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野》 风吹麦浪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历书》 立夏日,一望无际的北方大平原上,金黄色的麦田与蓝天相接,辽阔壮观。忽而夏风起,麦浪滚滚,一浪高过一浪,沉甸甸的麦穗你追我赶,散发出阵阵麦香。 “好美呀!” 一个甜甜软软的声音传来,不似本地口音的生硬,却带着几分江南的柔美和水润。 站在麦田里查看颗粒的边野闻声回首,看到了乡间最美的一幅画。 一位陌生的姑娘站在河堤上,旁边垂柳柔软的枝条随风舞起,抚向姑娘白嫩的脸庞。她笑靥如花,星眸若水,穿着一套崭新的粉衫白裙,娇俏无比,一朵飘落的石榴花在墨色长发上短暂停留,便滑落下去,做了素白裙子的完美点缀。 北方人看惯了麦田,并不觉得美如画。可是住在南方大山里的阿竹,第一次欣赏风吹麦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熠熠生辉,鼻尖闻到了浓郁的麦香。 边野常年在这田里劳作,每次抬起头看到的都是河岸一棵高大的垂柳和一棵俏丽的石榴树,今日却忽然多了一个画里走出来的姑娘。 边野嗓子眼有点干,仰头瞧瞧太阳,发觉今日有些闷热。低下头,他却忽然发现那姑娘站到了自己身旁的田埂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 忽然之间近在咫尺,边野心头狂跳,觉得许是弯腰太久了,忽然站起有些喘不过气。他是附近十里八村最年轻的里正,自从前年父亲去世就挑起赵北村的担子,见过不少风浪,一直处变不惊,今日却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意乱。 边野眸光变了几变,终是垂下头瞧着饱满的麦穗,舌尖舔了舔唇角。 “你不认得我了?”姑娘软糯的江南口音再次传来。 边野吃惊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姑娘:“你……你在跟我说话?我们见过吗?” “对呀,我们昨日才见面,你不记得了么?”姑娘笑得甜甜的。 边野一脸懵,仔细看看她,只觉得这姑娘越看越好看,却并不曾见过。 阿竹见他讷讷摇头的模样,笑得更欢了。“我刚刚看到你,就过来跟你道谢呀!谢谢你昨日背我来赵北村。”她弯下腰,抬手在下巴上做了一个捋胡子的动作,换作苍老的声音说道:“小伙子,你知不知道赵北村怎么走呀?我要去赵北村投亲戚。” 若非亲眼所见,边野绝不会相信这么苍老而逼真的声音是这个姑娘发出的,“你……你是昨晚那个——老爷爷。” 阿竹挺直腰:“对呀!就是我。” 边野眨巴眨巴眼睛,飞快回想昨晚的事情。昨日他出了县城天就黑下来了,因为骡车被边林借走,需要走路回家。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却被路边一个捧着脚、衣衫褴褛的乞丐叫住。那人问他去赵北村怎么走,边野一听是自家村子,就问他是谁,找什么人。老乞丐说家乡遭了水灾,来赵北村投奔亲戚曹旭。赵北村确实有曹旭这个人,边野便信了,主动背起伤了脚的老爷爷送到曹家门口。 “难怪昨晚你不肯让我看你脚上的伤,竟是因为……你的伤好了?”边野垂眸看向裙边下的绣花鞋。 “昨晚伤得本也不重,不过是赶路多了,被草鞋磨破了皮,又被树枝扎了一下,现在没事了。不过,若不是你背我走那么快,只怕我今日也走不到赵北村,脚也好不了,所以,你真是我的贵人,谢谢你啊,边大哥。” 阿竹专心看着边野,没发现表姐曹英已经走到近前。“阿竹,你真是有本事啊,第一天到村里,就和我们村的里正边野叫上大哥了。以后有他罩着你,是不是就用不上我了?” 边野瞧一眼曹英,就转回头来继续看阿竹:“曹叔是你的?” “是我舅舅,这是我表姐。”阿竹脆生生答道。“表姐,我还是要靠你罩着的,昨晚就是他把我背到你家的门口的,我来谢谢他。” 曹英点头:“对,昨晚你说了,是一个叫边野的人带你进村的,你可没说是背了一路,看来你俩挺有缘啊。我赶走边吉这一会儿功夫,感谢话都说完了。” 这话有些调侃的意味了,阿竹赶忙拖着曹英胳膊朝地头走。“边大哥,你忙吧,我们先走了。表姐,你别乱讲,我才刚来村子里,名声还是要的。” 曹英满不在乎:“我们里正是天底下最最正直的人,不会乱想的,再说这周围又没有旁人,怕什么,北方人没你们江南那么讲究。” 北方人的大大咧咧,阿竹在曹英身上充分感受到了。刚刚她追着边吉打的时候,阿竹不忍直视,就自己往前走了。遇到帮过自己的边野说了几句话,又被表姐打趣了。都说闺女随姑,可表姐这性子真真是一点都不随阿娘。 曹英带着阿竹在村子周围逛了一圈,让她认认路,阿竹见太阳偏西了,就催着她回家。毕竟自己是来舅舅家添张嘴吃饭的,总不能等舅母做好了再回去。 姐妹俩进了门,曹英一眼瞧见边吉正隔着篱笆墙给兔子窝里扔草,就飞也似地跑了过去。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护住自己的一窝兔子。阿竹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舅母,我来烧火吧。”阿竹会做菜,可是她昨晚才到,还不清楚舅舅一家的口味,甚至还没有见到舅舅,只是舅母做主留下了自己。所以,她想先摸清曹家的口味喜好,再下厨做菜。 廉氏正在和面,见阿竹一进门就乖巧地坐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便笑道:“不用,水已经烧开了,一会我把鸡肉炖上,馒头蒸上就好了。你没蒸过馒头,不知道烧多大火,出去跟她们玩吧。” “今天表姐带我玩了一天,村里村外的路我都认得了。村里的人也认识了几个,人们都很和善,跟舅母一样爱笑,我很喜欢这里。”地上放着杂乱的干树枝,应该是烧火用的,阿竹闲着无事,就把长树枝折断,整齐地码放在灶膛口,这样一会儿烧火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廉氏在面盆里揉好了面,拿到案板上做馒头,看到阿竹整理的树枝,唇角翘起。这孩子真是和绵娘一样爱干净,干活利索,手也巧。只可惜绵娘那么温柔善良的姑娘,却…… 阿竹折好树枝,站起身来瞧着廉氏做馒头。既到了北方,就要学会做这里的饭菜。 硕大的面团在舅母灵巧的双手之下忽扁忽圆,灵活翻飞,很快就被揪成了十分均匀的一个个小面团。只见舅母细长的手指控住面团,用掌心在上面揉揉捏捏,很快就做成了一个圆滚滚的馒头胚子。 “舅母,我可以试试吗?我也想学做馒头。”阿竹双眸发亮,在旁边跃跃欲试。 廉氏想都没想,就开口答道:“阿竹,不用你干活,咱们家人口不多,饭量也都不大,平日里我一个人做饭就够了。英子和糯糯也会做馒头,但平日里我也不用她们,你和她们一样,若闲暇了就去喂喂兔子,不用在厨房里闻油烟味儿,姑娘家家的,白白净净的才好找个好婆家。” 提到找婆家,廉氏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看阿竹,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也好,你去洗洗手,过来跟我学做馒头吧。既然不打算回江南了,以后就要在这里找婆家。出嫁之前有舅母给你做饭吃,嫁人以后你就要自己做饭了,这些活计总是要学会的。” “哎,好,我这就去洗手。”阿竹乖乖应了,转身去水盆里洗手,眼里却涌起一阵水雾。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把涌上眼眶的泪水咽了下去。 昨晚来到舅舅家时,舅舅并不在家,趁着还没收麦子,去给别人家帮忙做影壁墙了,挣些钱贴补家用。舅母和曹英、曹糯在家,见到衣衫褴褛,脏得像泥猴一般的阿竹她们很是吃惊。 阿竹怯生生的讲了自己逃难的经历,十分担心与自己毫无血脉关系的舅母会趁舅舅不在家说些难听的话,把自己赶出家门。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舅母并未有半点儿嫌弃。不仅心疼的落了泪,马上烧了热水让她洗澡,还挑了一套刚给曹英做好的新衣裳让她穿。 阿竹沐浴更衣之后,从一个满身泥巴的老乞丐,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舅母看着她笑,眼里却掉了泪。给她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阿竹是流着泪吃完的。 这一路上对寄人篱下的所有担忧,全都一股脑地跑光了,舅母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舅母。难怪母亲被大水冲走之前,叮嘱自己一定要来投奔舅舅,说有娘家可依的姑娘才不会被婆家欺负。 阿竹洗净手,回到案板旁。抓起一个小面团,学着舅母的样子揉搓起来。面很软,搓扁揉圆都很容易,只是不能向像母做出来的馒头那般稳稳的站在高粱杆做成的盖帘上。 “舅母,为什么我做成的馒头都像喝醉酒一样东倒西歪的呢?” ※※※※※※※※※※※※※※※※※※※※ 农家休闲小甜文,希望带给大家轻松欢快的心情,喜欢请收藏,么么哒! 默默靠近 廉氏被逗得咯咯直笑:“你呀,还没学会用力,对面团太温柔了。” 廉氏干活麻利,很快就揉好了所有的面团,上笼屉蒸了起来。另一口铁锅也烧上了火,阿竹瞧着舅母舀了一块猪油出来,在热锅里化开。把切好的葱姜放进去爆香之后,就把剁好的半盆鸡块倒进锅里,翻炒起来。 阿竹瞧着舅母倒进不少酱油、醋,又放了一些桂皮、八角之类的调料,还放了一大把盐,心里暗暗咋舌。看来北方做菜和南方还是不一样,阿娘在茶香镇做菜并不是这样的做法,十分清淡,以清蒸和煲汤为主,并未见阿娘炖过这样一锅黑乎乎的鸡肉。 尽管颜色不尽人意,却也挡不住肉香味扑鼻而来。 曹家的邻居是边吉家,两家只隔着一道篱笆墙。瘦瘦的边吉灵活地朝上一跳,越过曹英头顶,把最后一把青草扔进了兔子窝。 “喂完了,哈哈,这窝兔子是我喂大的,以后要炖肉吃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一碗。”他拍打着手上的草屑,满脸得意。忽然一股肉香味袭来,边吉一愣,刚说要吃肉,肉就熟了? 曹英也愣住了,不会真的炖了一只兔子吧?她赶忙低头数自己的兔子,发现一只都不少,这才松了一口气。 边吉瞄着曹英的脸色,踮起脚瞧瞧兔子窝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幸好你的兔子没少,不然又要拿我撒气了。” 二人正说着话,就见阿竹拿了碗筷出来。在院子中央的八仙桌上擦拭干净,开始摆碗筷。“表姐,饭熟了,来吃饭吧,糯糯呢?” 天气一热,乡下人喜欢在院子里吃饭。这张摆在石榴树下的八仙桌,就是曹家人早晚吃饭的饭桌。 曹英快步走了过来:“阿竹,我都跟你说过了,咱们俩同岁,你叫我英子就行,别叫表姐了,把我都叫老了。” 阿竹抬头,温婉一笑。“那怎么行?岂不是没大没小了。” “就要没大没小才好嘛,人家没你长的水嫩就罢了,怪也要怪这北方的天气。我们全村的姑娘都不如江南的姑娘水灵,你再不让我扮扮嫩,我还怎么嫁人呀?”曹英脸皮厚,说着这话,面不改色心不跳。 篱笆那边的边吉搭话了:“你呀,肯定嫁不出去,谁乐意娶你这种母夜叉。” 曹英应干脆利落地回头,指着边吉骂道:“你给我闭嘴,我揍死你,你信不信?” 虽只来了一天,可阿竹已经看明白了。这两个人拌嘴是从小拌到了大,根本不用理会。她擦净了桌子,低头摆好碗筷。就在这时,糯糯欢快地从门外跑了进来。“爹爹回来啦!” 小姑娘晶亮的眼神看向阿竹,转头又看刚刚进门的父亲。“爹,这就是阿竹姐姐。” 阿竹蓦地抬头看向门口,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袍的中年男人进了门。他身量中等,不胖不瘦,面色在常年种地的乡下汉子里算白净的。他肩上背着一条灰色的搭链,看穿衣打扮完全是乡下农夫的模样,举手投足却带着几分书生的文雅。 阿竹一见便觉得十分亲切,因为舅舅身上那股书卷气,同阿娘是一样的。 “舅舅!”见到舅舅便想起母亲,阿竹眼圈一红,跪在地上给舅舅磕头。 “好孩子,快起来。”曹旭把肩上的搭链朝地上一扔,抢步上前扶起阿竹。刚刚在门口遇到小女儿,糯糯只说姑姑家的表姐来了,其他事情还没来得及多讲。曹旭打量着阿竹精致的小脸儿,不禁点头:“果然是绵娘的孩子,你这模样与绵娘有七分像,你娘呢?她可同你一道来了?” 提到母亲,阿竹眼圈里的泪便掉落下来,哽咽到:“家乡遭了水灾,我阿娘被大水冲走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恐怕已经……舅舅,是我没用,我没能护好娘亲……” 阿竹越说越伤心,泪水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曹旭听到噩耗脚下踉跄着退了一步,又看着外甥女哭成这样,自然心中悲痛,也跟着掉了泪。 “你爹呢?” 阿竹边哭边说道:“爹爹在水里救起弟弟就游走了,我和阿娘被大浪冲了几里路。我命大,遇到了一块浮木,抱着才活了下来。阿娘被冲走前告诉我要好好活着,到北方来投奔舅舅。他说女人不能远嫁,一定要有娘家可依。舅舅,我没有找到娘,也没找到爹,以后我的娘家就是舅舅家了。” “好好,阿竹你放心,以后舅舅家就是你的家。英子和糯糯就是你的亲姐妹,有舅舅在,没人敢欺负你。” 曹英在一旁拍着胸脯保证:“阿竹你放心,有我在,赵北村你横着走。” 往常这个时候,边吉是一定要插句话的,灭一灭曹英的锐气。可今天他扁扁嘴,没有搭腔。原本只知道曹家来了一个天仙似的表妹。如今才知这不是普通的走亲戚,这个江南来的姑娘竟如此可怜。 边吉默默转回身去,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吓得他哦了一声,才看清是堂哥边野。 “大哥,你啥时候来的?咋也不出声呢?” 边野个子高,眼神越过篱笆墙,把曹家院里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垂下眼帘,沉声道:“我刚到,来跟二叔商量点事。” 边吉的父亲就是边野的二叔,赵北村大部分人家都姓边,因位置在战国七雄的赵国最北端,自秦国灭赵之后,这里就被叫做赵北村。 边二叔家的晚饭也做好了,二婶把饭菜端出来,摆在院里的石桌上,就招呼边野一块吃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过来一块吃吧,也没啥特殊的,今日花生米炸的不错,你陪你二叔喝一盅吧。” “好。”都是自家人,边野就没客套,坐在石桌旁给二叔倒满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边吉眼巴巴的瞧着酒杯,嘟囔道:“我也不小了,凭什么只有大哥能喝酒?” 边二婶一扬手,就要用手里的筷子敲儿子的头,边吉眼疾手快,抱着头一闪,躲开了来自亲娘的一顿狠敲。 “等你啥时候像你大哥一样沉稳大气,会说话,会办事儿,你在想喝酒吧。” 边吉不服气:“俗话说的好,老子英雄儿好汉,大哥能干弟不孬,我也不小了,差不多可以议亲了,连酒都没喝过,多丢人。” 边野眸光一沉,看向堂弟。他今年才十四,若要议亲,怎么也得三年以后再说。以前他一直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今日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议亲之事。 莫非,有了触动他心弦的姑娘? 边野转头看了看隔壁的曹家,隔着篱笆墙看不太真切,但是能看到他们已经不再抱头痛哭了,而是开开心心的坐在桌边吃饭。廉氏还端了一碗喷香的鸡肉过来。隔着篱笆喊边吉:“今日我家炖的鸡味道还可以,边吉,你过来端一碗,给你爹添个下酒菜。” 边吉欢快地跑到篱笆墙边,双手捧过粗瓷大碗,皱起鼻子使劲闻了闻。“香真香啊,婶子,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廉氏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是吗?爱吃你就多吃点儿,下回婶子做了好吃的再给你送来。” 两家关系好,谁家做了好吃的都要分给对方一碗,这么多年已然成了惯例,边家也就没多推辞。 边野吃了一口喷香的鸡肉,心中暗暗感慨廉氏人不错。丈夫的外甥女孤身一人来投靠,家里就会多添一张嘴吃饭。若是那小气的,只怕要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哪里肯特意杀一只鸡来招待。 “阿竹多吃些,看你瘦的,这一年多千里迢迢地到北方来,定然吃了不少苦。你跟英子同岁,她却比你高了一脑门呢,多吃点还能长长个。”廉氏见阿竹不好意思夹肉,就专挑鸡腿鸡胸上最厚的肉块夹给她。 阿竹已经擦干了泪,只是眼睛依旧红红的。“谢谢舅母,您真是世上顶顶好的舅母,难怪我娘常念叨您。” 曹旭连连点头:“你娘没出阁的时候,跟你舅母感情可好了。若没有绵娘,你舅母也嫁不进咱们家。你呀,千万别见外,该吃吃该喝喝,不能总让舅母给你夹菜,在咱们家里,你跟英子和糯糯就是一样的。” 边野低头吃着饭,侧耳倾听着隔壁的谈话。见二叔的手去摸酒杯,赶忙放下筷子,也去端自己的酒杯。 忽生羞赧 叔侄俩轻轻一碰杯,都饮下一口。边野开口道:“二叔,我想过几天去涿郡,打听一下那边收麦的价格,今日我到田里细细查看过了,麦粒儿已经成熟,过几日就该抢收了。咱们这边很少有客商过来,每年粮食贩子压的价都很低。我听说涿郡那边有过往的南方客商,售卖的价格比咱们这边高些,若咱们都拉到那边去卖,一家少不得要多卖上一两吊钱呢。” 边二叔双眸一亮:“好啊,这是好事儿,同样的麦子若能多卖上几吊钱,咱们便可以多吃几顿肉菜解解馋了。你快去问吧,问了回来就告诉我,但不要告诉别人。反正你有马车,我家也有驴车,咱们就在这边低价收,然后运到那边去高价卖,能赚不少钱呢。” 边野无奈地抿了抿唇:“二叔,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们怎么能这么干呢?咱们两家在村里都算富户,只要不遭灾,都能吃饱穿暖,还有余粮。可那些地少的人家呢,他们能吃饱饭就不错了,紧巴着肚子省下些口粮,换了钱是一家人一年的零用。咱们怎么能赚这个钱呢?他们还怎么过日子呀?” 二叔把脖子一梗:“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们赚了黑心钱似的,他们卖给粮食贩子不也是那个价吗?卖给咱们也不吃亏,对吧?” 边野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给二叔敬酒。“二叔,您脑子活络,会做买卖,这本是好事。可爷爷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咱们村这些姓边的,祖上都是一家人,可以去挣外人的钱,却不能在自家人身上打主意。” 边二叔气得一扬手,把一杯酒干了。“所以呀,你爹乐意当里正,你也傻呵呵的乐意干,我就不乐意。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有什么意思?” 边野爷爷在世时就是赵北村的里正,老爷子刚正不阿。家里的二十几亩地是靠几代人勤勤恳恳劳作挣下来的,而不是靠手里那点小权力想方设法抠出来的。 边野的父亲后来接了里正的班,可他英年早逝。那年边野才十七岁,还未成年。有人推举边二叔接下哥哥手里的担子,可他不想受这份累,便推说自己干不了。于是,身量颀长的少年郎,便接下这个重担,带着赵北村的村民过日子。 篱笆墙的那边忽然传来了曹英爽朗的笑声。“好啊好啊,好久没赶集了,明天我带阿竹好好转转,买几块漂亮的棉布回来做新衣裳。” 曹旭从褡裢里拿出三十文钱,给每个闺女数了十文。“这是我这两日的工钱,就不给你娘了,你们仨每人十文,明日去赶集的时候买些喜欢的东西。” 赵北村附近没有集,要赶大集就要去十里路以外的红树林。因那里有一片开阔之地,每逢一和五,就会有各种摊贩集中到那里售卖,附近十几个村子的人都会去那儿采买,这么多年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边野在二叔家吃饱了饭,也在卖粮食这件事上跟二叔达成了一致,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进门时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被母亲发现便问道:“你今日好像挺高兴呀,笑着回来的,咋了?” 边野抬手下意识的捏了捏嘴角,有笑吗? “我刚去二叔家了,在他家吃了饭,我想明日去涿郡打听一下收麦子的价格,问了问二叔的意见。” 边野的母亲万氏对这些不太关心,卖粮食的事以前有丈夫操持,现在有儿子张罗,根本用不着她费心。“你要去涿郡呀,本来我想明天去赶集买些蚊香呢。天热了,有蚊子了,燕子最怕蚊子,没有蚊香她便睡不着觉。那我就不去了,你从涿郡带回来吧。” “好,您再想想还有什么要买的,我一并买回来。”边野从缸里舀出来一瓢水咕咚咕咚豪饮了半瓢,剩下的泼在院子西边的一小块菜地里。“娘,要不明天让燕子跟着我去涿郡吧,她也不小了,带她出去见见世面。” “姑娘家家的,又不像你们男人,见那么多世面干嘛?”万氏摆好桌子,喊边燕边祥过来吃饭。 边野闲不住,把前几日砍的柳条拿了出来,蹲在地上编柳条筐。 边燕捋着头发从东屋走了出来:“娘,我想跟大哥去涿郡,我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红树林集市,要是哪天离开咱们村儿,一准儿走丢了。” “闲的你啊,离开咱们村干嘛?你呀,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明年就在咱们村的小伙子里挑个不错的定了亲。有你大哥在,婆家人也不敢欺负你,你以为走远了是好事啊?今日听说曹家来了个孤女投奔,千里迢迢从江南来的,这样的姑娘将来谁乐意娶?” 边野停了手上的活,诧异抬头。“娘,投奔曹家的姑娘我见过,人挺好的,怎么就没人乐意娶呢?” 万氏边吃饭边说道:“你这傻小子,还真是一根筋,难不成你乐意娶个这样的?就说咱们家燕子吧,将来成家定是要给不少嫁妆的,可那种投亲的孤女能有嫁妆吗?再说了,这般苦命的人,只怕以后也是个享不了福的。没福运的人,没有人家乐意娶。再说她千里迢迢的从江南来,谁知道路上发生过什么事,遇上了什么人,还是娶个咱们村知根知底的姑娘好。前年若不是你爹出了事儿,我们本打算让你跟宋铁相亲的。你看宋铁多好,人长得高高壮壮的,家里兄弟好几个,将来肯定好生养,还能干。咱们家二十多亩地,总不能全靠你一个人吧?找个能干的媳妇你就轻松许多。” “娘,”边野忽然失去了编筐的兴致,把手上的柳条一扔,站起身来。“我没觉得宋铁哪里好,您别乱点鸳鸯谱,我跟她没半点关系。您也不要随意议论阿竹,人家聪明的很,扮作逃荒的老乞丐从南方过来的,我都没认出来是个姑娘。” 万氏放下筷子,诧异地看了过来。“阿竹是谁?就是来投奔曹家的那个姑娘?我还不知道名字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边野转过身去背对着家人,蹲下继续编筐。“我去二叔家了呀,他们两家不是邻居嘛,我自然就知道了。而且我是里正,咱们村的一举一动我都要清楚才对。您就别瞎想了,快吃饭吧,既然燕子愿意跟我出去转转,明天我就带着她一起去涿郡。” 万氏没再说什么,既然儿子决定了,就按他说的办吧。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儿子一向沉稳,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次日一早阳光明媚,有点闷热。边野套上马车,拉上妹妹,赶着车朝北边走,路上遇到去赶集的人就带上他们,不多时就坐了半车人。 “曹婶,你们也要去赶集呀,上车一块走吧。” 边野瞧见廉氏带着曹家两姐妹和阿竹正往前走,就赶车追了上去。 跟车去赶集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廉氏见车上已经坐了六七个人,便也没客气,带着孩子们都上了车。 前车辕后车帮都已经坐满了,她们只能坐到中间去。边野把自己坐着的草垫子推向阿竹:“你坐这个吧,看你衣裳挺新的,别挂破了。” “哦,谢谢你。”阿竹甜甜软软的江南口音,马上吸引了全车人的注意。 “这就是你家的亲戚呀?这姑娘真是漂亮呢。”众人都看了过来,纷纷夸赞阿竹貌美水灵,感叹江南的水土养美人! 阿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为躲避众人打量的目光,只能转过头去,看向路边一望无际的田野。 边野就坐在他旁边,目之所及就看到了他挺拔的侧影。边野不胖,脸上线条明显,刀削斧刻一般,若只单看脸,甚至觉得他有些瘦。可阿竹被他背过,两条腿在他腰间磨蹭时,深深体会过。他身上并非瘦骨嶙峋,而是硬邦邦的肌肉硌得人腿疼。 被他背着的时候天色已晚,当时脚上很疼,就期盼着快点到舅舅家。阿竹心里不曾多想,只盼着他脚步快些再快些。 此刻却不同了,已然换上女装的阿竹,似乎刚刚想起来自己是一个大姑娘了。看着他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腰身,棱角分明的俊美侧脸……忽然之间,大姑娘生出几分羞赧,下意识地朝舅母的位置挪了一下。 她这一动,引起了边野的注意。他转过头来,精准地看向阿竹的位置,与阿竹来不及躲闪的目光碰个正着。 阿竹呼地一下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密密砸砸的挡住了眼眸中的所有情愫,用力抿着唇角,小脸绷得紧紧的。绷住了所有的表情,却绷不住脸颊一抹红晕。 边野笑了笑,转回头去专心赶车,没有说话。 ※※※※※※※※※※※※※※※※※※※※ 点收藏,全是糖 相谈甚欢 十几里的路,若走着去需要半个时辰,坐马车就快多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众人下车纷纷道谢,边燕提上篮子对边野道:“大哥,涿郡路太远,我不想去了。我刚和英子姐说好一起去买绢花,还是在红树林赶集吧。你去涿郡路上当心,不用惦记我,咱们村里的人这么多,我和他们一起赶集不会有危险的。” 阿竹刚刚跳下马车道了谢,转身刚走了两步,却忽然听到边燕这句话。她脚步一顿,飞快地转回头来,却凑巧与边野的目光再次相遇。 “边大哥,你要去涿郡呀?” 见阿竹回头,边野刷地一下移开目光,看向了妹妹。却听阿竹这样问道,便转回头来笑道:“是啊,我要去涿郡打听一下收购粮食的价钱,怎么,莫非你也想去涿郡?” “我……”阿竹纠结地看一眼舅母,欲言又止。 廉氏纳闷儿地看向阿竹,问道:“你想去涿郡?去那里做什么?” 阿竹走到廉氏身边低声道:“舅母,我跟着南方的商队一路到了涿郡才折返回来的,在涿郡城饿得实在不行了,跟城门处的算命先生借了两文钱买了两个馒头,我跟那先生承诺必要将钱还给他的。” 其他跟车的人已经朝着集市走去,车旁只还有曹家四人和边家兄妹,边燕快人快语:“阿竹,不过两文钱罢了,让我大哥帮你还就好。” 曹英爽快的从自己钱袋里拿出两文钱递给边野,“那就麻烦里正大哥,帮我表妹把这两文钱还了吧。” 边野垂眸扫了一眼铜钱却没有伸手去接,“令表妹重信守诺,在下十分佩服,也乐意帮忙,只是涿郡城中算命先生定有很多个,我怎么知道她借的是哪一个人的钱呢?不如……你们同我一起去吧,既能完成表妹的心愿,你们要买的绢花,那涿郡中定然样式更加繁多漂亮,不比红树林大集上的强么?” 阿竹抿着樱桃红的小嘴看向舅母,眼神中满是希冀,却不敢擅自做主。 赵北村在各朝各代都是北方边境,民风淳朴也没有太多礼节的束缚。何况有边野的妹妹边燕在车上,也不会有太多不便。至于边野的人品,那就更不用说了,在赵北村没有信不过他的。 廉氏略一垂眸便点了点头:“涿郡太远,我和糯糯就不去了,你们俩跟燕子作伴儿一起去吧,人家既然在危难之际救助了咱,无论钱多钱少都应该还债的。” 阿竹抿着的唇角一翘,眸光中流露出几分欣赏。难怪阿娘平日里便总是夸赞舅舅和舅母,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远嫁女对娘家的思念和护短。如今才知,阿娘在洪水咆哮之时,声嘶力竭的喊着让她去投奔舅舅家,是发自心底的对舅舅和舅母的信任,是对自己女儿这一辈子最好的安排。 三个姑娘上了马车,马蹄声哒哒响起。熙攘的人群渐渐远了,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沼泽地。 边燕与曹英在讨论什么样的绢花好看,阿竹并未参与。 投奔到舅舅家,已然是添了一张嘴吃饭,能吃饱穿暖阿竹就很知足了,还要什么花戴呢? 阿竹的眸光转向了路边那一大片杂草丛生的沼泽地,江南长大的姑娘,见到粼粼的水光便觉得十分亲切,只是又有些许奇怪。 边野忽然开口道:“我听爷爷说,一百多年前这一片就是联通江南与漠北的商路,是十分宽阔平坦的官道,从这里通往幽州最是便捷通畅。因为我们这一带都是大平原,没有山,不仅道路平坦也没有劫匪的藏身之地,所以那些茶商马贩子都喜欢从这里经过,早年间人们的日子也比现在富庶得多。” 阿竹一怔,怎么自己心中刚刚产生了疑惑,边野就开始解释了呢?这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竟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车上一共四个人,那两个姑娘聊着首饰头油正是起劲儿,根本没在意边野所说的话。