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徒》 谢连州 竹子支起的茶棚顶上,竟一东一西立了两个人。 东面站着的那个,是个男人,穿着一身玄裳,脊背挺得笔直,怀中抱了一把巨剑,仰着头,垂着眼,好像在闭目感受棚顶的凉风。 西边站着的那个,年纪看起来要轻上几岁,穿着身白衣裳,一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两人像是在对峙,偏偏又一言不发,好似只是碰巧选了同一个棚顶吹风。 给客人送了茶水的小二,在外边绕了一圈,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两人,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一转身,突然眼前一亮。 那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他有着青年才有的硬朗轮廓,挺翘鼻梁,微微狭长以至于显得有几分冷漠的眼。可他的神情却像少年那样,热情,温和,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关心。 处在这日日迎来送往的地界,小二自诩也算见多识广,可面前青年光凭这通身气派,便是他所见过的人里最一等一的人物。 小二露出个惯常的笑脸,道:“客官,来杯茶吗?” 谢连州往茶棚里看了一眼,对小二笑着微微颔首,又抬头看向顶上,问道:“那两位是什么人?” “一位客官,东北角留座,上壶茉莉花茶!” 小二先是看着茶棚里的空座,冲里边的人吆喝了一声。 他们这茶棚,来往商贾、脚夫众多,贵客少有,备的要么是泡得极淡的茶水,要么就是价格比正经茶叶贱些的花茶。 小二难得见了一位像是不在乎那一两文钱的贵客,腆着脸自作主张地替他点了壶花茶,好歹里头还有点清香与味道。 小二回头,见谢连州并无意见,这才抬头,看着顶上二人,与谢连州道:“客官,不瞒您说,我也不认识这二位,多半是哪里来的江湖人,有什么恩怨要了结,这才杵在上边。” 谢连州道:“你们既素不相识,如今他们站在你们的茶棚顶上,看着像是要喊打喊杀,店主心中不担忧吗?” 小二再度叹了口气,道:“这事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次,我们早习惯了。若是碰到那种讲道理的,不用我们说,人家砸坏地方便会赔钱,若是碰到那蛮不讲理的,不提也就罢了,提了还要被他们再打一顿,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若不是这地方人来人往,多卖几杯茶水能将损失填补回来,我们早不在这开了。现下只能期望这两位不会将东西打坏,或者打完东西能记得赔钱,其余的我们也不敢奢望了。” 谢连州听了这话,仍看着棚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小二见此,索性去茶棚里将桌椅搬了出来,放到谢连州跟前,将那壶新泡的茉莉茶水也端上桌来,对谢连州道:“客官你既然感兴趣,便坐在这儿边喝边瞧,只千万小心些,别待会他们打起来,误伤到你了。” 谢连州看了小二一眼,笑眯眯道:“多谢你,我还有些饿,不知小店里可有吃的,若有,便劳烦你随便给我上几样。” 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到小二手中。 小二先是一愣,尔后显然欣喜起来,掂了掂手中的碎银,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往茶棚里去了。 他天生不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学到现在也不过学来三成,索性便待所有人都殷勤些,如今竟也算是收到成效了。 小二才走没多久,便有人拄着盲公竹,在地上敲敲打打,一路摸索着朝谢连州走来。 谢连州循声望去,发现那是一位睁着眼却目无光彩的中年男子,他衣着整齐,仙风道骨,除去走路时磕磕绊绊,其余地方看起来与旁人并无不同。 男子右手拿着盲公竹,左手举着写着“算无遗策”的旗子,摸索着在谢连州桌边坐下。 谢连州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伸手拾起一枚桌角倒扣着的空置茶杯,转到男人跟前,为他倒了一杯花茶,道:“先生请。” 男子放下旗子与竹杖,在桌前摸索,还将带点烫意的茶水不小心洒出来些,方才成功将茶杯送到嘴边,吹过后抿了一口。 谢连州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男子捋了捋胡须,道:我这眼睛生来有疾,从小得了个诨号叫赵半瞎,后来经高人点拨,学了点卦术,闲暇里替人算算卦,许是窥探天机伤了阴德,这双眼睛彻底见不着东西了。可因着这一手算卦的本事,又得江湖友人送了个新雅号,叫做赵半仙。小公子,你愿意怎么叫便怎么叫,于老夫而言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谢连州听了微微一笑,既不叫他半瞎,也不叫他半仙,仍是称以先生:“先生既有这般本事,如今又坐到在下身边,可是与在下有缘?” 赵半仙心想,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面上压了压,只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来,道:“正是如此。” “算、无、遗、策,”谢连州一字一字念着赵半仙旗子上的字,道:“先生既是算无遗策,那么在下是否问什么都可以?” 赵半仙道:“自然可以。只是泄露天机有损阴德……” 谢连州上道地掏出银子,道:“只要先生能解答在下心中困惑,这些银两便都归先生,先生拿去做些善事,也好为自己再攒阴德。” 赵半仙嘴角飞快一翘,尔后又强压下来,咳嗽一声,正襟危坐道:“小公子请问。” 他从怀中取出卦盘,已然摆好架势,却听谢连州问:“敢问先生,是否看到我给小二碎银,心中认定我是一头肥羊,这才步履颤颤,装模作样,来到我跟前?” 赵半仙心尖一颤,猛然抬头看向谢连州,等反应过来自己此举大有问题,立刻低下脑袋,却为时已晚。 谢连州又道:“再问先生,一个走路靠着竹杖都走不熟练,伸手扶茶会被烫到的盲者,浑身上下的衣服怎会这样整整齐齐,完好无损?” 赵半仙心中暗叫倒霉,他刚想起身离开,人还没起,便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落在他肩臂之上,仿佛只是轻飘飘一按,却重如千斤之鼎,压得他动弹不得。 谢连州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庙里的白玉菩萨,可看在赵半仙眼里,就仿佛菩萨化成魑魅魍魉,露出獠牙利爪,要将他拆去手脚,吞吃入腹。 赵半仙最识时务,立时磕头认错,将各种话混在一块,乌七八糟地告着饶:“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少侠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一回。小人家中还有妻女要养,是万万死不得呀。” 谢连州道:“可有骗过人保命钱?” 赵半仙连连摇头,道:“不敢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小的都是瞧着那些出手阔绰的,也不敢多骗,只要一点点,能填饱肚子就行。” 正巧小二送了饭菜过来,一看这架势,也大概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到底没忍住,替赵半仙求情道:“公子,他确实没敢骗过那些贫苦之人,便是对着那些富人,也没说过血光之灾一类的狗屁话,不过都是些奉承话,让人听着心里舒畅,才多给他些钱。那些人也未必信他,不过就是讨个口彩。” 赵半仙有些难堪地笑了笑,又滴溜着眼睛,偷偷去瞧谢连州的反应。 谢连州道:“这一回便放过你,只是那些底线,盼你能一直守着,若不然,下次再撞到我手里,我便要了你的命。” 赵半仙心中叫苦不迭,骑虎难下,只能应了。 谢连州这才道:“相逢即是有缘,你既已坐在桌子边上,便同我一道吃点东西,也算成全这缘分。” 赵半仙屁股才刚离开椅子,便又苦着脸坐了回来。小二看了,在心中暗暗发笑,转身招待其他人去了。 谢连州对赵半仙道:“屋顶上那两人,你认识吗?” 赵半仙心知逃跑无用,短短的沮丧过后已然认命,此刻吃了口热菜,道:“不认识,但近日常常出现在这里,每天什么也不做,就立在那棚顶上,像是比谁先下来,瞅着就像两个疯子。” 谢连州道:“那你知不知道,这江湖里谁知晓的事情最多,我若想查一桩陈年旧事,该向谁去问?” 赵半仙苦思冥想半刻,最后小心翼翼道:“查案的事,不然还是找找官府?” 谢连州沉默半晌,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江湖骗子,没想到竟只是个骗子。也许我该问问上边那两位。” 起码那俩人手上还有些真功夫,只是初出茅庐便学着人相约决斗,没有高人之能,偏要学着高人之范,难免显得有些好笑。 还挺有趣。 赵半仙好奇道:“他们在棚顶上的时候不搭理人的,你要怎么问?” 谢连州道:“那就请他们下来说话。” 赵半仙还想再问,便看见谢连州从地上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信手丢了出去。 赵半仙本来担心他那石子会砸到人,将棚顶上那两位都得罪个干净,谁料石子竟直直朝两人中间飞去,什么也没打着。 赵半仙道:“公子,你这准头也太……”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那玄裳青年身形一晃,从棚顶落下。 谢连州右手在空中结阵一推,那边玄裳青年便仿佛被看不见的人扶了一把,好好地站到地上,一时茫然四顾。 棚顶上的白衣少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主动跃下,来到谢连州跟前。玄裳青年这才有所明悟,也走了过来。 谢连州道:“抱歉,替二位提前定了胜负。” 两人在棚顶上几日几日比着内劲,看似难分伯仲,可谢连州随手一击之下,两人到底高下立现。 黑衣青年虽有些不服气,可从棚顶上落下的人正是他自己,只能一言不发。 倒是白衣少年还能对谢连州道一句:“多谢前辈。” 从谢连州随随便便的一击之中,他便感到自己并不是谢连州的对手。 谢连州拿方才问赵半仙的话,同样问了面前二人。 最后是江湖经验更丰富的黑衣青年答了话:“你可以去找太平庄里的太平道人。” ※※※※※※※※※※※※※※※※※※※※ 我是一个不太喜欢改文的人,写完的东西或好或坏都是过去,在大家的评价里可以看到一些自己失衡的东西,会在后来的写作中慢慢改进。但有些东西是我不会改的,比如文风,类似这种一篇文核心的、不会因为评论而变动的东西,我会放到排雷里。当然,看了排雷还想要勇闯一下,结果感觉浪费钱了依然可以负分批评,排雷只是希望大家尽可能有好的阅读体验,避开自己不喜欢的文。 1.千万不要一口气全订,随时滑铁卢,我没有信心能让所有读者都觉得全订不会失望。 2.文风克制又寡淡。感情不写到极处,情节不坐过山车。我是喜欢一点细节读出惊涛骇浪,把无聊当有趣,留白作美感的人。因为太敏感,读到的感情会自我放大,所以太跌宕起伏、感情充沛的文对我来说容易尴尬(文本身并不尴尬)。我相信也有和我一样的读者,想写给同好者看。对喜欢剧情大开大合,激情洋溢的读者来说,我的文平淡且无聊,可以清浅地试试水,见势不对马上跑,千万别勉强。 3.本篇主角设定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注意文名,对此敏感的小天使请提前避雷。 4.武侠世界里,科学部分难免会为了艺术性进行一定扭曲(如内功治一切hhh),欢迎小天使科普正确常识,不过我正文里应该不会改,大概会学习下来争取用在以后的文里。 5.除却好人与坏人,也想写几个既让人讨厌又有地方让人喜欢的人。 6.有可能会给配角发盒饭…… 7.祝大家看文开心,不管如何不要吵架,万岁。 太平山庄 太平道人是个算卦的,比起招摇撞骗的赵半仙,他才是真正算无遗策的人。 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回答人问题靠的从来不是所谓卦象,而是他身后那张隐秘而庞大的情报网,道袍只是他为自己披上的一层遮掩的皮,全靠众人心照不宣。 在太平道人的太平山庄之中,有着四位戴着面具的护法,从他年轻起便陪伴在他身边,一直到他如今垂垂老矣。 江湖里一直都有传言,那四位护法早就换了人,只是始终戴着面具,平日又鲜少出手,这才没被人察觉出来。 谢连州对这些传言颇有兴趣,可他最想知道的,还是太平道人能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眼前山庄一眼望去看不见头,就连正门都修得比旁人要阔气八分。透过大开的正门,谢连州还能看见庭院里合抱粗的巨木和许多山野难见的花草。 “太平山庄。” 他抬着头,慢慢念着山庄的牌匾,感慨于自己多次迷路后总算找到正确的地方,虽然比他想象中要迟了一个多月。 谢连州想起这一路上迷失方向的苦楚,难免苦笑着叹了声气。 门童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因谢连州此刻的狼狈而低看他,笑着迎了上来:“这位少侠,可是来寻我们庄主的?” 谢连州含笑点头,道:“正是,不知如何才能拜见庄主?” 门童道:“少侠尽管先到庄中住下,庄主若是有空,自然会见你的。” 谢连州听了,难免感叹太平山庄太过大方,当真来者是客,不分高低贵贱都一并接待。 但他心知,太平山庄以情报起家,想要做点生意赚些大钱,实在再容易不过。既然山庄主人自己愿意花这大笔银子,赢得热情好客的名头,他又何必替他担忧,只管好好享受便是。 就算这富贵之乡备后是龙潭虎穴,他又有何惧? 谢连州笑笑,对门童道:“既如此,劳烦小兄弟安排一番,我好在庄中住下,也请向庄主通报一声,兴许哪日他来了兴致,愿意见我一面。” 这便是要一直等下去的意思了。 门童也不觉得他是来蹭吃蹭喝的,好声好气地应承下来,问过姓名后让人将他引入庄中。 谢连州跟着庄中的小厮进入外庄的厢房,里边桌几立柜一应俱全,行止坐卧,读书习字皆无不可,可以说是周全至极。 谢连州见了,对小厮道:“多谢庄主此番安排,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如今庄中掌事之人是谁,我能否向他当面表示谢意?” 因着先前门童话语,谢连州意识到,若是直接求见庄主,只会被庄中仆从用各种话语委婉拒绝,可要他什么都不做,只一心等着太平道人主动见他,又非他的作风,还是得另辟蹊径,多寻法子来得好。 小厮犹豫了一瞬,道:“如今庄中诸事是白虎使一手操持,小的也不知道白虎使是否有心见客。” 谢连州通情达理道:“那劳烦你向白虎使通禀一声,若他愿意见我,我再前去拜见。” 小厮松了口气,显然是被为难多了,难得遇见谢连州这样讲道理的人物。 待小厮走了,谢连州收拾起自己身上那点行李,因为东西太少,没一会儿便整理完了,起身立在柜前,翻看起庄中的藏书。 厢房中的木料绸缎,处处都显出太平山庄的不一般,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及不上这几本书更能显出山庄的财大气粗。 就连谢连州住的这种偏僻厢房中都能备下这些书,可见太平山庄藏书之巨。 谢连州一时有些羡慕。 他从前最喜读书写字,不管是载满风花雪月的诗集,还是字字规讽、生僻晦涩的长文,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栖息之地。 谢连州捡出一本诗集,还没翻上两页,便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是那人停在门口,既不敲门,也不出声喊他,就默默站着,倒显得有些奇怪。 师娘曾经说过,人是很奇怪的。 而这一点,谢连州也早已在自己的师傅和师娘身上得到了证实。 既然门外的人不想让他知道有人来了,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谢连州低头继续翻看诗集,虽然始终留着一份心注意身后的人,却也慢慢沉浸进诗文的氛围之中。 直到身后那人终于舍得开口:“谢少侠,听闻你想见我?” 谢连州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一样,转身,带着微微惊讶。 面前人戴着一张轻薄服帖的面具,右半边上刻着一只蓄势待发的弓身之虎。他身长近六尺,比谢连州还要高出一些,有着一种积威已重之感。 谢连州像是不知道对方已在背后观察他许久一样,自然地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白虎使。” 白虎使应了一声,道:“你这礼节倒讲究,难道是哪家谢氏的小公子?看你这副人材,江湖中本不该籍籍无名。” 白虎使说他这礼行得讲究,谢连州将话记在心里,面上倒也不显,只轻轻巧巧揭了过去:“晚辈方才学成下山,汲汲无名也是应当,往后若能闯出点声名,也算不负师恩。” 他这话里一半真,一半假,但听起来可没什么不对。 白虎使心想,若是这样,倒确实能解释为何他作为太平山庄的人,之前从未听过谢连州的名字。白虎使问道:“谢少侠,听说你想见庄主,敢问有何因由?” 谢连州道:“家中有些陈年旧事,如今看来是笔撕掳不开的烂帐,想查却不知从何查起,这才想问一问庄主。” 白虎使未再深问,从方才谢连州未报家门,他便猜到眼前青年的来历颇有些秘密,至少与其此行目的大为相关,他便是问了,对方也未必会说。 若不是当下这个时候敏感尴尬,白虎使也不会对谢连州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如此上心,在听人说他想见庄主时还特地前来观察了一番。 想到这里,白虎使对谢连州道:“谢少侠,实不相瞒,如今庄中客人不只你一位,庄主又事忙,这几日未必能见你,你若有耐心,且再等等,我定会禀报庄主。” 谢连州得了白虎使这口头承诺,自然不打算再纠缠,只是敏感察觉庄中如今怕是正值多事之秋。他心中念头转了几转,面上不显,只道:“那自是最好,我如今身上只这一件事,多久都等得,并不着急。” 白虎使道:“那就最好。” 眼见白虎使要走,谢连州又留了留,道:“白虎使,请问庄里的其他客人都是些什么人?我等待庄主的这些日子里,能与他们结交一番吗?” 白虎使脚步一顿,尔后道:“自然可以。” 却也没有回答谢连州的前一个问题。 待白虎使走远了,谢连州将门关上,坐在桌前,想着白虎使的一举一动,愈发确定庄中有大事发生。 他自忖入庄以来,并未做什么过激之事,唯一表露明显些的,便是太想见太平道人。若是寻常,像他这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根本不配让白虎使特地来见,更不用说还在门口站了许久,以便细细观察他一番。 方才他提出想了解庄中其他客人时,白虎使反应颇为微妙,像是觉得这一举动没有必要一样。难道他认定他们接下来必定有结识的机会,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真有意思呀。 谢连州向来最喜欢麻烦。 夜里,谢连州早早地灭了灯,躺上床,感觉到那些盯着他的眼睛终于离开,复又睁开眼,开始运起内功心法。 内力在经脉中游走,循环了一个又一个周天。渐渐地,谢连州的耳朵开始听到那些更细微,更遥远的声音。 他听到女人嘤嘤哭泣的声音,也听到男人低声温柔的轻哄。慢慢地,他们好像抱在了一块,接下来便不是谢连州该听的事了。 谢连州便往更远处听去。 他听到了一个人在擦拭武器的声音。起初擦的是刀,细微又沉沉的鸣声,透着一股喑哑,散落在谢连州的耳朵里。紧接着擦的是剑,锋利又轻快,带着天生的意气。 谢连州认定那是一位剑客,刀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工具。 再到剑客对面的那间房,有男人在喝酒,一边喝,还一边咬着牙痛哭流涕,不敢让人发现动静。 谢连州听了一会儿,发现男人除了哭便是喝,牙关倒是咬得很紧,一个字都不说,便再往前边一些听去。 这一次,他听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的声音。 男人可能有着世上最粗砺的嗓子,可他却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着话:“月牙儿,你乖乖的,熬过去就好了,等爹爹见到庄主,就能有方法治你的病了,爹爹向你发誓。” 月牙儿的声音很虚弱,却乖巧得不像话:“好……月牙儿听话……爹爹不用发誓……月牙儿……相信爹。” 她忍着疼,咬得嘴角都流血,让男人不得不出声制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又不愿发出声来让人担心,只能泄出几个支离破碎的气音。 竟比世上最凄厉的尖叫听了还要叫人心疼。 谢连州便不忍心再往下听,他闭上了眼睛。 尸体 谢连州是在一声尖叫中醒来的,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起身披上外衣便推门而出,循着发声之地赶了过去。 谢连州足尖轻点,凭空跃上屋脊,借着方才一声的记忆,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最终在一处院庭间看到了人。 谢连州旋身而下,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发出声时还将方才叫声尖利的婢女吓了一跳:“方才便是你在尖叫?出了什么事,地上这人怎么了?” 婢女未见过他,又被他突然的出现惊住,吓得近乎失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庄中的客人。 谢连州也未傻傻等着婢女反应,一边快速打量地上躺着的人,一边伸出手去探他颈边脉搏。 这是一个已经断了气的死人。他看起来约莫花甲,身形消瘦,一身道袍,布料俱是上乘,眉眼祥和,宛若如生。 谢连州皱了皱眉。 婢女终于敢开口了:“这是,这是我们庄主!” 地上躺着的这具尸体,便是太平道人? 谢连州指着太平道人的手,对那婢女道:“庄主手中是不是拿着什么东西?” 婢女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真看见太平道人手中握着什么。 谢连州没有贸然伸手去拿,正巧听见身后传来各类声响,于是起身回头望去。 原是听到声响的其他人也都各自赶了过来。 赶在最前头的,是谢连州昨日见过的白虎使和一个面具上刻着龟蛇的男人,应是传闻中的玄武使。 白虎使见到谢连州时,脚步显然一顿。 谢连州感受到他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突然多了几分猜疑,心中一下回过味来,他来得太快,难免令人心生猜忌。 谢连州并不急着解释,刚想上前一步,向他们介绍如今情况时,又来了两人。 那两人显然并不相识,只是路上偶然遇到,肩与肩隔了好一段距离。 高一些的是戴着面具,身着紫衣的朱雀使,矮一些的是一个腰间别着刀的少年。谢连州的目光在少年腰间的刀上逗留了一瞬,便又自然而然地转开。 少年看了一眼现下场景,便像当时的谢连州一样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最先发现太平道人尸体的婢女,已经到了白虎使身边,伏在他耳畔小声汇报着方才情形,眼中惊恐难消。白虎使听了她的话,急忙上前,来到太平道人尸身旁边,玄武使紧跟其后。 谢连州听着周边愈发嘈杂的声响,对少年道:“太平道人死了,余下的不妨等人都到齐了再说。” 除却已从婢女那里听到消息的白虎玄武二使,其余人等难免露出惊诧神情,就连戴着面具的朱雀使,也脱口而出一句:“什么!” 谢连州环顾四周,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 谢连州来到太平道人的尸身旁,对白虎使道:“我检查过了,太平道人的气早就断了个干净,谁都救不了,若想查出是谁杀了他,现在谁都不能动他的尸身。我若是你,现在便会将山庄关起,不让一个人离开。” 白虎使猛地抬头看他,冷哼一声:“小子,你好大的脾气,倒像这山庄是你当家作主。” 谢连州却不着恼,只认真道:“我不过提个建议,采不采纳是你的事,不过,若我是凶手,有这么些功夫,早就够我离开了。” 白虎使显然不喜被人摆布,可他到底知道顾全大局,再生气也只是站起来甩了甩袖子,很快便吩咐人将山庄关起,不准出入,还让人盘点庄中的客人与仆役,查看是否有人窜逃。 玄武使的脾气倒是很好,并不因谢连州的反客为主生恼。可真要说起来,兴许他这不是脾气好,而是天生冷淡,太平道人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他的声音便已无波无澜:“除去这小婢女外,少侠似乎是第一个到此处的人?” 谢连州点头道:“正是。我看庄主身上并无挣扎打斗的痕迹,身上也无明显外伤,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中毒。若是白虎使封锁及时,庄中无人逃跑,那么下毒之人也许还在我们当中。庄中仆役自然有四位使君进行审查,可我们这些在庄中做客之人,使君要调查起来兴许并不方便,便有心想等人都到齐了,再一起探查,一起对峙,也方便几位使君弄清真相。” 白虎使看了眼玄武使,玄武使对谢连州道:“少侠有这份心,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白虎使吩咐一旁下人:“去将剩下几位客人都请过来。” 又转头对谢连州道:“那现在就让庄主一直在地上躺着?” 谢连州心知自己方才喧宾夺主的行为难免让白虎使对他有些火气,如今与其说白虎使是借题发挥,倒不如说是确确实实压抑不住,倒显得是在刻意朝他找茬了。 谢连州只道:“白虎使若是觉得,死后的体面比查出真相还要重要,此时便可请人将庄主搬至一个体面些的地方了。” 他虽理解白虎使此刻心情,却也不愿示弱,不需示弱。 “你!” 白虎使气得背过身去。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朱雀使则上前一步,对谢连州道:“你与山庄非亲非故,却十分在意此事,又是何故?” 朱雀使是个男人,话声却偏阴柔。同样是质疑,从白虎使口中说出,带着三分火气,从朱雀使口中说出,却有些阴阳怪气。 谢连州笑了一声,道:“在下此番来寻太平道人,自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想要求问。