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给你,糖也给你》 碰瓷 飞机划过天空, 在北京早冬难得的晴朗里落下两条淡白的尾线。 叶枝拖着行李箱走出陈旧的地铁站, 把手抬到唇边, 轻轻呵了两口气。 她的肤色偏白, 天气太冷, 纤细的指尖已经冻得有一点儿发红。 “玥玥, 我到了。” 稍暖和过来的手指传来细细麻麻的微疼, 叶枝把手藏进袖口,捏着手机放在耳边:“不用不用,已经约好了, 会有人来接我的……” 路上车太多,叶枝拖着行李往人行道里靠了靠。 人来车往的嘈杂声里,唐玥忧心忡忡的追问不依不饶地追过来, 反复和她确认着下车的地点地标。 叶枝举着手机, 眼睛弯了弯,乌黑短发跟着动作稍稍滑落, 露出格外清秀精致的脸庞。 叶枝向四处看了看, 抬头慢慢辨认着路牌:“放心吧, 我已经二十三岁了。神清语明, 脑神经正常, 不认得会问路, 也不会被人骗进山沟里面去的……” 唐玥深谙好友脾性,依然提心吊胆:“怎么放得下心啊?” 前两天两个人才视频过,唐玥满心忧虑, 叹了口气:“你自己跑出去, 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人把你当高中生绑走卖掉了好吧!” 叶枝眨眨眼睛,稍显稚气的娃娃脸弧度柔软,睫毛纤长,眼睛一弯就变出了两弯小小的月牙儿。 因为常年待在实验室和图书馆,叶枝肤色依然细腻瓷白,小巧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在车站的人流里确实显得分外醒目。 她才下飞机转了地铁,现在一只手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连帽外套下浅米色的毛衣护到指尖。围着围巾,配着干干净净的牛仔裤和板鞋,看起来几乎是个才进校门没多久的学生。 一路走过来,已经有好几辆黑出租问她要不要去高教园了。 电话里,唐玥依然在替她操心:“凭你的反应速度,被人绑了也不一定知道,等你发现的时候说不定就晚了……” 唐玥越脑补越可怕:“绑匪绑了你,你还要辛辛苦苦帮人家数钱!” 叶枝偏偏头,翦睫下的眼睛清澈剔透,细细弯起:“好啦,不会的。” 她的嗓音轻轻缓缓,和人一样一点儿都不着急。被北方的严寒缀上了浅浅鼻音,越发温融软糯,像是刚在抹茶粉里打了个滚的毛巾卷。 唐玥:“……” 唐玥被她萌得心尖颤,转眼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两人是大学的舍友。 八年的临床医学本硕博连读,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即使后来叶枝在博士阶段被交流到国外跟着导师做研究,两人也始终没断了联系。 这次叶枝回国,放弃了几所三甲和私人医院的高薪招揽,也没有进入研究机构,唐玥是为数不多知道她去向的人之一。 想到叶枝的选择,唐玥还忍不住替她惋惜:“说真的,读到博士来当个小队医,也只有你舍得了。” 唐玥:“说真的,要不是你这个脾气长相当医生恐怕要每天导致二十起医疗纠纷,我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到我们医院来!” 叶枝弯弯眼睛,没有说话。 上学的时候,叶枝原本也是跟着一块儿在临床实习过的。 可惜那张怎么看怎么像高中生的娃娃脸,加上与生俱来的温糯气质,实在连白大褂也拯救救不了。澄黑的眼睛再眨巴上两下,哪怕只是帮忙送趟药,患者都不敢轻易往嘴里送。 在被三个科室客客气气退回之后,叶枝就被免了实习,跟着导师做运动创伤防治和康复方向的研究。后来出国交流学习,直到毕业才回国。 当初的同学现在都已经进了各大医院,成了年青骨干力量。叶枝却拎着全副家当独辟蹊径,受邀来到射运中心,做了射击队专属的队医。 “不是小队医,是国家射击队。” 叶枝把行李箱拖上人行道,站稳,耐心地细细反驳:“超级厉害,每四年要负责拿一次奥运首金的。” “好好……叶大队医。”唐玥被说服得哑口无言,配合改口,“叶队医找到来接你的人了吗?运动员吗?高吗?帅吗?” 临床的工作实在忙到没时间谈恋爱,唐玥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好友身上,转而兴奋撺掇:“再怎么也是运动员,还是射击队的,拿枪的男生应该很帅吧?要抓紧啊!” 叶枝刚刚找到来接自己的那辆车,正仔细对照着车牌,闻言不由弯了弯眼睛:“不是的,练射击的枪和真枪不一样。射击队的领队叫柴国轩,是个老伯伯,不很高,也不很——” 她的话音轻轻一顿。 绕过人流的遮挡,她已经看到了那辆车边上站着两道身影。除了照片上的领队,还有另外一个穿着纯黑运动服的年轻男人。 宽松的运动服没有完全掩盖住他轩挺的身形,肩背宽展,领口微微敞开,还能隐约看到结实劲韧的肌肉线条。 精干短发下,格外深邃的五官透出掩不住的俊朗英气。 那双眼睛极冷清沉静,像是沉淀了数不清沟壑山川,却又漆黑纯粹得不染一点儿杂质。 他的右手绑着护腕,随意插在口袋里,正单手摆弄着手机。虽然只是放松地倚在车边,经过的人却都会本能地稍稍绕开。 叶枝眨眨眼睛,声音不自觉地轻下来:“很帅……” “不很帅还是很帅?”唐玥听得云里雾里,想想叶枝要去的地方,转而给她打气,“别着急,你这才见到几个啊?进了队慢慢找,争取做咱们里第一个脱单的!” 叶枝的目光依然落在那个男人身上,睫毛扑扇两下,正要开口,新的一波乘客已经一股脑涌出了地铁站。 叶枝不及反应,被人群冲得跌撞几步,手上行李箱忽然一沉。 “诶呦!” 一个打扮流里流气的黄毛青年坐在地上,抱着右手手臂,一把拽住了她的行李箱。 黄毛显然来者不善,半笑不笑地抬头看着她:“小妹妹,你把我绊摔了怎么办?你看看,我这胳膊都摔脱臼了……” 叶枝微微蹙眉。 黄毛没有压低声音,不少人都循声望过来,人流的移动也渐渐有所迟缓。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碰瓷?” 唐玥隐约听见电话外的动静,立刻紧张起来:“最近老有这种在地铁站碰瓷的!你别信他们的话,别给他们钱,赶紧报警——” 叶枝摇摇头:“没事的,应该是我不小心。” 叶枝低头看了看,放开行李箱:“我这里好像有点事。玥玥,先不和你说了,你自己注意身体,放心……” 唐玥当然不放心,依然急着追问,叶枝却已经轻轻挂断了电话。 叶枝把手机仔细收好,看了看眼前的黄毛,向前走了一步。 * “好像是碰瓷的……” 人越聚越多,等在车边的射击队领队柴国轩也不由抬头,跟着望了一眼。 他的视线落在叶枝清秀的面庞上,忽然意识到什么,掏出张照片反复对了对,神色一沉:“糟了,是咱们来接的新队医。暮冬,快——” 柴国轩话音一顿,回头看向身后依然不随所动的年轻人。 柴国轩有些头疼,叹了口气:“暮冬,人家好歹也是特意来咱们队的队医。你这个当教练的能不能稍微积极一点?” 林暮冬收起手机,黑沉眼瞳抬起,视线落在他身上。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等他说话,柴国轩已经熟练开口,“你觉得咱们没必要多配一个队医。马上要封闭集训备战世锦赛,现在多来生人,会让队员们不容易保持专心……” 林暮冬落下视线,正要转身回去,却被柴国轩一把攥住手臂,往人群聚拢处拖过去。 柴国轩操心得不行,边拉人边开导:“那也不能不管。人家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就被人欺负,像什么样子?” 之前也来了几个队医,都没待多久就跑了。柴国轩不希望这一次这么快就出矛盾,边走边念叨他:“你想过没有?要是你们之前去比赛的时候,身边有个专业的队医跟着,处理及时,你的手也不会——” 柴国轩的话音被身后忽凛的气势慑得一顿,脚步渐缓,回头看向身后的林暮冬。 柴国轩有点后悔:“暮冬……” “没必要再提以前的事。” 林暮冬淡声打断:“我的职责是帮助队里备战,加入队医是射运中心的安排,我没有意见。” “你倒是没有意见。”柴国轩哭笑不得,“就是前几个队医都被你吓跑了,到现在也就招来这么一个……” 柴国轩已经在射击队待了三十多年,既是领队也是总教练,林暮冬就是从他手里一发发子弹喂出来的。 十九岁奥运夺冠,蝉联两届冠军。如果不是之前的事故,这次世锦赛一定还是林暮冬带队出征。 最得意的门生变成现在的样子,柴国轩心里比谁都难受。不舍得训斥,缓和着语气劝他:“去给人家小姑娘解个围,留个好印象,算帮我一把……”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教练斑白的鬓角上,没再多说,朝人群走了过去。 在对方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新队医。 人长得弱不禁风一碰就倒,反应也比常人慢上半拍,看起来就迟钝迷糊,也不知道进了队里能帮什么忙。 要是遇上这样的队员,林暮冬说不定直接就回让对方卷铺盖回省队了。 扫了一眼真被那个碰瓷的黄毛诳得半蹲下来的女孩子,林暮冬蹙了蹙眉,举步过去。 柔弱迷糊的新队医似乎依然在状况外,轻轻眨着眼睛,温声细语和黄毛道着歉,隔着衣服握住了黄毛的手臂。 林暮冬分开人群。半蹲在地上的新队医抬起手,轻轻抵住了黄毛的肘前。 小姑娘满眼愧疚,温温柔柔地嘱咐对方忍着点疼。一手固定了黄毛前臂,扣住肱骨关节,一抖一弯,趁他不注意忽然向上一推。 伴着清脆的关节响声,黄毛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也瞬间响了起来。 奶糖 黄毛疼得满头是汗, 被周围人盯着, 咬紧牙关, 硬生生把惨叫声吞了回去。 “放心吧, 不是刚刚撞的。” 叶枝拢拢垂落的短发, 替他活动了下胳膊, 和和气气解释:“肘关节陈旧性脱位, 一般很难手法复位,看你这么疼,至少已经有一个月了。” 叶枝好心提醒:“手法复位全凭经验, 要去医院拍个x光片,确认一下复位效果才行。” 她的音量不高,吐字却和缓清晰, 很容易就能听得清楚。 格外温糯的嗓音天然有让人安宁下来的本事, 四周围观的人群静了一瞬,转眼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嘲声渐起。 黄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神色渐渐沉下来。 他确实是在一个月前打群架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胳膊。 当时没注意, 不疼以后才发现伸不直了, 去了医院听说要手术, 吓得他当即跑了出来。 这阵子他都在各个地铁站流窜, 挑软柿子碰瓷讹人,一直很顺利,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在一个瓷娃娃似的小姑娘手上栽了跟头。 被人指指点点地嘲讽不停, 黄毛面子彻底挂不住, 恼羞成怒:“都给我闭嘴!” 他急于脱身,被叶枝放在一旁的行李箱挡了路,气急败坏就要掀开,才抬起手,动作却忽然一顿。 一只手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杆。 白皙修长,指节分明,虽然只是不经意地松松拢着,却一点儿都不叫人怀疑上真章的时候会有的力道。 黄毛目光缩了缩,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落在面前的陌生男人身上。 他们这种人欺软怕硬惯了,向来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眼前的男人虽然始终没说话,眼神却淡漠冷清,蛰伏在运动服下的身体肌肉结实筋骨分明,隐隐透出慑人凌厉。 显然是最不能轻易招惹的一类人。 林暮冬手腕转了转,轻易拎开那个硕大的行李箱,在叶枝身边站定。 黄毛瑟缩一下,本能向后退开。 黄毛咽咽唾沫,艰难挤出些谄媚笑意:“您,您是这位的——” 林暮冬没理会他,视线在显然尚且在状况外的叶枝身上一扫而过,回身:“走吧。” ……是刚才的人。 叶枝眨眨眼睛,小跑着追上了林暮冬手里的行李箱。 柴国轩就等在不远处,见到两个人并肩回来,眼里带了不自禁的欣慰喜色,快步迎上去:“叶大夫是吗?欢迎欢迎,我是射击队的领队——他叫林暮冬,是我们教练部的,目前负责世锦赛的主训备战,你大概会经常在训练馆里看见他。” 柴国轩和叶枝握了握手,一边热情介绍,一边替她打开了后备箱。 叶枝认真听着,一下下点着头,余光瞟到林暮冬要拎起行李,连忙抬手拦住:“林——” 想起刚刚领队的介绍,叶枝仰起脸,望了望眼前神色清冷的男人,试着安上称呼:“林教练?” 林暮冬稍稍低头。 天太冷,小姑娘的围巾捂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一小点耳朵尖被冻得红彤彤的,被白皙的皮肤一衬,就显得尤为显眼。 迎上林暮冬的视线,叶枝眼睛弯了弯,抬手去接行李箱:“我自己拿就好了。” 她的视线又拂过林暮冬腕间绑着的护腕。 很专业的医用腕部护腕,既不透气又限制活动角度,绑起来并不舒服,如果不是受了伤,是很少有人会特意戴着这种护腕受罪的。 看到对方刚刚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转圈,叶枝一直悬着心,生怕那只手腕会咔吧一声掉下来。 射击队的手,哪怕是教练的,也一定很值钱。 叶枝忧虑地眨了眨眼睛,使了些力气,想要把装了一箱子杂七杂八分量不轻的行李箱拉回来。 悄悄往回扯了一半,行李箱的轮子就硌在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 叶枝勾着行李箱的拉杆,试着拽了两下,没能拽动。 叶枝后知后觉抬头,目光沿着依然伏在拉杆上的手一路蔓上,落在年轻得过分的教练身上。 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话,林暮冬提着那只行李箱转了半圈,换了左手,轻轻松松拎起来,放进了后备箱。 林暮冬转身,坐进车里。 这一次林暮冬和新来的临时队医似乎相处很和谐,柴国轩挺高兴,笑呵呵替他关上了后备箱盖,朝叶枝热情招呼:“走走,这几天太冷了——就直接叫你叶队医了,没问题吧?” 叶枝点点头,礼貌问了声好。 柴国轩越发欣慰:“好好,帮林教练把门关一下,咱们先回队里再说……” 叶枝答应了一声,看了看林暮冬坐进去后依然半敞着的后门,又看了看他身边那半个空着的座位。 叶枝稍一犹豫,跟着坐进去,帮忙拉上了车门。 柴国轩去拉副驾驶的手一顿:“……” 叶枝身形单薄,哪怕裹着厚厚的围巾,也依然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儿,正靠着车门一头,认认真真地摸出手机发着消息。 林暮冬远远地靠着另一头,平心静气闭目养神。 两个人中间的距离远得能放下一支气步|枪。 柴国轩有些沧桑地让过空荡荡的副驾驶,回到方向盘前坐下,发动了汽车。 车子一路掠过市区,往郊区的射击训练基地驶过去。 叶枝一点点给手呵着气,新奇地看着窗外目不暇接的景色,眼睛轻轻弯了弯。 这里和她记忆中已经很不一样了。 柴国轩年纪大了,不知道和年轻人聊什么好,拉着叶枝寒暄几句就再没得可说。林暮冬靠着车门阖眼浅眠,显然更没有要和她搭话的意思。 叶枝不在意,等着手稍稍暖和过来,就摸出手机,给担心得几乎打车过来的唐玥发消息报了平安。 车里开了暖风,温度渐渐升高。叶枝穿得多,坐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热,就放下了手机,把围巾摘下来叠好,抱在怀里。 看到窗外卖棉花糖的小推车一闪而过,叶枝忍不住侧身,贴在玻璃上,追着望了一会儿。 叶枝有点儿饿了,悄悄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放进嘴里,把糖纸叠整齐收好。 身边悉悉索索的细小动静不断,林暮冬终于睁开眼睛,微微蹙了下眉。 解下厚厚的围巾,叶枝那张瓷娃娃似的脸庞就完整地露了出来。 小姑娘正扒着车床向外看,纤长细密的睫毛温宁地轻轻翘着,澄澈的黑眼睛干干净净,正含着什么东西,一侧腮帮微微鼓起柔软的弧度。 背后的冷气连前面开车的柴国轩都隐约有所察觉,下意识瞥了好几眼的后视镜。 上一个在车上打扰到林教练睡觉的队员,是被中途叫了停车扔下去,一路跑步回基地的。 不能让人家队医也跑步,柴国轩想提醒又不便开口,只能频繁清着喉咙。 隔了好半天,叶枝终于隐约借着玻璃的反射察觉到身后不对,眨眨眼睛回头。 静水遇上深潭。 安安静静,连个水花都没打起来。 叶枝望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掏出颗红豆味的大白兔奶糖,搁在手心递了过去。 提心吊胆的柴国轩:“……” 好不容易乐观一点的心态飞快地崩了。柴国轩轻叹口气,看了一眼马上就要到基地的导航,不着痕迹地加快车速。 林暮冬垂下视线,在她掌心一掠,没理会,重新靠了回去。 叶枝偏了下头,睫毛扑闪两下,收回了那块糖。 她今天已经吃了一块糖了。 但另一块又没给出去…… 叶枝对着手里的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剥开,放进了嘴里。 她的长相很乖,乌溜溜的眼睛哪怕不弯起来也显不出半点儿严肃,秀气的娃娃脸因为一左一右含着两块糖,脸颊微微鼓起,就更像只软绵绵又无害的小松鼠。 林暮冬扫了她一眼,继续阖眼补觉。 后座的大少爷居然难得的既没不悦也没发火,柴国轩心下惊讶,反复打量了几次那个新来的小姑娘队医,没看出什么蹊跷来,喜忧参半地停了车。 新队医要来的消息早传回队里,几个教练员都特意迎出来接人,见到车停下,就热络地迎了上来。 国家队对队医的要求高,愿意来的又少,大都先紧着径赛和一些运动程度激烈的队伍分配。先前来射击队的几个队医都先后调走了,现在还在和射箭队、飞碟队共用着射训中心唯一的一个队医。 好不容易来了新队医,男女两队的教练员都不舍得怠慢,拿行李的拿行李,介绍队伍的介绍队伍,热情洋溢地把叶枝迎进了训练馆。 柴国轩回头望了一眼依然没动静的后排座,按下心事,和众人一起进了场馆。 林暮冬睁开眼睛。 射击队训练艰苦枯燥,队医的工作格外繁冗,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哪怕态度再好再热情也没什么意义。 林暮冬对这种客套流程没兴趣,等着众人都进了场馆,门口重新清净下来,才撑起身准备下车。 他身高腿长,在这种憋憋屈屈的后排座挤了一路其实已经很不舒服,弯着腰抬手去拉侧门,动作却忽然微顿。 那个小姑娘队医刚刚坐过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多了只糖纸叠的小船。 精精巧巧,还透着淡淡的红豆味奶糖香。 激灵 射击场馆很大, 却并不算空旷。 世锦赛在即, 马上就要预选赛了, 不少人都在加紧训练, 靶位已经满了大半。 有人帮忙把行李送去住处, 叶枝被领着穿过场馆, 抱着摘下的围巾, 好奇地向两侧打量。 击发的清脆枪声忽然响起。 近在咫尺。 叶枝才迈出一步,被吓得微微打了个激灵,循声望了过去。 “害怕打枪?”她身旁的中年教练笑笑, 语气友好,“别害怕,在这儿就得习惯这个。” 叶枝脚步顿了顿, 摇头:“不怕。” 她答得太认真, 教练们互相看了看,反而响起善意的轻笑声。 “没关系, 怕枪有什么丢人的?有新队员刚进队还吓哭过呢。” 刚刚同她搭话的中年教练不以为意, 摆摆手笑道:“以后不怕就行了。枪声这东西, 听一回害怕, 听两回胆颤, 听个几千几万回, 睡觉都叫不醒……” 叶枝眨眨眼睛,望向两侧的靶位。 馆里一直有人训练,不时有枪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好像确实渐渐不那么吓人了。 趁着没人注意, 叶枝悄悄拍了两下胸口, 轻呼了口气,继续朝四周打量。 “这边是气步|枪的训练场馆,另一头是气手|枪,你的办公室在手|枪馆。” 她身旁的女教练叫刘娴,已经四十出头,还保持着射击手特有的英姿飒爽,主动同叶枝介绍:“射击运动训练大都是劳损型伤害,只要关注好队员们平时的身体状况,关键时刻能应急就行了。” 叶枝仔细听着:“我知道了。” 她答得认真,稍一点头,温顺的短发就跟着垂落下来,额前的碎发被晃得松散,露出格外秀气的眉梢。 几个教练员互相对视,喜忧参半。 来的队医看起来性格安稳,大概不会再待两天就跑,只是实在年轻得过了头,怎么看都叫人心里有些没底。 虽说能留下队医就是件好事,可要是来的队医什么都干不了,也是一样没用的。 实在怀疑眼前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几个人脚步渐缓,和柴国轩低声交流起来。 …… “都是气|枪,用的子弹威力小,但也不能冲着人。” “分10米和50米的靶子,大部分人都是能兼顾两个项目的。” “平时没什么人看,算是冷门项目,但是每回奥运会排项目表,第一个扛首金的就是咱们。” 刘娴没像其他人那么担心,给她一路介绍,语气透出淡淡骄傲:“四年一次,全国观众的眼睛都盯着,要立军令状的。” 叶枝听得专注,睫毛轻轻扑扇着,澄透黑眸里漾着光。 她的视线很快被墙上挂着的照片吸引过去。 纯黑的绒布上嵌着金色的遒劲字迹,下面列着一排照片,都是记者抓拍的赛场照。 叶枝第一眼就看到了今天遇到的那个年轻得过分的教练。 照片上的面孔比她见到的还要青涩一点儿,还带着不及全然褪净的少年气质,身形却已经很轩拔显眼。 一片模糊的背景里,穿着纯黑半袖衬衫的少年单手持枪,左手插在口袋里,肩背挺拔得像是杆笔直的标枪,枪口遥遥对着靶心。 他的五官已经开始显出锋棱,护目镜下,那双黑湛的眼睛明明沉静笃定,却像是在发着光,透出哪怕只一张经年旧照也无从模糊的凌厉锋锐。 叶枝脚步渐停。 刘娴察觉到她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 “这是功勋墙,专门给第一次拿冠军的队员们陈列的。你看的是林暮冬,帅吧?” 刘娴笑笑,同她打趣了一句:“世锦赛冠军,十米气手|枪。他拿冠军的时候才——才十七岁吧,天分高得要命,一出道就打破了俄罗斯的金牌封锁。只要有他在,气手|枪的金牌跑不了。” 刘娴拍拍叶枝,示意她看向另一头的金牌陈列柜:“两届奥运冠军,上届首金就是他拿的。长得也好看,这么些年就没变过,小姑娘都喜欢他……” 确实不能更帅了。 叶枝信服地点点头,又仔细想了想起自己见到的那个人。 和照片里还是有些不同的。 不光是五官褪去了最后一点儿少年气,侵略压迫的气息变得更强了,她见到的那双眼睛也要比照片里深邃很多。 漆黑得像是能没入所有的光,哪怕视线交汇,都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 怪……吓人的。 比打枪声还吓人。 叶枝攥攥袖口,认真确定了自己到射击队以来见到的最危险的东西。 “原本这次去世锦赛也定了是他带队的,这回临时换人,队里压力大了不少。” 边上的中年教练叹了口气,不无惋惜:“要是——”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后面柴国轩忽然严厉地咳了一声。 中年教练张了张嘴,还是没再说下去。 几个教练员你一句我一句,转眼把话头扯向了别的地方。 叶枝跟在一旁,认真听着众人的话,能插上话的就插一句,插不上就安静旁听,心里悄悄转着刚刚众人讳莫如深的事。 这个年龄和成绩,不继续参加比赛,却退役当了教练,确实太可惜了。 叶枝又想起那只戴着护腕的右手。 他是……受了什么伤吗? 对射击运动员来说,手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手端不稳了,针尖大的靶子一晃就会错过去,甚至打到别人靶上都不是多稀奇的事。 单纯的射击运动是不太容易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害的,说不定是什么别的意外。 运动损伤和一般外伤是相通的,叶枝在心里理了理着腕部关节肌肉相关的病案,继续向前走了几步,隐约察觉到身边说话声渐低,下意识抬头。 什么事都最怕想。 她刚刚想起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一抬头居然就看到真的了。 叶枝摸摸袖口,抓紧时间,把念头清出了脑海。 怕林暮冬的显然不止他一个,教练们大都是运动员退下来的,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七八岁,见到他却都不觉声音渐低,客客气气地问了好。 林暮冬寡言,却没有叶枝想象里的傲气,一丝不苟地逐个回应,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里面在训练,暂时不能打扰。” 几个教练面面相觑,神色都显出些尴尬。 “暮冬。”柴国轩咳嗽一声,快步过去,压低声音,“人家小叶队医头一次来,你让她看一眼,也算是支持人家工作……” 林暮冬微微落下视线,声音清淡:“现在是叶队医的工作时间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窗外刚化的雪水,冰得人止不住打激灵。 柴国轩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看简直一吓唬就能吓哭的小姑娘队医,想要圆场,身后的叶枝却已经诚实摇了摇头:“不是。” 软糯好听的嗓音落在冰凉的雪水上,咬字依然温缓清晰。 林暮冬循声抬头,视线落在叶枝的身上。 叶枝眨眨眼睛,犹豫着是要退开还是躲到刘娴身后,没来得及行动,林暮冬已经出声:“但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队员们正在模拟预选赛考核。” 林暮冬收回视线:“不能有干扰,绕路吧。” 没想到他还愿意解释两句,柴国轩喜出望外,丝毫没介意林暮冬依然冷淡的语气,欣慰拍他肩膀:“早好好说不就行了吗?就说你考核呢,又没人不配合你……走了走了,咱们绕着过去。” 有他发话,几个教练都松了口气,纷纷绕开。 刘娴拉了一把叶枝,拖着还在怔怔的小姑娘打了个转,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队人形冰箱,以后躲着他点儿,不然被冻死了都没人敢救你。” 看叶枝还有点没回神,刘娴当她是吓到了,笑着打趣一句,转而安抚:“不用害怕,林教练不找麻烦,工作业务也没得挑,当队员拿金牌,当教练出苗子——就是眼睛里只看得见他的枪,平时要他多说两句话,那得撞运气。” 第一天来就碰上考核,刘娴怕她对林暮冬有意见,特意多解释了几句。 队里分气步|枪和气手|枪两项,刘娴四十二周岁退役之后就一直留在手|枪队,目前和林暮冬分任男女气手|枪的主教练,对林暮冬的了解也要比别人多些。 “不能多说……可惜是真的,谁都不敢猜他本来能帮我们拿多少块金牌。” 刘娴瞟了一眼柴国轩,压低声音:“上届奥运会忽然换新规,咱们队成绩其实很一般。唯一的一块金牌就是他拿下来的,还是首金——要不是因为这个,早就要被全体整顿换血了。” 刘娴叹了口气:“大家心里都清楚……” 林暮冬在队里有这样独一份的待遇,当然不光是因为柴国轩一直以来的坚持回护。 叶枝点点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人都走干净了,场馆里大概还是在考核途中,林暮冬一样不能立刻进去,抱着手臂靠在门上,正闭目养神。 那双湛黑冰冷的眼睛阖上,冬日午后的淡白阳光落下来,沿着轩俊深邃的眉宇轻轻滑落。 让林暮冬整个人都像是跟着温和了一点。 叶枝脚步稍顿了顿,听见刘娴叫自己,正要回头跟上去,林暮冬却忽然像是有所察觉,睁开了眼睛。 一不留神,叶枝被落雪冰碴兜头裹住。 …… 一点点。 叶枝悄悄修正了自己的印象,被刘娴拉着转过走廊,终于把那个吓得憋住的激灵轻轻打了出来。 管饭 教练们都有事忙, 刘娴把叶枝送到了办公室, 和她说了说近期的工作安排。 世锦赛在即, 队里都在积极备战, 队医也要随队出门。叶枝要利用这段时间整理记录每个队员的身体状况, 尤其着重考量可能因为劳损受伤的颈椎、腰椎和肩背肌肉群。 听起来很简单, 却并不是多轻松的工作。 “一年忙一次, 一次管一年。” 迎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眼睛,刘娴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咳嗽一声:“就是开头可能要多辛苦一点儿, 后面就轻巧了……” 要对每个运动员的身体状况做记录,还要对每个人建立档案,长期跟踪评估。慢性运动伤害隐蔽却又不容忽视, 曾经就有射击运动员因为赛中腰伤突然爆发, 生生丢掉了原本已经到手的金牌。 作为队医,一旦出了这种情况, 无疑是要负全责的。 既枯燥又繁冗, 稍不注意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 前几个队医都受不了, 随便找了个理由就离开了射击队。 生怕这次的队医也来了就跑, 教练员们已经商量好了先用好话哄着人留下。偏偏来的是个柔柔弱弱的小队医, 刘娴一边哄她,一边止不住地生出了些莫名的负罪感。 叶枝的行李箱已经打开了,正往桌上搬着一本接一本的厚重专业书, 闻言停下动作, 抬头专心听着她介绍。 小姑娘规规矩矩站着,听得仔细,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个精致的小笔记本,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刘娴:“……” 刘娴的负罪感更严重了。 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刘娴主动上前帮她搬着东西,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马上就封闭集训了,要在队里住吗?” 备战期内,教练员都是随队的。队医没这个要求,但如果能住在基地,无疑各处都方便得多。 “你的住处在训练楼后面,专门给教练员安排的公寓。”刘娴不遗余力地给她介绍,“每人一个独立套间,里面什么都有,拎着东西就能住,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跟队里提……” 刘娴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诱惑的条件,听讲的叶枝却忽然抬头,睫毛忽闪两下,眼睛期待地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儿。 刘娴自己都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值得期待的内容,下意识打住话头:“怎么了?” “还包住呀……” 叶枝拿着小本子,眸子清清亮亮地抬起来,小心提问:“那……管饭吗?” 刘娴张口结舌,顿了一会儿,居然也对队里固有的条件生出点儿迟疑:“管吧……” 小姑娘虽然软得有点儿温吞,气质却很好,举止也礼貌斯文,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一看就是好家庭里精心呵护着宠出来的。 刘娴不大能肯定队里的条件是不是能满足她的期待,谨慎给她打着预防针:“咱们队的训练量不大,不如游泳径赛那边待遇好。就是普通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米饭管够……” 包吃包住,还有办公室。 叶枝觉得已经挺足够跟唐玥交代,让好朋友不用替自己担心了。心满意足,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 刘娴心事重重,离开了新队医的办公室。 刘娴决定去找领队聊聊。 * “我去拐卖人口——我疯了?” 午餐时间,柴国轩端着餐盘,差异地瞪着刘娴:“队里就算真缺队医,我也不至于干这么缺德的事吧?” 这次的队医比以往的来头都大,柴国轩生怕这些教练员不把人家小姑娘放在心上,着重强调:“好好对待人家,运动损伤学的博士生,霍夫曼实验室的。放出去是个队就想抢,你们可别再把人给我吓跑了!” 运动损伤康复学在国外的发展比国内先进很多,霍夫曼实验室是顶尖的实验室之一,能在这里面待过又回来的人才,放在体育总局都要被抢红了眼。 要不是叶枝自愿来了射击队,这种人才再怎么也是要先紧着径赛那边分的。 刘娴不无尴尬:“我们又没吓她……” 她还要再说,余光扫见一道影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柴国轩挑挑眉头,跟着看过去。 林暮冬大概是盯完了考核,终于想起自己是正常人类,也难得一见地来食堂吃饭了。 最近林暮冬的话比之前多了点儿,柴国轩莫名受到鼓励,认定了对方的心情一定有所好转,不顾刘娴用尽力气的暗示,兴致勃勃过去拍他肩膀:“暮冬,来吃饭了?一块儿过来吃吧,人多了热闹。” 林暮冬端着餐盘,蹙眉:“不了,我回办公室。” “我们正聊叶队医呢,你不是跟我一块儿去接的人吗?” 柴国轩打定了主意不让他自闭,坚持着跟他说话:“还替人家小姑娘解了个围,给刘教练说说,告诉她我不是把人拐卖过来的……” 林暮冬的目光动了动,看向刘娴,速来淡漠的眼里显出点微微的费解。 刘娴:“……” 察觉到林暮冬身上的抗拒力道稍缓,柴国轩见缝插针,把人拖到桌前坐定,接过他手里的餐盘放在桌上。 刘娴被柴国轩扫了一眼,接到暗示,深吸口气,放下筷子笑着搭话:“林教练去接的叶队医?怎么解的围,遇着什么麻烦了——” 林暮冬垂下视线:“没有。” 刘娴话头顿了顿,不无惊愕。 林暮冬原本就寡言,进队以后开口说话的次数说不定都不如练枪打过的子弹多。自从上次出了意外回来,整个人又像是更封闭了一层似的,除了训练指导训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平时这种无用的闲聊,别人问十句能答一句都不容易。 刘娴一不小心就成了十分之一,荣幸得直看柴国轩,有点儿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捧哏。 林暮冬低头一口口吃着白饭,隔了片刻,添上一句:“她自己解决的。” 刘娴眼睛瞪得更大了,和柴国轩你瞪我我盯你,靠脑电波拼命无声交流。 林暮冬看得到他们在做什么,只是没多大兴趣,低头继续吃饭。 被柴国轩和刘娴先后打断,他也不能立刻把注意力收回到刚结束的考核上,心思不自觉地放松,也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沾了椰蓉的糯米糍似的软糯温顺,乖乖巧巧地蹲在地上。 明明看着比谁都容易拐走,偏偏迷糊着差点儿卸了碰瓷的人的胳膊。 林暮冬想完了,夹起一筷子芹菜,准备考虑回考核成绩和人员安排。 偏偏一旁的柴国轩认定了他今天心情很不错,非要再接再厉,笑着拍了两下林暮冬的肩膀:“管他是怎么回事呢——反正你们俩都见过这么多次,也算熟了。你就收敛收敛,知道人家怕你,就别老吓唬人家小姑娘……” 林暮冬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 不知道是因为考虑正事的时候被频繁打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心里忽然隐隐生出了些许烦躁。 练枪是练心的过程,每次扣下扳机都要在两次心跳之间,必须心稳手稳,最忌讳的就是烦躁。 林暮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莫名有些不舒服,放下筷子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吓唬她。” 还是不舒服。 林暮冬没看刘娴和柴国轩,被那一点儿莫名的烦躁驱使着,难得地把今年一整年份额的话都说在了今天:“她也没有怕我。” 明明在车里还敢给他糖,在楼梯上还敢和他直接对视的。 林暮冬只是不屑为这些无谓的小事费心,记忆力却不差。从记忆中找到可以作为佐证的画面,就端起吃净了白饭的餐盘,准备送回去,好回办公室静心工作。 好巧不巧的,他一转回身,正赶上刚打完饭的小姑娘队医抱着饭盒,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取餐台。 作为难得的亚洲人种,叶枝在霍夫曼实验室的那段时间被当成了难得的观察对象,每天都要吃专门调配的营养餐,还要记录包括基础代谢率在内的各项数值。 营养餐对身体好,却注定要低油低盐低糖。为了保证观测数据的准确性,叶枝每天的零食都被严格控制,大白兔奶糖都只能一天吃一颗。 好不容易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能吃到正常的饭菜,叶枝已经幸福得快要哭了。 特意点了热腾腾的丸子和番茄炒鸡蛋,叶枝笑眯眯地和刚认识她的几个队员打了招呼,准备找地方坐下吃饭。 用餐区就这么大,她的视线不经意的一转,一不小心,正撞进了林暮冬的瞳底。 林暮冬放下餐盘,拍回柴国轩的肩膀,准备和对方证明新队医并不怕自己,好尽快摆脱这场无意义且无聊的对话,恢复自己的日常工作。 柴国轩正抓紧时间和刘娴靠手语交流,被他冷不丁拍了一下,吓了一跳,本能抬头。 刘娴怔了怔,也跟着看过去。 在一桌人的注视下,没带糖也没在人群里的叶枝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按照食堂能容纳的最大半径,以林暮冬为圆心,绕了个大大的圈。 小姑娘把领子竖起来,藏起小半张脸,抱紧自己的小饭盒,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餐厅。 检查 被新队医当成圆心绕了个圈的林教练, 接连几天的气压都比往常更低了。 备战正紧, 这次考核的成绩不算太乐观。林暮冬身上的低气压在一群心事重重的教练员中间并不显眼。连柴国轩都把他的态度当成了正常反应, 一脑门子官司地对着成绩表犯愁。 受教练们的状态影响, 一众队员的训练也更刻苦了不少。 叶枝抱着一沓空白资料表走进手|枪馆的时候, 馆里正此起彼伏地响着震耳的清脆枪声。 来了几天, 叶枝已经渐渐能适应这些声响, 放轻脚步走进场馆,向里面瞄了瞄。 她一直在按部就班工作,已经记录了步|枪队队员的身体数据, 气手|枪这边再怎么都要开始统计了。 每天这个时候都是教练组的日常会议,只会留下一个教练值班。叶枝这些天已经认全了射击队的教练,和每个人也都顺利地说上了几句话, 不论是谁管训练, 她都有信心能够好好交流,申请到对方的配合, 尽快完成工…… ……作。 叶枝揉揉眼睛, 看向教练席轩挺的沉默身影。 叶枝尽力保持着原本的动作, 倒带似的, 悄悄往回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她进门一共也只走了三步, 退出去并不困难。 叶枝吸了口气, 慢慢轻轻地呼出来,给自己悄悄鼓着劲,往后退出了第三步。 马上就要顺利地挪出门, 她的后脑勺忽然砰地一声, 结结实实撞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合的门上。 新一批枪声清脆地响了起来。 叶枝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抱住差点散落一地的表格,抬手捂住脑袋。 她的脑袋不硬,撞到门上的声音也不大,被一批击发的枪声一盖,一般人照理根本一点儿都注意不到。 可今天的教练是林暮冬。 十九岁就能夺下奥运冠军的天才射手,显然不能算是一般人。 不等叶枝推开门悄悄溜走,听见身后闷响的林暮冬已经暂时将注意从队员们的表现上收起,回身扫了一眼。 林暮冬看着她,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自带冷峻气场的眉峰轻轻扬了下。 叶枝捂着脑袋,不敢动了。 …… 林暮冬看着门口的新队医。 在门上被柴国轩贴了“政治坚定、业务精良”,又加了一副红通通的春联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撞到玻璃门上的。 大概是撞得实在有点儿疼,小姑娘怀里抱着表格,一手捂着脑袋,干干净净的眸子猝不及防地盈了雾气。 林暮冬握了握手腕,落下视线。 