阿竹瞧瞧四下无人,便也放心地同边野说起话来。 “既然如此,为何商路转到了涿郡那边呢,我便是跟着北上的茶商一路走来,到了涿郡才知自己走过了,又往回折返。” 边野抬手用马鞭子指了指面前的沼泽地:“前些年雨水少,这里都是干净的黄土路面,后来不知怎的雨水大了,上游的人们怕大水淹了村庄,就扒开了几道口子泄水。这条路地势低洼,就成了这蓄水池。这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种不得粮食也养不了鱼,慢慢的就变成了这种杂草和芦苇丛生的样子,官道两旁的田地也被淹了这才有一眼看不到头的沼泽。上游不讲道义,真是太坑人了,幸好咱们村的房屋田地地势略高,要不然大家还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沼泽地种不得谷物麦子,水草芦苇却长得十分茂盛,一群一群的野鸭在芦苇丛中穿梭,一对不知名的水鸟忽然扑楞着翅膀飞了起来。 阿竹抿着小嘴笑了起来:“这个地方倒有些江南的味道,没想到在北方还有这么大片的水域。我倒觉得可以修个堤坝,多存些水就可以种藕、养鱼,也是收成啊。” 边野转头看向这个貌美的江南姑娘,昨日只知她长得好看,人也机灵。今日方知,她同那些讨论绢花的女孩子不一样,是个有大智慧的女子。 “我们见了三次面了,可是我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呢?”边野自然听到她的名字是阿竹了,可他想知道的更多一点。 “我姓夏,叫夏文竹,家里人都叫我阿竹。” “夏姑娘,你说的很有道理。今日我们去涿郡,刚好去上游的白马河瞧瞧,我觉得你说的这个方法应该是可行的。”边野开始认真思考阿竹的提议,顺便跟她提起想在哪个地方筑堤坝合适,若是要种藕养鱼,又该由谁来种、由谁来养,大家怎么分? 曹英悄悄拽了一下边燕的袖子,弩着嘴儿朝旁边使眼色。边燕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正瞧见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 边燕一笑,低声道:“我还是头一次瞧见我大哥跟一个姑娘聊的如此投机。” 曹英凑到边燕耳边吃吃笑:“你哥是咱们村儿里最好的一个麦穗。” “那你怎么不想收了他?”边燕坏坏的捅捅曹英腰眼。 曹英最怕痒了,捂着腰眼蹭到一边去,咯咯地笑个不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家的小白兔最爱吃萝卜,不喜欢吃麦子。” 边野和阿竹同时回头,诧异地看向笑作一团的两个姑娘,阿竹好奇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通过这两天的接触,曹英发现阿竹心思细腻,顾虑也多,不像自己可以随意开玩笑。便委婉说道:“没笑啥,说绢花呢,我们俩口味不一样,我就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哦,”阿竹轻轻应了一声,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了一眼边野。便转过身来,不再同他讲话,只看着曹英和边燕,想加入她们的话题。 边野转过头去,脸上有几分落寞。眼角余光瞧着阿竹笔直的背影,知道这姑娘是不肯再和自己谈论种藕养鱼了。 三个姑娘说说笑笑,半日的路程也不显得那么漫长。进了涿郡城的时候,太阳已经过了正午,四人都有些饿了。 边燕兴冲冲说道:“今天让我大哥请客,请咱们吃好吃的。” 曹英豪气地一拍腰间荷包:“姐姐今日得了母亲大人资助,钱袋颇丰,姐请你们吃好吃的。” 浓烈的阳光撒在曹英身上,映的她眼眸也像星星一般闪耀。阿竹抿着小嘴轻笑,眸光定在曹英身上移不开。 这便是被爹娘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吧,无忧无虑,既豪爽又可以任性。而自己的父亲夏春城虽然也是个小有作为的茶商,可是对家里的钱财管得特别紧,阿竹从小手头就没有宽裕过。 边野把手里的马缰交给店小二,让他拉到后院去喂马,转回头就看到了阿竹满眼羡慕的表情。 本是个聪慧灵秀的好姑娘,老天爷不该这般对她。 边野道:“我们就在这个饭馆吃吧,虽不是涿郡最大的酒楼,但风评特别好,听人说这儿有几个拿手菜是别家都做不出来的。” 边燕一把拉起曹英就往里跑,边野领着阿竹走上台阶,正要给她介绍自己听说过的这里的拿手菜。却没想到,一只白皙修长的男人的手,突然落在阿竹肩头。“小美人是过路的吧?本公子怎么没见过你呀?速速报上名来,本公子给你安排涿郡最好的涿悦轩用午膳。” 边野刷地一下转过头,首先看到了阿竹肩头那一只男人的手。一看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专挑漂亮姑娘调戏。 边野伸左手砰地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右手握起斗大的拳头,二话不说便挥了过去。 幽州秘辛 那人却像早有预料一般,直接蹲下身子躲过这一拳,抱着头嗷嗷求饶:“表哥表哥,是我呀,我跟燕子开个玩笑,你动真格的?” 边野提拳正要再打,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顿住了扬起的拳头。“万凌云,你搞什么鬼?” 万凌云见表哥认出自己,这才敢站起身子,甩了甩被他攥得发麻的手腕,小声嘟囔道:“你这么粗鲁,哪个姑娘肯嫁你?我远远瞧见了你和燕子,就过来跟你们打个招呼,谁曾想差点被你揍成猪头。” 边野挑眉:“那还不是你欠揍?” “行行行,我欠揍行了吧。我请燕子用膳,不请你,你在一边看着。”万凌云得意扬扬得摇头晃脑,看向旁边的阿竹,正要伸手去抓她胳膊,却突然愣住了。“你……你不是燕子啊,可我刚才明明看见表哥旁边是燕子呀,难道是我眼花了?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刚刚冒犯了,把你误认做表妹,失礼失礼!” 边燕和曹英见后面的人没跟上,便折返回来。刚好看到万凌云手握折扇,深施一礼。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边燕毫不客气地抬手拍了一下万凌云头顶:“表哥,何必行此大礼?” 万凌云一抬头,就看到了表妹趁机占便宜的一脸坏笑。谦谦公子的好风度马上碎了一地,直起腰来,一把扯住边燕的手腕,拖着她就往里走:“你这小丫头片子。占我便宜。还不是因为你,让我认错了人,差点被你哥揍成猪头。” 边燕哈哈大笑,拉住发愣的曹英,被万凌云拖着来到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小二过来,”万凌云豪气地一招手,瞧瞧表妹和曹英,又看看跟过来的其他二人,拍着胸脯道:“今天本公子请客,把你家的拿手菜只管上。”: “好勒!客官稍等,马上就来。”店小二高声唱喏,用手上的白棉巾象征性地擦了擦桌子,转身就去厨房。 边燕咂咂嘴:“表哥,就算你家是咱们安郡的大户,也不能这么显摆吧。菜都不点,让人家随便上,万一你带的银子不够了怎么办?” 万凌云刷地一下打开折扇,悠哉悠哉地摇了起来:“你放心,我在涿郡读书已有三载。几个像样的饭馆都是认得我的,就算不带银子,他们也得好好的招待咱。你们俩就别跟我客气了,反正我也快要离开这儿去幽州念书了,今日能碰上就是咱们大家的缘分。” 边野诧异道:“你在这儿读的好好的,干嘛要去幽州?” “大哥,你不知道。咱们这附近方圆数百里,要说最好的教书先生,便是幽州的曹公。只可惜呀,十几年以前他老人家就去世了。于是就数着涿郡的吴夫子最厉害,不过最近幽州新来了一位刺史大人,听说他极有学问,是当年曹公的亲授弟子。如今他重开官学、延请名师,我们学堂里的这些书生都想去幽州读书呢。” 曹英双眸一亮:“你说当年曹公是最好的教书先生,是虚谷书院的曹公吗?” “对对对,就是他老人家。你这姑娘倒有几分见识,比我大哥强呀。”但凡有机会挖苦边野,万凌云绝不会错过。 曹英双眸一暗:“他是我祖父,只可惜我出生的那年他去世了,后来我们家就搬回乡下老家,不在幽州了。” 万凌云瞠目结舌,怔怔地瞧着曹英,直到店小二端着托盘过来上菜,挡住他的视线,才突然一拍大腿。“没想到你们赵北村卧虎藏龙呀,曹公的孙女竟是在赵北村长大的。我从小数次去姑姑家,竟不知道有曹公的后人在,若知道我便拜令尊为师了。” 曹英苦笑:“我爹自回乡之后就务农养家,并未教书。不知祖父临终前叮嘱了他什么,不让他做教书先生了。” 刚上桌的四道菜色香味俱全,边燕忍不住拿起筷子,却见他们依旧在谈论曹公。万凌云皱着眉头说道:“我有一个同窗的父亲,也曾是曹公的弟子。听说当年曹公突然病重去世,与他女儿有关。原本她女儿就住在书院里的,貌似天仙,性情温柔,时常帮师兄弟们做鸽子汤。曹公去世的那一年,那姑娘突然就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阿竹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一颤一颤的。“你说什么?外翁去世是因为我娘?” 万凌云一愣,再次打量这位刚刚被自己认错的姑娘。 “你是?” 边野赶忙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吃饭:“菜都上桌了,大家赶紧吃吧,这些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凌云,你道听途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不要到处乱讲,不知是真是假呢。” 边燕对教书先生的事情不感兴趣,早就对桌上的几个好菜垂涎欲滴,得了大哥的令,便开心地吃了起来。 万凌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也抄起筷子埋头吃菜,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曹英的眉头并未舒展,不过见大家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便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饿了。于是埋头开始吃饭,不再去想爷爷和姑姑的事情。 唯有阿竹怔怔地瞧着万凌云,有心想再打听些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边野默默叹了口气,用干净的勺子帮阿竹舀了一勺红烧肉,又舀了一个当地名吃驴打滚。 万凌云埋头苦吃,能默默感觉到头顶有一道眸光,可他不敢抬头,生怕再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竹见人家实在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毕竟自己家的事情,从外人嘴里说出来,总归是不大好,倒不如回去直接问舅舅。 到底是涿郡有名的馆子,饭菜的口味还是不错的。众人吃得心满意足,边野率先下楼,从后院牵来自己的马车。万凌云到柜台结账时,才发现边野已经结过了,只能讪讪的带着三个姑娘走出门口。 “表哥,说好了这顿我请的,怎么你偷偷把帐结了?” 边野面色平静:“我们知道你家是大财主,尤其最近这几年,舅父的生意越做越好,也在县城买了大宅子。不过我是当大哥的,这次都是我带来的人,理当由我安排。下次去县城若碰上你,你想不请客都不成。” 万凌云呵呵一笑,刷地一下把扇子打开。轻摇折扇,扇动鬓角垂下的两绺飘逸长发。“好,一言为定,改日各位到了咱们县城,定要让万某略尽地主之谊。” 双方道别,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边野问清了阿竹是哪个城门,就想带大家先去答谢那算命先生。不过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卖胭脂水粉和首饰的铺子。于是临时改变计划,三个姑娘进了铺子,边野在门口看着马车。 以前,边野对这些姑娘家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今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把马拴在门口柱子上,溜溜哒哒地走了进去。 曹英和边燕各拿着一只绢花发簪,正在热切地跟掌柜讨价还价。阿竹却默默的站在墙角,眼光定定的瞧着柜台里。 边野没有多想,好奇阿竹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便径直走了过去。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发现柜台里摆着一只玉簪,雕成竹节的形状,簪头的装饰并非普通的花朵,而是一簇玉雕的竹叶。 曹英和边燕付了钱也凑了过来,“阿竹,我帮你买了一只粉色的。你瞧,跟你的衣裳好配,跟你这水灵的小脸儿也正合适。” 曹英对自己的眼光颇为得意,把手上那根粉色的绢花发簪插到了阿竹发髻里。边燕见大哥和阿竹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着某样东西,就也瞧了过去,好奇问道:“这绿色的是什么东西呀?长得好奇怪,叶子有点像柳叶却又感觉不是。” 边野一笑,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妹妹头顶:“傻丫头,要不说你得多出来走走看看呢。这应该是竹叶,南方比较多,北方不常见,我曾经在一个大户人家见过几棵竹子,很漂亮的,应该就是阿竹姑娘名字里的这个字吧。” 阿竹转过头来看向边野,目光有几分惊诧与赞叹:“我从江南一路走来,到了江北就很少见到竹子了,没想到边大哥竟认得此物。没错,这就是南方的竹子,在我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这个,很好活的,所以才给我取名叫阿竹呀。” 曹英有点疑惑:“可是你的全名叫做夏文竹,文竹应该是另一种树吧,我小时候见过家里有一颗特别漂亮的文竹,用紫砂盆种着的盆景,可惜后来死掉了。” 阿竹笃定不移:“不会是那个文竹的,我知道,见我娘画过。可是我的家乡并没有文竹,漫山遍野都是又高又绿的竹子,阿娘并未跟我说过名字的由来,可我一直觉得就是因为山上漂亮的竹子才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文这个字是因为阿娘喜欢读书写字,许是希望我文雅秀气吧。” 曹英点点头:“也有道理,许是这样吧。掌柜的,这个竹子的发簪多少钱?我要买给我家阿竹,嘿嘿。” 掌柜的刚开了张,心情不错,笑嘻嘻的跟了过来。“几位姑娘好眼光,这根玉簪成色极好。通透水润,雕工也精致。是南方客商运来的货,不过是因为咱们北方人见过竹子的少,不识货,才没有卖出去。这个往常要三两银子的,既然几位姑娘识货就便宜点,二两银子吧。” 曹英一惊:“啊?这么贵呀,我们这绢花发簪不才五文钱一个吗?” “小姑娘,您说笑了,这绢花发簪是用木头和布做的,成本就没多少钱。这只竹子发簪是玉石雕的,哪能一样呢?” 阿竹一把拉住曹英就往外走:“咱们不买那个,根本用不着。玉的太娇气,掉地上就摔碎了,咱不要。” 边燕也跟着她俩走了出去,只留下原地不动的边野。他拿起发簪在手心里摩挲,望了一眼阿竹出门的背影。 掌柜的赶忙搭腔:“小伙子,瞧你长得这么精神,跟那天仙似的姑娘是一对儿吧?你买了这发簪送给她,我保证,她肯定高兴。” 边野尴尬的笑笑,把玉簪放回原处:“你多想了,我与她并无任何关系,不过是同村的,顺路搭个车罢了。” 有夫妻相 买到了心仪的绢花,这次便直奔城门,一路上经过商号,就打听一下收麦子的价格。一路打听下来,边野颇为欢喜。“看来今年麦价还不错,收成也好,大家可以过个丰收年了。” 快到城门处了,阿竹一直观察着路边算卦的摊子,忽然惊喜地指着一处摊位喊道:“就是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叫神仙眼。我见过不少算卦的,有张半仙刘半仙赛神仙,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叫神仙眼的,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边野勒住马车,阿竹灵巧地跳下车去,跑到摊位前。 这位算命先生穿着一身道袍,须发皆白,随风飘起,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在东墙根儿底下悠哉地晃着二郎腿,西斜的太阳刚好照在他身上,他闭眼享受着温暖的日光,好不畅快,全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生意。并不像旁边两个卦摊儿,一直在招揽顾客。 “老爷爷,我来还您两文钱,多谢您前天肯借钱给我。”阿竹从荷包里捏出两文铜板。捧在手心递到老人面前。 白胡子老头缓缓抬起眼帘,定睛瞧了瞧阿竹,一点儿都没觉得意外。“小丫头,这么快就找到家人了呀,我老人家算的没错吧?让你赶快买两个馒头,出了城门会碰到贵人的。” “对,老人家您说的没错,的确碰到了一个贵人,是他把我带去赵北村的。”阿竹笑着答道。 老人捋着胡子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此人与你渊源颇深,应该不只是带路这么简单吧?” 边野和曹英边燕都跟了过来,阿竹怕他信口开河,便催促道:“老人家,您快把铜板收了吧,我们路远,还要赶回去呢。” 谁知道那白胡子老头竟没有半点要收钱的意思,吹了吹自己的胡子,笑了。“早就跟你说过了,不用还。你是我的贵人,若干年后我有一个坎儿,那时候就靠你帮我了。” 旁边一个挂摊儿的旗子上写着张半仙,一直在吆喝着拉生意,却没有拉到。此刻见一群人围住了旁边的“神仙眼”,就调侃道:“老神头儿,你这都脑瓜门子入土的人了,若干年以后怕不是有人刨了你的坟吧?难不成你要这姑娘帮你修坟?” 白胡子老头听了这话并不恼怒,反而哈哈大笑。“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小丫头,你快回去吧,这两文钱我是不会要的。” 边野见阿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一旁帮腔。“老人家,这姑娘今日特意搭车来涿郡,是专程还您两文钱的,您快收了吧。当日肯借钱给她,已然有恩,若您不收,他她必然不会安心的。” 阿竹感激地看一眼边野,赶忙说:“对呀对呀,老人家,您快收了吧,我给您放袍子上了。您在我快饿死的时候,肯借钱给我买馒头吃,已然是救命之恩,以后若有用到阿竹的地方,您尽管开口,我定会报答的。” 老头不再推辞,捡起两个铜板放进自己的钱袋里,眸光却饶有兴味地看向了边野,上下好一番打量。“小丫头,这便是那日你遇到的贵人吧,是他给你带的路。只是带路吗?嗯嗯嗯,不错,有夫妻相,看来老朽没有看错呀,这神仙眼可不是白叫的。” 曹英一听这话,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燕好奇的瞧瞧大哥又看看阿竹,没能看出个所以然,就伸手揪曹英袖子。“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是我大哥把阿竹带到咱们村里的?” 这一句夫妻相让阿竹脸上瞬间飞红,急惶惶地摆手。“老人家,您莫要乱讲,我与他才认识三天,只见了三次面而已。” 老头嘿嘿地笑个不停,并不认为自己相面会相错。“三天见三次面还少吗?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 阿竹愈发窘迫,抬手捂住滚烫的面颊,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老人家,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们要回去了。” 边野此刻倒也十分善解人意,轻声道:“嗯,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阿竹率先跳上马车,生怕那白胡子老头再说些让人羞赧的话。边野大步跟了过去,坐到车辕上准备赶车。 曹英和边燕却还在后边磨叽,边燕凑在曹英耳边,不依不饶地小声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儿? 曹英努力的憋着笑,为表妹的名声着想,不敢多说,一把推开边燕:“想知道就回去问你大哥,他比我清楚。” 边燕不满的哼了一声,抬脚跨上马车。眸光看看自家大哥,又瞧瞧阿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小秘密似的。 边野心里还惦记着在沼泽里种藕养鱼的事情,就想去上游的白马河查看一下水情,也让阿竹这个江南水乡的姑娘帮自己做做军师。 要去看白马河就得绕路,走到河边的时候已然是黄昏。金色的霞光映满了西方天际,坐在马车上遥遥的便看到了水面上散碎的光晕,随着水波荡荡漾漾,粼粼不止。 “这河岸好高啊,竟比路面高上这么多。”阿竹诧异道。 话音刚落,边野就开口解释。“听说原本白马河的水位并不高,后来黄河水过来了一部分,河底有泥沙沉积,这河岸便越来越高。” 阿竹皱起了眉头:“可是这样的话,一旦河水暴涨,很容易冲出河岸淹了庄稼呀。” 边野正要答话,忽见十几个庄稼汉扛着镐头锄头,沿着河岸在往前走。这个季节,田里的麦子还没有收割,按理说是用不到这些农具的。 看来十里不同乡,这里应该是还种植其他粮食吧。 越发靠近河岸,就无法赶车了。四个人从车上下来,爬上高坡,站到了河堤上。 “ 哇!”边燕被这辽阔的水域震撼了,赞叹道:“好宽阔的水面呀,听人家说大海一眼望不到头,莫不就是这般景象吧?” 曹英摇摇头:“听我爹说,咱们这边离大海远的很。大海水天相间,这水面虽是有十几丈宽,却也能看到对岸。你看不到边际的地方,不过是上游水流的方向。” 边野默默皱起了眉头,涌动的水流居于高处,成熟的麦田却在河岸下方,这不是什么好事,四下观察之际忽然听到阿竹的声音,“糟了,有危险。” 阿竹脸色苍白,满眼惊恐,指着水面焦急地说道:“你们看,这河面底下有暗流漩涡在涌动。去年我的家乡遭洪水时,江面上也是这个样子,当天晚上便决了堤,大水冲走了好多人。” 突然想起那一晚的洪水,摧枯拉朽一般冲走了整个茶香镇。人们凄厉的哀嚎犹在耳畔,暗夜中绝望的眼神令人颤抖不已。 边野见阿竹突然一激灵,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便快步走了过来,有力的大手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夏姑娘,这水真的有那么危险吗?我的确觉得不太安全,不过不至于很快就决堤吧。”边野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阿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已然忘了什么男女有别。“边大哥,你相信我。那天我看见了江里的水,就是这个模样。这说明洪水的前锋已经到了,你看这水势已然快要与河岸齐平,只要后边的猛流一到,这河岸根本就挡不住。” 边野急急地看向水里,又把手搭在眉毛上挡住阳光,仔细眺望上游和下游。忽然想起刚才扛着搞头锄头走过去的那一群人,边野急急地一跺脚。“坏了,那些人不是干农活的,他们是去挖决口放水的。” 曹英也明白过来:“你是说那些人常年住在白马河边,他们也看出来洪水要漫过河岸,所以走到不妨碍自家村庄田地的地方,去扒开豁口,把水放出去。” 边野点头:“对!他们要保住自己,害惨的就是咱们。咱们那边地势低洼,也没有大山阻挡,这些水放下去,最终会流进村西那一片沼泽地。只是水势这么大,沼泽定是容不下的。定然会冲进田地,已经成熟的麦子虽然还没有熟透,可是被水一冲,麦粒儿都会脱离麦穗,不知会被冲到哪里去。” 阿竹红着眼睛,颤声道:“还有人呢,人!” “阿竹你放心,咱们村地势高,周边都是平地,跟山地不一样,洪水再大也不会把人冲走的,放心吧。咱们得赶快回家连夜抢收麦子,快点跑。”情急之下,边野没再叫夏姑娘,甚至都没有松开拉着阿竹手腕的那只大手。另一手抓起边燕,拉着她们就奔着马车跑。 曹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喘着问道:“若是我们追上那些人,不让他们挖河岸,是不是就不用这么急了?” 边野摇头:“没用的。白马河边的村子这么多,就算能拦住这一波,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村的人想刨开这河岸呢,咱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回家,你们都坐稳了。燕子,你过来抱着我,你们俩抱着燕子,咱们必须拼命往回赶。” 边野坐在车辕上,一手扬起鞭子,另一手紧紧握住车轱辘上方的扶手。稳住身子,给三个姑娘当支撑。 边燕双臂抱住大哥的窄腰,牢牢倚在他后背上。曹英右手抱住边燕,左手也握住扶手。阿竹在曹英身后,一手抱着曹英,一手握住扶手。 四个人队形稳固,随着一声嘹亮的鞭子声响,黑色的大公马四蹄扬开,一路狂奔起来。 夕阳已落到山顶,红艳艳的霞光映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如雕塑一般挺直的四个脊背。 “驾驾驾!”边野疯狂地催着马,只要路上没有大的砖头石块,没有翻车的危险,就不管车身有多么颠簸,只顾拼命往前冲。 大黑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焦急,不待扬鞭自奋蹄,拼命地往前跑。马蹄和车轮扬起一路的烟尘,如逐日的夸父一般,向着前方毫不止息地前进。 月夜抢收 即便他们顾不上颠簸疼痛,一路疾驰。回到赵北村时,也已经月上柳梢。 无暇把两个姑娘送回家中,边野赶着马车直冲到自家门口,跳下车就冲进院门,拿出来大铜锣咣咣地敲了起来。 这个时辰,农家人已经吃完了饭。有的坐在院子里纳凉抽旱烟,有的已经准备洗洗睡了。忽然听到紧促的铜锣声响,众人十分纳闷,快步来到街上。 很快人群就聚了里三层外三层,互相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边野把铜锣放下,焦急地跟大家说道:“我有一件特别急的事跟大家说,今天我们去了涿郡,回来的路上特意去白马河查看水情,发现河水马上要漫过河堤,而且里面涌动着黄河水。估计是黄河决口,河水冲进了白马河里,所以我们今晚要抢收小麦,必须连夜收完。” 众人面面相觑,并没有被边野焦急的情绪所感染。边二叔悠哉的吐出一个烟圈,说道:“你也别见风就是雨,地里的麦子得过几天才能完全熟呢,若今晚收割得减掉不少分量。就算那白马河决堤,最多也就是沼泽里的水涨上几寸,还能冲进田里不成?” 留着八字胡的崔树根也说:“是呀,你们小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白马河涨了点水,就把你吓坏了,至于吗?大晚上的把大家都集中到街上来,算了算了,都回去洗洗睡吧。” 边野双目如炬,满头大汗,汗珠子顺着脖梗滚进衣领。见大家不当回事儿,他怒吼道:“你们听我说,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刚刚看到有十几个人扛着镐头去挖河堤了,就算沼泽能帮咱们挡一会儿,可是今晚放水,明天一早肯定也到了。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抢收,你们赶快回家拿镰刀。” 阿竹见没有人肯相信边野,就站出来说道:“大家一定要相信边大哥的话,我的家乡就是这样遭的水灾。当时也有人提出来要闹大水,让人们躲躲,可是没有人信。结果当天晚上洪水就把整个镇子冲垮了,大家就听边大哥的去拿镰刀吧,就算少收上几斗,也比颗粒无收强呀!” 赵北村的大部分人还没有见过阿竹,忽然听到一个软软糯糯的江南口音,便是那语气十分着急,人们也觉得毫无力度。崔树根大笑起来:“你这小丫头片子是哪来的?一听就不是本地人,莫不是边野在路上捡的吧,还挺会整词儿,颗粒无收……你咒我们呢?” 曹旭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挡在阿竹面前。“这是我亲外甥女,什么路上捡的?大家先别走,边野的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他断不会小题大做。你们看他急成这样,可见洪水灌进麦田的可能性很大,我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我这就去拿镰刀套车,我家今晚就收麦。” 终于有人信了,边野紧抿的唇角舒展开,眸光看向二叔。边垚与侄子对了个眼神儿,扁扁嘴说道:“你别看我,我活了好几十年,也没见过洪水冲进麦田,我不信。” 边吉快步走了过来:“爹,你信不过洪水,还信不过我大哥吗?我信我大哥,既然他说收麦,咱们家就收。