如今有人害死太平道人,阻了我的事,便是与我为敌,我想要查出自己的敌人,又需要什么理由呢?” 好大的口气。 听了谢连州的话,在场之人无不冒出这个想法。 虽说先前谢连州还展露些彬彬有礼,可话语中已然显出几分霸道,现下更是将那份张狂显露无疑。 就在众人默然无语之时,剩余几位在山庄做客的人也被一并请来。 显然,去请他们过来的下人,并未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几人来时脸上都带着一股疑惑不解。 走在最前头的是蜀中大侠梁万千,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便已经有些斑白,左脸留着被火烧灼过后留下的疤痕,较为完好的右脸则能显出几分年轻时的英武不凡。 因着下人非要将他请到这里,却又不说到底是何事,梁万千心中本有些警惕,手一直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直到此刻看见三使俱在,才微微放松。 跟在他后边的是一对情人,女子名为天珏,戴着幕篱,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窈窕身姿,揣测有着这样动人体态的定是个绝世美人。扶着她的男子名为傅齐,身子并不瘦削,脸却青白俊秀。两人站在一块,活脱脱的一对病鸳鸯。 就像梁万千一样,他们对于被强行请过来这件事,也是心有顾虑的,此刻看着场面上这么多人,两人对视一眼,搀扶住对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谢连州的目光在傅齐脸上来回打转,看得傅齐眉头直皱,将脸转向天珏,避开谢连州的打量,谁知道谢连州毫无收敛之意。傅齐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抬头直直看向谢连州,似乎要向他讨个说法。 偏偏这个时候,谢连州反倒将目光转开了,又看了眼身后,发现朱雀使离太平道人的尸身要比刚刚更近了些。 谢连州再看向最后一对父女。 蒙措身材高大,肤色偏黑,一头辫子衬得他浓眉大眼,满是英气。他怀中的小女孩月牙儿同他一样,肤色不若中原人那样白皙,眼睛却又大又亮,睫毛细密而长。 月牙儿并不怕生,似乎也没有大人心中那些复杂情绪,她在父亲怀中看见那么多陌生面孔,第一反应便是对所有人都笑了笑,纯真美丽。 谢连州也回了她一个笑。 月牙儿愣了愣,难免更认真地看向谢连州,只是下一刻,她便捂着胸口露出痛苦之色,小小的脸上五官几乎挤到一块,牙齿用力咬着留有许多伤痕的下唇,却怎么都不能缓解她的疼痛。 方才还对众人横眉冷眼的蒙措一下手足无措起来,恨不能以身代之,将月牙儿抱在怀中不住安慰。 谢连州几步穿过众人,来到蒙措跟前。 玄武使不过慢他一步,也来到此处,心中颇为惊讶,侧头看了他一眼。 谢连州却不在意身后的玄武使,只是对着警惕抬头看他的蒙措道:“让我替她看看。” 蒙措声音沙哑:“你是大夫?” 谢连州道:“半个而已。” 这倒不是谦虚,毕竟他学的东西太多太杂,尤其医术,绝无可能同那些花费数十年钻研此道的医者相比。师娘当年教他,不过是盼他能够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病情罢了,从未盼他能成一代神医。 蒙措双眼发红,不知是为月牙儿担忧的,还是被谢连州气红的:“半个也敢来治我蒙措的女儿?!” 若是寻常,蒙措兴许还能忍下不发作,可偏偏是月牙儿发病的关头,有人拿治病这样的大事来作弄于他。 他怒气起得飞快,话音刚落便径直出掌向谢连州打来,罡风四起,竟是一出毫无保留的杀招! “爹!不要!” 父女 玄武使的脸色变在月牙儿阻止之前,可比他的出掌来得更快的,却是谢连州自己的应对。 所有人的视角都不如蒙措来得清晰,他看见一只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万千幻影朝他探来。 他一时觉得那掌离他很远,仿佛下一辈子才会击中他,一时又觉得那掌离他很近,仿佛已经近到他的眼前。 那只手看着脆弱易碎,却轻蔑地无视了他的刮骨罡风,翩翩落至他的掌心,让他整只右手都酥麻无力,只能软软垂下。 “翩翩玉绵掌……” 玄武使惊讶道。 蒙措不知道翩翩玉绵掌是什么掌法,他只是看着自己虚软的右手,一时有些无言。 谢连州并不在意玄武使认出了他的掌法,也没有任何解释来历的意思,只是对蒙措道:“你还有女儿要照顾。” 蒙措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他第一眼看见谢连州时,便知道这个青年同他一样,骄傲得不会向任何人低下自己的头颅,即使他用再多的礼节掩饰自己,都遮掩不了他骨子里的傲慢。 很明显,谢连州是在告诉他,他本可以直接震碎他的右手,让他此生再也出不了右掌,而谢连州之所以没那么做,是看在他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的份上。 这是何等的折辱。 从那一掌中,蒙措便知道这个年轻小子出乎意料的强,可他逐渐恢复过来的右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慢慢紧握成拳。 然而下一刻,谢连州便蹲下/身,伸手探住月牙儿的脉搏。 蒙措突然反应过来,谢连州确实傲慢,可他说的那一切并非为了折辱他,而是他的真心话。 谢连州确实毫不关心他,却对月牙儿有着难得的善念。 蒙措握紧的拳头一下松了开来,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因为一直没能治好月牙儿而积攒下的自责失望化作了如此突兀的怒火,还是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有学会何为成熟,何为稳重,仍是当年那个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毛头小子。 就连谢连州都看得比他明白,他还有月牙儿要照顾,又怎能如此冲动莽撞。 蒙措低头看向月牙儿,发现她眉头紧蹙,分明忍着疼,却又要分心来担忧他:“爹,你的手怎么了?” 蒙措出掌时,她害怕蒙措打伤谢连州,可见谢连州回手,她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的父亲受伤。 蒙措的右手已经能动了,他抬起手替月牙儿理了理鬓发,道:“爹没事,只是同这小兄弟对了一招。” 月牙儿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与谢连州是不会再打了,微微松口气,笑了笑,尔后又忍起疼来。 一旁的谢连州也把完了脉,他搭在月牙儿脉上的三指像是被小雀不停啄着一样,直到他松开手指才重获清静。 谢连州想着月牙儿的症状,低声道:“竟是雀啄脉。” 听到他的低语,玄武使转头看向蒙措怀中的小姑娘,也不知那张被面具遮掩的脸上是否显出哀悯的神情,亦或者仍是他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蒙措眼中露出点希翼:“古医圣也是这么说的,你可有办法?” 谢连州摇摇头,道:“我救不了她,只能让她少些痛苦。” 蒙措失落却不惊讶,尔后打起精神,道:“要怎么做,会不会影响她的病?” 谢连州道:“你将她扶起来,让我给她输些内力,这救不了她的病,也害不了她,只能让她不那么疼。” 蒙措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 谢连州道:“如果是我,就这么简单。如果是别人,没那么容易。如果是你,月牙儿必死无疑。” 蒙措嫌他说话晦气,有些生恼,可一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每个人的心法与路数不同,内力自然也有所不一。就如蒙措自己,他的内力中带有罡气,若是强行输给月牙儿,非但缓解不了她的病情,还会令她爆体而亡。 谢连州敢这么说,便是自信自己的内力有几分特殊之处。 蒙措低头看了眼闺女。 月牙儿早已疼得面色发白,气若游丝道:“爹爹……我想让大哥哥试试……” 蒙措抬头眨了眨眼,将泪憋了回去,扶着月牙儿坐正,对谢连州道:“别伤着她。” 谢连州微微颔首。他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气运丹田,回转周天,待经脉中内力流转自如,源源不断,方才伸手贴于月牙儿身骨嶙峋的背部,将涓涓细流缓缓传入。 月牙儿发出一声轻吟。 蒙措分辨不出那是否是痛苦的□□,又不敢立时打断,看了眼谢连州平淡无波的脸上渐渐显出丁点细汗,咬咬牙,决定相信他一次。 慢慢的,月牙儿总是紧紧蹙在一块的眉头松了开来,好像整个人被迫拧着的那一股劲都难得松懈,能够获得一时半刻的虚幻安宁。 她的唇色还是有些青紫苍白,永远不像别人那样红润健康。可她小小的脸上,总算短暂地抹去痛苦与忧虑的神色,露出了孩童应有的天真。 蒙措原本尚可忍住的泪,突然便这么掉了下来,若非还要扶住女儿,兴许他已跪拜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谢连州运气回身,待体内周天重新形成,方才放下手,置于膝头。 月牙儿睁开眼,扑进父亲怀抱,开心道:“爹,我不疼了!” 因着没能得到父亲回应,她身子后仰,抬头看向他,发现他满脸是泪,连忙卷起衣袖为他擦拭。 蒙措破涕为笑,将女儿抱在怀中,对谢连州道:“小兄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些年下来,他也算走过大江南北,寻访无数名医,能为月牙儿减少痛苦的方法不是一个没有,可像谢连州的方法这样立竿见影,又温和无害,不使月牙儿陷入另一种痛苦的,实在世间少有。 谢连州道:“无妨,只是举手之劳。我想我们接下来怕是还要在太平山庄盘桓些日子,月牙儿这病什么时候发作,你便什么时候找我就是。” 蒙措除了谢字,已经再说不出其他话了。 倒是谢连州问他:“你先前提到的那位古医圣,有没有治好月牙儿的方法?” 蒙措道:“他写了一个药方,上面的东西有许多是我此前从没见过的草药。这一年下来,我找了七七八八,可还有一味药,我寻了好些地方,都没有人见过亦或听说过。” 这也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一旁的玄武使叹了声气,道:“你是来向庄主问药的。” 蒙措点了点头,道:“我只想知道我在哪里能够找到种心莲。我可以拿除了月牙儿以外的一切和他交换,不管是我所知道的东西,还是我这一身功夫,亦或者是我的命。” 这便是向太平道人提问的规矩,一物换一物。想知道一些秘密,就必然要付出一些东西。传闻里,几位使君便同太平道人做了这样的交换,以自由换来他们梦寐以求的问题答案。 白虎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蒙措道:“你就是当年的疯狗蒙三。” 那是早年西域颇为出名的一个家伙,以脾性暴烈见闻。 蒙措听到这个称号,眼神有一瞬悠远,却又在低头看到月牙儿时变得柔软温和,坚定道:“我现在不是。” 白虎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玄武使伸手拦住。 谢连州道:“我想有件事你要知道,但你答应我,先不要冲动。” 蒙措心生不好预感,眉毛一挑,凶相毕露,强行压下,问道:“什么事?” 谢连州道:“太平道人死了。” 蒙措一怔,突然回想起自己方才走过来时,这一排又一排的人后,似乎确实隐隐约约躺着什么人。 没想到那是一具尸体,还是他一直想求的人的尸体。 他想到今日清晨时的一声尖叫,那时他并非没有听到,只是漠不关心,除却默默捂住月牙儿双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蒙措怔怔放下女儿,穿过众人,来到太平道人尸身跟前,看到那张熟悉面孔,确认那是太平道人没错。 他刚来山庄时,便见到太平道人,向他寻求种心莲的所在之处。 那时太平道人同他说,上一回听到种心莲消息已是十年前,他可以帮他去问,兴许真能再次找到种心莲,只是要蒙措耐心等待,并想好到时拿什么来同他交换种心莲的消息。 于是蒙措等着,等得提心吊胆,求神拜佛,没有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太平道人的死讯。 “啊——” 蒙措跪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嘶吼,体内罡气不受控制地向外迸发。 朱雀使平出一掌,以内力作盾,护住近在咫尺的太平道人尸身。 只是朱雀使的内力显然不如蒙措来得深厚,一时有些抵挡不住发疯的蒙措,脚步不住后移,眼见就要支撑不住,谢连州来到蒙措身后,无视他的护体罡气,连点三处大穴,阻止了他走火入魔的倾向。 谢连州对蒙措道:“太平道人能知道那么多事情,必然有他的情报网,他死了,不代表世上再没有人知道种心莲的下落,可你若是疯了,便不会再有人帮你女儿寻找种心莲了。” 蒙措这才慢慢冷静下来,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谢连州道:“配合几位使君查出太平道人之死的真相,到了那时,我相信几位使君也愿意再同你做这桩寻找种心莲的交易。” 说到这里,谢连州看向玄武使。 玄武使沉默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 ※※※※※※※※※※※※※※※※※※※※ 雀啄脉是中医里的一种脉象,这里借用,但具体的症状和治疗的药物是我编的 强留 蒙措这才冷静下来,他看向谢连州,眼角还有些发红,道:“小兄弟,你想查真相,也想让我配合,是吗?” 谢连州点头,大大方方地展示出自己的意图,并不隐藏。 蒙措回头看了眼月牙儿,对谢连州道:“只要你不骗我,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多多少少有些反应。蒙措方才发狂的样子他们看在眼里,知他实力不俗,先前谢连州能接他盛怒时的一掌,功力更是莫测。如今蒙措说着要听谢连州的话,倘若谢连州有什么坏心,这两人加在一块,谁能对付? 众人心思各异。 谢连州朝蒙措伸出手,将他一把拉了起来,道:“蒙大哥,我不需要你特地做什么,不过是问几个问题罢了。” 蒙措立时道:“好,你问。” 蒙措是个直来直往,易怒易喜的性子,谢连州出手帮了月牙儿,他在心中便认下谢连州,愿意听他差遣。 谢连州道:“蒙大哥稍安勿躁。” 他转向白虎使,示意白虎使来主持此事。毕竟死者是太平山庄的太平道人,到底还是主人家主持查探之事较为名正言顺。 白虎使看着谢连州发号施令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出来,要说他的脾气,早年可不比蒙措好到哪里去,也就这几年修身养性,方才平稳一些,如今被谢连州气的,竟有几分回到青春年少时的感觉。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白虎使一时没说话,玄武使在他旁边咳嗽了一声。 白虎使看了眼玄武使,心知自己要是撂了挑子,玄武使也会开口。便是玄武使真不开口,谢连州也不会觉得难为情,更可能真就接过这担子,自己查起案来,到时候难堪的还是他们几个。 白虎使看了眼远处,到底开口:“如今人都到齐了,我来向各位说说,今日庄中到底发生何事,又为何将诸位都请到此处。” “听说庄主死了。” 这声音慵懒妩媚,是个女子,却不是身姿轻盈动人的天珏。 众人朝说话之人看去,看见一个身着青衣,戴着面具的女子靠在庭院口的假山上,像是刚到没多久。 太平山庄中的青龙使竟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看上去对太平道人并不怎么尊敬的女子。 白虎使看了她一眼,言语中颇为不客气:“青龙,你来晚了。” 青龙使并不怕他,打量了一会儿庭院中站着的人,目光最后逗留在谢连州脸上,肆无忌惮地看了一会儿,方才移回白虎使身上,道:“你怀疑是这些人杀了庄主?” 梁万千怔了怔,最先发怒:“我进庄来可是见都没有见过道人,你们可不要血口喷人!” 天珏倚靠在傅齐怀里,咳得人柔肠尽断,还要强撑着用微弱声音附和道:“而且像我和傅郎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怎么可能伤得到太平道人呢?” 蒙措早已将月牙儿重新抱回怀中,目光恶狠狠地扫过在场除了谢连州外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一旦杀害太平道人的真凶被找出,蒙措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前去将人撕碎。 剩下的人里,唯独来得最早的宋瑛摸着腰间的刀,纵使被怀疑成凶手,也仍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众人。 青龙使笑了一声,道:“我也没说是你们杀的呀,急什么急,没看那两个年轻英俊的小后生都淡定得很?我看呀,有人是做贼心虚。我只想叫白虎加几张凳子,大家坐下来说罢了。” 梁万千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却硬生生忍住,不再发作。 天珏倒是十分自如,仿佛青龙使说的话并不波及到她,还是傅齐说了一句:“我妻子的身体不好,若真能加些座椅,那是再好不过了。” 话都说到这了,白虎使自然不会非要众人站着说话,瞪了一眼青龙使,便让人搬来桌椅。 也不知白虎使是如何想的,他让人将椅子围在了太平道人尸身四周,这才请人坐下。 他同玄武坐在上首,朱雀青龙在两人边各坐一侧,待到其他人入座时,青龙使朝谢连州招了招手,道:“小兄弟,你坐这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在青龙使和谢连州身上打转,青龙使捧着脸,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注视。 白虎使本是极讨厌青龙这般作风的,可今日见她为难的人是谢连州,难得快意了一回儿。不过这快意过后,他仍打算出言替谢连州解围。 谁知谢连州听了青龙的话,只是微微一笑,竟真坐到了她旁边,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这一来,就连青龙使自己都愣住了。她见惯了那些青年面上出现的羞怒,冷漠与反感,一时竟没想过,还会有人笑盈盈地面对她的调戏。 谢连州道:“太平道人身亡,使君看起来好像并不伤心?” 原是来探话的。 青龙使笑道:“确实不伤心,我守在他身边,不过是同他做了个交易,才来也没多久,不像那边几个,我对庄主可没什么感情可言。他如今死的突然,确实有些可怜,可于我来讲便是重获自由,遇此意外之喜,难道不该高兴?” 谢连州没说该与不该,只道:“原来如此。” 青龙使还想说话,却被白虎使直接打断:“好了,言归正传。今日卯时过半,山庄中的婢女在此处发现庄主尸身,发出一声尖叫,待我与玄武使听到尖叫赶到此处,这位谢少侠已在庄主尸身旁边。” 果然,谢连州先于白虎玄武二使赶到的事让在场不少人都微微动了神色。 谢连州倒不介意,只慢慢等着白虎使未说完的话。 白虎使继续道:“此事一发,我便将山庄关了起来,让人清点了庄中奴仆,确认了无一人外逃。” 天珏姑娘忍不住咳了两声,声音微弱道:“白虎使这是,要将我们也关起来的意思吗?” 话音刚落,她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傅齐又是为她抚背顺气,又是为她端来茶水,看顾得紧。 谢连州看着天珏接过茶水,唇舌才刚刚触及,便将茶水放回桌上,轻声同傅齐抱怨:“烫。” 傅齐便将茶水端起,为她吹凉了些。 谢连州收回目光。 白虎使则道:“查清真相之前,恕我不能放诸位离开。” 他这话看似只是回应天珏的问题,其实是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 天珏喝了一口茶水,人却没了精神,只软软靠在傅齐身上,傅齐对白虎使道:“凶手未必在我们之中,你们这样是不是太没道理?” 白虎使道:“庄中的下人已在审问,只需诸位逗留几日罢了,事后也当给出赔礼,可诸位若是不愿配合,我们也只能强留了。” 梁万千道:“我们若是不愿留呢?” 白虎使还未说话,谢连州便道:“查出真相前,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白虎使看着谢连州,一时有些头疼。 梁万千气急,怒道:“你又是何人?敢在此大放厥词!” 谢连州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谢连州是也。” 梁万千道:“无名小辈,也敢在我跟前放肆!” 谢连州笑了声:“我确实籍籍无名,只是不知,如果今日杀了蜀中大侠梁万千,是否可以一举成名,为天下所知?” “你!” 梁万千气得发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白虎使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突然便看开了。心想谢连州就是这么个狂傲的性子,先前并非有意气他,而从他方才露的那一手来看,这小子也确实有几分狂傲的资本。 在这剑拔弩张,他人都不敢插话时,谢连州反倒放松得很:“梁大侠不必如此急着走,省得别人以为下手的人是你,不如坐下来,同我们一起查验太平岛人的尸身。” 谢连州起身,走到太平道人尸身旁,对众人道:“我是最先到此处的,除去探了探道人脖颈边的脉搏外,并未对他的尸身做任何手脚,当时的婢女也可以为我作证。” 婢女春桃看了白虎使一眼,这才怯怯地走到众人眼前,点了点头,证明谢连州说的话为实话。 谢连州继续道:“我那时还发现,道人的手中攥着什么东西,很可能与凶手有关,为了证明清白,我没有妄自去取,如今便是想同大家一起去看。” 梁万千冷哼一声,道:“你说有便有,谁知道那东西是不是你放进去诬陷人的?” 谢连州道:“庄中婢女可是同我一起看见的,我绝无动手脚的可能。” 先前一直未开口的宋瑛突然开口:“别人确实没有可能,但少侠你身手不凡,若真有心动手脚,这婢女未必能看出来。” 宋瑛并非故意找茬,而是就事论事,看向谢连州的眼神也一如既往的干净清冷。 谢连州点点头,道:“好,诸位若是信不过我,便先将这点压在心底,我们先顺着这些线索去查,查到最后再来怀疑我也不迟。总不能因着你们怀疑这些线索是我假做,便彻底忽略不看吧?” 宋瑛走到他身旁,道:“我同意。” 蒙措一言不发,只抱着月牙儿站到谢连州身侧。 天珏和傅齐对视一眼,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也走到太平道人的尸体旁。 梁万千见如此场景,面色一冷,到底是不甘不愿地走上前去。 调查 谢连州的目光从太平道人的脸、头发、衣襟以及指甲上一一扫过,最终确认在等人到齐的期间,确实没有人再对他的尸身做手脚。 蒙措看了一眼,便将月牙儿扣在怀中,不让她看眼前场景。若不是庄中刚死了人,他不放心月牙儿一个人呆在房里,早就将她送了回去。 天珏看着尸体喃喃道:“真是太平道人……” 显然,她同傅齐是有幸见过太平道人的。 梁万千看着地上尸身,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下失了方才尖锐。 宋瑛则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些,观察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白虎使,问道:“使君,我们是否能动尸身?” 在白虎使回答前,谢连州插了一句:“还是请白虎使代为动手,也免了我们这些人从中作手脚的可能。” 白虎使没好气地瞪了谢连州一眼,又知他说的有理,到底没说什么,主动上前打开先前谢连州向众人提过的太平道人紧攥的右手。 太平道人的手很瘦,还有着一些年长者不可避免的斑纹,不过他的指甲剪得很齐,也很干净,就像刚刚清理过一样。 白虎使拿出了太平道人攥在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小块白色的绸布,四周都是被扯断的丝线。白虎使将它摊平,展示在众人跟前,猜测道:“这也许是庄主死前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 谢连州问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因着是大家都看过的东西,白虎使也不用担心谢连州做什么,便递给了他。 谢连州仔细看了看,那块白绸四周的线断得参差不齐,搓一搓还能发现更细的丝也断的并不齐平,确实是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没错。 谢连州将白绸还给白虎使,自己背着手蹲下/身来,再次认真察看太平道人的指甲。 太平道人握着白绸的右手,五个指甲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划痕和缺口,指甲缝里也没有白色的丝线。 “谢少侠,你在看什么?” 谢连州收回目光,抬头看向一旁,发现问他话的是朱雀使。 谢连州伸出手,避而不答道:“蹲得有些久,腿麻了,劳烦使君拉我一把。” 朱雀使皱了皱眉,可见谢连州的手就等在空中,他不拉,他便不起来,到底还是伸出了手。 谢连州一把抓住朱雀使的手,借力站起,在这过程里飞快看了一眼。 朱雀使的手白而细腻,宛若女子,但骨节粗粝,是分明男相。他的所有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耐心磨得光滑,纵使从人手上划过,也不锐利伤人。一看便保养得当,没有分毫划痕与缺口。 谢连州只一眼便将这些细节尽收眼底,站起后就自然而然地松开手,冲朱雀使道:“多谢。” 一旁的青龙使显然对地上太平道人的尸身并不感兴趣,倒是颇为注意谢连州这边动静,见了方才场景,难免过来凑个热闹:“小少侠,下回要是还要让人拉你一把,别找他,找我好了,我可不会像他那样嫌弃你。” 朱雀使对青龙使讥讽道:“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青龙使才不怕朱雀使这不阴不阳的语调,嗤了一声,道:“上回那婢女不过不小心碰到你,你就将人打得半死,若不是庄主发现拦住了你,人都被你打死了。像你这种戴着面具都成日注意仪容,被人碰到就觉得脏污,要立时报复回去的人,我提醒一声,让谢少侠小心些你,又有什么不对?” 谢连州将这对话听在耳朵里,微微一笑,先是朝青龙使行了一礼,道:“多谢青龙使好心提醒。” 