑的程淮启那厢就已然到达碧芙园。 他到之时,太医正在为陆容予诊脉。 两个他派来盯着她的暗卫见殿下居然亲自来了,皆是相视一惊,程淮启以眼神示意两人不要出声,两人忙无声地见了礼,隐退到两旁。 碧芙园中冷清,人手也极少,下人统共就那么四个女眷,还有两个是她从南阜带来的,连一个守卫的小厮也无。 太医与梳雪一走,几个婢女的说话声与脚步声都压得极轻,打水的打水、抓药的抓药、守床的守床,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竟与那被褫夺封号、终身囚禁的妃子宫中之景致无二。 此时入冬,园内依然有半数树木未落叶,深绿而宽大,将那本就不多得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甚至连月色都几不可见,显得凄凉极了。 程淮启伏在屋顶上,看着这一幕,竟觉得仿佛有一股子冷风吹过一般。 怎得婧嫔就给她挑了个这般住所,倒像是他大邺非要给她些委屈受似的。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透过屋顶的缝隙看去。 床上的人正双眉紧锁,额间蒙着一块湿帕子,贴在她左右轻微晃动着的脑袋上。 少女双颊滚烫泛红,嘴唇干裂苍白,正一张一翕,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失了力气的手,被一旁守床的画婉握着。 她大约是做了什么噩梦,看似睡得十分不安稳。 烛火在少女精致的脸上映出橙色的光亮,微微闪烁摇曳着,仿佛成了这一整个画面中唯一算得上有生气的物什,却还是个死的。 这样一幅美人卧病的模样,实在我见犹怜,连一向在主牢内当值、用刑与杀人都果断狠绝的程淮启看了,都不由得意有不忍,平白觉出几分心疼来。 他看了没一会儿,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眸色微变,将那块被自己撬开的砖瓦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借着婢女走动的声音,掩去那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一刻不停地飞身离开了。 玄一见殿下没多时便回来了,急忙走上前行礼,正欲向他报备在几位皇子那处新查到的线索,却见他摆一摆手。 玄一吞了口唾沫,将话咽回肚子里,垂首跟在他身后,走进内殿。 这殿下不让他说话就算了,自己也不说话,就这么沉着一张脸,负手立在殿中央,一动也不动,跟大门口蹲着的那两座石狮子似的。 殿下本就一幅冰冷面孔,将那朵朵开得正艳的桃花挡了个十成十,连带着自己周身也无女子敢接近。 如今他都快要年及弱冠了,竟连女子之面都未曾见过几次啊! 什么美人颜如玉,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销魂蚀骨滋味,他身为一个男儿,怎会不想切身体验一番? 若不是殿下日日在他身前,如一堵墙似的挡着,还非逼着他也做出那一幅呆冷模样,他如今应当也已像其他男子一般,妻贤子孝、其乐无穷了罢! 以往如此清心寡欲便算了,但殿下如今好容易有了心悦的女子,这性子与脸皮不仅不改些,反倒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连他都捉摸不透了。 实在是死相! 玄一忽然发觉,自从这嘉和郡主出现以后,自己暗骂殿下的次数,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若是自己哪日梦中不甚脱口而出…… 思及此,他急忙连“呸”了几声,假装若无其事地将眼神四处乱瞟。 程淮启何等人也,见他这般,便知他心中想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当即转过头来,眼刀如洪流,瞬间浇灭了他心中所有的不满。 玄一十分怂包地将腰弯得极低,夹着尾巴般,几步行至殿下面前,讨好地道:“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程淮启闻言,一对剑眉皱得更紧了些,一思及方才那太医诊脉与开药方时敷衍的模样,便觉心口不畅,甚至隐隐有些怒火在向喉咙里蹿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去将那方才为郡主诊治的太医捉回碧芙园,令其为郡主仔细诊治一番。” “仔细”二字咬得极重,一个“捉”字,也用的妙极。 想必那太医闻言,必然吓得屁滚尿流,怕是即使郡主本没什么病,也要被这惶恐太医诊治出些什么病来。 不过,机敏如玄一,定然是不会在此刻与殿下争论这个问题的。 只不过…… 这请太医一事,有必要让他亲自去一趟吗? 玄一心里正拨着小算盘,又听他道:“切勿提及本殿之名讳,对其说是婧嫔吩咐即可。” “……那属下一去,岂不全都暴露了?” 宫中谁不认得他玄一是七殿下的贴身亲卫啊! 程淮启瞥他一眼,冷声道:“你不会乔装一番?” …… 婧嫔娘娘身边的人。 乔,乔装成女子……? 玄一心中叫苦不迭,但见殿下一幅“此事本殿就非要你亲自去办不可,你能拿本殿怎么办”的样子,顿觉殿下必然是猜到了方才自己骂他一事,正要暗搓搓地借机报复自己。 他简直欲哭无泪,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在火眼金睛的殿下面前做胡乱之思,极不情愿地应了声“是”后,便退下了。 退下之前,还听见那不顾主仆旧情、心狠手辣的殿下之口中,蹦出那世间最为无情的二字: “快些。” …… 被殿下状似无意差遣、实则重重摆了一道的玄一,顿时觉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百般无奈之下,只好扮做婧嫔娘娘身边伺候的小环子,弄来一身太监外袍与巧士冠穿上,弓着腰、驼着背,疾步赶去了太医院。 玄一将帽檐压得极低,巧士冠落下的阴影几乎全然遮住了整张脸。 他为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后,才掐着嗓子,模仿起宦官的语调来。 “婧嫔娘娘说了,方才为嘉和郡主诊治的那位太医不甚仔细,要捉他去为郡主再仔细瞧一番。” 学得还挺有模有样。 那方太医闻言,顿时吓得原地跪了下来,上下拜着礼,颤着声喊道:“婧嫔娘娘恕罪!婧嫔娘娘恕罪!” 玄一任务完成,正欲转身就走,便被一人按住了肩膀。 原来是太医院监史。 玄一虎躯一震,强压下自己常年习武养成的习惯、想给他顺手来一拳的冲动,急忙躬身见礼,也借此将自己的脸藏得更深些。 那监史不轻不重地拍了他几下,又在他身上捏了几捏,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公公近来瘦了不少,要多注意些身体才是。” 玄一尴尬地应着,心道幸好自己来前往衣袍内塞了不少衣物,这体型才看着与那小环子更像了些,也没让这监史摸出自己满身虬结的肌肉来。 最主要的是,没让他占着便宜。 一把年纪了,还老摸别人,实在无礼又轻浮! 玄一边骂边将那诚惶诚恐的太医带至绮云殿前不远处,因怕离得近了,会正面与那正牌小环子撞上,便随意扯了个借口,急忙回七皇子府,欲将自己这一身该死的衣服换下,交差去了。 谁知,那太医前脚才迈入绮云殿,后脚便有一人,从不知哪处的墙上飞身而下。 玄一听见这不寻常的动静,立刻绷紧了神经,对着那人抬手便是一记重击,却没想到这重击不仅未将对方击中,反倒将自己送进了对方手中。 那人轻松扯过他伸出来的小臂,侧身一躲,同时将他单臂扣在身后、胸膛按在墙上,发出“哐当”一记闷响。 玄一的武力已是极强,如今这般轻松便被制服,且那人凌厉的手段皆处处透露着熟悉感,他一下就猜到了来者,便不再挣扎,只呲着牙,忍着手骨处传来的痛感。 没想到殿下已然痴狂到了如此地步,竟直接明目张胆地守在了绮云殿旁! 玄一正欲在心中开骂,程淮启就一把将人松开。 玄一后退几步,动了动泛疼的右臂,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默念了好几遍“绝不能在殿下面前偷偷骂他”,这才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殿下。 见他仍旧穿着方才那一身黑,玄一讪笑着和他打招呼。 “殿下,您还穿着这偷窥服呢啊?” …… ※※※※※※※※※※※※※※※※※※※※ 您的好友【玄·骂骂咧咧·在线暴躁·一】已上线。 七殿下:? 