若真是因此少收了三五斗,我少吃几顿饭就是了。” “你……”边二叔气得扬了扬手里的旱烟袋,又看了看边野斩钉截铁的眼神,认命地叹了口气,站到边野身旁。“我相信我侄子,既然他说抢收,那我家就抢收。” 有人开了头,村民们很快就分成两拨。一半人站到了边野身后,打算一块抢收,另一半人还在犹豫不决。 王老蔫挠着头问道:“边野,我们家只有一亩多地,过几天麦粒儿长足实了,才够一家人吃饱饭。要是今天晚上抢收,肯定会损失好几顿饭。万一明天早晨洪水没来,损失的这些粮食,你给补吗?” “对呀,你给补吗?” “哎,是这么回事。边野要是给咱们补,咱们就不怕了,就跟大家一起收。” 有几个人似乎突然发现了这件事情稳赚不赔的诀窍,要是明天早晨真的来了洪水,那晚上抢收就抢对了,要是没来洪水,边野肯把损失给补上,那自家也不吃亏。 阿竹担心地看向边野,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边野皱起眉头,眸光凌厉起来,怒吼一声:“我不补。” 大家没想到他答的如此斩钉截铁,一时众人愣怔,鸦雀无声。 阿竹默默地看着边野,他额头青筋暴起,目光坚定,面沉如水。开口朗声说道:“今日大难临头,每一家的麦田都面对着风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每个人都要承担风险。你们别指望我做个傻傻的老好人,收与不收,你们自己拿主意。是少收几斗麦子,还是全家一年挨饿,你们自己看着办。但凡今晚不收的,明日没了口粮,不要到我家来借。我数到五,愿意晚上抢收的,我们一起干,站到我身后来,不愿意的就请自便。一、二、三、四、五。” 村民们见边野恼了,不敢再讨价还价。在他数完五之后,便呼拉一下涌到了他身后。 站在边野对面的只剩了崔家几个兄弟,崔树根也是村里的老人了,当年边野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便有心争里正之位,只是没争过边野他爹。后来边野他爹去世,大家推举边野做里正。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成了全村的领头人,这让一把年纪的崔树根恨得牙痒痒。 他瞧了瞧自家几个坚决拥护他的兄弟,颇为得意,却忽然发现小弟弟家的侄子崔百家站到了边野那边。便抬手指着他骂道:“崔百家,你还姓不姓崔?小时候你爹去的早,你吃谁家的饭长大的?” 崔百家憨憨答道:“大伯,我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才叫崔百家嘛。我相信野哥的话,他从来不说瞎话,我宁可每顿吃个半饱,也不想全年都挨饿。” “你……你个没出息的,你给我过来。” “不,我不过去,我就要跟着野哥。” 边野不想再被催树根占用宝贵的时间,刷地一下转过身,开始给大家安排。“大家听我说,今晚时间紧迫,咱们一起抢收。先从村西头最低洼的地方收麦,家里有牲口有车的,都套上车负责往村里拉。男人们负责割麦打捆,女人和半大小子们帮忙装车捡麦穗儿。麦穗要捡快些,不必特别干净。十岁以下的孩子和五十岁以上的老人留在村里,帮忙卸车看家。家家户户都敞着门,若是有人趁此机会来偷来抢,你们就敲响铜锣。我们手里都是握着镰刀的,看我不削死那些不要脸的。” 明月升了起来,在边野身上镀上一层清辉。从阿竹的角度看过去,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一层荧光,挺拔的身姿像画里的天将。他排兵布阵,很快就安顿好一切。 “狗娃子,你去南面的李广村,把这件事告诉他们里正。是否抢收,咱们不管,只管传话。小栗子,你去北面的燕南村,也办同样的这件事。传了话你们就赶紧跑回来干活,别耽搁,知道吗?” “明白。”两个半大小子异口同声的答道,撒开脚丫子飞快地跑走了。 众人按照边野的吩咐,回家套车取镰刀,全都到村西头的洼地里集合。 起风了,麦浪滚滚,人影绰绰,镰刀光亮的刀刃在月光下闪来闪去。忽而被人挥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忽而落入麦田之中,刷刷地斩掉一片麦秆。 很快村西的十几亩地收完了,大家按着顺序往东走。并没有一户人家要求打破顺序,先收自己家的。 崔家十几口人,站在村头的石榴树下瞧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让他们心里也有点痒痒。崔树根站到轧麦的石磙子上面,遥望远方,似乎是想看看究竟有没有洪水冲过来。 李广村的李正带着几个族中耆老,赶着马车过来了,一把抓住正在割麦的边野,急急问道:“大侄子,那孩子说的是真的吗?我刚刚跟村里人说了,他们都不信呢。” 边野没空跟他长谈,把刚刚割下的一抱麦子,放在地上拧好的麦杆绳上,放下镰刀,把麦秆往中间一拉,大手灵巧地一拧,就打了一个结,抬手把硕大的一捆麦子扔到了马车上,毫不费力。 “李叔,白马河的水已经快要冲出河岸了。我估计明天早晨洪水会到,所以今晚抓紧抢收。不过这也只是我估计,未必一定会发生。事情就是这样,收不收你们自己做决定,无论结果怎样,都别怨我,我只好心给你提个醒。” 边野弯下腰,继续刷刷割麦,无暇多做解释。 李广村的几个老爷子退回马车上,商量对策去了。 阿竹第一次参与收麦,有些手忙脚乱。脚踝被乱糟糟的麦茬扎破好几处,手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只是心情太过焦急,并未感觉到疼痛。 月上中天,麦田里依旧热闹非凡,银镰挥舞,驴马嘶鸣,平日里不常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忙得团团转。人们无暇擦拭脸上的热汗,也看不清手上扎破了多少伤口,只顾着赶快抢收小麦,保住这一年的口粮。 滚滚的麦浪逐渐变成乱糟糟的卖茬,粮食都被运回家里,大家心里越发踏实了。东方露出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只剩了最后两亩地。 边野执起累酸的腰,看了看疲惫的大家。“剩的不多了,腰不好的就歇会儿,腰好的坚持一下,咱们一口气把它割完。” “哪个小伙子敢说自己腰不好,还想不想娶媳妇了?”边林在一旁大声打趣儿道。 男人们哈哈大笑,听懂的小媳妇儿红着脸,低头捡麦穗。没听懂的姑娘们,大概也能猜出不是句好话,没人接茬。 惺惺相惜 男人的腰和娶媳妇联系在一起,总能引得人们浮想联翩。 边野下意识地看向阿竹,见她正认真地弯腰捡拾麦穗儿,一双小手倒腾得飞快,捡上一把就捧到马车上去。本来白嫩的小手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一看就知道这一晚上没有偷懒。 众人心情轻松,喘息之际忽然有一个颤抖的声音传来。“不好啦,洪水来啦……” 大家吃惊回头,这才发现奔涌的浪花已然涌过河堤,直扑进这一片麦田里。水流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到了脚边。 边野迅速发号施令:“不要捆麦子了,来不及了。大家把车都赶过来围成一圈,割了麦子直接往车上扔。捡麦穗儿的柳条框和篮子堵住车尾,别让麦子散落下来就行。” 随着边野一声令下,大家迅速行动起来。马车、驴车、牛车各自散开,把这两亩地围成一个圈。男人们猛挥镰刀,把割下的麦子扔到就近的车里。女人们听话的用篮子和柳条框堵住车尾,不让麦子散落下来。 大家动作很快,洪水的速度也不慢,只割掉了脚边的一片小麦,水流就到了脚边。 “大家加把劲,快点。”边野大声喊道。 “好!”众人齐声呼应。 一百多号人围攻这么两亩地,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可是洪水的速度也很快,包围圈又缩小了一圈之后,洪水就没了脚面,到了脚踝。 麦秆被洪水冲刷,明显的变倾斜了。只要水量再增加一些,麦杆就会折断,麦穗会被冲进水里。 汉子们频频挥舞镰刀,以最快的速度抢收最后一亩地。边野把刚刚割下来的麦子放进马车里,发现车已经满了一半,就放声喊话:“多留些麦秆在地里,马车快要撑不下了,只把麦穗割下来就行。” 众人马上照办,一把一把的麦穗,有的直接扔到车上,有的被投进了柳条筐。 最后一丛麦子,被边野用镰刀一勾,大手在麦穗底下的细杆儿处一抓,牢牢握在手心。镰刀顺势一滑,沉甸甸的麦穗就成了掌中物。 水流已经到了小腿肚子,残余的麦茬全都被冲倒了,东边紧挨着的是燕南村的麦田,已经被洪水冲的东倒西歪。 “赶快回家,几个人跟一辆车,帮忙推车,守着麦子别掉。”边野话音一落,众人自发地组成小组围住就近的车辆。河岸的路比田地略高,需要用力把车推上去。 阿竹和曹英、边吉选了身边的一辆驴车,正在奋力地往前推。只是水势突然变大,那瘦弱的毛驴好像有些害怕,嗷嗷叫得挺欢,就是使不上力。边野几大步冲了过来,把镰刀在篮子里一放,双手用力握住车尾的横木,两膀发力,“嘿”地一声,就把驴车推上了斜坡。前辕怼在了驴屁股上,惊得毛驴嗷唠一嗓子,哒哒地往前跑。 水流已经没过了膝盖,淌着水往前走都有些艰难。阿竹刚刚为了捡水里的麦穗,双手不停入水。原本裹了泥巴的双手,此刻被水流洗净,一双白净的小手已然红肿不堪。被麦茬戳破的痕迹十分明显,有几处创口还在流血。 边野握住她手腕看了看,叹了口气,低声道:“辛苦了!” 阿竹看着满车的麦穗笑了:“不辛苦,能保住大家一年的口粮,这一晚上的苦算什么?边大哥,有你真好。” 姑娘甜甜一笑,边野心里顿时开了花。他单手推着车,转头看向阿竹,有点调皮地问道:“哪好?” 阿竹真心赞叹:“如果我们老家那,也有一个你这么好的里正,我娘可能就不会被洪水冲走了。” 说起伤心事,阿竹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边野瞧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眸中难掩疼惜。 曹英嘬了嘬牙花,觉得有点牙疼。探头瞧瞧前面一辆牛车,只有两个人推,就一把扯过边吉。“这小驴车有俩人就够用了,我和边吉去帮忙推前面的大牛车。” 边吉不明所以,只被曹英拽着往前走。“拉我干什么?你要推自己去推呀,我就喜欢毛驴,不喜欢老牛。” 曹英狠狠瞪他一眼:“我看你就属毛驴的,只会嗷嗷叫,办不了正事。” 边野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没有车了,这是最后一辆。很好!麦子都抢回来了。 “啊……”阿竹突然惊呼一声,身子一歪,朝着水面倒了下去。 边野回眸之际,刚好看到阿竹的身影已然接近水面。他赶忙跨出一大步,长臂一伸,就把即将入水的姑娘捞在臂弯里,扶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边野上下打量阿竹。 “没事,刚刚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坑,差点扭了脚。”阿竹试着动了动脚腕,还好并不算很疼,应该是没有伤到。 边野蹲下身子,想透过膝盖深的水,看看她的脚踝,却看不到。大手下意识地向前探了出去,又觉得不该抓人家姑娘大腿,便又讪讪地退了回来,在自己腿上尴尬地拍了拍。“你才来不久,村里的路你还不熟。我们平日里天天走,哪里有个坑都是知道的。这样吧,你坐到驴车上去。就不会伤到了。” 大家都在赶车推车,自己却去坐车,阿竹哪有那么厚的面皮,赶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可以推车的。”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打趣的口哨声,二人抬头才发现,赶车的边葵抱着鞭子盘腿坐在车辕上,正笑嘻嘻的看着他俩。 阿竹赶忙低头推车,边野瞧着她腿脚还是有点不利索,就不再跟她客气,嘭地一把抓住阿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了另一侧车辕旁边,按着她坐下。 一脸坏笑的边葵坐了驴车左侧的车辕,阿竹坐了右侧的车辕,两人并排坐着,一个像得意洋洋的坏小子,另一个垂着头像个娇羞的小媳妇。 边野越看越觉得别扭,索性大步上前,薅着边葵的衣裳,一把将人拎了下来。“你赶一晚上车,即便很累也没我们割麦子的累,让我坐会儿,你去后面推车。” 边葵笑嘻嘻的:“哥,你不是真心想让我推这辆车吧,这辆车上拉的麦子不多,不用推也能走,要不我去推前面那辆,不在这碍你的眼。嘿嘿嘿!” “滚!”边野给了他简单明了的一个字,边葵就笑嘻嘻的滚开了。 车队前方十分热闹,人们都在感慨,幸好今晚抢收了,要不然这一年的日子该怎么过。而车队的尾巴却十分安静,两个人坐在车辕上都不说话,只用眼角的余光朝对方的方向,偶尔瞄一眼。 “那个……”边野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话。“这次多亏了你,我替咱们村的人一块谢谢你!你来了赵北村,就是咱们大家的缘分,希望我们……我们都能好好的。” 阿竹抬头看向前方蜿蜒的车队,走在前面的已经进村,后面这几辆也马上要到了。车上满载着一年的口粮,也是一年的踏实日子。“边大哥,有你在赵北村,肯定好好的。” 边野嘿嘿一笑,心中十分欢喜,不知道为什么。阿竹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他美上了天,比旁人夸他十句都有用。 路边的麦茬已经被洪水淹没,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汪洋。却又不完全一样,有那么几块地,能看到明显的黄色,麦秆已经被洪水冲断,麦穗漂在水面上,可见里面已经没有麦粒了。 车队到了村口,忽然冲出来一群人,手里拿着镰刀、竹篮,匆匆忙忙地朝麦田里跑,正是崔家那几户。 崔树根一瞧那一片汪洋,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口中喃喃:“不会的,不会的,我在房顶上瞧了一宿,都没见到洪水,才刚睡下,怎么才刚睡下就……” 崔葛根握着镰刀跳进水里,却发现麦穗已经空了,只剩了麦芒。“天哪,老天爷呀!麦粒去哪了,去哪了呀?” 崔土根也扑进水中,蹲在身子在地上划拉,双手捧起来却只有几粒被泥浆包裹的麦粒。“麦粒都被洪水冲走了,这可怎么办,水里捞都捞不出来了。” 崔家几个拎着篮子的女人一瞧,全都大哭起来。这是一年的收成啊,从播种到施肥、浇水、捉虫,费了多少心血才有麦收时节的收获。可眼下全年的口粮打了水漂,庄稼人心里疼得滴血。 村北忽然传来更嘈杂的大哭声,原来是燕南村的人们都来到田间地头,纷纷跳进水里,却捞不出麦粒,众人心碎大哭。 崔树根的老婆平日里不敢惹老头子,今日却狠命地捶他:“都是你,都怨你……呜呜……非要跟人家争长短,你要是听边野的话,咱们家至于这样吗?都怨你……” 村民越聚越多,都默默瞧着崔家的人,谁也不说话。可不是么?边野力劝大家抢收,即便减产一些,也比什么都没有强,如今看来确实非常明智。崔家偏偏不听话,非要一意孤行,那可怨不了别人。 崔百家走到大伯身边拉起他,老实巴交地说道:“大伯,你们别哭了,我的二亩地虽然产粮不多,不过也可以分给你们一些,咱们都吃个半饱将就一下,饿不死就行。” 崔树根用袖子狠狠一抹眼睛,深吸一口气,瞧瞧围成一圈的村民,恶狠狠说道:“我家的粮囤足得很,便是三年没有收成也够吃。都别哭了,让人看笑话。收成没了就没了吧,大不了都来我家吃饭,酒肉管够。” 崔树根语气很硬,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却出不来,想转头回家又舍不下田里能捞出来的一点麦粒。想去田里捞,又怕别人笑话。 纠结之际,眸光忽然扫到阿竹身上。满腔的怒火忽然就有了发泄口,指着阿竹怒骂道:“就是你,你这个扫把星,你不来我们村的时候,我们这里好好的,你一来洪水就来了。是你害了我们家,你赔我收成。” ※※※※※※※※※※※※※※※※※※※※ 小区又封闭了,愿大家安好 霸气相护 崔树根声音很大,一下子把大家的目光全都吸引到阿竹身上。阿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腔热血,生怕赵北村的人因为洪水吃亏,却被人倒打一耙,说洪水是自己引来的。 怔愣的阿竹还没有回过神儿来,边野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沉着脸,发了脾气。“你这是什么话?这水如此浑浊,一看便是黄河水冲进了白马河。这早就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黄河那么长,上游恐怕早就有被淹的村子了。只是我们距离远,没有听说罢了。就算阿竹不来我们村,这洪水还是会有的,只不过若没有她提醒我,只怕我也想不到今晚要抢收,咱们大家这一年的收成就都没了。要我说,阿竹就是咱们村的福星,因为她来了,才救下了咱们一年的口粮。” 崔树刚被边野怼的无话可说,抬手指着他,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 曹旭听说有人为难阿竹,赶忙从前边往回跑。挤进人群一看,边野怒气冲冲地瞪着崔树跟,把娇小的阿竹完全挡在身后。 虽然崔树根没有还嘴,可边野还是不解气,再次开口:“各位乡亲,我们燕南赵北之地,自古以来出了很多英雄好汉。今日这洪水是因黄河决堤,你们不肯收麦的几家,是自己决策失误,怪不得别人。心里有气没地儿撒,就该摸着良心想一想,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们该怎么做,而不是一股脑的把责任推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都说我们安俊人豪爽正直,你们若这样做了,若有人信了这鬼话,这还算什么狗屁的豪爽正直。我告诉你们,今后若再有人敢说阿竹半句不好,便是与我边野作对,与我整个赵北村作对,我跟他没完。” 边野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眼皮前单后双,平日里瞧着是个俊俏的小哥,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温柔,可是一旦他发起火来,那眸光变凌厉的像西北风一般。所到之处,像小刀子割着人们的脸。 崔树根活了大半辈子,哪能不明白这是黄河决堤,不过是心里的气没地儿撒罢了。此刻被边野毫不留情地兜头一顿狠骂,骂得他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心里的怨气更甚,却又没有言语能反驳,只能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回村。 众人看向边野的眼神,又添了几分敬佩。阿竹只是一个来投奔亲戚的孤女,这一个晚上,边野不仅保住了大家的收成,还肯为这样一个孤女挺身而出,可真算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边林带头竖起了大拇指:“好,我们边家有边野在,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众人齐声喝彩,只有了解那么一点点小细节的边葵笑得有点坏。 水位还有上涨的趋势,虽说村子地势较高,可边野还是不放心,嘱咐大家回家之后,把抢收的麦穗用桌子板凳架起来,以免再涨水被泡发了。众人纷纷称赞,边野想得周到。 辛苦了一宿的人们,此刻心中无比激动,一点儿都不觉得困倦。周围几个村子的哭声此起彼伏,让赵北村的人们心有余悸,幸好昨晚听了边野的话。 曹旭回到家之后,用板车、椅子,还有两条宽板凳把成捆的麦子全都架了起来。蹬着□□爬上房顶,望了望四周,又出去打听了一下情况。回到家之后,刚好饭菜上桌,饥肠辘辘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饭。 “外面怎么样了?这水不会把咱们村子淹了吧?”廉氏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心中十分担心。 曹旭咬了一口香喷喷的大馒头,平静说道:“放心吧,不会。我刚刚仔细观察了远处,并没有大浪涌来,水面虽是上涨了一点点,但是总量也就这么大了。咱们这里是大平原,幽州辖七郡三十八县,白马河决了口估计幽州城南的四个郡都会被淹,咱们下游还有青郡,估计这水在咱们这里只是过路,过些日子应该会落下去的。” 阿竹想起自己家乡的水灾,最惦记的还是人:“舅舅,没有人被大水冲走吧?若只是淹了麦田,节衣缩食将就一年也是饿不死的。” 曹旭点头:“你说的对,只损失些粮食还能活,若人被冲走就很难救回来了。这便是咱们北方大平原的好处,不像你们那里,山洪暴发使浪太极、水太大,会把很多人卷走。咱们这里便是发洪水,也只能淹田地,一般情况下是冲不走人的。” 糯糯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是不是昨晚只有咱们村抢收麦子了,那周围这些村子呢?全都颗粒无收?” “也不是,边野让人通知了李广村和燕南村。燕南村确实颗粒无收,没有人肯信。李广村的里正倒是信了,不过村民们不认可。里正和几个族中耆老商量着把家族的五十亩公田给收了,有这些粮食在,李广村的人是不会挨饿的。不过这也只能是他们村,有当年飞将军李广留下的兵田,其他村可没有。” 吃饱饭,曹旭让三个孩子进屋睡觉,跟妻子商量过后,就在鸡舍里抓了一只芦花大公鸡,去了边野家里。 边家也是刚刚吃完饭,边燕在帮母亲万氏收拾桌子,边野带着边祥走下台阶,要去村口瞧瞧。 “曹叔,您怎么来了?”边野有点意外。 曹旭把手里的芦花鸡放进边家的鸡舍里:“我来谢谢你!今日若没有你护着阿竹,只怕她就要被人欺负了去。若真是被人定了个不该有的绰号,以后还怎么在这村子里住下去?只怕找婆家都难了,多谢你救了阿竹。” 边野赶忙去鸡舍里把那只芦花鸡抓出来,笑道:“曹叔,您这是做什么?我说的都是正理,句句是肺腑之言,就算不是阿竹,换成别人我也会这么说的。这本就是我该做的,您怎么还抓只鸡来呢?快拿回去吧。” 一个要送,一个不收,双方推让许久,终究是边野年轻力气大,把鸡塞回曹旭手中。“曹叔您这样就太见外了,若要感谢,咱们全村都该感谢阿竹。这姑娘跟其他女子还真不一样,他有见识有头脑,如果不是他提醒,我还真想不到要抢收粮食。曹叔,你若非要这样谢我,那我只能叫上全村的人,每人拎上一只鸡去你家谢阿竹了。” 曹旭赶忙摆手:“不不,阿竹是万万没有功劳的。能够不被人排挤,在咱们村安安稳稳的住下去,我们就很满足了,以后还得靠里正多关照。” “叔啊,您别这样说好不好?我是小辈,受不起。”边野兄弟俩送曹旭出门,话题转移到洪水上。 万氏在堂屋里听见了他们的话,嘴角带着笑意,心中十分满足。“你大哥呀,还真是把你爹的好处学了个十成十。养了一个好儿子,全村都敬着我,呵呵!只不过他年岁不小了,为了给你爹守孝耽误了婚事,再有几个月就出孝期了,眼下倒也可以先把亲事定了,过了年就成亲。” 边燕瞧着母亲,笑嘻嘻问道:“您想给我大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呀?” “当然是好生养又能干的呀,咱们庄稼人就是土里刨食的。你瞧那个江南来的丫头,人是蛮水灵的,可是腰那么细,人那么瘦,一看就不好怀孩子。我跟宋铁他娘关系不错,要是两年前你爹没出事,那一年就给他们定亲了,只怕现在大胖孙子都能满地跑了。唉!命里该着有此一劫,没法子。不过好在宋铁有情有意,等了你大哥两年多了。这几日全村的人都在夸他,我趁热打铁,这几日便去宋家提亲。” 边燕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回想起这两日大哥对阿竹的态度,便犹疑道:“娘,我觉得您还是先问问大哥的意思吧或许他并不想娶宋铁姐姐。” 万氏满不在乎:“这自古娶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人家宋铁哪不好啊,家里头兄弟那么多,自然是能生儿子的。人又长得高大能干,跟你大哥走在一起,多般配呀。” 边燕眼前浮现出宋铁的模样,脸庞微黑,膀大腰圆,脸型随他爹是国字脸,眼睛圆圆的、大大的。从小在姑娘圈里力气就是最大的,掰腕子从来没输过,若她跟大哥并肩走在一起——嗯,跟哥俩似的。 边燕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引得万氏纳闷地瞧了她一眼。小姑娘笑着跑出门去喂鸡,心想家里要热闹了,等着瞧娘和大哥到底谁能说服谁。 果然,边野从外边一回来,万氏就迎了上去,欢欢喜喜地说:“你爹过世也两年多了,想来他在地下也盼着抱孙子呢。这两天大家都在夸你,我想趁着这个劲儿赶快去宋家提亲,这个月定下来,过了年就能成亲了,你岁数也不小了。” 边野一听就愣住了:“娘,为什么要去宋家提亲?咱们家跟宋家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宋铁很好吗?咱们村再也挑不出来第二个像她一样的姑娘,又高又壮,屁股大腰粗,肯定能给咱们家添好几个儿子。” 耿直的边祥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儿:“娘啊,她再高再壮能比我大哥壮啊?就那宋大姐,上回她家猪跑了,她满村追呀。后来干脆扑到猪身上,斗大的拳头把猪头砸晕了。别说大哥,换成是我,我也不想娶个这样的媳妇儿呀。” 心跳怦怦 万氏抬手就给了小儿子一巴掌:“你胡咧咧啥?你才几岁,小屁孩儿就想娶媳妇的事。” 边祥偏头躲过来自母亲的巴掌,噔噔噔跑上台阶,进屋睡觉去了。 边野也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一边进屋一边说:“娘,我累了,我先睡一觉。您别去宋家提亲啊,我不想娶她。” 万氏不依不饶:“娶什么样的媳妇是爹娘说了算,你还真想自己做主啊。” 边野站在门口,没有迈腿进去。本不想再跟母亲解释,又怕她真的跑去宋家。便转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娘,我说过了,我不娶她。您若非要去宋家提亲,到时候只能是两家撕破脸,不会有好结果的。” 边野进了卧房,咣的一下摔上门睡觉去了。万氏气得叉着腰,连连呼气,既想骂他一顿,又觉得儿子晚上太累了,舍不得打扰他休息,就跟旁边看热闹的女儿说道:“你瞧瞧你哥,真是长大了就不听话了,以前说什么他都听,这是……这是抽的什么风?” 边燕觉得这局面跟自己刚刚猜测的一丝不差,娘是赢不了大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挽住母亲的手,拉着她朝卧房里走。“娘,咱们也去睡觉吧,一晚上没睡,困死我了。我大哥不肯娶宋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想娶别的姐姐呢。” “你是说……他有看上的人啦?”万氏迅速把本村适龄的姑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没分析出儿子看上谁了。 “这倒也不一定,我就是觉着吧,像我大哥这么有主见的人,他的婚事肯定得自己做主,你左右不了他,就少操点儿心吧。我大哥的眼光,您还信不过吗?他肯定不会找个差的。” 万氏稍稍放了心:“这倒也是,他也不傻,应该能找个好媳妇。” 劳累了一宿的人们酣然入梦,梦里闻到的都是香喷喷的大馒头的味道。 睡醒之后,边野精神抖擞,舀水洗了把脸,发现水缸里的水已经不多了,于是他挑起两只硕大的木桶到河边去打水。 黄河水泥沙很多,只怕是不能喝的。平日里经常挑水的村口小河,只怕是不能去了。垂眸想想,也就只有村东被小树林包围的那个水井应该能取水用。那水井是早些年闹旱灾河里没水的时候打的,只是后来河里水量越来越大,人们也就不去井里打水了。 边野挑着木桶出了村,一路观察着田里的水势。发现水位已经落下去一些,原本没膝盖的地方,此刻也就只能到小腿肚子了。 男人个高腿长,很快就穿过小树林,来到水井边。 边野这一觉只睡了两个时辰,因为洪水还没退,他心里不太踏实。虽是安排了两个人在村口站岗放哨,可他还是不放心。一路走来,村里十分安静,人们还在酣睡之中。可没想到这水井边,反倒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阿竹蹲在地上,揉搓着大木盆里的衣服,眼神却茫然的瞧着被洪水淹没的田地。很明显,她的心思完全没在洗衣上,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边野放下木桶和扁担,轻微的声响并没有惊到阿竹。她仍旧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边野有心想逗逗她,就抿着笑凑到她身旁,想突然大喊一声吓吓她。正要开口,忽见姑娘一双剪水秋瞳之中蕴满了热泪,眼睛红红的,满是红血丝。 “阿竹,你怎么了?”边野心中一软,下意识地地问了一句。那声音温柔的,让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阿竹吓得一激灵,这才发现身边忽然多了一个男人。她茫然地向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待看清是边野之后,紧张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边大哥,是你呀!你怎么不睡觉?一宿没睡,你不困吗?” 边野微微一笑,满面春风,与早晨疾言厉色怒怼崔树根的时候判若两人。