又朝朱雀使行了一礼,道:“先前是在下考虑不周,不知朱雀使习惯,让你平添烦恼了。” 这一碗水算是勉强端平。 青龙使虽可惜没有热闹可看,却也笑眯眯地应下,朱雀使冷哼一声,将头侧了过去,算是将此事揭过。 他们三人这小小争端并未迎来他人侧目,其他人的注意力大多还是集中在太平道人身上。 宋瑛对白虎使道:“使君能否脱下道人身上衣服,让我们看看他身上是否有受伤的地方?” 这其实有些冒犯死者,可要想确认太平道人的死因,这又是难以避免的一环。 是以,白虎使虽皱着眉头,却没有说一句训斥的话,只默不作声地上前,在玄武使的帮助下脱下了道人的上衣。 天珏低低地惊呼一声,背过身去,扑进了傅齐怀中。傅齐轻轻安抚着她的背,眼睛却牢牢盯着地上的太平道人,天珏也好像没察觉到他的失神一般。 一直认真观察太平道人尸身的宋瑛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可那一瞬的微微嘲讽还是落入谢连州眼中。 对于查探真相并不热衷的梁万千,此时难得生出点兴趣,又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太平道人的身上并没有刀剑伤,却出现了古怪的黑线,在他的心房与胸肋所在的体表缠绕,看上去十分奇诡。 谢连州作势伸手想碰,被白虎使一把抓住手腕:“别动,小心有毒。” 谢连州并未用力,被白虎使抓住之后,索性将手垂了下来,道:“多谢白虎使,是在下疏忽了。” 白虎使应了一声,对其他人道:“你们也小心些,别乱碰。” 宋瑛点了点头。 谢连州索性后退一步,好更自然地观察他人。 傅齐皱着眉头,看着太平道人尸表上的黑线,好像那是他生平所见最奇怪的东西一样。天珏时不时试探性回头,却又好像承受不住那场景,最后总归要埋回傅齐怀中,抓着傅齐小臂的双手忍不住用力,就算隔着衣料,谢连州都觉得傅齐要被她掐出青紫来。 倒是梁万千的状态又诡异地轻松了不少。 谢连州走到傅齐天珏身边,轻声喊了一句:“天姑娘。” 天珏一时没有回应,直到傅齐推了推她,她才恍然道:“谢公子,抱歉,我一时走神,没听到你唤我。” 谢连州道:“天姑娘,在下想问你一个问题。” 天珏道:“公子请说。” 谢连州看了眼她的幕篱,道:“你隔着这幕篱,看东西也那样清楚吗?” 若非如此,那每每稍微转身便被惊吓到的模样,难免显得有些矫糅做作。 幕篱之下,天珏的脸色微微难堪,还不待解释,便听青龙使毫不留情地笑了一声:“小少侠,像你这样不解风情,便是相貌再出众,也不会有姑娘喜欢你的。” 谢连州道:“在下并无他意,若是冒犯了姑娘,便先行赔个不是。只不过我透过这幕篱看不清姑娘面容,只隐隐绰绰有些轮廓,难免好奇姑娘透过这幕篱为何能看得这般清楚。” 天珏咬了咬唇,无人能看见,她缓了口气,方才开口道:“公子误会了,我确实看不清。只不过心里有些着急,便想去看,可又害怕,这才如此反复。” 谢连州似乎轻易接受了这个说辞,不再深究。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看热闹的青龙使突然“咦”了一声,难得蹲下/身子,认认真真看起地上太平道人的尸体来。 白虎使道:“你可是看出什么了?别吞吞吐吐故弄玄虚。” 青龙使不客气地回呛一句:“要么你自己来看,要么你闭嘴,让我仔细地瞧完再说。” 白虎使一噎,最后甩甩袖子,道:“好男不与女斗,我不同你吵。” 青龙使伸手检查的动作一停,她站了起来,长袖飘飘,手几乎指到白虎使跟前。可事到临头,她又仿佛忍了下来,一言不发,转身蹲了回去。 白虎使本就有些心虚,见她这样又以为她是以大局为重,一时有些别扭起来,甚至想着是不是该向她先低头。 可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便感到浑身上下都发起痒来,就连戴着面具的脸上,都痒得受不了,让人恨不得将面具摘下来,狠狠朝脸上抓上一把。 白虎使的异样没有逃过几人的眼睛。 谢连州微微一想,便猜到青龙使方才将手伸至白虎使跟前,那衣袖一抖,应当就撒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进去,被白虎使呼吸时带入七七八八,这才发作得这般快。 玄武使则反应迅速地点住白虎使穴道,不让他在痒得发狂时失手取下面具,他看向青龙使,道:“青龙,解药。” 青龙使道:“我可打不过他,你要让我给他解药可以,但你要保证不能让他伤我。” 玄武使道:“你放心,本就是他有错在先。” 青龙使笑了一声,掏出个小瓷瓶,扔到玄武使手中,道:“这几个人里,我就爱听你说话。” 那边玄武使解开白虎使的穴道,帮他服下解药。这边青龙使已经起身,面向众人,道:“庄主中的,是一种蜀中奇毒,名为‘心如刀割’,此毒无色无味,化入水中送服,不到一刻便会毒发身亡,中毒者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会悄无声息地断气。这药更可怕的是,除人以外的动物,用了并不会死,若是不拿人来试药,便试不出它的毒性。它唯一可供辨认的,便是中毒者死后胸前那一道又一道的黑线。” 夜访 听到蜀中奇毒,在场之人难免将目光转向梁万千。 梁万千倒不紧张,只是冷哼一声,道:“怎么她说是什么毒就是什么?我还说是她认错了呢。” 青龙使道:“怎么,你也想尝尝我的毒?” “青龙,不得无礼,”玄武使出手拦住青龙使,却也对梁万千道:“梁大侠,青龙对毒的钻研纵使不敢说天下第一,却也一定榜上有名,听听也无妨。” 鲜少开口的宋瑛亦道:“我曾有幸在川蜀一带游历,虽没有亲眼见过,却也听说过‘心如刀割’这味毒药的奇异之处,确实同青龙使所说一样,与庄主如今尸体所表现出的症状相合。梁大侠,你若是也信不过我,觉得我同庄中四位使君串通,不妨让人从庄外再寻一位有见识有风评的长辈来确认。” 梁万千未再针对这个话题咄咄逼人,转而道:“就算这毒真是蜀中的,那又与我何干?只要有门路,人人都能用这毒。要我说,便是四位使君也不能逃脱嫌疑,兴许太平道人就是你们杀的,如今这般惺惺作态,不过为了挑出能替你们顶罪的替罪羊来。” 这话虽难听,却很实在。 谢连州便道:“梁大侠此言有理,既如此,我们便对一对案发时诸位都在何处,做何事,有何人能证明,四位使君也不可例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之人是谢连州,青龙使倒是应得格外爽快:“好,只有一点,什么时间算是案发之时?” 白虎使接过话头:“春桃发出尖叫时,我同玄武便在更漏之前,那时正是卯时过半。” 谢连州道:“还请白虎使再询问诸客,连同庄中仆役,最后一次见到太平道人又是何时?” 谢连州自入庄以来便不曾见过太平道人,对于此事自是无需开口。 白虎使道:“庄中仆役方才便已盘问过了,亥时一刻,庄主入寝,婢女替他熄灭房中灯火后退了出来,此后便没人再见过他了。” 谢连州转向其他几人,道:“几位可曾在这之后的时间见过太平道人,亦或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俱是摇了摇头。 谢连州心里明镜一般,知晓就算真有人见过,也不大可能愿意说出,生怕平白给自己招惹嫌疑。 毕竟来这庄里的人,有不少都怀着不能让人探究的秘密,不愿惹祸上身。 谢连州知道该如何去逼出他们嘴里的真话,可问题在于,现在就连他自己,也不想真的去查这个“案子”了。 于是谢连州道:“那么从昨夜亥时一刻到今日卯时过半,都是案发之时。在下昨夜于房中看书,不知看到几刻,后来有些倦了,便直接吹灯就寝。期间房外有婢女小厮路过,白虎使若去询问,应当有人记得,那时我房中点着灯,人与书卷的影子也当映在窗上。” 白虎使道:“就算能找到那几个路过的下人,也没人能证明你后半夜真的在房中睡觉。” 谢连州点点头,道:“是的,可我想,在场的人几乎都同我一样。” 白虎使沉默,似乎发现这确实是个难题。 果然,其他人开口之后便发现,几乎没人能够摆脱嫌疑。唯独天珏和傅齐睡在一间房内,能够证明对方一夜没有离开,可他们本就是一体,那证言实在难以另人信服。 一片沉默之中,天珏道:“既然每个人都有嫌疑,用的又是这种不管有没有武功都可以使用的毒药,我们要怎么往下查?” 谢连州看了天珏一眼。 白虎使想了许久,最终道:“抱歉,看来我们需要搜查你们的房间。凶手兴许并未把毒用完,只要能找出没用完的毒药或者与庄主手中布料相合的衣裳布匹,或许我们就能确定凶手了。” 梁万千讥讽了一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山庄,不仅要把客人困在庄里,还要擅自搜查客人的东西。” 宋瑛也道:“那像我们房中那些与毒药无关,又涉及到个人秘辛的东西,当如何处理?” 显然,这是每个人都有所顾忌的问题。 白虎使看了眼玄武使,最后对众人道:“那我们也只能失礼了,不过我们可以保证,不管在诸位房中看到什么东西,只要与庄主之死无关,便绝不会向外透露一丝半毫。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宋瑛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这已是四使所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谢连州则道:“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就先从我的衣裳和房间查起吧,这样我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白虎使没好气地看了谢连州一眼,他最不想查的,便是谢连州同他的房间。但谢连州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特地避开,只会显得更奇怪,只好不甘不愿地应下。 待白虎使布置好一切,众人方才散去。 谢连州要走时,被青龙使喊住:“小少侠,你若是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我房中寻我。” 青龙使是开惯玩笑的人,声音娇媚中带着一丝坦荡,让人琢磨不透她说这番话到底是想要什么。 白虎使嘟哝着对玄武使道:“什么臭毛病,改都改不掉。” 玄武使淡淡问他:“身上不痒了?” 白虎使不再说话。 在场的人早就知道谢连州不会因为青龙使这一两句话便感到窘迫,可谁也没想到,他听了这句话竟真折返回来,同青龙使道:“刚好,在下现在便有事寻你。” 青龙使一怔,尔后笑道:“走,到我房里谈。” 谢连州没有任何羞赧之意,也不将青龙使这话令作他解,只大大方方点了头,随青龙使离开。 朱雀使看了一眼和谢连州走在一块的青龙使,又看了眼正站在一块说话的白虎使和玄武使,到底是自己回房了。 待所有人都走远了,白龙使方皱起眉头,对玄武使道:“你说那小子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玄武使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他:“为何这样说?” 白虎使道:“他本来热心异常,可中间不知是否察觉到什么端倪,一下没了兴致,面对那种显然推诿的话语也权作不知,不再深查。” 玄武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情,你的直觉向来最准,你这般说,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 白虎使越想越担忧,最后悔道:“早知当日便不该将这小子放进庄中,闹得现在节外生枝。” 玄武使道:“当日若真闭庄,府中上下难免异动,到时打草惊蛇,一样不美。现下看来,一切都是命,你也别太自责了,让人多关注点他的动向便是。” 白虎使点点头,又道:“看来今晚我得守着这具尸体,我总觉得那小子还会再来。” 玄武使道:“那我便陪你一块守吧。” 白虎使道:“怎么,你还要来陪我聊聊天不成?我可没有精力不济到这个地步。” 玄武使摇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你记得他中途和蒙措对了一掌吗?” 白虎使回想了片刻,道:“我记得你当时说,那是什么翩翩玉绵掌?” 玄武使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毕竟当年我也只是遥遥看人使出,他这一掌其实有些不同,可给我的感觉颇为相似。” 白虎使道:“这掌法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竟让你这般在意。” 他同玄武使出身不同,对于江湖的了解自然也侧重不同方面,像这种武学渊源,他就不如玄武了解得深厚。 玄武叹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这掌法固然厉害,可也没到令人闻之色变的程度,到底还是要看使的人功夫如何。只是,这功夫在我看过没多久后便失传了,距今也有近三十年。这后生看着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也不知是从何学来这门功夫。我看着他,总感觉往后的江湖要不太平了。” 白虎使突然回过味来:“好啊,你今晚要留下来,是怕我打不过他,是不是?” 玄武使被他这么一打岔,也顾不上担忧往后的江湖,只顾左右而言他道:“先去休息吧,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白虎使也不是非要他说个分明,见他有意避开,虽然心中颇为不满,却也不再多问。 也不知是不是出了这么一桩事的缘故,庄中的白日过得飞快,外庄里几位客人身上的衣裳和房间里的东西被认认真真翻了一遍,却没找到任何与毒药或者太平道人手中布料相关的痕迹。 这么番一无所获之后,天很快就黑了。 太平道人的尸体被停放在内院厅中,原本三面通风的地方被临时挂起的白色幔布围绕,随风轻轻摆动,一时鬼气森森,宛若有魂灵逗留。 只可惜守在暗处的白虎使和玄武使俱是无动于衷之人,一个不信鬼神,一个不惧鬼神。 白虎使等得百无聊赖,一时竟感到困倦起来,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兴许谢连州并不像他想的那般敏感,也不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人。 就在这时,玄武使喝了一句:“来了!” 白虎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若不是玄武使提醒了一声,他竟毫无察觉! 灵堂对峙 白虎使在听到玄武使提醒时,便第一时燃起了灵堂中的烛火。 来者果然是谢连州,他看见等待在灵堂中的白虎使与玄武使时,没有一丝惊讶,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白虎使大喝一声,以拳入阵。 谢连州像一叶小舟,在玄武使的掌风和白虎使的拳风之下飘飘摇摇,看着落魄极了,好像被追打得无处可逃。 可玄武使知道,真正占了上风的,反而是看起来只能躲躲藏藏的谢连州。他身法轻盈,近乎鬼魅,只是毫不费力地左右摇摆,便轻而易举地让两人的攻击落空。 若他只是一味的躲,玄武使不会像现在这样逼得那样紧迫。偏偏谢连州的守总是带着随时要反攻的意味,玄武使若是不逼着他回守,定要被他攻上门来。 玄武使无奈,只能一掌接着一掌,渐渐的,竟被逼得不能再分心遮掩自己的武功路数,用出了最熟悉的掌法。 “千手千眼掌法!” 谢连州轻呼一声。 玄武使的心一乱,手中掌势落了一招。 谢连州的声音中带着点笑意:“我也会,不如看看我的。” 话音刚落,他便一改掌势,所有的缥缈难定都尽数化为庄严宝相,就连他脸上微微笑意,都好似神佛普渡众生时露出的难明慈悲。 他出一掌,便好似出了一千掌,让人无处可逃。 玄武使心中大骇。 若说谢连州叫破他武功来路时,他的惊诧是怕自己身份暴露,扯出当年旧事,让师门难堪。那么当谢连州用出千手千眼掌法时,他的心中便是又惊又惧。 其实认真来说,谢连州这掌法练得并不好。 他将千手千眼掌法对敌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真用同一功夫比试,玄武使不如他。可因着他这份杀心与狂气,掌法原本蕴含的佛理和禅意反倒一点不剩,只空空留下一层佛家外壳。 对于一门佛门功法来说,这样一来,再厉害都是失了筋骨,落于下乘。 玄武使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谢连州用这一门掌法将两人牢牢压制,虽有些劳心费力,却仍不慌不忙道:“使君勿慌,我并非度厄寺之人。” 玄武使听了这话便更不能放心,他若不是度厄寺的小辈,又是从何学来的掌法? 谢连州好像能猜到他心中话语一般,已经开口解释:“这掌法是我巧合之下学来,家中长辈也曾告诫,不得在外边随意使用此法,以免给自己和度厄寺带来麻烦。我今日见您是度厄寺的前辈,这才一时技痒,在您跟前献丑。” 他这话九真一假。 说是机缘巧合,其实确为故意,这江湖中各大门派的功夫,又有几家他没学过,不过多数不能随意使用,他也不屑去用罢了。 一通百通,博采众长。 他早就不限于一家之法。 玄武使听明白谢连州话中暗示,他一则表明自己对度厄寺并无恶意,也不会随意使用这门功法,二则提醒玄武他的身份同样见不得光,两人无需向外揭露,以免两败俱伤。 玄武使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白虎,收手吧。” 他说完这话自己便先收了手,全然不怕谢连州掌势不收。 白虎使喝道:“小心!” 他侧身去截谢连州的掌势,却发现谢连州果然避开了玄武使,右掌一转,便直接送到白虎使跟前,俨然是要与还不收手的白虎使以掌对拳,硬碰硬地斗上一回。 白虎使心头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在这最后关头,他就跟送死一样,猛地收起拳势,将自己送到谢连州掌下。 谢连州旋即回身,同时收掌,将那饱含万千威严的一掌渺渺化于无形,好像它生来便是那么轻飘。 若说先前谢连州的掌势压过他的拳势,白虎使心中还有不服气,此时见谢连州如此收放自如的一掌,他才是彻底拜服了,心知谢连州年纪虽轻,武功却已臻至化境,无论是因天赋勤奋还是奇遇,都已让他不可望其项背。 谢连州道:“两位使君,我今夜并非来寻麻烦,只是想同两位打个商量。” 白虎使心中虽已对谢连州服气,却还习惯性地与人拌着嘴:“你既是来与我们商量,怎么偷偷摸摸地来,还一上来就动手?” 谢连州看了眼白虎使,道:“因为我知道,若我能打过你,我们讲的是一种道理,若我打不过你,那我们讲的又是另一种道理。” 白虎使一噎,索性不说话了。他虽爱找茬,却不会混淆视听,谢连州说的确是他会做的事,又如何反驳。 玄武使接过话头:“少侠今夜来此定有目的,现下不妨开诚布公。” 谢连州走到太平道人尸身旁边,白虎使下意识往他跟前挡了挡。谢连州笑笑,绕开他,到底还是走到尸身前边。 他伸出手,在太平道人的脸颊边际摸了摸,白虎使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休得放肆!” 谢连州并不强求,只是转身对二人道:“我只有一个问题,太平道人如今在哪里?” 玄武使和白虎使先是沉默,尔后白虎使强撑道:“庄主不就躺在你跟前吗?” 谢连州道:“我知道他不是,你也知道他不是。” 白虎使道:“我在太平山庄待了多少年,你一个连庄主都没有见过的毛头小子,凭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 玄武使心知谢连州敢这么说多半是有了十足把握,他内心已经放弃挣扎,却不打算阻止白虎使的负隅顽抗,兴许心中也有些希望谢连州只是在诈他们。 谢连州看着“太平道人”的尸身,道:“我第一眼看到这具尸体的时候,就在怀疑它的真假了。” 白虎使回身看向尸体,不明白是哪里引起了谢连州的疑心。 谢连州道:“我不得不说,给这具尸体易容的,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纵使我对易容术颇有涉猎,却也找不出他太多毛病。” 白虎使听到这里,心中微松。 谢连州却又道:“可他多半只习惯为活人易容,从未想过为死者易容其实是另一种事。他照顾到了很多细节,躺在这里的这具尸体,完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老者所应该有的状态,老而不衰,枯而不败。可这到底是照着太平道人画出来的一张脸,太过惟妙惟肖,以至生机勃勃。” 白虎使静静看着那具尸体的脸。掩盖在面具下的神色变了。 谢连州道:“我从那时起便生了疑心,只是又想这兴许是某些毒药导致的异象,所以暂且按下不表。待青龙使说出那奇毒应有的症状,又得宋少侠附和,我就知道,这古怪同奇毒无关。” 白虎使不说话。 谢连州又再往上添了一把柴:“这具尸体,是朱雀使易容成太平道人模样的吧?” 白虎使吃惊地看向他。 若说谢连州看出尸体经过易容尚且有迹可循,但他又是如何发现这是朱雀使做的手脚? 谢连州道:“不知两位使君有没有看出,今日我们这一群人当中,有一个人也易了容,更准确地说,他并非朱雀使这样精细地修整容貌,而是用了一张□□。” 白虎使突然开口:“你是说傅齐?” 谢连州点头,道:“他那张面具眉眼俊秀,但面色青黄,若在真人身上,是气血两虚之相,可我见他行动自如,血脉顺畅,体格健硕,便知那张脸多半不是他自己的脸。再看他身边那位天姑娘也带着幕篱,显然两人颇有些见不得人之处,两相对照,便更能确定。” 白虎使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欣赏敬佩之意。 谢连州继续道:“发现这点后,我便故意看这位傅公子的脸看得久了些,待我再回头,那位朱雀使便走到了这具尸体旁边。我当时隐隐猜他也能看出傅公子的易容,且担心我发现尸体的不对劲,但仍不能确定。” 白虎使已经放弃挣扎:“最后是什么让你确定下来的?” 谢连州走到尸体旁,指了指尸体的指甲,道:“你们那白布确实是从某个地方撕下来的,可尸体的指甲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拽曳后应有的痕迹,实在令人在意。我便又仔细地看了几遍,愈发觉得这指甲实在修得太好,怀疑易容之人在这细节上格外较真,于是借故看了朱雀使的手,发现他自己的手指甲也是如出一辙,这才确定他是易容之人。尤其方才与你们交手过后,我便更加肯定了这点。玄武使与白虎使实力不俗,青龙使武功虽弱,却有一少好毒术,那么打不过蒙大哥的朱雀使,是不是也该有点当家绝技?” 白虎使叹为观止,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我们这计划确是错漏百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谢连州走到尸体的脚边,用衣袖包裹着手,将尸体的鞋一把脱下,露出一只饱经沧桑的老迈的脚,上边的趾甲因为多年的劳作早已变形。 这是过分注意洁净的朱雀使所不愿花费心力的地方。 白虎使哑口无言,玄武使亦叹了口气。 各取所需 谢连州道:“这尸体是假的,中毒的症状也是假作的,就连他手里塞的布条都是你们放进去的。你们造出这么一桩公案,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最大的秘密已经被谢连州揭穿,白虎使都不知道他们还要再挣扎什么,可如果就这样直白开口,又实在有些气闷。 玄武使道:“谢少侠,此事败露,按理来说我们的把柄已经落在你手中,实在不该再同你讨价还价。可这事关系到庄主安危,我还是想先问一句,你又到底想要什么?” 谢连州道:“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从始至终,我都只是想问庄主几个问题罢了。所以,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这桩生意便可以做下去。” 玄武使沉吟片刻,道:“好,那我告诉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虎使急道:“玄武!” 玄武使对白虎使道:“如今的主动权早就不在我们手里,谢少侠已经知道真相,若我们不能满足他的疑惑,兴许他便会向别人揭露,那这辛辛苦苦设下的局面一样是作废。既如此,倒不如相信他一回,我倒觉得他是个说话算话的君子。” 白虎使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君子?我看他是个狂生。” 谢连州似笑非笑地看了白虎使一眼,并不说话,只耐心等着玄武使告诉他此事真相。 玄武使道:“前些日子庄主练功出了岔子,受了内伤,近日一直在调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们意外发现有人给他下毒。” 谢连州道:“就是那传说中的蜀中奇毒‘心如刀割’?” 玄武使点点头,道:“那毒药霸道难测,若不是运气好,庄主差点便喝了下去。纵使如此,他也心有余悸。恰巧后边田庄里的农户过世,管事来禀报安葬事宜,庄主才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演上一出‘太平道人之死’的戏码来,想要借此查出到底是谁在暗中下毒。” 谢连州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太平道人既然做这情报生意,必然掌握了不少人的秘密,想要杀他的人说不定比想要求他的人还多。 太平道人能在刀尖稳坐数十年,定然是个小心谨慎,爱惜性命的人。若非如此,他也没必要设这四大护法,让他们在庄中时时守护。 依谢连州猜想,太平山庄中应该不只青龙使一个擅毒之人,太平道人素日饮食都该经过层层把关。只是“心如刀割”这药,不只用效狠辣,还太过奇特,以至于莫测难防,这才显得毒中之毒。 太平道人若是内力深厚,纵使饮下剧毒,只要立时运气将毒逼出,便是因此元气大伤,到底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可他偏偏因为练功出岔受了内伤,好一段时日都难以提气,只能调养将息。 下毒之人在这关口撞了上来,以太平道人的谨慎,怎么可能不心慌忧惧,难怪他要假死遁走,将自己置于安全处境,再来揪出幕后黑手。 营造出假道人死于“心如刀割”的模样,既是为了师出有名地搜查这味奇毒,亦是为了观察众人反应。至于那白色布条,更像是用来麻痹真凶的障眼之法。 谢连州想了想,道:“所以只要将对太平道人怀有杀心的人揪出来,他感觉安全以后,就会回到山庄,对吗?” 玄武使听谢连州这么一说,双眼微亮:“正是如此,谢少侠可是……?” 谢连州道:“我可以帮忙。” 玄武使道:“那实在再好不过。” 白虎使其实仍然心存芥蒂,对谢连州说不上信任。可他至少知道一点,谢连州起码与此前投毒之事无关,他想见到太平道人的心情也不似作假。 