您的好友【玄·小命要紧·怂包·一】退出了群聊。 —— 小天使们太可爱了!! 认认真真看文,可可爱爱留评~ 啊呜,这谁顶得住嘛。 我好爱你们!(叫破喉咙 小玄子 口出狂言的后果是,小玄子扮做小环子,在碧芙园整整守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破晓,初生的第一抹日光照在了他沉重的黑眼圈上,门口的石阶上昨夜结的一层白霜也渐渐融化,郡主才终于烧退。 小玄子也终于能回去交差了。 “环公公,我们郡主已经烧退,麻烦您回去与娘娘通报一声,郡主感念娘娘的好意!”梳雪从屋内走了出来,对玄一福了福身,感激地笑道。 玄一表面堆笑,乐呵乐呵地应着,心里却忍不住又暗骂了起来。 这郡主可真会挑时候退烧啊。 他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整夜,还不能习武暖和暖和身子,郡主这退烧的消息若是再晚一分钟传来,要发烧的可就是他了! 这殿下可也真会大材小用啊。 他堂堂一个磨炼十几年的一等皇子亲卫,便是叫他派来扮做小太监守夜用的吗! 一思及此,玄一便觉得心口堵得慌,像是被塞了块石头般,又硌又难受。 可是他又拿殿下的胡闹毫无办法。 毕竟殿下的胡闹,也是因为他好死不死地将那掏心窝子的话脱口而出。 殿下这是摆明了报复他呢! 嘁,自己穿偷窥服,还不许人说了。 当真是……! 找不出一词来形容。 气急败坏的玄一刚一走出碧芙园,便也顾不上这是身在十二月天里,直接将身上那套太监行装扒了个干干净净。 内衫、外袍、头帽全数丢到地上,泄愤似的用了狠劲跺上好几脚,令那衣装一下变得褶皱无比。 但他仍觉得不够气,又将那布满鞋印的衣袍捡起来,大力撕成了好几道布条,揉成一团,双手往头顶一抛,这才心中好受了些,忙飞身回了七皇子府。 画婉将陆容予扶着,半靠在床上,又端过梳雪手中的赤豆小米粥来,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吹几下,才递到她嘴边。 “小姐,这两箱子物什和那环公公……真是婧嫔娘娘派来的不成?” 陆容予虽然退了烧,神情却还有些许疲惫,她将唇凑过去喝了一小口,闭着眼摇了摇头,轻声道:“婧嫔一向明哲保身,断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与太后作对。” “但她此番将这些物什送来,除非有人封锁消息,否则太后那处不可能到此刻仍没有动静。”画婉道。 陆容予垂眸。 “或许当真是有人将消息封锁了,也未可知。” “可这天下,除了皇帝便是太后,还有谁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作祟不成?”梳雪疑惑地看着她,又压低声音道,“听闻皇后与太后不甚相合……” “但皇后与小姐并不相熟。”画婉摇摇头,又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小姐,“难道是……” 陆容予点点头:“是他。” “为何?”画婉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 梳雪这才反应过来两人说的是谁,震惊道: “你们说的是七皇子?!” 画婉即刻捂住她的嘴,“嘘”了声:“不可声张。” 梳雪忙点头。 因着这一病,陆容予连着有几日没去尚德学宮学书。 难得去学一次书的程淮安没见到日日去学书的陆容予,心中起疑,几番打听,才知晓她那日在华寿宫的遭遇,一时连后半日的功课都顾不得,急忙忙赶来了碧芙园。 她到时,陆容予正靠在床榻上看着书,见她来了,她便把书卷放下,将窝在被子里的身体抽出来,坐得挺了些,笑道:“你怎得这时候来了?” 程淮安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风一刮便立刻要飞走的模样,顿时又懊恼了起来,快步到床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双手,皱眉道:“嘉和,你可好些了?当日我并不知皇祖母为难于你,没能及时来救你于水火,是我的不是。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下大病一场,恐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陆容予见她关切至极,担忧地连眼眶都红了一圈,忙捏了捏她的手,反过来哄道:“我早已大好了,太医说只要休息几日便可,并无大碍,你无需担心。” 程淮安连连点头:“那便好,那便好。” “这般天寒地冻的,我也懒得出门,正巧借病在屋里休息着。”陆容予笑道。 程淮安点了点头:“再有没几日,天更冷些,便不用去学宮了,待到开春之时,才需又去。” “若真不去学宮,日日闷在这后宫之中,可会无趣?”陆容予问道。 以往她在江远侯府之时,时常会与画婉、梳雪上街逛逛,哥哥在时,还会带她去茶楼听说书,怎得也比困在这宫中有趣许多。 程淮安听她如此言语,顿时眼神一亮,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你可想出宫玩儿去?” “想便能出去吗?” 程淮安眨眨眼:“自然!我时常出宫去玩!你只需换上画婉之衣装,我换上咏纹之衣装,我们装作出宫采购的婢女,便可轻易蒙混出宫去。” “如此可行?” “自然可行,我已如此溜出宫去无数次!” 见她还是一幅犹豫不决的模样,程淮安又道:“不日便是小寒节,彼时都城热闹无比,不仅祭天神,还有各样表演,连宫中都看不到如此精彩的戏子呢!且都城中有一糕点铺,名为‘飨玉阁’,其中糕点精美香甜无比,比我那处的御厨做的更好吃些,我馋那糕点许久了,正好此番一道去买些。” 她说得如此神采飞扬,陆容予也难免动了心,当即答应了下来。 —— 七皇子府中。 终于换回侍卫行装的玄一顿觉元神归位、神清气爽,孔雀开屏一般,美滋滋地找到程淮启交差去了。 程淮启见他又一幅癫头癫脑的模样,冷然道:“衣服呢?” 玄一最怕殿下甩自己眼刀子,顿时收了自己开到一半的屏,愣愣问道:“什么衣服?” 程淮启薄唇轻启,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官服。” 官服? 是宦官服吧! …… 殿下竟然还有脸和自己提这档子事! 玄一被他这么一说,半强迫似的想起了自己穿着宦官服在碧芙园内站了一宿、还被人叫了无数次“环公公”的屈辱经历。 这“环”字与“玄”字听着极像,叫的次数多了,他都差点以为自己真成小太监了。 简直奇耻大辱! 他可是一个有血有肉、体肤完整的铁血男儿身!! 玄一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丢了。” 程淮启淡淡扫了他一眼:“捡回来。” “什么!?” 玄一一双细长的眼瞪得圆如铜铃,难以置信地望着殿下,浑身上下都写着“目瞪口呆”四字。 “还要本殿再说一次?” 前方传来的语气沉冷而不耐,玄一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躬身,道了句“是”,便退下了。 还没挪动几步,又极不死心地转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宦官之衣物,要拿回来作甚?” “留给你下次用。” ……?! 玄一顿时如五雷轰顶,被劈得外焦里嫩,傻兮兮地定在了原地。 “……还有下次?” 程淮启似是懒得与他多说,转身便走,留下惊得下巴都要脱落的玄一,在风中凌乱着。 玄四本在殿外候着,预备等玄一报完了事情后,再进去向殿下报备自己这处的进展。 如此一来,他便无意中听闻了两人的对话。 此时殿下一走,他顿时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几欲窒息。 玄一听见那放肆又放/荡的嘲讽笑声,气得火冒三丈,一个闪身到了玄四面前,掐住他的脖颈,眼神狠厉,几乎咬牙切齿道:“你再笑一个试试!” 再怎么说,玄一也是七名暗卫中排名第一的,虽然大家品级相同,但他的武力却比剩下几人强上不少,若是此时玄二在,或还可与他较量一二,但他玄四,是绝无可能在玄一手中占到便宜的。 颇有自知之明的玄四当下也极为识相地收敛了笑容,强行憋住嘴角的笑意,趁玄一松开手之时,飞快地向殿下方才离去的方向跑去。 玄一看着那扬长而去的背影,气都不打一处来,正欲一脚踹向殿内的梁柱,便听见风中玄四作贱又找打的声音恍恍然飘来:“遵命,玄公公~~” 玄一闻言,顿时眼光冒火,胸脯急促地上下浮动着,直盯着玄四离开的方向,一双拳头捏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如毒蛇般攀附在皮肤上,捏得指骨硌哒作响,整个人都气得发颤。 