“我睡了一觉醒了,此刻已经解了乏,过来挑点水,你呢?眼睛这么红,一看就是没睡觉,干嘛着急洗衣服呀?” 边野低头瞧了一眼大木盆中的衣服,发现有女人的粉衫,也有男人的青衫,总共有四五套的样子,塞了满满一盆,可见她是把全家的衣裳都拿来洗了。 阿竹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为了洗衣服,只是……我睡不着,躺着难受,就起来找点事做。” “你呀,太勤快了,手都肿了,不要一直被水泡着。我来打水,你赶快冲洗吧。”边野用辘轳摇起一桶水,让阿竹把盆里的脏水倒掉,给她灌满新水,“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水井的?” 阿竹瞧瞧红肿的双手,后知后觉的发现有点疼。“刚才我在村口遇到今日赶驴车的那一位边大哥,他告诉我的。” 边野手上一顿,抿了抿唇说道:“这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边,你总是叫边大哥,都不知道是在喊谁。以后你就叫我名字吧,这样就不会跟别人一样了。” “那怎么可以呢,我肯定要叫你大哥的呀。你若是觉得跟别人一样,那我叫你里正大哥吧。”阿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纯真清澈。 边野挠挠头,不知该怎么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这样叫我。要不,你叫我野哥,咱们村只有我一个人叫边野。” 阿竹脸上一热:“这,不太好吧。” 边野也发现这称呼有点太亲昵了,不合适,赶忙岔开话题。“嗯,阿竹你刚刚想什么呢?我来的时候,你都没发现。” 一提这事,阿竹刚刚焕发都神采又黯淡下去,垂下头,默不作声。 边野又倒了一桶水进去,蹲在木盆边,柔声道:“你有事一定要跟我说,是我把你带到赵北村的,我会负责到底。” 阿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水漾的眸子看向边野:“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命不好?我的家乡遭了水灾,来到这里又遭了水灾,如果没有我,阿娘是不是就不会被洪水冲走了?” 这个傻姑娘,一直把母亲的离去归罪于自己。起初很自己没能力保护阿娘,如今听了崔树根的话,就开始乱想。 “瞧你,一双眼睛跟小白兔似的,若是你阿娘见到了,不知要怎么心疼呢。”边野有心想逗逗她,让她笑笑,却发现非但没有逗笑,反而让硕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让人恨不得伸手帮她拂去。“你别瞎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只是这大千世界里的一个蝼蚁,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撼动洪水。你知道我爹是怎么去世的吗?” 父亲的死,本是边野最不愿提起的事情,今日却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 “三年前那个冬天,沼泽里的冰结得很厚。我觉得应该把干枯的芦苇割了,做成苇苞,就和我爹一起去了沼泽。可是谁能想到……这大平原里竟然突然窜出来一只狼。它从芦苇丛中扑出来,一下子就咬住了爹爹的脖子,当时我吓傻了,等我回过神来,用镰刀砍了狼头的时候,我爹已经救不回来了。” 边野的头越垂越低,声音有些颤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揪着地上的小草,神情满是懊恼。 阿竹心里一酸,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一定想不到顶天立地的边野还有如此颓败的时候。“边大哥,你别难过了,这不怨你。” “那你呢,阿竹,你母亲的事情更不怨你。我爹是因为我提议去沼泽,才遇到狼的,我多少有些责任。而你的家乡水灾,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的亲人去了天上,看着咱们呢,都希望咱们好好的。所以,你在赵北村要过得好,要嫁个好男人,子孙满堂、衣食无忧,这才是爹娘期盼的,对不对?”边野温柔一笑,忽然发现自己劝人的本事见长了。 阿竹点点头,笑了起来:“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心里没底,好像需要有个人帮我打气,谢谢你边大哥。我来打水吧,我忽然觉得自己有劲了。” 得到鼓励的阿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却因为蹲了太久,腿麻了。没能迈开脚步的姑娘,因为一股冲劲向前扑出,身边蹲着的边野没来得及躲开,被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她的一只小手拄在他肩胛,有点凉。另一只手按在腰间,有点偏。一张小脸埋在他胸膛,有点热。地上有块石头硌着屁股,有点硬。他的腿被压着,不疼,有点痒。 这个闷热的午后,周遭寂静无声,唯有流水汩汩,心跳怦怦。 无法形容 阿竹娇喘中抬头,发现二人的姿势实在……无法形容。 姑娘俏脸瞬间红透,脖子、耳朵都红了,一双小手颤巍巍地撑在他身上帮助自己站起来,舌尖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唇,想说点什么又无从开口,只能飞快地转过身去,端起大木盆就走。 边野合拢双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盆边,想都没想,飞快地说道:“我会负责的。” 木盆一晃,洒出一股水流,弄湿了二人鞋袜。阿竹又羞又窘,颤声道:“不必。”便落荒而逃。 木盆里的水还没有倒出去,她只能把它倚在腰间托着才能让木盆不滑落。姑娘走的急,路又不平坦,深一脚浅一脚的,随着裙摆摇曳,水花也不停地溅出来。 边野无力地倚在树上,有些懊恼,是说错话了么?瞧着她摇曳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水葱一般的小腰太细了,顶在腰上的木盆滚圆硕大,让人心疼。 边野真想去帮她拿着木盆,可他知道她一定不肯。 怎么办啊…… 姑娘的身影瞧不见了,边野心里依旧乱糟糟的,胡乱打了两桶水挑回家,正碰上二婶借了一捧花椒出门。“边野,一会儿过来吃椒盐豆腐。” “哦。”边野轻轻应了一声,没往心里去。 进门放下扁担,拎起水桶朝水缸里倒水。边燕悄悄凑了过来,低声道:“大哥,刚才娘跟二婶商量你的婚事了。” 边野一愣,有点急眼:“什么?还有完没完了,又是那个谁?” 边燕点点头,见母亲从堂屋里出来了,没敢再说话,溜到一边喂鸡去了。 边野把桶一扔,怒气冲冲地迎着母亲走过去:“娘,您跟我二婶说啥了?” 万氏喜上眉梢:“你二婶这么快就跟你说了呀,我饿没说啥,她家跟宋家住对门,我就是让她探探口风,要是宋家没那个意思,不就如你的愿了嘛,我也就不去提亲了。” 边野气得脸都憋红了:“问什么呀,我是绝对不会娶她的。若是问了,岂不更加尴尬,我去找二婶,不让她问。” 边野迈开大长腿,急匆匆赶往二叔家里。进了门却没看到二婶,隔着篱笆墙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晾衣服的阿竹。 二人目光对视,阿竹赶忙转回头去,脸上刚刚落下的红色又腾地一下升了起来。曹英一边帮她晾衣服,一边数落着:“你下次千万别自己乱跑了,我找了你好几条街,担心死了。要洗衣裳,咱们就一起去呀,端着这么一大盆,累得脸红脖子粗的。” 阿竹不解释,只默默干活。心里却像滚水沸腾,暗暗发愁,以后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边二叔从堂屋里走出来,见边野站在院子里,并没觉得意外:“你二婶把你叫来了呀,今日这椒盐豆腐肯定好吃,是我昨天从豆腐坊买来的新鲜豆腐。大丰收啦,高兴,来,坐下喝两盅。” “好,我也正想跟二叔商量一下,下一步要注意什么。”边野没客气,还没见到二婶呢,他不能走。 叔侄俩坐在石桌旁,摆上一盘花生米就开喝。边二叔十分得意:“你小子还真有几分眼光,这一点随你爷爷。这次赌对了,全村都高看咱们家一眼。嘿嘿!” 边野并未把人们的夸赞放在心上,只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二叔,这水位我瞧着落了一点点,可是四周一片汪洋,会不会影响秋季种谷子高粱啊?” “不会,你放心吧。咱们这里每年种谷,今年怎么可能种不了。不过是多等些时日,晚几天种罢了。”边二叔喝了口酒,十分自信。 正说着话,二婶回来了,一进门就笑着给边野报喜:“大侄子,你有喜事啦,你娘瞧上的宋家那姑娘对你有意思,一直等着你呢。” 边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二婶,您别听我娘瞎说,什么等着我呢,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娶她,已经跟我娘说清楚了。” 边二婶笑着走到篱笆墙那里,喊廉氏:“他婶子,你不是也没有花椒了么,我去大嫂那要了一把捧,给你些。” 廉氏赶忙走了过来,伸手接了花椒过去,也跟着笑了:“年轻人呀,说起婚事就不好意思呢。边野,你是咱们村最能干的小伙子,也该成个家了。别不好意思,有你二婶这张巧嘴,保管把媒给你做得好好的。” 边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阿竹,她正坐在台阶上,低头瞧着自己红肿的手,曹英在给她抹药。“曹婶,我……我跟别的姑娘都没有关系,您别误会。” 边二婶哈哈大笑:“你这傻小子,你曹婶误会什么呀,她又没等着嫁给你,哈哈哈!” 廉氏捏起一粒花椒扔在边二婶脸上:“去你的,哪有拿长辈跟小辈开玩笑的,做你的春秋大媒去吧。你侄子要是娶不上好媳妇,就赖你这张嘴。” 边二婶得意洋洋地仰起头:“我侄子会娶不上媳妇么,人家姑娘一直对他有意,等他两年多了,今日我去打听,才说了实话。双方都乐意,这好事马上就成了。边野,你不用害羞,大男人的,怕什么。” 边野急得满头大汗,眼光看着阿竹,话却是跟二婶说的:“二婶,我真的,真的跟她没关系,我不娶,你们不要再乱点鸳鸯谱了。我不娶,不娶。” 他声音急躁,引得阿竹和曹英齐刷刷看了过来。边野一脸焦急委屈,不知该怎么解释人们才肯相信。 边二婶仔细瞧了瞧边野的表情,发现他当真不是害羞,是真急眼了,就纳闷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么急着解释,莫非……你不想娶她,想娶别人?” “我……”边野看一眼阿竹,想起她刚才说“不必”,一时语塞,闷头说了一个“没”字,走回石桌坐下。 边二婶朝廉氏努努嘴,低声道:“这小子八成是心里有人了,大嫂不知道,白替他操心。” 见边野真恼了,边二婶就不再逗他,转身进厨房,做椒盐豆腐去了。 廉氏也要做饭了,却发现家里酱油没了,就把盛酱油的瓷瓶递给曹英,让他去王成家打瓶酱油。阿竹正想躲开这尴尬的场面,赶忙挽住曹英的胳膊和她一起去。 边野心里乱糟糟的,若再要解释恐怕太过刻意。饭吃不下,酒也不想喝了,便起身告辞,说改日再来。 刚刚走出二叔家的门,还真是冤家路窄,好巧不巧的正碰上对门的宋铁走出门来。俩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一眼,边野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有心想跟她解释清楚,可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又该怎么说起呢? 没想到宋铁嘿嘿一笑,反倒先开了口:“边野,瞧你那想说话又不敢张嘴的样子,比个大姑娘还扭捏。我先说吧,我知道你要说啥。我都等你两年多了,原本还有点担心,怕这事成不了。现在看来你也挺乐意的,咱们就别磨蹭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边野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你别误会啊,什么叫我也挺乐意的?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说等我,这事我可不知道,也不是我让你等的。你是你,我是我,清楚的很,一点关联都没有。” 宋铁满脸的笑容卡住:“边野你什么意思,你二婶来我家打听我的婚事,我一五一十地把实话都说了,她高高兴兴地走了,你现在翻脸不认账了?” 边野黑着脸:“我二婶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如今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话的人是边野,我明确告诉你,我和你没关系。” 宋铁怒瞪着边野,忽然迈开大步走到近前,一把揪起边野脖领子:“你别当我傻,你的意思就是看不上我呗。” 若是被个男人揪住脖领子,边野肯定二话不说就开揍了,可对方再壮也是个姑娘,他终究不好意思挥拳头。只见边野膨地一把抓住宋铁胳膊,用力一推就把她推了出去。“离我远点,被人瞧见说不清了。” 宋铁倒退着踉跄几步,差点摔个屁股蹲,正要说话,忽然发现旁边有两个看客。 曹英右手握着酱油瓶子,左手掩着吃惊张大的嘴,阿竹挽着她的胳膊,躲在曹英身后,二人站在墙根底下,齐刷刷地瞧着这边。 边野也看到了她们,心中一急,就快步走了过去:“你们别误会,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曹英轻轻咳了一声:“我们俩就是路过,要去前边王成家打酱油的。我们啥都没瞧见,先走了,你们继续哈。” 边野一急,伸手去拉阿竹衣袖:“阿竹,你听我说。” 曹英眼疾手快,把酱油瓶子交到左手,右手啪地一下打掉边野的胳膊:“把你的爪子拿开,刚拉了别人,又来拉我家阿竹。边野你行啊,人们都说你能干,没想到在拈花惹草这方面你也挺能干的。” 边野急得额头冒了汗:“我没有。” 曹英才不管他有没有,拉着阿竹雄赳赳气昂昂地打酱油去了。 女人不易 打完酱油回家,廉氏在厨房里忙活,曹旭在厢房里整理麦穗。 阿竹默默走进厢房,见舅舅正在一捆一捆的麦穗之中,挑选那些绿色的出来,已经挑了满满一大筐。 “舅舅,我和你一起干活吧。”阿竹乖乖说道。 曹旭回头温和一笑:“不用,这活儿不打紧,不过是把没长熟的麦穗儿挑出来。这些麦粒不禁晒,一晒就瘪了。不如挑出来煮了粥喝,我已经挑的差不多了,你就等着一会儿吃饭就行了。” 阿竹垂眸瞧了瞧大框里的麦穗,抿了抿唇,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舅舅,我们昨日在涿郡遇到了一个书生,他说外翁是当年幽州城里最好的教书先生,有很多得意门生。” 忽然提起往事,曹旭有一瞬间的愣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你外翁博学多才,在虚谷书院是首席夫子,小有名气的。”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舅舅不做教书先生呢?却要回到乡下来种田。外翁原本身体好好的,为何会突然暴病离世?”阿竹抬起眼帘看向曹旭。 曹旭心里咯噔一下,用疑惑的眼光看向阿竹,这才发现小姑娘心里有事。“人年岁大了,哪有不生病的?你外翁是染了极重的风寒离世的。我虽然从小读书,却是个无才之人,做不了教书先生,只能回乡下种田。” 阿竹发现舅舅眸光躲闪,与他平日里说话的神情不太一样。便更加信了万凌云说的话,看来外翁去世是有内情的。“可是我听说外翁去世与母亲有关,他说阿娘原本一直住在书院里,后来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舅舅,我想知道爹爹与阿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旭再次看向外甥女,发现小姑娘眼神颤抖而倔强。或许是因为平日里父亲对她的不喜,或许是因为洪水之中,夏春城只救走了儿子,却没有顾及他们母女。这些点滴日常凑在一起,让小姑娘心里有了难解的疙瘩。 曹旭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阿竹,你不必多想,你外翁去世与你娘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至于说那年你娘突然消失,是因为她嫁给你爹去了南方,自然就不会在书院里出现了。” 阿竹不解:“既然外翁是教书先生,为什么要让阿娘远嫁千里之外的江南,嫁给一个小商户,而不是读书人呢?” 这一点的确反常,曹旭也无法否认。“是啊,当年你外翁的确想在门生之中寻一个踏实可靠的做姑爷,可惜呀……其实你爹的命是你娘救的。那年夏春城跟着南方的马贩子到幽州贩马,因为生了病,被那些人抛在街头。那天下着大雪,你娘打开书院的大门就捡到了他,把他救了进来,请大夫治病,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曹旭望着窗口散碎的阳光,眉头在无意间皱起。“我们本以为他应该知恩图报,应该负责任,对绵娘和你都不会差,却没想到……唉!别提了。” 阿竹默默咀嚼着舅舅的话,觉得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可是舅舅,您还是没有说为什么外翁要把阿娘嫁给阿爹呀。” “哦,是啊,”曹旭收回目光,垂头看了看柳条框里没有长熟的麦穗,接着说道:“因为绵娘在照顾你爹的时候,二人……二人私定终身,你外翁自然生气,就把他们撵走了。” 阿竹默默回想日常点滴,继续问道:“若这么说的话,我阿爹与阿娘应该是两情相悦,就算日子艰难些也该是夫妻和美的,就像舅舅和舅母这样,可是……可是并非如此呀。” 曹旭抬手擦了擦鬓角的汗,深吸一口气,说道:“是啊,当初是你娘一厢情愿,你爹并非真心喜欢你娘。只是出于对救命恩人负责的态度,才肯带他走的。所以……总之,阿竹你不要因为夏春城不好,就觉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好。舅舅一定给你找个好夫婿,不会让你再像你娘那般受苦。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再刨根问底,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一边说着,曹旭弯腰去搬大柳条筐。刚好廉氏在院子里喊大家吃饭,他便抱着大筐飞快地走了出去。 阿竹也默默跟了出去,脑海中依旧盘旋着舅舅的话。舅舅的说法倒是也正好能对上,不过阿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顺畅,一时又想不通。 曹旭把大筐搬到台阶下,对廉氏说道:“这些麦穗还没熟,赶紧煮了粥吃吧,要不然一晒就都变成瘪的了,留不下什么东西。” 廉氏一瞧却发了愁:“今年麦子收的早,不成熟的麦穗儿太多,这满满一大筐不是一两天就能煮完的。这些不熟的麦穗若不赶紧吃掉就会发芽,你瞧,许是因为昨晚泡了水,有些麦粒已经开始出小芽儿了。” 三个闺女走进瞧了瞧,发现出芽的还真不少。阿竹挠挠头说道:“舅母,我倒是见别人做过饴糖,就是用这种出芽的麦粒做的,我也可以试试,不过就怕做不好,浪费了粮食。” 曹英一听,激动地一把抓住阿竹胳膊。“你会做饴糖,天哪!阿竹你好厉害呀!饴糖很贵的,而且那手艺不是谁都会,我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小块饴糖,你若能做出来就太棒了!那你赶快做吧,做不好,大不了咱们就煮粥喝呗。” 糯糯也高兴得两眼放光,乡下人平日里很少能吃上糖,这简直是意外惊喜呀。 曹旭见阿竹转移了注意力,赶忙点头附和。“阿竹,生了芽的麦粒这么多,你若能做就试试,不怕做不好。若是做成了,就让这两个小馋猫解解馋,若做不成,咱们就扔在锅里煮粥,不会浪费的。” 得了鼓励的阿竹干劲儿十足,当天晚上就和曹英糯糯一起剥出了好些麦粒。用棉布包上,又浇了些水,想让麦芽再长一长。 晚上睡觉时,三个姑娘心情都不错。糯糯一进被窝就睡着了,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梦里都是饴糖的清甜。 曹英却没那么快睡着,她一掀阿竹的薄被,钻进了她被窝里。阿竹被她吓了一跳,低声问:“你干嘛?” “我来和你说悄悄话呀,阿竹,你瞧见今天边野气急败坏的模样了么,我跟你实打实的说,在赵北村这么多年,我看着边野长大的,从没见他这副熊样过,今天真是熊到家了。嘿嘿嘿……你有没有觉得他好像看上你了?”曹英坏笑着。 提到边野,阿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打酱油时遇到的那一幕,而是在水井边,她趴在边野身上的时候。脸上一热,阿竹声音都有点变了。“他……他怎么会?我……哎呀,你还好意思说看着人家长大的,人家都比你大好几岁呢,你怎么看着人家长大?” 曹英脑筋快的很,抬手捏了捏阿竹热热的小耳朵。“你别打岔,我怎么看着他长大的,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上你了,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你看他今天着急跟你解释的模样,生怕你误会他和宋铁之间有事儿。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什么没错呀,他是怕咱俩误会,不是怕我一个人误会。我看他是真心不喜欢宋铁,所以不希望别人把他俩绑在一起说吧。就像我,我也不喜欢……不喜欢边野,你也不要把我和他绑在一起说,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阿竹觉得自己脸上越来越烫,索性翻过身去,把一头乌黑的秀发留给曹英。 曹英伸手扳回她的肩膀:“哎呀,随便聊聊嘛,晚上在被窝里说话怕什么?我又不去村里乱喊。你放心,不会影响你名声的。阿竹,我们附近这些村子,麦收之后都要开始相亲的。咱们俩这年纪,肯定跑不了。你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呀?” 阿竹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勉为其难地开口:“那你先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大半夜的,反正也没有别人听见,曹英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开口说道:“我就想找个像我爹这样的,性子温和,脾气好,还读书识字,对媳妇和孩子都很好。阿竹你来的时间短,没见过我爹穿长衫的模样,他穿上长袍拿着本书在院子里一走,特别儒雅。你看,我一点都不瞒你,全都说了。你呢,你也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阿竹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开口。“我想找个和我爹不一样的。我爹是个茶商,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是在外贩茶,家里的事情都指不上他。他回来的那几个月,对我们也不好。他只喜欢弟弟,我和阿娘……稍有不顺他的心意,他就会破口大骂,有时候还会动手打人。” 曹英气得一拳捶在枕头上:“祖父和爹爹都是读书人,为什么要把姑姑嫁给一个茶叶贩子呢?还嫁那么远,我真是想不通,他们怎么就一点都不心疼姑姑。” “是啊,我刚刚问过舅舅了,他说是因为我阿娘一厢情愿,非要嫁给我爹的。我爹并不喜欢阿娘,只是出于负责任的心态才接受的,所以自然不会待她好。”阿竹心中突然一紧,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今日在水井边的画面,边野也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会负责的”。 若非亲身体会,阿竹定会相信,肯负责任的男人是好男人。可是如今她知道了,阿爹也是为了负责任才娶的阿娘,而阿娘这一辈子并不幸福。 “我觉得女人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一定要找一个沉稳大气,有担当,疼爱家人,也不重男轻女的男人。”阿竹喃喃说道。 吃了块糖 曹英望着黑漆漆的房顶想了想,恍然大悟:“阿竹,符合你这条件的正好是边野呀。他就挺沉稳大气的,也有担当,对家人也很疼爱。你看他对燕子,脾气很好很照顾的。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却从不偏心弟弟,可见他也不重男轻女。你看,绕了一圈,你想嫁的人不还是边野么?” “不是,哎呀,怎么会是他呢?算了算了,不说了,睡觉吧。”阿竹拽起被子蒙住头,脑袋里乱乱的,既有边野在水井旁的模样,又有他和宋铁撇清关系的情景。 曹英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在睡着之前低声嘱咐阿竹:“边野在咱们村的小伙子里面,已经算最好的了,阿竹,你千万不要因为害羞而错过。” 阿竹轻轻“嗯”了一声,心里也在默默盘算。找男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边野的确不错,不过也才认识几天,还不够了解。 东厢房里的夫妻俩也没睡,因为没有儿子,廉氏心中是着急的。趁着年岁还不算太大,希望还能怀上。于是,她主动钻进了丈夫的被窝。 男人对这种事自然是来者不拒的,只是闺女们都大了,怕他们听到声响,便刻意控制着动静。饶是这样,夫妻俩也出了一身透汗,喘息着抱在一起聊天。 “今日阿竹问我当年的事了,她们去涿郡碰到了一个书生,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曹旭低声道。 “她知道了?”廉氏一惊。 “她还不知道,我告诉她当年绵娘救夏春城的事,只说是她娘一厢情愿,夏春城为了负责才带走绵娘的。这夏春城也是个没良心的,当初是他主动提出娶绵娘,娶了以后又不珍惜,对阿竹也不好。唉!” 丈夫难过,廉氏心疼:“你也别难受了,以后咱们好好对阿竹。给她找个好婆家,尽咱们所能,给她好嫁妆,让她下半辈子好好的。” 曹旭收紧手臂,用力抱了抱媳妇:“芳君,娶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你本是幽州城里的姑娘,却跟着我来乡下种田,这么多年从没有过一句怨言。如今对我外甥女,也像亲生女儿一样,这么好的舅母,天下难寻啊。” 廉氏笑了:“你别这么说,嫁了你,我才真是享了一辈子福呢。当年我那如狼似虎的叔伯们,趁我爹娘过世,欺我孤女无依,来夺我家产。若不是绵娘把我带进书院,只怕我要被那些豺狼卖进不是人的地方去。这些年,咱们家一直没有儿子,你却从没有看轻我,也没有纳妾。若不是你护着,不知有多少人戳我脊梁骨呢。” 曹旭坦然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命里有儿子,自然会有的,若是没有,咱们两个闺女,不,三个闺女,也够了。百年之后不过是一抔黄土,活着的时候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挺好!” 夫妻俩窃窃私语的声音,阿竹并没有听到,她睡着的时候脑袋里依旧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边野,一会儿是阿娘。 次日一早起来,果然看到麦芽又长长了。吃过早饭,阿竹就开始倒腾这些麦芽,曹英和糯糯兴奋地围着她转来转去。 “婶子,英子在家吗?”院子里忽然传来边燕的声音。 “燕子来啦,在厨房呢,你快进去吧,他们捣鼓糖吃呢。”廉氏一边晾晒麦穗,一边答道。 今日天气好,各家都要赶快把麦穗搬出来晒上,不然会发霉的。边燕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边野和边祥也在晒麦,不过院子里地方小,用不着太多人干活,她就跑出来玩了。 曹英迎到了厨房门口:“燕子快来,阿竹在做饴糖。” 阿竹正在案板上把麦芽切碎,扭头看一眼边燕,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只是试试,也不知能不能成呢。” 边燕两眼放光:“阿竹你真厉害,还会做饴糖啊,难怪我哥……” 自知说漏了嘴,边燕抬手捂嘴,不敢接着说了。曹英精神一振,揪着边燕不放:“你哥怎么了?” “嘿嘿,没怎么,昨天晚上回家,我哥跟抽疯似的,和我娘大吵一架。晚饭都没吃,说我娘若再管他的婚事,就会耽误他一辈子。我娘也挺生气,不过这终究是她亲儿子,她也没办法。” 阿竹停下手中的菜刀,默默听边燕说完,才继续切麦芽。 曹英瞧着阿竹,抿唇憋着笑,继续问道:“那你哥有没有说,他想娶谁?” 