他还记得柴国轩的嘱咐。 柴国轩很重视这个新来的队医,跟他反复提过,不能把人吓跑,不能让队医对队里产生抵触情绪。 虽然对旁人的态度从来不多在意,对于柴国轩的强烈期望,林暮冬还是不会强行违背的。 想起前几天对方绕的那个直径长达五米的四分之三圆,林暮冬蹙蹙眉,决定分出半分钟时间,去问问队医的身体状况。 林暮冬放下手里的成绩册,朝叶枝的方向走过去。 才走出三步,小姑娘已经贴着门站直,闭紧嘴巴,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痛呼声完完整整地咽了回去。 林暮冬:“……” “你们俩干什么呢——你又恐吓我们小叶队医了?” 刘娴刚开完会,一回来就见到这两个人在这儿进行无声的气场交流,忍不住插了句话,拉开玻璃门进了场馆。 林暮冬进队的时候,刘娴就已经退役转了教练,亲眼看着他从小冰块长成了大冰山,没别人那么怕他。顺手接过叶枝手里的一摞表格帮忙拿着,领着叶枝朝教练席走过去。 “别训人啊,好歹人家叶队医还没搞体测呢。” 头几次来的队医有大张旗鼓搞体测的,都被林暮冬毫不留情轰了出去。刘娴怕他又把人轰走,提前打预防针:“早晚都得让人家队医检查,检查完就省事了。马上世锦赛,再拖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 林暮冬没说话,也没再看叶枝,翻开成绩册,转回了正在练枪的队员。 刘娴习惯了跟他单方面沟通的状态,不以为忤,笑笑转向叶枝:我们队全体配合队医工作,今天集体训练,人都在,随便挑着看吧。” 担心叶枝放不开,刘娴特意给她鼓劲:“谁不让你看你就告诉我,我帮你训他。” 叶枝好不容易把那阵疼忍下去了,轻轻呼了口气,抬起视线摇头:“不是的。” 刘娴一怔:“啊?” “林教练没有……没有吓唬我。” 叶枝还记得射击队员不能打扰的规矩,声音压得轻轻的,瞄了瞄林暮冬的背影,解释:“刚刚我不小心撞在门上了。” 刘娴:“……” 刘娴有点复杂地看了一眼贴着显眼口号和大红对联的玻璃门,一时有点儿不知道该从哪儿关心起。 偏偏叶枝也没想过要再补充自己被吓退出去的前因,认认真真解释了一句,又轻轻吸了口气,撞着胆子走到林暮冬身边。 叶枝悄悄摸出块糖,蹑手蹑脚地放在了他身边的枪盒里。 林暮冬像是根本没注意,依然抱着手臂,凝神关注着每个队员的射击情况。 叶枝对这样的交流挺满意,放松地呼了口气,抱着表格离开,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给了你个什么——糖?”刘娴忍不住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稀奇,大白兔还有玉米味儿的……” 林暮冬蹙蹙眉,视线朝那块糖一扫,啪地合上了枪盒。 他对除了射击之外的事都没什么兴趣,刘娴受柴国轩重托,日常用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吸引林暮冬的兴趣,碰壁的次数多了,根本不生气:“我还以为她不敢靠近你五米之内呢,看来还是挺勇敢的……” 估计林暮冬是嫌那块糖烦了,刘娴及时屏蔽了关键字,抬头:“她给你这个干什么,因为我刚才误会你,说你了?” 林暮冬没应声,眉峰轻轻蹙了下,瞳底依然幽深安静,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小姑娘。”刘娴早习惯了自己的教练搭档是个哑巴,越想越有意思,忍不住笑了笑,摇摇头,“到底哪儿拐来的……” 林暮冬抬起头,看向在队员身后轻手轻脚踱步的叶枝。 射击馆里除了枪声少有杂音,叶枝刚刚和刘娴说了会儿话,现在又去查看队员的身体状态,队员们不注意到新来的队医是不可能的。 小姑娘似乎全然没有自己会让人注意的认知,还在认认真真地放轻脚步,连呼吸都特意拿手掌微微掩着口鼻,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了队员们的正常训练。 可还是接二连三的有人忍不住走神。 训练馆里常年都是冷冰冰的枪械,忽然多了个柔柔软软的新队医,不可能不引起队员们的注意。 尤其这个柔柔软软的新队医还格外好看。 有一个看见的就有第二个,谁都忍不住要悄悄扫上一眼。 步|枪有枪托,走一瞬神还能扳回来。气手|枪瞄准全凭肩臂腕部的肌肉支持,心一散,手里的枪就自然跟着失了准。 林暮冬蹙蹙眉,正要训斥,被刘娴匆忙拦住:“忍忍,我跟人家商量过了,就今天一天——不让队医见队员,干嘛不干脆在队医室供张照片算了?” 她说得有理有据,林暮冬转回视线,把心底那一丝无名的烦躁压下去,敲了两下扩音器。 尖锐的电流声一瞬响起。 队员们立刻放下枪,枪口对地规规矩矩站好,朝教练席看了过来。 林暮冬调大扩音器的音量,声音冷淡:“问到的配合,没问到的照常训练。” 林暮冬:“再走神,加练一个小时负重瞄准。” 他的年纪明明不比队员们大出多少,声音响起来,却有不少人都本能打了个激灵,飞快转回了走神的目光,全神贯注瞄起了靶子。 叶枝比身边的人反应慢一点儿,跟着抬头,视线循声过去。 林暮冬已经转回身,坐下翻阅成绩册了。 没有目光交汇,叶枝本能地放松了不少,眨眨眼睛收回心思,认真继续自己的工作。 队员们的身体数据都要依次记录,对可能有隐患的地方着重检查,对有伤病的运动员进行长期监测,都是队医的职责。 叶枝在实验室长年累月地做这项工作,眼睛早练得比尺子还准,大略的数据不需要特意测量,瞄上一眼就能准确记下来。在馆里绕上一圈,也就差不多把表格填了个大概。 “这就完工啦?” 知道叶枝的来历,却也没想到对方上手这么快。刘娴接过表格翻了翻,看着上面伤病一栏详尽的标注,不由欣喜:“看一眼就行,这么神?” 叶枝轻轻摇头:“只是粗测,有问题的地方,以后体检的时候就要格外关注。” 虽然对自己的眼睛有数,叶枝还是严谨地回答了一句,翻出最后一张表格:“还没填完……” “谁这么不配合?我帮你把人找来,就让他站这儿。让转圈转圈,让脱衣服脱衣服,你想怎么查怎么查。” 刘娴心情颇佳,大包大揽打着包票,顺手接过那张表格扫了一眼。 表格的最后一页还有一整行空着。 名字一栏,是林暮冬。 噩梦 刘娴:“……” 刘娴深吸口气, 脑海中难以自控地出现了林暮冬一边脱衣服一边转圈圈的造型。 然后止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个——这个不用管了, 你这份名单应该是去年的, 忘了增删变动了。” 刘娴瞄了戳在边上的人形冰箱一眼, 飞快把脑海里可怕的画面抹干净, 把那份表格塞回叶枝手里:“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辛苦了, 我送你出门……” 她刚拉着叶枝往外走了几步,林暮冬忽然站了起来。 他只是坐着,身上的气场还没那么明显。现在站起身, 颀长轩拔的身形格外透出冷淡压迫,连刘娴都因为刚刚的心虚话音一滞,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刘娴不确定他看没看到那份名单, 未雨绸缪, 把依然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队医护到了身后:“林教练,有事吗?” 林暮冬没看她, 拿起桌上的枪盒:“练枪。” 他把枪盒拿起来, 叶枝才注意到自己刚刚放糖的容器完整的造型。 纯黑底色的木质盒子, 烙着烫金游龙纹。金龙嚣张霸道地盘踞了整个盒身, 连带着那个盒子也显得尤其跋扈慑人。 好像谁敢看一眼, 都会被狠狠咬一下似的。 叶枝平白对那个盒子也生出点儿敬畏, 抿抿唇角,收回视线往后悄悄退了半步。 她的动作很小,林暮冬的视线却忽然扫了过来。 叶枝怔了怔, 藏在刘娴身后, 悄悄探出小半个脑袋。 林暮冬瞳底依然是一贯的冷淡,不知道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后正在练枪的队员。 叶枝依然不敢直接看他,目光无处着落地绕了绕,在对方锋芒峻厉的眼角眉梢小心转了转。 不知怎么,叶枝隐隐约约从里面读出了些不甚满意的情绪。 …… 那就应该是在看队员了。 这几天已经反复听人说过林暮冬是个很严厉的教练,队员表现稍不合格就会毫不留情地批评惩罚。叶枝才来了几天,已经遇到了不少被林暮冬罚跑圈瞄准写检查的队员。 现在马上就要比赛了,这样严格要求应该也是很有必要的。 叶枝回头望了望,配合地退开两步,把完整的视野给他让了出来。 林暮冬扫了那个小姑娘队医一眼,眉宇纠得更深。没再说话,收回视线,抄着枪盒走向角落的一处独立的训练室。 守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里,刘娴终于长长松了口气,拍了两下胸口,领着叶枝往场馆外走出去。 叶枝被她领着,忍不住又回了回头。 “那是单独的练枪室,原来专门给过两天马上要比赛的队员静心用的。” 刘娴当她好奇,体贴解释:“里面用的全是隔音材料,窗户也都做了不透光处理。电子发光靶,主要用来集中精神调整状态。” 刘娴也曾经进去练过几次枪,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摇摇头:“后来因为设计太变态,除了林教练,就没什么人用了……” 叶枝认真听着,回头看向那扇合着的门。 “别想了,怪瘆人的。”刘娴拍拍她的肩膀,“你的工作已经做得挺好的了。林教练情况特殊,他老得去医院呢,检查治疗比咱们队里能做的全面多了……” 叶枝抬头:“他的手腕伤得很严重吗?” 受伤了就是要休养的,要制定合理的复健计划,如果手腕确实不能再承受长期的瞄准和击发,继续一味练枪只可能让情况更糟糕。 叶枝有点儿犹豫,要不要去提醒一句。 她和林暮冬其实还是不太熟悉,却依然本能觉得,对方大概不像是那种会乖乖遵医嘱的人。 听见她的问题,刘娴本能向四周扫了一眼,确认了柴国轩不在,苦笑摇头:“不知道。” 叶枝微怔。 “队里不让提。”刘娴压低声音,给她解释,“是带队出去比赛的时候出的意外,治疗完才回来,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迎上小姑娘的目光,刘娴轻叹口气:“知道的不说,想问的都让柴队轰回来了。就只让我们多跟他说话,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不准拦着……” 所以即使知道对方现在练枪恐怕对手腕的伤势有害无益,也不能出言干涉。 叶枝抿抿唇角,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着的门。 刘娴替她拉开门:“他每次练枪不一定多长时间,我还得去盯一盯训练,就不送你回去了。” 叶枝点点头道了谢,看了一会儿回去挨个敲打队员的姿势动作的刘娴,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当天晚上,叶枝做了个梦。 她好像真的见到了刘娴描述里的那间屋子。 黑漆漆的,一点儿光都没有,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压迫得人有些喘不上气。 林暮冬拿着枪,依然是平时冷淡得不生一点儿波澜的样子,遥遥朝她的方向瞄准。 叶枝回头,在自己身后看到了发着光的电子枪靶。 不知道怎么,偏偏越害怕越躲不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叶枝迎着黑洞洞的枪口,看着林暮冬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心跳越来越快。 …… 紧接着,林暮冬持枪的手腕轻轻偏了一下。 慑人的灼烫贴着她的耳侧擦过去,不差分毫地正中靶心。 叶枝坐了起来。 她的胸口轻轻起伏,额间细细密密地布着冷汗。 电脑没关,幽蓝的冷光投下来,落在教练公寓里依然稍许陌生的摆设上。 像是知道她做了噩梦,手机也跟着凑热闹,忽然嗡嗡震了好几声。 叶枝轻轻打了个激灵,不敢动了。 新搬进来的公寓还只有原本标配的家具摆设,冷冰冰的,和林教练看起来一样不近人情。好像连沙发都会忽然咚咚咚挪过来,严厉地要求她写一千字擅自做噩梦的检查。 叶枝晃晃脑袋,把自己的想象飞快逐出了脑海。 叶枝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小声给自己鼓劲:“不害怕,不害怕……” 屋子里只有空调运行的声音,静得怕人。叶枝闭上眼睛,小心翼翼的,把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往身边扒了扒。 纤细的手指颤巍巍摸索着,一下,两下,好不容易把手机挪到了身边。 叶枝壮着胆子,把眼睛悄悄睁开条小缝。 …… 是唐玥。 叶枝长长呼了口气,轻轻拍了两下胸口,抱起手机,点开了唐玥发过来的消息。 唐玥:值夜班,倒时差才醒! 唐玥:怎么忽然要手腕受伤的病例……这么快就有队员配合地受了个伤,让你展开你的队医工作了吗! 唐玥:手腕受伤的得去骨外吧?我这儿倒是有几个那边的电话,回头给你问问。 唐玥:你这几天怎么样?工作顺利吗,见到帅哥没有? 叶枝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低头给唐玥回了几条消息。 夜班值班只在住院患者有状况的时候格外忙碌,唐玥现在正闲,没想到她居然也没睡,立刻兴奋地拖着叶枝聊起了天。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一会儿,叶枝终于渐渐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唐玥还要补病历,兴奋地和她打听了半天队医的日常生活,就不再骚扰她,转头和科里的新系统厮杀。 叶枝放下手机,觉得有些口渴。 身上的睡衣也有点儿潮,贴在身上冰得难受。叶枝摸索着开了灯,掀开被子下床,把空调往上调了一度,重新换了身干爽的睡衣,又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往里面加了块方糖。 一连串折腾下来,叶枝彻底不困了。 叶枝索性不再勉强自己躺下,小口小口啜着热乎乎的牛奶,抱着电脑,窝进了客厅的沙发里。 屏幕上是近几年能查得到所有运动中腕关节损伤的相关病例。 她这些年都一直在运动损伤康复学做研究,对普通的损伤反而涉猎得少,今天听刘娴说起往事,隐约觉得林暮冬的伤并不像是在比赛里受的。 但它的存在,无疑确确实实影响到了林暮冬参加比赛。 不然也不会去年林暮冬还在名单上,今年就被从现役队员的名单里剔除了。 国内和国外有着时差,实验室那边现在还是白天。叶枝给导师和同学发了几封邮件,又仔细浏览起了自己手里现有的资料。 秒针咔哒咔哒往前走着。 叶枝一页页翻着那些病例,把康复部分的内容摘录下来,准备和射击项目对肌肉和关节的运用单独比对。 大概是因为今晚的噩梦,叶枝又想起了那双眼睛。 像是个漆黑静谧不可见底的深渊,哪怕稍稍靠近,都会被吞没进去。 …… 楼梯间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柴国轩一身的冬夜霜寒,不知道第几次把半夜去练枪的林暮冬从手|枪馆逮出来,塞回了教练员的集体公寓。 公寓是独立的,每一层都有两个对门,和普通的居民楼构造相似。柴国轩怕他又自己偷跑出去练枪,押着林暮冬一层层往上走,走到三楼,忽然一眼瞄见了门缝里透出来的隐隐灯光。 这些教练员都是柴国轩一手带出来的,最看不得哪个熬夜不好好睡觉,影响状态不说,也无疑是在糟蹋身体。 对着林暮冬不舍得发火,柴国轩憋了一肚子气,见状神色更沉得厉害。 察觉到他停了脚步,林暮冬也停下,回身望着他。 看着林暮冬依然无波无澜不知悔改的神色,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按了按额角。 柴国轩是个老教练了,曾经让违纪的队员当了半年的纪律委员,坚信让犯错的人去教育别人是个加深记忆提升觉悟的好办法。 虽然不清楚里面住着谁,但无论是谁,只要做错了事,作为领队都有资格教育。 “你——” 柴国轩压着火气,叫住林暮冬,指了指那扇门。 坚信自己可以训人,柴国轩瞪着林暮冬,命令铿锵有力:“去,跟里面的人说,不准熬夜,赶紧睡觉!” 开灯 林暮冬皱了下眉。 他是柴国轩一手带出来的, 对这位老师各方面都很尊重, 但一直不太能接受柴国轩这种连人家几点睡觉都要管的操心法。 偏偏柴国轩觉得这件事挺应当。 柴国轩觉得这是锻炼林暮冬的好机会, 还在催促他:“快去, 明天给你批一天假不带训练, 想瞄准就瞄准, 想练枪就练枪……” 林暮冬瞳底微微动了下。 林暮冬转回身, 下了楼梯。 这桩宿舍楼已经有些年头了,当初建的时候不大严谨,每层台阶的高度都要细微地差出不起眼的几公分。走的时候稍不小心, 就可能毫无防备地踩空一次。 柴国轩年纪大了,看着林暮冬这样看都不看就往下迈的架势就紧张,提心吊胆看着他走下那几阶楼梯, 在门前站定。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 这会儿已经灭了,只有拐角小窗里的月色落下来, 衬得门缝里的灯光尤为明显。 林暮冬站在门口, 半晌没动弹。 不论出于什么动机, 半夜去敲别人的门让别人好好睡觉, 看起来都实在太奇怪了。 林暮冬毕竟还是个思维足够冷静清晰的年轻人, 虽然被柴国轩开出的条件诱惑下来, 现在却依然觉得这种行为并不合适。 林暮冬绷了下唇角,理智回笼,转身要上楼。 柴国轩忽然加价:“训练馆的钥匙给你, 准你练到十一点。” 林暮冬:“……” 柴国轩目光灼灼, 鼓励地注视着他。 年轻人总是需要鼓励的。 柴国轩几乎是看着这群教练员长大,一群半大孩子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年纪就离家训练,身边没人管教没人照顾,柴国轩又当爹又当妈,从过敏忌口操心到兴趣爱好,并不认为这些小崽子退役之后就可以不让自己管了。 上次的意外发生后,林暮冬原本就寡言的性格越发封闭,和人打的交道也越来越少。柴国轩宁可把别的事放在一边,也要保证他和其他人的正常交流。 敲门就是个很正常的交流。 从十几岁入队起就被柴国轩照顾有加,看着授业恩师眼里藏着的无声担忧,林暮冬闭了闭眼睛,终于艰难按下自己的理智。 林暮冬吸了口气,抬起左手,极缓极慢地在门上叩了两下。 林暮冬:“关灯,睡觉。” 他的声音偏低沉,因为实在觉得这件事莫名其妙,开口时难免有些不情愿,语气里的冷淡却也仿佛被冲淡不少。 不像是训斥,反倒在夜色的蛊惑下,透出些极具欺骗性的难得温和。 …… 下一秒,门内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慌乱响声。 短促的惊呼刚冒出来就又被憋住,格外软糯的嗓音带着尤其明显受惊过度的哭腔,从门缝里颤巍巍钻出来:“哦……” 林暮冬:“……” 柴国轩:“……” 脚步声挪一步停三步地蹭到门口,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跟着灭了。 屋里的人明显吓坏了,怎么都不敢开门,细细的抽噎声一半憋在嗓子里:“不写——” 小姑娘哭得有点儿喘不上来气,断断续续地商量:“不写检查……行吗……”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扔下把自己关爱教导抚育大的授业恩师,转身上了楼。 * 第二天,叶枝没敢去训练馆。 只是做了个噩梦,醒来就要听见噩梦本人在门外敲门,这种恐惧实在丝毫不亚于睡觉梦见考试,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确实在考试。 叶枝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努力,尝试着克服半夜有人敲门催自己睡觉的心理阴影。 偏偏手|枪队的训练馆就在队医办公室的楼下。 如果把那一整栋建筑都按照功能分区,更准确的说法,大概是队医办公室就在手|枪队所属的二楼。 叶枝每天听着楼下传来的清脆枪声,都觉得林暮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上来,可能会趁她趴在桌上午睡的时候来敲她的门,或者是在她偷偷喝牛奶的时候趴她的窗户,严厉地对她要求:开灯,工作。 那天晚上阴差阳错敲的一回门,顺利把林暮冬在叶枝心里的阴影升级成了学生时代的教导主任。 连着几天,叶枝都不敢轻易出门,尤其谨慎地远离了最可能出现敌情的训练馆和餐厅。 几天的枕戈待旦下来,林暮冬没遇到,叶枝的存粮也终于见底了。 学着仓鼠絮窝的新队医蹲在小办公室,对着只剩下一袋紫米面包、一罐八宝粥的零食盒子,终于给自己打足了气,颤巍巍地迈出了下楼的脚步。 叶枝抱着自己仅剩的存货,悄悄钻进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怕人发现没敢开灯,把八宝粥倒进小饭盒,放进了整栋楼唯一一台微波炉里。 …… 一墙之隔,柴国轩正慷慨激昂地给准备出征世锦赛的队员训话。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一切模拟实战,细节决定成败!” 没了林暮冬带队,这届队员的成绩并不乐观,柴国轩不敢放松,要求越发严厉:“射击比得是技巧,更是静心,要心如止水,要胆大心细!” 柴国轩敲着花名册:“离出发还有三天,不要让我看到任何人私自熬夜、打闹、上网打游戏、进食赛事餐以外的食物,不然通通取消资格!” 林暮冬和刘娴这次都会随队,坐在背对队员的教练席上,也跟着听柴国轩中气十足的训话。 这些要求听起来严苛,其实却都是一代代人用经验总结出来的,并不是故意难为人。 熬夜会影响心率,打闹可能意外受伤。禁止打游戏是因为防止敲击键盘鼠标的手感不同,可能会影响扣扳机的肌肉记忆。不准随便吃东西,是为了防止未知的食物里面可能存在乱七八糟的成分。 射击的兴奋剂检查和其他运动不一样,任何有镇定成分的药剂都可能被判定违规。怕队员们一不小心把得之不易的奖牌吃回去,队里索性统一供应赛事餐,对各类零食一直都是管制从严的。 刘娴入队十多年,已经听了几百次这些规矩,忍不住压低声音跟林暮冬说小话:“最近叶队医怎么没过来,你见着她了吗?” 林暮冬正在保养着自己专用的枪械,沉心静气,擦拭的幅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刘娴早习惯了,自顾自低声念叨:“我还挺喜欢她的。小姑娘脾气好,工作认真,对你的印象应该也不错,之前还问我你手怎么伤的……” 林暮冬蹙了下眉,放下手里的扳机组件,抬头。 金属的组件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迎上他黑沉沉的瞳底,刘娴自知失言,连忙摆手:“我没说啊——本来我也不知道!你不想让她管我就跟她说一声,让她不用找资料了?” 刘娴听柴国轩说起过叶枝的学历,回去又仔细打听了一圈,看看依然不为所动的林暮冬,忍不住觉得有点儿可惜:“说真的,她出来的那个实验室特厉害,运动康复是国际顶尖的。我是真不知道你手怎么了,可是说不定人家就能治——” “不必。” 林暮冬打断她,收起了桌面上散落的零件。 刘娴看着他,欲言又止。 之前没有大型赛事的时候,林暮冬的退役并没在队里产生太大的影响,可现在世锦赛林暮冬不能去,力不从心无人可用的感觉就忽然跟着明显了。 不论是为了接下来的比赛,还是因为不想看着一个天才就这么陨落,他们都有点儿不甘心就这么一直下去。 可惜林暮冬本人却显然没有要配合这个话题的意思。 不仅不打算配合,林暮冬已经把东西收拾好,站起身准备走了。 才发现训话的队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散,刘娴连忙起身,快步跟上去:“等一下——” “刘教练,我已经不是现役队员了。” 林暮冬声音清冷,解开护腕,扔在桌上:“也告诉叶队医,用不着费心——” 那天晚上,哭得抽噎的小姑娘隔着门吓得不轻,软糯轻颤的嗓音悄悄在他记忆里冒了冒头。 …… 应该也不用再特意告诉对方不必费心了。 林暮冬扫了一眼装着冷冰冰枪械零件的枪盒,随手合上抄起来,右手插|进口袋,起身出了训练馆。 今天的训话是在所有训练完成后,已经拖到了很晚。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天幕上挂着零散的几颗星星,亮得有气无力。 林暮冬莫名生出些无法控制的烦躁,蹙了两下眉,转过拐角,走向了训练馆旁的休息室。 他记得休息室的冰箱里还有啤酒。 这种东西在柴国轩那儿无疑也是要被严厉禁止的,教练员们不敢放在自己的宿舍和办公室,只能放在了公共区域,仗着灯下黑侥幸一直没被搜到,谁想喝了就去拿一罐,回头再补上。 林暮冬平时并不参与教练们的联欢聚会,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被拉入了反柴队侦查联盟,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现在已经不是现役,用不着参赛,那些严苛的规定自然也不必要遵守了。 林暮冬皱了皱眉,被那点儿无法忽略的莫名烦躁驱使着,拉开了休息室的门。 黑漆漆的休息室里,不知道哪儿来的运转声嗡嗡响着。 橙黄色的灯光透出来,从下方的犄角旮旯向上,忽明忽暗地,幽幽照在张格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 林暮冬扶着门,端着枪手臂上吊着砖头一个小时都素来稳健的右手,忽然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哆嗦。 违纪 身为射击队的前王牌、现任教练, 林暮冬的心理素质无疑要比一般人强出很多。 懵了一瞬, 林暮冬已经大致弄清楚了情况, 顺便把思绪从开门见鬼的频道强行扳了回来, 重新稳住了右手。 是那个小姑娘队医。 像是只被吓呆的小仓鼠, 抱着饭盒紧紧贴着墙角, 嘴唇用力抿着, 清秀的小脸吓得煞白。 林暮冬收回扶着门的手,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退开半步,正要转身离开, 柴国轩的大嗓门忽然从转角传了过来。 越来越近,粗略估计要不了一分钟就能转过拐角,把两人在休息室的门口堵个正着。 来偷啤酒喝的现任教练身形微僵, 和来偷热晚饭的现任队医遥遥相对, 被无从解决的形势所迫,沉默着目光交汇。 叶枝迎着他, 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难得的反应快了一次。 不等林暮冬在暴露整个教练队的秘密和再挨柴国轩训一次之间做出选择, 被封印在墙角的小姑娘已经轻手轻脚贴着墙边溜过来, 蹭着墙绕了他小半个圈, 抬手小心翼翼捏住了他的袖子。 然后又轻轻地拽了两下。 袖口传来的力道也软绵绵的, 一点儿都看不出能给人徒手卸胳膊的实力。 林暮冬还没能彻底摆脱刚才对话带来的烦躁,反应难以控制地慢了一瞬,视线落在捏住袖口的指尖上, 下意识跟着往前迈出一步。 咔哒一声,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林暮冬蹙了蹙眉,正要开口,柴国轩的爽朗笑声已经在门外清晰响了起来。 休息室安静漆黑关门关灯,规规矩矩的,没引起素来严格的领队半点儿的注意。 几个人稍许凌乱的脚步声靠近又走远。 林暮冬落下视线。 刚刚拽着他袖口的手早松开了,小姑娘正抱着怀里的饭盒贴在门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微波炉已经停转,那点儿可怜的光源也彻底没了。窗外月光挤过窗栏落进来,在细密纤长的翦羽睫毛上跳跃着,又顺着微翘的睫尖飞快滑下。 清秀精致的五官被月色加了层滤镜,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比平时还要更乖了一点儿。两个人都站在门口,离的很近,甚至能看清楚小姑娘白嫩小巧的耳廓。 …… 林暮冬抬手开了灯。 叶枝显然被吓了一跳,睫毛轻轻颤了颤,睁大眼睛抬起头,想要说话。 “已经走了。” 林暮冬知道她要说什么,收手转身,打开冰箱拿了罐啤酒。 柴国轩应该是正和射运中心的人交流备战事宜,不会走回头路,从这儿过去走远,应该就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 林暮冬不准备解释,看了看叶枝也没有要再问的意思,就收回视线,拿着啤酒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一只手却又颤巍巍探到了他面前。 手指白嫩纤细,指甲修建得平整干净,乖得像刚剥开的笋芯。 笋芯中间还夹着袋紫米面包。 面包是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炉门刚被拉开,橙黄色的灯还亮着。密封的纸袋已经被热气腾得软了,却还是靠着不透明的造型严防死守,不准人看清楚里面长什么样, 林暮冬挪了挪视线,沿着面包落在人身上。 叶枝的目光在对方眉宇间稍稍盘桓,轻轻吸了口气,把面包往前送了送:“不告诉……” 叶枝壮了壮胆子,把贿赂继续递过去,努力和刚一起逃过了校长巡查的教导主任打着商量:“不告诉柴教练……行吗?” 林暮冬看着那袋面包,扬了下眉峰。 弄明白了。 手|枪馆的隔音向来不怎么样,来热晚饭的新队医隔着一面墙,一知半解地听了柴国轩的训话,还以为凡是射击队就得遵守这一堆严格到变态的规定。 偏偏规定都已经违反完一半儿了。 两个人刚刚一起躲过了路过的柴国轩,算是结成了短暂的战略同盟,小姑娘现在是准备拿面包上供,交零食封他的口了。 林暮冬十七岁来集训基地,这之前也有过正常的校园生活,能理解对方的目的用意——但叶枝并不知道,这条要求其实只是说给马上要参赛的现役队员的。 不要说现役了,叶枝连队员都不是。 而且面包其实也不违规。 林暮冬攥着那罐冰凉的啤酒,垂下视线,看向她捏在指间的那个纸袋。 解释是能解释的。 但他嫌麻烦,不太想说。 在役八年,第一次以局外人的身份听完了动员会。林暮冬其实只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不练枪,不跟人说话,把这罐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啤酒喝了。 叶枝举了一会儿,手有点酸,悄悄抬起头。 林暮冬手里攥着的是罐冰镇啤酒,她刚才就看见了。 酒精可能影响动作的精确性,在射击队里是被严格控制摄入的,但一罐啤酒的酒精含量,无疑还不到需要特别上纲上线的级别。 在实验室的时候体会过被管得过分严格是个什么感觉,叶枝也常常忍不住趁着导师不注意偷吃半颗糖,现在看到同样要来偷偷喝酒的林暮冬,莫名生出了境遇相通的微弱共鸣。 不知道是被这一点儿共鸣影响,还是今晚协同作案的气氛实在太激动人心,她居然隐约觉得,林暮冬身上的寒意好像也不是那么吓人了。 对方一手拿着枪盒,一手拿着啤酒,说不定是没有多余的手接面包了。 叶枝找出了个很合理的理由,给自己鼓了鼓劲,贴着墙边蹑手蹑脚回去,把不告发的贿赂主动放在了林暮冬手边。 八宝粥还是热的,现在回去能一边抱着电脑一边慢慢吃。叶枝把饭盒往怀里护了护,悄悄拉开门,轻手轻脚溜出了休息室。 还体贴地替里面的人重新合上了门。 林暮冬抬起视线,小姑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那袋面包热乎乎地躺在微波炉边上,被橙黄色的炉灯映着,还能看到微弱的袅袅蒸汽。 啤酒才从冰箱里拿出来,这会儿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冰凉湿漉地贴在掌心,腻得难受。 林暮冬蹙眉站了半晌,拉开冰箱门,把那罐啤酒放了回去。 * 夜色渐深,手|枪馆训练区的灯还亮着。 柴国轩送走射运中心的人,回头看见那盏灯,叹了口气,没惊动任何人,绕回了手|枪馆。 队员们都已经回去休息,没人训练的靶场空空荡荡,走在里面几乎静出了回音。 林暮冬站在靶位上,戴着护目镜,手里的枪纹丝不动地对着靶心。整个人绷得凌厉铮然,仿佛只要扣下扳机,就能随时拿下又一个满环。 柴国轩难得的没没收他的枪,也没拖着他回去休息,只是给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了靶位身边。 林暮冬沉默着瞄准,标准的腹式呼吸平稳缓慢,轻得几乎听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柴国轩敲出支烟,递给林暮冬。 林暮冬举枪的手臂慢慢放松,从靶位上退下来,把那支烟推开:“不用。” 柴国轩看了他一眼,自己叼住烟,在口袋里摸了两下,翻出刘娴带回来的护腕,试着递给他:“不用多想,一个世锦赛,除了咱们自己人,没什么人关注……” 林暮冬接过护腕:“我知道。” 训练馆只开了一盏灯,还有一大半都是黑的。灯光走到半路就已经没了余力,打在他身上,原本就轮廓深邃的五官更加分明。 林暮冬拆开护腕,戴回右腕上,一圈一圈重新绕好,粘上搭扣。 “行了,不说这个。” 隐约觉得对方今天的情绪其实不错,柴国轩忍不住瞄了几眼,没能从那双依然深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还是话锋一转,摆摆手呼了口气:“你这几天帮我多盯着点儿,纪律得严抓了。” 柴国轩:“那群臭小子一个比一个不听话,有敢违纪的就狠狠地罚……检讨至少三千字起步!” 林暮冬眼睫掀了下,神色不动,一丝不苟地收拾东西。 “刚让我抓着了个打游戏的,居然还以为拿衣服塞门框我就发现不了……不都是你们当年玩儿剩下的了?” 柴国轩一心要抓纪律,摩拳擦掌:“从明天开始,重点检查打游戏跟偷吃东西。教练员带头,尤其盯住休息室的冰箱跟微波炉,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轻饶!” 刚跟射运中心的人立完军令状,柴国轩热情高涨,一定要得意门生配合自己:“严将严兵,你说,是不是应该从严管理?” 林暮冬放好枪械组件,动作稍稍一顿:“是。” “平时即战时,就不能放松!” 柴国轩颇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帮他把枪盒盖上:“你看你不就带头的挺好?不让吃的不吃,让吃的也不吃,平时让你好好吃点东西都能要你的命……诶你什么时候开始吃面包了?” 林暮冬:“……” 靶位旁边的小方桌上有个完整的空纸袋,生怕人不知道它是装面包的,拿显眼的艺术花体字写满了“紫米面包”几个字。 平整严谨地对折再对折,四四方方的,就藏在了一直没盖上的枪盒后头。 走火 射击队其实并不禁止队员吃这些东西。 饮食管控是为了避免摄入干扰药检的成分, 面包做法简单, 通常靠不上什么能把到手的奖牌交回去的复杂原料。 但柴国轩很想知道这个面包的来历和故事。 对林暮冬这个吃饭单纯是为了不饿死的脾气很熟悉, 柴国轩这些年来替他打过饭, 押着他去过餐厅, 端着饭盒追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念过经, 唯独没看过林暮冬主动吃东西。 更不要说吃了个面包。 指望林暮冬自己买面包是不可能的, 柴国轩很想弄清楚是谁给了他这东西,甚至还顺利地忽悠他给吃了下去。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就该发个一等功勋章。 柴国轩越想越高兴,几乎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问林暮冬, 被对方身上绝不想说话的气场一晃,满心遗憾地闭了嘴,却还是忍不住背了手绕着他打转。 林暮冬却显然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 在授业恩师的灼灼注视下, 林暮冬动作飞快地收拾好了最后一点儿东西, 抄起枪盒,第一次干净利落全无留恋地离开了训练馆。 沉重的玻璃门晃了两晃, 把轩挺锋利的身影挡在对联的几个烫金大红字后面。 再一晃, 人已经没影了。 柴国轩不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 叼着烟转身, 带着一点儿这些天来好不容易生出的好心情, 准备把面包的纸袋带回去, 大不了挨个盘问,说什么也要找出这个见义勇为感天动地的好心人。 才转了半个身,柴国轩忽然一愣。 桌面上干干净净, 刚才还四平八稳躺在那儿的面包纸袋, 居然就这么跟着被主人抄起来带走的枪盒一块儿,凭空失踪了。 *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射击队都弥漫着赛前的紧张气氛。 队员紧张,教练更紧张。偏偏教练的紧张还不能让队员们看出来,只能一趟一趟往上加训练量,叶枝在楼上的办公室,都能听见楼下爆竹似的清脆枪声。 隔音一点儿都不好的队医办公室里,叶枝握着鼠标,细细检查着最后审定的身体状况评价表。 叶枝翻了几页,悄悄抬头,往沙发上望了一眼。 “没问题了?”察觉到她的视线,沙发上的柴国轩站起身,敲了两下手里的文件盒,“没问题我就交上去,上面封档了。等再要改什么,就等世锦赛回来……” “有。” 叶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柴国轩心头一悬:“谁?出了什么问题?” 柴国轩今天要去射运中心交队里的全部资料,就顺道来队医室要了一趟评价表,原本以为就是走个过场,没想到还真问出了状况。 叶枝放开鼠标,抬起头:“林教练——我没统计林教练的身体状况。” 虽然刘娴说了林暮冬已经退役,只是队里的名单没有更新增删,可叶枝在核对表格的时候,还是发现了一点儿不对劲。 叶枝:“我对了一下,林教练的名单在替补里面,但是这边的新表格上……” “没事没事——他不用,他看着医生呢。” 话还没说完,柴国轩已经匆忙开口打断。 像是急于结束这个话题,柴国轩摆了两下手,拿起文件盒:“除了他呢,没有别人了吧?没别人我就去交了,你工作的挺好……” 叶枝抿了下唇,微低下头。 小姑娘队医望着桌面,清秀的脸庞上带着点儿工作时才有的认真固执,声音轻轻的:“可是我还没检查呢……” 柴国轩一滞。 当教练员当久了,柴国轩对付多不服管教的队员都有一套手段,偏偏对这样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全无办法。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叶枝,半晌无奈:“他没报名,名字是我填上去的。” 叶枝微讶,眨眨眼睛抬头。 “没指望他上,就是……要是他忽然好了呢?能比赛了呢?” 柴国轩苦笑,揉了把脸,重重叹了口气:“不切实际,做白日梦的事儿——反正替补位没有名额限制,填他一个不多,我就写上去自己看着高兴的。” 这些表格除了审核方没人细看,柴国轩也没想到叶枝能对出来,草草解释几句,压低声音:“别跟他说,说了他也烦。他比谁都想拿枪,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柴国轩很明显并不想提起这件事,蹙紧眉头摆了摆手,快步出了办公室。 叶枝坐在桌前,对着那份报名表,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下午,手|枪馆又见着了新队医的身影。 叶枝到手|枪馆的时候,林暮冬正在纠正一个队员的持枪姿势。 他今天难得的没穿那件黑色的长袖运动服,换了件一看就是同款的半袖,肩背轩拔如常,漆黑的眼眸半垂着,声音清冷,一丝不苟地纠正着叶枝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的角度。 大概是那个队员的领悟力实在有限,林暮冬抬手攥住他的手腕,身体微侧,带着他重新瞄准。 带着护腕的右手暂时看不出伤势的影响,只是格外冷白清瘦,几乎能看得到淡青色的血管,手指颀长有力,骨节分明。 他只是松松捉着那个队员的手腕,却还是仿佛只要稍一使力,就能把对方的手腕轻易折断。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被他纠正的队员虽然战战兢兢听得仔细,却依然不得要领,在林暮冬的口令下开了一枪,反而比之前更偏得离谱了不少。 “马上比赛,再改来不及了——他都错习惯了,就让他错着打吧。” 