好你个没没腚眼子的玄四! 别等老子哪天自己抓到你。 否则,“玄公公”必然好生收拾到你下次见着我就喊爹为止! 暴跳如雷的玄一兀自发了好一会儿脾气,这才想起正事儿。 恼火归恼火,殿下吩咐的事情他又不得不做! 想到方才被自己狠狠踩踏了无数次、还撕成了破烂布条儿、此刻不知浪迹何方的宦官服,玄一便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抱着丁点儿希望,迅速行至碧芙园外的宫墙下。 虽然即便捡着了也没什么用,但好歹他只撕了外袍,其余的内衫与巧士冠还是能用的。 有一些算一些罢。 玄一满心期待地走到那处,可地上只有一片空白。 四周似乎都已被宫女打扫过了,干净地连一片落叶都无,更不要说那一身衣袍了。 他心下正烦着,又见不远处有一个婢女,正拿着笤帚清扫,急忙赶过去问道:“姑娘,你方才可有见到一身被撕碎的、破烂不堪的宦官服?” ※※※※※※※※※※※※※※※※※※※※ 七殿下:老五和老十三的智商加起来都玩不过我,就凭你? 玄一:殿下我错了,嘤嘤嘤。 七殿下:?再这般癫头癫脑的就给本殿滚出去。 玄一(乖巧.jpg) —— 下一章超级甜预告!! 超、级、甜!! 以身相许 玄一抱着那被宫女塞至手上的、布满灰尘又破烂不堪的宦官服,神色尴尬地道了谢,飞快地离开了碧芙园。 又在回七皇子府的途中,随意找了处地方,把这堆废料给扔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回去寻的! 多丢人啊! 还是去寻环公公再要一套罢。 虽然,回去寻环公公再要一套,也不比被宫女用异样的眼光看,来得更不丢人些。 那么,照如此说来,他还是硬生生丢了两回人了? 明明本可以只丢一回,或是一回不丢的! 罪恶的源头还是殿下! …… 又讨了一身宦官服的玄公公于缝隙中挤出时间,日日往碧芙园中去问安,直问到那郡主恢复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了,才得以真正将这令人羞愤的身份抛去。 不过,陆容予的病刚一好,与她一道同样受了罚又受了风寒、还硬撑着接连照顾了自家小姐许久的画婉,却也病倒了。 所幸,画婉生的也并非什么大病,只是风寒与疲累一道来,身子一下受不住罢了,只需与陆容予一样,用些药,再休息几日,便能好全。 陆容予一向将画婉与梳雪当好友与亲姊妹看待,这几日画婉病了,她自然吩咐她好生休息、日日在房中歇着,半点活儿都没要她干,事事皆由梳雪和玉合替她。 玉合是上回她从婧嫔娘娘那挑来的两个宫女之一,对比起另一个相貌平平、心性活泼单纯的小兰来说,玉合长相清丽有佳、伺候人也极妥帖周到,颇有些画婉的做派。 几天伺候下来,陆容予倒对这伶俐能干的婢子有了几分喜爱。 玉合原是一七品小官之侧室所出,本可以寻个好人家嫁了、被人伺候着,却没想几年前,家中姨娘夺取正妻之位,一上位,便狠心将她送到这吃人的深宫中,于是,她本来一个小姐,便沦落至被逼迫着学着伺候别人的地步。 陆容予得知她的身世后,更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惋惜感来,不禁对这悲苦的婢子更加怜爱。 这日正巧是惠妃娘娘生辰,画婉仍未好全,不可见风,陆容予便带了梳雪与玉合,一道往仁宁宫去了。 梳雪见玉合今日头上戴了两朵艳色宫花,发间还插着一支紫晶银钗,在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极为好看,不禁羡慕地道:“玉合今日打扮地好生漂亮。” 玉合一怔,笑道:“你不也是?” “咦,”梳雪摸了摸自己素净的发髻,语气疑惑,“我一向如此装扮。” “那许是因为你生来便俏丽可爱,日日都好生漂亮,”玉合伸手点了点梳雪的额头,又对着郡主道,“郡主,奴婢说的可对?” 陆容予看了看玩闹的两人,也笑道:“没想到这玉合,竟还生了一张巧嘴。” 三人说笑间,没多时便到了仁宁宫。 还未进殿,里面嘈杂的声音就模糊地传了出来。 整个大邺后宫,除了太后与皇后外,妃子便是地位最高者,而众妃子中,又属惠妃资历最老。 因此,惠妃这寿辰宴,办得也极为隆重。 今日的仁宁宫内,除去陆容予曾在宫宴上见过的妃嫔与皇子公主外,还有不少未曾见过面的、宫外官宦世家的小姐们,也进宫来为惠妃贺生辰。 殿内又是戏曲舞乐,又是宴饮佳肴,好不热闹。 陆容予到仁宁宫时,惠妃正坐于上首,五皇子则负手立于一旁。 她走上前去,半俯下身,盈盈一福,开口道:“臣女祝惠妃娘娘身体康健、容颜永驻。” “平身。”惠妃笑道。 陆容予侧头,示意玉合将备好的礼物呈上。 玉合点头,端着早已备下的礼物上前,但她却并未走向惠妃身边伺候的张公公,反倒走向了一旁的五皇子。 众人皆是一愣。 陆容予见她步履微乱,便知是一时紧张所致。 她略一思索,急中生智道:“娘娘,五殿下,此礼乃臣女从南阜带来的毓血珊瑚珠手串,共九颗成一串,有怀胎九月之意,寓意母子连心。” 程淮泽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走到自己跟前的小宫女,又看了眼陆容予,将手中的木盒递到惠妃手中。 惠妃将那锁扣打开一看,盒中摆着的果然是那一共九颗的毓血珊瑚珠手串,色泽、品相与触感皆非上佳,但被她一张巧嘴这么一说,倒显得有那么几分意思。 她点了点头,将盒子交于婢女收着:“郡主有心了。” 陆容予与梳雪、玉合三人皆松一口气。 陆容予向来不喜这虚与委蛇的宫宴,坐了没多久,便寻了个缘由,到外头散心。 她随处逛了逛,正巧遇着前来代皇后贺礼的七皇子。 “臣女见过七殿下。” 程淮启淡淡应了声,却见她并不离开,依旧低着头杵在原地,一幅犹疑的模样。 他剑眉微扬,沉声道:“郡主可有何事?” 陆容予垂眸,再次福了福身:“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今日并无阳光,天气极阴极冷,小姑娘娇软羞怯的语调却如一撮跳动的烛火,瞬间为这一片冷寂中添上了些生气与暖意。 程淮启低头看着还未及自己下巴高的人儿,许久未答。 她便一直维持着这幅模样,恍若时空都静止了般。 只有那脸上的薄红,随时间之推移而层层叠加,在少女脸上晕出一层嫣红,恍若白雪银装中,那一朵最先绽放的红梅。 他深沉的双眸中也因这俏丽景象渐渐染上笑意,仔细端详她许久,才道:“不知郡主说的,是哪一回?” 陆容予一愣,又觉周身更热了几分,上下交叠的双手相互蹭了蹭,出口的声音细若蚊蝇。 “便是殿下设法将臣女从太后手中救出那回,还有……前些日子,借婧嫔娘娘之手送来许多药膏、缠膝及香炭那回。” 他勾了勾唇,向她靠近一步,目光紧盯着小姑娘红地似要滴血的脸颊,低低道:“照郡主如此说来,秋猎之时,本殿救郡主于歹人箭下那回,便不作数了?” 陆容予见他靠近,心跳猛然一顿,将头垂地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向后挪了半步,细声细气道:“那回当日已然谢过了。” 少女细数着两人过去的来往交情,声音软糯娇甜,慌乱中又带着点理直气壮的意味,像极了对亲近之人撒娇的模样,实在可爱。 “哦?”程淮启眼中笑意流转,出口的声音却依然低沉,“郡主只信口道一个‘谢’字,便算是谢过了?” 陆容予闻言,懵懵然抬头望着他,粉嫩的樱唇一张一翕,半晌都说不出半个字,窘迫至极。 她憋了好半晌,才讷讷道:“不知殿下想要臣女如何答谢?” 程淮启见她这幅娇软可欺的小模样,顿觉心中像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似的,若有似无的痒,脚下便忍不住再向她靠得近了些。 陆容予想躲,又不敢躲,手心都捏出了一层薄汗,她秀眉微微蹙起,目光紧紧盯住自己鞋尖上精致刺绣的蝴蝶,咬着唇,不发一言。 身边的侍卫与宫女不知何时便已退下,此时仁宁宫外的宫道上,只有她与他二人,身形一矮一高,衣着一浅一深,相对而立。 少年眼中的光亮与少女面上的绯红,竟比那脚下的青砖与身旁的红墙,更加夺目几分。 身后隐隐传来欢快的歌舞声与嘈杂的交谈声,陆容予却视若罔闻。 她并无暇顾及这许多。 此时,她心脏的每一寸都在用力震颤着,如同有人在自己双耳边擂鼓一般,轰然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又一下,清晰而响亮。 