那么,在他们让谢连州见到太平道人之前,谢连州都是可以信任的。 这一点白虎使不会弄错。 谢连州见白虎使没有反对之意,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遗憾。他其实并不介意被人找麻烦,还觉得热热闹闹,毕竟最后多半是他将人气的半死。 白虎使敏锐察觉谢连州扫过自己身上的目光颇为怪异,让他起了一手鸡皮疙瘩。 谢连州心中微微叹息后便同玄武使说起正事:“使君可是已经排查过庄中下人?” 玄武使点头道:“白虎不只查过庄中下人,便是我们几个,他也一一盘问,但是一无所获,嫌疑这才落到庄中客居的几位身上。” 其实此事一出,他们自然而然便怀疑起蒙措几人,但无论怎么说,到底是自己人好动,外人难查,一个不好便会闹出许多动静,到时反而累得太平山庄在江湖上丢了声誉。 白虎使感慨道:“要我说,当时便该掀开了查,不能给他们喘息空间。若是如此,今日也不会搜不到罪证。” 玄武使摇头道:“我们又不是查完这桩便不再做别的事了,到底还是该顾及以后。” 果真是人为声名所累。 谢连州道:“现下来看,庄主中毒时,庄中便是蒙措父女,傅齐天珏夫妇,宋瑛少侠以及梁万千大侠几位?” 玄武使点头。 谢连州道:“你们心中可有怀疑人选?” 白虎使道:“青龙对这药颇有了解,按她的说法,这毒药并不好炼,要五种毒虫,七种毒花,九种毒草,再加以四时之露,用独门之法方能练成。这里边的许多材料,已不是昂贵所能形容,是有价无市。所以,能得到这毒药,要么颇有财力,要么是有巧遇。而这毒药中的材料,几乎大半都在川蜀之地方有,所以川蜀以外的地方很少有人听过这味毒药,更不用说买卖它。” 谢连州道:“所以你们怀疑凶手应当是跟川蜀有牵连的人。” 白虎使点头,道:“梁万千是蜀中有名的大侠,家财万贯,早年实力也颇为不俗,说不定便偶然得到过这味毒药。” 谢连州注意到“早年”一词,问道:“他如今实力不济吗?” 白虎使顿了顿,道:“是这样的,大概十年前,梁大侠为了被灭门的友人追杀真凶,只身深入南地,回来后,虽带回凶手的头颅,面上却被烧伤,经脉亦是受损,武功大不如当年。他在那之前便已经有了蜀中大侠的名号,声名如日中天,因这义薄云天之举,一时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只是声名再好,也换不回他的身手,十年下来,到底渐渐没落,从前种种功绩,只剩下令他容毁功损的一件,因着太过传奇,被人反复评说。” 白虎使说到后边,声音中已经带上几分叹息。 谢连州愣了愣,道:“没想到梁大侠还有这般正气凛然的时候。” 若是光凭如今在太平山庄中的接触,他可不会觉得梁万千会是这样舍己为人的人。 白虎使替梁万千说话:“不是人人都受得起面容被毁,武功被废的挫折的,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就能挺过来,又怎么能对他太过苛责。” 谢连州有些好奇:“白虎使,你倒是难得对人宽容。” 白虎使一噎,刚才因为回忆起过往生出的惆怅被谢连州一句话打散,没好气道:“十几年前,我初出茅庐,还没闯出名头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他那时已经赫赫有名,又刚成婚,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却也不欺我年轻名浅,待人以诚,给了我许多有用的指点。只是一晃十几年,隔着一张面具,我还记得他,他却不记得我了。” 谢连州听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觉得,他有可能是投毒之人吗?” 白虎使沉默了许久,道:“不能排除他的嫌疑。” 谢连州并不急着开口,而是等着白虎使的理由。 白虎使没有让他等太久:“我在这里待了好些年,看的越多,便越明白秘密有时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也许在最初,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也不会有人受损。可它藏得越久,便越见不得光,到了那时再揭露开来,无异于一场滔天巨浪。于是,总有人不顾一切代价,想要消除会让秘密重见天日的任何可能。哪怕是看上去再好的人,也有可能会为了一个秘密而变得面目可憎。” 白虎使停了一会儿,道:“不管是什么案子,只要想查出真相,就不能太相信自己的感情。我希望投毒之人不是他,但我仍然觉得他有很大的嫌疑。” 谢连州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宋瑛去过川蜀一带,对‘心如刀割’这药也有所了解,看来他也应该列入你怀疑的人选。” 白虎使道:“你说的对,不过此前我从未听过宋瑛这个人,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几日前便让人去打探他们这些年来的情况,只是这些探子如今还未折返,现在仍然摸不清他们的来历。” 谢连州想了想,道:“对了,还有两个人你要注意。” 白虎使想了想,道:“那对见不得人的鸳鸯?” 谢连州点点头,道:“那位天姑娘看着弱不禁风,似乎确实不会武功,可她对武功和毒药其实颇有了解。若说毒是她下的,我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白虎使微讶。 谢连州道:“我今日问了青龙使才知,不是所有毒药都能直接使用,还有一些是要佐以特殊功力方能得用的。可天姑娘却知道毒药还能这般分类,还一口叫破‘心如刀割’是一味不需要武功配合的毒药。” 原来他今日寻青龙使便是确认此事。 梦回 谢连州回房的时候,远远听见自己房中有人,他脚步微顿,尔后又大步上前。 等在他房中的,是蒙措父女。 他刚开门,蒙措看见他的第一眼,便道:“谢兄弟,月牙儿又犯病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疼成这样。” 他没有提自己深夜来访,谢连州却不在屋中,用这一句话便表明了态度。 只要谢连州愿意帮月牙儿,他不在乎谢连州到底想做什么。 谢连州也不说废话,毫无顾忌地点起了灯,不在乎外边人注意到里边动静,对蒙措道:“还是像白日一样,将月牙儿扶好。” 蒙措一愣,抿了抿唇,飞快将月牙儿扶正,对她道:“月牙儿,你谢大哥回来了,很快就不痛了。” 蒙措佩服谢连州这一手本事,所以与他称兄道弟。但他仍记得月牙儿喊谢连州一声大哥,于是同她说话时,便又让谢连州做月牙儿的大哥,并不在乎乱了辈分。 月牙儿已经疼了太久,唇色发白,几乎没有力气回应蒙措的话,却还是勉力挤出笑容,算作回应。 这些年,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蒙措不断为她寻找能够救活她的可能,用一切办法让她相信她还有未来。 月牙儿则忍下所有疼痛与绝望,用尽全力告诉父亲,她不疼,她想活下去。 哪怕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活着并不是那么快乐的事。 谢连州的双手贴上女孩单薄的后背,感受到她渐渐放松,不再紧张。 真可怜。 他也受过这样的苦,可他天生便是武学的奇才,很快就有了拯救自己的能力。不像月牙儿,只能等待命运的垂怜。 而命运往往不大眷顾可怜的人,好像人世间的悲苦越多,它便越为人所敬畏。 灯芯不知烧到何处,发出轻轻一声响。蒙措的眼神从女儿身上移开,发现谢连州的额边已经出现微微汗意。这对一向从容的青年来说,兴许已经是难得的不体面了。 蒙措是记他这份情的。 “好了。” 谢连州长舒一口气,运功回身,用手背擦了擦额的细汗,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水喝。 蒙措还来不及谢他两句,便感到月牙儿瘫倒在他怀中,好在月牙儿及时睁开眼,冲他笑了笑,道:“爹,我没事,也不疼了,就是突然有些困。” 蒙措这才放下心来,道:“好,你再喝些水,爹马上带你回房休息。” 蒙措倒了一小杯水,用内力让它重新蒸腾起来,复又倒入一点冷水,最后握着杯壁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方才递到月牙儿嘴边。 月牙儿果真不叫冷也不叫烫,默默将一杯水喝完,转向谢连州,认真道:“谢谢谢大哥。” 说完后,她自己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谢连州本是觉得有些无奈,可见她笑得这般开心,竟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蒙措看着怀中难得显出天真的女儿,又看了看对面一瞬有了烟火气的青年,突然觉得时间若能停留在这一刻也很好。 他永远不用担心失去自己的女儿,她会像所有孩子一样,正常地,健康地,欢笑着。 月牙儿往他怀中又钻了钻,显然是真的困了。蒙措一下从那样美好却又虚无的幻想中脱离出来。他看着月牙儿,神色温柔。 这样平淡温和的困倦,对月牙儿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毕竟大多数时候,她总在与痛苦挣扎,睡眠是一种渴望却难求的解脱,就算闭上眼睛,陷入昏沉,也有隐隐作痛伴随其中。 可这一次,无论是蒙措还是月牙儿,都觉得这将是一场很香甜的睡梦。 蒙措抱着月牙儿起身,要带她回房。 谢连州起身送了他们两步,问道:“蒙大哥,你说父母之爱与男女之爱,哪个更多些?” 这个问题来的突然,蒙措一时有些恍惚。 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满头辫发,点缀着绒毛与小花的少女。她没有中原女子的白皙与温柔,可晒得微黑的皮肤反倒衬得那双珍珠一样的眼睛越发明亮。 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在一群能歌善舞的女孩里,她有着最美的嗓音和最糟糕的歌声。 她的歌声差劲到把在树上喝酒的他笑了下来。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再后来的事,蒙措不愿回想了。那是很多很多的血,她给了他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却抛下了他。他想和她一起走,却还要保护她留给他的最后的宝物。 蒙措对谢连州道:“兴许看人吧。对我来说,后者一点也不比前者少。” 谢连州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试图掩藏却难以遮盖的心恸,沉默一瞬,移开话题:“蒙大哥,接下来几日庄里的气氛兴许会有些古怪,你最好多加警醒,就算是说着自己不会武功的天姑娘和傅公子,你也一定要多多提防。” 蒙措难免联想到他今晚行踪成谜,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小心些。” 送走蒙措后,谢连州又静坐调息一番,方才熄灯就寝。 关于接下来几日要做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 谢连州反复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渐渐也沉入梦中。 眼前无边黑暗深到极处,竟又慢慢反白。过了好一会儿,谢连州才反应过来,他又回到了常年飘雪的长莱山中。 在这一刻,他不仅忘记了自己早已下山,师傅师娘也已去世,还忘记了这只是一个梦。 他只想一心回到他们的住处去。 谢连州没有父母,他被人丢弃在下着雪的长莱山中,冻到近乎断气,有幸被下山的师娘捡到,带了回去,这才活了下来。 师傅和师娘没有孩子,谢连州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想过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他只知道,他在襁褓之中被风雪冻出病根,唯一根治的方法,便是习武强身。从他有记忆起,师娘便在教他内功心法的口诀。他还记得,他学的第一部心法是素问心经。 从那时起,他便展现出了他的根骨与悟性。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幸运在于,他只被寒症折磨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得到了一副健康的身体。 不幸在于,他再也不会知道,师傅师娘是否曾经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而不只是后来的弟子。 谢连州在风雪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他刚有些奇怪自己为何走得那么老实,下一刻便忘记了这份疑惑。 谢连州看到了熟悉的屋子。 师娘打开了房门,身后是温暖的屋子。她总是笑着看着他,问他:“怎么才回来?快进来准备用饭。” 谢连州想进去。 师傅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双眼赤红,怒气冲冲道:“吃什么吃?拳法练完了吗?” 谢连州一看师傅的样子,便知道他疯病又发了。 师娘拉住师傅,温柔规劝:“好了,也不急于一时,就让连州先吃两口饭吧。你要相信他,他可是比你还有天赋的奇才,又有我和你一起教导,他能够做到的。” 师傅赤红的眼睛看向师娘,却无法向她发火,正常的想要听劝的一面,和他脑海里早已走火入魔形成执念的一面大打出手,仿佛两个活人在他脑海中短兵相接,搅得他痛不欲生。 师娘抱着捂着头不住发出嘶吼的师傅,用饱含歉意的眼神看了谢连州一眼,不再规劝师傅,只对他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好吗?” 师傅这才慢慢恢复“正常”。当然,是双眼通红的那种常态。他带着谢连州重新走入风雪中,一定要他今日将那套没有练完的拳法拿下。 谢连州跟在师傅身后,忍不住回头,师娘的脸越来越模糊,屋里昏黄的灯光也逐渐变暗,他开始闻不到饭菜的香味了。 其实师傅也有不发病的时候,只是那样的片段实在太过短暂,以至于谢连州都记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模样。 不发病的师傅对着谢连州时并不爱说话,也不会逼他练武,只是尽可能地忽视他。像是不喜欢他,又像是在逼自己放过他。 比起大多时候都像个坏人,只偶尔稍微像些好人的师傅,师娘则是反了过来。 在师傅发病不严重时,她总是愿意多照顾谢连州一些。可她无法迈过师傅这条线,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师娘曾经同他说:“你要知道,师傅对你不好,他若对你好,不该这样逼你,也不该将自己的事情变成你的负担。” 那时谢连州说:“我知道,师傅对我不好。” 师娘苦笑道:“你还要知道,师娘对你也不好。师娘若是对你好,就会带你下山,将你送得远远的。” 谢连州没有说话。 师娘看着他,眼神温柔:“如果哪一日,你下定了决心,又有能力,便自己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谢连州知道,如果他能走,师娘不会拦,可如果他走不了,师娘也不会帮。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爱是很可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坏人变好,也能让一个好人变坏,总之,便是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不管谢连州愿不愿意,长莱山中的二十年,让他学到了师娘的一丝柔软,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了师傅的一份狂傲。 可唯独爱这个东西,他永远不会去碰,因为他想一辈子做他自己。 试探 谢连州数着日头,算着时间差不多时,到宋瑛房前敲了敲门,道:“宋少侠,在下谢连州,有事与你商谈。” 宋瑛从里边打开了门。 他看起来比谢连州要小上一两岁,个头也稍微矮些,生着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看人时天生带着三分冷淡。 宋瑛道:“请进。” 谢连州踏进了宋瑛房中。他一进门,便颇不客气地四处打量,发现宋瑛房中装饰与他房中一般无二,只是书架上的书没有翻阅痕迹,武器架上也只放着一把刀。 感受到谢连州的打量,宋瑛颇为不适地皱起眉头,将手环抱于胸前。 谢连州对他笑道:“抱歉,我这人不太照顾其他人的感受,只顾满足自己。” 面对这样直白的话语,宋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索性道:“谢公子,不知你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谢连州像是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一般,道:“宋少侠,我是来找你闲聊的。” 宋瑛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呆滞。 谢连州笑道:“毕竟如今我们都被困在庄中不得离开,案子的侦查又没有进展,将自己关在房里只能平白虚耗时光,倒不如出来交交朋友。” 白虎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还没回来,在摸清这些客人的底细前,他们不打算再轻举妄动。毕竟先前那次搜查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已是令人尴尬,若是再来一次,只怕最后凶手没找到,太平山庄却要威名扫地,毕竟太平道人并非真死。 当然,他们如今拿不出证据却将人强留在山庄之中的行为已饱受诟病,可对四使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 若真将人放走,往后太平道人更要千防万防,又怎能安生。 宋瑛道:“我不需要朋友。” 谢连州像是听不明白这是拒绝一般,道:“只是闲聊,你也不必真的将我当做朋友。” 宋瑛难得有些头疼,再回想起谢连州先前所作所为,更觉他性情古怪,难以莫测。 宋瑛冷下脸:“谢公子既非要聊,我确有一问想问,以你的武功,再加上蒙大侠之力,太平山庄怕是拦不住你,你为何不走?” 谢连州道:“蒙大哥要救月牙儿,此案不破,四使不帮,他是不会走的。” 宋瑛想起那个病得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一时哑然。 谢连州又道:“至于我留在这里的理由,我想那日你是听过的。” 宋瑛先是一愣,尔后想起发现太平道人尸体那日,谢连州确实说过几句有些张狂的话,迟疑道:“你是认真的?” 谢连州道:“自然是认真的。我不只不会走,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我还不会让你们走。” 宋瑛的手放在膝头,先是握紧而后又松开,面上没有多少紧张,如常道:“谢公子既有这份雅兴,我便祝你早日破案。” 谢连州将宋瑛的神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底,他笑了笑,突然一掌落在桌上。 宋瑛神色大变,立时用内力护住桌板。 谢连州见他反应,心知自己的猜测没错,将手伸到桌面底下,毫不留情地向上拍了一掌。可怜这颇为结实的小桌就此板腿分离,桌板转了几圈,露出背面,复又掉落两人跟前,上边赫然利用榫槽横着卡入一把剑。 宋瑛眉头紧锁,立时伸手取剑,却被谢连州以掌拍来。他见识过谢连州同蒙措对掌时的威力,不敢硬接,只能避开,下一刻便见谢连州将他的佩剑取到手中。 谢连州道:“宋少侠稍安勿躁,你若是愿意,我们现在仍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不必非要动武。” 宋瑛冷冷看着他,半晌后又坐回原位,好像眼前拆了一张桌子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到底是形势比人强。 谢连州面上浮现微微笑意,他轻轻一撩衣服下摆,潇洒自如地坐下。 宋瑛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最根本的因由自然还是那晚谢连州听见他擦剑的声音,但谢连州不会狂妄到连这个都说出来。毕竟此话一出,只怕庄中人心惶惶,都害怕在他跟前暴露秘密,最后反倒他成了被群起攻之的对象。 谢连州喜欢找麻烦,可这不代表他什么麻烦都招惹。 于是谢连州只道:“你是一个很有警惕心的人。” 宋瑛并不反驳,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谢连州道:“可在我单独来到你的房间时,你却没有将武器架上的佩刀拿到手中防身。” 宋瑛微微一愣。 谢连州继续道:“我说不会让所有人离开山庄时,你我都清楚,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你。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威胁,你也确实感受到了被威胁,在这个时候你没有想着离我远一点,亦或者离你的佩刀近一些,而是将手放到了桌下。” 宋瑛像是重新认识了谢连州一般,如果说头一日他对他的印象只是狂妄与武功高强,那么到了今日,兴许还要再添上一个心细如发。 谢连州道:“我不知道桌下有什么,但我想这值得一试,就算我想错了,也只需为了一张桌子向你赔礼道歉。” 宋瑛抿唇不语。 谢连州见此,将宋瑛的佩剑拔出一些,露出一截寒光粼粼,锐气森然的剑身。 谢连州感受到那股清正不阿的剑气,轻轻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剑。” 宋瑛看向自己的佩剑,眼神中却不是全然的喜爱,复杂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憎恨。 谢连州道:“这剑外边看着朴素,里面却相当不凡,已然有了自己的风骨。你说,一把神兵要养多久,才能养出自己的风骨?” 宋瑛放在膝头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些。 谢连州看了一眼,又继续道:“我上一回看见如此品格的兵器,你知道是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吗?” 宋瑛声音微哑:“什么样的人?” 谢连州道:“那人曾是一派首徒,武功横扫同辈,就连前辈之中也没有几人是他的敌手。人人都觉得,他想要达到天下第一的境界,需要的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而已。他的师傅心中暗暗将他看作下任掌门,取出镇派宝剑交给他,对他寄予厚望。你的这把剑,比起他那把,不过微微逊色而已。” 宋瑛有些震惊。这是那个男人留给他娘和他唯一的东西,他一直知道这是一把不凡的宝剑,却不知道不凡到了这个程度。 谢连州道:“宋少侠,你到底是何方人士?若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么恕我直言,以你的武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把剑?” 宋瑛抿着唇,没有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装着自己是个刀客,其实却藏着一把剑,本就显得包藏祸心,难以解释。若他不说实话,这把剑又显得来历成谜……甚至,谢连州都不会将剑还给他。 宋瑛想问,若他说出实话,谢连州便能将剑还给他吗? 话还没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天真。便是谢连州承诺,难道他就敢信吗? 就在宋瑛苦苦纠结之时,谢连州对他道:“接着。” 接什么? 宋瑛疑惑抬眼,发现谢连州就这样把他口中十分珍贵的宝剑随意往他怀中抛了过来。 宋瑛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去接,自他第一眼看到这把宝剑以来,还是头一次如此珍惜。 宋瑛将剑重新抱到怀里,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谢连州竟这么轻而易举地将剑还给了他。他犹豫着,难免生出一点疑惑。 宋瑛悄悄把剑抬起了一点,手从剑鞘上慢慢抚过,细细看着每一丝本就烂熟于心的花纹,最后将剑抽出,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与他融为一体。 这确实是他的剑没错,谢连州没有动任何手脚。 这个结论让宋瑛心中涌出一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 他抬头,发现谢连州正含笑看着他,显然将他的所有行为都看在眼里。 宋瑛一冲动,便说了实话:“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齐瑛,这把剑是我父亲留给我和我娘的。” 话一出口,宋瑛便有些后悔。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齐这个姓氏加上这把剑,一下便暴露许多,只要谢连州有心,便是宋瑛不再往下说,他一样能查出很多东西。 宋瑛索性破罐破摔道:“我的父亲,是九华宫宫主齐思明。” 谢连州对九华宫印象颇深,毕竟在他师娘讲述过的那些门派里,它是唯一一个以经商出名的门派。 九华宫原本是以剑法出名的蜀中大派,可继承人一代不如一代,眼见着九华剑法便要没落,继任的宫主中突然出了一个经商奇才,带着整个门派做起生意,将流水盘活不说,还积下数不清的财富,让门中弟子各个财大气粗起来。 这江湖中人来来往往,要么求名,要么求利。 九华宫一朝暴富,投入其门下的弟子多如过江之鲫,在剑法之名日渐没落的情况下,门派反倒比巅峰时期更加兴盛起来。 真要说起来,其实多少是有些讽刺的。 谢连州眼神微动,问宋瑛:“这同你来太平山庄的目的有关吗?” 为父“报仇” 话都说到这份上,宋瑛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而且,他心中隐隐觉得,他同谢连州的目的并不冲突,兴许谢连州还能够帮他一把。 宋瑛看了一眼谢连州,对他道:“故事有些长,你若不介意,我便从头说起。” 