边燕也看着阿竹的侧脸:“这倒没说,我娘还真问了,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他说:我心里有有什么用,还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我呢?反正吧,以我大哥的性格,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事情发生。” 阿竹已经切完了麦芽,用手指默默捻着,听完了边燕的话,就去拿盆盛碎麦芽。 三个姑娘围拢过来,瞧着阿竹把蒸熟的高粱米也放进盆里,搅拌均匀之后,用纱布包起一团,挤出水来,开始熬制。 阿竹岔开话题:“我听说用糯米做才是最好的,不过没有糯米的时候,高粱米也成,可能做出来的糖没有那么甜。” 边燕瞧着锅里咕嘟咕嘟的泡泡,又看看粉嫩水灵的阿竹,心中暗暗赞叹。难怪大哥喜欢,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喜欢。只不过大哥并不说那人是谁,可边燕觉得,肯定是阿竹。 锅里的水越来越少,白色的汤汁逐渐变成褐色,也越发黏稠起来。阿竹用筷子一搅,发现已经能拉出丝了,便甜甜笑道:“好像快成了。” 三个姑娘都凑了过来,好奇地瞧着锅里越发黏稠的糖浆,直到阿竹停了火,盛出来放进盘子里晾凉,她们都不停地咽着口水。 为了凉的快些,阿竹把盘子放进水盆里冰着。凉透之后,在案板上切成樱桃大小的糖球,让大家品尝。 曹英抓起一块扔进嘴里,糯糯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边燕在手里捏着一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村里也能做出这种县城里才有的饴糖。 “好甜啊!” “嗯嗯,太好吃了。” “这下好了,以后咱们能经常吃到糖了。” 三个姑娘连声赞叹,阿竹紧绷的小脸终于绽开了笑容,捧起两块给院子里的舅舅、舅母送去。 边燕回家的时候,心情格外好。看着院子里晒麦的大哥和弟弟,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有个好东西,你们要不要吃?” 边祥停下手中的木叉子,好奇地看了过来:“什么好吃的?” 边野心情不佳,头都没抬,紧抿的唇角并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意思。 边燕走到弟弟身边,从帕子里拿出一颗糖给他:“饴糖。” 边祥赶忙放进嘴里,笑道:“好甜啊,你在哪买的?” 边燕望着大哥的背影,大声说道:“不是买的,是阿竹做的,江南来的姑娘就是厉害,竟然会做饴糖。” 边野手中的铁叉子一停,蓦地转回身来:“谁做的?” “阿竹啊,不然你以为咱们村有人会做饴糖吗?” 边野伸出大手:“给我一个尝尝。” 边燕捂紧帕子:“只剩一颗了,是给娘的。” “给我,回头我去给娘买。”边野把叉子一扔,大步走过来,不容分说就要抢。 边燕摊开帕子,坏笑道:“还有两颗,你给娘留一颗就行。” 边野正要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颗糖,忽然发现帕子上绣了几片竹叶。“这帕子是谁的?” “当然是阿竹的呀,我还要还回去的。” “你拿一颗给娘送去,剩下的给我,帕子我替你还。”边野一脸冷峻,手却有点轻颤。 边燕感觉到大哥翻江倒海的情绪,不敢造次,听话地捏起一颗饴糖,手上的帕子就被大哥一把夺了过去。 果然如此啊!板上钉钉了。 边燕脚步轻快地走了,进了里屋,把糖塞进娘嘴里:“甜吗?” 万氏有些纳闷:“这个季节,你哪来的糖?” “阿竹做的,就是曹家那个江南来的姑娘,她心灵手巧的,人不错。”边燕观察着娘的表情。 万氏一边吃糖,一边点头:“曹家人都不错,他家的外甥女自然也可以的,没想到还会做糖。” 边燕心中偷笑,您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边野晒好麦穗,就回了自己卧房,把门关上,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帕子。一颗小小的饴糖捧在手心,怎么看都好看。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真甜啊! 边野笑了,从昨晚至今,第一次笑。 被捧在手心的这颗糖越看越好看,就像阿竹的笑脸一般,甜甜的,能醉人。边野伸出舌头重重地舔了一口。不解馋,想一口吞下去,又舍不得,只能瞧着它出神。终于忍不住了,又舔了第三口,恋恋不舍地包了起来。 不敢揣在怀里,怕化了,只能藏进抽屉。他特意选了上锁的暗格抽屉,和家里最值钱的家当放在一起。 饴糖的甜美滋味在口中散开,一直甜到了心里。边野忽然就想通了,不必急于求成,认识她的时间还不长,对她不够了解,以前可不知道她还有做糖的本事。当然,她对自己不够了解,时间久了,她自然会明白是非曲直,也会明白自己一颗真心。 边野重新回到院子里干活,边祥发现大哥好像突然有劲了,干得飞快,嘴角还带着笑。 吃了块糖,就着魔了? ※※※※※※※※※※※※※※※※※※※※ 点收藏,给块糖 野性男人 接连几日都是晴天,麦穗晒得差不多了。洪水也退了不少,田地里地势低洼,积水还能沒过脚踝。不过路上都被晒干,打麦场也能用了。 晒干的麦穗得抓紧脱粒才行,有车的人家率先把麦穗拉到打麦场上摊开晾晒。好几家挤在一起,麦穗铺地就厚一些,用叉子翻也比较费力。 边野家里麦子最多,不过他起得最早,早早晾好自家的,就给二叔帮忙。边二叔晒好麦子,喊曹旭帮忙瞧瞧自家的驴是不是病了,为啥卧在地上不动。 阿竹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木叉子在挑麦穗,其实就是一截三岔的树枝剥了皮做成的,并不好用。见舅舅丢下铁叉子走了,阿竹把木叉放到一旁,打算换个趁手的农具。可她一回身,发现铁叉子不见了。 怔愣之际,却见边野正挥舞着舅舅的大铁叉从驴车上卸麦穗。阿竹第一次来打麦场,不太懂规矩,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互相帮忙的,就看了一眼舅母。廉氏正忙着干活,根本没瞧这边。 正在阿竹犹疑之际,边吉也扛着叉子走了过来,哥俩儿一起给曹家帮忙。这下阿竹心里踏实了,看来赵北村真是民风淳朴,大家都像一家人一样。 “嘿!你们哥俩行啊,自己家的活儿不干,给别人家干活儿,跟俩上门女婿似的,哈哈哈……”边葵赶着驴车过来了,毫不顾忌地大声笑道。 边野二话不说,提着铁叉子就冲了上去,一把薅住边葵:“你找死还是找活?” 边葵赶忙作揖求饶:“找活,找活,野哥,饶了我吧。” 边野撒开边葵,走回来想继续干,阿竹却上前来抢叉子了:“你给我吧,我没有合适的叉子用呢。” “给你干嘛,你又没多少力气,一会儿就干完了,你去旁边歇着吧。”边野稳稳的一叉,挑下来小半车麦穗。 “可是,这是我们家的活儿呀。我是没你有力气,不过我也能干的。”阿竹伸手去抢。 边野轻松一转就躲开了她,笑道:“你们家的活儿我就不能帮忙吗?我乐意。” “哼!”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重重地鼻音,二人一起看过去,发现竟是宋铁怒瞪着这边。宋家占了旁边的地方,扔了一车麦穗在这,让宋铁一个人铺开,她四哥又回去拉麦穗了。宋铁突然发现边野给曹家干活去了,又跟那个江南姑娘说说笑笑的,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阿竹不想再跟边野纠缠,就回去拿自己的小木叉,走到另一头干活。边野笑笑没说什么,帮曹家铺完麦穗,就默默走回自己家的麦场。 今日太阳很毒,晒得人头上冒油,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打麦,晒半个时辰就可以翻麦穗,一天下来都晒透了,傍晚时分就可以轧麦子了。 晾着麦子的人家,中午都要留人在打麦场上看着。这活儿一般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干,边野已经好几年没看过麦场了,每年都是把边祥留在这。可今年他却主动提出要看麦场,早早的就把边祥打发回家了。 边燕提着篮子来给大哥送饭,蹲在他面前哼哼唧唧:“大哥,村口来了个卖冰沙的,我想吃。” 边野自己动手,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包子,大口吃起来。“想吃自己去买。” “可是娘不给钱呀。”边燕摊开小手在大哥面前晃,等着铜板落在手心。 万氏是个省心的,以前家里有丈夫里里外外一把抓。后来丈夫没了,却又有个能干的儿子。家里一直不愁吃不愁穿,万氏并没有把钱管得那么紧。家里的财政大权实际是掌握在边野手中的,万氏的钱袋里只有些日常零用钱,花光了再跟边野要。万氏不肯让女儿吃冰沙,是觉得姑娘家吃凉的东西不好。 边燕和边祥就比较惨了,他们要想花钱只能跟娘和大哥去要。若是人家不肯给,他们就买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边野对弟弟妹妹也不是很娇惯,直白的拒绝道:“娘不给,我也不能给,别吃了。” 边燕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点都没觉得意外,不过她已然想好了对策。憋着笑朝大哥身边挪了挪,小声说道:“大哥,阿竹的帕子……你好像还没还人家吧?这几日她似乎没想起来,要不我去提醒她一下?” 边野一愣,一口包子卡在了嗓子眼儿,噎得他赶忙灌了口水下去。 狠狠瞪了妹妹一眼,边野二话不说,解下腰间的钱袋扔给她。“去买吧,你吃了人家的糖,自然要礼尚往来的,别只顾着自己买,也给她们买上。” 边野看向对面,曹英和阿竹坐在树底下瞧着自家的麦子。天气太热了,没有一丝凉风。就算坐在树下,依然热得满头大汗。曹英一直在用草帽扇风,阿竹戴着草帽乖乖坐着,时不时的用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汗珠。 边燕捧着钱袋,嘿嘿直笑。“好勒,我明白。” 每到夏日,赵北村时常有卖冰沙的小贩到来。其实就是在大木盆里放上一块冰,盖上棉被捂着凉度。有人要买就敲碎一小块,放在荷叶上,淋上些甜苇汁,再撒上一圈切碎的寒瓜。吃起来凉凉的,甜甜的,是孩子们的最爱。 边燕抱着几个大荷叶走过来的时候,曹英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惊喜道:“你从哪买来的冰沙?” “村口有个卖冰沙的,我刚才过来给我大哥送饭碰上的。不过我没有钱,幸好今日大哥大方,把钱袋都给了我。”边燕挺了挺腰,显摆着自己腰上硕大的钱袋,十分得意。 阿竹一看荷叶,便觉得十分亲切,马上想到了家乡的十里荷塘。双手接过边燕递过来的荷叶冰沙,很是诧异。“你们这里还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呀?这在我家乡,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吃上的。” 曹英低头吃了一口,感觉太爽了,连呼好吃,心情愉悦地帮阿竹解释。“你们南方热,想要存冰恐怕不容易。我们北方家家都有白菜窖,冬天水缸里的水都能冻成冰,只要搬进白菜窖里密封起来,保存到夏天一点都不难。所以,这冰沙不贵,老百姓都能吃得起。” 阿竹捧起荷叶,双唇含住荷叶边沿喝了一口冰水,顿时觉得一股凉气流遍全身,把身上的燥热都压了下去。“好凉呀,又凉又甜,真好喝。” 阿竹甜甜的笑了,远远望见她笑,对面吃包子的边野,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 摇着草帽扇风的宋铁,看到了这一幕。不屑的哼了一声,扯开嗓子喊道:“边燕,你在哪儿买的冰沙?” 边燕回头:“村口买的。” 宋铁起身,迈开大步走了。 边燕朝着哥哥喊了一嗓子:“大哥,这里还有一份冰沙,你要不要吃?” 边野起身快步走了过来,阿竹默默退后几步,躲到了曹英身后。 边野接过妹妹手里的荷叶,眼睛却看着阿竹,笑道:“你躲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谁躲你了?我刚才站的地方树叶少,有点晒。”阿竹不认账。 曹英和边燕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坐到地上埋头吃冰沙。阿竹紧挨着曹英,坐到她身边,边野故意转了半圈坐在阿竹对面。 阿竹抬眸看向边野,朝他皱了皱眉,又眨了眨眼。仿佛在问:你干嘛非要坐在我这边? 边野看着她笑,但笑不语,只咔咔地嚼着冰,心情爽的很。 “哼!”宋铁捧着三个大荷叶回来的时候,瞧了一眼曹家的阵容,便又哼了一回。 她一哼,阿竹就瞪了一眼边野。 边野无所谓的扫了一眼宋铁的方向,转回头来继续悠哉吃冰,半点挪动屁股的打算都没有。 阿竹低头吃着冰沙,努力地劝自己:不要在意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就当他是边吉好了,若是边吉坐在这,阿竹肯定不会觉得有半点难为情。 可是为什么边野坐在这,就让她觉得脸上有如火烧呢?嘴里吃着冰都不觉得凉快了。 边野这人属火炉的吧? 阿竹心中腹诽,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吃完冰沙,糯糯就来送饭了,边野不能在这瞧着两个大姑娘吃饭,只能悻悻地走回自家地盘。 倚在柴禾垛上,边野把玩着手里的荷叶,眼角的余光却望着曹家的方向。小姑娘吃饭真秀气呀,一小口一小口的……饭量真小,才吃一点就饱了。倒是好养活呢,不用费多少粮食。不过太瘦了,应该给她吃点好吃的,胖一点会更可爱。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燥热的午后也没那么难捱了。红日刚刚西斜,边野给大黑马套上石碾子,开始轧麦穗。万氏和边燕也都来了,轧麦穗用的人多,必须全家上场。 沉重的石碾子发出吱拗吱拗的声响,这对农家人来讲仿佛是最动听的天籁。因为碾子所过之处麦秆轧成扁平的形状,麦粒也脱离了麦穗,沉淀到打麦场上。用叉子挑走麦秆,就露出满地鼓鼓噔噔的麦粒,这是一年的口粮啊。 边野轧完麦穗,就把马借给二叔用,抄起硕大的铁叉挑走麦秆,堆成一个高高的柴禾垛。顶上够不着了,边野拄着铁叉跳上柴禾垛,接住边吉和边祥扔上来的麦秆,在顶上码垛。 夕阳依旧浓烈,太热了,边野甩掉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硕大的汗珠沿着麦色肌肤滚动,虬劲的肌肉随着挥叉的动作鼓起又落下。金色的光晕照亮了他身上的汗水,染了一层野性的光芒,在这苍茫的大平原上,丰收的麦香混合着男人的健壮,令人怦然心动。 阿竹在江南见过集体劳作的场景,是一群男人女人都背着背篓在茶山上采茶,温温吞吞的。来到北方之后,经历了那一晚月夜抢收,却因忙着干活,并没有闲暇看别人。 今日不同,曹旭赶着毛驴轧麦子,家人站在一旁拿着叉子等着。闲来无事,都看向了热火朝天的边野家。 边野站得最高,也最惹眼,阿竹看呆了。 北方的汉子啊……令人忽然生出一种这才叫男人的感慨,与女人截然不同的男人。全身上下都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全身的肌肉都在诠释着男人的强壮,全身的汗珠都散发着男人味。 ※※※※※※※※※※※※※※※※※※※※ 一点水渍 廉氏见自家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挑麦秆,就拿起扫帚招呼孩子们:“咱们去给边野家帮忙吧,一会儿轧好了再回来。” 曹英用胳膊肘轻轻怼了一下阿竹,小声道:“走,咱们到近处去看。” 阿竹一张俏脸瞬间红透,撅起小嘴嗔了曹英一眼,听话地跟上舅母脚步。 阿竹终于拿到了舅舅的大铁叉,一下子能挑不少麦秆,就是有点沉,颇为费力。柴禾垛已经码了两人高,阿竹握住铁叉的尾端努力往上抛,可惜身高力气都不够,没抛上去,麦秆掉下来散落了一地。 边野忽然发现阿竹来帮忙了,顿时喜出望外,转过身面对着她鼓励道:“再来一次,我接着。” 宋铁也瞧见了,不屑地嗤了一声,提着铁叉过来,端起一叉,扬起粗壮的胳膊,稳稳地抛了上去。 可惜,她的英姿边野并没瞧见。他专注地看着阿竹,等她扬起手的那一刻,就准确判断出麦秆的走向,用自己手里的铁叉稳稳地接住了。 边野弯着腰粲齿一笑,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额滚落,刚巧落在阿竹扬起的小脸上。阿竹忽觉脸颊一热,抬手一抹发现是一点水渍。下雨了?不会呀,这天气明明晴朗的很。 她抬头看天,却发现边野正看着她坏坏地笑。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哎呀!真讨厌,这个坏人,笑什么笑。 阿竹扔了铁叉,去拿扫帚,加入扫麦粒的行列,这样就瞧不见边野了。可是柴禾垛很快就码好了,边野跳下来,和大家一起扫麦粒。 麦粒里面混着好多麦芒和碎叶,要用簸箕扬出去,扫净里面的杂物。这是个力气活儿,老人小孩都干不了。不过对边野来说只是小菜一碟,结实的臂膀一收一放,沉甸甸的麦粒就扬了出去,逐渐形成一座粗壮的麦粒山。 劳累了一天,晚上睡得格外香。接连几日,打麦场上都是人头攒动,把晒干的麦粒装进麻袋,运回家里,大家就都踏实了。 这日黄昏,天气阴沉,曹英带着阿竹和糯糯去村边给兔子割嫩草,边吉也来凑热闹。 “你那兔子还不炖呀?哎,对了,明天就是麦收篝火节了,不如把你的兔子拿来烤了吧。”边吉笑嘻嘻的。 曹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挥舞着镰刀就冲了过去。“你是皮痒了吧?我看干脆把你烤了吧。” 边吉笑嘻嘻的跑开了,围着村口的大石榴树转圈。“来追我呀,追我呀,追不上,哈哈哈……” “你给我站住,再跑我就不客气了。”曹英累得气喘吁吁。 “不客气能怎么着?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拼命地追,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了你吧。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虽说你只比我大两岁吧,但抱块银砖也行,就这么说定了哈。明天麦收篝火节你就别去了,等着我家去你家下聘就行了。”边吉笑成了一朵花,满脸得意。 “我呸!”曹英把镰刀丢到地上,撸起袖子要揍他。“就你这小鸡崽儿,还想娶媳妇呢。咱们俩要是成了一家,那就是老鹰捉小鸡,我每天都能撕扒了你。你有本事别动,你给我等着。” 曹英抬脚继续追,边吉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撒腿就跑,两人继续围着石榴树绕圈圈。 “阿竹,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你过来一下好吗?” 一听声音就是边野,阿竹转头一瞧,果然是他。其实跟边野接触也不算太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口阿竹就能听得出来不是别人。 若是别人叫自己,阿竹肯定就过去了。但是边野站在那,让她莫名的有点羞赧,不肯离开糯糯身边。 “边大哥,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边野脸上有点小失落,不过很快调整好情绪,走近两步,温和笑道。“我是想请教一下,你们江南的田地是不是都有水?就像咱们眼下这些田地一般,再过几日就是芒种了,往常这个时候就该种谷子种高粱。可是今年不行,直到现在田里的洪水还能没过脚踝呢。若是撒上谷种,就算能出芽也会被淹死。可是也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呀,马上就要到雨季了,到那时这洪水不仅落不下去,只怕水位还会长些。所以我想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可以长在水里的粮食?” 阿竹见他问的是正经事,就放下镰刀站起身来,仔细瞧了瞧田里的水,认真答道:“我们那边都是水田,种的是水稻,吃的是大米。我们那里是不种麦子的,水稻也叫稻谷,想来也是谷物的一种吧,是长在水里的谷子。” 边野欢喜点头:“对,我听说过。南方人吃的米白白的、亮晶晶的,跟北方的麦子不一样。只不过我们这里常年干旱,没种过长在水里的谷子,那你会种吗?能不能教教大家怎么种?” 阿竹挠挠头:“种是会种,就是先用稻种养出秧苗,然后在水田里插秧,之后就施肥捉虫,快熟的时候把水放掉就行了。其实我觉得种田都差不多,关键是这稻种去哪里买呢?” 边野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越发亮了起来,望着水汪汪的田地,欢喜说道:“这应该不难,总会买到的。只要你会种就好,今年麦子本就减产,若再种不上谷子,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那些颗粒无收的村庄,连饭都吃不上了,那咱们就想想到哪儿可以买到稻种。” 阿竹却没有他那么乐观,诚实说道:“我从江南一路走来,过了长江以后就鲜少见到水稻了。只是,若咱们要去江南买稻种,就算赶上马车,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月,就错过种水稻的季节了。” 边野点头:“你说的对,北方冷,一进十月就要飘雪花了,水稻从种下到成熟大约需要几个月?” 阿竹以前对这些农事并不上心,此刻被问到,就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几月插秧,几月出穗,几月收割。 小姑娘娇憨的模样着实可爱,边野在一旁瞧着,眉眼弯弯,唇角浅笑。 “大概有四五个月吧。” 边野在脑海中飞快地算了算,心里踏实了。“今年闰四月,今日才刚刚初二,就算需要五个月成熟,十月初咱们也能收割了。那个时候地还没有冻上,应该不会耽误播种小麦。” 阿竹看着边野认真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好里正呢,大家都着急等水落下去,你却想到了要种别的东西。” 得到了阿竹的夸赞,边野特别开心,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得可美了。“你看这天气,前几天一直闷热。不过还好,让人们轧完了麦子。这几天阴云密布,明显是要下雨的。要等田里的水落下去,我估计是不大可能的。” 二人相视一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弥散开来,却被旁边一声重重的“哼”声打断。 “边野你实话实说,是不是看上这小丫头了,怎么她在哪你就在哪?”宋铁怒气冲冲的站在身后。 边野回头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挡在阿竹身前。“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那你跑来村口这儿干嘛?你以为我没瞧见吗?刚刚老蔫叔他们一群人拉着你商量种谷子的事,你远远朝村口一望,就扔下大家跑到这儿来,跟小丫头打情骂俏。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是个好男人,没想到也是这德行。”宋铁满脸不屑。 边野冷了脸,瞪了宋铁一眼说道:“看你是个女的,我本不想让你难堪。可你若非要找不要脸的话,我告诉你,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 边野的语气又冷又狠,宋铁吓的倒退了一小步,却还不肯认输,梗着脖子说道:“我告诉你边野,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上你,不过是因为你个子高,咱俩走在一起比较般配罢了。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也不是好惹的。明天篝火节,我定要找个比你个子还高的,哼!” 宋铁转头气哼哼的走了,边野无所谓的瞧了眼她的背影,转回身来,柔声哄阿竹。“你别往心里去,她乐意怎样是她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赶车的青衣小童瞧见边野,就跳下车辕,朝车厢喊道:“公子,表公子在这儿呢。” 车帘一掀,走出来一位身穿月白云锦纹长衫,头戴书生帽的俊俏公子。他手中拿着一把红木折扇,款款走到边野面前,双手捧着折扇,斯斯文文地行礼。“大哥,幽州官学书生万凌云这厢有礼。” 边野被他逗笑了:“你这才去幽州没几天,倒像是乌鸦变凤凰了。” 边吉只简单扫了万凌云一眼,眸光便有回到曹英身上。却发现曹英呆呆地看着万凌云,像是欣赏一件奇珍异宝一样,眸光中璀璨的神采,以前从未见过。 边吉脸上晴转阴,伸手捅了捅曹英,不悦地说道:“嘿,干嘛呢?打完草还不回家,你那兔子都快饿死了。” 这句话并未引起曹英的注意,反而引来了万凌云的眼光。他定睛一瞧是曹英,顿时喜出望外,紧走几步来到她面前,激动地一把抓住她胳膊。“曹姑娘,我们还真是有缘呀,一进村就碰到你了,我这次来就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曹英脸上腾地一红,竟有些不知所措:“感谢我……什么?” 你行你上 边吉怒气冲冲地一把拽开万凌云胳膊:“你干嘛呢?一来我们村就拉拉扯扯的,还书生呢,一点都不斯文。” 万凌云每年都要来姑姑家拜年,自然是认识边吉的,也没跟他计较,赶忙收了手,朝着曹英一揖到地。“曹姑娘,小生失礼了。只因突然相见,太过欢喜,失礼,失礼,请姑娘恕罪。” 曹英赧然笑笑,低声道:“无妨。”待万凌云起身,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又夸赞道:“你穿着州学的学士服,还真是好看呢。” 万凌云粲齿一笑,十分欢喜。“曹姑娘,不瞒你说,我前几日去州学报考的时候,本来是没有通过夫子考校的。跟其他落榜考生一起出门的时候,我便小声嘟囔说慕曹公大名而来,还跟曹公的后人已然说了要来官学念书,却没想到落了榜,着实没脸见人。你猜怎么着?这句话竟被路过的刺史大人听到了,他把我叫到一旁,问我当真认得曹公后人?我当时害怕极了,以为会大祸临头,就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没想到因祸得福,刺史大人亲自举荐,让我进了幽州官学。你说我是不是沾了你的光,所以今日特备薄礼登门道谢。” 边吉推了一把万凌云,挡在曹英面前。“去去去,登什么门?人家不缺你登门,你要去看望我大伯母就赶紧去,能进州学不过是侥幸吧。许是那刺史大人看你这小白脸儿手无缚鸡之力,干别的事儿也干不成,这才可怜你,让你念书的。行了,快走吧。” 边野瞧瞧暮色四合,说道:“凌云,时候不早了,你今日风尘仆仆赶来。这个时辰不适合登别人家的门,先跟我回家去吧,若要去曹家答谢,明天上午再去。” “好。”万凌云从善如流,叫书童赶上马车,跟着边野回家去了。 边吉气哼哼的回到自己家,瞧着什么都不顺眼。站在篱笆墙旁边望着糯糯喂兔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着话。“你姐呢?” “我姐和阿竹姐姐进里屋去了。” “是不是说悄悄话去了?” “那我可不知道,我只管喂兔子。” 此刻卧房中的曹英激动地抓着阿竹的手,满脸红云,眉眼都生动了许多。“阿竹,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突然之间脸颊发烫,心跳如鼓?” 阿竹马上想到那日在水井边扑到边野身上的情景,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摇了摇头。 曹英沉浸在自己的热烈之中,没有仔细观察阿竹的脸色,捂着心口继续说道:“哎呀!真的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动,什么叫小鹿乱撞。他……” 阿竹明白了:“上次在涿郡见到他的时候,你就多看了几眼,想来是你对书生比较中意吧。” “你不觉得书生比这些乡下汉子们俊逸许多嘛,他身上有一种味道是庄稼汉没有的,只有他有。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就是那种书卷气,或者说是儒雅之气。”曹英眼眸中星光闪耀。 阿竹一点都不兴奋,甚至还给曹英泼了点凉水:“可我听说书生大多薄情寡义,水性杨花,风流才子嘛,不如庄稼汉实在。” 曹英不乐意了:“你说什么呀,戏文听多了吧。一看他的模样,像是风流的吗?” 阿竹诚实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 “可我能看出来,他不是那样的。” 边吉巴望着曹家西屋的窗口,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边吉,你大伯母的侄子来了,人家穿着官学的衣裳,可威风了。我做一道好菜,你给送过去,顺便问问读书的事情。让他给帮帮忙,给你找个地方读两年书去。” 