不知不觉间,他与她已只隔尺寸,小姑娘原本白净的耳根已然红透,连呼吸都凝滞了几秒,又沉又重,而后,便听他将唇凑到自己耳边,用沙哑低沉的气音,一字一句道: “以身相许,如何?” —— 惠妃的生辰宴直到酉时方结束,陆容予回到碧芙园后,便又随手拿了本书看起来,梳雪则去准备晚膳。 梳雪见玉合自打仁宁宫回来后便心不在焉的,不由问道:“玉合,你怎得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可是还在为方才将礼物送错一事自责?” 玉合神色一怔,继而点了点头。 “无妨的,”梳雪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宽慰道,“惠妃娘娘、五殿下与小姐皆未怪罪于你,此事便算过了,你无需担忧。” “好。”玉合应下,眼神闪了闪,见梳雪走进灶房,又急匆匆地转身去寻了小兰。 “玉合姐姐。” “小兰,”玉合走到她面前,试探地看了她半晌,才笑道,“今夜轮到我当值,但今日正巧是我生辰,我可否与你一换,今日你替我,明日我再还回来?” “自然可以!”小兰笑道,“玉合姐姐竟是与惠妃娘娘同一日生辰,想来日后也必然是富贵的主子命!” 玉合似想到了什么般,垂眸笑了起来:“休得胡言。” “你可有告诉郡主?郡主如此良善,若知晓今日是你生辰,必然赏你些物什银钱!” 玉合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郡主平日除了月例外,并无赏赐,本就处境不妙,我一个小小生辰,不必再让郡主操心破费了。” “那我便让梳雪姐姐给你下碗长寿面吃吧!” “好。” 两人虽如此说,但梳雪最终还是将此事告诉了陆容予,又将玉合的心思向她说明了,陆容予便挑了一幅自己鲜少佩戴的白玉水兰耳珰赠予了她。 “好歹也是及笄之年,你便收下吧。” 玉合将那耳珰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又福了福身,感激地道:“多谢郡主,奴婢感念郡主之恩情!” ※※※※※※※※※※※※※※※※※※※※ 程小七你怎么能乘人之危呢!(正义脸 — 甜吗甜吗甜吗? 在评论区留言甜,解锁更甜~~!(老脸一红 — 请个假呐,昨天又被拖去听书记开会了,没来得及码,明天请假一天 小可爱们mua! 敬神缺 今夜没有半点星光,靛蓝的深色天空中只剩一轮新月高悬,镶着金边的朱色高大宫墙被这柔光映成一片暗红,早已随着寒冬一同沉睡的古木枝杈,在微弱的月光下投出一道淡淡的阴影。 此时已是子时,整座瑰丽雄壮的皇宫都陷入了沉睡,连一声鸟叫虫鸣都不闻,寂静空荡地可怕。 忽然,一只灯簇将那古怪的树影照亮了一小块。 橙色的烛火匆匆自古木后略过,浅底的绣花鞋与脚下的青砖短暂触碰,光影变幻间,一阵沙哑的低响传来,在一片沉寂中显得尤为清晰明显。 因着这是玉合从小到大以来头一次做如此出格逾矩之事,她此刻便难以抑制地忐忑不安起来,呼吸频繁而迅速,额角几乎要冒出细密的汗珠。 三更半夜里,在这连守夜侍卫都无的皇宫偏僻一角中疾行,她心跳猛烈又响亮,一声一声,将脑中的理智全都冲开了去,又将心中的恐惧无端放大了许多倍。 她边走边拿出袖口中写着“子时,敬神缺”的字条,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愈发加快了脚步。 皇宫本为正经的四方形,但这最西北一处却因风水与玄邪缘由,几建几塌,这才不得已建成一缺角,便也是因为此地阴邪不正,无论白天黑夜,皆不设侍卫看守,亦无人愿主动接近。 日子久了,便有“敬神缺”一称。 敬神缺四周无高大殿宇,便植满了树木与花草,如自然生长的森林一般。 此时入冬,树叶几乎落尽,落者之残骸亦被风与土吞地一干二净,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与些许顽强蓬勃的杂草,在这深夜中,显得冷寂又可怖。 玉合在此处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担惊受怕了这许多时,待她几乎要被恐惧战胜之际,这才看见自远处而来的五皇子。 虽说五皇子长相不及九皇子那般形容俊秀,但也是身材高大、长相周正,此时,方圆几里内只他们二人,这样健朗魁梧又身份尊贵的男子向自己大步走来,玉合难免紧张羞涩起来,捏着灯柄的手松了又紧,垂头盯着地面,颤颤道:“奴婢见过五殿下。” 程淮泽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抬起,仔仔细细瞧了一番,扬眉道:“倒有几分姿色。” “殿下谬赞。”玉合低声应他。 程淮泽见她这般模样,不禁想到,这婢子白日里,当着仁宁宫如此多人之面,便大胆走向自己,甚至对自己暗送秋波、眉目传情,不禁嗤笑一声,手中用力,一把将人揽入怀中。 “白日里倒还大胆,怎得到了晚上,反而羞涩起来?” 玉合腰间忽然被大力钳制,重心不稳,便向他怀中一摔,手中提着的灯笼一下打在地面上,发出窸窣的纸响声,与她失控错乱的心跳声一道传入耳内。 虽说再过两月有余,便是她及笄之年,但她身在规矩森严的宫中,又是这样的卑贱地位,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她所有的胆魄都在那回招惹九殿下,与今日勾/引五殿下之时用尽了。 想到接下来或可能发生更亲密之事,她便忍不住心跳加速、面上泛红,羞得不能自己。 程淮泽见她虽胆子大些,却仍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大手在她腰间辗转摩挲了两下,安抚道:“不必忧虑,你可是心悦于本殿?” 玉合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程淮泽轻笑一声,带着她行了一小段路,躲进一间长久未用的屋中,便一边安抚一边诱哄着,褪去了她的衣衫。 两人正亲吻动情之时,玉合一双素手贴在他胸膛之上,软声道:“殿下日后可会娶了奴婢?” 程淮泽吮住她的唇,含糊地答:“自然。” 半夜时的风极冷,透过窗缝刺进两人火热的身躯,相合正欢的两人却毫无察觉,男女交缠相拥的身躯透过窗户纸,映出一个模糊而令人遐思翩飞的黑影,尽情沉醉着。 此处地方十分简陋,没有床铺,两人便先站着,后又用衣物铺在地面上将就着。 玉合本就是初尝云雨,还又如此艰难,情到深处时,便难以自抑地哭了起来,程淮泽一边动作一边哄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眯着眼,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颈。 两人缠绵直至寅时方休,玉合强撑着服侍他穿好外袍,脸便被他抬起,与那双满含笑意的眸子对视,听他低哑道:“明日再来。” —— 没过几日便是小寒节,程淮安早就亲自到碧芙园来提醒过陆容予,叫她千万别忘了今日偷溜出宫之事。 于是小寒这一日,陆容予便起了个大早,穿着画婉的一身行装,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 “我如此装束,看起来可会令人生疑?”她摸了摸自己头上与画婉、梳雪平日所梳无二的发髻,问道。 梳雪笑道:“若有人生疑,那必然是因为小姐容貌太过美丽。明眼人皆看得出,这番举止言谈与姿容样貌,瞧着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 陆容予被她逗得笑了出来,摇摇头:“无妨,只要那守南华门的侍卫不生疑便可。” 画婉叹了口气,问道:“小姐当真要去?” “我答应了三公主,必然是要去的。”陆容予抚了抚她的手,“你无需担忧,公主已出宫如此多次,定然不会出事。” “公主会些武功,小姐却手无缚鸡之力,若真遇上什么麻烦,小姐如何脱身?” “我们只到街上转转,买些吃食,不多时便回来,应当不会出事。”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传来程淮安激动的声音。 “嘉和!你可收拾妥当了?” 陆容予又拍了拍画婉,示意她放心,便即刻走出门去迎。 两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彼此扮做宫女的模样,此时相对而视,皆忍不住被彼此这番模样逗得笑了出来。 宫女出宫采购的时辰都极早,两人谈笑了几句,便不再耽搁,直直往南华门走去。 程淮安边走边向陆容予传授假扮宫女的秘诀,两人凑得极近,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一会儿,你须得垂首低眉,背也要弓起来些,把以往你爹娘教你的仪容姿态通通收好,做出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且切忌与那侍卫直视,说话也要坦荡自然些,如此才不会引人生疑。” 