刘娴上去解围,低声劝他:“等回来再纠正,现在越教他越不会……” 林暮冬松开手,没说话,重新把右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身回了教练席。 叶枝隐隐觉得,没有了外套的遮掩,林暮冬的身形似乎显得更劲韧锋利了一点。 比赛在即,队员们都在抓紧最后一点儿时间找着手感,连有外人来了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叶枝抱着手里已经装订好的统计表,一个人一个人重新复核着,目光悄悄转向林暮冬。 柴教练说,他比谁都更想拿枪。 除了那张照片和那个噩梦,叶枝还没见过林暮冬真正拿枪的样子。 刘娴很快发现了她的身影,过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嘱咐叶枝想看哪个看哪个,就又匆匆忙忙地去挨个强调要领、纠正动作。 叶枝几乎也被这样紧张的备战气氛影响,小心地深吸了口气,慢慢慢慢呼出来。 刘娴正和那个被林暮冬纠正过动作的队员低声说话,反复给他找着感觉。 林暮冬纠正的没错,世锦赛要带着比赛用枪去异国他乡,一路颠簸不可能不影响准星,重新校准之后,动作上的细微错误,就可能在靶上明显的体现出来。 赛场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次失误就可能让前面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更不要说这种明显的问题。 林暮冬稳拿冠军的时候,男子手|枪队从来没必要过多操心。总归金牌是已经预定好的,剩下欧美那几个国家打破头的抢银牌,剩下的成绩怎么样,其实没有多少人还会关注。 可这一次林暮冬不能参赛,短板就分明地暴露了出来。 刘娴面上还能稳得住劝林暮冬,其实也已经愁得直上火,好几天都睡不着了。 叶枝悄悄看了一会儿林暮冬,把那一摞用来打掩护的表格翻过去,在最后一页上写了几行数字。 …… 叶枝的笔尖顿了顿,瞄着抱着手臂阖眼假寐的林暮冬,有点儿发愁。 在实验室看了成千上万的模型和真人,身高、三围、体脂这些简单的数据,哪怕隔着衣服,让她看几眼也能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可林暮冬的胸围,她到现在都还没能记下来。 起初是因为不敢仔细看,现在好不容易因为一起违过纪觉得对方没那么吓人了,林暮冬这个姿势又明显不适合估算数值。 叶枝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不麻烦刘娴,鼓起勇气上去让林暮冬站起来转个圈。 她的脑补速度比刘娴慢,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铺开了自己的目标画面,然后打了个哆嗦,清醒了。 叶枝眨了眨眼睛,正准备找个角落一直蹲守到林暮冬站起身为止,被她观察的人却忽然察觉了什么似的,眼睫微微一错,缓慢地掀起来。 叶枝吓了一跳,想要挪开视线,还没来得及,就一不小心滑进了不带温度的深潭里。 林暮冬看着他。 漆黑的眼睛无波无澜,并没因为刚刚的闭目养神沾上任何一点儿的困倦,依然清醒锋锐,像是把手术刀,在无影灯下射出冷淡又漠然的光。 谁见了都会本能地退避三舍。 可叶枝的反应天然要比别人慢一点儿。 她脑海里没来得及抹去的,还是在没开灯的休息室里,清淡月色下,林暮冬跟她说人已经走了的时候,那双没什么锋锐也并不太过冷漠,反倒隐隐透出点儿沉静疲惫的眼睛。 叶枝迎着他的视线,慢腾腾地一点点擦去上一次的记忆,重新把林暮冬三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最害怕的那个空格上。 才写下两笔,她的耳边忽然想起一声枪响,刘娴的惊呼声紧随着响了起来。 叶枝下意识抬头。 不及反应,她的肩膀已经被牢牢扣住,一拉一转,踉跄着跌进陌生的宽展胸肩。 一发气|枪专用子弹擦着她的胳膊,钉在了她身后的墙面上。 处罚 几乎到了这个时候, 叶枝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清楚认识到, 林暮冬确实不是冰棍做的。 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 挟着强势的男性气息, 不容拒绝地劈头把她裹了个结实。 叶枝微微仰头, 望向林暮冬轮廓深邃的五官。 从这个距离, 她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对方深黑的瞳仁。 即使在这样电光石火的关头救了个人, 林暮冬的神色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好像只是随手把一只不小心跐溜进冰窟窿里的小仓鼠拎了起来,短暂地护在了绝对安全的空间内。 叶枝握了握手里的笔, 悄悄瞄了一眼手里的表格,有点儿犹豫要不要现在低头,把那个刚刚没看出来的胸围填上。 不等她做出抉择, 林暮冬已经随手轻轻一送, 把她让到了安全的空地上。 脱离了对方肩臂圈起的范围,叶枝的知觉一点点恢复, 听见了四周已经乱成一片的闹哄哄嘈杂声。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 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迅速围拢了过来。 “都回去, 把枪看好了!” 刘娴的训斥厉声响起来:“说过多少次枪口不准对着人, 怎么就不长记性——出了事怎么办!” 刚刚那个被接连训话的队员面色苍白, 吓得几乎站都站不稳,那把闯了祸的枪已经被刘娴一把抢了下来,下了子弹扔在一旁。 意外走火, 刘娴发现已经来不及, 几乎吓掉了半条命。看到叶枝被护下来才稍放下心,匆匆赶过去:“怎么样——伤没伤到?要紧吗?” 叶枝摇摇头:“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刘娴拉着她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了没受伤,总算松了口气:“气|枪子弹威力小,可也能伤人。刚刚给他调整姿势,不知道他没下子弹,是我的失误……” 虽然面上还能稳得住安抚林暮冬,刘娴心里也已经止不住急躁,光顾着给队员矫正姿势,没注意叶枝就站在后面。 那个队员又实在太紧张,分心听她说着要领,手一哆嗦,不小心就把扳机扣了下去。 气手|枪的子弹威力确实不大,但要是偏偏阴差阳错打在眼睛之类要紧的地方,也会造成严重的伤害。手|枪队以前不是没出过这样的意外。 要不是在后面休息的林暮冬反应快,叶枝现在少不得要见一回血了。 刘娴松了口气,想要跟林暮冬道声谢,才抬起头,那道身影却已经转向闯祸的队员,径直走了过去。 这次的祸闯得实在太大,本来就该狠罚一回长长记性。刘娴也不想再上去打圆场,只是把容易受惊吓的小队医往边上拉了拉。 小姑娘才差点儿被子弹走火波及,现在又要当场看林暮冬发火。刘娴是真怕吓着她,低声嘱咐:“别害怕,林教练只凶队员,记得躲着点儿就行了……” 叶枝听她说的严重,也有点儿紧张,抬头看过去。 林暮冬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枪。 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那支枪在林暮冬颀长的手指间转了两转,没等旁人看清楚动作,零件已经干脆利落地被拆卸下来。 这就是要收枪了。 刘娴看着林暮冬捡走瞄具,心悬得更高,几乎想要抬手捂住小姑娘的眼睛:“他要训人了,可能有点儿吓人,你要不躲到我身后——” “队规条例第一条。” 林暮冬垂着视线,收起瞄具:“是什么?” 他的声音清冷锋利,透出分明慑人的强悍压迫,声调却并不高,甚至还比平时压得稍稍低了一点。 隔着几个靶位传到刘娴和叶枝这儿,因为音量的削减被敛起的寒意已经消散殆尽,仅剩的一点儿冷气盘旋着绕了绕,就连冰碴都彻底化得干干净净。 刘娴:“……” 叶枝在她身后,眨眨眼睛,悄悄探了探脑袋。 她们这里离得远没被波及,林暮冬面前的队员却已经吓得几乎喘不上气,张了张嘴,结结巴巴:“严,严禁下靶不卸弹,严禁拿枪对人……” 林暮冬转身:“一万字检查,跑五十圈,现在开始。”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像是说了件很寻常的事,谁也没再理会,回了教练席。 闯祸的队员哭丧着脸去跑圈了,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队员们谁都不敢出声,拼命互相打着眼色。 林暮冬的惩罚向来要比别的教练重一些,今天的更尤其重,看起来像是真动了火气了。 可偏偏林教练今天说惩罚的时候,语气甚至还比平时淡了一点儿,连常有的能吓得整个训练馆一齐脱靶的慑人气场都没怎么察觉得到。 几乎……像是怕吓着什么人似的。 林暮冬从入队起就只看得到手里那把枪,这种离谱的念头在队员间刚升起来就被掐灭,只当是前队长因为这次不能参赛的心情不好,各自噤若寒蝉地回了靶位。 枪声又一波接一波清脆地响起来。 叶枝就站在教练席边上,下意识抬起头,看着林暮冬走回来。 “谢谢……” 即使没有刘娴解释,叶枝这会儿也已经反应过来,要不是林暮冬刚刚忽然出手,自己现在只怕要受伤了。 叶枝抱着资料表站直,微微仰起脸,认认真真地诚声道谢:“谢谢林教练。” 林暮冬走到她面前。 高挺轩拔的身影沉默伫定,仿佛随时都能透出铺天盖地的强势压迫。 叶枝眨眨眼睛,因为距离拉近而不得不更费劲地仰了一点儿头,迎上他的视线。 印象里的冰碴一点儿一点儿化了,留下一片不带什么温度的深湖,水面静谧无波无澜,还透着冰手的冷,却已经没了能割破皮肤的凛冽寒意。 有点儿弄不清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刘娴来回看了两眼,试探着抬手晃了晃:“林教练——” 刘娴替他圆场惯了,本能地随便扯了个理由:“林教练是要慰问叶队医吗?叶队医没受伤,挺好的,我刚刚都检查过了……” 林教练蹙了下眉,敛起视线,一言不发地回了教练席坐下,重新闭上眼睛。 刘娴觉得自己应该是从冰箱门口救出了队医,松了口气,插到两人中间,想送叶枝到边上休息一会儿。 叶枝却难得的没迈步子。 刘娴有点儿奇怪,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落在闭目养神的林暮冬身上:“怎么了?” 椅子上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锋利沉默,刘娴仔细看了看,还是没能看出有什么不对劲。 叶枝站在原地,悄悄打量着林暮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刚刚好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林暮冬有一点儿不高兴。 不是平时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冷淡漠然,是很真实的、因为什么本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而有了情绪的,每个人都会有的那种不高兴。 叶枝犹豫了一会儿,把资料表交到一只手里,往口袋里摸了摸。 只有一串钥匙孤零零躺在口袋里,轻轻一拨,寂寞地叮叮当当响了两声。 叶枝转向刘娴,小声说了两句话。 “要出去买东西?” 刘娴有点儿惊讶,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帮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很急着用吗?这两天训练放的早,一会儿该解散没人了……你是来核对表格的吧,要不弄完再过去?” 叶枝抿了下唇,轻轻点头:“有一点急……” 叶枝去过几次餐厅下面的便利店,办公室又就在手|枪馆,往返的距离时间都差不多清楚,在心里悄悄算了算:“我会快一点的。” 见她实在坚持,刘娴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接过东西送叶枝出了门。 赛前的训练严格控制时间,没过多久,这一场训练就结束了。 叶枝依然没有回来。 队员们要去训练其他项目,各自收拾了东西,装好枪械,三三两两出了手|枪馆。 偌大的馆厅很快空荡下来,只剩下了两个教练还留守在教练席上。 叶枝的东西还在自己这儿,刘娴打算一直等到她回来。来回检查了两遍靶位,看了看同样没半点儿要起身意思的林暮冬,试探着开口:“你不去练枪吗?” 林暮冬睁开眼,调整了下右手的护腕:“去。” 这两天林暮冬一盯完训练就去练枪,刘娴都养成了习惯,往后退开两步,给他让了条从教练席直线连到小黑屋练枪室的路。 可林暮冬依然坐在椅子上。 他的视线微垂着,不知道是在锻炼注意力还是在单纯出神,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 刘娴是真没见过他练枪不积极,越发好奇,又仔细瞄了两眼。 还是没看出任何一点和平时的不同来。 刘娴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几乎忍不住要问问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训练馆的玻璃门忽然轻轻响了一声,一阵冷风紧跟着灌了进来。 刘娴打住话头,抬头看过去。 是叶枝回来了。 小姑娘好像是头一回跑了步,胸口的起伏还有点儿急,小巧的鼻尖耳垂都冻得微微泛红,小跑到教练席边才停下。 然后把手里攥着的一袋糯米糍,轻轻地放在了林教练身边敞着的枪盒里。 练枪 刘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糯米糍软乎乎的, 裹着淡紫色的透明塑料包装纸, 就躺在那个黑漆漆的枪盒里面, 挨着一堆霸气四溢的气手.枪零部件。 画风迥异。 好像随时都能被边上冰冰冷冷的几个枪械组件拎起来, 嫌弃地捏着一角, 毫不留情地沿着盒边远远扔出去。 小姑娘多半是特意去买来当谢礼的, 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刘娴怕林暮冬拒绝得太直白, 正要出言解围,林暮冬却已经站了起来。 叶枝仰起头。 常年仿佛多说句话能要命的林教练沉默站着,依然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垂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合上了枪盒。 不轻不重的一声,纯黑拓龙的霸气盒盖严严实实扣上。 软绵绵胖乎乎的糯米糍也被一块儿关了进去。 叶枝的眼睛眨了两下, 跟着一弯。 小姑娘秀气的眼尾柔软微弯, 冬日的暗淡阳光落下来,在纤长浓密的眼睫上轻轻栖落。 这回道谢的流程一点儿都不差了, 叶枝仰着脸, 认认真真开口, 声音轻轻的:“谢谢林教练。” 刘娴已经放弃探索这两个人的世界了, 没再苦哈哈地上去解围, 抱着胳膊在一边瞎猜。 林暮冬至少是拿人家好吃的了。 虽然在林暮冬的世界里, 说不定都未必知道糯米糍这种东西是用来放进嘴里吃的,可拿了毕竟是拿了。 刘娴觉得林暮冬至少该朝人家小姑娘点个头。 要是林暮冬就这么走了,今天这件事就该给柴国轩说道说道。实在不行就让人给林暮冬做几个牌子, 平时随身带着, 人家说“对不起”就举“没关系”,说“谢谢”就举“不用谢”…… 刘娴还没来得及脑补出那个画面,边上的林暮冬已经出了声。 林暮冬垂着视线,声音冷淡清晰:“不用谢。” 刘娴:“……” 林暮冬低头,扣上枪盒的搭扣。 他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不着力地垂在身侧,左手拿着那个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盒子。 肩端背直,从来轩拔的身形立在那一点儿冬日难得的阳光里,投下浅淡暗影。 刘娴愕然抬头,目光在他身上诧异一落。 大概是林暮冬难得穿了这件当年奥运会统一短袖款队服的缘故,他这样好好地站着,拿着那只枪盒,几乎和冠军领奖台上的那道身影恍惚相合。 那道平平淡淡扛着整个射击队的双保险、王牌选手几乎全部失利的压力,一枪接一枪打下冠军的身影。 刘娴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说点儿什么,林暮冬却已经结束了对话,抬头看了过来。 刘娴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自觉退开。 林暮冬收回视线,拿起枪盒,沿着两点间最短距离,进了那间从来被人敬而远之的小黑屋。 * 叶枝是在被刘娴送回办公室的路上,才想起自己是来看林暮冬的射击姿势,好记录相关数据、分析可能造成的意外劳损的。 尤其林暮冬手上还有伤。 在叶队医稍微比别人慢了一点点的人生哲理里,凡事都有意外,永远都不能存着侥幸心理。 就比如当年高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出门够早了,但还是因为堵车,差一点儿没能在英语开场前十五分钟到门口。 再比如上大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复习的够完善了,但还是比别人稍稍晚了半个月,才意识到考纲已经换成了新的。 再比如在国外实验室读博、难得有一回被师兄师姐带着出去玩。她觉得自己带的东西已经够全、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就放心出了门。 结果就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海外的很多国家地区……居然都不禁枪。 而且枪声还挺吓人的。 晚训已经开始了,叶枝听着楼下一阵接一阵的清脆枪声,轻轻扯了扯刘娴的袖子。 有备总是无患的。 所有人都觉得林暮冬不会上场,可也不能就完全排除到时候所有选手都水土不服、意外拉肚子的情况。 到了那种时候,看起来什么都不吃的林教练就无疑要显得更加可靠了。 虽然柴国轩的态度已经挺明确,可叶枝依然坚持觉得,既然林暮冬被写在了替补名单上,就应该和其他参赛队员一样做全面的身体评定。 “看他练枪?” 刘娴几乎被小姑娘队医的勇气吓了一跳,摆摆手:“算了吧,原来他在役的时候还行,起码还跟队员一块儿练练。后来退役当了教练,就没人能看着他练枪了……” 有队员在训练馆的时候,林暮冬永远都只会去小黑屋练枪,晚上彻底没什么人了,才会在大训练厅练一阵。除了柴国轩偶尔能在林暮冬心情不错的时候在边上坐一会儿,还没有人能有这种陪练的荣幸机会。 简单来说,虽然林教练看起来确实有要和枪过一辈子的趋势,但一般人无疑是没这个福分围观的。 这里面挺多的事儿都是被柴国轩封口过的,刘娴没法跟她细说,半开玩笑地逗着身边的小姑娘:“别想了——看咱们林教练得收钱的。十块钱看一眼,看三眼加一百,再多看几眼,这个月工资就没了……” 叶枝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天然有一点儿微弯的弧度,眸子澄黑清澈,这样一动不动地仰头,像是只忽然被吓到的小仓鼠,看起来简直乖的不行。 刘娴家里也是个女孩儿,今年上高中,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赛前那些无从排解的焦灼压抑莫名消散了不少。 “行了——就送你到这儿,快下班了吧?” 教练们一会儿还得开会,刘娴笑了笑,也忍不住带了点儿对着自家闺女的操心,抬手理了两下小姑娘的围巾:“这些天你工作辛苦了,完成得特别好,回去休息吧。” 刘娴看了看时间,匆匆下了楼。 叶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手探进口袋,在新买的十来块大白兔奶糖里摸索着,找出了自己的钥匙。 办公室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叶枝趴在窗户边上,看了一会儿外面丝毫没有要小下来的风,终归还是没能生出再立刻顶风冒冷地出去一趟,千里迢迢跋涉回宿舍的勇气。 办公室里有空调,还有个小电油汀,还有暖手宝,还有暖风机,还有电热毯。 带足了能在北极顺利生存的装备的叶枝抱着毛绒绒的比卡丘热水袋,听着窗外的呼啸风声,一点儿都不想这就离开暖暖和和的办公室。 楼下的枪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听得多了,已经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怕了。 甚至还能在枪声里偷偷补个觉。 叶枝把窗户关严,细细拉好窗帘,打开油汀跟电热毯,抱着本唐玥塞给她的心理学专业大部头,窝进沙发里。 她今天起得早,又在外面顶着风往返跑了不断的距离,回到温暖舒适的办公室,身上自然而然泛上一点儿放松的倦意。 隔行如隔山,跨科如跨河。叶枝蜷在沙发里,翻了几页用来催眠的厚重专业书,轻轻打了个哈欠,阖上眼睛。 * 夜一点点深了。 训练馆里的灯还亮着。 林暮冬钉在靶位上,肩背绷成一线,手臂稳定得几乎不见哪怕最细微的颤动,枪管牢牢套着不起眼的靶心。 柴国轩坐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着今天白天的事。 那个被罚跑圈的队员跑得差点儿站不起来,因为在首发队里,就没参加晚训,被放假回去养腿了。 “子弹没卸,差点儿伤着人是吧?罚得多重都不亏,不长记性,以后说不定就要闯大祸。” 原则性错误,谁都不觉得林暮冬罚错了。柴国轩更不想给他压力,语气尽力放得不以为意:“能比就比,不能比就换别人。这个心理素质,到赛场上也是陪跑的……” 他还想再宽慰几句,林暮冬却已经出声:“换谁?” 柴国轩一滞。 林暮冬依然纹丝不动瞄着靶心,声音平淡,难得地开口重复:“换谁?” 柴国轩抬手揉着额头,苦笑:“就——顺着往下找嘛,总有人的……” 林暮冬垂了下视线,没说话。 他不说话,柴国轩也比谁都清楚。射击队在上次奥运就靠林暮冬一个人顶了下来,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已经是矬子里拔将军,再往下找也没什么意义。 新人没有彻底成长起来,老队员又出不了成绩,这次世锦赛,成绩只怕不会有多好。 林暮冬收起枪:“世锦赛失利,不能直接晋级下界奥运会。” 柴国轩这些天最担忧的就是这件事,闻言目光微缩,勉强笑笑:“不至于——就算没直接晋级,不还有落选赛吗?拿到奥运会门票总是没问题的……” 怕给下面的教练队员压力,他这些天始终避而不谈这件事,现在被林暮冬直白点出来,几乎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出去抽根烟——你再练一会儿,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柴国轩搓了把脸,艰难扯了个笑,快步出了训练馆。 玻璃门在他身后仓促地晃了两下,几缕寒风灌进来,让关了供暖系统的训练馆更冷了一点。 林暮冬慢慢擦拭着手里的枪。 握着枪的右手慢慢收紧,几乎能看得清青色的血管筋络。林暮冬闭了闭眼睛,霍然回身,缺口的准星牢牢套准靶心,食指向扳机扣下—— 几乎绷成锐利刀锋的手臂,不受控地一颤。 林暮冬垂着视线,用左手卸下子弹,右手慢慢垂下,落在身侧。 暗淡灯光下,他的身体几乎凝成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垂在身侧右手依然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寂静的训练馆里,林暮冬深深吸了口气,迫着自己抬起手,把枪尽量稳地放回枪盒里。 冷风又灌了进来。 有人推门,林暮冬的目光迅速碾过去,向来清冷淡漠的眼底几乎透出难耐的强烈焦躁,无声翻滚着惊涛骇浪。 撩人 厚重的玻璃门微微晃了两下, 又被本身的惯性带了回去。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靠门那一半的训练场没开灯, 门外黑咕隆咚一片, 连人影都看不清楚。 推门的人还挺执着, 一下没推开, 又试着推了两下。 训练馆有些年头了, 这道玻璃门的年纪已经不比刚入队的新队员小多少,沉得要死不说,连着门框的合页也锈了大半, 整个儿都往下陷了几公分。 训练场上,差出几公分可能会被林教练直接罚出去跑圈。训练场门口,差出的这几公分直接让这扇门能不能被被推开变成了个玄学事件。 在射击队待久了的人都知道, 开这扇门要靠技巧, 力道对了一把就能推开,有时候找不准感觉, 被卡在门口十分钟也不稀奇。 门外的人这次显然就没找准感觉, 卡在冬天半夜黑漆漆的冷风里, 还在没完没了推着门, 上下左右尝试着正确的方向。 林暮冬砰地关上枪盒。 无处安放的焦躁让他有些没法控制情绪, 正要厉声开口轰人, 外头持之以恒和门抗争的人终于成功把门推开了一条窄缝。 剩下半个训练场的顶灯努力递了一点儿亮过去,白晃晃的光线传到门边,稍稍照清楚了一小片。 藏在袖子里的手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探进来, 摸索了两下。 林暮冬垂着视线, 眉峰依然蹙得死紧,瞳光几乎冷凝成冰。 来的人只穿了件不大扛风的呢子大衣,摸索着从里面攥住了把手,吃力地把门往上搬了搬。 浅米色的袖口有点儿大,松松拢着整个手掌。手上连表都没戴,干干净净的,白得又乖又软,就只有那一点儿露出来的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门缝只够探进来半条胳膊,找不到寸劲就推不开,即使外面的人摸索得已经够轻缓仔细,冷风也依然一个劲儿地灌进来。 林暮冬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胆子小,反应慢,好好地都能撞脑袋,开个门都开不开…… 林暮冬蹙紧眉峰,一把拍开顶灯,走到门口,握住扶手猛地一提一扯。 上了年纪的玻璃门不堪重负地晃了晃,被里面的人一把拉开。 还在和门抗争的小姑娘队医怔怔仰头,眨了两下眼睛。 清泉细流似的温软目光,借着忽然亮起来的白晃晃灯光,悄悄落进正烦躁的林教练漆黑如墨的瞳底。 叶枝有点儿犹豫,迎着林暮冬不带什么温度的视线,试着往后退了半步。 林教练的眉峰凛得更紧了。 大概是刚刚睡醒的思维比平时还要迟钝一点儿,叶枝站在门口,仰头迎着他的视线,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又悄悄往前迈了两步。 这回林暮冬神色没再怎么变,视线依然垂着,单手撑着门,侧了侧身。 晚上突然降温,外头的温度已经挺低了。叶枝看了看他身上那件短袖,连忙抱住怀里的热水袋,加快脚步进了训练馆。 门晃悠着重新合上。 林暮冬回身,在角落的控制面板上按了两下。 叶枝听见“嘀——”的一声,不及回神,一股暖风已经迎头吹下来。 冷冰冰的的训练馆亮了灯又开了暖风,忽然就多了不少真实感,叶枝忍不住眯了下眼睛,舒服地轻轻呼了口气,紧抱着的肩膀也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林暮冬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已经回去收拾东西了。 叶枝吹了一会儿暖风,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融化了一大半,抱着热水袋悄悄过去,安安静静地看着林暮冬拆卸下零件,重新打开枪盒,一样样放好。 这些流程林暮冬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已经熟练到用不着思考,银灰色的金属零件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动作流畅标准得像是无需投注任何感情。 叶枝悄悄抬头,望着过于年轻的教练半隐在暗影里的脸。 林暮冬的神色很平静——至少看起来是很平静的。 那双眼睛深黑得几乎不可见底,面上风平浪静无波无澜。他的五官实在太出众,被格外深邃英俊的轮廓一衬,哪怕只是什么都没在想地静静出神,也凭空要多出些叫人敬畏的凌厉锋棱。 可叶枝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不易觉察的深重压力。 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在这种时候出声。 叶枝经常来训练馆,已经找到了放轻动静的办法,轻轻慢慢地呼着气,认真看着林暮冬几乎不带停顿的流畅动作。 把最后一枚零件归位,林暮冬合上枪盒,抬头:“有事?” 叶枝的心神还在他变魔术似的拆枪上,闻声怔了怔,眨眨眼睛抬头,终于意识到林暮冬是在跟她说话。 确实是有事的。 办公室里实在太暖和,她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醒来外面已经全黑了。 夜里降温降得突然,她没来得及把厚衣服带过来,出门就被风吹得站不稳,不得不退了回来。 白天温度估计还会回升,叶枝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干脆在办公室过夜,忽然想起刘娴说过林暮冬有时候会在半夜练枪,正好看到训练馆的灯亮着。 只是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上了林暮冬。 叶枝的思绪慢慢理顺,点了点头:“我想看看你……” 练枪。 叶枝低头看着那个已经扣上的枪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参观了林暮冬拆枪的全过程。 林暮冬今天显然已经练完了。 总不能让对方再把枪装上练一次,叶枝抿了下唇角,把“我想看看你练枪”的最后两个字悄悄咽了下去。 失去补语的半句话无处着落地稍稍拉长,小姑娘的声音温糯,带着一点儿刚睡醒又受了冻的温软鼻音,细细融化在安静的空气里。 让原本普通的句子微妙地添了一点儿意料之外的含义。 林暮冬低头,微微蹙了下眉。 小姑娘还没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轻轻眨了眨眼睛,抱着毛绒绒的热水袋仰起脸,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扑闪两下。 门外彻底黑透了,冷风呼啸着到处吓唬人,淡白的月光落进来,在门口霸占了一片看着就冷的禁区。 温控系统还在兢兢业业工作,轻微的机械运作声里,空气缓慢流转循环,被染上一点儿不易觉察的微温。 …… 柴国轩一把推开门:“真难得你也记得开暖风。暮冬,走——” 他的话音一顿,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有点儿迟疑,张了张嘴把话说完:“……吗?”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转开视线:“走。” 他简单穿了件外套,拿起枪盒正要往外走,扫了一眼边上站着的小姑娘队医,还是抄起一旁厚实的冲锋衣,朝叶枝递了过去。 叶枝眨眨眼睛,看到他身上的单薄外套,连忙摇头:“谢谢林教练,我——” 还没来得及把后半句话说完,林暮冬已经把冲锋衣放在她面前,淡声回应:“不用谢。” 叶枝:“……” 对方答应得太快,叶枝摸了摸口袋,悄悄盘算了下自己的零食盒子。 下次要记得调整语序,先说不用,然后再说谢谢了。 林暮冬显然认为对话到这儿就可以结束了,不再耽搁,拿起枪盒转身出了门。柴国轩厚道地等了一会儿,看着叶枝也出了训练馆,才关了灯跟温控系统,锁上了大门跟上去。 外面的风已经刮得凛冽,叶枝站在门口,抱着那件冲锋衣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试着套在身上。 很厚实的衣服,没有烟气,只有一点儿干干净净的洗衣粉味道,比她的尺码大了很多,轻易就能套在外套外面。内里是加了绒的,温和地贴在颈间,碰一碰就能给面对冷风的人增添不少信心。 柴国轩正跟林暮冬低声说着话,好像是还得再去办公楼开个临时会议,最后敲定世锦赛的赛程。 “叶队医?”柴国轩跟林暮冬做了个手势,又回身叫她,“来,天太黑了,先送你回宿舍——反正也顺路,走吧。” 叶枝跟着出了训练馆,就被外面的寒意激得微微打了个哆嗦。 身上的衣服挡了大半的风,让人觉得好受了不少。叶枝把手缩进袖口,看着林暮冬身上单薄的长袖外套,还是有点儿犹豫,想把这么可靠的装备还给他。 林暮冬背对着她,正听着柴国轩低声说话,身影一半拢在阴影里,眉睫投下锋锐的暗翳。 不知道听见了什么,林暮冬垂着视线,眉峰往一起拧了拧,右手虚攥了两下,身上又悄然显出了一点儿不易觉察的烦躁。 就这么去还衣服,对方一定不会要的。 叶枝轻轻攥着袖口,看着马上要到了的宿舍楼,觉得自己有必要想一点儿其他的办法。 …… 柴国轩还在诲人不倦地教育着自己的徒弟。 世锦赛的现状已经不乐观,该尽的人事已经都尽了,剩下的只能听天命。柴国轩知道这次的成绩再不好自己说不定就要下课,却不想让这一部分的沉重压垮队里的其他年轻教练员。 尤其不想把这份沉重放在林暮冬身上。 所以当有了另外一件事能分散注意力的时候,柴国轩自然也跟着投注了十二分的关注。 “人家叶队医是专门来看你的?那你还这么冷淡……小说没看过吗?电视没看过吗?” 柴国轩尽力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没完没了给他出主意:“那衣服是那么给的?你看哪个偶像剧,男主角不是把衣服直接扔人家女孩子头上?你皱什么眉毛——这叫撩,我听他们年轻人说过,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暮冬实在听不下去,吸了口气,正要说话,身上忽然温温一罩。 没半点儿预兆,被小姑娘捂得热乎乎的外套已经劈头落了下来,把他罩得严严实实,连眼前的世界都短暂的被暖暖和和的内衬盖住了短短的一瞬。 航班 柴国轩:“……” 刚刚教了徒弟撩小姑娘的射击队领队站在冷冰冰的寒风里, 不无尴尬地咳嗽两声, 看着林暮冬停下脚步, 沉默着扯下了蒙在头顶的衣服。 平心而论, 衣服的落点其实扔的挺好。林暮冬这样一扯, 衣服顺着落下来, 正好摇摇晃晃挂在肩膀上, 把他的上身罩住了大半。 也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踮着脚使劲儿才能扔上来的。 柴国轩摸了下鼻子,莫名有点儿遗憾刚才没能看着的那个画面,深吸口气, 强忍着把不合时宜的笑憋了回去。 林暮冬扯下了衣服,也正回头往后看。 应该是很努力才把衣服扔上来的小姑娘,这会儿已经生存欲很强地开始往宿舍楼的大门跑了。 为晚上的风实在太大, 天气又太冷, 小姑娘的动作稍微有点儿艰难,却还是顽强地继续顶着风往宿舍楼努力逃生。 像只刚闯了点儿祸的小仓鼠, 慢吞吞又认真地努着力, 想要钻回窝里藏起来。 柴国轩揣着手, 探头瞄了身边的林暮冬一眼。 他身上披着那件冲锋衣, 抬手拎着衣服被吹得晃晃悠悠的领子, 眉峰蹙起淡淡纹路, 黑沉沉的眼底情绪不明。 好像是比平常多了一点儿辩不出来的情绪。 想起刚才提扔衣服的时候林暮冬的抵触,柴国轩猜测着他应该是生气了,深吸口气, 决定及时帮一把刚闯了祸的队医:“怎么这么胡闹……一点儿都不严肃端正!” 注意力分散得挺成功, 他才说了一句,林暮冬就跟着转了回来。 柴国轩觉得自己的方向挺对,再接再厉:“不像话!你别管了,回去我就说她!我——” 他的嗓门挺大,声音还没来得被呼啸着的冷风送到宿舍楼门口,已经被一只手堪堪封住。 柴国轩:“……?” 柴国轩有点儿错愕,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暮冬。 披着冲锋衣的林教练可能被过于厚重的衣服压趴下了一点儿棱角,整个人落在昏黄的路灯下,不知道是不是被暖色的光晕调和,平时慑人的冷厉锋芒莫名被冲淡了不少。 只是依然皱着眉,一只手牢牢捂着他的嘴,很不乐意的样子。 柴国轩及时收了音量,拿开他的手,迟疑着加量:“那……我罚她?我罚她跑圈?” 柴国轩分的挺清楚,又摇摇头:“不行——队医不能跑圈,我罚她不准往办公室带零食……” 他还在努力配合着林教练素来严厉的思维,想要把队医的惩罚压在自己手里瞒天过海,一路思维发散的越来越歪。林暮冬终于听不下去,闭了闭眼睛,突破了自己一天不说超过十句话的封印:“……别说她。” 柴国轩还在絮絮叨叨,被风一吹没听清,下意识抬头:“啊?” 林暮冬:“……” 林暮冬抬头看了一眼,宿舍楼门口空荡荡的,三楼的窗户已经亮起了灯。 浅黄色的灯,被米色的窗帘遮着,暖洋洋地映着窗户上的两盆自由生长的花草,投落下一小团淡淡的影子。 林暮冬收回视线,轻轻阖了下眼睛。 衣服挡了大半的风,厚厚实实地压在肩上。 他不喜欢这么沉的衣服,尤其被冷风一吹外头硬邦邦的,想举个枪都影响动作。相比于这样的桎梏,他通常宁愿冻着,甚至还不止一次穿着半袖在冬天打过比赛。 但是身上的暖意又无处不在地拢着他,好像划出了一道屏障,把他从刺骨的寒风里悄然割离了出来。 林暮冬嗓音压得低,落在冷冰冰的的风里,反而莫名显得比滴水成冰的天气多了点儿温度。字清语明发音清晰,第二次突破封印:“别说她。” 柴国轩愕然地瞪着他,抬手用力揉了两把冻得通红的耳朵。 林暮冬没再开口,穿上那件冲锋衣,一丝不苟地把拉链拉到顶,转身走进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 最后一场会议,终归也没能给出任何更有效的建议。 当天傍晚,射击队的教练团和首发队员一起到了机场,准备飞往f城,参加即将开幕的射击世锦赛。 叶枝作为队医,也跟着教练团随行,拿着机票认认真真找了一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机翼靠前面一点,挨着窗户,发动机的噪音不太明显,又恰好能看外面风景的座位。 叶枝有点儿惊喜,放好行李坐定,低头给唐玥发消息报着平安。 医院的工作向来繁忙,唐玥刚下班,还在加班加点的补病历,消息一会儿一条地蹦过来。 唐玥:红眼航班?那你记得往下看,一排一排的灯可好看了! 唐玥:飞f城没几个小时,不用特意倒时差,挺好的。 唐玥:头一回坐经济舱吧?靠窗户?记得跟身边的人打招呼啊,回头空姐发饮料发毯子发飞机餐,都得人家递给你,惹到了就没有好吃的了…… 好朋友哪怕努力大声说话,也向来没几个人能听见。唐玥替她着想,体贴地出谋划策:不用紧张,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让他帮你要可乐就行了! 叶枝确实是头一次坐经济舱,被唐玥添油加醋的说法吓了一跳,眨眨眼睛抬头,有点儿紧张地盯着进来的乘客一个个看。 教练组没有包机,机舱里还混着不少的普通乘客,正陆陆续续地登着机。 柴国轩坐在了靠机尾的位置,刘娴跟她打了个招呼,坐在了另一侧的安全门边上。剩下的教练再上来,也都各自分散着坐下了。 叶枝身边坐了个流里流气的莫西干头。 莫西干头说的不是中文,一坐下就咋咋呼呼地没完没了,一会儿要毯子,一会儿要上洗手间。动作大开大阖得肆无忌惮,好容易折腾了一通回来坐下,又啪地放下小桌板,把手里的大块头手机随手扔了上去。 看着那个不比板砖小多少的手机哐当一声砸在小桌板上,叶枝轻轻打了个哆嗦,又往座位里缩了缩,拿出机票看了看。 只有两个小时。 叶枝抿了抿唇角,悄悄给自己打气。 两个小时就能下飞机了,哪怕不要毯子、不要饮料和好吃的,也是一样的。 叶枝侧过头,尽力让注意力集中在黑漆漆的机场闪烁着的小红灯上。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空乘已经开始四处微笑着请乘客把行李放上行李架、手机调飞行模式或关机,马上就要清点人数,最后一位乘客终于在广播找人之前上了飞机。 林暮冬没让空乘帮忙,自己把行李放上去,正要在唯一一个靠窗的空位上坐下,视线忽然一停。 小姑娘队医安安静静地缩在座位里,努力躲开边上乘客的活动范围。