谢连州笑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他这一副看热闹的姿态,其实是不太讨人欢喜的。可也许是一开始便知道谢连州不是什么体贴人的性子,宋瑛听他这么说,也不恼怒,反而放松了些。 不必太苦大仇深,不过一个故事而已。 谢连州道:“等等。” 宋瑛不解,只见谢连州将那隐隐有些裂纹的桌板又翻了回来,拿来茶壶,为两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这才心满意足道:“请。” 宋瑛无奈,心中对讲述这段往事的最后一点排斥都消散在这不合时宜的举动之中。 他喝了口茶水,问谢连州:“对我父亲,你了解多少?” 谢连州诚恳道:“我可能只对你爷爷知道的多一些,对你父亲实在不熟。” 宋瑛一杯茶水还没咽下,因他这话实实在在呛了一口,咳得撕心裂肺。 谢连州颇为无奈地看向宋瑛,他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事实如此。 他对江湖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师娘,而二十多年前,师娘同师傅隐居长莱山后,便不再真正下过山,只偶尔在山脚下荒无人烟的偏僻小镇补给些东西罢了。 所以,他所了解的江湖与江湖规矩,都停留在了二十年前。 宋瑛咳了好半晌,方才气顺,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忘记刚才所听到的话,权当自己从没问过。 宋瑛道:“我其实不算了解齐思明,也就是我父亲。我只知道,他大抵是个贪恋美色的人。我娘原是神女峰中的一名弟子,武功和医术都不算出众,却生得花容月貌,因为同武林第一美人有些相像,便得了一个小花□□号。” “花神?” 谢连州有些疑惑。 宋瑛看着他,更觉奇怪:“谢公子,你实在奇怪。我有时觉得,你对江湖秘辛了解甚多,有时却又发现,那些连路边乞丐都了解的事情,你竟还有些不清楚。” 谢连州苦笑道:“可不是么。” 谢连州承认得这样干脆,宋瑛反而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为他解释:“当年的第一美人有花神之名,她曾是神女峰上的一名弟子,是我娘的前辈。后来,她嫁给了天域山的掌门,也就是如今的武林盟主舒望川。听闻她还是同以前一样美,只是大家都不再公开提她花□□号,害怕太过冒犯。” 谢连州道:“她叫什么名字?” 宋瑛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可抬头看他一眼,又觉得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只当自己多心,开口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叫做宛凤。” 宛凤。 天下第一美人。 谢连州似乎想笑,又像是要叹一口气,最后只道:“原来如此。” 这话题便被轻轻揭过。 宋瑛继续道:“其实江湖里那么多美人,我娘并不是最出挑的,但她特别就特别在有几分花神的神韵。我父亲不敢肖想天域山掌门的夫人,猎艳本性又难抑制,便对我娘穷追不舍。我娘说,他那时年轻英俊又风度翩翩,乍一看也是个正人君子,她没有防备,便一头栽了进去。” 他停下喝了口茶水,方才继续道:“那时候,神女峰的弟子不能成婚,成婚便要离开神女峰。他向我娘求亲后,我娘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离开神女峰,嫁到了九华宫。答应他的求亲前,我娘让他立了誓,要他此生不得有二心,他不仅依我娘的要求发了誓,还发了毒誓。我有时候想,他对我娘兴许有几分真心,可也就那么一点了,既不圆满,也不长久。” 说到这里,宋瑛冷笑了一声,道:“我娘生下我的第三年,他便生了外心。起初是在外边偷偷摸摸地勾搭莺燕,被我娘发现后,先是求饶,时间一长又故态萌发,最后更是直接同我娘说要纳小。我娘是脾性暴烈的人,早在第一次发现时,便同他动了手,若不是见我年纪还小,他忏悔时又情真意切,根本就不会留到那时候。” “他明目张胆地说了要纳妾的话后,我娘便不打算再同他过日子,提出了和离,还带走了我。娘走的时候没有要他的钱,他也不强求,只是将这把剑给了娘。” “我娘说,她若拿了钱,难免要受些闲言碎语,这辈子都同齐思明脱不开关系。可这剑是好剑,总归放到我手里,同她无关,也算清清白白,这才收下。” 说到这里,他看着怀中那把剑,一时心情复杂。 难怪宋瑛先前露出那样神情。 谢连州不知该说什么,犹豫半晌,道:“你还没说这同你来太平山庄有什么关系。” 宋瑛点了点头,道:“是我将话说得太远。” 他只是难得碰到一个能够分享这些往事的人,又有些希望谢连州能站在他这一边,难免将事情说得仔细了些。 谢连州道:“没关系。” 他只是不太擅长处理方才那样的氛围,才将话题粗劣岔开。 宋瑛长出一口气,道:“他同我娘和离后变本加厉,四处拈花惹草,光有名有份的妾室就不知道抬了多少房,多亏九华宫家底厚,经得起他糟蹋。一年前,他终于正经娶了一房妻室,不惑之年还能怀抱娇妻,简直羡煞旁人。只可惜他的福运好像到了头,一月前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九华宫里自己房中。” 谢连州知道,宋瑛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要来了。 宋瑛道:“他死了以后,九华宫大乱,他膝下子嗣太多,年纪最大的那个,比我小四岁。那几位小少爷同他们身后的人忙着争权夺利,急于用他的死来攻讦彼此,最后宫中大权被几位堂主把握。他们彻查宫中,这才发现,宫主夫人和宫主侄子早已消失不见,同两人一起消失的,还有齐思明手中所有印章。” 谢连州慢慢抬眼看向宋瑛,他想到了两个人。 宋瑛道:“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代持宫主之权的几位长老不愿这个消息流到宫外。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那几位长老找到家中,想要让我回去继任宫主之位。” 谢连州挑了挑眉,问他:“那你怎么想?” 宋瑛道:“我娘一直同我说,他到底是我父亲,若是他给我东西,我也不必清高,收着便是,若是他不给,也不要心态失衡,抢着去夺,反倒将自己圈进旋涡。” 谢连州想,如今齐思明死了,是宫中长老想要宋瑛回去做那傀儡宫主,这算是齐思明给了,还是齐思明不给呢? 宋瑛慢吞吞笑了一下,显出清冷外表下的些许野心,道:“但我不是我娘,没有那么好的气度。我一直想,他这样做一个父亲,我却只能自认倒霉,只因为他生下了我。那么当事情颠倒,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他该自认倒霉,谁叫他生下我却这样待我?” 谢连州的嘴角弯了弯,道:“你要怎么做?” 宋瑛:“查出真相,公告天下,为父‘报仇’,名正言顺地当上九华宫的宫主,继承他所拥有的一切,而不是当谁的傀儡。” 他有怨恨,这经年的怨恨烧成了野心,烫得他浑身发热。 谢连州轻轻鼓了鼓掌。 齐思明的妻子同他的侄子在他死后一起失踪,宋瑛要查出真相,还要公告天下,说不定最后还能落下一个孝义的名头,实在是妙。 宋瑛问他:“你是支持我的?” 谢连州道:“为什么不呢?” 宋瑛道:“我娘便不同意。” 他是背着娘自己出来的。 谢连州没想到故事里的“小花神”还活着,他还以为这是一位已经故去的长辈,听到宋瑛这话后,突然便转了话口:“那就听你娘的话。” 宋瑛微讶,没想到谢连州会说出这样的话,纳闷道:“你怎么变得这样快?” 谢连州道:“倘若我还有一位这样的长辈,那么其他一切,都不如她的期望来得重要。” 宋瑛还想反驳。 谢连州打断道:“但这只是我,不是你,做你自己的决定就好。” 宋瑛怔住。 他才意识到,在他三番五次想要反驳谢连州时,他的心意便已经明确了,连母亲的话也动摇不了他。 谢连州突然笑了一声,道:“你不会觉得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九华宫是件很容易的事吧?等你真的离它只有一步之遥时,再发愁也不迟。” 宋瑛无法反驳,脸皮微红。 谢连州道:“好了,言归正传,你是不是为了傅齐和天珏来的?” 宋瑛点点头,道:“是的,我怀疑傅齐就是齐思明的侄子齐缚石,而天珏应当就是他后来娶的妻室关抱玉。” 谢连州还在琢磨,宋瑛便道:“而且,我觉得太平道人很有可能便是他们杀的。” 谢连州来了兴趣。 宋瑛道:“因为九华宫中便有‘心如刀割’这药,当年,我母亲差点拿它杀了齐思明,只是最后清醒过来,没用罢了。” 星辰 谢连州从宋瑛房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没有立时回房,而是在外院庭中站了一会儿。 比起狭小密闭的房间,他更喜欢在开阔的地方思考。 谢连州在想,如今是否该揭穿太平道人假死之事。 在局势混乱不明时,太平道人借假死遁出山庄,及时抽身而出,是明智之举。 现如今,太平道人只要不回山庄,待在隐秘处便能保证安全,至于他假死之事,不管揭不揭穿,都于他性命无碍。 若是不揭开真相,仍就着这桩假案继续深查,真凶不会认为“太平道人”的死与自己有关,难免放松警惕,不会为了逃出山庄与四使硬碰硬,斗得鱼死网破。 若是揭开太平道人假死之事,知晓四使真正要找的人是谁,真凶惊慌之下兴许会自乱阵脚,暴露出来。 这是最快的方法,但也是最危险的方法,毕竟谁都不知道真凶被逼得狗急跳墙之后会做些什么。要知道,他们手中还藏了一瓶没人能找到的毒,夸张些想,若真逼到绝处,说不定他们会想办法毒死整个山庄的人。 “咿呀——” 谢连州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回头,看见蒙措父女。月牙儿正靠在门框上,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蒙措扶着她小小的肩头,以免她失力时站不住身子。 月牙儿看见谢连州,又圆又大的双眼亮了亮。嘴角弯出一个笑来,冲他招招手,喊道:“谢大哥!” 谢连州顷刻之间便做了决定。 慢慢来,慢慢查。他没有什么等不起的,至少目前还有一条宋瑛提供的线索,事情不算太糟,何必急于求成。 谢连州向她笑了笑。 月牙儿拉了拉蒙措的袖子,蒙措俯下/身来听她说话。月牙儿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只要不刻意运行内力,谢连州便不会听到不该听的话。譬如此时,他便有意避开了月牙儿同蒙措的悄悄话,只是看着蒙措面色微变,显出一点难得的犹豫,最后又咬咬牙,对月牙儿点了头。 谢连州心中才刚生出点好奇,疑惑便被月牙儿解开。 月牙儿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轻轻攥住他袖子的一角,问他:“谢大哥,你今晚能陪我看一会儿星星吗?” 谢连州有些惊讶,他低头,发现月牙儿抓着他衣角时,只用指尖轻轻揪着很小的一角。他若想要挣开,都不需用力,只要一抬手,便能将衣袖抽出。 谢连州又看向仍站在房门边的蒙措。 蒙措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既担心谢连州照顾不好月牙儿,不放心她离开他的身边,又希望谢连州能够满足月牙儿这个小小的愿望,不要拒绝她。 于是谢连州低头,摸了摸月牙儿头上的发髻,道:“好,那我一会儿便带你去看星星,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 谢连州牵着月牙儿的手,又将她送回蒙措身边,对蒙措道:“我一会儿就来接她。”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了。 蒙措一时失神,忍不住去想,若将谢连州同如今轻功天下第一的萧应苇相比,不知谁的身法会更胜一筹。 月牙儿不了解江湖,只是懵懂问蒙措:“爹,谢大哥做什么去了?” “兴许是做些准备。” 蒙措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带一个小姑娘看星星需要特地做什么准备。 令父女俩产生疑惑的人正从一个屋脊跳到另一个屋脊,最后来到白虎使的屋脊上。 谢连州原是想敲门的,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行至屋檐边时,一时兴起,身子往下一坠,脚尖一勾,便整个人倒吊在白虎使的屋檐上。 他选的位置刚巧是窗户上边的屋檐。 而白虎使今日开了窗。 屋里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 谢连州吊在白虎使窗边的那一刻,看见了一个倒立着的白虎使,下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倒立的人是他自己。 “你鬼鬼祟祟赶过来,还将我吓了一跳,最后想要说的却不是同查案有关的事,而是想问我整个太平山庄哪里看星星最好?” 白虎使怒气冲冲。 他原本正看着窗外月色思索,突然从房梁上垂下一个像人又像鬼的身影,吓得他踹倒身旁桌椅,差一点便要抽刀上前了。 谢连州还吊在那里摇摇晃晃,原本高高束起的长发垂下来,几乎要落在白虎使的窗台上。 他没有一丝吓到白虎使的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同他道:“嗯,我想知道适合看星星的地方。” 哪怕知道那是谢连州,不是什么别的妖魔鬼怪,白虎使还是有些不敢看,偏又被他的话气得七窍生烟,一时头脑不清醒,说了傻话:“这有什么好找的,我屋顶便是最好的地方!” 谢连州想了想,他这一路跃来,确实是白虎使的屋顶上视野最为开阔,少有遮挡,便真将白虎使的话听了进去。 谢连州脚上用力,转瞬勾回屋顶,却又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同白虎使说,便又重新探了个头下去。 心情好不容易平缓一些的白虎使再度中招,这一次,他失去了他最爱的茶杯。 白虎使沉着声音道:“你这一次最好是有些正事要同我说。” 谢连州道:“或许你们需要在现在这个基础上,再多注意点傅齐和天珏。” 白虎使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谢连州微微一笑,不打算现在就将宋瑛的事情告诉他。就像白虎使并不完全信任他一样,他对庄中四使也有所保留。短暂的合作只是为了临时相同的目标。 他们不是朋友。这一点谢连州记得很清楚。 白虎使明白,谢连州不会再说更多了。他面具下的神色变得微微严肃,同先前的气恼模样判若两人。 “还有一点,”谢连州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投毒之人真的还有没用完的毒药,你们之所以没能找到,是因为真凶没有将它留在身边,而是藏在了庄子的某个角落。” 白虎使一时沉默。 谢连州误会了他的意思:“你觉得不可能吗?我觉得还是挺有可能的。太平山庄这么大,总有些地方是你们自己都不清楚的,他们只要将东西一藏,便可以躲过你们的搜查,待到风头过后,还可以重新取出来。就算实在不走运,东西被搜了出来,也牵扯不到他们身上。” 白虎使叹道:“我不是不赞同,我是……觉得你说的对。”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忽视了这么简单的可能。 一晃眼,他来太平山庄也好些年了。他曾以为从前那些经历在他骨血里刻下的烙印一辈子也不会淡去,苦恼之余也沾沾自喜。 如今看来,他早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白虎使对谢连州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去查了。” 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感激谢连州的。 谢连州离开了。 白虎使仍然沉浸在方才的心境之中,可他没能感谢这个混蛋太久,因为屋檐上传来的声响告诉他,谢连州真带人来他屋顶上看星星了。 他刚刚就应该装作惊吓过度反应不及,先下意识地捅这小子一刀再说。白虎使在心里嘟哝了一句。 屋脊上。 因为听说谢连州要带她上屋顶,月牙儿被蒙措裹上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走在瓦片上,哆哆嗦嗦,若不是谢连州牵着她的手,总觉得下一脚就要踩滑,从屋顶上摔下去。 等最后终于选定地方坐下来,月牙儿感觉自己的心还在为方才那种若即若离的危险而怦怦跳着。 这是一种太过新奇的体验。 她如果始终跟在父亲身边,便永远体会不到这种感受。 当然,她并不是在为此责怪自己的父亲,她很清楚,蒙措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受伤,哪怕只是一点的可能性,也会让他感到害怕。 想到这里,月牙儿突然没那么兴奋了。 她是蒙措的一个负担,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她方才的情绪高涨得很明显,所以一旦低落,也令人难以忽视。 谢连州大多数时候都是讨厌的,不体贴人的,唯独在懂事的孩子跟前,他能流露出少许不需回报的善意。 谢连州对她道:“月牙儿,星星出来了。” 月牙儿抬头,捂着脸看向天空,忽闪忽闪的眼睛里,除却兴奋以外,更多的却是难过。 谢连州很早便知道,月牙儿不像看上去那么快乐,她只是成熟得太早,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痛苦,可他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快乐。 谢连州问她:“蒙大哥怎么会答应让我带你来看星星?” 月牙儿笑了笑,唇边梨涡又显了出来:“我同爹说,我一直都没有朋友,我也想像别人一样,和朋友一起玩。” 谢连州道:“我是你的朋友吗?” 月牙儿眼睛微圆,抿了抿唇,问他:“可以吗?” 谢连州故作犹豫,在月牙儿提心吊胆之际,方才含笑点头:“有何不可?” 月牙儿微微松气。 谢连州问她:“月牙儿,你如今到底几岁?” 她身形瘦小,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可心智成熟,又仿佛十三四的少女。谢连州有时将她看作不知事的小童,有时又觉得她是忘年的小友。 月牙儿叹了口气,道:“我如今十岁。” 向死之心 十岁是个整生辰,若是放在稍微显赫些的人家,可是要大肆操办一番的。 只不过这一年下来,蒙措带着月牙儿四处求医问药,怕是没能好好给她过过生辰。 就算如此,十岁也不该是个令人叹气的年纪。 谢连州问她:“你不喜欢你的年纪吗?” 月牙儿摇了摇头,道:“作为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我活了太久,却又没有久到可以像你这样,长大成人,负担自己的一切。” 谢连州愣了愣,转头看她。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纯真美丽,可如果再仔细些,便会发现里面全是冷静和绝望。 一双不像孩子的眼睛。 不过谢连州并不害怕,因为他也有过这样不合年纪的眼睛,人不会害怕自己,不管自己有多糟糕。 谢连州只是突然觉得,兴许他不该将月牙儿当做孩子哄骗,来试图让她好过一些,而该将话敞开了谈。 他开口道:“我原本以为,你让我带你来看星星,是想短暂离开蒙大哥一会儿,稍微感受一下自由的味道。” 月牙儿笑了笑,朝他眨眨眼,道:“也有那么一点原因。” 谢连州笑,道:“可我现在觉得,你更多的,是想让他休息一个晚上。” 月牙儿面上的笑顿了顿,因为被人说中心思而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将大氅紧了紧。不过慢慢的,她因为攥紧而发白的手又渐渐松了开来。 她没有什么朋友,可她知道,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朋友间是可以分享些秘密和心事的。 她其实觉得谢连州并不真的把她当朋友,只是将她当孩子在哄骗,可她想同他分享自己的心事。那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再不说出来,她怕自己有天对蒙措说出口。 月牙儿对谢连州道:“谢大哥,我出生没多久,大夫们便说我活不成了,但我爹不死心,他用着各种办法让我拖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仰仰头,眨着眼,将泪憋了回去,像她爹那样,道:“有一次,我心疾发作,半夜被疼醒。这疼没有药可以治,让他知道了也只是平添烦恼,所以我不想吵醒他,只能自己忍着,好不容易忍到后半夜,不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快要重新睡着的时候,他从床上惊醒了。” “我听见他下了床,来到我的床边,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说到这里,月牙儿的眼泪到底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在那以后,她曾无数次地想,蒙措为什么会半夜从床上醒来,他是不是梦见她死了? 这是偶然的恐惧,还是每日每夜都纠缠着他的噩梦? 月牙儿道:“我有时觉得,我还活着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瞬的短暂安慰,和长久的痛苦折磨。” 就像那个夜晚,兴许蒙措只有在试探她鼻息,发现她还活着的那一瞬间是欣喜又劫后余生的。而在那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不断重复新的恐惧,害怕她死在下一个呼吸里。 谢连州看着皎洁又高高在上的月亮,觉得它漂亮得有些无情。他问月牙儿:“如果我赞同你的话,你会不会想从这里跳下去?” 月牙儿往屋下看了一眼,这个高度让她有些害怕,于是她摇了摇头:“我怕疼。” 疼了这么多年,可她还是害怕。 “但你不怕死。” 谢连州轻声道。 这是他从月牙儿那些话里听出来的。 月牙儿看了他一眼,有些担心道:“谢大哥,你不会告诉我爹的,对吗?” 谢连州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暴露朋友的秘密。” 月牙儿一下高兴起来,她感觉自己被当做一个年长的人对待。 于是她同谢连州坦白:“我知道很多人都怕死,为了活下去什么事情都能做。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觉得活着很辛苦,没有一丝真正的快乐可言。但我又觉得,为了让我活下去,爹付出了那么多,如果我随随便便地决定去死,很对不起他。” 谢连州问她:“月牙儿,如果只是你一个人,没有你爹爹,你还想死吗?” 月牙儿愣住,不明白谢连州为什么问出这样的问题,下意识道:“如果没有他,或许我早就想办法去死了吧……” 谢连州摇头,道:“你再好好想想。” 月牙儿无奈,闭上眼睛,认真构想起没有父亲在身边她会如何。慢慢地,她发现,若是没有父亲,她生命中仅剩的那点快乐好像也随之消失。可她不再那么强烈地想死了。 因为她知道,她不会拖累任何人。 月牙儿震惊地睁开眼,她没有想过,比起病痛折磨,更让她想结束性命的,其实是她对父亲的愧疚。如果没有这份愧疚,兴许她是想活下来的。 谢连州没有让她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溺太久,便转开话题道:“我们都知道,有的人生下来便是身体康健,父母双全,一生顺遂无波的。” 月牙儿还没从方才的惊讶中彻底解脱出来,呆呆撑着脸,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谢连州问:“你猜这样的人会不会感到痛苦?” 月牙儿摇头,道:“他们一定很幸福。” 谢连州笑道:“错了,如果从我们的角度看,会发现他们很容易痛苦。可能只是失手打碎他们最喜欢的东西,就会让他们觉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那么可怕。” 月牙儿觉得不可想象。 谢连州道:“他们的人生太过圆满,以至于一点颠簸不平都好像山崩地裂一样。” 月牙儿有些嫉妒,她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 谢连州道:“每个人活着都是这样,一点点快乐,一点点痛苦,你要学会与它们共处。” 月牙儿苦闷道:“可是我的痛苦比他们的大得多。” 谢连州道:“那便不要同他们比较,正是因为和他们比较,才让你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月牙儿懵懂。 谢连州问她:“如果每个人的寿命都只有十年,二十年,这会让你感觉好些吗?” 月牙儿愣了愣,忍不住去想谢连州所说的情景,最后羞愧地发现,如果真是那样,她心里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谢连州继续道:“如果每个人都有心疾,每个人发作时都会疼痛……” 月牙儿发现,在这样假设的情景里,她突然不觉得自己只有去死才是解脱。这种念头让她惊恐起来:“……我是个可怕的人。” “不,你不是。这只是……人之常情。” 谢连州摸了摸她的头,对她道:“不要将自己和别人比较,你的病就不会让你那么痛苦,不要将你爹同别人比较,你就不会那么愧疚。” 月牙儿总是想着,一个身体康健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不被生了重病的女儿拖累的父亲又是怎样的,所以她才生了死志。 月牙儿想了许久,许久,最好道:“或许你是对的,只要我不再那么想,心里便会好过许多。” 谢连州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教你。” 月牙儿有些好奇:“是什么?” 会比刚刚那些话还让她震撼吗? 谢连州道:“一个小小的道理,但它帮助我走到了今天。” 月牙儿不得不承认,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她轻轻推了推谢连州的手,道:“谢大哥,你快说。” 她比刚坐上屋顶看星星时要活泼多了。 谢连州笑了一声,道:“你记住,往后只为那些能改变的事情痛苦,这种痛苦能够帮你达成你的目标。对于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忘记它们,无视它们,将它们抛到脑后,不要为它们产生任何使你受折磨的情感。” 