陆容予点头,即刻便将背驼了起来,眼神不自然地左右瞟着,一幅心虚的小模样惹得程淮安笑的直不起腰,捧腹道:“倒也不必如此猥/琐。” 陆容予讷讷,脸颊微微泛红。 一路纠正着姿态,两人便行至南华门,按着方才的计划,向侍卫递了出行状,原本一切皆极为顺利,可就在程淮安一只脚即将迈出宫门之时,身前便传来一道洪亮粗犷的声音。 “臣见过三公主。” …… 程淮安看着面前满头白发、将身子伏得极低、正向自己行礼的缮国公,顿时火冒三丈,胸脯上下起伏着,气都不打一处来,但面对这两鬓斑白、鞠躬尽瘁的国之重臣,却又不得说半句怪罪之言。 她的好事都被他坏尽了! 情急之下,她扯过仍神思怔愣的陆容予,拔腿便往宫门外跑。 但她一个女子,本就跑不过身强体壮的侍卫,更何况还拖着个陆容予,才没跑出几步,便被追上来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那侍卫头领走到她面前,行一大礼,跪在地上便不再起身,正色道:“陛下有令,务必不可放公主出宫,公主请回吧。” 程淮安愤愤瞪了他一眼,趾高气昂地反问:“本公主今日偏要出宫,你能耐我何?” 侍卫将头垂地更低了些,态度却分毫不让:“陛下有令,若公主不听劝阻、执意出宫,属下可直接将公主绑回陛下面前。” “……你!” 程淮安狠狠跺了跺脚,急的来回走了好几圈,怒火才算是消减了些,又对那侍卫道:“本宫不能出去,那让本宫的婢女出去,帮本宫带几盒飨玉阁的糕点回来,总行了吧?” “那是自然。”侍卫应道。 程淮安转头对陆容予使了个眼色,又在她耳边飞速说了一句“在东边儿等我”,便不由分说将她推了出去,还高声吩咐道:“咏纹,本宫要桂花蜜糖糕和山药芙蓉凉糕,还有那新出的样式,各样皆来一份儿。” 陆容予在侍卫略显疑惑的注视下,唯唯诺诺又忐忑不安地应了声“是”,飞快地出了宫门。 心急如焚地等了约莫一刻钟,她便见东边不远处飞快走来一人,正是程淮安。 陆容予总算松了口气,问道:“你是如何出来的?” 程淮安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双手,模样十分轻松:“我说我方才掉了只镯子,让那侍卫头子去寻,又趁其不注意,爬上黎复阁那颗老树,翻墙出来了。” 陆容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果真是轻车熟路。” “那是自然!” “可宫门外并无树木可攀附,你到时如何回宫?” “只要我出的来,还怕父皇将这宫门紧闭,不让我回去了不成?” 陆容予轻笑:“这‘恃宠而骄’一词,倒真是为三公主量身定做一般。” 程淮安眨了眨眼,兴奋地挽住了她的手臂,语气轻快:“父皇最是宠我,若不是近来新年将至,这些侍卫也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过,我们先不论这些,我也是头一回在小寒节时出宫,既然好容易出一趟宫,我便要带你看看这大邺市井的繁华景象!” ※※※※※※※※※※※※※※※※※※※※ 啊啊啊,刚刚刷了夏夏微博,还没有拿过全勤的我心动了!! 今天惊喜更新一下,小目标八月拿个全勤体验一把~冲鸭! plus:围脖里有绿江17周年的羊毛可以薅哟~满10减3,果茶已然薅完,你们快冲! 祭天神 两人行了没多时,道路两旁的街市便逐渐热闹了起来。 不过,并非整条街都行人如织。人群分成几波,分别聚集在了几处,从高处看去,当真一幅星罗棋布的景象。 小寒节之时,人们早起祭天神,每两条街的交叉口都有一名法师布施做法,身边围了好一圈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呢喃着什么,十分虔诚的模样。 程淮安向来爱热闹,见到如此情状,便拉着陆容予,奋力直挤进了人群最前端,好清楚看见那法师是如何做法的。 陆容予身量娇小又细瘦,也不似程淮安那般兴致高涨,整个人便如一团柔软的棉被般,被左推来、右搡去,差点在人潮中被碾得变了形。 好在她的手臂被程淮安紧紧抓着,好一番压挤挣扎后,两人终于冲破人群的阻隔,走到了视野开阔的最前端。 面前的空气总算清新了起来。 陆容予大大松了口气,稍微理了理褶皱的衣装与凌乱的发髻,这才抬起头来,看那法师如何做法。 此处是街口,早有人在地上以红墨画出一个大圆,四周的人群便自觉地围在那红圈外,为法师让出一片空地。 法师着一袭藏青色银纹宽袍,前襟与衣袖上皆叮铃哐啷地挂着各式法器,随着他的摇动与旋转,前后上下摆着,发出一阵阵金属碰撞的声响。 程淮安第一次见这样做法的场面,看得津津有味、双目放光,拉了拉身边的陆容予,微微侧过头,一手指着红圈中心跃动的人影,兴奋地道:“他身上挂着如此多尖利的法器,竟也不会伤到自己!” 陆容予在南阜时,也曾见过这般沿街做法的法师,但与今日所见的形式略有不同。 此处这法师面相看着极凶,眼神警惕而阴狠,并不似她以前所见之神神叨叨的模样,且做法的动作也有些僵硬生疏。 但观这法师鬓发灰白、眼眶凹陷,面上皱纹极深,至少也已年过半百,显然不是那未出师的学徒。 可他怎得动作步伐如此不熟练 陆容予心下生疑,扯了扯身边被全然吸引了目光,不停拍手叫好的人,问道:“淮安,你可有觉察出这法师有些异样?” “你说什么?”四周太过吵嚷,程淮安没听见她的话,便将耳朵凑到她唇边,高声再问了一遍。 陆容予见那法师正背对着自己,便提高了些声音,又问了一遍:“我说,你有否觉得这法师有些异样?” 这回程淮安倒是听清了,但不仅她听清了,法师也听清了。 陆容予还未来得及听见她回话,便见那法师迅速转过身来,将一个极凶极恶的眼刀倏尔甩到了自己身上,吓得她浑身一颤。 法师手上握着的那柄法杖,也在同时,笔直而精准地指向她胸前,带起一阵劲风,吹得她整个人都重心向后仰倒去,而后又被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墙弹了回来。 她身子被迫向前一倾,脚下没站稳,便几步踩进了那红圈子中,身体离法师的法杖仅仅不到三尺距离。 陆容予大惊,正想转身退出圈中,便见周围之人皆用羡艳的目光盯着自己,她还未来得及挪动,那法师便飞身而来,绕着自己转了一圈,将她逼入红圈正中央,而后,竟围着她做起了法来! 程淮安见状,也是又惊又愣,转过头问身旁一名布衣妇女:“大娘,你可知我那妹妹,为何被法师围着做起了法?” 那大娘见面前女子虽衣着朴素,却容貌不凡,笑道:“姑娘是头一回来都城祭天神?小寒节时,都城中的法师沿街做法,每一名法师会从围观者之中挑选一人,为其布施,保佑其逢凶化吉、平安一生。你那妹妹是有福之人啊!老身年年来看法,却从未受到过神明的恩泽。” “原来如此,”程淮安点了点头,笑道,“多谢大娘。” —— 程淮启今日出来办案,首要任务便是抓住一个昨夜方从主牢中逃离的囚犯。 这胆大包天之徒,在昨日深夜自西南牢被押至主牢之时,设法迷晕了所有狱卒,竟逃了出去。 此时离逃狱之事发生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色还早,城门尚且开了不久,且各方城门守卫已在昨夜便得令戒严,他即使插翅也难逃出这都城,此时必然藏身城内,极有可能预谋着趁乱混进这小寒节法事之中,寻着机会,便想再次逃出生天。 程淮启昨夜收到此消息之时,便连夜在今日做法之处布下天罗地网,严密紧盯所有可疑之人。 此时,他正在整座都城中最高的望天楼中,垂眸俯视着纵横交错、人群密集的街道,如此坐了不久,便见到了前来报信的玄七。 “大人,临十街与五马街交错之处的法师行动鬼祟无常,极为可疑。“ 程淮启闻言,即刻便飞身赶到那处,在离其几尺之时,又悄然隐匿步伐与声息,屏退四周侍卫,缓缓逼近。 法师彼时正背对着他,将那沐浴神明恩泽的有福之人挡了个全,当其挪步走开时,程淮启幽深的目光一凛。 那沐浴神明恩泽之人,正是他几日未见、朝夕惦念着的那位! 她怎得在此处? 他一对剑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他是想见到她,但万万不是在此时。 这逃犯名为吴亮,原为邺谨帝登基之时,助前朝四皇子的谋逆之徒,先前便已在西南牢关押二十年有余。 近来,都城周围的郡县郊野中发现吴亮残党,邺谨帝便下旨将他押入主牢,仔细盯着,没想在这转牢之时,却被他设法逃了。 吴亮罪无可恕,当年若不是先帝给了他吴家一块免死金牌,他定然不会留着命苟活至今。 因此,程淮启得帝令,即使误伤百姓,今日也必然要将其捉拿归案。 