浓长的眼睫轻轻扑闪着,像是被吓着了,指尖颤颤巍巍地攥着袖口,脸色都有点儿发白。 她已经尽力往边上躲,本来就单薄的身体几乎已经贴在了机舱壁上,隔上一会儿就又悄悄侧头望上一眼,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安全范围里缩进去。 林暮冬要脱冲锋衣的手顿了顿,没继续拉拉链,径直朝那个莫西干头走了过去。 莫西干头不想关机,正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跟空姐连吵带嚷地扯皮,察觉到身边多了个阴影,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 视线一触,莫西干头嚣张的气势忽然一瘪,整个人毫无预兆地怂了怂。 林暮冬不想和他多废话,把自己的机票递了过去。 莫西干头迟疑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飞快朝那张机票扫了一眼,脸上瞬间显出些喜不自禁,搓着手“yes、yes”个不停,拿着一堆东西飞快抢下了那个宽敞不少还靠窗的前排座。 叶枝眨眨眼睛,还不等反应过来,林暮冬已经一言不发地在她身边坐下了。 虽然不嫌麻烦地换了个座位,林暮冬也并没有任何要和队医多交流的意思。按照要求关了手机,扣上安全带,就抱着胳膊阖上眼浅眠养起了神。 飞机开始滑行。 强烈的超重感过后,鼓膜的压力渐渐减弱,飞行也逐渐变得平稳。 身边传来细细索索的轻柔动静,大概是新队医在看外面的夜景。 林暮冬从少年起就没日没夜地四处飞赶比赛,对这些东西已经司空见惯,实在没什么兴趣,依然闭着眼睛静静养神。 比赛用枪要经过特殊的托运手续上飞机,落地检查后直接入库,直到赛前才能重新启用。教练们大都是没带枪的,林暮冬一个人去办了托运,路上多花了些时间,才比别人都晚了不少。 不论第几次,把陪了自己八年的枪交出去,都不是个多叫人愉快的体验。 尤其还不知道那边落地之后,运输人员又会怎么对待那些稍有磕碰就会失准的金贵部件。 林暮冬阖着眼睛,按照集中精神的技巧调整着呼吸心率,眉峰却还是忍不住微微蹙了蹙。正要起身去找柴国轩要一份报名单分散注意力,动作却忽然放缓。 他的袖口被轻轻扯了两下。 林暮冬侧过头。 身边的小姑娘显然放松了不少,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乖乖弯着,糯得像是沾了一层薄薄软软的糖霜:“我可以……喝可乐吗?” 意外 两个多小时的航程, 在整个射击队教练组沉默而震撼的注视下, 仿佛不需要进食喝水、从来靠光合作用维持生活的林教练一丝不苟地拦住空姐, 要了三次可乐。 撑得小姑娘直到下飞机都瘫在座位上, 对着从灯流坠入云层的窗户, 一个接一个轻轻地打着气嗝。 连晕机都没顾得上。 红眼航班, 落地的时候已经挺晚。寒风卷着的f城国际机场灯火通明, 热闹得和平常大相径庭。 三个国家的射击队都在今天晚上到,协调了时间,会坐统一的大巴去主办方安排的住处。中国是到的最早的一队, 还要在机场等半个多小时。 出征的队员要统一组织,教练员们点名整队忙得团团转,连林暮冬都被焦头烂额的刘娴拉去帮忙。叶枝暂时没什么任务, 和柴国轩打了个招呼, 悄悄钻进了洗手间。 一身轻松地出了洗手间,叶枝长长舒了口气, 站在水池边, 仔细洗着手。 她从小就很喜欢喝可乐, 在国外的实验室里不给喝碳酸饮料, 到了射击队也因为天太冷一时没想起来。暖暖和和地坐在飞机上, 穿得又厚实, 看到酥酥冒泡的可乐里叮叮当当敲着杯壁的冰块,就忍不住馋了。 要不是林教练严格,第二杯开始就不给加冰块, 她说不定还能再喝一小杯。 飞机上的杯子不算大, 喝三杯也已经挺撑得慌,也没顾得上问是不是还能要点心和好吃的。 叶枝眨眨眼睛,擦干净手上的水,又忍不住想起林暮冬接过可乐递到她手里的样子。 手指修长稳定,骨节分明,看起来干净有力。 就是……有一点儿冷。 叶枝都觉得他递给自己的可乐哪怕不加冰,也滋滋冒着凉气。 有可乐喝,不吃小点心好像也没有多遗憾了。 叶枝满足地揉了揉肚子,背好书包绕过回廊,准备回去找大部队,脚步忽然轻轻一顿。 她头一次来f城的机场,对路不太熟,只模模糊糊记了个方向,现在看哪儿都觉得一样了。 叶枝仰起头,努力认了认路标。 这边的灯光已经很暗淡,看起来不像是队员通行的主要通路。叶枝试着往前走了一段,见到有亮堂的地方,过去想问问路,目光却忽然亮了亮。 绕的方向至少还是对的,回去的不是来的那条路,却正好遇到了货舱正在往下卸运动员们的比赛用枪。 几个国家的运动员用枪,正源源不断地被运送下来,逐个对号检查,要送去入库封存。 头一回看到那么多样式各异的枪盒,叶枝有点儿挪不开步子,睁大眼睛,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大概是那个纯黑拓印着金龙的枪盒印象太深,叶枝一眼就从那批枪盒里认出了林暮冬的。和一群颜色制式各异的枪盒混在一块儿,独一份儿的霸气四溢,哪怕只是一动不动地放着都显得威风凛凛。 看着就比别的枪厉害。 叶枝拉着书包的肩带,神气地弯了下眼睛,想要转身离开,正巧跟几个高大的异国运动员擦肩而过。 那几个异国运动员风尘仆仆,人人手里都拎着个行李箱,大概也是刚落地的。叶枝差不多能听出他们双方操着不甚标准的英语交流,像是在争论着什么事。 叶枝被堵在边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好像是那些人想要这就取枪调试,明天直接到训练馆进行恢复训练。 那些运动员的动作很快,得到了安检方的允许,就开始按着编号抽取着本队的枪盒,那只纯黑色的枪盒也混在里面,居然被一块儿抽了出来。 叶枝一怔,攥了攥书包的肩带,快步跟了上去。 那几个运动员草草确认了编号,想要把枪带走,没走出几步,就被气喘吁吁追出来的小姑娘拦在了路上。 还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裹着软乎乎的围巾。巴掌大的脸精致得像是个瓷娃娃,柔软的黑色短发垂落下来,小巧白净的耳朵被冻得有一点儿发红。 看起来就像是跟着父母出来旅游,不小心跑丢了的高中生。 为首的运动员没当回事,随意摆摆手:“小家伙迷路了?那边有机场工作人员,找他们——” “我没有迷路……先生。” 叶枝换了英语,轻轻吸了口气,看着比飞机上的莫西干头还要高大不少的异国运动员,鼓起勇气指了指那个纯黑的枪盒:“这是我——” 她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停下认认真真想了想:“这可能是我们队教练的枪,您可以再确认一下吗?” 些微不易觉察的慌乱在那个异国运动员眼里一闪而过,抬手想要排开她,不屑嗤笑:“这都是运动员的枪!没有教练员会带枪过来——你是觉得这东西很酷,想要试试看吗?” 异国运动员回头扫了一眼检录处,声音稍稍压低:“这东西能把你漂亮的脸蛋儿崩出道难看的疤来,你最好不要尝试……” 他的目光发冷,话里已经带了十足的威胁。 叶枝的脸色有点儿白,却依然没有让开,坚持着轻轻摇头:“我只是想看看那只枪盒,如果是碰巧长得一样,我会道歉的。”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就不像射击运动员,抿了下唇角,低头从口袋里往外掏挂牌:“我是中国射击队的队医,这是我的身份证明……” “一个队医,跑出来惹什么闲事!” 眼看这里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安检方的注意,异国运动员越发焦躁,一把挥开她递过来的挂牌,想要去挑出那个枪盒尽快拿走。 纯黑的枪盒压在一摞枪盒下面,分量沉甸甸的十足十,面上又光滑不好着力。他使了半天的力气也没能拽出来,没等叫队友过来帮忙,手下猝不及防的一空。 叶枝已经从另一头拿到了枪盒。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看上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吓得唇色淡白,眸子里隐约洇着水汽,偏偏随手一拽就把严严实实压着枪盒抽了出来。 还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异国运动员神色一沉,上前一步,劈手要把枪盒抢下来。 他的手刚扬起来,就被另一只手牢牢架住。 干净冷白,手指颀长骨节清晰,看起来好像不带一丝温度。 一只手臂横在身前,纹丝不动地护住了惹“闲事”的队医小姑娘。 叶枝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眨眨眼睛,迟疑着回头。 冲锋衣冰凉的外罩擦着她的脸颊,拉链拉开的缝隙里,不着痕迹地悄悄透出一点儿温温热意。 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叶枝不得不费了点儿力气仰起脸,才看到了林暮冬线条分明的脸庞。 黑得幽深的眼瞳清冷,像是冰面上折出的冷光,清晰锋利,凛然破开薄雾,钉得对方瞬间没了再动弹的胆子。 那个异国运动员一看到林暮冬,神色瞬间变了几变,磕磕巴巴:“林,林先生——” 林暮冬没理会他,落下视线,看了一眼怀里抱着枪盒的叶枝。 小姑娘队医这一回吓得比飞机上还要厉害,眼睛都红了,轻轻蕴起一点儿晶莹的水色,睫毛都在轻轻打着颤。却一点儿都没像那时候似的躲起来,反而异常勇敢地抱着枪盒不放手。 自己的枪盒,林暮冬连上面的磕碰磨损都熟悉至极,当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的枪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惦记上了。 原则上枪械落地通过安检就允许被调试,虽然确实会带来些麻烦,但也并不违规。去年的世界杯,林暮冬的枪就曾经被人潜入库房悄悄调偏了瞄具,直到上场前才发现。 这次他不在参赛名单里,大概是发现他随队,又带了枪过来,有些队伍就坐不住了。 身边响起没完没了的聒噪解释,无非是不小心拿错了编号、认错了枪盒,安检方也跑过来为疏忽诚惶诚恐鞠躬道歉,一再保证不会再出现类似的失误。 林暮冬放开手臂,接过叶枝依然牢牢抱着的枪盒。 他的力道使得很轻,小姑娘却还是一下就松了手。 冰冷的枪盒已经蕴上微微热意,驯服地被他拿在手里。磨得稍许褪色的棱角四平八方,搭扣牢牢锁着,没来得及被不相干的人碰到里面的任何一块部件。 见势不妙,那几个异国运动员已经飞快跑干净了。 安检方自知理亏,好声好气保证着一定从严检查,战战兢兢靠近,想按规定把林暮冬的枪收回去。 林暮冬没动,垂下视线,掌心慢慢抚过陪了他八年的枪盒。 有人针对他,并不意外。 世锦赛是第一场颁布下届奥运会入场券的赛事,如果能上场,他自然会成为剩下几只有名强队的劲敌。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 如果——能上场…… 胸口寒意悄然蔓延,林暮冬压了压无处宣泄的烦躁,正要把枪盒递出去,却忽然被柔软的力道轻轻一拦。 叶枝从口袋里翻了翻,掏出一块干净轻软的绒布,低头轻轻呵了口气。 小姑娘借着他的力道,一块儿捧着那只枪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因为粗暴磕碰多出来的一条不起眼的新划痕。 仔仔细细的,反复调整着角度力道,擦两下还要眯起眼睛看看。 认真得像是蹲在地铁站门口给人卸胳膊。 跟上 把那条划痕擦拭得几乎看不出来, 叶枝终于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端起枪盒交了回去。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细细软软的短发因为刚才的动作稍稍垂落了几缕, 轻轻落在耳边。像是完成了件挺重要的大事, 慢慢地呼着气, 连把枪盒交出去的动作都透着郑重。 已经稍许暗淡的金色拓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擦得太认真, 居然也仿佛放出些久违的亮色。 晃得人眼底微微一烫。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沉默着挪开视线。 安检员千恩万谢地捧着枪盒收好,还特意拿了个没用的密封袋罩住。再三保证一定不会让不相干的人乱动, 一定会严密封存,直到林暮冬本人来拿为止。 叶枝还一块儿跟了过去,趴在隔离带上往前努力探了探身, 亲眼监督着枪盒被放在了不会被磕碰到的位置。 有林暮冬在, 回去的路就不难找了。 做完了必须要做成的事,叶枝安心地提了提书包, 想要跟着林暮冬找回队的路, 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叶枝摸了摸口袋, 站在原地回想了一会儿。 挂牌不知道哪儿去了。 之前起冲突的时候, 被那个异国运动员随手一挥, 就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 还没来得及捡回来。 这些挂牌是用来证明身份的,一旦遗失了补办要多麻烦有多麻烦。叶枝想要去找找,又不知道能不能叫林暮冬等等自己, 进退两难地抬了抬头, 看着已经转身走远的冷淡背影,还是决定先找到挂牌再跟上去。 先落下一点儿。 一点点路,跑快点就能跟上了。 叶枝给自己打了打气,轻轻抿起唇角,四下里仔细望了一圈。 一路上都不见踪迹,问遍了工作人员也全无所获。一直找到机场的角落,叶枝才终于在不起眼的阴影里发现了贴着自己照片姓名的挂牌。 在一堆行李车的夹缝间,晃晃悠悠挂着,够起来有些费力。 叶枝蹲下去,试着伸了伸胳膊,偏偏不管怎么使劲,都还是差了一点距离。 机场里暖风开得足,她又穿得厚实,折腾了一会儿,额头就已经隐隐见了汗意。 四周静悄悄的,光线也不足,偶尔走过一两个人,格外响亮的脚步声就莫名叫人生出无端紧张。 叶枝有点儿害怕,按着胸口悄悄吸了口气,刚要起身,一只手已经掠过她面前。 冲锋衣微凉的布料擦过鼻尖,稍稍一探,轻松把躺在行李车间的挂牌摘了下来。 叶枝眨眨眼睛,抬起头。 本以为已经走了的林暮冬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右手拎着她的挂牌,左手撑着行李车的扶手,正低头看着她。 这里已经挺偏僻,机场锃光瓦亮的惨白探照灯走到这儿,只剩下缥缈暗淡的光线,从林暮冬背后落下来,打在格外深邃英挺的五官轮廓上,透落下浅浅的暗影。 几乎让他的身上多了些像是温柔的错觉。 至少叶枝现在蹲在林暮冬和行李车中间的小三角空挡里,心里比起之前迷路的时候、遇到异国运动员的时候、抱着枪盒纠结要不要卸对方手腕的时候,都要安稳了不少。 那点儿不得不暂时不跟上认路的林暮冬,一个人回来找挂牌,被安静偏僻的空间催生出的些许不安,也彻彻底底被安抚下来了。 特别好哄的小姑娘眨巴了两下眼睛,蹲在地上仰起脸,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就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林暮冬起身的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小姑娘跟着笑容轻翘起来的眼睫上。 那些睫毛也好像特别温顺似的,轻轻扑闪着,睫尖翘起来一点儿,颤巍巍地盛着缝隙里漏出的光,好像稍微一抖就能洒下来满地的细碎星芒。 根本想不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对着几个人高马大的运动员抱着枪盒不放手。 林暮冬错开视线,微微蹙了下眉。 他不大适应这样漫无目的地发散思绪,想要按下念头,胸口却忽然传来细微滞涩的力道。 …… 还有小姑娘疼得轻轻抽气的动静。 林暮冬收回心神,低头看了看。 叶枝一手攥着自己的挂牌,按着头发,艰难保持着刚到他胸口的高度,正动也不敢动地细细抽着凉气。 刚刚看到林暮冬要起身,蹲在地上的叶枝也准备跟着站起来。偏偏他起到一半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叶枝没反应过来,两个人的运动轨迹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重叠。 叶枝用的力气不大,按理哪怕撞一下也没什么。但轨迹重叠得方向稍微歪了几公分,一缕头发一不小心,就绞在了林教练的冲锋衣拉链上。 叶枝疼得不敢用劲儿,又不能抬头看,摸索了几下不得其法。正要再试,指尖忽然触上另一只拦过来的手。 林暮冬扶住她,稍稍低沉的清冷嗓音从头顶落进耳朵里:“别动。” 叶枝微怔,不及反应,发顶已经覆上一片微温。 弥足温暖的稳定力道。 几乎是隔了好一会儿,叶枝才意识到那是林暮冬在替她扶正脑袋,好帮她把头发从拉链里解放出来。 林暮冬说了一句话就没再出声,沉默着替她绕开发丝。精准的力道隐隐约约从发端传过来,一点儿都没给小姑娘再添上额外的疼痛作为负担。 掌心覆落在发顶。 真实的暖意浸过暗淡僻静的角落,四周的声响几乎被朦胧成某种近于安宁的恍惚。 林暮冬的手是暖的。 叶枝低着头,认认真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一团毛线头里扯出最清晰的认知。 不是很暖,但也有淡淡的温度,稳定有力,一点儿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冰冰冷冷。 也不能冰镇可乐。 叶枝低着头,悄悄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有一点儿遗憾。 这样站着确实太费力,林暮冬扶着她的头,也并没立刻把手放开,反而稍稍使了些力,再度开口:“往前。” 叶枝被他的力道轻轻一带,试着往前探了探,额头就抵在了林暮冬的胸口。 也是暖的。 冲锋衣当然凉,可习惯了表面那一层冰冰凉凉的隔绝之后,就能隐约察觉到其下封锁的、不易觉察的微温。 劲韧结实的胸肩沉沉不动,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默着,只有心跳持之以恒的规律搏动。 最后一点力道从发端沉稳落定,被束缚着的头发总算重获了自由。 叶枝长长舒了口气,起身想要道谢。林暮冬却已经向后撤开半步,转身走向了整队集合的方向:“走吧,时间到了。” 他们在这儿耽搁的时间不短,大巴车马上就要抵达,这会儿三支代表队都已经开始整队准备登车了。 有关可乐那一点点遗憾早消散得无影无踪,叶枝连忙跟上去,边走边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小本子,借着走廊里的光,更正了林暮冬最准确的肩展胸围。 小姑娘队医的工作太过兢兢业业,边走边写,一不留神就慢了一点儿。再抬头的时候,林暮冬又已经快走远了。 这回一抬头都已经能看到大巴车,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中国队显眼的标识一眼可见,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叶枝心里有了底,没再觉得紧张。收起了小笔记本,拉开书包,准备先把挂牌放进去收好。 才放下书包,走在前面的林暮冬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朝她看了过来。 机场透明的落地窗外,浓重漆黑的夜幕里,有淡黄的车灯不时闪过,用来指示的小红灯和绿色的允许通行光芒交织着。 深深浅浅,渲开一片柔和的朦胧光晕。 那些光晕映落在林暮冬深黑的瞳底,还没来得及打个旋就被吞没不见,却也仿佛一块儿搅进了黑得纯粹的瞳色。 始终清冷淡漠的眼底,忽然就跟着投落下了近于温和的影子。 叶枝刚把挂牌放进书包,还没顾得上重新背好,迎上林暮冬的视线,连忙小跑着跟上去:“谢谢林教练……” “跟上。” 已经千里迢迢折回去找过一次人的林教练长了记性,顺手拎过了小姑娘怀里的书包,把人看在了身边,声音依然清清冷冷:“别再丢了。” 怕黑 大巴启动前, 林教练拎着撑得满满当当的浅米色帆布书包, 带着队医及时上了车。 全员到齐, 柴国轩总算松了口气, 打消了去机场播音室公告个寻人启事的念头。 座位是按编号排的,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林暮冬和叶枝上了车, 大半个大巴都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只剩下了靠车门的两个并排的座位。 那个书包和林教练的整体画风都实在不怎么搭。队员们各自心照不宣地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坐得笔直,几个教练胆子大些, 时不时看上一眼,飞快敲着手机,对眼前的一幕进行着深入的探讨和交流。 林暮冬没理会车上的异样, 俯身跟柴国轩说了几句话, 顺手把叶枝的书包放在了靠窗的座位上。 专心追着林暮冬手里的书包走了一路的小姑娘稍微有点儿喘,停下脚步眨眨眼睛, 犹豫了一小会儿, 还是按着书包的指引, 小心挪进了靠窗的一侧。 林暮冬说完了话, 接过柴国轩递过来的花名册, 在外侧坐下。 他坐得靠外, 给那只个头不小的书包留下了充分的空间,也没再和每次一样闭目养神,正逐页翻着那本花名册, 时不时在上面做着标记。 叶枝探头望了望。 林暮冬的字迹刚硬, 比他的人要更显得锐利锋芒一些,笔力清晰劲透纸背,让叶枝又想起曾经在训练馆里看到的那张照片。 不知道为什么,叶枝忽然觉得,少年的林暮冬大概和他的字该是很像的。 锋芒毕露,锐意飞扬,没什么能阻拦他把手里的枪扣下扳机,分毫不差地击中靶心。 叶枝的目光在林暮冬的护腕上稍稍一落,重新收回,按亮手机,翻了翻唐玥帮忙发过来的新文献。 大巴缓缓启动。 车内用来照明的顶灯熄灭,暖风忽然从叶枝的头顶热乎乎烘下来。 出了机场,还要走一段路才能上大巴车,外头那一段寒风冻得人几乎结冰。叶枝正悄悄焐着指尖,被暖风猝不及防地罩住,眨眨眼睛抬起头,终于发现了头顶的暖风口。 正好对着靠窗一侧的座位,温热的气流轻巧流转,轻易就从刚刚几乎彻骨的嗖嗖冷风里把人拽了出来。 叶枝抱着书包,悄悄望向坐在旁边的林暮冬。 车厢里的光很暗淡,林暮冬翻完那份花名册,就合上放在了一旁。 他的手随意搭在腿上,手指放松地微曲着,指节冷白分明,看不出究竟冷还是不冷。 叶枝认真想了一会儿,努力把书包垫得高了一点,让暖风吹下来的轨迹能稍稍偏到对方身上,又悄悄捏着一片羽绒服里钻出来的小绒羽,在林暮冬身边试了试。 软软的洁白绒羽打了个旋,轻轻飘了起来。 察觉到身边悉悉索索的细碎动作,林暮冬侧头看了一眼,视线正迎上在升腾热气里飘起来的细白软绒,飘飘荡荡地晃悠在两人之间,几乎要落在他的膝头,又被白皙柔软的掌心轻轻截住。 有点儿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林暮冬扬扬眉锋,视线落进小姑娘认真专注的清澈眼瞳里。 大概是确认了什么挺重要的事,那双眼睛追着羽毛的落点弯了弯,软乎乎的清亮笑意蹦蹦跳跳地落下来。 像是在早冬的洁净新雪里打了个滚儿,沾了满肩干净细白的清新雪色。 林暮冬忽然想给她块糖。 这种念头是忽然出现的,没带上任何额外的目的或者寓意,大概只是为了感谢小姑娘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人高马大的异国运动员,依然勇敢地护住了他的枪—— ——或者单纯的,只是为了感谢现在的这个笑。 半年多来如影随形的阴翳,和临近比赛带来的压力烦躁,都像是被那一层薄薄的新雪给轻轻盖住,暂且软和下了硌人的生硬棱角。 林暮冬稍侧了下身,在口袋里翻了翻。 上次叶枝把冲锋衣还给他,作为谢礼,在口袋里放了两颗糖,到现在还没动,正老老实实地躺在兜底。 但是把人家给的糖再给回去,哪怕是没有刘娴和柴国轩在身边操心、平时罕有社交的林教练,也还是多少能感觉到这件事儿的不那么合适的。 至少要还回去一块新的。 林暮冬抬起视线,朝窗外看了一眼。 漆黑和寒冷都被隔在了车窗外,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灯光透过来,朦胧开大大小小的光晕,陌生的建筑和写着异国招牌交替着飞快后退。 大巴一路畅通,顺顺利利地停在了酒店的门口。 今晚的行程并不紧张,飞机航程只有两个小时,在机场又休息了半天,教练和队员们的状态其实都已经调整得差不多。回来的路上吹了一路暖风,一个个拖着行李下了车,被冷风一冻,就都彻底有了精神。 在f城能调整的时间不多,第三天开始就陆续有项目开始预选赛。柴国轩不敢让这群年轻的队员浪费过剩的精力,一个个发着门禁卡,耳提面命回去必须立刻收拾东西早点休息,尽快调整好状态,又不厌其烦地重申了一遍备赛期间的严格禁令。 这次来的新人不多,射击队的队员都早习惯了出国比赛,两人一间分配好住处,拎着行李有序地回了房间。 叶枝的房间被安排在了三楼。 这次世锦赛在f城,主办方直接包了一家赛场附近的酒店给来比赛的队员们当宿舍,住宿条件不好不坏。教练组和随队后勤的房间都在一到三楼,队员们的在楼上,会有定时的班车送人去训练和比赛。 叶枝没能背回自己的书包,追着不想再满酒店找队医的林教练手里拎着的书包和行李箱,一路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有些年头的酒店透出经年的陈旧气息,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掉了所有的脚步声,走廊的灯零星坏了几盏,门口的那盏灯还在坚持,努力发出了点于事无补的暗淡光芒。 叶枝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林暮冬正拿房卡刷门,察觉到她的动作,抬起视线。 已经记住了机场角落里的安稳可靠,叶枝咻地抬起头,目光落进深黑宁静的瞳孔,轻轻轻轻呼了口气。 林暮冬刷开门禁,抬手开门:“害怕?” 叶枝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壮了壮胆子,慢慢摇头:“不害怕。” 心理学上说过,害怕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如果每次加以反向的暗示,说不定就有可能不害怕了。 叶枝一直觉得这个说法挺有道理,悄悄攥了下拳,勇敢地进了门,插上房卡,把所有的灯都开了个遍。 房间里的条件要比外面好一些,有独立的浴室,收拾得也干净整洁,明亮的灯光照遍了每个角落,总算稍稍驱散了夜晚带来的无端紧张。 林暮冬把行李箱立在门廊,看着脸色都有点儿发白的小姑娘颤巍巍到处开灯,原本要离开回房的脚步停顿下来,又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机场的后遗症,门口多了那道沉默无声的身影,一切就忽然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哪怕林暮冬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靠在门边随意摆弄手机,那些叫人不安的因素也仿佛悄然消弭在了深黑静邃的冷淡瞳光里。 叶枝放松了不少,来来回回在屋子里绕了两圈,把衣服挂好,又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翻出一包草莓味的威化饼,目光亮晶晶地递到了新晋的门神面前。 林暮冬垂下视线,看着那袋威化饼。 新队医一路都尤其宝贝那个书包,只要一路拎着,后面就会稳稳当当跟着个走不丢的小姑娘。 他还以为是什么挺贵重的东西,一路没磕没碰,特意金贵着给拎了上来。 小姑娘显然觉得威化饼也挺重要,刚刚因为害怕少了的那点血色重新汇在了耳朵尖,小巧的耳廓藏在发丝间,悄悄红了一小圈:“现在……不害怕了。” 林暮冬点了下头,把威化饼接了过来。 极酥的威化饼捏在指间,好像稍一用力就会碰碎。林暮冬不得不尽力放轻力道拿着,连带语气也仿佛跟着稍缓:“早点休息。”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起休息,当初敲门让人睡觉的阴影就又迅速找上了无辜的新队医。 叶枝站直,点头点头:“好的好的!” 林暮冬:“……” 看着忽然站得溜直的小姑娘,林暮冬无力地闭了下眼睛,又给柴国轩记了一笔,没再多说,转身出了门。 门被咔哒一声合上,屋子重新安静下来。 叶枝把窗帘严严实实拉好,插上防盗栓,绕回房间。 这次的比赛大概要持续半个月,她带了不少东西,都要找地方放好。叶枝在不大的房间里绕了两圈,计划好行李的放置安排,一样样收拾好,额头就沁了细细的一层薄汗。 必须要尽快关灯,好好睡觉。 被莫名的紧迫感驱使着,叶枝没停下休息玩手机,正拿着洗漱用具想去洗手间,门忽然被轻叩了几下。 叶枝吓了一跳,轻轻打了个哆嗦。 “叶队医?” 刘娴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睡了吗?教练组煮面呢,来不来吃一点儿?” 听出了熟悉的嗓音,叶枝慢慢从石化里恢复过来,把门拉开一点点,探出脑袋:“刘……教练?” 小姑娘在屋里没穿外套,穿着件浅米色的毛衣,挺宽松的款式,袖口一直遮到指尖,整个人都显得更小了一点儿。 刘娴看得心软,朝她笑笑:“就在那边的套间,来不来一块儿吃?” 向来没办法抵抗这种诱惑,叶枝眨眨眼睛,还是艰难地克服了早睡的阴影,拿了门卡跟着出了门。 走廊里也挺暖和,用不着额外穿衣服。刘娴带着她往楼头走,耐心给她科普:“这是咱们队教练组的传统,每次出征的第一天晚上都凑在一块儿煮方便面,叫‘壮行面’。天大的压力也先靠边站,坐下热热闹闹吃一回,踏实下来专心比赛……” 叶枝听得专心致志,跟着她进门,忍不住往四周望了望。 “找林教练吗?” 教练组没人监督,都是自己领工作。刷锅的刷锅,烧水的烧水,柴国轩正在边上忙着给方便面做思想工作,让这一顿壮行面保佑他们成绩优异。 刘娴跟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笑着转向叶枝:“估计他应该是自觉去买材料了。咱们的面里头丰盛,什么都得买……” 话音还没落,林暮冬已经上来了。 大概是出去得急,林暮冬身上只随手套了件带来的私服风衣,一身的清寒霜意,快步跨过了最后的几阶木质楼梯。 他肩宽腿长,穿什么都显气质。被尤其高级的布料一衬,就透出越发沉稳凌厉的皎然锋锐。 叶枝还是头一回见他穿风衣,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落在那道轩俊端正的身影上。 “林教练,回来啦?” 刘娴高高兴兴跟他打了个招呼,上前两步:“火腿肠呢?” 林暮冬脚步一顿。 “没买?”刘娴一怔,随机了然,“这儿不一定有,没事没事,午餐肉也一样……” 林暮冬没应声,右手沉稳地背在了背后。 刘娴也算是林暮冬的教练,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这个昔日的队员如今的同事,耐心放缓了语气:“午餐肉也没买?丸子呢?你买什么了?” 林暮冬转开视线,轻轻咳嗽了一声。 叶枝站在两个人边上,眨着眼睛来回望了望,忍不住好奇,往林暮冬身后偷偷瞄了一眼。 风衣轩挺凌厉端昂的林教练一只手背在身后,质地考究的风衣袖子里,沉稳藏了个五颜六色的彩虹棒棒糖。 抽筋 棒棒糖肯定是不能煮方便面的。 每个人都应当有偷偷买小零食的权利, 还记得自己跟林教练结成的战略同盟, 叶枝假装什么都没发觉, 配合着把脑袋悄悄收了回来。 还特意挪了几公分, 帮忙挡严了刘娴的视角。 没熬到柴队火眼金睛的道行, 在两个人的精诚合作下, 刘娴不出意料的没能发现林教练藏着的棒棒糖。 不光没发现棒棒糖, 刘娴还挺操心地给林暮冬强调了教练组要团结协作的必要性,又开了张事无巨细的单子,把人打发出去, 叫他把东西买全再回来。 林暮冬没多说话,接过单子转身下了楼。 叶枝下意识也跟着下了几阶台阶,被刘娴及时拉住:“不用帮忙, 东西不沉, 林教练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姑娘穿得单薄,刘娴怕她在门口站久了冻着, 拉着她往屋里站了站:“冷不冷?” 叶枝才跟她出来, 身上还带着屋子里头的热乎气, 摇摇头弯了下眼睛:“不冷。” 她还有点儿好奇那个棒棒糖的下落, 探头想要再看看, 已经被刘娴拉着进了教练组用来当临时办公室的套间。 这间套间是酒店的家庭房, 三个人住的,明显要比他们的房间大了不少。教练组的家伙什都零零散散堆在地上,中间架着个电磁炉, 正咕嘟咕嘟滚着调好的红汤。 鲜明浓郁的香气已经占满了整个屋子, 连屋里的灯光也像是跟着明亮了不少。 暖黄色的光芒洒落下来,卷着白渺的蒸汽缓慢升腾,一屋子的人忙忙活活洗菜分碗,转眼就冲淡了异国深夜隐约的茫然不安。 叶枝跟着刘娴进门,一路和教练们热热闹闹打着招呼,好像也有点明白了射击队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奇特的传统。 “叶队医来啦?” 柴国轩大概是完成了给方便面加持的仪式,笑眯眯抬头跟她打了个招呼,逐个把面袋扯开:“坐,等东西买回来往里头一下,热乎乎的就能吃了。” 被这样奇异的气氛包围,叶枝也想帮忙,找了个凳子坐下,跟着一块儿一袋袋开方便面。 柴国轩年纪大了,很喜欢给人讲过去的故事。可惜射击队都是熟脸,好不容易来了个新人队医,立刻打开了话匣子,给小姑娘讲起了以前的比赛。 叶枝还从没听过这些往事,放下东西认认真真地听讲,在锅边被诱人香气裹了一会儿,就等到负责采买的林教练进了门。 这回刘娴要求的东西被买了个全乎,从火腿肠到午餐肉,连鸡蛋都买了一打,鼓鼓囊囊装了一大袋子,还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料峭凉意。 “原来去俄罗斯比赛,禁令更多。那时候就是暮冬带队,管着那群小毛孩子不准乱喝饮料,不准乱吃东西,还得看着他们严禁舔铁栏杆……” 柴国轩正给新队医讲着射击队的光荣历史,被刘娴踢了下凳子,抬头一眼看见林暮冬,话头堪堪刹住,笑了笑:“回来啦?” 林暮冬点点头,把东西交给刘娴,在桌边坐下。 比赛前不论怎么都不能沾酒,刘娴特意嘱咐林暮冬买了可乐回来,风风火火指挥着把火腿丸子先下进红汤,一边挨着个的往塑料杯里倒天然的冰镇可乐。 造型各异的丸子在红汤里翻滚浮沉,火腿肠被改过刀,下锅就开了花。雪沫似的蛋花散开一小片,大半还老老实实待在勺底,蛋清从透明变成乳白,澄黄的半液质从里头悄悄透出来一点儿踪迹。 灯光映着热气,鲜活得把一切都仿佛暂时拉回了原位。 叶枝端着碗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吃着面,听着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到底也都是教练,比赛在即,哪怕人人心里都清楚这顿饭就是用来调整心态放下压力的,话题也不自觉地转回了过几天的比赛上。 “总得再排布排布,想办法弄出个最优解来。” 步|枪队主教练换公筷夹了个丸子,反复沾了几回辣碟:“现在预赛不算进总成绩,我觉得可以先压一压,只要能进决赛,再把实力想办法逼出来,说不定还能有个惊喜呢?” 边上的副教练还是不放心:“万一不小心压脱了怎么办?也不是人人都能——” 他想多说几句,话音一顿,飞快瞄了一眼林暮冬。 林暮冬低头吃着面,像是根本没注意他的话。 副教练犹豫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转开话头:“这次不是那么有把握,我觉得还是以稳妥为主,每次都当决赛来打,能打成什么样算什么样……” 各有各理,柴国轩始终听着,点了下头:“这届队员成绩普遍不算突出,求稳要紧,哪怕保不住金牌,入场券也要拿到。” 一屋子的人都心事重重,柴国轩看不得一群教练垂头丧气的没精神,语气隐约严厉:“到这个时候了,就都打起精神来,队员们都看着你们呢,你们先急了,让队员怎么打?” “行了,今天不说这个。”刘娴看看火候,关了电磁炉,“最早的比赛也在后天,明天再看看队员的状态……” 步|枪队主教练有点儿着急:“我们那儿入场券总是能拿的,手|枪——” 刘娴咳嗽了一声。 步|枪队主教练话音一顿,知道说错了话,脸色也变了变,匆忙找补:“也——也没事,不用太紧张了。什么队都有大小年,我们队之前老将退役,成绩也低迷过一阵,都是正常的……” 柴国轩皱紧了眉,筷子重重撂在了碗边上。 步|枪队主教练张了张嘴,进退两难地刹住了话头。 边上的飞碟队不大了解射击这边的情况,莫名有些紧张,来回看了看,正要圆场,林暮冬已经站了起来。 屋子悄然安静。 两个人的高度差有点悬殊,叶枝下意识仰起脸,被灯光晃得轻轻眯了下眼睛。 模糊一瞬又重新清晰的视野里,林暮冬的身影依然沉默,瞳色漆黑彻邃,平淡成一片静水流深。 柴国轩沉下脸色,严厉扫了几个多说多错的教练一眼,抬头笑笑,缓和了语气:“暮冬……” “耿教练说得没错。” 林暮冬打断他的话:“该怎么商量就怎么商量,压成绩,使战术,没必要总是顾虑我的感受。” 柴国轩一滞,勉强笑笑:“暮冬,你想多了。其实——”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第一要务是世锦赛。” 林暮冬拿过做过记号的花名册,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放下:“我就算退役了,也还没退队。我是手|枪队的教练,负责主训备战,本来就该做战略,没什么问题。” “用不着总是照顾我。”林暮冬很平静,“我现在什么也没想,只想让国旗在赛场上升起来。” 他的语气冷淡,深黑瞳底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凛冽锐意。 “我在的赛场,它必须升起来。” 柴国轩的手忽然一抖。 他没再说话,深吸口气,眼眶无声地红了一圈。 林暮冬放下碗筷,拿过了支笔。 …… 说好了疏散压力的聚餐,终于还是变成了最后一次战备会。 叶枝从来没听过林暮冬说这么多的话——清晰冷锐,纤毫毕现,每一句都精准地抓着射击队目前的问题,毫不留情地把排兵和整个赛局彻底摊开了分析。 没他上场之后的新局面,各国目前的实力和出众的选手,赛场可能面临的问题,目前选手们受到的压力,国内外媒体的应对。 所有在柴国轩严厉的监管下被牢牢藏着,生怕刺到他的那些尖锐问题,被林暮冬局外人似的逐条逐项地列出来,严谨直白一击中的。 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平铺着那本做满了标记的花名册。 林暮冬的声音冷淡清晰,一丝不苟地挨个对照,根据每个队员截止到今晚的状态心理,最后调整着最有优势的布局排序。 近段时间一直忙着世锦赛各项繁琐的报名流程,几乎已经认定了这一次出不来成绩,连柴国轩和刘娴都没对队员近期状况关注得这么仔细。 几个教练员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接不上他的话,对视一眼正要开口,边上的队医忽然出了声。 “马淮……”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看着那个被做了记号等待评定的名字,仔细想了想:“习惯用肩胛提肌发力,有轻微圆肩,菱形肌力量太薄弱,肌肉负荷压力忽然过大,容易因为过紧张进入痉挛状态——” 叶枝的话头顿了顿,看了看一屋子人头顶的茫然省略号,抿了下嘴唇:“就是……” 缺失了和普通人类患者打交道的重要一环,在实验室待到博士毕业的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抬起胳膊,模仿着自己看过的姿势比划了一下。 射击姿势对肩背部肌肉的要求很高,叶枝对姿势的认知又比一般的外行初学者到位得多。第一次做手抬得急了,背后忽然一阵抽疼,轻轻吸了口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身后就是椅子,脚下猝不及防地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不小心就失了平衡。 身后的力道及时架住了她。 屋子里足够暖和,叶枝只穿着薄毛衣,身形就更显得单薄。