边吉一听就恼了:“我不读书,读书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看上他了,我就瞧不上。” 边吉气哼哼地出门,才不肯给万凌云去送饭呢。 曹英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和阿竹到了院子里。走到兔子笼旁边瞧瞧,糯糯已经喂完了兔子,不知跑哪玩去了。 边二婶端着一盘秋葵鸡蛋出来,嘴里大声喊着边吉却没有人应声,刚下台阶就瞧见曹英和阿竹,立时一笑,如见了救星一般。“英子,边野的表弟来了,我给做了道菜,边吉没在家,你帮我送过去吧。我那锅里还蒸着花馒头呢,走不开呀。” “好嘞。”曹英没有半点推辞,走到篱笆墙边把盘子接过来,偷偷笑着瞧了一眼阿竹。“二婶你放心,我们现在就去。” 阿竹忽闪忽闪大眼睛,揉着袖口纠结。“送一盘菜……两个人去呀?” 她还没去过边野家,虽说在打麦场上见到了边野的母亲万氏,可是要去人家家里,终究还是有点难为情。 曹英凑到她耳朵边小声说道:“你不想去瞧瞧他家什么样吗?刚好有这个借口,不去白不去。” 阿竹点点头,扑哧一下笑了。姐妹俩对视一眼,口中无言,心中了然。 万凌云坐在桂花树下,滔滔不绝地向边野讲述着幽州见闻,尤其是对刺史大人礼贤下士的各种钦佩。 大门是敞开的,两个姑娘款款而入。在主人发现客来之前,卧在墙角的大黄狗先叫了起来。边野抬眸,目光定格在阿竹身上,怔愣了好一会儿,让大黄误解为主人不喜欢这两个陌生人,于是汪汪叫着扑了上去。 阿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瞪圆了眼睛瞧着那狗,满脸戒备。 “起开,”边野抬起一脚踢向大黄,虽是离得远踢不着,但足以让那狗明白主人的心意。 “阿竹,你来啦,你……嘿嘿嘿!”边野其实是想问你怎么来了。他万万没想到,阿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刚刚看到的那一瞬,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一向都被人们称赞沉稳大气的边野,此刻搓着手嘿嘿傻笑,就不知说什么好。曹英用力咳了一声,提醒他旁边还有个人呢。 “边二婶听说万公子来了,特意做了个菜给他接风。边吉没在家,就让我们俩给送过来了。”若不是为了保持在万凌云面前的良好形象,曹英此刻定要对边野揶揄一番的。 边野这才回过神儿来,赶忙双手捧过曹英手里的盘子。“有劳二位了,来,快请坐吧,稀客稀客。” 万凌云也站起身来让座,曹英就没客气,拉着阿竹的手,坐在桂花树下的椅子上。 边野手忙脚乱地倒茶,第一杯自然先递给了阿竹。“来,喝茶!这是我上个月去涿郡的时候,从南方茶商手里买来的,你尝尝地道不地道?” “咳!”曹英又咳了一声,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边野赶忙也给她倒了一杯,双手递上。“英子,阿竹是远客,人家又是江南人,这江南的茶第一杯自然要给她的,你别见怪。” 曹英挑唇一笑:“我不见怪,放心吧,里正这股子热情好客的劲头都快写到脸上了,谁看不出来呀?” 边野知道她在打趣,除了厚着脸皮笑,也没什么其他的话说。只在心中有点小纳闷儿,我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吗? 阿竹品了口茶,没有点评茶的味道,反倒是瞧了瞧正房,问道。“大娘没在家吗?” 边野答道:“我娘去王大娘家串门了,好像要裁块布。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看,这凉菜刚上桌,你们又给带来一道热菜,燕子在厨房里煎鱼呢,我去拿筷子,一块吃点吧。” 生怕两个姑娘不同意,边野话音没落就起身,迈开大长腿往厨房跑。 阿竹哪好意思在人家吃饭,头一次上门,边野的母亲还不在家。等一会儿人家回来一瞧,两个大姑娘在这吃饭呢,算怎么回事儿?她用手悄悄扯曹英袖子,用眼神示意她该走了。 曹英可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毕竟这边野每天都能见着,万凌云可不是每天都能见着的。 “咱们去瞧瞧燕子吧,看看她煎的鱼好不好吃?”就算不好意思大摇大摆的在这吃,帮忙做饭总行了吧。曹英拉着阿竹起身也去了厨房,院子里只剩下万凌云。一个人没意思,就也跟着凑了过去。 边野取了两双筷子,探头瞧了瞧锅里煎的小鱼。“你这都捣鼓半天了,还没煎好呢?” 边燕平时很少做饭,今日娘不在家,表哥又来了,她才不得不亲自出马。这是边祥从小河沟里淘来的鱼,大小不一,什么品种都有。清洗就费了好半天劲儿,此刻放在锅里煎也是很难。大的还没熟,小的就糊了。 边燕此刻一脑门汗,被油烟呛的直咳嗽,见大哥这么说,就气哼哼地举着铲子递到边野面前。 “你行你上。” 边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吃不吃鱼是小事儿,可你这厨艺这么差,将来怎么嫁人呀?” 曹英和阿竹走到门口,刚好看到这一幕,被逗的哈哈大笑。“燕子,你真行!煎不好鱼的我见过,但是像你这么理直气壮的,我可没见过。” 美味鱼汤 边燕本也不是十分的理直气壮,但瞧见阿竹到了门口。马上就挺起了不甚伟岸的胸膛,怒怼大哥:“照你这么说,厨艺不好的姑娘就没人要了呗。英子、阿竹,你们都来试试,我倒要看看,你们煎的鱼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万凌云乐呵呵的凑了过来,用扇子一点锅中小鱼,感叹道:“《道德经》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将这小鲜与大国相提并论,可见着烹小鲜并不简单。” 曹英回头赞赏地看了一眼万凌云,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简单的一道小菜,也能看出治国□□的大道理,将来定是前途无量。 万凌云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份赞赏的眼神,十分得意。把双手负到背后,双眸炯炯地瞧着锅里的小鱼。 边燕把手里的铲子朝边野手里一塞,“你们都这么能说会道的,倒是干呀。” 边野在外面叱诧风云,在家里还真不会做饭,举着铲子有些不知所措,却闻到锅里的糊味越发浓了。就三铲两铲,把锅里的小鱼都铲了出来。“算了,不管是生是熟,凑合吃吧。” 边燕幸灾乐祸:“不止这些,那木盆里还有一堆小鱼呢。这么热的天,若今日不做,指不定明天就坏了。要不这样吧,阿竹是从南方来的,咱们可没吃过南方做的鱼。人家江南水乡,自然是最擅长做鱼的,要不阿竹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边燕瞧瞧阿竹,又看看边野,一脸的坏笑。她并不是想为难阿竹,只是想给大哥出个难题。 阿竹诚实答道:“这种小鱼在我们那边都不是煎来吃的,而是煲鱼汤。我倒是会煲鱼汤,就是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 边野一听,心中十分欢喜,脸上没憋住,露出了笑容。听阿竹的意思就是愿意做,若是能吃上阿竹亲手做的菜,那今晚简直要高兴的睡不着了。 “这……”边野挠挠头,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你初次来我家,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干活呢?江南的鱼汤我们自然是想尝尝的,不过……要不下次吧。这回你就凑合吃两口,下次来我们就等着尝你的手艺。” 万凌云一听就着急了:“那不行啊,大哥。她下次来的时候,我可就不一定在这儿了,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吃到江南的鱼汤,那我也要吃。阿竹姑娘,你就快露一手吧。” 曹英不想这么快离开,就也在一旁敲边鼓,让阿竹下厨做饭。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下,阿竹羞涩一笑,接过边野手里的铲子。“好,那我就试试吧,若是做的不合你们口味,你们可别见怪。” 边野赶忙摆手:“不见怪,不见怪,你放心吧。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帮你烧火吧。” 边燕气得直撇嘴,怎么我煎鱼的时候你不说来烧火呢?男人呀,真是的,就这德行。 阿竹自然不肯留下边野在屋里,孤男寡女在厨房做饭算怎么回事儿?只把边燕留下帮忙,让其他人都回到院子里。 很快,鲜美的鱼香味传到了院子之中。边野坐得也不踏实,时不时地探头朝厨房里望,反倒是曹英和万凌云,相谈甚欢。 边燕瞧着锅里咕咚咕咚滚沸的鱼汤变成了奶白色,闻着鲜美的味道,不禁赞叹。“看来这人跟人的厨艺呀,差距还真是不小。以前我娘也做过鱼汤,感觉鱼腥味儿好重啊,然后就放了好多醋,把腥味儿压下去。可是那样就只闻到一股子酸味,没有鱼的味道了,你们江南人还真是会做鱼。” “江南人肯定也有不会做鱼的,是阿竹姑娘手艺好,心灵手巧。”不知何时边野又站在了厨房门口。 边燕嘿嘿一笑:“大哥,既然你这么不放心,那你来给阿竹打下手吧,我出去坐会儿。” “你别走。”阿竹一把拉住边燕手腕,撅着小嘴嗔了边野一眼,嫌他又跑过来凑热闹。 被嫌弃的男人不怒反笑,瞧着阿主手握铲子,站在自家厨房里,心里简直比吃了饴糖还甜。水气缭绕,熏红了阿竹的小脸,像个刚刚嫁人的小媳妇似的,有点羞涩,又有点甜蜜。鬓角滑落了一颗汗珠,顺着下颚往下滚动,十分诱人。 边野握了握拳,觉得手心十分痒痒。真想伸手去帮她把汗珠擦掉,顺便捏捏那水嫩绯红的小脸。可惜她现在并不是自己的什么人,也不能对人家动手动脚。 攥着拳头回到桂花树下,边野就眼巴巴的等着上鱼汤了。 终于,香气四溢的鱼汤,盛在一个大汤盆里端上了桌,边燕给每个人盛了一碗。 奶白色的鱼汤上飘着星星点点的翠绿葱花,单看颜色就觉得很有食欲,味道更是香浓诱人,没有半点鱼腥味。 “阿竹,真没想到你厨艺还这么好,世上竟会有你这么完美的姑娘。”边野由衷赞叹! 阿竹羞涩一笑,把汤匙递给大家。“你先不要夸得太早,尝一口再说吧,也许不合你们的口味呢。” 边野只顾着夸人的时候,反倒让万凌云抢先喝了一口,不禁赞叹道:“好喝,真是好喝!我在外读书多年,无论涿郡还是幽州,最好的馆子我都吃过了,却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 边野有点不高兴了,看向表弟的眼神不那么和善,好话都让你说了,那我还说啥? 阿竹并未因万凌云的夸奖沾沾自喜,而是抿着小嘴瞧着边野,等他亲口尝一尝。边野赶忙舀起一大勺送入口中,认真地咂了咂滋味,点头道:“好喝,真好喝。我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好地方,却是第一次品尝这样的美味。” 阿竹轻轻呼出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虽是对自己的厨艺略有信心,可是北方人的口味终究拿不准,尤其是边野的口味。 阿竹翘唇一笑,边野就跟着笑了,心满意足地又喝了一勺。 “咦?”万氏一进家门,发现院子里的石桌旁围了一圈人,颇感奇怪,忽然一眼瞧见了万凌云,喜出望外:“凌云来啦。” 万凌云放下汤碗,走到万氏面前深施一礼:“幽州官学书生万凌云拜见姑母。” 边野和边燕都忍不住笑他装大尾巴鹰的模样,万氏却十分欢喜,仔细打量一番,连连夸赞:“哎呦!看我们家凌云呀,出息啦!这衣裳真好看,是官服么?” 姑姑看侄子自然是越看越喜欢,万凌云也很是得意:“姑母,这是学子服,还不是官服。等过几年我参加科考考中了,就有官服了,姑母别着急。” “好好好,不着急,你才多大呀。”万氏眸光一转,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两个别人家的姑娘。曹英并不见外,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大娘,阿竹赶忙也跟着叫了一声。 边野放下汤碗,过来解释。“娘,二婶知道凌云来了,特意做了道菜给他接风,让英子和阿竹送过来的。刚好今天边祥捉了些小鱼,燕子不会做,就劳烦阿竹姑娘帮忙做了鱼汤,您来尝一尝这鱼汤的味道,可鲜美呢,一点都不腥。” 万氏被一群人簇拥着,接过儿子递上来的汤碗喝了几口,禁不住连连点头。“这鱼汤真是好喝,燕子,你瞧瞧人家这厨艺,你可得上点心学做饭了。” 得了母亲的肯定,边野朝阿竹挑了挑眉,抿唇一笑。阿竹不肯看他,却低头瞧见了万氏手里拿着的青布。 边燕也瞧见了,就故意打岔。“娘,您这布没裁剪呀?” “别提了,你王大娘回娘家去了,等到这会子也没回来,我怕你们饿,就回来做饭了。明晚是相亲的日子,我还想着明天赶赶工,给你大哥做一双新鞋呢,一会儿吃完饭,我再去别家找人剪吧。”万氏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竹好奇问道:“大娘,您是要剪个鞋面出来吗?” 万氏看了过来:“对呀,鞋底子我会做,鞋面总是剪不好,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咱们村就是王大嫂剪的最规整,大家都找她。” 阿竹看了一眼边野,壮了壮胆子,说道:“我也会剪鞋面,要不我试试。” 边野捕捉到阿竹稍纵即逝的眸光,正在纳闷,就听到了这句话,顿时喜出望外:“娘,既然这样,就让阿竹姑娘帮忙吧。我先去洗个脚啊,你们先等等。” 边野一边说着,迈开大步就跑,急匆匆地打了一盆水,端到屋里洗脚去了。 阿竹瞧着他的背影无奈说道:“不用,把旧鞋给我量一下就行。” “旧鞋不能给你,穿了许久,又脏又臭的,还是量脚吧。”边野抓了一把皂角粉扔进水盆里,洗得无比认真。 万氏十分欢喜:“既然你会裁剪,那就帮帮忙吧。他本来不缺鞋穿,这不是因为前些天泡了水么,我今日才发现已经扯开好几道口子了,这孩子,也不说,这怎么能娶上个媳妇呀,真是的。” 万氏唠唠叨叨地带着阿竹进了屋,就见边野已经把脚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皂角的清香。他的脚很大,筋骨分明,阿竹抿着小嘴憋着笑,让他把脚踩在青布上,画了一个脚印。 虽是洗干净了脚,可他还是不好意思让阿竹靠近,所以这个脚印是边野自己画的。可接下来要把青布蒙在脚面上,在鞋口和鞋底处画两圈印记,这件事边野自己就办不了了,需要阿竹上手才行。 想到阿竹柔软的小手要按在脚面上,哪怕是隔着青布,边野腿上也麻酥酥的。 难以言喻 阿竹瞧着被青布蒙住的脚,缓缓伸出手去,按在脚面,用碳灰沿着脚的轮廓在青布上画下一圈印记。 边野的眸光定格在她白嫩娇小的指尖,轻轻按压着青布,虽是若有似无的碰触,却令他脚心奇痒,升腾起一股滚烫的热流,一直流到大腿根,把那股难以言喻的奇痒也带了过去。 边野赶忙闭上眼,不敢看了。可是一片黑暗之中,脚面的感知似乎更加明显,那轻微的触感,让他紧张地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只能睁开眼睛,却把头撇向一边,根本不敢看阿竹。 阿竹可不知道这一会儿时日,边野已经产生了多少邪念。画完鞋底的线,就开始画靠近脚脖子的鞋口,轻声问道:“画在这里成吗?你平时喜欢穿高帮还是低帮的?” 边野咬着唇,正在极力控制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大腿簌簌的,耳朵嗡嗡的,根本就没听到阿竹的话。 摆弄针线的万氏看了过来,见儿子歪着头,看不到表情,好像是一副不想见阿竹的模样,不得不用鞋底子拍了边野后背一下,提醒道:“人家问你呢,画在那里行不行?” “哦,”边野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刚好和阿竹的眼神碰撞在一起。本来阿竹专心做事,并没有脸红,可是不知为什么,碰上边野火热的眸光,就像被点燃了一般,立时小脸通红,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边野一只手紧紧压在膝盖上,另一手握了拳放在身侧,颤声道:“行,行行。” 阿竹不敢再看他,也不想知道他的意见了,只按常规的鞋帮高度画好了线,就把青布拿起来裁剪。 边野如释重负,收了脚穿上旧鞋,扭头就去了厨房。在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才回到院子里,却突然发现桌上只剩了空碗。 “我的鱼汤呢?刚刚我只喝了两口,怎么就没了?”边野目瞪口呆。 边祥不乐意地说道:“还说呢,明明是我抓的鱼,都不给我留点,我喝的还是你剩的那一碗。” “什么叫我剩的,那是我留着一会儿喝的,你……都喝光了?”边野端起碗瞧瞧,碗底一干二净,用汤勺在汤盆里舀了舀,半勺都舀不起来。 阿竹从屋里走出来,刚好瞧见边野懊恼的模样,忍俊不禁,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 边野放下汤勺看看阿竹,既无奈又甜蜜! “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呀?”边吉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后边跟着提着篮子的边二婶。“我就是不想给他送菜,才躲出去的,没想到你们俩来了,那还不如我来呢。你们快回去吧,曹婶找你们呢 。” 阿竹觉得初次登门逗留的时间已经不短,确实应该告辞了,就拉起曹英离开。边野虽是舍不得,却也不好意思强留,见好就收吧。 二人离去,边二婶就拉着万凌云好一顿夸赞,边吉却十分不屑。 晚上铺床睡觉的时候,万氏还是叨叨边燕:“你瞧人家阿竹,真是样样拿得出手,再看看你……哎呀!你勤快些吧,啥都不会。” 边燕厚着脸皮笑笑,好奇地问母亲:“娘啊,瞧您这意思相中阿竹啦?打算让她做儿媳妇?” 万氏拿着笤帚的手一顿,叹了口气道:“这姑娘确实是不错,可终究是外地人呀,还是给你大哥找个本地知根知底的好。宋铁他瞧不上,阿竹他也瞧不上,今天给他量尺寸的时候,他把头歪到一边,都不搭理人家。你大哥哪都好,就是眼光太高了,娶媳妇都难。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是不是有人,就盼着他明天晚上赶快相中一个吧。你赶紧睡,我抓紧给他做双新鞋,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次日一早,边野带着万凌云来到曹家,奉上礼物,说明来意。曹旭不在家,一大早就去镇上帮忙裱画了。廉氏默默听完,沉着脸开口说道:“虚谷书院的曹公已逝,我们一家虽是曹公后人,却不敢打着他的旗号行事。这些东西你带回去,若我收了,当家的回来定要斥责。你进官学是刺史大人垂怜,与我家并无干系,以后还请你莫要再提曹公后人。” 见万凌云进门,曹英十分兴奋,此刻却像是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纳闷问道:“娘,祖父名声很好,咱们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不能提了?” 廉氏脸色未变:“你不懂,当年你祖父去世时留下遗言,不让再提这些事情。” 万凌云尴尬地搓搓手:“那……那我以后就不提了,不过,我大老远买了礼品专程拜访,您还是收下吧,下次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廉氏态度坚决,死活不肯收,曹英有些失落却也拗不过母亲。边野赶忙从中打圆场,带着万凌云和礼品回去了。 隔着篱笆墙的边吉听得清清楚楚,对边二婶得意说道:“娘,你瞧,曹叔才是大儒的后代,让我去外地念书,还不如跟着曹叔学呢。” 边二婶也惊叹不已:“没想到啊,英子的祖父这么了不起,刺史那么大的官竟是他的徒弟,咱们赵北村竟藏着大人物咧。” 送礼被退回的万凌云垂头丧气,边野却无暇顾及此事,回到家里就挥舞着镐头在桂花树底下刨土。 万氏做好了一只鞋,让他试穿一下,边野简单一试连声叫好:“正好,正合适。” “你这是刨啥呢?”万氏纳闷问道。 “我记得爷爷留下了两管竹筒酒,好像就埋在这个地方。”边野不敢太用力,小心翼翼地挖着。 万氏说道:“那是你爷爷留给你成亲的时候喝的。” 边野终于瞧见了一截竹筒,咧嘴一笑,抛下镐头用手去刨。“媳妇都哄不来呢,拿什么成亲?” 这是一截褐色的竹筒,封得密密实实,里面是江南的米酒。边野上下瞧瞧,没有一丝裂缝,就放心了:“也不知江南人怎么弄的这竹子,埋在土里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不坏。” 找到珍藏的竹筒酒,边野就一心等着夜幕降临。好不容易天黑了下来,赶忙抱上好酒冲向打麦场。 赵北村位置居中,打麦场宽阔平坦,多年来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每年麦收之后要在这里举行一场篝火晚会,附近十里八村的姑娘小伙齐聚一堂,名为庆祝丰收,其实就是相亲大会。比如今年,除了赵北村和李广村有收成,附近几个村子都是颗粒无收。哪还有什么丰收可庆祝,不过是纯粹的相亲罢了。 前两年,边野给父亲守孝,一直没来,今年他一出现,其他几个村子的姑娘全都眼前一亮,虎视眈眈。 边野到的早,打麦场上人不多,他大手一挥划了一块地方出来,招呼赵北村的小伙子们:“都过来,在这坐成一排,一会儿姑娘们来了,就让她们躲在咱们身后,肥水不流外人田,旁人若想搭讪,得先过了咱们这一关。” 几个边家的兄弟听话地围拢过来,组成一堵人墙,拉开架势。“野哥说得对,今年就咱们村有收成,他们若是娶了咱们村的姑娘,白得好嫁妆。” 燕南村的赵丙听到这话不服气:“我们村今年虽是绝收了,可有的是家里有存粮的。瞧瞧,我带来的好酒,绍兴的花雕,保证你们都没喝过。” 这晚会一般男人会带酒,酒的好坏彰显着男方的家境和实力,姑娘们会带些亲手做的小零嘴,显示自己的厨艺。 有个胆大的红衣姑娘,紧走两步,把手里的帕子塞进边野手中:“对,我们不是来讨饭吃的,这是卤的肉干,给你们尝尝,我们燕南村的日子不难过。” 众人齐声起哄,气氛一下子就抬了起来。“既说大家尝尝,干嘛只给边野。” “野哥,她看上你了。” “边野,你赶紧定下来一个,别吃着锅里的,瞧着碗里的,耽误我们大家伙儿。” 边野把帕子交给身旁的边林,并没有品尝的打算。“外村的我不管,你们自己看着办,他们要想动咱们村的,我就得管管了。” 崔百家挑起大拇指:“野哥这里正当的,就是够意思,保护全村的姑娘。” 边葵毫不留情地揭穿:“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看上咱们村哪个姑娘了呢?” 众人哈哈大笑,边野东张西望之际,终于发现自己等的人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身后了,而且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白胖的小子正在跟她搭讪。 麦收篝火 边野抱着竹筒酒走上前去,却忽然瞧见阿竹从帕子里拿出一块什么东西给了那个人。边野紧走几步想夺回来,却没想到那小子手挺快,直接放进嘴里吃掉了。 边野心里顿时点起了一把火,那定是阿竹亲手做的好吃的,怎么能便宜了他? 借着篝火的亮光,边野想瞧瞧那白胖的小子究竟是谁,却发现很是面生。“喂,你是哪个村的?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时常打交道,大部分同龄人都是认得的。边野个子高,人长得也俊朗,那青年男子一看他就认了出来,抱拳道:“边野大哥,我认得你。我是李广村的,叫李耀祖。族长是我大伯,我在大伯家见过你。这几年我一直在学堂里读书,所以你在村子里很少能看到我。” “噢,”边野语气淡漠地应了一声,抬手指向对面。“那边是你们李广村的人,你过去吧。” 李耀祖却没有移动脚步,笑嘻嘻说道:“我本不认得路,刚刚在路上遇到了曹姑娘和夏姑娘,向她们问路,竟一见如故呢,我一会儿再过去吧。” 边野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懂不懂规矩,这块地方是我们村的,你先去集合,还没到自由活动的时候呢。” 李耀祖第一次来,不明所以。见边野一脸认真,就乖乖的和曹英阿竹摆了摆手。“两位姑娘,那我先过去了,咱们一会儿再聊,夏姑娘做的这个茶酥饼真好吃。” 他不提吃的还好,这一提更是让边野火冒三丈。啪地一下打开竹筒酒,却又倔强的不肯给阿竹,而是转回身走到自家兄弟面前,大声说道:“来,给你们开开眼,瞧这是啥?这是江南的竹筒酒,我爷爷在的时候就埋在地下了,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喝。今天让大伙每人尝半碗,保证你们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味道。” 众人一听十分激动,纷纷举着碗来讨好酒喝,边野给每个人倒了小半碗。 大家尝了一口,纷纷叫好。想多喝一碗,边野却不肯给了。毕竟竹筒就那么大,里边的酒是有限的。 阿竹闻到了熟悉的家乡米酒的味道,混合着竹子的清冽,令她口舌生津,眼眶发热。忍不住凑到边野身边,厚着脸皮开了口:“边大哥,我也想尝尝你的竹筒酒。” 果然把她吸引过来了,边野十分得意。却还记得刚才她把茶酥饼给李耀祖吃的仇,不肯爽快答应。“这么多人都姓边,你喊谁呢?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给你喝一碗。” 这话说的有些逗弄的意味了,旁边几个小伙子纷纷跟着起哄。边葵壮着胆子推了阿竹一把,把她推到边野身上。“野哥这是看上你了,快叫吧,我们也想听听。这江南的小姑娘叫一声好哥哥,不得让野哥腿都酥了呀。” 自己喜欢的姑娘突然撞进怀里,边野一手抱着竹筒,另一手顺势揽了一下阿竹的腰。 小腰真软呀! 如此被众人笑闹,阿竹十分难为情,伸手推了边野一把,转身就走。 边野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阿竹手腕。“叫野哥也行。” “哎哟,你看我们野哥主动为你降低标准了。” “就是就是,野哥啥时候怂过呀?看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那些挤不到边野面前的姑娘们,纷纷投来嫉恨的目光,开始说起了风凉话。 阿竹用力一甩,甩开边野的手,却把手上握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帕子里包着几块茶酥饼,阿竹赶忙捡起来,打开帕子一瞧,还好,没有摔碎。 她挤出人群,却被其他几个村子的小伙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这是什么好吃的?我能不能尝尝?” “闻着味儿就感觉挺香的,我也想尝一块。” 阿竹大方的摊开手心:“这是我们江南的小吃,刚好舅舅家里有茶叶,我就做了这个。若是你们爱喝茶,就会觉得这个小点心还蛮好吃的。” 阿竹不偏不向,给每个人分了一块。很快手心里就只剩最后一块儿了,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大手连帕子带茶酥饼一起抓了过去。 阿竹转回头去,发现边野绷着脸站在身后,眼神幽深,好似藏着一簇跳跃的火焰。 边林拉着几个边家的兄弟去找其他村的姑娘搭讪,不让他们再妨碍边野,小声嘱咐着:“边野生气了,咱们别闹了。” 阿竹也生气了,怒瞪着边野:“还给我。” 边野不说话,一手抱着竹筒,一手握着帕子,走到远离篝火的昏暗处,倚着柴禾垛坐了下来。 阿竹追了过去,想抢回自己的手帕,却见边野像变戏法一般把帕子塞进怀里,却从怀里摸了一只瓷碗出来。 他把竹筒酒倒了大半碗,捧到阿竹面前。“这酒本就是为你带来的,你若不喝,我还刨它出来做什么?” 阿竹没有接,而是绕过他走进阴影里,坐在了他身边。“你刚刚分明就是不想给我喝,要不然干嘛故意刁难。” 边野苦笑:“我哪有刁难你,不过是逗逗你罢了,谁让你把第一块茶酥饼给了那个李耀祖。” “给他怎么了?做了这些吃的不就是要给人吃的吗?” “可是……别的姑娘也有给我吃食,你看我吃了一口吗?我都转手给别人了。” “你不吃是你口味刁,怨我干什么?”阿竹捡起一根麦杆,气呼呼的把它折断。 边野仔细瞧瞧阿竹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一点。“曹英有没有跟你说清楚?这个篝火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做的这些吃的要给谁吃?” 阿竹转头,坦然地看向边野。“说了呀,篝火节不是为了庆祝丰收吗?各家都把自己拿手的小吃做上一两种,让大家品尝,吃的人越多福气就越多呀。” 边野倒吸一口凉气:“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她没说这节日是为了相亲吗?男人带酒,姑娘若肯喝一口,就代表对这男的还算中意。姑娘们负责带吃食,若她肯把自己手里的食物给一个男人,就代表这个男人可以去她家提亲了,这些曹英没说?” 阿竹瞠目结舌:“还有这回事啊?英子没说,我不知道呀,那……那我刚才把茶酥饼给了好多人,他们是不是都要来我家提亲?” 