月牙儿好像有些懂了,却又好像还不明白,最后嘟囔道:“好像很难。” 谢连州轻声道:“你可以慢慢学起来。” 月牙儿看了会儿天上的星星,突然很认真地应了一声,像是做了决定。 谢连州对她道:“夜有些深了,我带你回去吧?” 月牙儿点点头,又道:“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谢连州替她把大氅又系得紧了些,道:“问吧。” 月牙儿道:“谢大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就这样被他一眼看穿。 谢连州笑,说道:“我听过许多事,看过许多书,也学过许多道理,最后渐渐发现,几乎所有事都是过去旧事的重新上演,总有些东西亘久不变,几乎可以完全预料。” 月牙儿其实没能完全明白,但她努力记下谢连州说的每一个字,希望将来等她长大,她也能成为谢连州这样的人。 月牙儿被谢连州牵着站起,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漫天星辰,对谢连州道:“谢大哥,这里的星星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最好看的星星,可它们还是没有我家乡的星星好看。等我病好的那一天,我要和爹爹回家乡去,到时候,我就能看到世上最美的星辰了。” 从前,一直是蒙措想为她治病,她的所有配合都只是为了父亲。而现在,她主动对谢连州提起治病的事,头一次愿意,且有勇气去想病好后的事情。 谢连州对她道:“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你和蒙大哥需要的话,我会帮你们的。” “情投意合”(上) 天珏正在照镜子。 太平山庄客房里的镜子,其实不若九华宫中她房里那一盏来得清晰,可同他们这一路颠沛流离中所能照见的相比,已是清晰许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柳叶眉弯,杏眼含春。她自然是美的,且美过世上大多数女人。但很多时候,光凭美丽,她所能决定的事太少太少。 她的视线渐渐从镜中的自己移到了镜中的傅齐身上,他仍然戴着那张陌生的□□。 天珏恍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叫关抱玉,他叫齐缚石。 她出身乡宦之家,七岁之前都像官家小姐那般教养,可七岁以后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最后更是连大片傍身之地都尽数失去。她被托付给家中远亲,背井离乡来到蜀中,学着旁人的样子做起小农,好像过去不曾富庶过一样。 关抱玉有时觉得,若她家财散得再早些,在她毫无知觉之前便落到后来的田地,兴许她不会觉得那样的苦。 蜀中炎热,她在机杼前汗流浃背时,难免回想起幼时婢女在她身侧,用罗扇为她缓缓扇着风,既不敢惊扰她的睡意,又怕缓解不了她的暑日燥热。 当她从井中舀起微微浑浊的井水时,她又想起那一碗碗煮去腥膻的微甜羊奶。 当有路过的黑壮男子眼睛停在她脸上,一错不错地不愿离开时,她又想起幼时嬷嬷哄她时说的话,她说,小姐,你乖乖地学,好好地长大,以后出落成一个美人,嫁给那什么状元举人,做大官的媳妇去。 她到底长大了,生得那样美,却只能困在这田间地头,机杼布前。 她内心深处自然有些不甘,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直到养大她的叔叔病重,婶婶跪在她跟前,哭着说对不起她,说家中为了那份聘礼答应了村头李麻子提出的婚事,求她为了她叔叔的命,老老实实嫁过去。 关抱玉从家中跑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兴许只是单纯想从这样可怕的境地里逃开,哪怕只是一刻,哪怕她最终仍要回去。 关抱玉努力说服自己,叔叔婶婶养大了她,如果没有他们,也许她早就没命了,又或者被人卖给人伢,最后落到那腌臜地方。如今不过是她报恩的时候。 嫁给李麻子兴许没那么差,除却他的脸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关抱玉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她甚至根本不了解他。 这想法让她更加痛苦纠结起来。 婶婶的话让她觉得,若她不嫁给李麻子,便是她亲手杀了叔叔。可她一想到那陌生男子的脸,想到这田地间的生活,想到她再也逃脱不了的一切,便又觉得恐惧。 天上下着雨,关抱玉全身都湿透了,来来往往的人将她看作疯子,她却无暇顾及。 她不停地想,不停地和这两种声音做斗争,最后在极度纠结之中,失神跑到齐缚石的马下。 马蹄高高扬起,眼见就要重重落下。 在那一瞬,除却惊慌与退避之外,关抱玉的心中竟然也升起一丝一了百了的冲动。 如果她死了,她就不用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也不会亲手害死自己的叔叔。 于是关抱玉没有躲,还闭着眼将自己脆弱的脖颈送到了马蹄下。 她听见男人震怒的声音:“滚开!” 尔后是马的凄厉长鸣。她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上她的脸颊,紧接着整个人被人抱在怀中。 关抱玉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被斩下头颅的惊马,她被面前的血腥场景震住,几乎失却心魂,下一刻才看见齐缚石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而齐缚石也看清了她。 少女才十六七的年纪,皮肤不算顶顶白皙,五官却明艳非常,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贴在她的两颊,非但折损不了她的美貌,还将她的楚楚动人显出十分。 齐缚石握着她纤细腰肢的手掌隐隐发热,他在她柔弱茫然的双眼中,几乎忘却方才的暴怒,开口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关抱玉在听见齐缚石声音的那一刻,心间便浮上一个念头:齐缚石和她一样,都不是属于这乡野之间的人,他是来带她走的。 这念头来的无依无据,莫名其妙,可关抱玉的心突然便定了。 她在齐缚石的怀中晕了过去,齐缚石将她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待关抱玉再醒过来,她躺的是镇上客栈最好的床,穿的是成衣庄里往日她连看都不敢看的衣服。 齐缚石年轻英俊的脸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一股世家公子哥方有的矜贵,彬彬有礼地同她说话:“姑娘,方才我的马差点撞到你,你又晕在我面前,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你,我没有办法,只好将你带到我的住处。你身上的衣服是我请客栈中帮工的大婶替你换的,你别害怕。” 关抱玉想,她喜欢上这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年轻公子了。 在这一刻,她好像突然便无师自通了如何让人对她稍有怜惜。 关抱玉坐了起来,手抓着被子,又往上遮了遮,连下巴尖都挡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圆圆的鼻头。 齐缚石的声音变得更软了,他再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你别害怕。我叫齐缚石,我是九华宫里的人,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显然,他觉得像关抱玉这样美丽又柔弱的姑娘,若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不会在雨中那样狂奔的。 关抱玉将被子放下了一点,露出了尖尖的下巴,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评估他是否可以信任。 齐缚石生出了一点胜负欲,他调整着面上的神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为可靠一些。 关抱玉终于开口,她眼圈发红,声音里带着点迟疑,像是不确定该不该将这话说给一个陌生人听:“我叔叔病了……但是家里没有钱给他看病……我不想嫁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关抱玉没有说婶婶逼她,也没有说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如何不好。 因为她觉得,这一切齐缚石都可以从她的话中听出来,亦或猜到,再不济,到时往村里简单询问两句,他便会了解。当他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会更怜惜她,更心疼她。 但这些东西若从她口中自己说出,便显得她不知感恩,自命清高。 很奇怪,当关抱玉没有看到任何离开乡间希望的时候,她好像只是一个傻姑娘,会因为婶婶将叔叔性命绑在她婚嫁之事上而进退两难到想要轻生。 而当她看到齐缚石,看到自己成为新的人的希望之后,她一下就变了。 齐缚石看着她将话说得含含糊糊,眼里泪水却盈盈落下,哭得梨花带雨,一时有些心软,忍不住伸出手为她轻轻揩去一些。 他的指腹贴上她眼角肌肤时,两人都感到微妙变化的氛围。关抱玉抬眼看向齐缚石,眼中泪光脉脉。 齐缚石对她道:“你别怕,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帮你叔叔请大夫,直到他的病有起色,若是他的病实在治不了,也保证他有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关抱玉抽抽噎噎地哭道:“齐公子,谢谢你,我会,我会还你钱的,谢谢……” 齐缚石冲她笑了笑,道:“你先养好身体,这些事情都不着急。” 最后,她带着齐缚石回了小阳村,齐缚石给了她婶婶一大笔银子。 关抱玉看着婶婶,突然觉得心中一点情感都没有了。这么多年来的孺慕、感激,与那日的惊惶、隐恨一并消去。 她用一笔钱,同叔叔婶婶一笔勾销了。 齐缚石即将离开的前一个夜晚,关抱玉敲开了他的房门。 齐缚石打开门,看见月色下的关抱玉,面上显出点惊讶来,他对她道:“关姑娘,你怎么来了?是有话同我说吗?不如进来说吧,外面太凉了,你别再受寒了。” 这本就是关抱玉的想法,于是她点点头,进了齐缚石的房间。 关抱玉坐在桌边,没有马上开口,两只手握在一块,关节几乎发白,显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齐缚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点破,而是同她道:“关姑娘,我明日便回锦城了,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不过我想,我应当不会忘记你的。” 齐缚石眼中似乎有汹涌起却又被克制下的情感,他看着关抱玉,喉结上下动了动,又侧过头,不敢再看她的脸。 关抱玉突然扑入他的怀中,齐缚石不敢回抱,将手放在她的双肩上,似乎想要将她推开,却又不敢用力,只道:“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关抱玉带着哭腔道:“你带我一起走,好吗?” 齐缚石放在她肩上的手不再用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关抱玉楚楚抬头看他,道:“我没有办法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你带我一起走吧,我能挣钱,我会把欠你的那些钱都还给你的。” 齐缚石似乎因为这句话又想起了她当日为何跑入暴雨中,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哪要你还那些钱呢?如果你决心已定,我就带你一起走。” “情投意合”(中) 齐缚石带着关抱玉一起回锦城的那段漫长旅途,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 齐缚石在路上给她挑了一匹马,那马的脚力颇佳,外形更为出众。他将马牵给关抱玉时,眉眼带笑,对她道:“骏马配美人。” 关抱玉红了脸,又一点点低下头去,一副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模样。 齐缚石的声音也不自觉放低了些,像是哄她一样,笑道:“上马试试?” 关抱玉摇摇头,看着那匹马依依不舍道:“我不会骑马。” 她眼里的遗憾太过明显,齐缚石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他本就不打算忽略她的想法。 齐缚石问她:“我教你好不好?” 关抱玉抬头,从他神色里看出了他期望她答应,而她也确实想学,便带着一点点羞意,点了头。 在齐缚石离开小阳村前,他的时间是那么紧,以至于他好像连多逗留一天都没有办法。可在他带着关抱玉一块踏上回锦城的路后,似乎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甚至愿意在路上用大把的时间来教会她骑马,再同她一起慢慢前行。 齐缚石扶着关抱玉上了马。动物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传到她腿上,关抱玉下意识颤了颤,好像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骑着的是一个活着的,有自己意识的生物,它随时可能将她甩出去。 齐缚石握着她的手,将温暖从他的手心传到她的手背,好像并不掺有任何杂念,只是为了安慰她:“别怕,我在这里,就算它不听话,将你甩了下来,我也能接住你。” 关抱玉的心定了定,在齐缚石的指点下,试着驾驭起身下的马儿来。 她知道,齐缚石的世界是刀光剑影的世界,她这个年纪,再学些刀呀剑呀兴许已经太迟,可她至少可以将骑马学会,那么以后,他去哪,她便可以去哪。 关抱玉渐渐学会了骑马,代价是将两边大腿内侧磨出了伤。 齐缚石笑着让她侧坐在自己跟前,与他共乘一骑,为了防止颠簸到她,他将马儿骑得很慢。 关抱玉的那匹马则乖巧跟在一旁,时不时还抬头看一眼旁边共乘的主人,看得关抱玉将脸埋进齐缚石怀中。 齐缚石问她:“怎么了?” 她似乎从他声音中听出一丝笑意,但因为没能亲眼看见,又不太确定,只小声抱怨道:“沉云好像在笑我。” 沉云是她给马儿起的名字,这马全身乌黑,四蹄着白,她不愿喊它别人叫惯了的踏雪,便起了沉云这名。 那时齐缚石听了,还有些惊喜,问她是不是读过书。关抱玉犹豫了好久,方才将七岁前的往事说给他听,那对她来说,像是自揭伤疤一般。不过她想,若是说给对的人听,这便是有意义的事。 齐缚石回头看了沉云一眼,终是忍不住笑意,放声大笑起来。这一回,纵使关抱玉埋在他胸前,看不见他的脸,也不再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笑话她了。 关抱玉轻轻地哼了一声,道:“连你也笑我。” 齐缚石好不容易才停下笑,低头对她道:“抱玉,你抬头看看我。” 待关抱玉终于愿意抬头看他,他对她道:“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太让人想要怜爱。” 他眉眼含情,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关抱玉看着她,神色有些恍惚,好像期待又好像害怕,雪白的颈子微微颤抖。 终于,齐缚石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关抱玉惶恐不安的心定了。 那个暴雨天里,她第一眼看见齐缚石时感受到的心安,她终于能再一次体会到。 他们一起相伴的日日夜夜,摇曳的灯火下,缠绵的细雨中,耳畔亲昵分享过的私语,都让关抱玉知道,他们之间是有些不同的。 可这样的不同算什么,他们之前又会不会有什么名正言顺的事发生,这是关抱玉所不能确认的,直到这个吻。 她将这个吻看作一个承诺。 哪怕齐缚石没直接将喜欢说出口,也没同她谈过他们的以后,但她想,不会太远了。 关抱玉笑了笑,将手揽上齐缚石的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漫长的旅途之后,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锦城,回到了齐缚石口中的九华宫。 九华宫比关抱玉想象中还气派些,齐缚石一回到宫中,便受到众人的欢迎。穿着弟子服的人都喊他一声齐师兄,穿着下人服的人则喊他一声齐少爷。 关抱玉又开始惊惶了。 虽说齐缚石早就告诉过她,他是九华宫宫主的侄子,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这是什么意味。 兴许她配不上他。 “齐师兄,这位姑娘是谁?” 有女弟子问,带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在意。 他还认为她配得上他吗? 关抱玉看向齐缚石。 她听见齐缚石道:“这是关抱玉关姑娘,她遇到了一些难处,所以我将她带回宫中,往后,她便是九华宫的人了,你们要好好照顾她。” 关抱玉的心沉了下去。 但她没有当场反驳,也没有去哭去闹。她很清楚,自己能够逃离小阳村,来到九华宫,是谁的功劳。如果不想灰溜溜地回到原来的村子,她便该更妥善地处理现在的事。 于是关抱玉微微笑了一下,承认了这个说辞,只是有些失神,好几次错过别人同她说的话。 到了最后,有人说:“关姑娘好像有些累,不然我先让人去给她安排房间,让她好好休息吧。” 齐缚石道:“不用,我来让人安排就好。” 最后,他带关抱玉前往一间离他不远不近的屋子,还同她道:“我附近的屋子住的都是师弟师妹,他们住了这些年,也不好叫他们现在腾出来,只能委屈你先住在这儿。” 他这话说的好像他在乎她一样,关抱玉很难不为此感到迷惑。 她双眼蒙蒙地看向他,好像随时要落下泪来。 齐缚石紧张道:“抱玉,怎么了?” 关抱玉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尽可能显得孱弱,没有威胁,好像只是在乞求而非质问于他。 齐缚石似乎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关抱玉看着他茫然的眉眼,试图判断他是真心实意的迟钝,还是在同她逢场做戏。 关抱玉垂着眼道:“方才你师妹问我是什么人,你告诉她,我只是你救回来的可怜人。” 齐缚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关抱玉在乎的是什么,他拍了拍自己的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不好意思现在就说出口,也不想他们看轻你,以为我们这一路上便私定了终身。” 关抱玉抬眼看他,眼里又重新有了希望的亮光,轻轻问他:“真的?” 齐缚石点点头,笑道:“等我叔叔回来,我便同他说好这事,到时向你提亲,待我们定下婚约,再向门中弟子公布此事。” 看着齐缚石一如既往的明亮笑容,关抱玉却不知道,自己是信了他这话,还是不信。 她只是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踮脚扑进他怀中,将手环上他脖颈,低声喃喃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齐缚石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关抱玉在九华宫中住下,可过了好些时日,宫主齐思明都未回来,到了最后,反而是齐缚石有事要先出宫。 临出宫前,他特地来找关抱玉道别,对她道:“抱玉,我先出去一段时日,等我办完我的任务,兴许叔叔也回来了,我回来便向他提我们之间的婚事。你一个人在宫里也别害怕,师弟师妹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我已嘱咐过他们要多照顾你。你只管把这当自己家,平日无事也可以到园子里走走,不要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关抱玉不说话,只点头,直到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同他说:“成婚的事情我不着急,你好好地办事情,办妥了再回来,千万别受伤。” 齐缚石眼里都是不舍,左右看了眼,发现没有人,这才猛地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亲完以后,关抱玉还来不及反应呢,他自己便笑了出来。 齐缚石离开以后,关抱玉偶尔会在九华宫里走走,路上的弟子看见她,都会遥遥向她一笑,并不上前打扰,这种感觉不坏。 九华宫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吃的也好,用的也好,人也好。 关抱玉永远记得那一天。 深秋里难得的晴日,呼吸间不再是重复的干燥与寒冷,关抱玉临时生出到花园赏花的念头。 九华宫里有一片种满名贵花草的后园,关抱玉最近的乐趣,便是记下它们每一株的模样和名字。 在她同花匠学到第二十八株时,她抬头发现有人在遥遥看她,那样的穿衣,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关抱玉弯起眼,露出笑,提着裙边,越过一株又一株奇异的花,向男人奔去。 她越跑越近,脚步逐渐放慢,对着那张相似却不同的脸,心间泛冷,面上笑容微收,变成自然而然的疑惑。 她看见男人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兴趣,他问:“你是谁?” “情投意合”(下) 关抱玉见到齐思明的时候,她才十七岁,齐思明却已经四十岁了。 在年过不惑的人里,他算是难得的英俊,因着常年习武,身形也不若寻常中年男子那般大腹翩翩。 可若将他同正当年的齐缚石相比,他眼角眉梢的疲态都是那样鲜明。 齐思明宛若对她一见钟情,不过半个月,整个九华宫便都知道宫主喜欢上了寄居宫中的关姑娘。 关抱玉难免去想,这是齐思明的手段。 他仿佛惯于风月的老手,一点推波助澜的流言,让她陷入惶惶之中,再有温柔情深的几个眼神,引她日夜猜测,最后攻城掠地,步步吞吃。 齐思明听她念诗时,神情缱绻。 关抱玉看到的那一刻,想到的却是齐缚石,想起他因为她读过书而惊喜得微微挑起的眉眼。 她曾经以为那是因为齐缚石爱她身上的书卷气,可现在想来,这份爱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有别的人会喜欢。 齐缚石曾说,不到一月他便会回来,可到了最后,他花了整整三个月才重新回到九华宫。 回到九华宫后,他再次敲响了关抱玉的门。 关抱玉不再住在离齐缚石有半个长廊那么远的客房,而是搬到了离齐思明住处颇近的一处别院,听闻这原本是贵客方能住的地方。 关抱玉打开门,看见有些憔悴的齐缚石,他人晒黑了些,面上还有来不及处理的青色胡茬。但他眼神清澈,没有缺少睡眠的血丝,衣着整齐,带着少许尘土,既不像回来后匆匆换了换外衣,也不像一路风尘赶赴。 关抱玉心中便有了数。 她微微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神情凄楚。 齐缚石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几番酝酿,终究还是开了口:“我听说,叔父他对你有意。” 关抱玉好像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她藏在心里,看着面前的一切无动于衷,另一个她唱念做打,试图同齐缚石一较高下。 关抱玉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眼中甚至还盈着些许未落的泪水,让她看起来那样伤心无助。 她对齐缚石哭道:“齐大哥,怎么办,整个宫里的人都在传我要嫁给你叔父,可我真正想嫁的人是你啊。” 显然,若她想嫁给齐思明,那些流言蜚语算不了什么,可她要想嫁给齐缚石,这些话无异于刮骨钢刀,是要她的命。 齐缚石懊悔地往墙上锤了锤,道:“我当日便不该非要等叔父回来再宣告,当时便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才对。” 关抱玉一把抓过他的手,轻轻吹着他手上蹭破皮流出血的地方,眼泪落在上边,让他疼得微微握紧了手。 关抱玉面上落着泪,心里却在想,齐思明喜好拈花惹草的心思十年如一日,九华宫上下都深深知晓,他齐缚石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将她带回庄中,却模糊她的身份,说要等叔父回来向他禀报婚事,却抛下她独自出庄办事。 更重要的是,他分明知道齐思明是怎样的人,却对她没有一句提醒,甚至还让她不要闷在房里,天气好的日子要多出去走走。 他分明是故意将她送到齐思明手中的,只是做得颇为隐晦罢了。 关抱玉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她不只看清了齐缚石,还看清了她自己。 她当然喜欢齐缚石。 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侠客,出身名门正派,家财万千还出手大方,将她从那样难堪的境地中拉出,让她见到了另一种天地。 她又怎么能不喜欢呢? 她喜欢他的钱财,喜欢他的出身,喜欢他的容貌,却又不至于此。 可这肤浅的,被人背弃的喜欢,又怎么值得她留恋。 关抱玉抬起泪眼,对齐缚石道:“齐大哥,我不想嫁给宫主,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就可以成婚了。” 她看起来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失去了所有理智,只一心想要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关抱玉知道,齐缚石不会答应的。 