小小的一团,被暖黄的灯光罩得毛绒绒的,身不由己地一头撞在了林暮冬拦在身后的宽展胸肩上。 虽然几乎已经开始熟悉这个怀抱,但还是第一次用不着测量对方的身体数据。 背后的心跳缓慢有力,和着淡淡温度一起隔着衣料透过来,几乎引得她的心跳也跟着一起共鸣。 叶枝借着身后的力道站稳,屏息仰起脸,迎上漆黑瞳底漾开的沉沉波纹。 小姑娘乖乖仰着头,白皙的耳朵尖从柔软发丝间探出来,悄悄粉了粉,又慢慢渲上一层淡淡的红。 林暮冬不着痕迹地低低呼了口气,垂在身侧的右手虚攥了下,沉默着闭了下眼睛。 然后单手捞着小姑娘队医,把人稳稳当当放回了凳子上,替她翻译。 “抽筋。” 晚安 叶枝目光亮了亮, 轻轻点头。 过于紧张的时候容易抽筋, 肌肉痉挛会影响动作, 如果放在首发, 就可能因为情绪的变化影响到发挥。 林暮冬拉开把椅子坐下, 在那个名字上划了两道。 “叶队医……” 这次柴国轩听懂了, 看着新队医的目光几乎透出些错愕, 忍不住打断了林教练和小姑娘半意念的交流:“这些人你都记得?” 叶枝正要接着背下一个人的发力特点肌肉状态,闻言抬头,稍一犹豫:“看过的都记得。” 还有些她没看过的。 叶枝轻抿了下唇角, 抬头悄悄望了望林暮冬。 直到现在,她都还没能看到林暮冬打枪呢。 柴国轩没注意到小姑娘的视线,还兀自惊喜着, 也跟着坐下看花名册:“这些都有说法儿解释吗?确实有几个队员平时训练的成绩不错, 一到比赛成绩起伏就大。这么多年了,一直都以为就是单纯的心态问题……” 射击队是老牌体育强队, 有典型老牌队伍的全部特点。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每批都能出几个挑大梁的佼佼者, 但训练的方式却也始终都还沿袭着当初的经验, 革新上始终有些不足, 一直都在设法改进。 原本要队医只是为了应急加上后勤保障, 一点儿都没想到原来还能帮上这么大的忙。 柴国轩兴奋起来就压不下去,反复翻了几页花名册,抬头还想再问几句, 边上的两个年轻人却已经继续往下讨论了。 像是天然和其他人之间换了个频道, 林暮冬单手撑着桌沿,轩挺的背影像一道不可侵犯的屏障,把小姑娘从人满为患的套间里隔了出来。 两个人一块儿坐在桌前,林暮冬的笔尖挨着个往下点,偶尔说上几句话,叶枝端端正正坐在桌边,笔尖挪一个就背一个。往往小姑娘才不得其法地勉力翻译到一半,林暮冬已经领会了大概的意思,做出了相应的标记。 柴国轩噤声观察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清楚这两个人究竟是靠什么交流的。 射击队休戚与共,谁都希望能拿下个交得出手的好成绩。看到手|枪队这边交流得专注默契,剩下的人也都自觉压低了声音,商量起了自家最后的参赛安排。 不知不觉的,时针已经挪过了十二点。 叶枝已经挺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悄悄清了两下嗓子,抬手揉了揉眼睛。 林暮冬手里的笔还停在上一个名字上,没再往下指。 叶枝眨眨眼睛,抬起脸,目光顺着那只修长冷白的手挪了挪,沿着袖子一路上行。 林暮冬正低头看着他,深黑瞳底映着灯光的影子。 迎上小姑娘有点儿茫然的目光,林暮冬放下笔:“累了?” 低沉的嗓音径直落进耳鼓,叶枝轻轻打了个激灵,刚席上来的困意又散了大半,摇了摇头。 小姑娘的眼眶已经有点儿红了,澄净眸子里覆着一浅层温软水汽,努力睁着眼睛,却还是摇摇欲坠地打着晃。 林暮冬收回视线,单手合上了那本花名册,起身:“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说。” 他的语气平淡,因为屋子里已经有几个教练打起了盹,声音压得稍低,几乎显出些隐约的温和。 但也一样不容置疑。 叶枝下意识也站起来,跟着林暮冬出了门,才想起开口:“林教练……” 林暮冬掩上门:“我送你回去。” 夜已经深了,走廊里的灯隔一盏熄一盏,明明暗暗阴影错落,比之前的气氛看起来还吓人了不少。 叶枝出了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快走几步,跟在了林暮冬身后。 林暮冬这次的步子并不快。 稍许昏暗的走廊里,林暮冬走得不急不缓,正好能让身后的小姑娘跟得足够紧,要是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说不定十有八九还能被小姑娘一头撞在背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了大半段走廊,好不容易到了叶枝房间的门口。 叶枝小心翼翼掏门卡,刷了几次才把门刷开,飞快插在了插卡取电的位置上。 走得太匆忙,屋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完。转眼四处灯火通明,叶枝把门口简单理了理,终于松了口气,轻轻拍了两下胸口。 莫名的安稳踏实始终庇佑着她,几乎过了好一会儿,叶枝才发现林暮冬原来一直没走。 没有任何要离开或者进来的意思,林暮冬倚着门,站姿难得的稍稍放松,一手插在口袋里,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手机。 某种奇异的、不易觉察的安心感,从那道半靠在门廊阴影下的人身上缓慢无声地扩开。 听见屋里收拾东西的悉悉索索渐停,林暮冬抬头扫了一眼,收起手机:“早点——” 想起小姑娘对“早睡”、“好好休息”之类词汇的阴影,林暮冬话音稍顿,重新开口:“害怕的话,可以开灯。” 坐在床上比之前还要更困,叶枝又揉了两下眼睛,悄悄打了个不起眼的小哈欠,又连忙坐直,听话地点了两下头。 林暮冬不打算再多留,转身想要出门,身后的小姑娘忽然轻轻开口:“林教练……” 林暮冬侧了下身。 叶枝两只手撑在床沿上,宽大的毛衣袖子藏住了大半手掌,只露出一点白皙纤细的指尖。 像是在努力积蓄着某种挺必要的勇气,小姑娘认认真真酝酿了一会儿,轻轻吸了口气,朝他乖乖弯起眼睛:“……晚安。” 林暮冬的脚步顿了顿。 高大的背影缓慢掩在门外,门锁咔哒一声合上之前,低沉的嗓音轻轻掠过最后一丝缝隙。 “晚安。” 为了不打扰住客休息,门廊的灯光被调得偏暗,林暮冬出了门,那一片被遮挡的稀薄光线也重新投落下来。 昏黄温暖的灯光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彩虹的棒棒糖。 * 第二天,叶枝特意早早去了充作办公室的套间,和林暮冬一块儿把剩下的队员也全部梳理了一遍,正式整理出了最终版的参赛名单。 队医不用参与日常训练,叶枝很少起得这么早过。那点儿精神头过去就又困得睁不开眼。一路半梦半醒跟在林暮冬身后回了房间,倒回在床上,踏踏实实补了个回笼觉。 好不容易没有在一阵接一阵的缥缈枪声里醒过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叶枝还在床上茫然了好一会儿。 天色已经很亮了,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钻进来一线,亮灿灿地描着家具的轮廓,挨个镶上了一层晃眼的金边。 棒棒糖还躺在门廊边的柜子上。 彻底从困倦里清醒过来,叶枝披上衣服,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过去,对着那根眼熟的棒棒糖,仔细分析了一会儿。 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亮,慢慢弯起来,壮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扒拉了两下棒棒糖。 今天一整天都是自由活动调整状态的时间,叶枝没什么事做,洗漱妥当穿好衣服,出门一半又折回来,把那只棒棒糖也小心揣进了羽绒服宽敞的口袋里。 这家酒店住的都是来参赛的运动员,上午是训练的最佳时间,外面很安静,大部分人大概都去训练馆练枪找状态了。 叶枝有点儿饿了,试着拿英语问了几次路,想去找找林暮冬买东西的那家店。 绕过街角,店还没找着,先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异国运动员给截在了半道上。 叶枝认出了这几个人,睫毛扑闪一下,停住了脚步。 是昨天想掉包枪的那几个人。 大部分运动员都会严格遵守体育精神,但也有些国家在竞赛上一直走流氓态度,场上场下见不得光的手段也多得是。柴国轩曾经给新来的队医讲过,尤其自带武器装备的射击滑冰项目,都不止一次出现过选手恶意干扰比赛,枪走火、冰刃划伤人的情况。 选手们出国比赛,第一件要学的就是怎么保证好自己的竞技状态和安全。 叶枝仰起头,轻轻抿了下唇角,本能地护了护羽绒服的口袋。 “队医小姐……”为首那个异国运动员朝她走了一步,扬了扬眉毛,笑得意味深长,“中国队都去训练了,是不是无聊得很?” 昨天的事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后果,但他们几人依然被射联私下进行了严厉警告,咬牙切齿了一宿。刚刚一眼看见那个挑事的中国队医,就跟着堵了上来。 运动员不能做违反体育精神的行为,严禁打架斗殴、制造事端。但赛场下的威胁恐吓毕竟空口无凭,只要不留下证据,哪怕射联也不能因为这个再惩罚他们。 眼前的小队医看起来就软绵绵的弱不禁风,退了两步就贴在了墙上,再退无可退,脸色都吓得微微发白。 异国运动员有恃无恐,又上前一步,抬手去碰她下巴:“这回可没人看着你了,我们陪你玩儿玩儿……”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上去,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膀。 异国运动员不耐烦地抬头,正准备轰人不要多管闲事,话音却忽然一顿,脸色变了变,眼里飞快显出浓浓的惊愕忌惮:“你——你怎么没去训练?!” 叶枝下意识抬头。 林暮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边上,单手扣着那个接二连三作死异国运动员,瞳色深黑冰冷,丝丝缕缕的凛厉寒意悄然渗出来。 大概是察觉到了叶枝的视线,林暮冬凛起的眉峰再度微微蹙了下,在异国运动员惊惧的注视里意义不明地转了下身。 凛冽如刀的清晰戾意无声蔓延,被他的背影一隔,彻彻底底避开了贴在墙上的小姑娘。 害怕 扫过对方眼里难掩的惊惧, 林暮冬瞳光愈寒, 又加了层力, 手下的异国运动员神色已经疼得开始隐约扭曲。 到现在为止, 依然还有不少人都不相信, 他居然就这么直接退役了。 他自己有时候也并不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 明明还应该能比上至少十年, 明明最适合射击手职业生涯的年龄阶段才刚开始, 明明正在上升期,成绩持续提升、记录咫尺可待。 明明枪还在手里。 异国运动员飞快退开几步,色厉内荏:“你不能打人!打人是违规的, 会取消比赛资格——” 林暮冬淡声打断:“我本来也没有比赛资格。” 异国运动员愕然地打了个哆嗦。 林暮冬撤回制住他那只手,轻攥了下右手腕,随意垂落在身侧。 训练馆容量有限, 光是参赛运动员就要提前去抢占靶位、轮换练习适应, 非在役且不参赛人员原则上不建议在高峰期训练。 这里不是国内,他不是现役, 所以并不能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过去练枪。 昨晚熬了几乎一宿, 林暮冬留守在酒店, 短暂地补了个觉。才起来想开窗透透气, 就看见叶枝在楼下被那几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是随队教练, 不是在役运动员, 不受运动员守则约束。” 林暮冬摸出个护腕,一丝不苟地缠在右手上,粘牢搭扣。 他的英语发音偏近英音, 尾音刚硬, 嗓音低沉淡漠:“所以——我想动手,也没人能管我。” 在役期间,林暮冬几乎横卷了所有手|枪赛事,近乎绝对优势的长期高压统治,已经在这一批射击选手中留下了不轻的阴影。 为首的那个异国运动员忌惮他成了习惯,本能后退。后面一个人高马大的红头发却已经忍不住,嗤笑一声:“会打枪就会打架?你不能上场,是真像他们说的残废了吧?让你动手又能怎么样?” 他们已经吃过一次瘪,这里既没监控又没行人,射联更是天高皇帝远的管不着,更不想就这么再落威。 红头发上前几步,仗着人种体格的天然差异,不以为然开口嘲讽,抬手越过他去抓叶枝:“不留痕迹就没有证据,找不着证据就可以不认。别以为运动员守则对我们就好用,我们今天就是玩儿了这个小东西,你又能——” 他的话还没完,林暮冬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顺势一拧反肘回格,抄着人狠狠掼了出去。 他肩高臂长,众人还都没反应过来,那个红头发已经身不由己地径直砸上墙面,硬生生震落了一片经年的墙灰。 沉重的撞击声夹着疼到极点的闷哼一块儿响起来,叶枝轻轻打了个激灵,贴着墙抬起头。 红头发被差点儿直接抡进去的那面墙离她拉开了不短的距离,灰尘落了红头发满头满脸,她这儿却依然还是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都没被波及。 红头发被撞得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身体一个劲儿脱力地往下坠。 林暮冬挟着他,神色平静:“不留痕迹就行?” 他的问题像是刚开始学惹事打架,架势却已经慑得一圈异国运动员胆战心惊,不住后退,拼命吞咽着口水。 叶枝眨了下眼睛。 她在实验室里看过,印象还很清楚,林暮冬刚刚的那一手是标准的格斗术。 这种格斗术和表演、比赛性质的搏击运动不同,是真有不弱的实际威力的。林暮冬的身手足够凌厉,要是真打起来,这几个人恐怕也不够看。 人是墙揍的,现在还不能算是真的动了手。 可林暮冬要是和这些人打了架,说不定就要有麻烦了。 想起柴国轩交上去的那张报名表,叶枝捂着口袋犹豫了一会儿,小步小步地,悄悄挪了点儿位置。 “林,这是——这是误会!” 情势显然已经很鲜明,为首的异国运动员脸色煞白,看着还被抵在墙上半死不活的红头发,匆忙出声:“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和你们的队医开个玩笑,我们不知道她会这么害怕……” 异国运动员已经服了软,战战兢兢:“你就算不是现役,真打了我们也有麻烦——放了我们,我们这就走,再也不会来找中国队的事!” 林暮冬抬了下视线,没在原来的地方看到叶枝,眉峰稍稍蹙起,往身后找了找。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姑娘居然又无声无息地缀在了他身后。 精致小巧的脸庞上依然没有多少血色,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淡,柔软的短发被风吹起来几绺,拂过耳廓,又轻缓地落下去。 林暮冬侧过身,声音稍缓:“害怕了吗?” 叶枝摸了摸口袋,仰起脸,犹豫着点了下头。 林暮冬颔首,随意撤开压制着红头发的手,轻攥了下右手腕,朝为首那个异国运动员走了过去。 他身上的凛冽气势半点儿没减,显然没有要就此息事宁人的意思。 为首那个异国运动员错愕地瞪圆了眼睛,显然不能明白只是吓着了那个中国队医,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怎么也不能逃过一劫。 眼睁睁看着林暮冬一步步走过来,他灵光一现,忽然醒神:“我们不该吓唬她——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让她害怕!” 异国运动员脸色惨白,飞快保证:“我们不会再招惹她,以后也不会!我们可以跟你的队医道歉……” 林暮冬停下步子,稍侧了下身。 没等说话,先被紧跟在身后的叶枝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 怪他停得太急了。 林暮冬稳稳接住了一不小心追尾的小姑娘,扶着双臂放回地上:“没事?” 叶枝怕他真打起来,才急着追上来拦,这会儿还有点儿没缓过神,微仰起脸摇摇头,来回望了望。 异国运动员能屈能伸,反应很快,操着生硬的英语一连串说了十来个“sorry”,不迭朝他身后挡着那个小姑娘队医道了歉。 见识过了林暮冬的身手,几个人都不大敢再贸然出来碰钉子,哪怕再不甘心,也不得不咬牙跟着说了对不起。 叶枝睁大眼睛,看着哪怕武力值其实可以轻松碾压面前的这些人、也依然没准备再动手的林暮冬,悄悄松了口气,心彻底落了下来。 柴国轩说过,林暮冬骨子里就是个运动员。 少年成名,林暮冬在赛场上什么都经历过。在客场被集体嘘声晃旗干扰,被对手恶意碰坏枪械,赛前被人挑衅威胁,因为对手的犯规险些受伤……可林暮冬的履历始终都是干干净净的。 林暮冬从不会恃强去做任何事。不会计算环数先松后紧制造绝望,不会刻意改变射击频率打乱对手节奏,更不会用任何手段在赛前给对手施加心理压力。 该赢的比赛,他就只是一枪一枪打下来。 哪怕已经退役,林暮冬身上也依然保有运动员特有的固执。偷枪在前堵人在后,这些人一再犯了忌讳,只是讲道理无疑已经不管用,所以一码还一码必须动手。但还清之后,林暮冬就不会再理会他们。 如果这些人以后真的不会再犯,林暮冬也不会再对他们做任何事。 看着一群人鞠躬道过了歉,林暮冬低头拆下护腕,声音淡漠:“最后一次。” 红头发还蹲在地上痛苦地倒着气,身上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却也不难猜测刚刚的力道有多重。 一众人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连串做着保证,几个胆子大的屏息溜过去,想把同伴从地上捞起来。 林暮冬稍稍回身,声音放缓:“还害怕吗?” 叶枝眨了两下眼睛,犹豫一会儿,没立刻回答,反而低头扒开了羽绒服的口袋。 彩虹棒棒糖完完整整的,躺在一直护着的口袋里,正反都没弄坏。 叶枝怕他发现,稍稍背过身,捂着口袋小心地检查过一遍,眼睛才放心地弯起来。抬起头,高高兴兴的:“不怕了。” 林暮冬个头太高,其实早已经看清了小姑娘的小动作,低头落下视线,瞳底和暖一瞬,点点头:“走吧。” 他不打算再多留,转身往回去的路上走过去。 叶枝跟在他身后,悄悄瞄了瞄林暮冬的右手腕。 在看到林暮冬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不怕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心林暮冬的手。 林暮冬的惯用手在右手,刚刚对那个红头发动手的时候没收力道,即使带了护腕,也多少是会引发原有的损伤的。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刚因为对花名册多了不少交流,也或许是因为眼前的林暮冬实在显得太过温和。叶枝的胆子大了不少,小跑几步跟上去,轻轻扯住他的袖子:“我能看看你的手吗?” 林暮冬微蹙了下眉。 袖口的力道其实很轻,小姑娘的指尖冻得有点儿红,轻轻拉着袖口那一点衣料,稍一使力就能拂开。 林暮冬垂着的右手虚攥两下,手臂稍稍一绷,从她手里抽出了那块袖口。 没等叶枝来得及反应,林暮冬抽出的右手已经探进口袋,摸了什么东西攥在掌心,虚握成拳悬在她面前。 叶枝犹豫一会儿,试着翻译了林教练的意思,抬起手掌。 一颗糖落在了她的掌心。 最普通的那种水果糖,被透明的糖纸包着,偏偏被阳光一映,就折出了好看的七彩光芒。 “没什么可看的。”林暮冬语气平静,“回去吧,外面冷。” 他的声音没带什么寒意,像是只在阐述一件无可争议的事实。 哪怕叶枝来射击队的时间不长,也已经在身边人的帮助下总结出了经验——每回林教练用上这种语气的时候,至少眼前这一时半刻,事情就再没得商量了。 以后总还有机会。 叶枝一向有耐性,并没因为一次的失败泄气。正要加快脚步跟上去,身边忽然擦过一道身影,下意识惊呼出声:“啊——” 不是没做那些家伙恼羞成怒贼心不死的准备,林暮冬反应很快,霍然回身,抬起右手已经准备防备还击,动作却微微一顿。 刚刚毕竟只是经历了及时消弭在无形中的危险,现在直接面对近在咫尺的变故,给人带来的影响差距无疑不小。 小姑娘这回是真的吓坏了,身上轻轻发着抖,不断地想往他身边挪,纤长浓密的眼睫被浸得湿透,眼泪不断滚落下来。 她哭得轻轻打着嗝,手里还掰着那个红头发的胳膊。 也不知道是怎么使的力气,已经让那条胳膊以一个正常人显然无法完成的姿势扭曲着脱出了肩膀。 别哭 情况一时过于复杂, 林暮冬抬着胳膊, 也陷入了短暂的震撼沉默。 那几个异国运动员都已经服了软, 是那个红头发恼羞成怒,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 就说什么都要冲上来跟他比划比划。 剩下几个人没能拦住, 原本就吓得不行。眼睁睁目睹了电光石火间的变故, 早已经彻底六神无主,怔怔地呆在了一边。 红头发疼得脸色都青了,死要面子忍着不喊, 表情也已经极端扭曲。偏偏那条胳膊半点儿力气都使不上,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小姑娘睫毛被水气缀得颤颤巍巍,呜咽声轻弱柔软, 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林暮冬沉默了一会儿, 放下手过去,把还掰着人家胳膊的小姑娘轻轻领了回来。 然后沉稳地给急救中心和当地射联打了电话。 事情的解决按部就班, 红头发抱着胳膊被带上了救护车, 几个异国运动员也都被带走严肃调查, 会按照行为性质分别予以相应处分。 中国队的小队医哭得厉害, 一看就是被吓坏了。来调查的射联人员甚至都没好意思带走边上的教练配合检查, 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小姑娘几句, 反复保证了正当防卫不会引起任何追责,匆匆带着那几个异国运动员上了车。 出去训练的各国选手还没回来,留守的总共也没几个人, 酒店门口乱哄哄闹了一阵, 就又重新安静下来。 林暮冬送走了射联的人,视线重新转回身旁。 刚刚人不少,小姑娘一直轻轻攥着他的袖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这会儿已经稍微缓过来,眼泪掉得没那么厉害了。 水汽没再涌出来,那双眼睛的周围却依然已经被揉得红了一圈儿,不大的娃娃脸上落着泪痕,还在一下下打着哭嗝。 林暮冬这次没再把袖子抽出来。 不光没把袖子抽出来,林暮冬还把手往前递了递,落下视线拢着面前的小姑娘,微微蹙了下眉。 察觉到牵着袖口的姿势变得容易了不少,叶枝揉揉眼睛,小心翼翼仰起脸:“林教练……” 她的气息还有点儿不畅,才说了几个字,就又轻轻抽噎了下。 看起来很不能和刚刚卸胳膊的片段联系起来。 平心而论,对于射联的人直接默认了胳膊是他卸的这件事,林暮冬确实挑不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自卫不算违规,那个红头发注定要被禁赛,胳膊养不养得好都没什么区别。这种判定的意义除了给坊间闲话提供了素材,剩下的意义也实在已经不大。 小姑娘显然吓得不轻,林暮冬不打算再提这件事,放缓声音:“饿了吗?” 话题转得实在过快,叶枝花了点时间才跟上思路,眼泪汪汪仰着脸,点了点头。 林暮冬抬头扫了一圈,放缓力道牵了牵右手,等拽着自己袖子的小姑娘乖乖跟上来,就领着她转过街角,进了家7-11的便利店。 叶枝被放在了靠窗的高脚椅上,看着林暮冬买了一份关东煮,一份肉酱意粉,让服务员用微波炉打了两分钟,加了两杯热腾腾的酸枣茶,一并买了包湿纸巾带了回来。 都是便利速食,包装一水的简洁,连杯装关东煮外头套的木色瓦楞纸都仿佛透着不近人情的严肃冷淡。 林暮冬把东西放下,对着眼圈还泛红的小姑娘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加热柜,又要了两个小鸭子奶黄包。 叶枝睁大了眼睛,看着一向冷淡沉肃的林教练托着两个黄澄澄的小鸭子,严谨地放在了她正前方的桌板上。 “吃点东西。” 大概是怕再吓着她,林暮冬俯身替她打开意粉的盖子,声音比平时放得更轻:“别哭了。” 便利店里很暖和,四周的营业员走动的声音都不大,门口迎宾的提示音隔一会儿就跟着被推开的门叮咚一声,关东煮咕嘟咕嘟翻滚着,冷柜嗡嗡作响。 高挑的年轻教练稍稍俯身,肩背惯常凌厉的弧度被短暂地柔和下来,漆黑眼瞳深邃沉静,像是能容纳下所有的忐忑和不安。 叶枝坐了一会儿,稍稍缓过神,点了两下头。 外头冻得脸都木了,这会儿才让人觉出些不舒服。叶枝去拿湿巾想擦擦脸,却被林暮冬提前拿起来,翻过来放在了还没开盖的关东煮上。 热气隔着盖子腾上来,林暮冬的手覆在湿纸巾的外包装上,分明的指节微微屈起,冷白肤色下掌骨清晰微凸,看起来稳定又有力。 隔了一会儿,林暮冬才把湿巾翻过来,替她抽出一张,递过去。 叶枝接过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一点儿都不凉,湿巾温温地贴在脸上,一点点擦净半干的水迹,小姑娘的脸庞又重新变得白皙干净起来。 林暮冬拉开凳子,陪她一起坐在了窗前。 之前太紧张还没察觉,这会儿被食物鲜明的香气一勾,叶枝终于想起了找吃的时候的饥肠辘辘,彻底忘了害怕,低头小口小口吃起了裹着肉酱的意粉。 小姑娘吃东西也认认真真的,只能看见脸颊微微鼓起来,慢慢地咀嚼吞咽,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林暮冬没吃东西,端着其中一杯酸枣茶,简单抿了两口,随手放在一旁。 有零星的队伍已经回酒店了,门口的人渐渐多起来,不少人还在争分夺秒地讨论着技巧,比比划划争论不休,偶尔有太入迷的在门口绊上一跤,身边就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热烈笑声。 哪怕确实会有败类、有害群之马,有见不得光的勾当,也永远不会缺少真正拼搏和努力的运动员。 体育竞技的核心,永远是足够纯粹也足够吸引人的。 林暮冬看了一会儿,重新落下视线,一口口喝完了酸枣茶,起身把空杯子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叶枝是真饿了,埋头刻苦地吃了好一会儿,坚持把意粉和关东煮都装进了肚子里。又特意和营业员多要了个餐盒,把两个没来得及吃的小鸭子奶黄包装了进去。 中国队过不了多久也会回来,到时候还要再碰头讨论f城的赛场状况,说不定又要开会到什么时候。 林暮冬接过她手里的餐盒,领着小姑娘出了便利店。 正要回酒店,一直缀在身边的身影却忽然顿在了原地。 林暮冬回身:“怎么了?” 叶枝抿了下唇角,刚被热乎乎的关东煮暖和过来的脸色又稍稍白了下,屏息掀开口袋的一边,往里看了看。 棒棒糖碎了。 那个红头发冲过来的时候,叶枝正好在他的路线上拦了拦,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才来不及反应地卸了对方的胳膊。 那一下撞得挺狠,她的肩膀现在还有点儿疼,糖一定也是那时候撞碎了。 林暮冬落下视线,微蹙了下眉。 小姑娘低了头,看着口袋里碎成几块的棒棒糖,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轻轻瘪了瘪。 都已经是国家队的队医,就不能老是哭了。叶枝小心地摸了摸棒棒糖,后悔着自己不该把糖带出来,轻轻吸了口气,尽力忍住眼底的潮气。 不等她把眼泪彻底藏回去,发顶忽然覆上温暖的力道。 叶枝轻轻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头。 “别哭。”林暮冬掌心覆着她的头发,隔了一小会,才又生涩缓慢地轻轻揉了揉,“我再给你买。” 叶枝怔怔的,眼眶烫了烫,到底还是不争气,无声地飞快红了。 林暮冬的视线拢着她。 小姑娘听话得要命,努力忍着不哭,水汽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滴溜溜打转。 “我再给你买。” 林暮冬寡言惯了,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只能再度重复了一遍承诺。 低沉的嗓音压得又轻又缓,悄然染上了一层不易觉察的微温。 天有点阴,又起了风,彻底没了上午的晴朗明媚。林暮冬侧过身替她挡了挡风,轻声保证:“放心,不会坏了。” * 刚得到国际射联通知致歉的中国代表队,也正在火急火燎赶回酒店的路上。 林暮冬之前没说过枪险些被掉包的事,柴国轩到现在才知道。听说他跟那几个运动员又起了冲突,还卸了人家的一条胳膊,就越发提心吊胆,一个劲儿催促着司机尽快赶回去。 “没事儿的,射联都说了算自卫了,一点都不违规……” 刘娴也紧张,看着柴国轩几乎已经沉得滴出水来的脸色,还是小心劝慰:“射联通知咱们是致歉的,没处罚,回头还得让那边给咱们正式赔礼道歉呢。” 柴国轩用力搓了把脸,声音低哑:“我不是紧张这个。” 猜到了他的心思,刘娴皱了皱眉,也沉默下来。 队里的人其实都清楚,林暮冬虽然为人冷淡,但脾气其实并不差,虽然罕少和人交流,也更多是性格使然,很少会有发怒失控的时候。 练枪首在练心,林暮冬养气的功夫哪怕在教练里也是佼佼,能让林暮冬下这么重的手,让人根本不敢去猜究竟是多强的刺激。 “把人胳膊给卸了……” 步|枪队教练忧心忡忡,“得气成什么样?那些人说三道四嚼舌头了?” “是我考虑不周”柴国轩眉头紧锁,“不该把他一个人放酒店的。” 眼看就要到酒店,刘娴忍不住了,深吸口气纠正气氛:“行了行了,都这么沉痛怎么行?不是说林教练不喜欢咱们太关注他吗?就正常地交流就行了,让他感受到咱们的关心,慢慢的恢复调整,不然说不定反而更糟糕……” 柴国轩被她提醒,摸了两把脸,振作精神:“对,都不准说太多,这件事就过去了。” 担心还有教练犯忌讳,柴国轩迅速严厉起来,三令五申:“不论林教练的情绪怎么样,都不准随便跟他提今天的事。可以说说闲话,谈谈工作,剩下的都不准胡说。” 就今天没留守跟着出了门,结果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还没法确定那些人究竟跟林暮冬说了多刺人的话。 几个教练都忍不住地担忧自责,挨着个点头,牢牢记住了领队强调的重点。 “对,潜移默化地关爱同事就行了。” 刘娴常年跟林暮冬合作,对他的脾气更了解,点点头赞同:“林教练承受力其实很强,什么情绪都能压住,回去不一定是什么表现,甚至可能行为举止都跟平时——” 她的话音忽然一顿,视线落在窗外,用力揉了两下眼睛,恍惚着把话说完:“平时一样……” 车开得很快,外头的景色一闪而过。她竟然隐隐约约看到刚才经过的街角站着一个长得很像林暮冬的人,正拿着一团淡粉色的棉花糖,俯身交给了旁边长得很像队医的小姑娘。 不困 一定是看错了。 说不定林教练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 要么就是射击队祖传眼花又犯了。 刘娴胆战心惊地收回目光, 按按太阳穴, 摸过手机翻了翻, 点开了射击队教练群的花镜推荐链接。 …… 教练组回酒店的时候, 林暮冬还没回来。 柴国轩不准打电话, 悄悄叫人出去找了一圈。中国队的一排房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各处都没见着林教练的影子。 “估计是心情不好, 出去找个什么地方散散心——不也挺正常的吗?” 大活人总不至于跑丢,步|枪队教练劝了一句,把套间的门小心虚掩上:“让他放松放松, 一会儿肯定就回来了……” 这种事确实也有可能,柴国轩脸色好了一点,铺开桌布, 把拍立得刚洗出来的照片一股脑散在桌上:“先商量, 我回头再叫人出去看看。” 刘娴在边上坐着,越坐越觉得不对劲:“一个人都没有——叶队医也没在?” 负责跑腿的后勤队员还喘着气, 怔了下, 迟疑着点了点头。 刘娴:“……” 刘娴觉得更不对劲了。 射联那边过来的人确实说了队医受了惊吓, 因为已经事先保证过了队医身边有人陪着、而且陪着的人看起来还很可靠, 所以教练组才没多担心。柴国轩还特意嘱咐了她回来赶紧好好哄哄小姑娘。 可直到刚才, 仔细盘点了一遍今天留守的人员, 她才发现能陪在叶枝身边的人选似乎也极为有限。 有限到几乎就剩了一个。 街角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忽然就在无穷想象力的催发下,缓慢而冷酷地清晰了起来。 刘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作为跟林教练和新队医交集最多的教练, 刘娴自认对这两个人都还算了解, 可也一直没能觉察出任何能在中间再加入一大团软乎乎甜津津的棉花糖的可能性。 这三个词是造不起来句子的。 …… 除非是林教练没收了叶队医的棉花糖。 刘娴心情复杂地抬了抬头,看着依然忧心忡忡来回踱步的柴国轩,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种不可靠的情报说出来:“柴队,其实——” 柴国轩正焦躁得几乎要进入更年期,闻言目光灼灼,豁然转身。 迎着他的注视,刘娴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其实林教练可能也没那么——” 刘娴费劲地措着辞,谨慎地给年纪大了的领队打着预防针:“没那么……心情不好。” 都有闲心没收人家棉花糖了。 以刘娴对林暮冬的了解,能去管闲事收缴违禁品,至少林教练的心情状况还是在平均水平线以上的。 就是小姑娘可怜见儿的,原本就受了惊吓,还被陪在身边的可靠教练没收了糖,怎么想都叫人放不下心。 刘娴有点担忧,翻了翻叶枝的联系方式,斟酌着要不要给她发条消息。 “为什么?”柴国轩愕然了,“他给你发消息了?” 多年来一直替各个队员操心不已,柴国轩快步过去,熟练的询问飞快脱口而出:“什么时候?怎么说的?现在他在那儿?跟什么人在一起——” 还没问完,虚掩着的门已经吱呀一声,缓缓转开了条缝。 所有人都跟着齐刷刷抬头。 林教练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一只手扶着门框,正回身和门外的人说话,手里还拎着个不大的餐盒。 门外的人大概是在跟他细细说着什么事,林暮冬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点一下头,答几个字,声音很低听不清内容,语气里的平静温和却藏都藏不住。 跟靠在门边稍许放松的肩背一起,放出了“林教练确实没那么心情不好”的鲜明讯息。 柴国轩眼睛倏地亮起来,看向刘娴的目光迅速充满了热烈的欣慰鼓励。 刘娴一点儿也没觉得被自己猜中发展这件事多值得高兴,忧虑地坐直了一点,屏息凝神往外看了看。 被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大半的门缝里,小姑娘奶油小方似的纯白羽绒服透出来了一点儿。没像带回来的消息里说的吓得不行,正仰着头认认真真跟林暮冬讲着话,好像也没因为被没收糖的事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这两个人就在门口,当着整个教练组的面,你一句我一句低声说着悄悄话。 反而莫名异常透着和谐。 刘娴的记忆还停留在林暮冬把小姑娘吓得撞到门上的刻板印象里,确认了警报解除,迟疑着慢慢坐回去,继续陷入了新的深刻困惑。 “叶队医好,叶队医陪林教练出去啦?” 柴国轩无疑也发现了林暮冬的心情似乎并不差,原本的焦灼紧张瞬间烟消云散,笑呵呵大步过去:“快进来,正好要开会了!屋里暖和,今天外头是真冷……” 认定了新队医能帮上大忙,柴国轩喜不自胜,张罗着把两个人让进屋里,还顺势给她在桌边拉了把带靠背的椅子。 盛情难却。等叶枝慢慢回过神,已经被过于热情的柴国轩安排在桌边,跟教练组一起开始讨论f城射击场馆的竞技特点了。 射击是高精度运动,受赛场环境的影响很大。几个教练都是特意去踩点的,这会儿正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反复商讨着队员比赛时的装备和着装要求。 林暮冬就坐在她边上,正一张张审视着那些赛场的照片。 他看得很慢,淡白的日色透过窗子落下来,在深黑的瞳底映出冷淡专注的微光。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看着他。 现在的林暮冬身上已经恢复了一贯拒人千里的清冷,一张张翻检着照片,视线缓慢扫过细节,让人几乎毫不怀疑,哪怕只是凭着这些照片,他也能对整个赛场彻底了如指掌。 赛场。 叶枝又想起那个红头发挑衅时候的话,目光挪了挪,轻轻落在林暮冬翻检照片的右手上。 林暮冬只是从来不提,但绝不是不想回去。 不会不想回去的。 f城的射击场馆是半开放式的,观众席和靶位离得不算远,几个教练在争究竟用不用给队员配备隔音耳罩以防万一。 叶枝坐在边上,偶尔超纲地报上几句第一天参赛选手的心理状态评定,剩下的注意力就都放在了林暮冬的手上。 瘦削冷白的手腕,安静地落在桌上,从外面暂时还不能看得出什么端倪。 舟骨和钩状骨形状都清晰正常,活动不受限,也没有影响到发力,应当不是关节骨骼出了问题。 不是骨骼,那就是肌腱或者韧带了。 叶枝排除了一部分记忆里的文献,仔细理顺了剩下的部分,准备今晚回去再仔细看一看,再把有可能用得上的康复治疗多整理出来一些。 身边的讨论很快进入了她听不懂的技术层面,叶枝坐在椅子里,揉了两下眼睛。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耗费了不少精神。这会儿暖和也放松下来,肚子又吃得饱了,倦意就悄悄地不请自来,坠着她的眼皮往下沉了沉。 这么严肃的会议,肯定是不能睡着的。 教练们的讨论从通俗易懂的赛场环境一路发散,已经进度到了现场的瞄具校准、击发频率。叶枝几乎已经彻底听不懂,努力打起精神跟着听了一会儿,睫毛却还是轻轻垂了下来。 “气手|枪校准能保证,我到时候会在场边——” 林暮冬正说着,话音忽然一顿,单肘撑着桌面稍稍坐直,抬手朝旁边捞了一把。 小姑娘顺着椅背滑下来的肩膀,被早有准备的手臂及时稳稳当当地捞住。 林暮冬力道沉稳,扶着她重新坐回椅子里,又从身后的椅背上拿了件衣服,无声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温暖的布料覆落下来,叶枝迷迷糊糊揉了下眼睛,重新睁开,有点儿迟缓地反应着眼前的状况。 “对了对了,叶队医还在这儿跟咱们听瞄具呢。” 柴国轩才想起来,拍了下额头,四下里扫了一圈,敲敲桌子:“快点儿先送叶队医回去,咱们这说起来就没个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 话不少、气场不冻人、讨论的时候声音莫名其妙低得像念晚安故事。林暮冬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一屋子的人都想知道得快疯了。 新队医是除了林教练之外唯一的知情人,柴国轩欣慰之余,也很想让刘娴过去,趁机跟小姑娘好好聊聊,彻底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领队拿眼睛点了名的刘娴心领神会,放下手里的笔,刚要起身,一旁的林暮冬已经站了起来。 屋子里穿不住羽绒服,叶枝进屋就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一直没动,现在身上盖着的是林暮冬的那件风衣。 叶枝还没醒透,迷迷糊糊站起来,身上的风衣眼看要落到地上,被她本能地抱在了怀里。 林暮冬落下视线。 小姑娘半醒不醒的时候几乎是有点儿恍惚的,平时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角有点儿发红,睫尖稍微没精神地垂下来,跟着动作颤巍巍的,身体还在轻轻打着晃。 好像站着就能再睡过去。 像是红豆馅儿的团子,在椰蓉里滚了一圈还不够,又沾上了细细密密的一层纯白糖霜,糯乎乎慢吞吞地找着该往哪儿走。 林暮冬抬手,及时拦了一把要撞到卓子上的小姑娘,从她怀里接过了那件风衣。 然后手腕一转,替没睡醒的小姑娘披在了肩上。 剪裁大气锐意分明的高定风衣很有林教练的风格,霸气四溢地往身形单薄小巧的新队医肩膀上一罩,不由分说地隔开了一屋子人的视线。 