吴亮困于牢内几十年,再高强的武功也退废了六七成,程淮启亲自出动,又带七名精卫亲兵,抓他一人,本是瓮中捉鳖之事,但此时多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混入,事情便变得复杂了起来。 吴亮本就阴狠狡诈又心怀怨恨,在牢中禁锢了如此之久,想必他等待今日已多时,若被他发现能以她掣肘自己,必然大事不妙。 程淮启又几步退了回去,吩咐玄七将其余六名暗卫全部调来,紧急部署一番,这才再次向吴亮逼近。 程淮启身量极高,此时混入周遭人群之中,便躬着身,略做隐匿,挤到前排时,先将近处仍兴奋着的程淮安猛力拉出人群,目光示意她迅速离开此地。 程淮安一转头,见到自己最怕的哥哥出现,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一截,又见他一身官服,便知晓他正在办案,想到方才嘉和说这法师有异样,顿时察觉出些苗头来,一言不发的,即刻跟着外头照应的玄七离开了这凶险之处,终于在安全之所歇下脚时,又迅速将玄七推了回去。 “你快回去告诉哥哥,嘉和危险!” “公主无需担心,殿下那边自有其余六人守着,属下负责您的安全。” 玄七说着,便牵住那辆早就在此处候着的马,示意她上轿。 程淮安皱着眉,向那街口又望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 那头此时正对峙着。 吴亮蓄谋今日已久,抱着背水一战的必胜决心,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被他遇到,他自然处处谨慎至极,可谓草木皆兵。 程淮启本将气息与身法控制地极好,但因程淮安离开之时的动静大了些,吴亮立刻觉出不对来,行到与程淮启相对之处,便停了下来。 四周群众不明所以,纷纷面面相觑,三两聚集着探讨起来。 若真要说起来,程淮启与吴亮还是素未谋面的。 吴亮被押进西南牢时,程淮启还未出生,两人自然从未打过照面,但七皇子的大名,都城内无人不知,吴亮在狱中多年,亦在狱卒口中有所听闻。 此时,他只消向人群中看一眼,便能从这七皇子周身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气息与气场,推断一二。 而程淮启在办案前,也将画像上吴亮的模样铭记于心。 程淮启被他发现,倒也坦然,并不言语,只向前迈了几步。 人群自觉地散开,为两人让出一条道,程淮启与吴亮相对而立,器宇轩昂地站在原地任他打量,一眼都不瞟两人之间那正惶然惊恐、面色惨白的少女。 但仔细看却不难发觉,他的右手却紧紧扣住剑鞘,手背上青筋暴起。 吴亮心中难免紧张,但他越是紧张,便越是谨慎,眯起眼来,将目光向四周一扫,便察觉方才另一名与这七皇子长得十足相像的妙龄美女已然不见。 几十年刀口舔血的直觉令他顿时觉得不对劲,稍一做想,便能知晓,那美女即是当朝与七皇子一母同胞的三公主。 既然他抓来做法的这女子方才能与三公主这般亲昵言语,身份定然也不一般,或许能以她掣肘七皇子些许。 想到此处,吴亮即刻将陆容予拉到自己这处,从背后锁住她纤细的脖颈,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前,以法杖扣住,用力一压,又向后退了几步,冷笑一声。 “七皇子,久仰大名。” ※※※※※※※※※※※※※※※※※※※※ 玄一:想不到吧,我下面还有玄一二三四五六七哦! 玄一二三四五六七(关爱智障的眼神) - 下一章英雄救美,是不是该撒糖了,嘻嘻~ - 感谢投了6瓶营养液的 wfryd沉睡. 小天使。 还有因为投的太早,系统不支持自动感谢,所以果茶特地来手动感谢的安安小天使! 没记错的话是10瓶,还有隔壁《偶遇》也投了10瓶。 我爱小天使们!(嘶吼 救美 时至辰时,日头完全从云层中露了出来,射出一道浅橙色的光,陆容予额角的那滴汗珠将落未落,在光束下反着盈盈的亮白,十分刺眼。 冬日的阳光本来柔和,此刻却照到她浑身热得发紧。 面前横着的法器虽不至于像利刀那般,能瞬间划破她的脖颈,但法师手间的力道极为沉重,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她浑身使不上劲儿,胸口剧烈起伏着,面上都因喘不上气而泛起了青白之色。 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或七殿下哪处惹得这法师不快了,他便能当场以这法杖将自己硬生生勒死。 虽说七殿下已救她三回,并不差这一回,但这法师能让他这样的官位及尊贵身份之人亲自出手来捕,想必定然是一国之重犯。 邺谨帝若下死令,要他无论如何将罪犯捉拿归案,那本就是逾矩逃出宫来玩的她,在此事面前,显然死不足惜。 她还不想死,也摸不准七殿下今日对她的生死又会作何态度、或是否能保她一命,但她必须设法自救。 无论如何,至少得试一试才行。 程淮启来得晚,对方才发生之事并不了解,但陆容予却能猜到罪犯将自己抓去的缘由。 她与公主之对话令他起疑,而公主与七殿下的长相又十分相似,那罪犯便认为,挟持自己可以与七殿下要价。 虽然她不知这罪犯是何等人也,但是,想必即使七殿下今日为了保自己而放他一马,他也会在其后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以永绝后患,倒不如要七殿下不保自己,或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若直接开口要他不保自己,罪犯必疑她与他之间有猫腻,则手中筹码更重,愈发要取她性命。 仔细斟酌一番后,陆容予睁开眼,满目惊惶,颤着声挣扎几下,略显艰难地断断续续道:“你……你便是七皇子殿下?殿下,请殿下务必救救奴婢,奴婢还,还不想死……” 吴亮闻言,果然神色一变,眉头紧锁,冷嗤了声,手中却还没将她放开,反倒锁得更紧了些。 陆容予被勒得一噎,一口气堵在喉间,许久喘不上来,没多久便两眼一黑,当场昏了过去,身体软作一团,堪堪一颗连着脖子的脑袋,毫无生气地硌在那法杖上。 程淮启余光扫见她面色惨白、不省人事的模样,顿时心头一紧,紧攥着剑鞘的五指下了狠劲,捏得咯嗒作响。 但他越气,便越是冷静地可怕,面上不露分毫担忧关切之色,只冷冷瞥了一眼晕过去的人,即刻便将目光转到了吴亮身上,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剑柄。 “吴大人,本殿并无这样好的耐心。” 言下之意,叫他不必拿此等无关紧要之人来浪费时间。 吴亮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他以疾风骤雨之势拔剑出鞘,飞身向自己冲来。 程淮启身法极快、势如破竹,危机当头,吴亮当然顾不得那已经昏厥的宫女,随手将她往地上一丢,纵身迎上程淮启凌厉狠绝的招式。 两人过招之间,各处又陆续赶来两拨人,一方为当年四皇子及吴亮残党余孽,另一方为程淮启手下的玄字精卫与昨日连夜布下的都城守卫。 双方扭打成一片,兵戎相见的景象,将四周百姓吓得四处逃窜,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程淮启早在昨夜,便已在街巷之间布下暗哨无数,只等吴亮上钩,此时即便来了十几名余党、各人武力也极为高强,但在几百守卫的围攻之下,却仍显得力不从心,没多时便败下阵来,死的死,伤的伤,躺倒一片。 他一剑削去吴亮右手腕,抬腿狠狠踹向他腹部,又有玄四快速过去,将地上那苟延残喘之人提起,把他双臂反剪在身后。即刻又有人上来,将吴亮五花大绑着押了下去。 程淮启扫一眼地上那一截被鲜血爆淋、僵硬而泛着黑气的残手,冷声道:“留活口,审狱待审。” 匆匆留下一句话后,即刻离开。 方才两方混战之时,玄一早已趁乱将陆容予救出,转移至两条街外预先备好的马车中,并请了大夫诊治。 程淮启赶到之时,那大夫已然离去。 他掀开车帐,看了一眼轿内仍未苏醒的人,又转过头,低声问道:“大夫如何说?” 玄一答道:“大夫说,郡主此番受了惊吓,要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平日里可服些安神润肺的汤药调养,防止梦魇与心悸。” 说着,又将药方递给他。 程淮启点了点头,收好药方,又脱下自己沾着血污的外袍,丢给玄一,这才弯腰钻进帐内。 少女正半靠在车座上,一对秀眉深锁,面庞失血惨白。 他眸色变了变,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揽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又低头仔细将她端详了一番。 