齐缚石推开了她,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不能……你不懂……我不能……” 她当然懂,她和齐缚石都是不愿意离开九华宫的人。她贪恋钱财,他流连权势,他们不过半斤八两。 关抱玉哭着问他:“为什么?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是吗?” 齐缚石道:“不是的!我……我是叔父一手带大的,我从小便长在九华宫,我怎么能够背叛他?” 不待关抱玉开口,他便仿佛下了决定一般,道:“抱玉,叔父喜欢你,我便不能再同你在一起。我不会逼着你嫁给叔父,如果你想离开,我就送你走,若是师傅怪罪,我再独自向他请罪便是。” 果然,在她看清自己之前,齐缚石早就先一步看透了她,也想好不动声色利用她的方法。他料定她是不愿独自离开九华宫这个富贵乡的。 可他不愿撕破脸皮,还想让她对他留有依恋,以便来日利用,她又怎能落于人后。 关抱玉幻想道:“我离开九华宫,离得远远的,过几年就没有人认识我了,我们那时候再在一起,好吗?” 齐缚石被意料之外的答案打个正着,一时露出了些不该出现的猝不及防。 他沉默了片刻,看向关抱玉的眼神中,除却震惊,竟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关抱玉不会去想,那是不是说明在他百般的利用之中,也曾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因为这样实在太过愚蠢。 果然,犹豫的下一刻,齐缚石便道:“抱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同你再在一块了……” 他很清楚,只要关抱玉留在九华宫中,嫁给齐思明,哪怕一开始对他怀有十分的恨,他也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她旧情重燃。 关抱玉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哪怕只是两人演的一出戏,她也要他做那个对不起她的人。 就算这一切愧疚都是做假,只要他还想再演这场戏,她便能利用这份“愧疚”让他让步。 关抱玉的泪终于流干,她的脆弱也好像一并消失殆尽。她冷冷看着齐缚石,笑了一声,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让我嫁给你叔父,好成全你的孝心,是不是?” 她眼里带着恨,不是对生死仇敌的恨,是对爱过的人才会有的恨。 齐缚石松了口气,他沉默地看着关抱玉,眼中满是挣扎与深情,却始终一言不发。 关抱玉知道,他不说话是因为害怕她方才那样出人意料的决断会破坏现在的局面,而眼中那那般情绪是为了往后铺垫,以便再次挑起她对他的情。 关抱玉流了最后一滴泪,在爱恨交加之中关上了门,将他挡在一门之隔外的地方。 关抱玉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成全你,我会嫁给你的叔父。” 她哭了一声,离开门边。 后来,关抱玉果真嫁给了齐思明,如了齐思明的愿,也如了齐缚石的愿,更如了她自己的愿。 同齐思明成婚没多久,关抱玉便明白,齐缚石为何要花心力设下这样一个局。 齐思明的身体不好,看着并不是长寿之像,而他膝下那些庶子,不过半大小子,实在没有执掌一宫之能。 齐缚石需要一个能让齐思明动心,破例娶回宫中的女人,他还要那个女人的心向着他,能在他争夺宫主之位的关键时候,作为齐思明最亲密的人帮他一把。 关抱玉看明白了这一点。 她知道了自己的利用价值,便明白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反过来去利用齐缚石。 毕竟,若齐思明真的死了,她便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得在那之前将她想要的东西都攥到手里才是。 于是,在齐缚石创造出的一次次巧遇下,她如此自然地与他鸳梦重圆,好像又一次满怀不甘却又身不由己地落入他的陷阱之中,无法自拔。 关抱玉慢慢听得他的计划,慢慢了解那个九华宫中的秘密,也慢慢生出自己的野心。 如果他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镜中的傅齐同她对上了眼神,天珏从回忆中醒来。 傅齐来到她身后,替她将剩下的头发挽起,指尖狎昵地划过她后颈,笑着问她:“想什么呢?” 天珏看着他的脸,玩笑道:“好久没看到你的脸,有些想不起来你长的什么样子了。” 傅齐将食指压在她的唇上,在她耳边轻声道:“隔墙有耳。” 天珏笑笑,便又不说话了。 傅齐道:“你说这庄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天珏轻快道:“管他呢,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傅齐沉思道:“你说,他先前告诉我们的线索,是真的吗?” 天珏睨了他一眼,道:“你现在才来问这个,是不是太迟了些?” 傅齐失笑,道:“也对,总之,等他们把这件事情查清楚,放我们走了,我们便去追查这线索。” 天珏倚在他臂弯之中,玩笑一样问他:“你会带我一起去,不会将我抛下的,对吗?” 傅齐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阴霾,就好像那日将她独自留在九华宫时一样,笑着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将你抛下呢?” 移花接木 白虎使终于在庄中搜出奇毒“心如刀割”时,他派去查探众人身世的探子也陆续回到庄中,除却与庄中客人相关的情报外,他们还带回一个不到十岁的童子。 谢连州随着仆人走到白虎使的议事堂外,看见堂中坐着一个绑着发髻的童子,他脚下步子一转,竟是要转身离开。 白虎使身形如电,竟用轻功抢在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谢连州提身轻纵,越过白虎使的拦路一截,两人有意无意比起身法。 白虎使刚猛,谢连州便轻盈。他身法莫测,快而难寻,有如一苇渡江的仙人,浩然缥缈。 白虎使技差一筹,眼见就要让谢连州跑掉,连忙开口问个究竟:“谢少侠,你跑什么跑?” 谢连州脚步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他一看见身旁没有长辈的孩子,便直觉是一种麻烦。白虎使一拦,这麻烦就成了十分麻烦。 谢连州问他:“那小童是你的孩子?” 他寄希望于当前情景是最简单的那一种。 白虎使道:“不,他是梁万千之子,梁天全。” 谢连州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梁天全坐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却又太过好奇,忍不住抬起头四处打量,想要将议事堂的模样记在心里。 谢连州对白虎使道:“你怎么将他带了过来?” 白虎使将谢连州拉远了些,确保梁天全听不见后,方才开口道:“我的探子在查探梁万千时,发现他的妻子在一年前病逝,但他妻子死后,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梁天全,一直在说他娘不是病死,是被人害死的。而且……在梁万千来太平山庄之前,正好有侠客安慰梁天全,告诉他太平道人知道世上所有的秘密,如果他真不信他母亲是病死的,可以问问太平道人,到时他便不会乱想了。” 谢连州道:“……你怀疑,梁万千的妻子确实死于非命,而且是梁万千动的手?” 白虎使想着记忆中的梁万千,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这个猜测或许有些大胆,可从他们现在所得到的一切线索串联,并非毫无可能。 若梁万千当真杀了自己的妻子,在担心梁天全发现真相的情况下,他是有试探并杀死太平道人的动机的。 但若真是如此,这真相对那个还不足十岁的小童来说,难免有些太过残忍。 谢连州也为之沉默一瞬。最后,他说:“首先,我们要确认梁万千的妻子确实有可能是他杀的,才能再做接下来的一切假设。” 白虎使深吸一口气,道:“这也是探子将这孩子带回来的原因。” 谢连州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议事堂,白虎使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走到梁天全跟前。 谢连州看向梁天全,对他道:“我叫谢连州,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还在观察四周的梁天全一下将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两人身上,他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能否信任,可在谢连州说出自己姓名,并询问他名讳的时候,他不自觉就放松了些。 梁天全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放了下来,他对谢连州道:“我叫梁天全,我爹是蜀中大侠梁万千。” 说到后半句,他的声调显然高了起来,底气也足了许多,熟练得像是同每一个与他说话的人强调过。 显然,他十分敬佩他的父亲,也为念出父亲的名号而感到安全。 知道他爹是梁万千,这些陌生人便不敢随意欺负他了,梁天全这样想着。 不待谢连州说话,他便主动发问:“这里就是太平山庄吗?带我来这的人说,我爹也在这里,我想见他。” 白虎使还在犹豫,是否要让他们父子相见,便听一旁的谢连州道:“可以,但你要先为我做一件事,我才能让你们见面。” 梁天全刚想点头,又临时顿住,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看了看四周,惊讶道:“难道你就是太平道人?这个山庄都是你的?” 他看着谢连州清隽的脸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谢连州笑了声,慢慢踱步至主位跟前,转身潇洒坐下,道:“没错,我便是太平道人……的债主。” 听到前半句时,白虎使皱了皱眉,觉得这样的谎言太过浅显,容易被轻易揭穿,听到后半句时,却又有些无奈。 梁天全有些吃惊,道:“我听说太平山庄很有钱,太平道人不是山庄的主人吗,怎么会欠你钱呢,难道你比他还有钱?” 谢连州道:“小子,枉你爹是蜀中名侠,你对这江湖却一点都不了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猜猜,这江湖里什么东西最值钱?” 梁天全来了兴趣,慢慢忘了警惕,认真想着问题的答案,好几次都想直接作答,却因为又觉得答案不够精妙,而吞了回去。 最后,他来到谢连州跟前,好奇道:“谢大哥,到底什么东西最值钱?” 谢连州懒洋洋道:“有钱人的性命最值钱。” 梁天全愣了愣,尔后右手作拳,猛地捶了捶左手掌心,俨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开口道:“谢大哥,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平道人欠了你一条命?” 谢连州随意摸了摸他的头,道:“可以这么说。” 白虎使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了一声,某种意义来看,因为他们四个的粗疏,谢连州还真是救了太平道人一命,起码那瓶余毒便是在他的提醒下寻出来的。 能救太平道人性命的人,这听起来可比太平道人还厉害,谢连州一下便赢得了梁天全的敬佩。可他转瞬想起谢连州方才的话,一时又有些疑惑,若谢连州真这么厉害,为何不能让他直接见他父亲,还要他为他做事呢? 不待梁天全发问,谢连州便道:“我本是来向太平道人讨债的,可谁知道,他竟与你爹一同消失了。” “什么?我爹失踪了!” 梁天全一下提起心来,生怕接下来又要听到不好的消息。 谢连州道:“你爹似乎是为了查探你娘的死才来到这里,我想太平道人的失踪也与此事有关,很可能是两人一块查这桩案子去了,人应当没事。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我们能查清当年的真相,兴许就能找到他们。到时,你带着你爹回蜀中,我押着太平道人叫他还我的债。” 这谎言并不精妙,可对付眼前这个孩子已是足够。 梁天全用力点了点头。他既想调查清楚母亲去世的真相,又想见到父亲,谢连州所需要他做的事,正是他自己也想做的。 白虎使在旁听得叹为观止,发现谢连州这临时扯出的谎实在颇有水平,既在一切尚无定论之前,隐去了过于残酷的可能,又让梁天全不带疑惑地配合他们调查旧事。 谢连州还不忘圆上最开始同白虎使过招的行为,同梁天全玩笑一般道:“我方才见你,还以为白虎使要送我个儿子,还我的债呢。” 梁天全乐道:“怪不得你转身就走。” 谢连州道:“是我想岔了,也怪他们这些天总想拿些奇珍异宝、金银书画来还我的债。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太平道人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天全小大人一般叹口气,道:“我明白你。” 他也想要个答案,只可惜太平道人似乎并不知晓,还为追查真相同他父亲一起失踪了。想到这里,梁天全的情绪一下低落起来,有些担心父亲出事。 他在心中一遍遍说服自己,那是他父亲,是蜀中有名的大侠,曾经救过不知多少人,还单枪匹马地杀入南疆,又从南疆杀了回来,他是不会出事的。 谢连州对他道:“你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再同我们说说当年旧事,我们也好知道该从何查起。” 梁天全点点头,这才动起旁边的糕点,方才,他是一下都不肯动的。 白虎使见状,对他道:“梁小公子,你且等等,我去让厨房给你上些热菜来,别光吃糕点。” 梁天全还来不及拒绝,白虎使便转身走了,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谢连州知道,他是安排庄中下人去了,以免他方才撒的谎轻易露出马脚。 梁天全咽下一块糕点,又喝了口茶水,忍不住问谢连州:“谢大哥,你想问太平道人的问题,是什么呀?” 谢连州道:“你过来,我悄悄说给你听。” 梁天全一下兴奋起来,来到谢连州跟前,问他:“这是个秘密吗?” 果然,不论什么年纪的人,在于探听别人秘密这件事上,都有一种天生的渴望。 谢连州道:“这可以不是个秘密,只是现在我还不想太多人知道罢了。不过,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梁天全立刻道:“我想听!” 谢连州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太平道人告诉我,我师傅的仇人是不是一个好人。” 梁天全第一遍时竟没听明白,反复理解了几遍,方才有些回过味来,心里却产生了更多的疑惑:“谢大哥,你师傅的仇人,又怎么会是好人呢?” 谢连州微微一笑,道:“兴许我师傅是一个恶徒呢?若恶徒的仇人是一个好人,那我可不会太惊讶。” 梁天全有些发愣,看着谢连州,一时看不分明他说这话时的心情。 癔症 待梁天全终于吃饱饭,谢连州请白虎使带路,将梁天全带到白虎使的书房中。 白虎使的书房很宽敞,除去摆满书簿的木柜以外,还立了两架栏柜,上边放满了珍奇古董。 以谢连州的眼光来看,这书房摆设实在算不上清雅,可他能有这么一柜子书,清不清雅便不再重要了。 谢连州对白虎使道:“你这一柜子书,攒下来也不容易吧?” 他一眼望去,看见了好几本师娘口中价值连城的古籍。 梁天全听到这话,颇为感兴趣地朝书柜上看了几眼。 白虎使听了谢连州的话,看了眼自己的藏书,一下便明白是哪几本让他生了这样的感慨,笑道:“不过是我寻来的拓本,值不了几个钱。” 而他关心的,也只是书里的内容。至于价值几何,他其实没那么在意。 梁天全拉了拉谢连州的袖子,悄悄对他道:“谢大哥,这里边好多书我家也有,我爹也不怎么看,你要是想看,以后你来我家做客,我借给你看。” 谢连州问他:“那些书是你娘的书吗?” 梁天全摇头,道:“就是我爹的呀。” 谢连州沉思片刻,问他:“你知道那些书是什么时候有的吗?” 梁天全想了想,迟疑道:“从我有记忆起,那些书就在我爹的书房里没怎么动过了,最多偶尔会有几个我爹的朋友借走一些。”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教他读书习字,这间父亲很少使用的书房,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他在使用,所以他对里边的书籍很是熟悉。 谢连州问道:“你爹这些年还有添置过什么新书吗?” 梁天全摇头,神态慢慢紧绷起来。 白虎使没能听见他们的对话,看了谢连州一眼,谢连州回了他一个眼神。 白虎使便明白,谢连州确实听见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只是现在暂且不便同他分享。 没关系,他可以等。 谢连州看着梁天全的神情,不再问同梁万千有关的事。 孩子有时候是很敏锐的,哪怕他们自己并不清楚。显然,在梁天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开始害怕谢连州问这些是怀疑梁万千与他母亲的死有关。 于是谢连州道:“好了,这些事都不重要,如今当务之急是查出什么人什么事可能与你母亲的死有关,我们才好顺着去找太平道人和你父亲。” 梁天全这才放松些,想起谢连洲先前的话,赶忙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谢连州道:“你为什么说你娘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梁天全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对谢连州说实话:“我其实没有什么凭据,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娘不是病死的,可是没有人信我。” 他同家中长辈说了许多次,但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于是他只能对外人讲,讲到外边流言四起。 他那时想,到了这个程度,父亲总会重视起来,再深入查一查这件事吧?哪怕只是为了安抚他,为了终止那些流言也好。 谢连州看了他一眼,心想,难怪梁天全敢孤身一人同那些探子来到千里之外的太平山庄,一路不哭不闹。他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可以帮他的人了。 谢连州对他道:“没关系,哪怕只是你的感觉也可以,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闭上眼睛慢慢想,把能想到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管你自己觉得它们是相关的,还是不相关的,我们帮你一块想。” 梁天全终于听到有人对他说了这样的话,只可惜,不是他的亲人。 他低下头,重重地应了一声,闭上眼,试图回想他觉得可能有用的信息。 慢慢地,他脑海里出现一些他觉得与母亲的死并无关联的画面,可他想了想谢连州的话,到底还是开口道:“我娘和我爹的感情不是很好,我有记忆以来,他们便不怎么亲近。” “但我听人说,在我出生之前,或者说在我爹从南疆回来之前,他们是很恩爱的。我娘身边的婢女告诉我,他们从前常常一起读书、写字、拆招,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可我从未见过他们这样在一起的画面。我只见过我娘在有人提到我爹时,好像排斥,又好像害怕一样的表情。而我爹见到她时,好像很关心她,又好像也有些害怕她。我想不明白,别人的爹娘也是这样的吗?” 梁天全看向谢连州,谢连州则看向白虎使,白虎使顿了顿,道:“至少我爹娘不这样。” 梁天全垂头丧气。 谢连州道:“你知道你娘得的是什么病吗?” 梁天全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开口道:“他们说,她得的是癔症,是疯病。” 这里边能做手脚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谢连州和白虎使对视一眼,继续道:“她什么时候开始病的?发起病来是什么模样?” 梁天全低落道:“他们说我娘生下我没多久,便渐渐有了癔症,只是起初不严重,偶尔才发作,后来才慢慢频繁起来。” “我其实不知道我娘发起疯来是什么模样,因为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那些婢女说,她发起疯来,便不认人了。” 谢连州道:“谁都不认吗?” 梁天全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只是不认识你爹了?” 谢连州道。 梁天全能感到这句话里藏着什么,却又辨不分明,只是下意识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没说。” 他们真的没说么? 梁天全忍不住回想他的祖父,祖母,与那些下人所说的一切与之相关的话。 他想起有个婢女经过他门外时同另一个婢女说:“夫人又发病了,老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自己在拦夫人,不让她伤到自己,可真不容易。我在外边听着觉得,夫人好像又认不得老爷了,连打带骂地要他滚呢。” 他想起祖父私下训诫父亲:“她这病若是实在不能治,你便将她关起来,别再放她出来了,不然伤到人怎么办?况且,这事情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 他那时因为调皮躲在了角落的椅子底下,因为听到祖父训斥,一时不敢出去,懵懵懂懂听了全程,却还有些不明白祖父说的是谁。 后来他又听到祖母的声音:“你不要再念旧情了,你念旧情,可她念旧情了吗?你当年从南疆回来,伤成那样,她见你容貌毁了,武功尽失,记性大不如前,便对你变了一副态度。若不是我压着,你们如今连个孩子都不会有!” 他们说的,竟是他的母亲。 祖母说到伤心处,停下来,掩了掩泪意,恨恨道:“你受伤之前她确实是好,可她当日越好,如今便越坏,我心中便越恨她。她只爱你风风光光,却没有办法同你共度低谷,像这样的人,她怎么配做你的妻子!我看,以后都不要让她再见天全了,谁知道她会对天全说什么疯话。她接受不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认你做她丈夫,难道还要让天全不认你这个爹吗?” 他听见他爹闷闷说:“不是这个样子的。” 却再没开口解释别的什么。 他娘最后还是被关了起来,可他们也没有阻止他去见她。 梁天全怔怔回神,发现谢连州正认真看着他。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右手摸了摸左手,试图缓解这样的尴尬,却听见谢连州对他道:“天全,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们是没有办法帮你的。你想想,如果知道那么多事情的你,都弄不清事情的原委,那么知道的比你还少的我们,要怎么去查?” 此刻的梁天全已经忘记自己不想这些话说出口的微妙原因,转而陷入另一种担忧之中,他不想让他们觉得他娘是他祖母口中的那种人。 谢连州将手搭上他的肩,道:“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梁天全看着谢连州,一时没忍住,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游刃有余的谢连州慢慢僵住了,他轻轻地松开抓住梁天全肩膀的手,下一刻却感到这个胖小子直接冲进了他怀中。 谢连州顿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白虎使,寄希望于他能来救他。却发现白虎使对他点了点头,一脸任重而道远的表情,悄悄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连州深吸一口气,不甚熟练地拍了拍梁天全的背,脑海里忍不住去想自己胸前的衣襟是不是已经被涕泪糊得惨不忍睹。 好在梁天全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只是纯粹需要一个宣泄口,将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都通通宣泄出来。 他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说着他所能想起的所有与母亲癔症相关的流言。 他说,他不知道母亲的癔症是否只是不认梁万千一个人,但起码在那些流言里,他从未听过他们说母亲不认得除梁万千以外的什么人。 他还说,他不觉得母亲是祖母口中那样的人。 这一刻,谢连州忘记了胸前已经惨不忍睹的衣襟,他问梁天全:“那么,你觉得你娘是一个怎样的人?” 假亦真 梁天全轻轻道:“我娘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有时候觉得她恨我,可她从来不对我发脾气。” 梁天全常常躲过家中的婢女仆人,一个人悄悄溜到母亲住的地方去看她。 他的母亲一个人住在汀兰苑中,身边只有一个出嫁时便跟在她身旁的婢女碧波,一日三餐的饭食都由厨房的人送来收走,她们是不被允许离开汀兰苑的。 梁天全不知道其他得了癔症的人是怎么样的,他只知道,他每次到汀兰苑时,他的母亲都表现得很普通,看起来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大多数时候,她在读书写字,有时候则是在画画,画从前的梁万千。偶尔有兴致,她还会在花园中习练剑法。 当然,极少数的时候,她的剑法看起来很古怪,好像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一样。碧波告诉他,那是他娘在同想象中的梁万千拆招。 梁天全不懂,她分明看起来那么排斥他爹,可现在看来,又好像很爱他。 只有在这种时候,梁天全才真正觉得,他娘确实是有癔症的。 