很凶。好像谁再敢多看一眼,就会被这件风衣指着罚跑十圈、罚写五千字的检查。 叶枝有点儿醒了,稍稍仰头,嗓音戴上了一点温糯鼻音:“我不困……” 做队医也要对射击运动有基本了解,她挺珍惜这种机会,一点儿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回去睡觉。 “晚上还开会。”林暮冬俯身,拿起挂在桌边的餐盒,“送你回去,醒了再过来。” 他的语气一点儿都没变,甚至还压得比刚才更轻,几乎像是有商有量的,在跟小姑娘耐心地讨价还价。 小姑娘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大概是被说服了,听话地点点头,秀气的眉眼融融弯了弯,披着大了不止一号的风衣乖乖跟在了林教练身后。 晚上并不想开会的几个教练交错对视,屏息凝神转开视线,埋头研究起了手里早背熟的赛事安排。 刘娴挑了下眉峰,看向还在状况外暗示自己去送人顺便打探情报的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毅然顶着领队不断催促的视线,大义凛然地重新坐了回去。 敲门 在教练员的集体沉默下, 柴国轩后知后觉回头, 眼睁睁看着林暮冬替小姑娘队医拉了椅子、拿了羽绒服外套、开了门, 一路护着送着, 耐心十足地把人往外领了出去。 小姑娘睡眼朦胧, 小步小步的, 跟在林教练比平时慢了不少的步子后面, 听话地出了房间。 差点儿撞到门框上的时候,还被林教练及时拿胳膊垫了一下。 看着两个人的身影在门外消失,柴国轩堪堪缓过神, 难以置信:“我眼花了?” “都花。”刘娴是有家室的人,见惯了大风大浪,把眼睛塞回眼眶, 翻开下一页, “先说气步|枪吧,手|枪晚上还得开会了。” * 林暮冬一路领着叶枝回了房间, 从那件羽绒服的外套里翻出门卡, 替她刷开了门。 走廊的温度比屋里稍低, 叶枝已经有点儿醒了, 只是还打不起精神, 一步步地跟在林暮冬身后往前走, 打着小小的哈欠,抬手轻揉着眼睛。 本来就因为掉眼泪有点儿泛红的眼眶,这么一揉就更明显了, 白皙的皮肤藏不住那点儿尤其显眼的淡粉, 清澈的眼睛漾上点儿困倦的水汽,睫毛蔫答答垂着。 乖得不可思议。 林暮冬站在门口,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抬手推开门。 屋子才被住了一晚,还没来得及留下太多属于个人的气息。衣物都被整齐地收纳在了简易的衣柜里,行李也收拾得整齐妥当,被子叠在床头,上头铺了条毛茸茸的毯子,给整个屋子添了不少暖洋洋的气氛。 桌上干干净净的,倒是床头堆了几本大部头英文专著,其中一本还夹着书签,小方桌的台灯边上也堆了一摞厚厚的打印的论文。 一看就是昨晚又熬了夜。 林暮冬还记得那天深夜的宿舍楼里,柴国轩让他去敲人家门的奇思妙想。 叶枝的阴影看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再怕他,倒是添了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的习惯。加上两个人的身高差,林暮冬现在停步转身都格外留意,生怕哪一次没看着,就不小心踩了身后的小姑娘。 大概是确实太困了,这会儿的叶枝没再跟着他。迷迷糊糊地脱下披在身上的超大号风衣,贴着床边坐下,努力地想要把风衣折好还回去。 她坐得离床头有点近,抱着不比自己矮多少的风衣又吃力,手臂险险擦着那几本书摆了过去。 林暮冬及时抬手,把床头的书拿了起来。 精装版的英文专著,铜版纸硬封壳,镶着锋利的金边,厚得能把人原地砸个跟头。 小方桌上的论文也堆得颤颤巍巍,大概是内容太多了,还没来得及装订,看起来非常危险。林暮冬目测了下方桌离床的距离,把书交到一只手上,又把边上的论文也保持原样端了起来。 …… 林暮冬的脚步在原地顿了一会儿。 破获了“射击队行李为什么那么重”案件的林教练依然沉稳,把书和论文转移到了安全不少的梳妆台上,把那摞论文也重新码齐。 论文也是纯英文的,大概是队医的什么资料。 医用英语复杂得几乎能自成一门新语种,十个字母以下、不带个连字符的单词都不好意思上题目,让外行人来看并不比天书好翻译多少。 林暮冬没细看,把论文理整齐,回头接过了叶枝怀里越折越乱的风衣。 小姑娘困过头的时候好像尤其执着,睫毛轻轻闪了闪,看着还没叠好的风衣,嘴角有点儿瘪,又露出了点儿像刚才不能跟着开会似的沮丧。 林暮冬在原地站了一阵,又把风衣交了回去,拎起一边作为装饰的钉扣肩带:“拿着这个。” 这种风衣做出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叠的,还要专门熨烫干洗,规矩多得麻烦无比。他原本不想带,还是柴国轩非要他穿着在场下镇门面,才专门拖运一块儿带了过来。 要折起来就得先做个完整的计划。 纤细白皙的手掌听话地张开,握住了其中一边的肩带。林暮冬把另一边也递过去,等着她攥稳当,稍微往后退了两步。 …… 等到开会中途去泡方便面的刘娴溜达到叶枝门口、发现门没关严,想进来提醒小姑娘注意安全记得关门的时候,就眼睁睁地看到了屋里匪夷所思的一幕。 林暮冬抱着胳膊,声音平淡轻缓,一句一句指导着坐在床上的小姑娘叠衣服。 耐心得一点儿都不像射击队怪谈里面传说的,队员重复三遍做不出来动作就要被罚跑八宝山折返的那个魔鬼教练。 偏偏屋里的两个人还都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叶枝一心想要叠好衣服,努力和张开手臂都抻不直袖子的风衣纠缠。林暮冬远距离观察评定,偶尔开口帮她出主意。配合得严肃端正,几乎要让外人以为这也是什么挺重要的训练或者比赛。 刘娴叼着叉子,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 小姑娘折腾半天,终于顺利把衣服折在了一块儿,心满意足地弯起了眼睛。 林暮冬就站在床边不远,小姑娘雀跃着扑过去,把衣服交到他手里,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地弯着,细细地变成了一对澄净的月牙儿。 林暮冬呼吸稍稍一顿。 两个人离得有点太近了。 近得能看见额间绒毛一样温顺柔软的碎发、薄薄的一层细汗,和睫尖盛着的细小光海。 他本能地抬手,接过那件叠的整整齐齐的风衣,视线拢着小姑娘看着好摸得要命的短发,垂在身侧的右手轻轻动了下。 护腕的粘扣开了一点,随着动作,跟袖口纯棉的布料悄然牵扯,让他的动作也跟着稍滞。 林暮冬落下视线,看着自己的右手,眼底光芒重新一点点归于深邃的沉黑,声音却依然平淡温柔:“睡吧。” 叶枝还弯着眼睛,高高兴兴的,熟能生巧:“林教练晚安。” 刘娴实在八卦得要疯了,一边自责不应当一边在门外捧着滚烫的面桶围观,听见这一句,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窗外才只是稍微暗淡的天色。 林暮冬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不光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他还走到窗户边上,把半开着窗帘拉严了。 屋子里顷刻归于安静宁稳的昏暗,只剩了盏小小的床头灯,温柔洒落着暖黄色的淡光。 林暮冬朝小姑娘点了点头,一丝不苟回应:“晚安。” 他的动作稳定无声,挪开几把可能磕碰着小姑娘队医的椅子,夹着那件不光不能折,按照柴国轩的说法最好压都不要压、碰到了都要立刻掸灰喷水鞠躬三联的风衣,转身出了门。 刘娴捧着泡发了的面桶,在林教练出来之前,矫健地抬腿跑了。 去泡面的刘教练和送队医回去休息的林教练前后脚进了办公室套间。 林暮冬刚缺席了一阵,在桌边坐下,听步|枪队和飞碟队说刚才的讨论结果。剩下的人都在埋头吃泡面,柴国轩好不容易从一脑门子的射击数据里轻松一会儿,飞快拿目光审讯刘娴出去打探到的结果。 刘娴端着面桶坐了一会儿,抄起手机,低头发短信:柴队,现在是晚上吗? 柴国轩愕然:你眼睛出问题了? 替这些队员从小操心到大,柴国轩唠叨的那些话在输入法里都有了联想,教训立刻跟着发了过来:早说你们要早预防早预防,就是不听!怎么回事,黄斑眼病?黑影有多大,什么形状的? 刘娴:…… 刘娴抬头看了看林暮冬。 林暮冬看起来没受任何影响,坐下继续分析比赛,又变回了和平时一模一样的严肃冷淡。 老人家的压力已经够大了。 刘娴又往好里想了想,挑了个最好的可能,回复:没有,耳背了好治吗? * 刘娴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才让柴国轩相信了她只是没听清楚话,确实还用不着带助听器。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明天就要有第一波赛事,教练员们也要给参赛队员调整状态放松心情,各自匆匆赶回去给队里作动员。只有柴国轩跟手|枪队的教练组还没走,陪着林教练坚守在了办公室,继续开晚上的研讨会。 “手|枪队不一样,不给他们开会更好。” 刘娴靠在沙发里,按按额角:“就让他们看着打吧,能不失误就是最好的发挥了。” 很多话在林暮冬的坚持下已经不那么忌讳,讨论起来变得容易了不少。刘娴尽力无视着柴国轩身上沉沉的低气压,拿着花名册和林暮冬有一说一:“你做的挺好的了,能准备的咱们都准备了,剩下的到底也要靠他们自己。” 林暮冬没说话,又翻了一遍花名册。 刘娴知道他在想什么,缓和着语气坐直:“等这批回去,咱们就抓新人。不行我就下去省队走一圈,肯定还有没发现的好苗子……” 柴国轩忽然咳嗽了一声。 话才出口,刘娴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飞快闭上了嘴巴,来回看了看。 林暮冬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合上花名册,声音平淡:“去省队走一圈吧,看看新人——” 他的话音顿了顿,没再继续下去。 靠在沙发上的肩背绷得锋锐,林暮冬闭了下眼睛,搭在扶手边上的右手悄然攥紧,起身走到窗前。 “会有天赋好的,带回来,我教他。” 林暮冬瞳色漆黑成一片无边的静邃,视线落在眼前的夜幕里,声音平稳:“薪火相传,不会灭的。” 任何东西都可以倾囊相授,技巧,经验,所有在赛场上无数次征伐积累的经验,一次次扣下扳机后,在靶心上留下的全部痕迹。 他什么都能教。 柴国轩声音哑得厉害:“暮冬……” 林暮冬阖上眼,垂在身侧的右手慢慢松开,食指轻勾了下。 扣下扳机的姿势。 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不下几万次——瞄准,扣发,落枪,下一次瞄准。这些早已经像吃饭喝水一样的动作几乎已经铭刻进肌肉记忆里,他勾起手指的时候,甚至能直接反应出扣下扳机时轻微的清脆扣发触感。 射击原本应当是竞技寿命最长的运动。 一年前,柴国轩还在世界杯赛场的国旗下按着他的肩膀,朗声笑着让他打到五十岁。 所有一直以来因为领队的刻意维护迟迟没来得及面对的问题,终于在世锦赛的强大压力下扑面裹下来,卷挟着他,压得人想要大口喘息。 可林暮冬依然只是平静地站着。 没有发怒,没有不甘,没有咆哮嘶吼质问——哪怕是从他受了伤、不得不退役的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刘娴都没见过林暮冬有过任何失控的宣泄。 他只是开始变得更加严厉,无论对队员还是对自己。 如果不是他近一年来的严厉培训,现在手|枪队的成绩甚至要更堪忧得多。 没去看其他人的神色,林暮冬转回身,拿起衣服:“我出去一下。” 刘娴还想说话,被柴国轩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外头的天色已经全黑了,走廊里安安静静的,有点儿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一段一段的墙面,透落下经年的陈旧气息。 天一天比一天冷,外面的冬意已经隔着窗户透进了走廊,一出门就有鲜明的寒气袭上来,彻骨地往身体里面钻。 林暮冬靠在窗口,摸出打火机,点了支烟。 他不抽烟,只是看着那支烟慢慢在指间燃烧。烟气一缕缕地散进夜空,灰白的烟灰一点点弯下来,无以为继地坠落在窗台上,被风一吹就飘得干干净净。 林暮冬看着那支烟一点点着完,然后霍然起身。 他的脚步几乎有些不易觉察的急躁。 入夜的凉意混着淡淡烟气,翻腾流转,嚣张地追着他穿过明暗交界的走廊,在尽头的那间房间外停住,敲了两下门。 清晰的响声在过于安静的走廊里响起来,突然得足够吓人一跳。 林暮冬蹙了下眉峰,向后退开一步。 好不容易不害怕了的。 这个念头腾上脑海的时候,他几乎还没来的让自己的理智归位,等彻底回神,身体已经自动完成了全部的程序。 林暮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最后一点烟头用力攥进掌心,转身要走,门里忽然穿出来啪嗒啪嗒的小跑声。 门被推开,半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外面很冷,叶枝还穿着单薄的小鹿睡衣,被已经很稀薄的烟气呛得轻轻咳嗽了两下,却还是灵巧地挤出了半个肩膀,拉住了转身正要走的人。 “林教练……怎么啦?” 小姑娘队眼睛弯着,声音依然轻轻的,指尖轻轻勾着他的袖口。 软得像刚剥了糖纸的奶糖。 帮我 林暮冬的脚步顿了顿, 视线落下来。 叶枝身上穿着家居服样式的浅杏色睡衣, 长衣长裤。上衣的袖子有点儿长, 一直掩到指尖, 向上勾勒出单薄的肩膀线条, 领子间露着一点精致纤细的锁骨。 很柔软的布料, 小梅花鹿的鹿角上还戳着几个白色粉色的绒毛球。 意识到自己身上带着的烟气, 林暮冬蹙了下眉,想要向后退两步,袖口的力道却忽然变得鲜明起来。 林暮冬还没来得及回神, 刚攥灭了烟头的左手已经被忽然拉高。小姑娘白皙的手掌从袖口里探出来,隔着衣服捧着他的胳膊,力道轻缓地扒开了他没有着力的手指。 烟头当时还没灭, 他没收力道, 已经烫伤了。 小姑娘屏息抬头,秀气的眉稍微微蹙起, 唇角抿了抿, 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暮冬瞳色沉了沉。 ……总是这样。 自从当初发生意外之后, 总会有人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惋惜, 怜悯, 欲言又止, 小心翼翼——他已经从太多人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情绪,像是已经宣判了他将来的全部命运。 林暮冬阖了下眼睛,压下焦躁转身要走, 手掌却忽然被暖乎乎的力道不由分说裹住。 叶枝两只手都拉着他的左手, 袖口不经意往后稍稍落了落,温暖绵软的掌心径直贴上来,覆落在他的手背上。 小姑娘仰着脸,依然是刚才有点儿为难的神色,语气轻轻的:“只有双氧水了,会很疼……行吗?” 林暮冬微怔。 他没想到叶枝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个,甚至没意识到这也能算是个值得犹豫的问题——但小姑娘无疑在意得不行了,淡色的唇角纠结地抿在了一块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本来是有酒精的,飞过来的时候被没收了……” 叶枝努力解释着,又低头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 纤白指尖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碰了碰,叶枝自己都觉得疼似的微微打了个哆嗦,又强自镇定下来安慰林暮冬,避开伤口轻轻拍着他的手:“没事没事,忍一忍,伤口要处理的,很快就好了。” 嗓音细细的,轻轻打着颤,虽然说的都是医生常用的台词,看上去却无疑没有半点儿说服力。 林暮冬静静听着,骨质锋利的肩背却一点点松下来。 然后收回步子,跟着她的力道进了门。 叶枝的力道轻柔小心,拉着他坐下,转身跑去翻找药箱:“要用双氧水清理伤口,要用纱布,要镊子……” 小姑娘蹲在柜边,给自己背着处理烫伤要用的东西,一边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 林暮冬坐在桌边,瞳底安静深黑,映着叶枝异常忙碌的背影。 好一会儿,新队医才带着齐全的家伙什跑回来,把东西一股脑堆在了桌上。 已经有破损的烫伤需要先消毒清洗,然后再上烫伤膏,才能保证不会感染。叶枝给自己鼓着劲,屏息拧开双氧水,拿镊子夹着纱布,正反沾了沾。 林暮冬很配合,左手掌心朝上放在桌上,视线依然静静拢着她。 叶枝深深吸了口气,颤巍巍把镊子往下按。 …… 小姑娘的手紧紧攥着镊子,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硌得有点儿发红,在林暮冬手掌上方几公分的地方停着,说什么也下不去手了。 林暮冬落下视线,稍许坐直。 正在全神贯注履行队医义务的叶枝显然被他吓了一跳,镊子尖轻轻打了个哆嗦。 撬得他心口压着的沉涩滞闷也跟着悄然晃了下,短暂地透进来些新鲜的空气。 林暮冬看着她,抬手接过那个镊子:“我来吧。” 小姑娘本能的不知道抵抗他的力道,被他握住镊子轻轻一拉,就跟着松了手。 长到这么大也不是没受过伤,林暮冬十几岁离家到了射击队,这些事都是自己做,处理起来其实并不手生。 他的动作稳定利落,干脆得不带丝毫犹豫。捏着镊子调整了下姿势,把沾了双氧水的纱布在左手伤口上按了两下,用生理盐水冲干净,换了块干净的棉布擦净伤口。 烫伤膏的标识很清楚,林暮冬挤了些涂上,单手抽了个创可贴,准备撕开粘上。 一只手不方便,林暮冬拿着创可贴,正准备咬开外包装,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小姑娘蔫答答地坐在桌边,目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手,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地悄悄红了。 林暮冬心口悄然紧了下。 他拿着创可贴的手顿了下,轻轻放下去,左手一扣,把那个有点狰狞的伤口藏在手心和桌面之间,稍稍俯身:“怎么了?” 他的声音温和轻缓,早已经没了刚才在门口时身上的冷淡戾意。 小姑娘红着眼眶,好像有点儿生气了,唇角轻轻抿起来,及时截住了他因为身体前倾快要贴上桌面的左手。 林暮冬还没太弄清情况,怕再吓着她,顺着她的力道把手交了过去。 叶枝把他的手翻过来捧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怎么能那么凶呢?” 小姑娘的眼圈更红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漾了水汽,抽出支棉签,替他把烫伤膏细细涂匀:“疼不疼呀……” 软绵绵的,带一点儿责备的语气,心疼得嗓子都轻轻地打着颤。 林暮冬胸口悄然一悸,微微低头看着她。 因为过于有迷惑性的外表和脾气,叶枝在临床就从来没得到过病人的信任。现在看到他反应平淡,也没因为这种习以为常的事生气,只是匆匆忙忙站起身,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回了床边。 林暮冬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见到小姑娘忽然转头跑了,微微一怔,跟着看过去。 叶枝趴在枕头边上,蹲成小小的一团,努力地摸索了一会儿。 然后拿着一包水果软糖跑了回来。 小姑娘眼睛里的水汽还没退净,换了个消过毒的一次性镊子,撕开包装,从颜色各异的水果糖里翻翻捡捡,一个口味给他挑了一颗。 红着眼眶,眼泪汪汪气鼓鼓的。 全塞进了林教练的嘴里。 鲜明的水果香气转眼和霸道的甜味占据了口腔,林暮冬被齁得低咳了两声,微微低头,想要开口解释,话头却又不觉顿了顿。 叶枝俯身,小心翼翼的给他的伤口吹着气。 小姑娘吹得细致又认真,白皙的脸颊稍微鼓起来一点儿,淡色的嘴唇抿着,吸一口气就轻轻慢慢地呼出来。 架势认真得好像这真是队医什么专业的治疗手段。 说不定真是什么专业的治疗手段。 进门前还仿佛无处不在的焦躁,现在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林暮冬垂着视线,目光落在小姑娘因为刚睡醒,造型还稍微有点儿自由发挥的毛绒绒短发上,拿着创可贴的手悄然添了些力道。 柴国轩无数次跟他说过,让他找些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做,放松放松心情。 可他做不到。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做什么事,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他的枪。 只有在靶位上瞄准的时候,他才能短暂的什么都不想,让自己彻底进入必须的专注状态。他从没计划过除了射击之外的人生,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在不握着枪的时候,还有什么值得做的事。 但是现在……似乎有了。 林暮冬右手攥着创可贴,无意识地使了使力。 尖锐的刺痛从他手腕深处蹿上来,他没有放任那只手发抖,只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腕上,一点点强迫自己放松,把力道控制在了不发抖的临界上。 然后把那个创可贴递了过去。 叶枝刚确认了伤口已经处理妥当,眼里跟着紧张出来的水汽终于散了。放开他的手抬头,弯弯眼睛想要说话,一眼就看见了林暮冬递过来的创可贴。 叶枝怔了怔,仰起脸。 “帮我一下。” 林暮冬把创可贴递在小姑娘队医的手里,稍一犹豫,抬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 上次安慰小姑娘的时候,这个动作曾经被做过一次。叶枝显然很喜欢,眉眼柔软地弯起来,乖乖坐直听着他的话。 林暮冬看着她,把左手重新交到她的手里。 “我自己……弄不好。” 除了训练必要的讨论,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的话。林暮冬几乎已经找不到更合适的话题,轻吸了口气,低声:“帮我一下,行吗?” 他的声线压得低沉轻缓,透出某种近于柔和的气音,落在房间稍许暗淡的灯光里。 林暮冬看着他,漆黑静邃的瞳孔沉默无声。明明还能看得到平时拒人千里的淡漠,却又有着某种极强烈的情绪悄然透出,丝丝缕缕,铺开天罗地网。 叶枝眨了眨眼睛,听话地点点头。 她主修的是运动康复学,处理伤口的临床经验实在太少。虽然因为实在太害怕林暮冬会疼,一开始下手多少有些困难,但贴个创可贴还是没问题的。 叶枝找到创可贴的开口熟练撕开,把背面的粘纸扯下来,小心地贴了上去。 林暮冬的视线始终静静罩着她,看着她每个哪怕最细微的动作。 小姑娘的指尖温暖,动作也轻轻柔柔的,粉色小碎花的创可贴粘在掌心,一点儿都没牵动原本的伤口。 像是完成了什么顶重要的工作,第一次正式处理突发事件的新队医长长呼了口气,目光亮晶晶地,仰起脸弯着眼睛等待队员的评价。 林暮冬:“……” 林暮冬看了看那个创可贴。 美工考虑得非常周到,粉色的小碎花还有黄色花心,排列乱而有序,造型非常可爱。 刚刚迈出了通往正常人类交流第一步的林教练被眼前的创可贴震了震,闭了会儿眼睛,又把迈出的那一步沉默着往回退了四分之三。 生气 在柴国轩和刘娴强压着担忧的注视下, 出门透气的林教练终于推开了门。 门开得不大, 还是灌进来了点儿冷风, 依然锋利轩挺的背影后面, 披着风衣的小姑娘队医也跟着轻手轻脚地钻了进来。 林暮冬手里拿着小姑娘的保温杯, 肘间夹了个大号抱枕, 还拎着那个辗转了好几次的餐盒。 不知道是被这一套行头冲淡了身上的寒意, 还是对方的心情确实有所好转。刘娴坐在边上,看着林暮冬一丝不苟放下保温杯、塞好抱枕、把装着小鸭子奶黄包的餐盒塞进微波炉,莫名觉得对方出去时身上的冷戾几乎已经觉察不到了。 也可能他们的新队医还兼修过心理疏导。 新队医超厉害, 应该给新队医打call。 为眼前的情况找到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刘娴放心了,趁着有没收棉花糖嫌疑的林教练没回头, 飞快给新队医抛过去一块泡泡糖。 练射击的, 手上大都多少有准。西瓜造型的泡泡糖跨过一道弧线,啪地掉进了小姑娘怀里。 叶枝眨眨眼睛, 坐在塞了星星抱枕里的椅子里, 有点儿好奇的仰头。 刘娴朝她比了个拇指, 朝功劳不小的小姑娘感激地眨了两下眼睛。 自从离开大学校园, 已经很久都没经历过这种暗中传纸条似的刺激。叶枝莫名生出点儿紧张感, 坚定可靠地朝刘娴点了点头, 把泡泡糖藏进掌心,又一点点不着痕迹地挪进了口袋里。 …… 浑然不知自己不光卸了人胳膊,居然还在围观人群的眼里没收了小姑娘的棉花糖。林暮冬背对着桌面, 定在微波炉前, 沉默地多站了一会儿。 然后上手拧上了旋钮。 林教练能知道微波炉是打开往里放东西的已经够不容易,要求不能太高。刘娴眼疾手快,在他要把旋钮转到10之前冲上去拦住,调回了相对安全的一分钟:“叶队医也来啦——叶队医是来看开会的吗?快快,坐一会儿,我们这就开……” 柴国轩已经不想再开会惹得林暮冬烦心,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被刘娴反肘怼了一把,不由分说按在了沙发上。 小姑娘去睡觉的时候就老大不情愿,一心想要看射击队开会。林暮冬没穿外衣,出去的时间也不算太长,正好足够去队医的屋子里坐坐,然后以开会为由带着人回来。 相比于半夜去练枪,这种事当然是值得鼓励的。 刘娴已经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任务,撕开袋瓜子哗啦啦倒在桌上,从塑料袋里翻了翻存货,给叶枝拿纸杯冲了杯奶咖,热气腾腾地搁在了桌边。 叶枝微微睁大了眼睛。 奶咖是带来的速溶冲品,咖啡的成分微乎其微,甜甜的奶味跟着热气一块儿升腾起来,迅速冲淡了深夜缭绕着的倦意。 这种饮品无疑是不够健康的,但偶尔喝上一两次问题还不大。射击队禁止喝咖啡,严禁摄入过量咖|啡因,教练组每次要熬夜,都会拿这些聊胜于无的东西安慰安慰身体,假装自己真的一点儿都不困。 小姑娘无疑也不常碰这些东西,秀气小巧的鼻尖轻轻动了动,眼睛悄悄跟着亮了起来。 林暮冬在微波炉前站了一分钟,看着旋钮一格一格挪回初始的位置,没等清脆的提示音响起来,就抬手拉开了门。 刘娴探头看了看,忍不住“啊”了一声,抬手拍脑袋:“怪我怪我,忘告诉你掀盖了……” 她不知道林暮冬究竟热的是什么,还以为是普通的馒头花卷,没想到是这种专门做成好看形状的小点心。 餐盒没掀开盖子,里面的小黄鸭被蒸汽一腾,整个胖了一圈,翅膀和尾巴尖都软哒哒都塌下来,橙色的嘴巴晕开了一半。 一点儿都不好看了。 林暮冬没开口,垂在身侧的右手轻攥了下。 叶枝捧了奶咖小口小口抿着,有点儿忍不住好奇,从他身后探了探脑袋。 小姑娘的目光落在大变活鸭的奶黄包上,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坐了一会儿,噗地笑了。 林暮冬怔了怔,眉峰轻轻蹙起,视线落在叶枝的身上。 小姑娘的笑点很奇异,看着那两个早已经看不出造型的奶黄包,笑得停都停不住,单薄的肩膀跟着一颤一颤的,眼睛软软地弯着,清亮干净的笑意倾落下来。 她好像一点儿都没觉得这样的奶黄包有什么不好看,放下纸杯跑过去,小心地把餐盒端了出来。 两只小黄鸭并排挨着,软趴趴塌在餐盒上,被她轻轻戳了两下湿哒哒的尾巴。 小姑娘揉揉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还弯着,仰头乖乖地道谢:“谢谢林教练……” 林暮冬心口蓦地空了空,眼尾无声轻绷了下。 他还记得那时候把叶枝惹哭了的,碎成几瓣的那个棒棒糖——他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同,奶黄包已经热坏了,连他都知道不好看,也再变不回去修不好了。 可小姑娘就是高高兴兴的,捧着餐盒,很宝贝地跑回桌边放下,和奶咖一块儿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心满意足。 刘娴来回瞄了两眼,迟疑着开口解围,打算让叶枝把餐盒放下,叫林教练再出去给队医买两个好看的奶黄包赔她。 叶枝还挺认真地摇了摇头,把饭盒往怀里护了护。 “奶黄包就是奶黄包呀。” 叶枝眼睛弯弯的,挺高兴:“这就是林教练给买的。” 小姑娘吃着东西,话音有点儿含糊,软软糯糯的,大概是怕林暮冬再被误会,认真跟刘教练强调:“林教练不是在吓唬我。” 刘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也觉得林暮冬不会故意把鸭子拿微波炉改造成进击的鸭鸭来吓唬小姑娘。 一度被整个射击队怀疑只靠光合作用活了七八年的林教练估计也没这个动手能力。 要是背着林暮冬,刘娴有一百种对着小姑娘吐槽人形冰箱的办法,偏偏现在林暮冬就站在边上,瞳光沉沉的不辨情绪,还不知道在出什么神。 刘娴咽咽唾沫,不知道该怎么当着林暮冬的面接这句话,卡了一会儿,凭着直觉重操起哄自家闺女的语气,笑着点点头:“怪不得,林教练给你买的,所以才这么高兴的呀?” …… 看着柴国轩看自己像看怪物似的目光,刘娴觉得自己今晚大概不宜说话。 偏偏她才下定了决心闭嘴,刚刚才被流心奶黄馅儿烫得直吹气的小姑娘忽然仰起脸,眸子弯起来,晶晶亮亮的:“嗯!” 刘娴:“……” 刚刚还提议再开个会的刘教练按了按额角,回头看向柴国轩,有点儿想申请回去先睡个觉。 但柴国轩无疑已经被她那时候的一怼说服了。 不光说服了,柴国轩已经主动摊开了笔记本,打开花名册,拖着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的林暮冬坐下开会:“来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咱们先开会,也让叶队医帮忙参谋参谋。” 林暮冬的视线依然落在叶枝的身上。 奶黄包已经不结实了,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腿,吃的又小心又精细。还特意戴了一层一次性手套,一点儿一点儿地揪着,放一小块搁进嘴里,眼睛就要微微眯一下。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斯斯文文吃着东西的小姑娘抬起头,眼睛又弯成细细的月牙儿。 柴国轩年纪大了,对年轻人的眉来眼去不敏感,顺着林暮冬临走前的话题继续思考着该讨论什么:“商量点儿什么?瞄具校准考虑了,隔音耳罩定了,明天的项目里就飞碟有一个奥运会项目,剩下的都是小项,暂时是用来给他们练手……” “翻译、后勤、协调组都定了。” 刘娴跟着心不在焉的点头,抄着手机反复确认了几遍那个除了分享文件就没有任何聊天记录的账号归属,有点儿惊恐地抬头瞄了一眼林暮冬,又在对方冷淡强悍的气场迅速低下头。 林暮冬居然会给她发文字内容的微信。 林暮冬居然会问她,弄坏了东西叶队医为什么不生气。 刘娴不知道哪件事更恐怖一点,有一句没一句接着柴国轩的话,噼里啪啦打字:脾气好吧……她之前生过气吗? 手机上无声冒出了条消息,林暮冬看着回复,微微蹙了下眉。 并不能算是生气。 但反应依然是和现在不一样的。 林暮冬拿过手机,刘娴的屏幕上,第二条消息接着冒了出来。 林暮冬:哭了。 刘娴瞬间惊了。 八卦的欲望暂时压住了赛前的紧张压力,刘娴飞快敲键盘,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刘娴:之前弄坏过东西?哭了?怎么没跟队里说,我们赔给她啊! 刘娴:小姑娘没那么娇气啊,倒是挺宝贝你给她的东西的,鸭子都长那样了,脑袋现在还留着没吃呢。 刘娴:那这次跟上次有什么不一样?你找到区别没有? 柴国轩还在念叨明天的比赛,林暮冬简洁开口,纠正了两个时间顺次的疏漏,视线重新落回屏幕上。 他就是没弄清楚,这次和上次究竟有什么区别。 林暮冬拿起手机,正要回复,刘娴最后一条消息也跳了出来。 刘娴: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上次也是你弄坏的啊? 林暮冬看了一会儿那条消息。 上一次不是他弄坏的。 是他给的糖,估计是那时候跟那几个异国运动员发生冲突,不凑巧给撞坏了。 林暮冬抬起头,视线转向正和刘娴询问具体的射击原理的叶枝。 小姑娘眉眼干净柔和,明亮地落在温暖光线下,捧着那个餐盒,眸光亮得和刚才跟刘娴的问话点头应声一模一样。 当时隔了一会儿才接上的对话被重新连起来,不厌其烦地详尽释义,每个字给他解释清楚了,清楚地列在眼前。 是林教练给的东西,所以高兴。 是他弄坏的东西,那就不生气了。 收钱 叶枝坐在大办公室, 细嚼慢咽地吃了两个奶黄包, 喝净了一杯奶咖, 听完了一整场临时会议, 心满意足地被林教练送回了房间。 回房的时候, 林暮冬把那支坏了的棒棒糖给要走了。 小姑娘很大方, 一点儿都没跟林教练抢。 明天就是第一天比赛, 整个酒店异常安静,队员们都在争分夺秒地调整状态。叶枝回房间看了会儿资料,吃饱喝足的倦意也袭上来, 简单洗了洗漱,就躺回床上闭了眼睛。 饱饱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 叶枝跟着整个教练组一块儿坐上大巴车, 到了世锦赛开幕式的室内体育馆。 林暮冬没跟着教练团上场,中国队的执旗手是新选出来的。二十出头, 飞碟队的小伙子, 一身中国队队服英俊挺拔, 精精神神地高举着国旗进了场。 体育馆里的温度不比外面高多少, 冻得人手脚冰凉, 激昂的进行曲和外语解说把耳膜震得嗡嗡作响。 转眼就把睡意消去了大半。 叶枝坐在场边的休息区, 趴在栏杆上认真看着赛场上的队伍,捂着嘴悄悄打完了最后半个哈欠。 小姑娘到现在也没能习惯早起,差一点儿就梦游着起来关闹铃, 紧赶慢赶背上药箱跟着大巴车过来, 连保温杯都没来得及带。 要是还有昨晚的奶咖喝就好了。 叶枝往指尖呵了两口气,小心把手揣进脖子上挎着的手套里,正要蹦两下运动生热,甜甜的奶香气忽然沁过鼻间。 回过头,一纸杯奶咖已经被递了过来。 林暮冬单手搭在栏杆上,身体随意靠着手臂,肩背线条好像比平时放松了些。视线没落在她身上,依然专注扫视着在各个开场的代表队,大概是在默记每支队伍过来的熟脸老手。 他的身边放着个硕大的黑色保温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明明从上到下圆咕隆咚的没棱没角,看起来居然也跟人一样威风霸气得不行。 霸气的保温杯现在正牢牢扣着盖子,那杯奶咖被林暮冬稳稳拿着,递到身边的小姑娘面前,袅袅腾着淡白色的热气。 叶枝睁大了眼睛,连忙开口道谢,抬手接过了纸杯。 刚想了想就有奶咖喝了,叶枝忍不住,稍微朝看起来就挡风的高挑身影挪近了点儿:“林教练,你可以许愿吗?” 林暮冬怔了怔,收回视线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有点儿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满眼期待地盯着他。 解说已经念到了下一支队伍,林暮冬收回视线看向赛场,声音落在冰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和缓低沉:“许什么?” 叶枝捧着纸杯,抓紧机会:“我想看看你的手腕——” 林暮冬搁在栏杆上的右手动了下,收回了口袋里。 小姑娘瞬间泄了气,耷拉着脑袋乖乖趴在栏杆上,小口抿起了纸杯里的奶咖。 她的沮丧实在太过明显,林暮冬心底不着痕迹地一软,趁着下一支代表队还没过来的间隙,稍稍落下视线:“许个别的吧。”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黑沉安静:“许个别的,我答应你。” 小姑娘有点儿犹豫,指尖轻轻勾着衣服,很认真地纠结起了来之不易的机会。 队伍一支支上场,各国代表队都已经结束列队。作为射击项目内专业水平最高的赛事,射联主席也特意到场,正在一片掌声里朝台下反复致意,准备致开幕辞。 这种致辞通常要花耗不少的时间,大意无非是公平竞争更创佳绩,没什么好听的。林暮冬正要坐回去,衣角忽然被轻轻牵住。 林暮冬放慢脚步,稍侧过头。 小姑娘被他带着往回走,熟能生巧的稳稳当当缀着,微微仰着脸,眸子澄亮清澈:“我能看你打枪吗?” 林暮冬:“……” 敬业的新队医偏了下脑袋,仔细想了想刘娴说过的“看林教练打枪要收钱”,在羽绒服口袋里努力翻了翻,找出几张准备了很久的纸币。 毛茸茸的白色并指手套软乎乎的,有点儿吃力地捏着三张十块钱,递了过去。 林暮冬低头,无声地蹙了下眉。 看出林教练眼里的疑惑,叶枝犹豫了一会儿,给他背刘娴当初说过的话:“十块钱看一眼,每看三眼加一百,再看多点就要扣工资了……” “我还没发工资,钱都在卡里存着,身上的现金不多了。” 小姑娘的算数很好,有点儿紧张地攥着浑身上下仅有的三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商量:“就看三眼……” 在电子支付普及到几乎已经代替纸币的现在,林教练的练枪室要是贴着收款码,叶枝都盘算着上去直接扫码付钱了。 越是厉害的人,练习工作的时间越是值钱。叶枝仔细想过曾经看到的那张林暮冬夺金的照片,觉得自己给的钱还是有点太少了,应当更郑重诚恳一些,再加个红包封起来当作手信的。 迟了一瞬才跟上小姑娘的思路,林暮冬低头看着她,没接她递过来的钱,抬手轻轻推了回去。 他没说话,叶枝有点儿紧张,屏息抬起头,迎上始终黑沉深邃的眼瞳。 林暮冬的视线拢着他,眼底的哑然无奈停留了一会儿,忽然浸过些极浅极淡的笑意。 一瞬间几乎彻底柔和了他身上的全部锋芒。 稍纵即逝,只是在异常深邃的瞳底打了个旋,就迅速沉入更深更隐蔽的地方,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叶枝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眼睛,努力踮了踮脚。 林暮冬抬手,轻轻拢了下她的短发。 “不要钱。”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声音安静低沉,像是保证:“你可以看,不要钱。” 小姑娘被他揉着脑袋,眸子里的光芒忽然雀跃起来。 林暮冬覆着她头顶的手稍停了一会儿,轻轻揉了两下才放开,抬头看向主席台,还贴着创可贴的掌心微微攥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掌心的温度没立刻被冷风带走,反而格外多留了一阵,暖得人几乎生出某种可以暂时放松下来的错觉。 叶枝还牵着他的衣服,仰着头,高高兴兴的:“就我不要钱吗?” 林暮冬迟疑了下,迎着小姑娘格外期待的目光,点点头。 小姑娘眼睛都高兴成了月牙儿,眸光温软清亮,脑袋顶上都像是跟着飞快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花。 主席台上的致辞已经停下了,裁判员宣布赛程规则之后,就会开始进行一些小项目的初赛,明天开始到十五号,会进行男女合计七十余项大项的竞争。 林暮冬也重新把心神放回了赛场上。 第一天的项目大都是青少年组的预赛,主要看各国在射击项目上可能的发展,有远见的教练也会在这时候观察其他国家格外出彩的苗子。虽然不是重要赛事,对于奠定未来发展的基础却格外重要。 林暮冬跟回来的柴国轩和刘娴说了几句话,就下到赛场边,替小队员们一个个矫正起了手里的枪械。 虽然平时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格外严厉的教练,真在上赛场前看到他的身影,一群半大少年却都忍不住雀跃了起来。 搞体育的,没几个人的梦中偶像不是本项目叱咤风云的强者。 林暮冬当年就是在世锦赛青少年组,凭着一支枪横空出世统治了枪坛,当年那些传说一样的战绩早成了这些小队员耳熟能详的神话,这一批队员就没有不崇拜他的。 有他帮忙矫正枪械,原本还紧张得不行的队员们渐渐都镇定下来,有几个甚至还雄心勃勃地对他许下了一定进决赛夺牌的保证。 