小姑娘平日里对他总是一副谨小慎微、不甚惶恐的模样,他好不容易偷偷窥见她几面,次次不是高烧便是受惊,睡着了也不甚安逸。 这几个月来,她竟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出那巧笑嫣然的娇丽模样。 这样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笑起来应当是让见者移不开眼、极为着迷的。 但此时,少女纤长细密的眼睫如一双失了生气的蝶翅般,静静栖息于双目之上,鼻息微弱、双唇发紫,白皙的脖颈上更是横着一道突兀又狰狞的压痕。 他看着便知,她这样一个怕疼的娇气包,醒来时必然又要掉眼泪了。 可怜又可爱。 思及此,程淮启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伸出食指,轻抚上那道红印。 他的十指因常年握兵器,处处皆粗糙带茧,但此刻,粗粝指尖之下的皮肤,却细腻柔嫩得不可思议,像精致丝滑的织锦,又如上好无暇的羊脂玉,让人一碰便爱不释手。 她的肌肤明明冰凉,却偏偏将他的手指灼地滚烫,连带着心口都烧了起来。 指尖又移至她脸颊,留恋许久,直到他眸色渐深,呼吸也逐渐浓重了起来。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那一团邪火,极为克制地将手撤开,只以双臂虚虚揽着她,让她靠得舒服些,也不吩咐玄一驾马,就将轿辇停在此处,等她醒来。 等陆容予醒来,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的景象由模糊变得清晰,那双虚揽着自己的长臂,也便顺其自然地进入了视野。 她神思一顿,懵懵然直起身子,向后转过头去,便见那双平日里最为冷厉的黑眸中,流转着笑意,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你……殿下……臣女……” 陆容予被那目光灼地浑身发烫,赶忙低下头,将身子向另一方撤开了去,低声嗫嚅,语无伦次了半晌,面颊红得似那盛开正艳的红牡丹一般。 “殿下恕罪……” 程淮启见她这幅娇俏羞涩的模样,心下顿时如有烟火竞相绽放,唇角忍不住弯了弯,低声道:“郡主不必多礼。” 陆容予觉得这马车内实在狭小/逼仄,困得她浑身热极、窘迫不堪。但不消想,便知方才是七殿下再次救了自己一回,她实在不便在他未发话之时,就此草率离去,于是只好踹着一颗慌乱疯跳的心,垂头不语。 两人就此沉默了一会儿,程淮启终于开口,对轿外的玄一道:“回宫。” 陆容予微微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又将自己的身子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一下。 程淮启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也并不戳破,向后一靠,假意闭目养神了起来。 他知她必然有话要问。 果然,没过多时,小姑娘娇娇软软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就从耳畔传了来:“殿下,您睡着了吗?” “并未,郡主有话直问便可。”程淮启仍闭着眼,淡淡开口。 那边又沉默了小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三公主如何了?” 程淮启这才缓缓睁开眼,剑眉微蹙,目光疑惑地看着她,语调慵懒地“嗯?”了一声,似是没听清她方才说的话。 陆容予愣了愣,不敢确定他是否真如自己所想那般,是没听清她方才所言,讷讷着没有言语。 程淮启见她如此,又开口道:“郡主方才说什么?” 陆容予这才把话重复了一遍,但他依旧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像是还没听清。 她樱唇一张一翕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嫣红的面颊上浮现出几分愠色。 他定然听清了! 上次在昭政殿外,他都能听清她与陛下的对话,今日两人相隔如此之近,她还说了两回,又怎会都没听清! 马车行得极慢,如蚂蚁闲庭散步一般,陆容予的心上也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其上闲庭散步,又乱又痒。 他就一直用那般疑惑的神色看着自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般,又仿佛胜券在握。 陆容予磨蹭了许久,深吸一口气,这才极缓、极慢地将身子向他那处挪了些,如玉笋般白皙细嫩的五指紧紧捏着嫩粉色的宫女裙裙摆,将那布料都攥出了一圈褶皱来。 心如鼓擂,声声作响,震耳欲聋。 她在这边羞赧地煎熬着,却又听那边一道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之情的慵懒语调,隔着与自己不到一尺距离,不依不饶地传了来—— “再过来些。” ※※※※※※※※※※※※※※※※※※※※ 程小七你好坏好会啊啊啊! 果茶疯狂姨母笑。 - 感谢任意小天使灌的一瓶营养液~! 给大家比心心!! 两欢 陆容予本是极怕冷的,今日地面上积了层厚厚的隔夜雪,化雪天又比下雪天更为严寒,她本应冻得浑身泛/抖,但此时,背后却生生捂了层薄汗出来。 马车内,程淮启早已命人烧起了香炭,暖烘烘的,缭绕的热气熏得她一张小脸红透,呼吸急促而滚烫。 她眼神紧紧盯着案几上那盏盛了半杯不知是什么茶的青玉陶瓷茶杯,似乎要将它瞪穿一个孔来。 程淮启漫不经心地靠在座位上,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不胜娇羞的少女,嘴角抑制不住地弯起一个弧。 小姑娘即便坐着,头顶也只到自己下巴高度,娇小玲珑,惹人怜爱。 那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细瘦的肩头,发间自然而馥郁的清香钻入他鼻尖,惹得人心神迷乱。 一时间,香炭发出的气味竟好似那两欢香一般,令人意乱情迷。 程淮启抑制住自己想将面前之人一把揽进怀中的冲动,不着痕迹又极为克制地细嗅一番,压下心头熊熊跳动的烈火,声音有些哑:“公主在早前便被玄七送回宫去了。” 陆容予轻轻“噢”了声,又磨蹭了好一阵,才低着眸,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回去之时,可否到飨玉阁,帮公主带些糕点回去?” 方才发生了这等事,她几乎命悬一线,此时却还有心思记挂着这个。 程淮启闻言一愣,随即低笑道:“好。” 他吩咐了一声,玄一便驾马带着两人回头,一路绕道去了飨玉阁。 陆容予轻轻撩开帘子,将身子凑过去,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飨玉阁不愧为都城中最大、最有名气的糕点铺,光从外面看去,就十分气派。 陆容予平日所见之糕点铺都只是沿街一间小店,这飨玉阁却足有两层,门面宽敞、装饰豪华,檀木牌匾上挂着“飨玉阁”三个大字,周围还镶了一圈金,阳光照过来时,一闪一闪的,气势分毫不输那全都城最高最气派的望天楼。 马车才一靠近,她便能闻见各色糕点的甜香之气,离得更近一些,还能看见店内冒出的缕缕细烟。 程淮启亲自下轿去买糕点,陆容予便在马车中等着。 此时接近午膳时分,那糕点之诱人香气,一下将她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惹得她咽了咽口水。 好在,程淮启没一会儿便回了来,将手上那一大提糕点放在案几上,动作熟稔地坐在了她身边。 陆容予将身子向前凑去,伸手拨了拨那一提糕点,看到油纸上写着的字样,正是程淮安要的桂花蜜糖糕和山药芙蓉凉糕,还有几样稀奇的新品。 不过每样只买了一份。 叫他给程淮安带,他还竟真就只带了一份! 那她便没得吃了。 看不出,他竟是如此小气之人。 陆容予扁了扁嘴,口中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无端地闷,垂下眸道:“多谢殿下。” 小姑娘嘴馋的模样实在可爱的紧,程淮启压下唇角的笑意,淡淡应了声。 两人一路便再无话,直到玄一勒马停车。 “殿下,郡主,碧芙园到了。” 陆容予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人,轻声道:“殿下,臣女告退。” 