碧波也对他道:“从前他们说夫人疯了的时候,我是不信的,可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就算她从前没有疯,现在也被逼得……” 她叹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梁天全大多时候只是偷偷地看,并不上前打扰,心中已觉满足。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同她说说话,便鼓着勇气上前。 她若是状态平稳,便像他小时候那样,将他拉到身旁,认真看他握笔和写字时的起笔用力与转折。 她还会翻出梁万千从前写的字,让他对着临摹,看着字帖露出怀念的淡淡笑意。 梁天全曾想,若是父亲在南疆没有伤到手,回来后仍能写出从前一样的字,是不是母亲便不会再害怕父亲了? 他一时觉得自己这样想同祖母差不离,一时又觉得这是两种事情。 最后,他没忍住,拿这话去问了父亲,问他,能不能写出像从前一样的字,来让母亲开心? 父亲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了极复杂的神情,最后只是问他:“你娘……喜欢你吗?” 梁天全撒了谎,点点头。 事实上,他觉得母亲大多数时候只是不讨厌他,而在极个别的时候,她甚至是恨他的,好像他是她犯错的证明一般。 可就算在那种时候,她也从未对他大吼大叫,口不择言地失态。她只是轻轻闭上眼睛,好像不想再看见他,最后压下心中的怒气与怨气,轻轻对他说:“我今日不舒服,你……以后再来吧。” 他能感觉到的,她那样的恨,好像他夺走了她赖以为生的一切,可她又觉得他无辜,不愿迁怒于他,最后只能与自己作对。 白虎使听到这里,心中突然涌现一个极大胆的猜测,并下意识问出了口:“你爹真的是你爹吗?” 梁天全用颇为迷茫的眼神看向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问什么。 谢连州轻轻叹气,岔开了话题,道:“你娘死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你见她时她是什么模样,是更清醒了还是更疯狂了?” 梁天全回忆道:“她那时状态好了一些,病得不那么严重了,和我爹见面时也没有再发过疯,还能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最后更是搬出了汀兰苑,他们那时甚至还商量着,要将我爹从前的朋友请来一聚,也算庆贺她终于痊愈这件喜事。” 痊愈? 谢连州若有所思。 梁天全道:“她分明好了……可是,我爹邀请的那些朋友还没有来,她便过世了。他们都说她病了这些年,最后的清醒是回光返照。” “但他们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说是样子不好看,怕吓到我。我说了我不害怕,可他们就是不让我去!” 说到最后,梁天全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 显然,这便是他最后仍然耿耿于怀,认为母亲的死另有隐情的缘故之一。 谢连州问他:“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对吗?” 梁天全像是一下被捂住了嘴巴,突然发不出声音一般。 谢连州道:“你不敢说,不愿说,那么……你怀疑的是你的亲人。” 梁天全微微睁大双眼。 谢连州知道自己说对了,便继续道:“是你父亲?不,是你的祖父,祖母。” 他看着梁天全面上神情,最终一点一点试出了他心里想法。 梁天全满脸惶恐,完全不知道谢连州是如何看穿他的心思。 谢连州问他:“你为什么怀疑是你的祖父母?” 此刻的梁天全还带着一些被谢连州看破的恐惧,被他这么一问,毫无保留地开口道:“因为他们一直很讨厌我娘,一会儿想让我爹与她和离,一会想要将她关在院子里,我觉得兴许他们是不愿意看见她痊愈的。” 梁天全说完这番话,面上不免带出一些愧疚与自厌。无论如何,祖父祖母都是他的长辈,而他们往日对他也算不错,他却在心里怀疑他们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还在旁人跟前说了出来。 可他那样爱自己的母亲,哪怕她并不爱他,又怎么能容忍别人那样伤害她。就算只有一丝的可能,他也想查个清楚。 谢连州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你告诉我们的这些事情都很有用,你现在先去休息,我和白虎使商议一下应该从何着手。” 梁天全道:“我想和你们一起查。” 谢连州道:“今日只是商讨几种可能。” 梁天全看着他,问道:“我不能听吗?” 谢连州道:“当然可以,只是我们会怀疑所有可疑的人,包括你的祖父祖母,也包括你的父亲。” 梁天全沉默了,他终于明白,谢连州支开他是不想在他跟前用那样的恶意去揣测他的亲人,而他也说不出自己不介意的话来。 谢连州又道:“今日不过初初探讨,若真能发现什么,我们还是会告诉你的。” 梁天全道:“一言为定?” 谢连州道:“一言为定。” 这一句话,倒也不是在骗他。 梁天全跟着庄中的婢女离开,前往客房中休息,他才走了没多久,白虎使便急忙道:“你说梁万千是不是被调包了?” 显然,比起当年义薄云天的梁大侠受挫之后变成今日模样,如今这个梁万千是个冒牌货的想法要更为白虎使所接受。 谢连州道:“确实有可能。如今这个梁万千,从南疆回来以后便同以前的梁万千大不相同。从前的梁万千喜好读书,写的一手好字,武功高强,为人侠义,与妻子鹣鲽情深。现在这个梁万千,不爱书籍,又是经脉受损武功大失,又是右手受伤写不出从前那样的字。最重要的是,梁夫人不信他是梁万千。” 这样一来,哪怕这猜测再离奇,白虎使也愈发笃定,如今这个梁万千确有问题。他突然有些疑惑:“可如果梁万千真是假的,他的父母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谢连州想了想,道:“梁大侠四处行侠仗义,又娶了情投意合的妻子,同父母自然不若少时那般紧密,非要说亲近的话,自然还是枕边人更为亲密,能够更了解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谢连州又道:“况且,便是处在江湖中,知晓易容之术的使君你,在察觉到眼前这个梁万千与从前梁大侠的不同之后,首先想的也不是他冒名顶替,而是梁大侠经当初变故之后性情大变。难保他的父母不是如此作想,才对梁夫人的反应有了误解,以为她是嫌弃落难的梁大侠,于是愈发对她多加指责,不愿意去认真听她说的那些话。” 白虎使听着觉得有理,忍不住点了点头。 谢连州慢吞吞道:“还有一种可能……” 白虎使好奇看向他。 谢连州道:“也许他们最初没有发现,后来慢慢察觉违和之处,可他们不愿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逼着梁夫人同不是梁万千的人有了孩子。” 梁天全的祖母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她,梁夫人根本不会同现在这个梁万千生下梁天全。 如果这个梁万千是真的梁万千,那么在梁母自己看来,这是一份“功绩”。可如果他不是,那她作为一个母亲,没有认出自己的儿子,还逼着自己的儿媳和一个陌生男子生下所谓梁家的后代,那便是她自己都不得不认的罪孽。 她不敢这么想。 于是只能变本加厉地将梁夫人看作一个疯子,将她说的话都当作无稽之谈,安安心心地沉浸在梁万千平安归来,梁家有了新的子嗣的美梦之中。 白虎使为这样的可能沉默一瞬。 谢连州道:“当然,也有可能我们的一切猜测都只是一场笑话。毕竟就像你曾经说的那样,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心性大变也是常事。他的脸都烧成那样,经脉受损,右手受伤也不算离奇。梁夫人一时接受不了原本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丈夫变成这样,自欺欺人也是情理之中。” 白虎使听完,长长出了口气,低沉道:“可我不信。” 谢连州轻声道:“我也不信。” 疑云 谢连州回想着梁天全话中的梁夫人,低声道:“若如今在山庄的梁万千是假,梁夫人这些年下来的所谓疯病便有了解释。” 白虎使道:“你也觉得梁夫人根本没有疯,只是假梁万千为了掩人耳目才贯以的名头?” 谢连州点头又摇头:“我觉得梁夫人并非从一开始就确认现在这个梁万千是假冒的。若我们的猜测没错,他确实不是梁万千本人,那他能一骗这么多年,甚至骗过梁大侠的亲生父母,定然有同梁大侠的相似之处。我没从他身上看出易容的痕迹,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让朱雀使再查探一遍,不过我更偏向于他同梁大侠的相貌天生相似,又被烧毁了部分皮肤,以至于形貌上的些微变化并不引人怀疑。” 白虎使原本以为如今这个梁万千也是易容而成,听谢连州这么一说,忍不住道:“这未免太过巧合,相貌相似的人哪有这么好找?” 谢连州点点头,道:“所以我觉得,正是因为他们生得十分相似,先有了巧合,才阴差阳错有了后来的事,而非有人为了调包梁万千,想出这个方法,特地找来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白虎使眉头紧锁道:“若是这样,那便更难查了。” 谢连州道:“我想,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被拆穿的原因。旁人摸不清他的目的和来路,只能往梁万千的仇家去查,这才怎么查都查不到正确的路上。” 谢连州将话题继续拉回梁夫人身上:“梁夫人和梁大侠琴瑟和鸣,若是往常,丈夫换了个人,她定然能够立时察觉出来。可偏偏是‘梁万千’从南疆回来,遭逢大变之际。我想,就算她察觉到种种不对,最开始时也认为丈夫是因为受不了打击才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白虎使叹道:“但有些东西骗不了人,她到底还是觉得不对了。” 谢连州的眼中亦带上微微叹息:“我想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在产生如你我二人的猜测时,应当已经派人去查探过,只是没有她想要的结果。所以,在没有依据的情况下,她后来再怀疑‘梁万千’不是真的梁大侠时,一定也在怀疑她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法与夫君共患难,才在心里编出这样离奇的幻想。” 白虎使听到这里,慢慢有些恍然:“若是这样的话,倒解了我先前的一些疑惑。难怪她未将这事情闹出梁府之外,只同梁家的几位长辈说,原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敢坚信。” 谢连州道:“她原本是没有疯的,可在梁父梁母那样斥责之下,她难免认为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可她的直觉又不愿妥协,两种情感相互纠缠之下,这些年来才半疯半醒。” 白虎使一时哑然:“……” 在他的构想中,梁夫人是没有疯的,可他又觉得谢连州说得有道理。 谢连州道:“你听梁天全的回忆,觉得梁夫人是个温柔的人吗?” 白虎使迟疑点头。 谢连州却道:“我倒觉得她很刚毅,不愿意将过错推在别人身上,即使是对梁天全这个她不愿生下的孩子,她也不会太多地去憎恨唾骂于他。” 白虎使微怔。 谢连州道:“这么刚毅的一个人,但凡她认定‘梁万千’是个假货,绝不会一点声息都没有地被关在梁府里,定然会闹出一些动静,而她没有。所以我想,这些年来她是半真半假地疯了。” 白虎使道:“那她的痊愈也是真的痊愈?” 谢连州点点头,道:“而且我想,这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她或许是没有理由的,就这么突然地好了,但也有可能是发现了一个可以确切证明‘梁万千’不是真的梁万千的证据,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的,所以不再迷茫,不再为难自己,最后自然而然就清醒了。” 白虎使双眼一亮,道:“你说得对。而且他们原本是要请来梁万千旧友的,梁夫人很可能想借着这个机会向众人揭露此事,但行迹败露,被假梁万千得知,这才被他杀人灭口。” 这正是谢连州的猜测,这样梳理,案情中的种种疑点便都能对上。 谢连州道:“或许我们需要再派人去详细调查一番,看看一年前梁夫人病好前后,梁府是否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 白虎使一下有些坐不住了,道:“我这就让人快马加鞭地去查。” 若说先前是漫无目的,将人过往数十年都大概摸清地查,如今便是有的放矢地查,按白虎使的设想,会比先前快许多。 谢连州不拦他,只道:“记得让你那些探子多关注些同南疆或者蜀中以外有关的人或物。” 白虎使想了想,便道:“你觉得他可能是南疆人?” 谢连州并不否认:“毕竟梁大侠从那里回来以后,便成了现在的‘梁万千’,这是最大的可能。而且南疆地处偏僻,不爱与外界来往,若他是南疆的人,也能解释为何这些年来都没过往旧友认出他,揭穿他的身份。” 白虎使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吩咐他们。” 白虎使风风火火,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走出书房。 谢连州却不急着离开,仍坐在书房主位之上,看着堂前静静出神。 待白虎使交代完探子,再回到书房,看见谢连州时还有些惊奇:“你还有话要同我说吗?” 谢连州点点头,却不急着开口。 白虎使有些等不及,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谢连州道:“我是在想,人很容易被眼前的事物所遮蔽,当相似的事情重复发生时,你只会注意到第一件,却不会注意到后边的第二件,第三件。” 白虎使眉头微皱,似乎在认真琢磨谢连州话中含义。 谢连州却没有再卖关子的打算,开口道:“当日,我注意到了尸体的易容和傅齐的面具,在面对‘梁万千’时,就下意识忽略了他不是本人的可能性,纵使听你说了往事,也没再往深想。直到今日,梁天全被带到你我跟前,听他说了梁夫人的种种表现,我才想到‘梁万千’是冒名顶替之人的可能性。这让我觉得,在这之前,我很可能还忽略了什么。” 白虎使揣测道:“看你的样子,你是想到你忽略什么了?” 谢连州问他:“庄中的四位使君都可信任吗?” 白虎使不知道他问这个是因为什么,但出于近来合作的愉快,还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开口道:“四使留在这里,都是因为同庄主有所交易。别人我说不准,我只知道,约定的年限没到,我不会离开也不会背叛庄主。至于其他三个人,玄武应当不会背弃庄主。而青龙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如果庄主死了,她会欢天喜地地提前离开,如果他没死,她也不像会处心积虑害死他的人。唯独朱雀,是我最拿不准的人。我在庄里待了这些年,虽说和玄武青龙不曾真正互通身份,可多少知道点他们的事,将他们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有朱雀,我连他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他是谁。” 谢连州道:“而你们让‘太平道人’死了。” 白虎使怔了怔,道:“你明明知道……” 谢连州打断他未尽的话:“我知道太平道人只是假死,可你们让他这个身份死了一次,让他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你怎么保证,等他再回来,他还是那个真的太平道人?你要知道,朱雀使可以做出连我都发现不了不对的脸,自然也可以骗过你们。” 白虎使眉头紧缩,显然有些紧张起来,低声道:“庄主并不是心里没有成算的人,他信任我和玄武,是因为他知道我们的身份和脾性。他既然敢让朱雀做他的四使之一,便一定有他的倚仗。” 谢连州道:“我这几日都没见到玄武使,想必他是守在太平道人身边?” 白虎使有些警惕地看向谢连州,可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头。 谢连州道:“太平道人离开山庄后,曾有一段时间你和玄武都在庄中,那时是谁陪在太平道人身边?” 白虎使面色微变。 谢连州又道:“若真正的太平道人那时开始被调包,而调包之人便是四使之一,对他平日言行举止甚为了解,玄武使会发现不同吗?” 白虎使已然有些坐不住了。 谢连州道:“你先别急,若真是朱雀使生了这份心,我想太平道人现在还活着。只要你们及时出手,他应当便能活着回来。朱雀使并不是会与人鱼死网破的性子,若是事情败露,他自然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 白虎使道:“若不是朱雀,而是青龙呢?” 他这么问并非怀疑青龙胜于朱雀,只是想将所有万一都先了解。 谢连州道:“同朱雀使相反,青龙使恰恰是一个会鱼死网破的人。正因如此,她不会想出李代桃疆的法子来取代庄主,因为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白虎使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女诸葛 白虎使提灯走在密道里,想着昨日同谢连州的那番对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发觉,太平道人假死以来,他叹的气比过去几年都多。 若这一次事情能够有惊无险地结束,该让太平道人再给他加些买酒钱才是。 白虎使其实犹豫过,不知道这是不是谢连州的引蛇出洞之计,兴许此刻他便跟在他身后,借由他找到太平道人的所在之处。 可谢连州提出的可能也确实让他惊心。 他不敢说自己了解朱雀使,但以他看人的目光来说,对方的确是一个谨慎又有野心的人。 白虎使顺着谢连州的想法假设,发现摆在朱雀使跟前的,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了骗过众人眼睛,营造出太平道人假死之象,朱雀使对着太平道人的脸练了数十次易容,直至白虎使三人一一看过,都认不出真假后,方才为尸体易容。 也就是说,此时的朱雀使对太平道人面貌的细节了如指掌,他可以将任何一个与太平道人身形相仿的人易容成太平道人的模样,也可以自己亲身上阵。光凭肉眼,白虎使几人根本分辨不出。 若是他们没有心生怀疑,便不会想到要去试探如今的太平道人,那么只要容貌相符,他们便会将假太平道人认作真太平道人。 等到庄中诸事了结,朱雀使再营造出自己叛逃亦或庄主放他离开的假象,从此便可自己扮作太平道人,当上太平山庄的庄主。 至于太平道人那些隐秘的情报网,一时半会儿对接不上也无妨,他有真的太平道人在手,严刑逼供之下,只怕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狡猾也会屈服。 久而久之,他便是太平山庄真正的主人了。 这样的一份诱惑摆在朱雀使跟前,他有没有可能动心? 白虎使发现,以他对朱雀使浅薄的了解,很难觉得他会说不。 这也是白虎使冒着可能被谢连州跟踪的风险,仍要来一探究竟的原因,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更何况这些天来与谢连州的相处,隐隐让白虎使觉得,他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昨日,谢连州在最后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去太平道人的藏身之处,因为你仍然对我半信半疑。我也可以答应你,不强行插手这件事,但我希望你尽快确认太平道人的安危。如果你不处理这件事,或者你处理不来,那就让我来,因为对我来说,太平道人只有活着才有用。” 白虎使想着谢连州的神色,轻轻骂了句:“真晦气。” 可心里早已不像当初那般讨厌谢连州的性子。 白虎使终于来到密道尽头,看着眼前的青铜大门,他没有贸然去开,而是伸手按着音律扣了七下。 他知道,虽然门后显得那样安静,可玄武一定已经听到有人来访的脚步,为了避免误伤,他先表明自己的身份。 果然,七下敲门声之后,厚重的大门在他跟前一点点打开,门后站着多日未见的玄武。 玄武使一见到他,便皱起眉头,只是被遮挡在面具下,让人看不分明。 “你怎么来了?可是庄中出了什么急事?” 按着他们当日约定,本该玄武使守在这里,白虎使坐镇庄中,两人都不得轻易擅离职守。 白虎使先问了句:“庄主近来可好?” 玄武使往后退了一步,断了他突然起手攻击的可能,方才警惕道:“庄主仍在疗伤。” 白虎使倒不因为玄武使的举动而感到冒犯,心知玄武便是这样谨慎负责的人,见他来的突然,问的突兀,自然对他心生戒备,哪怕他不觉得他是会背信弃义的人。 白虎使又问:“庄主可有让你替他疗伤?” 见白虎使一直问些同太平道人有关的事,玄武使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不是山庄里出了事,而是他一直待着的密室出了问题。 玄武使思索道:“庄主功法奇特,你我二人为他疗伤功效寥寥,又值多事之秋,他不让我们浪费真气,否则也不至于拖到今日仍未痊愈。前日见他实在痛苦,我想用五蕴内经为他疗伤,可是被他拒绝。” 白虎使迟疑道:“也许这一次,他拒绝不是怕浪费你的真气,而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经不起你的内力探查。” 玄武使道:“你是什么意思?” 白虎使到底将谢连州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玄武使。 玄武使沉默一瞬,转身朝室内走去,白虎使愣了愣,关上门,匆匆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密室深处,看见太平道人坐在床边的身影。 太平道人见到白虎使,愣了愣,问出同玄武使相仿的话:“你怎么来了?可是庄中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语气神态都与白虎使记忆中的太平道人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是太平道人说话行事本就刻意抹去自己的特点。 又或者谢连州的猜测终归只是一个猜测,他们能够确认太平道人平安无事就好。 就在白虎使心生动摇之际,玄武使已经走到太平道人跟前:“庄主,我有一事相问。” 太平道人看向玄武使,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何事?” 玄武使道:“当年我向你求一个人的名字,你也用那个名字将我留在了庄中,现在,我想让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白虎使瞪大双眼,没想到玄武使会当着他的面直接问出口。他虽大致猜到玄武的身份,却不知道他当年为何叛出度厄寺,又为何待在太平山庄隐姓埋名地做了十年玄武使。 但他多少知道,这些东西既一点风声都无,那便多半是些不方便为人所知的隐秘。 玄武使就这样直接问出来,也不怕眼前人真是太平道人,一回答便将他最大的秘密暴露人前。 难道说,他也觉得谢连州是对的? 太平道人顿了顿,看了一眼白虎使,道:“你确定要在他跟前提及此事?” 玄武使平淡道:“如果你能回答,便直接说吧。” 二人跟前的太平道人并不说话,突然,他迅猛转身,想快速从枕下拿出什么,却被玄武使干脆利落地一把打晕。 玄武使道:“果然是个假的。” 白虎使看着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心中暗骂一句,这一个个的,要么狂,要么疯,都比他更不像个正常人。要知道,他当年被人称作展屠,如今竟成了最循规蹈矩、思前虑后的一个,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大牙! 他爷爷的! 白虎使上前,粗鲁地一把掀起枕头,发现了假道人想去摸的东西是个暗器机关盒。 白虎使啐了一声:“这玩意儿见血封喉,还真是下血本了。” 玄武使回身,朝太平山庄的方向看去。 —— “朱雀使,这里下不得。” 谢连州手中还拈着一枚黑子,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轻声阻止了敌手落子。 朱雀使挑眉,道:“如何下不得?怕我吃你一条大龙不成?” 他到底还是将子落在原位,显然颇为相信自己的布局。 谢连州摇头失笑:“那倒不是,只是你将子落在这里,我便连你怎么输都看见了,实在无趣。” 他说着将手中黑子落下。 局势看起来并无扭转之意,仿佛谢连州这一番狂言只是笑话。 可朱雀使原本要落子的手到底为之一顿,将此刻局面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到底还是没找出疏漏之处,最后将信将疑地落在了原本想下的位置,对谢连州道:“谢公子这一出唱的若是空城计,倒确实妙极。” 谢连州笑了一声:“是不是空城计,使君很快便知道了。” 他飞快落子,几乎不用思考一般。 朱雀使思考半晌,再落一子。 谢连州仍不停顿,快速下子。 两人这一来,一回,一来,一回…… 慢慢地,朱雀使面色开始凝重,谢连州则显出几分百无聊赖来。 谢连州失了一条大龙,最后棋目却胜出朱雀使十数子,而他放眼望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像当时谢连州那样的起死回生之处。 朱雀使沉默许久,终究是投子认输,苦笑道:“不知谢公子师从何人,确实是棋艺精湛,令我不得不拜服。” 谢连州笑道:“师从一位女诸葛。” 朱雀使为这一语双关微微语塞,能教出谢连州这般的弟子,那前辈确实称得上是女诸葛,可这话同先前的空城计相映照,又像是在取笑他。 朱雀使只做不察,不动声色道:“不知是江湖中的哪位前辈?” 谢连州含笑看向他:“朱雀使志向远大,却连这点情报都没有,那可不行。” 朱雀使右手微微握拳,抬眼看向谢连州,怀疑他话中有话,再想到他今日突然寻他下棋,心中更觉不妙。 谢连州道:“使君怎么了?看上去这般紧张。” 朱雀使正在酝酿话语,外边突然传来下人叩门声响:“使君,庄外来了一个男子,说要见白虎使和玄武使,怎么赶都赶不走,可玄武白虎两位使君都不在庄中,我们不敢擅自定夺,特来向您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