边野转头气呼呼地瞪了曹英一眼,她正在男人堆里拼酒,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这个野丫头自己疯就罢了,这是要把阿竹也带疯吗? 阿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在家里的时候英子好像是说过,今天晚上会有相亲。说要打扮一下,还特意把上次买的绢花戴上了呢。不过出门之后就碰上了边吉,边吉跟她说了一大堆话。说你带了好酒,还说万凌云走了。还有就是些逗弄的话了,总之英子把他骂走了,然后就跟我说每年篝火节过后人们才开始相亲呢,今日不过是在一起玩玩闹闹,互相了解一下罢了,不做数的。” 边野仰头望天,无言以对。“这个篝火节吧,说认真就认真,说不作数也能说得通。总之呢,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心看上的,之后会托媒人介绍相亲。没看上的,便是喝了一百碗酒,吃了一百种美食也是白玩儿。算了,不说了,来,喝酒吧。” 边野再次把碗端到阿竹面前,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阿竹接过碗,挑了挑眉:“怎么,这次没有要求了?” 边野苦笑:“本来也没有要求,你肯喝一口就好。不过是刚刚……心里有点酸,你快喝吧,不然这酒我白拿了。” 阿竹抿着小嘴儿一笑,把碗捧到唇边,闻了闻酒香。的确是纯正的竹筒酒香味,香气浓郁,是十年以上的陈酿。浅尝一口,发现入口绵柔,香而不辣,还带着一点点甜味。 “不错,好喝!”阿竹点头笑了,甜甜的。 边野粲齿一笑,心里的阴霾散去,把竹筒的口重新捆扎好,朝阿竹怀里一塞。“都给你,带回去慢慢喝吧。” 阿竹抱着竹筒,默默看向身边笑得十分灿烂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里的帕子,把最后一块茶酥饼拿起来放到嘴边,轻轻咬下一小口,咂咂嘴品尝着味道。用帕子接住掉下来的碎渣,一口一口吃完之后,把帕子里的碎渣也倒进嘴里,一丁点儿都舍不得浪费。 “好吃,不过……下次你能不能不要分给其他人了。” 男人把帕子揣进怀里,转过头来,眼巴巴的看着阿竹。眼神中有三分乞求、三分希冀、三分满足,还有一分是甜甜的爱恋。 阿竹不敢再看他,低下头看着竹筒,抿着小嘴笑:“吃了我的茶酥饼,还跟我提要求,没听过吃了人家的嘴短么?” 边野哈哈大笑,看着她红润的小脸,唇角的笑意,心中十分满足。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你呢,这竹筒酒是爷爷留给我成亲喝的。喝了我家的酒,还不给我家做媳妇么?” 不够喜欢 边野仔细观察阿竹的表情,发现她虽是垂头盯着地面,嘴角却是翘起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答应似的。 没想到如此顺利,边野有些沾沾自喜,默默伸出大手,去握阿竹的小手。 更没想到的是,阿竹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忽然起身,不仅躲开了他的大手,还把抱着的竹筒酒塞回他手上。 “把酒还给你。” 这下边野可傻眼了:“别……你,你不乐意?” 阿竹依旧抿着小嘴在笑,看不出有半点不乐意的模样,却听她说道:“我到赵北村还不到一个月,村里的人都没认全,凭什么给你家当媳妇?” 边野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她不是因为不乐意,只是因为还不够了解。 “好,我可以等。不过这酒确实是给你的,拿回去喝吧。”边野再次把酒递给她,却见阿竹脚步欢快地离开了。 曹英喝了不少酒,边吉抢过她手里的酒碗一饮而尽,被曹英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你干嘛抢我的?” “你一个姑娘家,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我酒量好,人也豪爽,不行吗?” “你……你分明就是……” 阿竹赶到的十分及时,挽著曹英的胳膊,拉着她离开打麦场回家。 边野追了上去,还想把竹筒酒给阿竹,可阿竹不肯收。边野提出送她们回家,也被拒绝了。 姐妹俩越走越远,低声说着悄悄话。曹英情绪很低落:“他给你,你干嘛不要?别人想要还得不到呢,你拒绝了他,说不定他就把酒给别人了。你没见多少姑娘给他塞吃食么,若是错过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阿竹笑笑:“若是他这么不坚定,那就让他去给好了。嫁一个如此善变的男人,只怕后半辈子也不会好过。” 曹英转头盯着阿竹,淡笑不语。把阿竹看毛了,抬起小手推回她的脸,让她看路。“看什么看?我说的不对吗?若一个男人对一个姑娘有意,遇到一次拒绝马上就转向别的姑娘,那你说这样的男人值得要吗?” “对,你说的没错。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太理智了,想的太透彻明白,做的也十分果断。除了能说明你很聪明之外,还能说明……你对他还不够喜欢。” 曹英老神在在的模样,把阿竹逗乐了。“瞧你,像个过来人似的,咱俩同岁,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天。哎呀,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吗,就是不踏实,我怕他像阿爹一样,起初一心求娶,可后半生却三心二意,这样的男人最讨厌了。” 曹英仰头看看满天繁星,郁闷的叹了口气。“是啊,咱俩同岁。你呢,每天都可以见到他,而且他追着赶着想娶你,你却没那么上心。而我呢,突然之间心里就有了一个人,还一发不可收拾,本以为今天晚上能见到他,谁成想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了。可见他是半点都没有上心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阿竹抱紧曹英的胳膊:“别唉声叹气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觉得呀,这种事关键看缘分。就像边吉,他和你一起长大,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喜欢你好多年了。可你呢?突然之间就看上了另一个人,人家边吉岂不是更惨。” “哎呀,你别提他了。小屁孩儿一个,我得多幼稚才能看上他呀。” 姐妹俩互相依偎着回了家,各自惦念着自己的心事入睡。 心心念念的姑娘走了,边野对篝火节的热闹也就没了兴趣。抱着剩下的半罐竹筒酒回家,用火蜡密封好,依旧埋了起来。 今晚他喝的酒不少,微微有些醉意,胡乱躺下,进入了沉沉的梦乡。梦里的姑娘朝着他甜甜的笑,伸出纤纤玉手摸了一下他的脚面,就像点燃了一把火,令他浑身焦灼难耐,唯有喝酒才能浇熄。于是他拼命喝酒,干了一碗又一碗。怎奈身上的火焰却越发热烈,熊熊燃烧。可是被火烧的滋味并不痛苦,反而十分舒爽,让人恨不得这火再多烧一会儿。 清晨睁开眼,边野回想了一番昨晚混乱的梦境,却理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动了动腿,发现有些异样,掀开被子一瞧,已然不可收拾。 边野腾地一下红了脸,瞧瞧旁边的边祥还在熟睡,心里稍稍踏实了几分,迅速清理起来。 一个窘迫的清晨过去,吃完早饭,边野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沉稳。找到几个村庄颇有分量的长辈,商议种水稻的事情。大家心里没底,却也知道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出于对边野的信任,支持他先买些稻种试一试的想法。 一群人来到曹家,跟曹旭说明原委。本以为曹旭会十分支持,却没想到他一口拒绝。“你要带阿竹去幽州买稻种?这万万不可。” 边野赶忙解释:“曹叔您别误会,不是我与阿竹两个人去,我希望您也去,咱们三个人一同去。” “不,”曹旭沉着脸,语气斩钉截铁。“阿竹不能去,我也不会去,你还是找别人吧。” 边野一头雾水:“曹叔,咱们这附近十里八村都是本地人,只有阿竹是江南来的。她见过稻种,知道什么样的能生芽,若我找了别人,买错了种子,会耽误农时的。” 这道理曹旭自然明白,他眉头紧锁,被其他几个村民围在中央连翻劝说。最终不得不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不是不让阿竹跟你去,只是不能去幽州。我们家虽是幽州搬回来的,却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若你要去南方买稻种,我们可以陪你一起去。” 边野诚恳说道:“曹叔,咱们这儿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城池便是幽州。那里有四街十八巷的商铺,货物十分齐全。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只怕白浪费时日,也买不来想要的东西。从咱们这儿往南走,我去过最靠南的地方是一百多里以外的衡郡,可那里的人也是种麦子,并没有水稻。” 边二叔纳闷道:“曹旭,按理说你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呀。即便是从幽州回来的,可你家老爷子是教书的,名声十分好。你有什么不敢回幽州的呢?” “是啊曹旭,你们一家回咱们赵北村十几年了,我们也没求过你什么事。这次关系到全村人的口粮,就当我老头子求你一回,你就跟着边野去吧。”八十多岁的王老太爷是村中最长寿的老人,头发胡子都白了。“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也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洪水。我家地少人多,麦子又减产,只怕那几个重孙子是要挨饿的。曹旭,我求求你了。” 王老太爷说到激动处,双腿一软恨不得要给曹旭跪下。众人赶忙扶住他,七嘴八舌地劝说曹旭。 “我……唉!”曹旭有苦难言,满面愁容。 曹英也站了出来:“爹,我陪阿竹去幽州。您放心吧,边野的人品我们信得过,就算要住一晚客栈,也有我和阿竹作伴呢,不会有事的。” 曹旭气得怒瞪女儿一眼,低声吼道:“你懂什么,你……” 廉氏终于忍不住了,把女儿拉到一边,过来打圆场。“这样吧,我带着英子和阿竹跟边野去幽州。” 曹旭一愣:“你,你怎么能去幽州呢?” 廉氏淡然一笑:“我怎么就不能去呢?我许久没有见到娘家的老宅了,也想看一眼的。我们这次只是去买稻种,不敢耽搁,买完就回来。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妻子是个稳妥的性子,曹旭对她放心。静下心来想想,几个女人去一趟幽州,碰到熟人的可能性不大,被人认出来的机会更小,于是同意了这个方案。 边野生怕曹旭反悔,趁热打铁,赶忙回家套了马车,拉上娘仨赶往幽州。 怕她们一路颠簸不舒服,边野特意抱了一床旧被褥铺在马车上。离开赵北村,一路上都在谈论南方的粮食和美食。 边野听得津津有味:“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江南看一看。看看阿竹家乡的百亩茶园,看看江南的小桥流水,只是这样一想,都觉得十分美妙呢。” 阿竹笑道:“好啊,欢迎你们来我家,我给你们做最地道的茶香镇美食。哦,对了,我会做全茶宴。每一道菜都加茶,有红茶、绿茶、白茶、黑茶、花茶,每种茶的做法和味道都不一样。用茶做出来的菜清香扑鼻,吃多少都不会腻。我爹是茶商,我们家有各种茶叶,我爹说弟弟成亲的时候就摆上三天流水席,让我和阿娘……” 阿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想起阿娘已经不知所踪,阿爹只救走了弟弟,留给自己一个淡漠的眼神。 廉氏看向阿竹,眸光中满是怜爱。这可怜的孩子,你本无错,却要承担那些莫名的酸楚。只盼着绵娘还在世上,也能来到赵北村和阿竹团聚。至于她爹……随缘吧。这次幽州之行但愿不会遇到故人,不会提起旧事。 偶遇故人 赵北村距离幽州路途较远,进了幽州城的时候,已然近黄昏。从南门进城,就沿着城墙一路往西。 靠近西城门的四条大街都是商铺,第一条大街主要卖琴棋书画、文房四宝、文玩古董。 路过这条大街的时候,曹英忽然发现一所大宅子门口挂着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匾,上书“廉宅”两个大字。便扯了扯母亲的袖子,指着那处宅院让她瞧。“娘,您看这座宅子的主人和您同姓呢,不知道是否和您一样是廉颇后人,廉姓在幽州是大姓吗?” 廉氏刚才远远望了一眼那宅子便垂下了头,此刻被女儿硬拉着看了过去,不禁热泪盈眶,颤声说道:“这所宅院便是为娘从小长大的地方,只不过你外翁过世之后,这宅子就归了我大伯。” 这些年住在赵北村,与廉氏娘家并无往来。曹英知道外祖父和外祖母皆已过世,也并未听母亲提起还有其他亲人。此刻见母亲神情凄楚,又联想到爹娘偶尔提起的幽州旧事,忽然之间明白了。“娘,难道是他们欺你孤女无依,把这宅子抢了去。若真是这样,你又何必怕他们,咱们就该打上门去,把宅子抢回来。” 廉氏叹了口气:“当年你爹的确想为我出头,被我拦住了。我那些如狼似虎的叔伯皆长于市井之间,贪财夺利、横行街道。你爹只是个读书人,若与他们硬碰,自然是要吃亏的。” “那就这么算了?”曹英不服气。 “算了吧,我若是个男人,自当顶家立户。可我是个姑娘,嫁了人自然要离开家的,再去娘家争财产,少不得被人笑话。” 曹英怒瞪着廉宅两个字,正要辩白,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走过。她便急急地一拍边野,“边野,你瞧那个抱着几本书走路的,是不是万凌云?” 边野循声望了过去,发现那人果然是表弟。他昨日才离开赵北村,今日又在这幽州巧遇。还真是颇有缘分。 距离不算太远,万凌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于是转回头寻找,很快就发现了赶着马车的边野,便乐颠颠地跑了过来。“表哥,你们来幽州啦?” 边野点头:“对,我们来买稻种,听说在第四条大街上。” 万凌云笑道:“对,这四条大街我都转过了。第一条主要是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之类的,第二条街是布料、衣服、皮毛,第三条街主要是吃的和家具摆件,第四条街是米面粮油,各种谷种和菜籽,还有茶叶糖果之类的。” 曹英赞赏地看了过来:“你来幽州也不过几日,竟已查看的如此仔细,可见也是个有心的人呢。” 得了曹英的夸奖,万凌云十分欢喜。可瞧见她旁边坐着的廉氏,自然就想起在曹家吃了闭门羹的事情,于是恭敬地给廉氏行了礼,提出要做东请大家吃饭。 边野谢绝道:“我们要先去办正事,看看稻种究竟什么样子。这天很快就要黑了,今晚定是不能回去了,一会儿找个客栈住下。你赶快去官学吧,不是只有两天假吗?” 万凌云点头:“是啊,若非假期太短,时间仓促,昨天我也不会离开赵北村赶回家去。我还想体验一下你们那的篝火节呢,不过我刚入了官学不好迟到的。刚买了几本书,要赶快赶回学堂去找夫子报到呢。不过我可以一会儿出来找你们,你们打算住哪家客栈?” 边野瞧瞧下坠的红日,不想再跟他多说了。“住哪家客栈还没想好,一会儿再说吧,我们先去看稻种。你也赶紧回去吧,晚上不必来找我们了。” 曹英可不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刚好母亲也在,如果她老人家能和万凌云一起吃一顿饭,或许也会对这个小伙子留下不错的印象呢。于是开口说道:“我们对幽州的客栈不熟悉,你帮我们推荐一家吧。” “好啊,”万凌云抬手一指:“你们只要过了这条街,走到那一面,有一家叫做燕都客栈的。我曾经住过几日,房间被褥都很干净,饭菜的味道也不错,价格也算公道。不如你们就去那里吧,我回去跟夫子说说,晚些时候去找你们。” 没等边野说话,曹英做主应了下来。“好啊,那就这样,我们一会儿就去住燕都客栈。你既已住过,也算知根知底了,总比去个不知名的黑店强。” 曹英说得也有道理,边野就没有反对,跟万凌云告辞,赶着马车去往西市的第四条街。 万凌云快步走向官学,上次给曹家送礼,人家没收。若今日能坐东请顿客,也算了了心愿,略表谢意。 他脚步急匆匆的,进官学大门之时,差点与里面走出来的几人撞上。对方绛红色的官服十分扎眼,万凌云一眼便认出是引荐自己入官学的刺史大人。他赶忙退后几步深施一礼:“小生万凌云,拜见李大人。” 幽州刺史李坤年近不惑,生星眉朗目,唇红齿白。下额的短须让他平添几分成熟稳重,却也能看得出,当年读书时定然是百里挑一的俊俏书生。 他定睛瞧了瞧万凌云,开口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安郡的书生,与曹公后人有交情的。” 刺史大人的好记性,万凌云十分佩服。只因他穿着独一无二的官服,自己要认他十分容易。可这书院里的学子都穿着统一的服饰,若要分清谁是谁,颇有些难度。 “正是小生,谢大人抬爱。” 李坤抬眸,望向十几年前虚谷书院的位置,低声问道:“沛然兄近来可好?” 万凌云没听清,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李刺史。 李坤叹了口气,眸光有些复杂,却还是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沛然兄近来可好?他在教书还是做些别的事情?” 万凌云听懂了,他在问曹公的后人。“小生不敢隐瞒大人,您口中的沛然兄,小生不知是谁。我只认得曹公的孙女叫做曹英。哦,我还见了她的母亲,论起来应该是曹公的儿媳。可是并未见到曹英的父亲,听说他叫曹旭,不知是否是大人口中的沛然兄?” 李坤微微点头:“是,曹旭,字沛然,是我……师兄。” “哦,那便是他了。他们一家住在赵北村,在家务农,并未教书。”万凌云答道。 李坤半晌不语,他身后随行的几名官员都不敢插话,也不敢挪动脚步。等了一会儿,终于听李坤开口。“以沛然兄的才学,在乡村务农,可惜了。我……罢了,近日事物冗杂。青墨,过些日子你备上厚礼,咱们去看望一下师兄,给她家女儿多置办些衣裳首饰。” 李坤身边的随从赶忙应声称是。 万凌云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大人,今日曹英便来了幽州,他们去西市买稻种了。” “ 哦?”李坤神情一怔。“这侄女不知是不是……罢了,今日主要的差事已经办完,你们各自回去吧。青墨,随我回官衙换一套便装,咱们去西市转转。” 万凌云没想到刺史大人会如此重视曹英,听说她来了,就要去西市寻找。他心中有些纳闷儿,正想说他们一会儿要去燕都客栈落脚,没等开口,就见几位大人已经出了官学的大门,他便也没敢追上去。 边野一行四人很快就找到了卖稻种的铺子,货比三家之后,打算买恒升粮行的稻种。廉氏在门口守着马车,等着他们三人出来。放眼车水马龙的街道,脑海中全是昔年在幽州生活的画面。 那时绵娘子还在,姑嫂二人时常结伴来西市采买,也会在谢记豆腐坊喝上一碗香甜的豆汁,在五味斋买上几块饴糖。 可惜呀,本来好好的日子,如今物是人非。廉氏磨着后槽牙,暗骂那个男人,若不是他,怎会有这一切的变故。 突然,廉氏的眼神定格在一个男人身上。是看花眼了么,他怎会突然出现在幽州?真的是他? 如果没有下额的短须,廉氏可能会以为自己在臆想。可是真的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他稳重了许多,也沧桑了不少,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依稀可见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骑在马上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廉氏突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店里,一把抓住正要出门的两个姑娘,颤声道:“别出去,面朝里,别回头。” 三个人都愣住了,曹英和阿竹乖乖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扛着一麻袋稻种的边野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廉氏扫了他一眼道:“你可以出去。” “哦。”边野应了一声,带着满脸疑惑出了门,把麻袋放在马车上。一抬眼,就见两匹油光锃亮的骏马从眼前走过,马上端坐着两个中年男人,像是主仆关系。 莫非这就是曹婶的娘家人? 可是二人文质彬彬、一身正气,不像市井之徒呀,看来曹婶要躲的不是他们。 画成一对 过了一会儿,廉氏觉得应该可以了,这才到门边探了下头,见那两匹马已经朝南边走出很远了,赶忙拉着两个姑娘上车,快速叮嘱边野:“快走,朝北,今晚就出城,不住客栈了。” 边野看一眼天:“可是天快黑了,此刻出城只怕找不到客栈。” “没有客栈就借宿农家,赶快走。”廉氏沉着脸,语气不容辩驳。 曹英抢白道:“娘,我们跟万凌云说好的,一会儿要去燕都客栈,怎么能突然改变主意呢。” “我说不去就不去,没得商量。” 自从见到舅母,一直觉得她温柔慈爱,阿竹第一次发现舅母还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心中不免猜测究竟是什么人让舅母避之如蛇蝎。 边野不再询问,听话地赶起了马,只是他们要从南城门出去,往北走就需要绕一圈才能出城。快到南城门的时候,廉氏终于松了一口气,刚要放下警惕,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那人正朝这边过来。廉氏吓出了一身冷汗,飞快按下两个姑娘的头,让他们不要动,催促边野赶快出城。 李坤转了四条街,没有看到想见的人,抬头望望天,见天色不好就吩咐道:“今日黑云在东北,恐怕一会儿会有狂风暴雨,告诉城门处早些关城门吧。” “是。”随从应声而去。 边野即将到达城门口,却见守城士兵在推硕大的城门,便焦急大喊:“大哥,我们是外乡人,要出城回家,请稍等。” 守城士兵见刺史大人在远处瞧着,不敢对老百姓蛮横,只解释道:“今日恐有暴风雨,你们出城不好找客栈,真要走吗?” “要走要走,谢谢大哥。”说话间,马车到了城门口,边野打马出城,身后沉重的城门轰隆隆关闭。 廉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搭在两个姑娘颈子上的手臂。 曹英气呼呼地抬起头,“娘,究竟是什么人呀?咱们干嘛要怕成这样。” 廉氏不禁叹气:“不过是不想平添麻烦罢了,以后你们都不要再来幽州了。” “娘,你看这天色,恐怕很快要下雨,边野刚刚买了稻种,要是被水泡了,岂不糟蹋很多钱,恐怕还要耽误事。”曹英并不认为出城是正确的选择。 边野赶忙表态:“无妨,我们来的时候,我注意看了道路两侧,往前走不远就有一户人家,房子不少,应该可以借宿的。” 阿竹默默看向边野,眸光中有几分赞赏。这个男人谋事周全,不骄不躁。 果然,没走多远就瞧见一户农舍,三间北房,东西厢房个两间,估计是可以借宿的。阿竹主动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阿婆,我们路过此地,天色不好,不知能否借宿一晚。” 老婆婆瞧瞧这几个人,以为是一家子,就打开门:“你们进来吧,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家有屋子,可以住下。” 阿竹有点吃惊,再次见识了北方人的豪爽,没想到老婆婆这么好说话,直接答应了。 进屋之后,大家攀谈起来。阿竹这才明白,老婆婆的孙子是幽州城里的捕快,也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她才敢放心地让大家进门吧。 “我大孙子力气大,人也正直,这才被新来的刺史大人选中,吃了官家饭。想来也与我这些年行善事分不开,我这小孙子如今在学堂念书,过几年盼着能靠近幽州官学呢。李大人真是个正直的好人呀,他本就是幽州人士,这次回乡任职,说定不负幽州父老乡亲。我们都沾了光,更要行善积德,你们等着,我去做饭。” 廉氏一把拉住老婆婆:“李大人?您说的是……” “就是刺史李坤,李大人呀,你们不会没听说吧?”老婆婆笑眯眯的。 廉氏后背发凉,果然是他回来了,而且是幽州的最高官。李坤,你不负乡亲父老,却唯独负了她。 一整晚,廉氏心中波涛起伏,直到次日傍晚回到家,依旧意难平。曹旭追到厨房里询问:“你们在幽州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对。咱们夫妻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 廉氏知道瞒不过丈夫,也不想瞒:“碰到李坤了,如今他是幽州刺史。” “什么?”曹旭大惊:“他看到阿竹了?” 廉氏安抚地拉住他的手:“没有,只是远远看到他,我没让孩子们回头。李坤应该是没有看到我,不然以他的性格,应该会上前说话。” 曹旭噗通一下坐在板凳上,半晌没说话,许久之后才道:“以后再也不能去幽州了,赶快给阿竹找婆家吧。” 此刻,阿竹和曹英站在田地边,瞧着边野和边吉整地播种。阿竹的意见是不要把一麻袋的稻种全部播下去,万一出了问题就会损失很大。边野自然听她的,不过也不肯播太少,用了正好半麻袋。 “看我干活厉害吧,第一次干也能如此神速。”边吉自认为这个机会要好好表现一把,却没想到自己弄完身边这一片的时候,边野已经把整块地弄好了。 边吉尴尬地挠挠头,却忘了手上有泥巴。“大哥,你是正常人么?咋能这么快。” “男人嘛,就要干活快才行,不然将来要拖着媳妇下水帮忙吗?”边野自然也不肯放过这个讨好未来媳妇的机会。 边吉厚着脸皮借机吹捧自己:“俗话说的好,大哥好汉弟不孬,再过拉两年我也能像你一样,不光干活快,体力还倍棒,赶了两天车,不用歇,直接把地种上。” 边野得意地笑笑,侧目看向阿竹。阿竹垂眸一笑:“既然种完了,就赶快回家吧,我们都饿了。” 边野赶忙接话:“改日我请你们去县城吃顿好的,这次忙着赶路,也没吃上一顿正经饭,多谢二位姑娘帮忙啊。” 曹英一脸心不在焉,神游天外,听到去县城这一句才有了精神,代表阿竹答应了:“好,那就说定了,过些日子去县城吃,也不枉我们跟着你奔波这一趟。” “好啊,我也去。”边吉笑嘻嘻说道,可是话音未落,忽然想起万凌云家在县城,就赌气道:“去镇上就行,县城多远呀。” 阿竹不想听他们争论了,挽起曹英对边野说道:“边大哥,这两日你的确很累,本来我以为你要明天播稻种呢,却没想到这么能干。你们赶快回家歇歇吧,我们也回家了。” 得了阿竹夸奖,边野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朗声说道:“早种一晚上,就能早点出芽。好,你们先回家吧。” 稻种播下去,边野却舍不得离开,又仔细检查一遍,天黑得都瞧不见了,才赶着马车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道村边看地,一个晚上肯定不能发芽,可他喜欢在这瞧着。这些稻种是他和阿竹一起买回来的,她指导,他亲手下种,一起播撒的希望,就像两个人的孩子一样。 噗!边野突然笑出了声,这是什么胡思乱想呀,竟然想到了孩子。他想去看看阿竹,可是昨晚才分开,今日又追了去不合适,不如等秧苗出来,再去找她,也有个合适的借口。 可他没想到,阿竹主动来到了田地边。“怎么样?有动静吗?”阿竹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 边野脱下外褂铺在地上,让阿竹坐:“应该不会这么快,一般的种子发芽怎么也需要几天的。” 阿竹蹲在地上,不肯坐他的衣服:“我估计也得三五天,不过……有点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 “阿竹,若是水稻种成了,是不是别的事也会成?”边野转头看她,笑得灿烂。 “别的事是什么事啊?我怎么会知道。”阿竹俏脸一红,垂头用小树枝在地上乱画。 “你知道的,不过也不急,就像这田地,总会出苗的。”边野怕看跑了她,转回头来。 阿竹忽然站起身就走:“我回家了,有个绣活儿要做。” “午后再来吧。”边野看着她的背影款款而去,那杨柳枝一般的小腰左右摇摆,软得不像话。 他起身来到阿竹刚才乱画的地方,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乱画的,而是一幅画像。一个肩扛麻袋的男人,很明显就是自己嘛。 边野高兴地放声大笑,在这空旷的田间,笑声传出很远。笑够了,他拿起刚才阿竹握过的树枝,在旁边画了一个女人,裙子和长发都在风中飞扬,旁边有一棵大柳树。画工不是很好,外人定然看不出是谁,但是边野相信她一定能明白。 画成一对,多好! 午后阿竹并没有来,边野等到黄昏,看了村子无数次。第二天,又等了一天也没见到阿竹的身影,第三日边野等不下去了,到了二叔家,想瞧瞧曹家是不是有什么事。 隔着篱笆墙,边野能看到曹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外人,其中一个令他目光一寒——李耀祖,是篝火节那天第一个吃阿竹茶酥饼的李耀祖。 