林暮冬静静听着,一个个地点头,面对鼓起勇气要击掌握手蹭运气的队员也一律配合,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怀疑这些小队员的话。 “射击最重要的就是自信,要稳得住,相信肯定能打中靶心。要是自己都怀疑了,手肯定也偏了。” 刘娴在边上跟着,给叶枝轻声解释,又忍不住笑了笑:“林教练平时严厉,真到比赛的时候还是惯着这些臭小子。” 当初的少年也已经成了激励新一代的教练,刘娴站了一阵,声音稍低下来:“薪火相传,教练总是得为队员牺牲点儿什么的……” 比如上赛场的机会,比如训练的时长,比如曾经睥睨耀眼的骄傲。 比如梦想。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描述某种属于所有竞技运动的、一代接一代无可挣脱又心甘情愿走上的宿命。 中国队的气氛被坐镇的林暮冬彻底稳住,小队员们原本还有些紧张,这会儿也放松下来,围着他争先恐后地让他检查自己的枪。 这边的气氛也引起了隔壁几个准备区的注意,其他国家的教练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叶枝也抬起头,跟着看过去。 林暮冬放下最后一个队员的枪械,按了下他的肩膀,向后退到所有人身后,轻攥了下右手手腕。 他站得很直,像是从来都没有放下过身上的担子,肩背重新恢复了赛时的沉利锋锐。 好像只要有他站在这儿,就真的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 有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上来引导队员就位,辅导人员和后勤陆续退出场外,随着比赛开始的宣布声,清脆的枪声开始一发接一发响起来。 第一天的项目不多,又都是预选赛,组别安排的很密集,中国队所在的第一组和第三组很快完成了当天的项目。 队员们挨个交枪回来,被刘娴笑吟吟地揉脑袋拍肩膀,几个发挥特别好的假意虎着脸训几句以免骄傲。林暮冬站在稍微靠后的位置,也被一群半大孩子围得水泄不通,直到柴国轩下来一个个拎着耳朵轰回去,耳边才稍微清净下来。 接下来已经没了中国队的组别,林暮冬拿了枪,准备去备用枪馆。 “去练枪?” 柴国轩正跟刘娴说话,一眼看见他手里的枪盒,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过去:“还说你昨天没去练……走,有刘娴看着,我跟你一块儿去。” 为免林暮冬一个人出现什么意外,这阵子都是柴国轩看着他练枪。昨天林暮冬没跟去,又出了打架的事,柴国轩猜他今天就要去练枪,快走几步准备跟他一块儿过去:“走吗?我这儿没什么事了……” 林暮冬没动。 柴国轩皱了皱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看,迟疑着端详林暮冬的神色:“有东西忘了?我——还能看吧?” “能。” 林暮冬点点头,看着完成工作的叶枝也跟刘娴请好了假,小跑着跟过来,开着小花儿在他身边高高兴兴地站定。 ……薪火相传。 教练总是要为下一代牺牲点什么的。 林暮冬从小姑娘满眼的期待里移出视线,看向面前尚且茫然的柴国轩,沉默着横了横心。 “但是……要收钱。” 教你 柴国轩:“……” 为下一辈牺牲了几十年的老教练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出来比赛身上没带现金, 先莫名背上了一百三十块钱的外债。柴领队心痛得说不出话, 跟在据说只能看四眼的得意门生后头, 恍惚着进了空无一人的练枪馆。 现在正是比赛时间, 没有队员这时候过来训练, 馆里空荡荡的异常冷清。 叶枝对训练馆已经不陌生, 却还是头一次看到林暮冬练枪, 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就忍不住落在靶位上绷得锋芒锐露的身影上。 刚打了欠条才进来的柴国轩异常震撼地抬了头,看向一动不动盯着林暮冬看的小姑娘。 看一眼少一眼。 小姑娘原来这么有钱。 财不外露是好事。柴国轩调整好心态, 顺手拉过两把椅子,示意叶枝一块儿坐下:“叶队医对射击了解多吗?用不用给你讲讲?” 一直坚信练射击的时候不能说话,小姑娘正牢牢闭着嘴巴, 有点儿惊讶, 眨眨眼睛抬头。 柴国轩猜出怎么回事,笑着摆摆手:“没关系, 边上有人说话也是抗压训练的一部分, 林教练当初训练的时候, 我们还专门找人在边上鼓掌念诗呢。” 林暮冬在赛场上受到的针对比别人多得多, 这种训练是必需的。只有能全然无视身边的一切无关干扰, 才能保证成绩在任何时候都不受影响。 叶枝听领队回忆往事的时候也听过不少这种事, 看着确实依然纹丝不动的林暮冬,仔细想了下边上还有人拍手念诗的画面,睁大的眼睛忍不住轻轻弯了弯。 早听刘娴说过新队医在训练馆里几乎从来不说话, 柴国轩决心循循善诱, 自己也坐下去:“射击的时候主要凭借感觉,瞄具只是辅助器械,世界冠军里还有挺多高度近视的。” 柴国轩示意了下正在瞄准的林暮冬,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手稳心稳,瞄准的时候必须保证身心平和,每次都在两次心跳的间隙击发,这样才能最大限度消除自身的干扰……” 他一个人陪林暮冬练枪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只能让林暮冬自己练,每次都悬着颗心放不下。 现在新队医也让看了,回头练枪就有人陪着了。 要是还能陪林暮冬说说话就更好了。 柴国轩挺欣慰,心算了几次看林教练练枪的花销,决定找机会就给小姑娘打个报告上去,好歹也要多加点勤奋工作的奖金。 听着柴国轩的讲解,叶枝眨眨眼睛抬头,目光重新落回林暮冬身上。 长时间的训练其实比想象中还要更枯燥。 林暮冬一丝不苟地重复着举枪、瞄准、落枪调整的动作,整个人都像是架尤其精密的机器,每次出枪的位置和角度都几乎看不到任何变化。 比少年时更精准,更强悍,更有力道。 也更冷淡安静,像是早已经把这些动作变成了肌肉和骨骼的本能。 安静。 叶枝心里动了动,终于意识到了一直以来有些奇怪的地方。 林暮冬只是一次接一次地瞄准,每次动作都在最后一瞬卸力收起,然后再重复新一轮的动作,从始至终都没扣下过扳机。 训练馆里一直静悄悄的,始终没能听到熟悉的清脆枪声。 “训练是可以分解的,有时候会成百上千次地重复同一个环节。” 看出她眼里的疑虑,柴国轩抬头看了一眼林暮冬,轻咳一声,声音压得稍低:“林教练现在就是只在练习瞄准和手臂的稳定度,这也是训练里很重要的一环……” 叶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坐回椅子上。 哪怕只是瞄准,林暮冬的气势也还是在的。 冷白修长的手指握着枪柄,掌骨因为握枪的动作跟着微微凸起,牢牢掌控着手里的枪,动作凌厉得行云流水。 叶枝看过很多队员射击,却只在林暮冬身上见到过这样鲜明的气势——就好像在他举枪的时候,靶心就已经被枪口套牢,只要扣下扳机,就一定能射得中。 退役近一年,林暮冬从来都没把枪真正地放下过。 被护腕牢牢裹着的右手看不出更多端倪,叶枝收回目光,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腕,尝试着模仿林暮冬握枪的姿势。 心手合一,握枪举枪看起来容易,其实要调动起所有的肩背臂部肌肉,力量负荷已经很重。叶枝空握着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手臂已经隐约发酸。 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哪怕轻微施加的力道,都可能引起蛰伏着的伤势爆发。 叶枝抿了下唇角,抬头看着依然一遍接一遍沉默着重复举枪瞄准的林暮冬。 比如……扣扳机。 她有点儿猜到林暮冬为什么必须退役了。 * 柴国轩又坐了一阵,组委会就发来了通知,要求领队回去开会。 都是花了钱的,柴国轩紧赶慢赶看完了攒着剩下的那三眼,反复嘱咐林暮冬一定要照顾好新队医,匆匆离开了训练馆。 原本就安静的场馆,一眨眼就变得更安静了。 林暮冬刚和柴国轩说完了话,回过身,小姑娘正趴在枪盒边上。 训练馆里只有他在练枪,没开取暖设备,空荡荡的半开放式场馆冷得和外面相差无几。叶枝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清亮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悄悄凑到靶位旁,正研究着那柄陪了他十年的枪。 小姑娘离枪还有些距离,手藏在身后,指间勾着袖口,唇角有点儿紧张地轻轻绷着。 小心翼翼的。 林暮冬拿起枪,把贴合手型特制的枪柄握在手里,错开枪膛:“害怕?” 叶枝摇摇头,努力把腰背挺得直了一点。 不能怕。 其实还是挺吓人的——不光是因为枪声响起来震得人找不着北,也因为那把枪自身就长得实在比别的威风上不少。 每个运动员的枪械都要按照本人的习惯和手型定制,林暮冬的手指颀长骨节分明,枪的木托也摹出几乎锋芒毕露的棱角。金属枪管寒光闪闪,枪口黑洞洞的,几乎让她想起刚来射击队的时候做的那个梦。 林暮冬的枪口对着他,扳机叩下来,子弹擦着她的耳骨呼啸而过,透出灼热痛楚。 后来已经不会再做那个梦了,梦里的情景却还是时不时就会在她脑海里冒出来。 那也不能怕。 怕就说不定不让看打枪了。 叶枝还想替林暮冬弄清楚病因做好治疗计划,用力摇了摇头。 绷着的小脸勇敢又坚决。 林暮冬微低着头,视线拢着硬说不怕的小姑娘,眼尾悄然和软一瞬。 这次叶枝看准了,目光雀跃着追上那些堪称温和的浅淡笑意。一不小心滑进漆黑深邃的瞳底,心跳忽然快了下,本能屏息,微微缩了缩脖子。 这次那些笑意没有很快消失。 很淡,像是被厚厚的冰面牢牢封着的薄烟,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 但又确确实实地匿起了他整个人在射击状态下的所有锐利锋芒。 林暮冬低头看了她一阵,俯身拎起保温杯,用杯盖装了杯奶咖递过去:“可以说话。” 奶咖居然真是从那个漆黑霸气的保温杯里倒出来的。 叶枝瞪大了眼睛,本能站得更直了一点儿,屏息接过装了香喷喷热乎乎奶咖的杯盖。小心抿了两口,还是觉得那个保温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跳起来造反,一边自己倒自己一边愤怒抗议“装的什么破东西”。 始终对林暮冬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抱有奇异的固有认知,叶枝特意双手捧着杯盖,轻轻摸了两下,忧虑抬头:“这些都是呀……” 林暮冬正低头整理枪械,闻言摇了下头:“只有两杯。” 他记得小姑娘很喜欢喝这个,稍一沉吟,还是抬手安慰地揉了下叶枝的脑袋:“刘教练说这种饮料对身体不好,偶尔喝一喝可以,不能常喝。” 叶枝松了口气,弯起眼睛点了点头:“我不多喝的。” 小姑娘的头发柔软温顺,带着一点儿毛绒绒的碎发,随着点头的动作,一下下轻轻蹭着他的掌心。 酥酥痒痒的,一点儿和暖的温度透过来,温顺地贴合掌心。 林暮冬的手轻轻一拢,低头看着她。 奶咖被抿了两口,小姑娘唇边留了一小圈奶沫,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澄亮温软。 像是层软绵绵的糖霜,劈面相逢,猝不及防,细细柔柔覆落下来。 林暮冬的瞳底悄然深了深。 还记得林暮冬要继续练枪,叶枝捧着奶茶,正要跑回去继续坐着看,手臂却忽然被轻轻握住。 叶枝眨了眨眼睛。 “不想练了。” 林暮冬声音低沉轻缓,听起来有一点点哑,微微低头:“今天……不想练了。” 叶枝看着他,心里有点儿难受。 今天是世锦赛第一天,林暮冬站在自己原本征战的赛场上,一定不会多好过,不想练也是正常的。 “那就不练呀。”小姑娘没挣开他,声音软软的,“做点别的事,放松一下,休息一会儿……” 她原本还盘算着搬小板凳坐在林暮冬的靶位边上,帮忙鼓掌念诗的。 不练了也好,今天已经没有中国队的赛事,她不用随队备用,不管林暮冬想做什么,都能陪着对方一起。 叶枝仰起脸,轻轻眨着眼睛,等着他的主意。 林暮冬点了下头,放开手,打开了虚扣着枪盒。 叶枝眼睁睁看着林暮冬取出那支看起来就特别吓人的枪,安上发子弹,枪管朝地倒握着向她递了过来。 林暮冬握着自己的枪,静静看着她:“我教你打枪,可以吗?” 九环 叶枝屏息看了看那柄枪, 小心翼翼仰起脸。 林暮冬看着她, 神色第一次隐约显出些并没有彻底把握的不安, 漆黑瞳底映着眼前的小姑娘, 一片无声的静水流深。 那把枪被他握在手里, 安静清冷, 像是忽然驯服得收敛了全部的锋芒戾气。 叶枝抿了下唇角, 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小姑娘的手有点儿打哆嗦,秀气的脸庞紧张地绷着, 却没有迟疑畏缩,朝林暮冬手里的枪伸出了手。 林暮冬把枪交进她掌心。 枪的分量比想象中的要更重一点儿,沉甸甸地压在手里, 木制的手柄依然带着主人的体温, 一同被忠实地交付过来,温温熨在手掌上。 枪柄是完全按照射手自身的手型定制的, 叶枝的手比林暮冬小上不少, 握上去多少有些吃力。努力把手指收紧, 才终于端稳了手里的枪。 再要瞄十米开外的那个小黑点, 几乎就已经是完不成的任务了。 叶枝侧头望了下林暮冬, 犹豫一会儿, 按照想象中瞄准的姿势,偷偷闭上了一只眼睛。 林暮冬扬了下眉峰。 小姑娘左眼闭得吃力,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 唇角抿得微微绷起, 手臂依然止不住地打晃,根本找不准叩下扳机的时机。 眼看最后一点儿力气也要用完,叶枝胳膊一软,握着枪的手几乎要落下来,枪柄忽然被稳稳托住。 叶枝下意识仰起脸。 林暮冬单手托着枪柄,深邃瞳光倾落在她身上,手臂稳得不可思议。 小姑娘努力瞄了半天靶心,这会儿眼睛已经有些发酸,和倾注下来格外宁静深彻的目光一撞,眨了两下眼睛,心神忽然不由自主地微眩。 “慢慢来,先找感觉。” 林暮冬声音轻缓,托着她手里的抢柄向上抬了抬:“按柴队说的,心跳间隙叩扳机,不怕脱靶。”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磁性,大概是怕声音大了惊扰小姑娘,又把音量稍稍压低,就从胸腔里带出了近于温柔的微哑气音,在小姑娘的耳朵里酥酥爆开。 平时几乎不靠说话交流的林教练对自己的声音毫无自觉,微微低头,等着叶枝按照自己的指导叩扳机。 …… 隔了好一会儿,叶枝依然没动。 第一次碰枪不敢叩扳机是正常的,林暮冬依然替她托着枪靶,稍稍低头:“怎么了?” 他回忆着刘娴的教导方式,尽力想鼓励上几句,身前的小姑娘却已经深深埋下脑袋,小巧的耳朵尖红通通地发烫:“没,没有间隙了……” 林暮冬怔了怔。 叶枝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按了两下胸口,努力想要安抚下砰砰作响的心脏,心跳却怎么都慢不下来。 两次心跳中间都数不过来数,更不要说叩扳机了。 林暮冬稍迟一瞬才理解了她的意思,眉峰反而蹙起,轻声说了句抱歉,接过枪下了子弹放好,指腹抵上了小姑娘的腕脉。 微凉的指腹落在小姑娘开始隐约一块儿透着粉的手腕上,全神贯注地测着脉搏,修长干净的手指稳定有力,拇指稳稳托着她的手腕。 叶枝的心跳更没间隙了。 林暮冬简单测了她的心跳,整个人都严肃下来,拉过把椅子让小姑娘坐下,半蹲着稍抬起视线:“是太紧张了吗?休息一会儿,调整呼吸,心跳太快了。” 清楚心动过速的感受,他的语气沉静安稳,一丝不苟地带着小姑娘调整呼吸频率,直到叶枝脸上的热度彻底降下来,眼底藏着的担忧才悄然散去。 叶枝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深呼深吸。 小姑娘脸上的红晕已经退了,还留着层薄薄的淡粉,一吸气脸颊就跟着微鼓起来,软乎乎地呼出去,带起轻轻浅浅的气流。 林暮冬依然半蹲着,视线落在她身上,瞳底专注关切:“还难受吗?” 叶枝连忙摇摇头。 额间的细碎短发也被晃得稍微松散下来,温温软软地搭在小姑娘白皙的额头上。 其实刚才也不算难受。只是那种感觉实在有点儿太陌生了——她不是第一次心跳得这么快,以前遇险和做噩梦的时候都会心跳加速,可这还是第一次不害怕也不无措。 甚至还在心底生出了不自觉的模糊期待。 只可惜林教练的反应实在太迅速专业,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顺利安抚了下来。 那种感觉也稍纵即逝的,一眨眼就又不见了。 林暮冬不准备让叶枝太过勉强,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准备把枪收起来。 他的袖口忽然被轻轻牵住。 力道很轻,却意外显得认真坚持。林暮冬微怔,侧头看过去,叶枝已经跟着站了起来。 小姑娘眉眼柔软,眸子却盈着亮晶晶的光,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林教练,我还想再试一次。” 林暮冬手下一顿。 那柄枪被他握在手里,叠了两个人的温度,早已经不能更熟悉的木制的把手几乎带了某种近于安稳的静默,无声地躺在他的掌心。 纤细白净的手指轻轻贴上来,软软地擦过他的掌侧,从中间找到一点缝隙,努力地试着去握那柄枪。 像只头一回出窝的小仓鼠,明明紧张得不得了,还是坚定地要从安稳暖和的窝里出来,小步小步地挪上他的手掌。 不期而至,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探出脑袋,悄悄造访着他的世界。 林暮冬几乎察觉到了掌心被覆落下的融融暖意。 这样的暖意烫得他心口尖锐一疼,下意识松开手,失去握持的枪向下一歪,眼看要摔到地上,就被小姑娘已经准备好的手稳稳握住。 叶枝握着枪,仰起脸望着他,眸子明净得像是新雪刚融化的清澈水流。 林暮冬的手伸过去,帮她握稳了手里的枪。 * 叶枝打了好几轮的实弹,终于从一开始连靶纸都碰不到,练到勉强射中了一回三环。 还是小姑娘的胳膊都酸得抬不动了,摇摇晃晃地不小心叩了扳机,一不留神打中的。 被林教练毋庸置疑地判定成了“大有进步”。 今天的比赛项目已经全部完成,射击队也回了酒店。柴国轩回去没看见人,急惶惶给林暮冬发了一串消息,一个劲追问他是不是人家小姑娘看的眼数太多,叫他抓起来当了靶子。 在领队的密切关怀下,被严重怀疑贩卖了人口的林教练不得不暂停了今天的练习,及时领着新队医赶上最后一轮大巴车,一起回了酒店。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晚了,街灯都亮起来,暖黄色的光芒给街道也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夜色宁静得几乎觉不出冬夜寒意。 小姑娘被裹得严严实实,乖乖蜷在座位里,还有点儿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林暮冬坐在边上,一点点剥着刚买的饭团:“已经很好了,柴队说过,他刚练枪的时候连着一周都没摸准靶纸,次次训练加练罚跑。” 他从没安慰过人,尽力地斟酌语气,给她举着例子:“刘教练刚练枪的时候,一组子弹都打到隔壁靶上去了。” 叶枝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小姑娘一笑起来,睫尖跟着阔开柔软弧度,眼睛就又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车窗外的灯光偷进来,落在她柔软的额发上,把那些碎发刷上了一层近于琥珀的暖色。两个人并排着坐在一块儿,几乎能清晰的看到脸上柔软细小的干净绒毛。 林暮冬稍松口气,把还热乎的饭团递进了小姑娘白白软软的手掌心。 他的视线在一片泛红的痕迹上停了一阵。 他们练得久了,虎口早已经生出一层薄薄的枪茧,握枪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叶枝握了一下午的枪,虎口都被硌得发红,这会儿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就显得格外明显。 看着就觉得疼。 小姑娘温温糯糯的,却意外的能吃苦,一点儿也没因为手疼不高兴,弯着眼睛小口小口咬着饭团:“林教练——那你呢?” 林暮冬眉峰微扬。 叶枝被有力的例子接连安慰,也生出了些新的信心,满怀期待地仰起脸:“你第一次打靶呢,是什么成绩呀……” 林教练的传说是整个射击队人尽皆知到能流畅背诵的,不光看着他长大的教练们知道,连那些新进队的队员都能兴奋地从头到尾说上一大段。 只有新来的队医知道的还不全,到现在为止也只听领队科普到了一部分,剩下的还只是一知半解。 偏偏一知半解的新队医刚被鼓励,还兴致勃勃地仰着头,趴在扶手上,高高兴兴捧着饭团等他回答。 林暮冬轻轻咳嗽一声,头一回语意含混:“……还行。” 小姑娘显然没法被这样的答复满足,依然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林暮冬有点为难。 好不容易才给人哄好的。 清亮眸子里殷殷的期待光芒太过明显,林教练单手搭在枪盒上,指尖轻曲了下,迎上叶枝期待的目光,如实开口:“九环。” 叶枝:“……” 从出道开始就是神话的林教练实事求是,补充说明:“五十米靶。” 叶枝:“…………” 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姑娘扑哧扑哧泄了气,瞬间蔫巴巴垂下了脑袋,肩膀都耷拉下来,闷着头一口口咬起了手里白白胖胖的饭团。 巴士不解风情,鸣着笛转过路口,进了条人迹罕至的路。 窗外开始飘雪了。 细小的雪花打着旋落下来,映在灯光下,安静得仿佛误入了某个奇异暖融的梦境。 林暮冬轻咳一声,视线拢着身边的小姑娘,唇角终于忍不住轻轻带起些弧度。 需要 巴士晃悠悠停稳, 不紧不慢打开车门。 被柴队催着顶风冒雪出来接人的刘教练跑着追了几步, 正要说话, 目光忽然越过玻璃, 错愕地盯在了车窗边的两个人身上。 然后又迟疑着, 一步一步地倒退着挪了回去。 他们林教练可能真有个亲兄弟。 这个亲兄弟还会笑。 刘娴用力揉了两把眼睛, 忧心忡忡地摸出手机, 给柴国轩连着发了几条消息。 车里的灯光亮起来,方便乘客收拾随身物品下车。林暮冬顺手把小姑娘摘下来的围巾递过去,侧过头要说话, 动作轻轻一顿。 叶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子干净地亮起来,眼底细碎的光芒晶亮闪烁, 像是雀跃着的小糖粒, 高高兴兴扑了他一身。 林暮冬微怔,堪堪回神。 太久没有过这样安稳的时候了, 他几乎没能来得及察觉出气氛的不同, 身体就已经先于意识交托出信任, 全盘放松了下来。 他自己甚至都已经不记得……上次做出这个动作, 是什么时候, 又是什么感觉了。 林暮冬扶着行李架, 低头静静站了一阵。 小姑娘好像很喜欢看见他笑,刚刚那点儿受到打击的失落全不见了,高高兴兴地收拾着东西, 脑袋顶上好像又一朵朵地开出了小花。 …… 应该是不难的。 总归只是扬扬嘴角的事。 林暮冬轻攥了下拳, 生疏地调整着表情,尝试着重新好好朝小姑娘笑一下,还没来得及找好状态,提醒乘客下车的音乐已经婉转悠扬地响了起来。 叶枝收拾好了最后一样东西,听见音乐的催促,连忙抱着书包站起身。 林暮冬下意识退开半步,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撞上了车顶。 沉闷清晰的一声响。 这边的大巴车空间不大,林暮冬的身高在车里根本站不直,稍不小心就可能有所磕碰。这一下撞得显然力道不轻。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向后退开。 叶枝吓了一跳,连忙跟过去:“撞疼了吗?” “没事。”林暮冬摇了下头,抬手接过了她怀里的书包,“穿好衣服,外面冷。” 下次必须做好全面的准备。 大巴车就不是个合适的地点选择。 习惯了做计划的林教练一丝不苟地划掉了现在所处的环境,带着乖乖拉上拉链围好围巾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林教练,叶队医——回来啦?” 反复和柴国轩确定了车次的刘娴轻咳一声迎上来,看了两眼已经恢复正常的林暮冬,揽住叶枝的胳膊:“走走,一会儿听说雪就大了……” 叶枝弯弯眼睛,跟刘娴问了声好,又回过头等着林暮冬也跟上来。 这会儿雪已经在地上盖了薄薄一层,把路也铺成了隐约的白。几片雪花落在小姑娘的额发上,碰上刚从车上带下来的暖意,就飞快融成了细小的水珠。 林暮冬刚和司机确认了明早的发车时间,朝刘娴点了下头作为招呼,快步跟上去,重新陪在小姑娘身边:“走吧。” 叶枝高高兴兴地点头,熟练成自然地牵住了他的风衣。 …… 高大的身影转眼挡住了大半的寒风,刘娴挎着小姑娘的胳膊站了一会儿,看看近在咫尺转个弯就到的酒店,还是谨慎地松开了手。 / 明天都是飞碟和气步|枪的赛事,没有手|枪组什么事。产生了严重自我怀疑的刘教练钻进大办公室跟柴队嘀嘀咕咕,按照惯例,小姑娘队医依然被林教练一路送回了门口。 练枪并不像想象里那么轻松,林暮冬替叶枝刷开门禁,低头嘱咐:“早点休息,记得拉伸手臂。” 亲手给整个射击队编了简明易懂的拉伸放松指南、还特意配图加了详细说明的叶队医训练过度,小心翼翼按着自己教的把胳膊打直,立刻疼得吸了口凉气,眼泪汪汪地仰头看着严格的林教练。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 走廊里很暗,仅剩的一点天光被雪地明晃晃地映着,透过窗子落进来,冰凉地覆落在轩挺锋锐的身影上。 像是沾了一层薄薄的冰糖。 林暮冬没有说话,视线落下来,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 他的肩背柔和下来,稍侧了身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瞳底盛着眼泪汪汪不想给自己做康复的新队医,笑意安静栖落在眉峰眼尾。 林暮冬抬起手,安慰地摸了下小姑娘的脑袋,声音放轻得仿佛商量:“听话。” 叶枝的心跳又莫名开始快了。 有点儿担心林教练再给把一次脉,叶枝眨眨眼睛,提前把手藏到了背后,也学着林暮冬的姿势往后靠在了墙上。 小姑娘站得直直的,努力靠在自己的手上,单薄的肩背也跟着扳得笔挺。 林暮冬看着她,眼尾悄然温和一瞬,收回手:“可以许一个愿。” 黑白分明的清水眸光果然撩起了鲜亮的小水花。 叶枝明显雀跃起来,抿着唇角认真纠结起了应该许什么愿,仰了脸犹豫好一会儿,藏在发丝间的耳朵先悄悄红了,声音轻轻的:“你——你低头呀……” 林暮冬微怔了下。 几乎是隔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让自己低头”就已经是叶枝许的愿了。 迎着叶枝显然期待的注视,林暮冬扬了下眉,配合地稍微俯身低了头,平视着眼前的小姑娘:“这样?” 叶枝用力点了点头,眼睛又开开心心地弯起来,没怎么碰枪的左手抬高,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的头顶上。 林暮冬胸口轻轻一悸。 小姑娘的力道柔柔缓缓,温暖的掌心贴着他的发顶,深吸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慢慢地揉了几下他在车上磕脑袋的地方:“还疼吗?” 窗外的雪已经挺大了,温糯的嗓音裹着清冷月色,在风声呼啸着的间隙里,轻柔落下来。 林暮冬慢慢闭了眼睛。 像是有什么长期以来的冰封悄然融化,始终隔着层屏障难以交融的世界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随之腾起的是格外鲜明的痛楚,在胸口嚣张翻搅着,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小姑娘的动作轻轻的,目光澄净温柔,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林暮冬不想去探究那双眼睛里盛着的具体含义,依然俯着身让她揉自己的脑袋,声音低沉微哑:“……不疼。” 发顶的力道隔了一会儿才收回,林暮冬落下视线,起身想要尽快离开,衣服却被轻轻扯住。 “有疼的地方要说。” 小姑娘队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温温软软的,一点点落进他心口:“我是队医,有我在呢。” 林暮冬肩臂悄然绷紧,没回身,声音稍低:“好。”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悄然攥紧,又无声隐进袖口。 牵着他的力道放开,林暮冬快步离开,身影匆匆没进了走廊尽头的沉寂黑暗。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绒羽似的打着旋坠下来,被风卷着肆意飞舞,终于彻底盖住了他们最后的一点脚印。 * 有新队医制定详细的训练计划、又有林教练作激励的青少年组,在第一天的预赛里拿到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综合排名下,男女手|枪组的十个选手里有五名闯进了决赛,其中两个还冲进了前三名,硬生生打破了h国本土作战的强势封锁。 虽然只是和奥运门票不相关的青少年组,也给队里带来了不小的惊喜。 接下来的比赛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中国代表队已经被前来采访的媒体堵在了路上。 “快快,先带队员走。” 一看到拦路的一堆长|枪短炮,柴国轩的神色就沉下来,飞快跟几个教练嘱咐着,让人把马上要比赛的队员带进了绿色通道。 今天比赛的大小队员都有,气步|枪好几个奥运项目,女队还有复出的老将。体育记者的问题无非胜负,娱乐记者更要多刁钻有多刁钻,要保证发挥稳定,就不能让任何人被赛前意外的采访影响状态。 叶枝也被刘娴拉走帮忙,跟着教练组一路给队员们把风放哨、帮忙吸引火力,躲着前来采访的记者,正尽全力把队员们一路平平安安往更衣室护送过去。 “还好还好,都送过去了。” 柴国轩看着刘娴发来的消息,长舒口气,拖着林暮冬准备绕路:“走,咱们走这边,不然回头又要问个没完没了……” 林暮冬没跟上他的力道,依然站在原地。 “怎么了?” 柴国轩拉他一把没拉动,见他依然看着身后,也停下脚步:“忘东西了?我叫他们帮忙看看——” 林暮冬收回视线,眉峰蹙了蹙:“叶队医呢?” 柴国轩一怔:“刘娴带走帮忙了吧?说是帮忙放哨什么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几个h国的记者已经高声交谈着快跑了过去,像是在急着追什么新闻热点。 那几个记者的声音很大,掠过边上的两个中国人,兴奋地直奔向了他们身后的方向。 林暮冬的神色沉了下来。 柴国轩不大听得懂h国的语言,来回看了两眼,正要问问他那些人都说了什么,林暮冬已经利落地把枪盒递给他:“柴队,帮我拿一下。” “我不拿!” 柴国轩瞬间警惕:“你这宝贝枪磕不得碰不得的,回头盒子打开过沾了点儿灰丢了根头发的我又得负责任!拿走拿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暮冬已经快步转进了刘娴他们带队员走的那条路。 更衣室相反方向的大厅里,叶枝被来势汹汹的记者牢牢围住,有点儿紧张地攥住了袖口。 她的任务是帮忙放哨,帮忙看着有没有记者靠近,偏偏一不小心就被眼尖的记者给认了出来。 射联处理那几个闹事的异国运动员的事并不是秘密,不少媒体都已经跟风报道,只是还不大清楚具体的细节。敢采访林暮冬的人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堵住了另外一个当事人,转眼就有一层接一层的记者包在了外围。 世锦赛能抓的新闻原本就不多,写出来也很难做出热度。记者只关心热点,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不断追问着那天的细节和林暮冬都做了什么。 教练们忙着带队员躲记者,暂时都还无暇脱身顾叶枝这边。小姑娘不会撒谎,只知道这种问题绝不能草率开口,被怼到脸上的话筒吓得心惊胆战,抿紧了泛白的唇角:“我不知道……” 她的胳膊还没好,身边的人不由分说挤过来,摄像头不留神撞了一把,立刻涌起了强烈的酸疼。 叶枝用力抿了抿唇,偷偷瞄了一眼刘娴带人离开的路,轻轻吸着凉气,忍着疼往反方向退了几步。 参赛的队员要有最平和的心理状态,她要把记者带得尽量远一点儿。 小姑娘冰凉的掌心紧紧攥着,努力压着铺天盖地的追问下的紧张不安,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地往后挪,终于彻底躲开了队员们走的那条路。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有意回避,记者们的追问也越来越急促直白,生硬的中国话和英语音调古怪地响起来,甚至有人已经替她编好了一大串当时的猜测,只等她点头或是摇头。 叶枝深吸口气,抿了抿嘴唇,回头就跑。 记者们不约而同地怔在了原地。 乖乖软软的小姑娘一个劲儿的后退,显然是怕得不行了,说不定再加把劲就能问出端倪来。记者们眼睁睁看着她跑进了一条岔路,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匆忙追了上去。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叶枝尽力跑得快一点,气喘吁吁地一路向前,想办法钻着工作人员的通道。 刚绕过一道走廊,一只手忽然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 小姑娘吓了一跳,惊呼声还没出口,已经被手上的力道向后扯进宽广结实的怀抱。 眼前的视线忽然一暗,叶枝心跳飞快,怔怔抬头。 林暮冬牢牢圈着她,单臂护着她转到自己身后,稳稳回身,高大身影轻松遮住了单薄的小姑娘。 记者们好不容易追上来,眼睁睁看着要采访的小姑娘队医被那个来自中国的传说级人物严严实实护着,一个个都隐约生出迟疑。 “林——林先生。” 一个胆大的记者挤过去,鼓起勇气:“您现在需要队医吗?如果不需要的话,我们想对贵队队医做一些普通正常的采访……” 林暮冬扫了他一眼,微微低头。 两个人离得太近,近得几乎能闻到林暮冬身上干净简单的洗衣粉味道。叶枝耳边奇异地静谧下来,只剩下安静强悍的规律心跳,本能仰起视线。 “需要。” 林暮冬的声音低沉轻缓,带着胸腔的浑厚共鸣,隔开所有无干的嘈杂声响,在小姑娘的耳朵里落定。 “手疼,我来换创可贴。” 别怕 大概是林暮冬冷淡锋利生人勿近的气场太鲜明, 也或许是他前几年的传说太叫人闻风丧胆。记者们一个都没敢再拦, 鸦雀无声地目送着来换创可贴的林教练领着小姑娘队医穿过人群, 走得彻底没了影子。 f城赛场场馆的面积不小, 身后的喧闹噪声被渐渐抛远, 走廊里就又恢复了带回声的安静。 叶枝跟在林暮冬身后, 专心地迈着步子。 场馆里的路很复杂, 她每拐过一个岔口都必须仔细记一会儿,不然一不小心就迷路了。刚刚跑着躲记者的时候,她满脑子除了乱七八糟的路线, 几乎什么都没想起来。 现在就更用不着想了。 小姑娘对林教练的认路能力深信不疑,放心地跟在高俊挺拔的背影后面,追着林暮冬的影子一路往前走。 拐过了几个弯, 面前的身影忽然贴近放大。叶枝没来得及反应, 迎面正撞在了林暮冬的胸口上。 叶枝揉揉鼻尖,站定抬头。 林暮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转回了身, 单手轻轻扶住了撞在胸口的小姑娘, 正低头静静看着她。 叶枝“啊”了一声, 忽然想起了自己被拉出来是做什么的。 她身上一直随身带着几个创可贴以备不时之需, 哪怕药箱没在身边, 也能先简单应急, 用不着非得回去把医药箱拿到手里。 叶枝低下头,在口袋里仔细翻找着:“等一下,我这就给你换……” 没等掏出创可贴, 林暮冬已经抬手覆上她的脑袋, 慢慢揉了揉。 叶枝的动作顿了下,在干燥微温的手掌下仰起脸,迎上漆黑瞳底的深邃视线。 林暮冬的手覆着她的头顶,他的动作很慢,掌心贴着小姑娘柔顺的短发,一点点抚下来。 安静得近于空旷的走廊里,林暮冬低头,视线拢着她,低沉柔和的嗓音响起来:“还害怕吗?” 叶枝眨眨眼睛,有点儿犹豫。 刚被记者围住的时候是害怕的,后来又要逃跑又要记路,就顾不上害怕的事了。再后来林暮冬拦在她身前,就连记路跟逃跑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 她几乎是刚在想着要是林教练在就好了,然后林暮冬就出现了。 明明有这么多条路,一点儿都不好找。 心里被安稳暖得满满当当的,刚刚的不安忐忑就都已经忘得差不多。小姑娘从来尝了甜味儿就不记着疼,轻声仰头:“不太——” 话还没说完,林暮冬已经从口袋里摸出颗青团,打开包装放进了她的掌心。 塑料包装纸撕开一半,青团被半透明的糯米纸裹着,软乎乎的晶莹剔透,几乎还能隐约看到里面红色的豆沙馅儿。 指节清晰的颀长手指捏着那颗青团,力道轻缓,手指稍稍屈起,微温的触感在小姑娘仍然冰凉的掌心轻轻一落。 叶枝的眸子忍不住亮了起来。 国内带来的零食快吃完了,出酒店的机会又不多,能去7-11买的也只是最常见的那几种,翻来覆去都吃得没什么感觉了。 她一直喜欢这种软软糯糯的零食,见了青团就停下话头,小心地拿指尖隔着糯米纸捏起来,弯起眼睛塞进了嘴里。 青团不大,刚好够一口一个。小姑娘细细嚼着青团,腮帮鼓起一道小小的弧线,好看的眼睛也跟着心满意足地眯起柔软的弧度。 林暮冬蹙了下眉峰。 小姑娘的手太凉了,泛着隐约的潮意,昨天练枪落下的红痕还没褪干净,又被刚刚紧张下的指尖攥出了四个小红印。 他会的用来哄人的办法不多,昨天刚托人买的青团,原本是想作为给小姑娘打了三环的奖励,没想到今天会遇到这种事。 看着白皙手掌上的痕迹,林暮冬心底莫名不不舒服,又摸了颗黑芝麻馅的青团放在叶枝手里:“现在还怕吗?” 小姑娘的目光又忍不住亮了一层。 害怕就有好吃的。 薄薄的糯米纸化开,青团又糯又有韧劲,吃在嘴里清香沁甜。叶枝低头瞄了一眼那颗青团,心跳有点儿快,薄薄的白皙耳廓悄悄刷上一层淡粉,勾着指尖低了头:“怕……怕呀。” 她实在不会撒谎,两个字都说得磕磕绊绊,声音也绵软细糯,带着一点儿微微的颤意。 林教练的眉峰蹙得更紧了,口袋里又变出了一颗花生馅的青团。 …… 紧接着又变出了一颗奶黄馅儿的。 小姑娘眸子晶晶亮亮,望着林教练不知道装了多少青团的大衣口袋,心跳普通作响,忍不住悄悄探头看了看。 林暮冬微微低头,深邃眼底藏着安静的关切担忧。 ……就最后一颗。 叶枝轻轻吸了口气,宝贝地捧着一堆的青团塞进兜里,脸红红的,掰着指头小声开口:“还——还有一点点点……” 她的目光跟着林暮冬垂在身侧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下一颗还会是什么馅儿的,却发现林教练这次并没把手探进口袋里。 小姑娘心头轻轻一跳。 说不定是都给没了。 不该忍不住要这么多的。 叶枝摸摸口袋,有点儿自责,正想着要不要还给林教练两颗,对面始终沉默立着的林暮冬却已经朝她抬起了手。 那只手却朝她探过来,轻轻拢在了她的背后。 叶枝心跳忽然加快,怔怔仰头,迎上那双深邃安静的眼睛。 掌心的暖意透过衣料,熨帖地落在脊背上,轻缓的力道稍稍一叩,她的身体就被圈进怀里,温暖厚实的衣料随即把人整个牢牢裹住。 林暮冬抱着她,体温安静透过衣料相隔,手臂绷得几乎有些紧张,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别怕了。” 叶枝的脑袋被他宽阔的手掌覆住,小心拢着靠在肩上。 侵略性极强的鲜明气息瞬间劈面覆落,却又尽力藏起了所有寒意、所有疏离和所有的锋芒锐利,只留下最柔软安静的那一块儿,一样屏着息,小心翼翼地裹着怀里的小姑娘。 林暮冬嗓音低柔静邃,透出一点微哑的气声,慢慢轻柔拍抚着她的脊背,近乎生涩地努力哄她。 “都好了,别再怕了。” 叶枝眼眶忽然微微一烫。 原本早就淡忘了的,被人群和摄像机包围的忐忑,不得不一个人应对、努力要勇敢起来保护队员的紧张,胳膊还疼,跑得腿也疼,胸口还喘得火辣辣的难受…… 所有的一个人早就能处理好咽下去的,反应慢一点儿甚至都快忘了的委屈不安,忽然在意料之外的温暖怀抱里甚嚣尘上。 