程淮启点头,又伸出长臂,将桌上的那一提糕点塞入她怀中。 陆容予以为他会顺路将糕点送去程淮安那,却没想到他要自己绕道去送,一时怔愣在原地。 这人不仅小气,还很懒! 她呼了口浊气,正欲点头应下,便听见他道:“不用给她送去,你自己留着吃便可。” 她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又听他解释道: “安儿应当已被父皇软禁于流月宫中,近日无法出入。” 他顿了顿。 “这糕点,是为你买的。” 陆容予抱着那提糕点呆立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忽而为自己方才那番误解觉得歉疚,又莫名觉得羞涩与愉悦交杂。 如猫儿毛茸茸的尾巴似的,挠得她心口又软又痒。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眸子晶亮。 这般孩童心性,到底是个未经风雨的小姑娘。 程淮启忍不住勾了勾唇,没等她进园门便离开了。 陆容予听那车轮声越滚越远,这才转过头去望着,直到车轿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担忧了一整个上午的画婉与梳雪早就听到门口动静,赶出来时,便见自家小姐望着七皇子的车轿发呆的模样,心下生疑。 小姐怎得和七皇子一道回来了? 梳雪见她仍未回神,忍不住打趣道: “小姐莫不是对七皇子殿下以身相许了?” 陆容予听见梳雪调侃,一下想到那日七殿下对自己说的那句“以身相许,如何?”,顿时面颊嫣红,转过身瞪了她一眼,羞愤道:“休得胡言!“ 这一转身,画婉和梳雪便见到她脖子上那道红痕,顿时慌乱不已,手忙脚乱地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边掺进屋内边问道:“小姐在外头可是出什么事了?这脖子上的红痕是怎么来的?” 陆容予闻言一愣,急急忙忙走到铜镜前,一坐下,便见自己脖子上横亘着一道狰狞可怖的红痕,此时已些微泛青,在她瓷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清晰。 实在丑极了。 定是方才那罪犯勒的。 陆容予食指轻轻抚上自己脖颈,稍稍一碰,便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本就嫌弃这处丑陋,现在痛感再一刺激,泪意忽得上涌。 画婉见状,忙安慰道:“小姐无需担忧,只是一道红痕罢了,涂上些凝脂膏,不日便能好全。” 陆容予点了点头,又吸了吸鼻子,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自己的脖子。 “今日出宫,去观祭天神之礼时,我被一假扮法师的罪犯挟持,因此受了些伤,好在七皇子及时出现,总算有惊无险。” 画婉皱眉道:“早几个时辰,奴婢便听闻三公主被皇上软禁于流月宫中,奴婢与梳雪想着小姐还未归,公主想来也未归,此言应当不实。可现在……公主呢?可还好?” “公主早些时候便被七殿下之人送回宫中了,应当是确实被软禁了。” “那这糕点……?” 陆容予一讷,轻声道:“是七殿下买的。” “七殿下对小姐很上心呢!”梳雪笑得极为开心,“奴婢看着,七殿下心怀大志,见识极广,将来必会承袭帝位。而听闻他又不是滥情之人,值得托付。小姐若嫁于七皇子,必定是极好的。” 画婉瞪了梳雪一眼,低声道:“千万慎言,小姐在宫中处境艰难,你我万不可妄议,为小姐招惹祸患。” “是。”梳雪颔首道。 —— 玉合这两日,日日皆至敬神缺周遭的小破屋子中,夜夜与五殿下颠鸾倒凤。 起先几回,她还胆怯羞涩,三两日后,便觉得迫不及待起来,白天总想着那档子事,时常心不在焉,因连日劳累,眼下也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今夜风雪交加,狂风将碧芙园中那冬日不落叶的数木之叶片几乎全数吹落,稀稀拉拉地凋零在地面上,发出呼呼的怪响。 陆容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妖风之动静惊地醒了过来,唤了许多声轮到今日守夜的玉合,却仍不见人来,思及她白日里精神不济的模样,便走出内房,唤了画婉来,叫画婉哄着她重新睡下。 敬神缺那处的小屋破陋,虽烧了许多香炭,但大风轻易穿过缝隙,将那木墙吹得吱嘎作响,还是有些冷冽之气。 两具亲密无间的身躯紧紧交缠着,额角甚至都出了一层薄汗,竟是丝毫不畏严寒。 这风与呼啸声便如同情爱中的调味品,无意间使两人愈发兴奋。 就在玉合即将登上极乐之时,程淮泽竟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双目紧盯着身/下的人,低声问道:“你那主子如何?” 玉合深思迷醉,哼了两声催他,并未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 程淮泽目光一凛,干脆抽身站了起来,声音还哑着:“说说那嘉和郡主之事。” 玉合这才回过神来,惊惶之下,便就如此衣衫凌乱地跪到地上,身子伏得极低,心跳极快,不敢言语。 她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年,受够了这般惶恐日子。 她本只是想为自己攀一高枝,好安稳富贵地度过余生,不再过那卑微地伺候人的日子,却从未想过要害谁。 但五皇子如今这样一问,显然是要她帮着他害郡主! 郡主向来待她不薄,她如何能够…… 程淮泽见她不说话,弯下腰,挑起她的下巴,半诱哄半威胁道:“你与本殿已有夫妻之实,本殿日后必寻一合适时机,将你迎入皇子府。你既跟了本殿,自然要与本殿站在同一条线上,你说呢?” 玉合咬着唇点头,又十分犹豫地开口问道:“可郡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懂朝政的女子,并不会威胁殿下的大计,殿下又是为何要知晓郡主之事?” 程淮泽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应当知晓,本殿与老七最不对头,而这嘉和郡主又与三公主来往甚密,三公主必然与老七一条战线,那这嘉和郡主或有一日便会站在老七那边,不得不防。你告诉本殿,郡主现下与老七,可有什么来往?” 玉合并不算聪明,却也不愚笨,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郡主的安稳与否,极有可能就在自己一句话之间。 她想了半晌,才低声答道:“奴婢听闻,昶兰围猎之时,七殿下救过郡主一回;后又有被太后责罚那回,诸位皇子都在。” 她净挑些人尽皆知的事情来说,程淮泽如此心计,怎会不知她有所隐瞒,当下冷笑一声,手下用劲,那力道似乎要将她的下巴卸下一般。 “你最好不要想着欺瞒本殿。” 玉合又惊又怕,一颗心随着窗外乱晃的枯木枝干一同,狠狠颤抖摇动着。 她浑身战栗,被那墙缝中灌入的冷风吹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一幅惊恐万状的模样。 “请殿下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回去后,便好生留意着郡主的一举一动,若郡主一有异样,奴婢必然即刻回禀殿下。” 程淮泽满意地勾了勾唇,又看了眼前正担惊受怕人,邪笑道:“你若一直如此听话,本殿必然不会亏待于你,回去吧。” 玉合立即离去。 她才离开没多久,窗外便飞快闪过一道黑影。 “什么人!” 若不是今日风雪交加,依程淮泽多年习武的耳力,定然早在许久前就发现了那人的存在,但今日天时地利,不巧使他得逞。 不知那是谁的人,又都听到了些什么去。 程淮泽想追出去,那人却早已没了踪影,他眉头紧锁,目光阴狠。 ※※※※※※※※※※※※※※※※※※※※ 程小七(内心os):好想抱媳妇儿下车啊,可是宫里人多眼杂,实在束手束脚。 果茶:日后大婚,您还有一辈子得抱呢! 程小七:无妨,本殿乐意。 - 写玉合和程小五不可描述的时候,手都在抖啊啊啊! 明天入v啦,会有三更哦~ 果茶安排了一场1500币的小抽奖,抽15个小可爱~ 8月13日晚23点前订阅率到100%就能参与啦~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muuuuuu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