边野目光急切起来,赶忙看向旁边几人,有一个和廉氏年纪相仿的妇人,二人正在聊天,十分客气的模样,还有一个老婆子,笑得像朵大丽菊一样,催促着阿竹从曹英身后走过来,和李耀祖聊聊天。 软语哄求 边野迈开大长腿,飞快地绕去曹家。进门二话不说,一把抓住阿竹手腕:“稻种出芽了,走,快跟我去瞧瞧。” 众人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阿竹已经被边野拉着离开曹家,快步向村外走去。边野大长腿优势明显,脚步飞快,阿竹跟在他身后,简直是一溜小跑。 “哎呀!”阿竹突然惊叫一声,蹲下身子捂住了脚踝。 边野回过头,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太急切了,没有顾及到她。 “你没事吧?没事吧?”边野焦急问道。他蹲下高大的身子,捧起阿竹的脚,仔细看了看脚踝,发现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扭脚了,是不是特别疼?都怪我,我一时乱了方寸,太着急了。” 阿竹试着动了动脚踝,实话实说:“其实我是昨天扭了脚,所以昨天没有来田里看稻种是否出苗。本来今天已经好了,许是刚才走的急,又碰到了。没事,休息两日就好了。” “你不怪我呀。”边野仔细检查了伤势,发现确实不太严重,拉她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这才放下心来。 田间空旷,周边寂静无人。边野扶着阿竹做到一丛灌木后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的拳砸在了自己大腿上,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今日是在和那李耀祖相亲吗?” 阿竹轻声回答:“今日舅母本来只说有客人要来,并未提相亲的事情。他们刚刚来到我家院子里,也没有说要相亲,不过看那意思……好像确实是的。那个阿婆一直在招呼我进屋,也在招呼李公子进屋,嘴上说是聊一聊,不过我想相亲可能也就是这样子吧。但是我想不明白,英子是我表姐,按理说应该是她先相亲才对,为什么先给我安排呢?” 边野紧张的心情渐渐缓和下来,紧握的拳头张开,捏了捏自己的膝盖。“我……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只要你乐意,我立马回家准备彩礼就去你家提亲。阿竹,咱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是太长,但是在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呀。在你心里头,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李耀祖,他……他有那么好吗?” 阿竹手里把玩着自己的袖口,唇角抿着,微微有些笑意,却又不肯笑出来。“是啊,虽然我到赵北村的日子不算很久,可是却经历了很多事情,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你很好,可是……” 阿竹纠结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边野却有些着急了。“可是什么,你快讲呀?” “我可以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但是你要保证不笑话我,也不能跟旁人透露半个字。” 边野一听这话,腾地一下转过身,单膝跪地举起右手,郑重地发誓。“我发誓,绝不会笑话你,也绝不会向别人透露,若我做不到,就让我天打雷……” 阿竹赶忙抬手捂住他的嘴:“罢了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发这么毒的重誓。” 阿竹让他起身坐好,推心置腹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想今年相亲,今日的事情比较突然,我提前并不知晓。不想相亲的原因,一来是我爹娘全都下落不明。我希望再等等,也许他们会找到这里。二来若我着急成亲,舅舅和舅母肯定要拿出很多家当给我做嫁妆。他们的日子本不富裕,家里还有两个女儿没出嫁。我来了就是多一张嘴吃饭,他们能收留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不想再给他们造成很大的负担,所以这些日子,我正在想挣钱的营生。我厨艺尚可,也会刺绣,能识得好多种茶,只是我这几样小小的本事似乎也变不成铜板。所以我只能慢慢想,过几天去县城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赚钱的机会,我想自己攒嫁妆。还有第三点就是……” 这一点阿竹更加难以启齿,转头为难的看了一眼边野,边野马上保证自己绝不会说出去。 “好,既然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那我就都告诉你吧。第三点就是我希望多些时日,能好好的看透一个人。就说我爹吧,他在外人眼中是个老好人,待人和气,见面三分笑。镇上的人都说他脾气好,可是只有我和阿娘知道,他在家里不是这样子的。所以,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希望能找到一个表里如一的男人。若是一时急切找错了,以后有了儿女,再想回头也是不可能的了。” 边野听得十分认真,心情也越发平静。听完之后,用力点了点头,十分赞同地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若我有个这么懂事的女儿,也会十分高兴的。你考虑的很周全,本来……本来我也不急的。我爹的孝期还没过,原本我也是打算明年再相亲的。只是,只是在遇到你之后就不一样了,我等不及了,尤其是今天看到李耀祖出现在你家,我……对不住,刚刚我拉你走的太急了,又伤到了你的脚,一会儿我背着你去大刘庄找赤脚郎中刘爷爷,他会正骨,看跌打损伤最拿手了。” “嗯。”阿竹轻轻应了一声,其实今日边野的反应他挺满意的。自从来到赵北村,她所见到的边野一直是一个沉稳大气,说话做事有章法的人。今日他的确乱了方寸,不过这应该也能证明他是一片真心吧。 边野厚着脸皮笑笑,蹲到阿竹面前:“上来吧,我背你去大刘村。” 阿竹没跟他客气,田里的洪水还未退去,并没有农人下田劳作,今日天又阴沉的厉害。放眼一望,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倒也不怕碰见熟人。 边野背起阿竹稳稳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和他聊天。“其实你不必攒嫁妆,不需要的,挣钱养家本就是男人要做的事情。” “不,我要自己挣钱,你不必劝我。有这个力气,倒不如帮我寻个挣钱的营生。”阿竹语气坚定。 “好,我听你的。” 天上开始掉小雨点儿了,稀稀疏疏的,偶尔会有一个落在头顶。边野紧走两步,在路边折了一片宽大的蒲树叶子,递到阿竹手里,让它挡在头顶当伞用。 叶子很大,但是要遮住两个人,还需要他们把头在一起凑一凑。阿竹探探头,倚到他头上,耳朵蹭在了他的耳朵上。边野自然察觉到了她的靠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满心欢喜。 “阿竹,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你要多少时间观察都可以,一年,两年,三年我都可以等,但是在你否定我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相亲了好不好?” 阿竹不说话,只挪动了一下头,不肯再和他依偎在一起。边野马上停住脚步,全身僵直,转回头一脸傻气地看着她,眸光中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哀求。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说吧,你要怎样,我都听你的。”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除了我,你不可以再背别人。”阿竹在他耳边轻轻开口,再次把头依偎过来。 边野喜出望外,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好,我答应。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拉钩。” “拉什么钩啊,又不是小孩子,我既答应你了,还能反悔不成?”阿竹忍俊不禁,咯咯的笑了起来。 “不行啊,我不放心嘛。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边野双手本来托着阿竹的腿,可是要腾出一只手来拉勾,为了不让她掉下去,只能左手托住她臀部,腾出来右手跟她拉钩。阿竹左手举着蒲叶,右手翘起小拇指,拉住他的小拇指摇了摇。 边野这才放了心,重新背好背上的姑娘,迈开大步往前走。 阿竹蹭着他的耳朵,还在笑个不停。“好幼稚啊,像两个小孩子。” “你说什么,要生两个孩子?好啊,你说生几个咱们就生几个。”边野嘿嘿坏笑。 阿竹腾地一下红了脸,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喂,你胡说什么?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不逗你了。反正周围也没人嘛,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候,就随便聊聊而已。你别往心里去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非愿意往心里去呢,我也不拦着。” 阿竹知道跟这个男人斗嘴,自己是占不到半分便宜的。所以不再接他的话题,伏在他肩上静静的往前走。 天地无声,细雨朦胧,能听到的只有边野有力的脚步声和砰砰的心跳。 大刘庄的赤脚郎中看过之后,说阿竹的脚伤并不严重,给她贴了一副膏药,让她三日后揭下来即可。 临走时边野想再买两副膏药,让阿竹回去自己换。刘爷爷呵呵直笑:“是药三分毒,你以为药用的越多越好呀。你若真疼她,这两天就让她少走动,你多干些活。我老刘头的药,保证一贴见效。” 背起阿竹往回走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跟刘爷爷借了把伞,二人出了门。 “你放我下来吧,刚才郎中都说了,我的脚可以走路。”阿竹实在不好意思了。 边野自然不肯:“下雨了,会弄湿鞋袜。我背着你正好,你这么轻,一点都不累。刚才郎中不也说了么,让你这两日少走动,让我多干些活儿。唉!虽说我等个两三年也能等得,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这观察期能赶快过去啊,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照顾你了。” 田中嫩芽 二人穿过飘飘洒洒的雨幕,走过碧草丛生、阡陌交织的田间小路,临近赵北村时,阿竹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稻种出芽了么,我还没去看呢。” 边野不好意思地笑笑,脚下转了个弯,带她来到育种的那一片田地。“其实,嘿嘿……没出芽,我一时着急胡说的。” 阿竹有点忧心:“按理说,也该出芽了呀,若是再不出,会不会是这里的水土不适合种水稻呢。” 这个问题也是边野一直担心的,他蹲下身子把阿竹放下来,望着田地说道:“是啊,这里终究是北方,第一次尝试,若是不能成,损失些稻种不算什么,只怕耽误半年的粮食啊。” 阿竹仔细观察,突然发现远处一丛绿色的小芽,因距离较远,不仔细瞧还真不能发现呢。“你看你看,出芽了,真的出芽了。” 边野弯下腰,按照阿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天呐,太好了!真的出芽了。阿竹,咱们成功了!” 边野十分兴奋,激动地抱起阿竹转了一圈,二人齐刷刷地望着新出的嫩芽。周边的田地是一片泥泞,唯有此处诞生了新的希望。 欢喜过后,是他们要面对长辈的时候了,边野想把阿竹送回家:“若是他们要责骂你,便都由我来扛,你放心,我不怕的。” 阿竹却不肯:“我还是自己回去吧,你若一同来了,反倒不好解释。你放心,我舅舅舅母都很疼我,不会责骂我的。” 边野拗不过阿竹,只能远远的跟着。瞧着她进了家门,就绕到另一条街上,进了二叔家。 边野进屋里和二叔聊了稻种出芽的事,估计过两三天就可以插秧了。他轻声说着话,耳朵却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若真是传来打骂声,他打算直接翻过篱笆,挡在阿竹面前。 边二叔很高兴有这么个能干的侄子,自己什么都不用操心,当即表态,等到可以插秧了,就带着二婶和边吉一起去干活儿。别人家的不管,先把咱们两家的种上。 边野道:“这次能成功育出秧苗,主要还得感谢阿竹。而且买稻种的时候,是曹婶带着英子和阿竹同我一起去的幽州。我下了半麻袋的种,如果苗都出齐了,足够咱们三家用的。吃水不忘挖井人,不给谁也得给曹叔家呀。” 边二叔点头:“好,你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咱们三家先栽上,若有剩下的,你可以卖给其他人家。” 隔壁一直没有传来什么动静,边野把要说的事情说完了,告辞离开。出了堂屋的门,又特意朝隔壁望了一眼,发现依旧是安安静静的,这才迈步离开。 边二婶站在窗口望了望,见边野的身影出了院门,才走到二叔身边笑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大侄子最近来咱们家,来得特别勤。” 边二叔并未觉得奇怪:“最近事情比较多嘛,他再能干,终究是个孩子。遇上大事,还是要来同我商量的。” 边二婶咯咯直笑:“你别傻啦!以前碰上的事也不少,他也不是这样天天踢破门槛子呀。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他曹婶给阿竹安排了一场相亲。边野这小子冲进去,硬是把阿竹给抢走了。你说,他这一回一回的,是不是对人家有那个心?” 边二叔一愣,这才肯仔细回想,不由得默默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自从这个叫阿竹的丫头来了,边野确实比原来跑动的次数多了许多。” “就是嘛。上次大嫂想给他介绍宋铁,这小子立马就急眼了。听说这几日宋铁跟大刘庄的一个青年在议亲,边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倒是阿竹刚一开始相亲,他就站不住脚了。” 边二叔不禁笑了起来:“这臭小子!若是对人家有意,就赶快提亲呀。” “边野这孩子心里有成算,他不提亲,自然有不提亲的缘由。阿竹到咱们村还不到一个月,眼下瞧着人是不错,不过多等等多看看,总没有坏处。” 边二叔也赞成:“对,终究是外地来的。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咱们家离得近,你也帮边野瞧着点儿。既然他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咱们就也不捅破。终究是咱们侄子,帮他把把关还是要的。” 阿竹未进家门之前,廉氏正站在堂屋门口张望。“去了这么久了,阿竹怎么还不回来?雨都下这么大了,这边野也真是的,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曹旭坐在八仙桌旁,喝着陈年的白茶,面色微沉:“边野这孩子一向做事沉稳,这次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若他真是对阿竹有意,就该规规矩矩的上门来提亲。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把人拉走,半日不回来,这算怎么回事?” 曹英打抱不平:“据我所知,这事儿还真不怪边野。他应该是很着急来提亲的,可是阿竹不让他来。” 廉氏走过来,纳闷儿问道:“你的意思是……阿竹不乐意?” “哎呀,也不是不乐意。阿竹的性子你们应该也瞧出来了,比较温吞嘛。她哪有我这么爽利?若我是她,我早就认定边野了。可惜呀!我不是她。我觉得吧,这事儿你们就不要撒操心了。阿竹是个有主见的,她自己肯定能选个既对心思又人品好的。人家才刚来不久嘛,何必这么急着安排相亲,你们呀,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让外人瞧着,好像你们不乐意养她似的。” 廉氏伸出两指,一点曹英脑门儿:“怎么说话呢?有说自己爹娘是太监的吗?” 曹英哈哈大笑,跑回自己屋里去了,关门之前探着脑袋又叮嘱了一句。“一会儿阿竹回来,你们不要提边野,也别问她。那样会让她很尴尬的,你们放心吧,有我盯着呢,不会出事的。” 廉氏叹了口气,缓缓坐下,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低声商量。看阿竹今日冷淡的态度,是不想这么早相亲的。算了吧!李坤未必会找到这里来,何必如此为难孩子? 阿竹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如何答复舅母盘问,却没想到一进家门,舅母正在厨房做饭,舅舅品茶赏雨,一家人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收起郎中家的雨伞放在门口,跟舅舅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卧房去找曹英。 “阿竹,你回来啦!来帮我看看这个荷包,绣这朵花好不好看?” 阿竹凑过去瞧了瞧,那是一株兰草,画在一本旧书上,姿态娴雅大方。 “很好啊,兰花高洁,色彩雅致。只是与你这个黄色的底布不是很搭,我觉得你不如选一块月白的锦缎。” 曹英比量着琢磨一下,放下黄缎子:“你说的对,听你的。” 阿竹好奇地瞧着一堆碎缎子:“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碎布料呀,你从哪弄来的?” “压箱底的呀,都是碎的,只能做荷包,干不了大事。我以前对荷包不感兴趣,今日突然想做了。”曹英挑出一块月白锦缎。 姑娘家忽然有了做荷包的兴致,八成是想送给什么人吧? 阿竹抿着小嘴笑,并没有揭穿她,忽然问道:“若是绣了好看的图案,能拿到县城里卖吗?” 曹英抬头:“我不知道,绣的好的话应该可以吧。不过我绣工很烂的,肯定没人买。” 阿竹双眸晶亮,熠熠生辉。“我绣工还可以的,我们茶香镇的刺绣挺出名的,若是我绣几个,拿出去卖,就能赚钱了呀。” “阿竹,”曹英笑了:“咱们家还是养得起你的,你不用做这些赚钱。” 阿竹也笑了起来,笑得很甜很甜:“我终于找到赚钱的法子了,虽然我不用养家,不过能多赚些总没有坏处嘛。” 阿竹说做就做,剪好布料,画好图样,就起早贪黑地绣了起来。她选择了最常见的三种样式,鸳鸯戏水,并蒂莲,千瓣牡丹。 绣活儿精细自然费工夫,只绣好了一只牡丹荷包,田里的秧苗就长高了,该插秧了。 糯糯捧着荷包舍不得撒手:“太好看了,阿竹姐姐,这个可不可以给我呀?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呀!” 心花怒放 糯糯喜欢,阿竹怎么可能不给。爽快地帮诺诺拴在腰带上,阿竹笑道:“这个先给你拿着玩儿,以后想要什么样的只管跟我说,我再给你绣。” 糯糯美得眉飞色舞:“阿竹姐姐,太棒了,这个荷包带出去,我就是整条街最神气的小姑娘。” 糯糯在铜镜前左照右照,得意得扬起下巴,脚步欢快地出了门,走过门槛的时候都没有迈步,而是直接蹦得过去。 曹英瞧着直笑:“这小丫头活了十几年,我就没见她这么得意过。” 能够给舅舅家的人带来一点点欢乐,阿竹心中自然十分欢喜,牵住曹英的手往外走:“咱们快去插秧吧,不知道边野来了没有?” “边野一天一趟,昨日才定好的今天去插秧,他怎么可能不来?”本来曹英还想打趣她两句,一出堂屋的门,就见边二叔一家和边野隔着篱笆墙正在和爹娘讲话,于是曹英没有多嘴,只朝阿竹努了努嘴儿。 阿竹道院子里,边野一眼就瞧见了。“阿竹,我们都准备好了,咱们出发吧。” 阿竹乖巧地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边二婶在旁边留神瞧着,发现阿竹一出现,边野的眸光马上就热烈起来,而且十分听话。听阿竹答应了,这才带着大家到田地里去。 北方人从来没见过插秧,人们早就听说今日边家要种一种新粮食。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全都凑了过来,围拢在田地边,眼巴巴的瞧着。 阿竹走到马车旁边,抓起一把全根带泥的秧苗,嗖地一下扔进田里。 众人好奇地瞧着,莫非插秧就是这样朝田里扔? 阿竹一把一把地扔进去,间隔的空隙并不是很整齐。边野见她最远只能扔到两丈开外,就学着她的模样,把一坨一坨的秧苗扔到更远的地方。 边二叔皱起了眉头:“这水稻莫非就长成这般,一坨一坨的?”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阿竹一边笑,一边脱了鞋袜,露出白净细嫩的小脚。“边二叔,自然不是成坨的,只是先这样扔进田里,然后咱们都要脱了鞋袜踩到水里去,把秧苗一小撮一小撮的插进泥土里。” 边野一把拉住阿竹手腕:“你脚好了吗?” “好了,放心吧,你们快下来跟我一起插秧。”阿竹挽起袖子,走进水田。 边葵在一旁打趣:“哎哟,野哥,我咋不知道人家脚好没好呢?你知道的挺多呀。” 几个在旁边站着的小伙子都大笑起来,边野赏了他们一人一脚,全都踹进了水田里。“都闲蒙圈了是吧?全来帮我插秧。” “好勒,那我就守着阿竹姑娘,离得近,看得清,学得快呀!”边林拔腿就朝阿竹跑。 边野腿长手长,紧追几步就把他给薅了回来。 “你们几个都排这边在我后头,跟我学。那边的位置是给我二叔跟曹叔家的,哪有你们的份?”边野最了解这帮坏小子,一有机会就想往阿竹身边凑,故意等着看热闹。 插秧并不难,阿竹简单示范一下,大家就都明白了。其实跟种麦子也差不太多,也要一列一列的插齐,这样才方便除草施肥,也方便将来收割。 一片汪洋之中,只有他们三家的田地里面有了绿油油的秧苗。在夏风中一摇,人们似乎感觉到了丰收的希望。听说大米白花花的,可细致了,跟小姑娘的脸蛋儿似的。众人瞧着满田的绿色,心里都痒痒的。 三家种完之后还剩了半车,边林先下手为强,抱住边野不撒手。“野哥,咱哥俩感情最好,剩下的秧苗你一定要卖给我。” 边奎也不示弱:“野哥!你的小秘密我可都知道啊。你要不向着我,万一我这嘴一秃噜,可就不知道会说啥了。” 边野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过去,边奎倒退两步,吧嗒一下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嚎。“快点来个大嫂管管我哥吧,无法无天了,天天欺负我呀!” 若在平时,众人肯定会打趣几句。可今日不同,大家都眼巴巴的盯着车上绿油油的秧苗呢。早些种上就代表早点儿丰收,种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冬天土地上冻之前收割。 众人七嘴八舌的请边野帮忙,就连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毫不犹豫。边野却不得不提醒大家:“咱们都是第一次种水稻,也是有风险的。我们三家自愿担着风险,万一没有收成就等于白陪稻种了。你们若愿意种,我可以教你们怎么种。但是,是赔是赚说不好,将来莫要怨别人。” 一向没主见的王老蔫这次却毫不犹豫:“边野呀!我们都信得过你。上回连夜抢收麦穗儿的时候,幸亏听了你的话,要不然我们一家还不得饿死呀。” 提起这茬儿,燕南村和李广村的人群情激奋,围着边野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若是他们上次肯听边野的劝告,何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于是众人不再犹豫,纷纷讨教种水稻的方法。边野的眸光透过人群看向阿竹:“南方才有的水稻,我本也是不会种的。多亏了阿竹姑娘,她真是咱们这里的福星呢,不如让她来说说吧。” 阿竹哪里受得了这般众星捧月,小脸一红,赶忙摆手。“不不,这个其实挺简单的,还是你来教大家吧。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我还要回家绣荷包呢,我先走了。” 阿竹拉着曹英快步离去,把这一大堆庄家汉子留给边野解决。边野望着她飞快跑走的背影,不禁失笑,终究是个小姑娘,害羞得很呢。 边野招招手,让大家聚拢到一起,告诉他们稻种的价格。若有想买的,明日东方发白,就到村口的石榴树下集合。有车的赶车,没车的坐别人车,带着大家一起去幽州。 这下边奎高兴了:“好啊,好啊!我长这么大,听说了无数回幽州,却从没去过呢?野哥要带我出去见世面了,我马上回家梳洗打扮去。” 众人哈哈大笑,因洪水导致的压抑心情平和了不少。秋季能种粮食了,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 边野帮边林插完秧,赶着马车回家。刚一进村,就见街上几个小姑娘都围着曹糯,其中也有自己的妹妹边燕。 “你们一群小孩儿,在这儿干嘛呢?”边野好奇问道。 边燕兴奋地跑过来,指着曹糯腰间的荷包让大哥看。“你瞧,你瞧她的荷包。多漂亮呀!那朵花就跟真的似的。不,比真的还好看。” 边野探头一瞧,不禁点头。纵使他对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不太懂,却也能看出来那荷包绣的非常精致。“明天一早我就去幽州,若是看见同样的荷包,也给你买一个。” 得了大哥的承诺,边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喜地蹦起来。“可是大哥,这荷包在幽州恐怕是买不到的。这是阿竹帮她绣的,这手艺只有江南才有,阿竹也真是的,怎么不送我一个呢?” 边野抿了抿唇,心里也在想同一个问题。阿竹怎么不送我一个呢? 每个小伙伴儿都想要一只漂亮的荷包,糯糯可不敢答应他们,只说可以帮他们问问。带着众人火热的期许,她回到家中。见表姐又在绣荷包了,是那只绣了一半的并蒂莲。 “阿竹姐姐,你绣的好快呀!小心扎到手。”糯糯看她飞针走线,有点儿不放心。 阿竹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盯着绷子里面的图样,小手上下翻飞。“好久没做这种活儿了,第一只有点手生,所以慢了些。以后就会很快,这一只我得赶紧绣完。今日大家都想买稻种,我猜边大哥明天会带他们去幽州。我想今天晚上熬夜把它绣完,让他带去幽州帮我问问,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糯糯答道:“嗯,我听说了。明日天不亮,他们就要出发,在村口的石榴树集合。” “好,我知道了。”花瓣绣完了,阿竹开始绣细嫩的花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绣活儿,直到晚上吃饭都没觉得饿。 在廉氏的催促下,阿竹吃了几口晚饭,就回到屋里挑灯夜战。曹英帮她剪了烛花,糯糯帮她铺好被窝。姐妹俩都熬不住了,渐渐睡了过去。阿竹一直忙到月亮落下,终于绣成了一只精美的荷包。 阿竹用帕子包起荷包,揉了揉疼痛的眼睛,快步走向村口。 边野早早起来,到石榴树下等着大家。边葵和崔百家、王老蔫也都到了。向远处一望,能见到外村的驴车正朝这个方向赶来。 “边大哥。”阿竹站在一丈开外,喊边野。 边奎飞快应声:“哎,是喊我吗?我来啦。” 他十分夸张地撇开两条腿朝阿竹跑,被边野一脚踹到旁边去。“滚!” 边野迈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阿竹面前,柔声说道:“阿竹,有事吗?” “有事,这个……”阿竹打开帕子,露出并蒂莲图样的荷包。图案极美,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细蕊都绣得清清楚楚,水里一对红色的鲤鱼生动极了。尤其是那并蒂而生的一对莲花,怎么看怎么和美。 边野眸光一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儿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便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不仅眼眸中倒映着漂亮的并蒂莲,心尖儿上仿佛也长出一株嫩芽,瞬间开成两朵花。 所谓心花怒放,他第一次体验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