小姑娘乖乖地被抱着,伏在劲韧的胸膛间,一只手紧攥着林暮冬的衣物,轻轻发抖。 雾气飞快在眸子里蓄积,睫毛轻轻扑闪两下,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原本还只有一点点点害怕的,转眼就把人哄哭了。 林暮冬头一次生出些无措,手臂悬在她背后不知道该不该用力,泛白的唇片紧抿起来:“别哭——”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下意识想要松手退开。小姑娘却忽然更往他怀里躲了进去,泪水越来越凶:“现在,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 她的表现实在太没有说服力,林暮冬双手捧着扑在怀里的小姑娘,不敢使力,轻声哄她:“我知道了。” 叶枝自责得不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呜咽着道歉:“其实……一直都不怕的。” 小姑娘要强,林暮冬点点头,一动不动地笔挺站着,始终圈着她:“我知道。” 叶枝更自责了,噙着眼泪哽咽坦白:“我就是想吃青团……” 林暮冬:“……” 林暮冬在已经倒空的口袋里翻了翻,轻吸口气,低头摸摸小姑娘的头发:“没有了,回头再买。” 怀里的小姑娘泪水还凶,软软糯糯的嗓音带出一点儿细细的哭腔,抽着鼻子摇头,摸出一个青团还给林教练。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依依不舍地添上了一个。 这一回总算弄清楚了叶枝是在做什么,林暮冬捧着两个被诚实退还回来的青团,低头望了她半晌,眼底一点点浸过和软,唇角无声地扬了下。 林暮冬放开手臂,在叶枝眼前单手撕开包装,自己也吃了一个。 小姑娘哭得红红的眼睛里满是不舍得,却依然异常懂事,目光追着他手里的青团,又安安静静地收回来。 林暮冬撕开另外一个,递到她唇边。 叶枝怔了下,仰起脸。 冷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糯乎乎的奶黄馅青团,稳稳递在她面前,耐心等着她张嘴:“这个不为什么。” 林暮冬望着她,瞳底沉静温然,磁性低哑的嗓音轻柔落在耳间:“我想给你吃。” …… 叶枝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儿紧张。 小姑娘的呼吸微微急促,下意识按了按胸口,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瞄着林暮冬的神色,飞快从他手里叼走了那个青团。 像只护食的小仓鼠。 林暮冬看着她,笑意终于鲜明地突破眼底,微低了头轻笑出声。 两个人依然贴得很近,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能清晰地听见低沉柔和的笑声在胸腔里滚荡,震得叶枝脸颊又刷上一层不易觉察的淡红。 震耳欲聋的广播声忽然从无处不在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来。 叶枝吓得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站直,被林暮冬单手圈着,轻轻放在走廊边的长椅上。 “来得及。” 比赛还没正式开始,现在只是预录的点名确认。林暮冬参加过无数次这样的比赛,对流程有把握,抬腕看了眼时间:“再休息三分钟,一起过去。” 叶枝向来在带路的事上对林教练深信不疑,听话地点点头,乖乖坐回了椅子上。 场馆的椅子大都是给运动员设计的,小姑娘坐着有点儿高,两只手撑在椅子边缘,腿放松地晃啊晃的,眼泪已经彻底止住了,只是眼眶一圈还被揉得明显发红。 林暮冬看了她一阵,拿了条运动员自取的消毒毛巾,在饮水机边兑了半杯热水,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响。 柴国轩找不着人,拿着那个要命的枪盒实在紧张,终于忍不住把电话急匆匆打了过来。 “人在哪儿呢?”柴国轩还不知道他忽然跑去干什么了,火急火燎催他,“快回来,你家枪一会儿离家出走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 林暮冬的枪从来宝贝得要命,少年时候几乎都是枪不离手同吃同睡的。柴国轩哄孩子哄惯了,添油加醋吓唬他:“真的!我觉得再过一会儿它就能把枪盒打开,自己跳出去……” “我知道了。” 林暮冬打断了柴领队的话,把毛巾拿热水浇透,单手拧干:“让它听话,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突发 最后一次赛前提示的哨声响起, 林教练终于带着拿热毛巾焐好了眼睛的小姑娘队医归队, 收回枪盒坐在了观赛席。 捧着枪盒提心吊胆地供了快一个小时, 好不容易熬到这位大少爷回来, 柴国轩立刻把枪塞回了林暮冬的怀里, 一眼都不肯再看, 远远坐在了飞碟主教练边上。 全天都没再坐回去。 “柴队更年期又犯了?” 飞碟队今天也有赛事, 领队来回瞄了两眼,小心地跟刘娴打听:“我们还想蹭车的,能带我们队回去吗?明天没飞碟, 要不我们跑步回去……” 刘娴一阵头疼:“不用不用,柴队挺好的。” 他们忙着带队员一路躲记者,听说叶枝被记者围了也没能过去帮忙, 反倒是人家小姑娘带着记者一通跑, 替他们分担了不少的压力。 看到不该看的内容比别人都多,刘娴听柴国轩说了始末, 就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刘娴探身, 瞄了瞄亲自把新队医给带回来了的林教练。 林暮冬身边的座位除开新队医几乎空了一圈, 肩背依然挺峻, 视线始终专注落在赛场上。 小姑娘好像真对他的气场一无所觉, 也安安静静地坐在边上跟着看, 时不时仰头问上几句,居然也能得到十足耐心详尽的回应。 林暮冬的左手虚拢着,状似随意地搭着那只纯黑的枪盒, 谁也看不清掌心。 刘娴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粉色的小碎花创可贴, 人刚回来从柴队那儿接枪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异常可爱的配色震得刘娴险些一步踏空,给自己坐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也没敢坐到林教练和新队医边上。 哪怕林教练真的有个一模一样还会笑的孪生兄弟,也是绝不可能接受小碎花的。 那就只能是新队医的审美了。 刘娴是个过来人,没办法再欺骗自己,硬着头皮压低声音,给飞碟队领队解释:“年龄到了——到了你懂吧?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的,比如开始有自己的心事了,比如不需要家长操心了,比如忽然发现队里有个漂亮的小姑娘队医了……” 贴创可贴就得摸手,还至少得摸两次,才能把两边儿都粘牢。 刘娴决定今晚就给家里打电话,提醒自家闺女,绝不能轻易给陌生人贴创可贴。 “叶队医?叶队医是真漂亮!” 飞碟队领队心很大,闻言目光一亮,兴奋坐直:“叶队医有中意的了吗,想不想找这行的?我们队有几个小伙子,正好跟她差不多大!枪打得都挺不错的,前两天还托我来说……” 场上还在比赛,他的声音不高,没说几句就被刘娴眼疾手快一把捂了嘴。 林暮冬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朝这边扫了一眼,瞳色漆黑,依然透着沉沉的冷淡锋利。 刘娴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坐直准备朝他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笑,没等抬起嘴角,林教练已经脱下外套,低声同身边的新队医说了几句话。等着叶枝点了点头,那件衣服就被他展臂披在了冻得稍稍抱着胳膊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身形原本就小巧单薄,被宽大的外套一罩,整个人几乎都看不着了。 刘娴:“……” 她觉得这件外套随时能支楞着袖子自己站起来,然后拎着飞碟队领队和那几个小伙子一起扔出去。 飞碟队和射击队不在一块儿训练,飞碟队领队对林暮冬的气势不太敏感,目光烁烁还想再说,被刘娴捂着嘴拖到另一头,按进空座里:“专心,比赛了。” “我们看不懂室内的,训练方法技巧都不一样。”飞碟队领队挺委屈,“队员们的心理状态也很重要……” “你也没看懂叶队医。” 刘娴语重心长,拍拍他的肩膀:“心理状态是很重要,所以好好看比赛,真打起来,你们飞碟的出枪速度是比不过手|枪速射的。” 飞碟队领队愕然瞪大了眼睛,又往新队医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没看着人,先被林教练的身影挡了个结实。 林暮冬第二次从赛场上移开视线,神色平淡冷清,漆黑瞳底迎上他的视线,眼底透出分明寒气四溢的锋芒锋利。 飞碟队领队僵了一会儿,凭着常年从事射击运动练出的本能,无声无息坐了回去。 / 一整天的比赛,除了用餐和团体会议的时候林暮冬短暂参与过,剩下的时间都在关注着赛场。 步|枪和飞碟队的成绩始终稳定,顺利躲过了记者骚扰,发挥得也尚佳,虽然没有太亮眼的表现,主力队员也依然都有惊无险地进了决赛。 压力再一次落回了手|枪队上。 接下来的几天,林暮冬都显而易见地忙了起来。 陪练,赛前准备,心态调整。林暮冬把能做得准备都一丝不苟地做到了极致,甚至特意亲自陪队员去了训练馆练枪,一应想要采访的记者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拦了下来。 他的手腕不能过多用力,一天下来,经常都只能用单手洗漱休息。 柴国轩和刘娴都是老教练,看得不忍心,几次想开口劝,纠结良久都还是按下了。 没人不想赢,射击队一直都是国内的传统强项,之前奥运会的成绩已经欠佳一次,世锦赛是专业项目内水平最高的赛事,又是下届奥运会的敲门砖,说没有压力是假的。 林暮冬比任何人都更不想留下遗憾。 柴国轩压下了教练们的担忧,全面调整备战模式,按照奥运级别对手|枪队进行了严格全面的准备,一直备战到了第五天的十米气手|枪决赛。 “好了,能做的确实都做完了。” 特意提早带了人过来踩点准备,柴国轩盯着赛场,拍拍林暮冬的肩:“现在确实没有太出挑的队员,能把人送进决赛已经不错了,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林暮冬靠在椅子里,攥着右手手腕,漆黑眼眸沉默无声。 熟悉的枪盒就放在他手边,搭扣牢牢扣着。老教练的身形已经没了当年的挺拔跟意气风发,鬓角冒出几根白头发,在阳光下莫名刺眼。 “柴队——”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赛场上,声音低沉:“对不起。” 柴国轩心口忽然一紧,迅速调整了状态,拍了他一巴掌:“乱想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是没有你,这个项目这两年不知道得被人骂成什么样……” 他的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场中忽然混乱起来。 刘娴忽地坐直,撑着胳膊朝场下看:“怎么回事?咱们的选手出问题了?” 场下正进行赛前试射,忽然就跑上去了不少工作人员。刘娴脸色变了变,抬头正要说话,林暮冬已经霍然起身,快步下了教练席。 中国队出的意外,很快就让开条路,让几个教练赶到了正在试射的赛场边沿。 决赛进了两个中国选手,排名都靠后。其中一个正捂着肩膀脸色苍白,冷汗滚落下来,另一个也显然被影响了状态,在边上扶着他,神色也显出惶然无措。 “刚刚在例行安全检查的时候,不小心碰了马淮先生的枪……” 负责监督的现场裁判上前解释,压低声音道着歉:“是赛方的失误,比赛会暂缓半个小时,由中国队处理妥当……” “怎么处理?”刘娴压不住火气,“比了不知道多少场比赛,怎么就在你们的赛场上这么容易出问题?你们——” “好了,注意竞赛纪律。” 柴国轩沉声制止,过去扶住那个叫马淮的队员,替他活动了两下手臂:“疼得厉害吗?” 这种枪是决不能磕碰的,一旦碰歪了瞄具,就要反复重新调试,还不一定符合日常训练的习惯。马淮大概也是急着接枪,加上赛前紧张,一不小心就抻了肩膀。 领队主教练都来了,他的神色也稍微稳下来,咬紧牙关拿着枪试了试,低声开口:“还能比……” 柴国轩扶着他,心里沉了沉。 叶枝和林暮冬一起盘点队员的时候,就提过马淮拿枪的姿势容易导致肌肉紧张痉挛。只是剩下能供选择的队员实在不算太多,挨个筛选过一次之后,还是让他上了场。 林暮冬特意几次陪着他在赛前调整心态,在预赛顺利避免了成绩的大幅波动,原本以为能在决赛多少拿下点成绩,没想到又出了这一档意外。 柴国轩皱紧眉头,回身扫了一眼。 叶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下来了,正背着药箱,仰头跟林暮冬轻声说话。 “叶队医!” 刘娴也正焦灼,一眼看见叶枝,目光倏地亮起来,快步过去,“你有办法吗?至少先止疼也行,马上就要比赛了,不能等咱们太久……” “好了,别难为叶队医了。” 柴国轩毕竟已经参加过太多比赛,经验老道,上前拦了一把,神色不自觉地沉下来。 肌肉痉挛还好办,现在看来连动都费力,显然已经拉伤,再要处理就不太容易了。 赛场下能打封闭,虽然只能止疼,却毕竟还不至于影响太大。赛场上连打封闭的条件都没有,比赛不会因为中国队员的意外推迟太久,到时候要么就得让队员忍着疼勉强比赛,要么就只能放弃这一次的双保险,把压力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两个队员一起参赛,其中一个状态不好,对另一个影响更大。柴国轩叹了口气,转身要去跟组委会协商退赛,却被林暮冬抬手拦住。 柴国轩停住步子:“怎么了?” “您之前说过。” 林暮冬微微垂着视线,瞳底依然沉静清冷,像是完全没因为眼前的意外乱了方寸:“如果有队医,再有意外就有人应对了。” 柴国轩深吸口气,苦笑,“我知道。我那时候就是那么一说,可——” 林暮冬截过他的话头:“可现在有队医了。” 柴国轩一怔。 小姑娘队医背着药箱蹲在地上,取出两卷肌内效贴,又拿出一包造型奇特的银针来用酒精消着毒。 林暮冬站在他身前,沉默地拦着他,右手上的护腕刺得人眼底生疼。 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纠结半晌,还是停住脚步回身。 “慢一点,屈双肘,扩胸,头后仰。” 小姑娘声音轻轻的,一点儿看不出平时在林教练身后的迷糊,高中生似的娃娃脸绷得认认真真,抬手扶住队员的肌肉:“可能会有点疼,忍一忍……”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队员的脸色已经骤然扭曲,狠狠吸了口凉气。 柴国轩看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着正替患者按摩的新队医,扯着林暮冬咽了咽唾沫:“咱们的队医……力气这么大吗?” 从第一天看到新队医就没怀疑过这件事,林暮冬点了下头,继续看着叶枝的治疗手法。 小姑娘的动作看不出使了多大的力道,队员趴在椅子上,却已经不断吸着冷气,疼得几次都想躲开。叶枝一手替他按摩着寻找筋节,一手还要制住他不乱动,正吃力地两头兼顾,另一只手已经探过来,牢牢扣住了队员的肩膀。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迎上安静漆黑的眼眸,朝林暮冬轻轻弯了下眼睛。 赛场边都已经乱成了一团,小姑娘的眼睛却依然宁静澄澈,像是笃定自己一定能有办法似的,安安稳稳盛着他的注视。 “菱形肌损伤急性发作,有压痛,有硬结,上臂乏力活动受限……” 坚信什么都会的林教练一定能听懂,叶枝小声给他念叨着,从酒精里摸出那几支小针刀,比了几下,拿过一支捏在手里,安慰疼得脸色发白的队员:“就疼一下,像蚊子咬一样,然后就好啦。” 林暮冬牢牢替她叩着队员的肩膀,跟着惊恐凑过来的刘娴一起,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做好记号,拿着那支奇特的银针又稳又准地透皮扎进去,稍微提起,沿着肋骨缓慢地在皮下走着纵行十字。 刘娴吓得心惊胆战,苍白着脸色抬头,意味深长又满怀敬意地深深看了林暮冬一眼。 吓唬飞碟队领队明明就用不着脱衣服。 让小姑娘举着针去绕一圈就行了。 林暮冬没能体会她注视的深意,看着叶枝替队员暂时松解剥离了黏连的筋膜,轻轻呼了口气,小心抽出针刀,反手朝身后的药箱摸索。 小姑娘的手软绵绵的,在药箱里摸了几下,想要找出个创可贴贴上去。 她背对着药箱,动作稍微有些费力,正努力摸索着,微凉的手指忽然落进了干燥温热的掌心。 一个创可贴被塞到了她手里。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望了望林暮冬,听话地接过那个不知道林教练从哪儿变出来的朴素肉色创可贴,啪叽替队员贴在了后背上。 真好 几乎是立竿见影的, 马淮动了两下胳膊, 眼睛飞快亮了起来。 看着他的动作, 原本几乎不抱希望的柴国轩也霍地抬头, 快步过去:“怎么样, 不疼了吗?再活动两下试试……” 教练们都喜出望外, 转眼把人围成一圈, 挨个拉胳膊试力道,压抑着的气氛转眼一扫而空。 “只是暂时止疼的手段,后续还要再处理, 长期理疗康复的。” 叶枝努力从人群里探出脑袋,有始有终地完成着全套治疗过程:“这种手法存在危险性,不能随便找人做, 不能做神经密集的部位。我做的一般不会发炎, 还疼的话要再来找我……” 她的声音太轻,早被兴奋的交谈声淹没, 说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听见。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 很老成地轻轻叹了口气, 摸出纸笔蹲下准备写医嘱。 纸垫在膝头, 落笔就有点儿困难。叶枝尽力保证着不把纸戳破, 才写了两个字, 纯黑色的木盒就被递到了面前。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 林暮冬托着枪盒,没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陪她一块儿蹲了下来。 他这样蹲下来, 平时很威严的气势就又敛起了大半, 但还是要比她高出不少。宽阔沉静的肩背轻易遮住了闹哄哄的人群,在纸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影子。 叶枝忍不住弯了下眼睛,把纸垫在枪盒上,又往林暮冬身边挪了挪。 小姑娘没有半点儿防备的心思,两个人蹲得很近,脑袋挨着脑袋,膝盖几乎贴在了一块儿。 林暮冬落下视线,看着她一笔一划写完了医嘱。 叶枝的字也工工整整的,清秀乖巧横平竖直,一眼看过去没有一个字看不懂,一点都不像是医生的处方。 大概是被身边林教练沉默的倾听鼓励,小姑娘难得找到了听众,高高兴兴打开了话匣子,小声地边写边给他念叨:“像这种伤病,基本都是肌肉收缩功能单一反复导致的,更严重的就要手术了,平时注意拉伸按摩就会好很多……” 她的嗓音温糯,一点儿也不显得唠叨,尾音习惯地微微上扬,软乎乎得让人不自觉心生放松。 林暮冬安静听着,偶尔轻点下头,视线依然落在小姑娘工作时显得格外认真可靠的眉梢眼尾上。 虽然只能暂时止疼,马淮目前依然恢复得很好,这会儿的试射已经找回了状态。几个教练都大喜过望,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跟着响亮起来。 一点儿都没对自己的治疗效果觉得意外,小姑娘还在低头认真写着医嘱,一边还格外耐心地给他做着训练后放松肌肉的科普。 格外清亮的眸子藏在软软的额发间,无忧无虑的,弯得温软又坚决。 因为还没遇到过那些不得已的失败和无能为力,所以对自己掌握的技术和学识永远有着绝对的自信和底气。 像是会发光。 林暮冬眉峰悄然柔和下来,轻轻揉了下她的脑袋:“真好。” 头一回听见他这样说话,叶枝怔了怔,捏着笔抬头。 林暮冬半蹲在她身边,深邃漆黑的瞳光安静拢着她,看不透下面究竟藏着多少东西,只是眉眼神色好像格外褪去了平时的冷淡锋利,显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温淡柔和。 可叶枝却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小姑娘甚至还没弄清楚难过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只是忽然生出些抓不住的念头,看着眼前卸下所有嶙峋棱角的年轻教练,抿了下唇角,抬手去轻轻碰他的眼睛。 她还记得照片里的林暮冬。 一往无前的少年,沉静,坚决,耀眼璀璨的骄傲是跟凌厉锋芒绑在一起的,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拦得了他击中目标,拿下一个又一个的冠军。 她很高兴看到林暮冬笑,却不想看到对方就这样把所有的情绪都安置下去,好像已经不再挣扎,不再不甘心,不再带着一身伤痕困兽犹斗。 不该是这样的。 也不会是这样的。 伤口被藏起来,是不会自己愈合的。 叶枝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把莫名奇妙冒出来的雾气眨干净,唇角用力抿着,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触上林暮冬的眼尾。 林暮冬身形悄然绷紧。 叶枝怕冷,下来冻了这一会儿,手就又凉了。冰凉的手指轻轻贴上他的眼廓,却像是莫名点开一片滚烫,几乎让他的心跳有些失拍。 担心吓着小姑娘,林暮冬垂下眼睫,漆黑瞳底映着她,声音低沉和缓:“怎么了?” “你……” 叶枝张了张嘴,又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说,抿了下唇瓣,磕磕巴巴:“你要……凶一点。” 林暮冬微怔。 “凶一点。” 心底的念头还模模糊糊,叶枝努力比划了下,学着他板起脸色,给他做样子:“不开心的话,就凶一点。” 林暮冬看着她,胸口忽然狠狠一悸。 受伤近一年,他听过太多的声音。 有关心有惋惜,射训中心的领导扼腕一声声地叹气,教练们生怕刺激到他的小心翼翼,柴队也一直劝他想开一点,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做点别的放松放松。 所有人都觉得,只要他不再想过去的事了,接受现状平静下来了,就算是好了。 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可队医让他凶一点。 队医说如果不开心的话,就可以凶一点。 林暮冬攥了下拳,抬起头:“你——” 他的声音太哑,蹙紧眉峰清了清嗓子,看着小姑娘澄澈清亮的眼睛。 林暮冬的视线浇头裹着她,漆黑瞳底波澜一现,嗓音低沉微哑,轻得近乎耳语:“你会怕我吗?” 像是没猜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叶枝眨眨眼睛,有点儿惊讶地抬头望着他,噗地笑了。 “不怕呀。” 小姑娘的眼睛弯起来,微低着头收拾东西,眸光干干净净的不染纤尘,认真给他讲道理:“之前不是抱了一下吗?然后就不怕了。” 林暮冬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颤。 近一年来除了焦灼和烦躁之外没有任何强烈情绪的胸口,忽然有某种极清晰滚烫的热流汹涌呼啸,冲得他几乎站不稳,蔓开极清晰的刺骨疼痛,划开一直以来和四周隔开的无形屏障。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手臂绷得几乎悸栗,极轻极缓地抬起来。 恢复正常赛程的广播通知忽然响彻赛场。 两个人一齐抬头,小姑娘被吓得轻轻打了个激灵,匆匆忙忙收拾了写好的医嘱站起来,蹲了半天的腿麻得站也站不住,轻吸着凉气踉跄了半步。 手臂从她身后及时揽过。 熟悉的气息当头覆落,把她稳稳罩住。 叶枝抬头,正要开口,林暮冬的右手已经跟上来,轻轻扣住她,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处理好了马淮的伤势,一群教练跟工作人员就呼啦啦涌去了赛场。临时处置室里已经没人,安安静静的,只有提醒与赛无关人员尽快回到两侧席位的广播声还在响着。 叶枝在他怀里抬头。 圈在身后的手臂力道很轻,稍微挣一下就能挣开。林暮冬今天又穿了那件纯黑色的运动服,纯棉的布料被体温熨得微暖,贴着她的脸颊,好像能听见胸膛里近乎激烈的心跳。 广播还在催促,叶枝有点儿犹豫,轻轻扯了扯林暮冬的衣角:“林教练……” “再抱一下。” 林暮冬微垂着眼睫,声音低哑:“以后——” 他的嗓音发闷,下颌轻轻放在小姑娘的额发上,低头:“以后……也别怕我了。” 叶枝早就想不起来怕他了,闻言弯起眉梢,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小姑娘乖巧地站着,柔软的额发随着动作,温顺地一下下轻蹭着林暮冬的脸颊。 林暮冬深深吸了口气,圈在她身后的手臂无声紧绷了下,慢慢想要放开,动作却忽然轻滞。 叶枝有点儿费力地踮着脚,学着他那时候的动作,一手揽住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柔柔软软的力道。 胸口像是被刀刃析开的痛楚忽然就淡了,细细的热意覆落下来,裹着那些清明锋锐的边缘。呼啸的冷风也像是跟着暖了,轻缓盘旋着拂过胸口,悄然落定。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 大概是刚刚处置队员的伤势,叶枝身上沾了一点儿酒精和消毒水混合的干净气息,像是明净的新雪,轻覆在他的臂弯肩头。 “不开心的话,也可以来找我。” 小姑娘仰着脸,耐心地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认认真真地:“也能治,我很厉害的。” 她的话尾带了一点儿软糯的鼻音,偏偏一本正经地颇具威严。林暮冬顺着她点点头,唇角不自觉地扬了下:“好。” 这回的笑是真的了。 叶枝的眸子亮了亮,眉眼立刻心满意足地弯起来。 林暮冬松开手,轻轻理顺了小姑娘额前的刘海儿:“走吧。” 叶枝缓了一会儿,腿已经不觉得麻了。刚把写好的医嘱折了两折塞进口袋,转了个身,沉甸甸的药箱已经被林教练拎在了手里。 林暮冬拎着药箱,单手掀开门帘,正等着她出门。 “叶队医!你们俩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的?” 柴国轩找了这两个人一圈,才看见临时处置室里居然有人,连忙招了招手:“快来快来,比赛马上就开始了,上教练席上坐着去,那边效果好!” 一点都没想到请来的小队医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柴国轩兴奋得歇不下来,领着叶枝往教练席走:“问了,说一点儿都没疼,比完赛肯定没问题。回头再有什么情况,我就叫他来找你……” 林暮冬和柴国轩打了招呼,走到教练席边上坐下。 叶枝跟着一块儿过去,把那张医嘱递给柴国轩:“柴教练,这是接下来的计划。他是要来找我的,还有接下来的拉伸和按摩,剩下的队员也要检查,将来要统一做康复计划的。” 她说得耐心细致,柴国轩也跟着严肃,认真听完,郑重地把医嘱揣进口袋收了起来。 赛场上已经在最后一轮预射了,清脆枪声不断响起,裁判正在进行最终的确认。 林暮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赛场上。 已经对十米气手|枪的枪械和靶场都很熟悉了,叶枝也安安静静待在边上,一块儿跟着专心看比赛,坐了一会儿,忽然又悄悄挪到柴国轩边上,小声地问了几句话。 / 十米气手|枪的比赛,男女团体拿下了一金两铜,一共拿到了四张奥运门票。 马淮前几枪发挥欠佳,后面几轮奋起直追,硬生生抢下了一枚铜牌,终于让国旗升上了领奖台,也顺利拿下了奥运会十米气手|枪仅剩的入场券。 谁也没想到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队医有这么大的本事,比赛当天场边的情形很快在队员们中间传开,身后有了有力的保障,无形中也给每个人都吃了颗定心丸。 接下来的几天,中国队队员的比赛状态始终满涨高昂,赛场上的成绩也打到了教练们预估的最高水平。 “已经挺好了,能打成这样不容易。” 柴国轩挺久都没这么放松过了,闷了一大口茶水,长长舒了口气:“早知道早请队医了。咱们也得跟随时代改革,回去我就跟射训中心打报告,全套装备必须给咱们配齐才行。” “可不是,叶队医功不可没。”刘娴也忍不住高兴,“幸亏她在了,原本就是觉得小姑娘认真负责,现在才知道,专业素养是真没得挑……” 她的话头顿了顿,目光落在坐在窗边的林暮冬身上,轻轻咳嗽了一声,隐蔽地打了个手势。 柴国轩捧着茶杯喝了两口,视线转向林暮冬,稍一犹豫还是开口:“暮冬啊……” 林暮冬坐在窗口,一页页翻着手里的秩序册,循声抬头。 两个人早就商量着劝林暮冬去让新队医看看手了,一唱一和地说了半天的话,见他依然没什么反应,柴国轩终于忍不住:“你——没想着去找找叶队医?” 林暮冬低下头:“找了。” “啊?” 柴国轩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找的?!她怎么说?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我陪你一块儿——” “不用。” 林暮冬蹙了下眉,看着莫名其妙反应激烈的领队,不太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提醒的:“她说她喜欢吃蛋挞,不过有点害怕榴莲。” 原本不想在开小会的时候提这种无关的事的,林暮冬一直在专心考虑接下来的比赛,没细听身边的声音,也没留意两个人又做了什么暗中的交流。 忽然被柴国轩提起来队医的事,林教练原本的思路也被打断得差不多了,索性放下秩序册,稍稍撑身看向刘娴:“f城什么地方有不带榴莲的蛋挞?” 停电 …… 柴国轩瞪圆了眼睛。 “k——kfc吧?” 刘娴顶着领队瞪成铜铃的眼睛, 咳嗽一声, 硬着头皮:“你买的时候小心点, 葡式八块, 十三块五两个那个是榴莲的……” 柴国轩的眼睛瞪得更像铜铃了。 领队年纪大了, 这些日子受的刺激已经不少。刘娴及时打住了有关蛋挞的话题, 留下正在查本市kfc具体位置的林教练, 送着老人家回了房间。 接下来几天,刘教练都没能把意外错频的两个人再凑到一块儿。 世锦赛赛程已经过半,各项赛事轮番到了决赛关头, 柴国轩忙得脚不沾地,教练们从头到尾监督着队员调整练习,加上赛前赛后的药检复核, 想见个面都不容易。偶尔凑在一块儿开个会, 也不得不靠平时严格管控的浓茶咖啡提神,才能勉强打起点精神。 队医场场比赛都得跟着, 还要兼顾着做出队员们赛后调整状态的安排。小姑娘也累得不轻, 好几次集体开会, 都是悄悄蜷在角落的椅子里睡着的。 大家都忙得无暇他顾, 柴国轩也没找着机会再提让林暮冬去看看手的事。 / 赛程过半, 教练们又熬夜聚在了惯例开会的套间里。 “男子飞碟双多向已经定下来取消了, 奥组委确认的消息,我们这边正在尽力冲混双的入场券。” 飞碟队总教练靠在椅子里,一下下揉着额头:“听说枪也要动, 按照观赏性排, 大概率动50米……” 几个教练都没说话,步|枪队的教练张了张嘴,抬头看了一眼柴国轩。 奥运会年年改革,早就放出风声要动射击项目了,只是怎么改还一直没定。飞碟刚被改了一个项目,整个队都在紧急调整人选,手|枪和步|枪这边只知道要撤项目,具体撤什么、再补上什么上来,都还没放出完全确定的消息。 男子50米手|枪慢射,是中国当初第一个奥运会夺冠的项目,也是柴国轩打了二十年的专攻项目。除了因为冲金被柴国轩硬扣在10米气手|枪的林暮冬,剩下打到现在的50米手|枪队员,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手|枪队主攻慢射的队员大都能兼顾两个距离,但也有不少人专攻其中一项。这次的改革一旦确定,对一部分人来说,就意味着以后再没了参加奥运会的机会。 作为运动员,项目直接被开出奥运会,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几乎也就跟着结束了。 “看我干什么?”柴国轩揉揉额头,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比赛比好……手|枪这边50米还没比吧?” 刘娴翻翻秩序册:“最后一天。” 柴国轩点点头:“奥运会的大趋势是增加混双项目。目前看来,增加混合团体对咱们是有利的,剩下的混合团体比赛再升一级别备战,做好一切准备。” 他的话音落定,一群教练却依然都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柴国轩正要竖眉毛,一旁的刘娴犹豫着轻声开口:“柴队,要是真撤了50米——” “那就撤,换10米混团对咱们有好处。” 柴国轩打断她的话,走到窗边,推开条缝深吸口气:“50米早就不是咱们的优势项目了。” 运动员长期大负荷训练迟早要对身体造成损害。林暮冬当初在10米和50米上的成绩都拔尖,柴国轩为了让他的运动寿命再长一些,做主给他定了冲击力负荷都相对较轻的10米气手|枪。 当初的那批老将退役之后,50米这边长期都被h国运动员统治,已经几年都没能拿到太好的成绩了。 他的语气沉稳,似乎没因为项目改革的消息受到任何影响,搓了把脸起身,轰一圈教练回去休息:“都好好睡觉,浓茶浓咖啡不准连喝三天。以为轮不到你们这些当教练的上场?要真是新增项目没人了,你们不想回来也得回来……” 教练们还想再说几句,还是被他一个个被他赶着出了门。叶枝有点儿犹豫,看着林暮冬站起来,乖乖跟着一块儿起身,披着林教练的风衣回了房间。 走廊里短暂地响起一阵脚步声,又很快安静下来。 林暮冬陪着叶枝往回走,替她刷开门,袖口忽然被轻轻牵住。 小姑娘仰着头,嘴唇轻轻抿着,有点儿犹豫:“柴队……” “很重要。” 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林暮冬点点头:“对运动员来说,很重要。” 这些天都太忙,他已经有一阵都只把人送到门口了。现在袖口还在小姑娘手里软软攥着,林暮冬稍顿了一刻,没有立即出门,放下队医带过去汇报工作的笔记本,轻靠在门廊边上。 房间里萦着咖啡的醇厚香气,月光被窗栏隔成一块一块的,落在卷边的陈旧地毯边缘。 叶枝毕竟还不是运动员,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秀气的眉梢轻蹙了下。 “就像——”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窗外,嗓音低低的,给她举例子。 “一直在研究的病,忽然告诉你,不用再研究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必要费力气了,以后都不可能治得好了。” 叶枝的心跳忽然有点儿迟滞。 “一个道理。对于运动员,项目从奥运会变成非奥,就足够终止大部分人的一直以来的努力了。” 林暮冬话锋转回,视线落在叶枝抿得泛白的唇瓣上,站了一刻,抬手轻轻揉了下小姑娘的脑袋:“但也还可以换其他的。” 林暮冬的掌心安慰似的覆着她的额头,轻轻揉了两下:“可供选择的项目很多,不是一定要退役。” 即使这些天越来越常交流,他也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低沉磁性的嗓音放得温和,一点点给叶枝讲解,耐心得像是小姑娘那时候给他科普的拉伸要点。 叶枝怔怔站着,仰起脸望着他,唇角轻抿起来。 小姑娘这些天都跟着忙碌,要给队员们做康复计划,还要参与教练会汇报情况,困得眸子里都漾着水汽。 显得比平时还要格外蔫一点儿,睫毛都耷拉下来,眼角泛着一点点儿的红。 林暮冬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青色,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也不知道有多少天都没好好睡觉了。 “回去吧,好好休息。” 林暮冬不想在这种时候再打搅她,终止了谈话,示意她回去洗漱休息:“明早可以晚一点起,我来叫你。” 叶枝身上还披着他的风衣,林暮冬没要回来,转身轻轻阖上门,准备回套间去找柴国轩。 才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小姑娘急匆匆地,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出来,拦在他面前,胸口轻轻起伏。 林暮冬停住脚步。 “不一样……” 叶枝抿了下唇角,仰头迎上他的视线,清秀的眉毛蹙起来,认真得不容置疑:“没有永远治不好的病。”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站了一会儿,眼尾透出无奈的隐约温和:“有的。” 叶枝用力摇摇头,眼圈有点儿红:“没有的。”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 他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想让一直以来不可控的烦躁伤到小姑娘,转身朝向窗外,把窗户推开条缝:“总会有些病是不能痊愈的,你们学医的,不是最清楚这个吗?” 身后的声音静了一会儿,轻轻响起来,带了点儿不易觉察的哽咽:“不一样的……” 林暮冬肩背的线条悄然一绷。 小姑娘在他身后,没去牵他的衣服或是袖口,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嗓音轻轻的:“医学角度上,能完全治愈的病只有轻中度大叶性肺炎一种。剩下所有的病,都是想办法让它好,让它比原来好,减轻疼痛,减少后遗症,不影响正常必要的工作生活……” 她有点儿急的时候,就又不太会把医用语言转成通俗的说法,林暮冬却依然听懂了。 这一年里,对于这些医学业内的专业措辞,林暮冬并不比她陌生多少。 没有办法,不能治愈,减轻后遗症,保证必要的生活和工作,建议退役并避免从事相关运动。 冷风灌进来,让他几乎无法自控的烦躁慢慢褪下去,垂在身侧的右手控制住了轻颤,稍稍一动,拄在窗台上。 “没有什么后遗症了。” 林暮冬声音也像是跟夜风一起淡下来,落在冷冰冰的月光里:“我的生活就是射击队,现在的工作是教练,它对我没有影响。” 被这个无数次困住他的话题激起的烦躁重新在冷风里按下去,林暮冬转回身,迎上叶枝怔怔的注视。 窗户的缝隙开得不大,冷风被他挡得结结实实。小姑娘披着他的风衣站在走廊里,衣服还有点儿单薄,脸上的血色也淡,有必要立刻回去好好休息。 而不是因为他的什么事,再去做无望也无谓的徒劳努力。 林暮冬俯身,迎上叶枝的眸子,单手拢住她的脑袋揉了揉,声音轻缓低沉:“不再管它了,好吗?” 叶枝眼眶一红,低着头不吭声了。 当她是听进去点了头,林暮冬送她回了房间。认真要求了小姑娘必须上床好好休息,不准再出来乱跑,替她留了盏门廊的灯,轻轻合上门。 暖黄色的光芒从门缝里漏出来,和窗外的冷淡月光交叠着,在地毯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 林暮冬站了一阵,关严走廊的窗户,回了充作办公室的套间。 教练员们已经走干净了,只剩下刘娴跟柴国轩还留着,依然靠在椅子里没动弹,沉默着相对无言。 门被他一推开,刘娴先回过神,倏地撑起身:“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这回你又跟叶队医说什么了——” 已经和柴国轩商量好了循序渐进,刘娴特意在百忙间抽时间替他做了份甜点攻略,随时准备为林教练提供爱心支援,深吸口气振作精神坐直。 林暮冬俯身,拿起纸杯倒茶:“手腕。” 刘娴话音骤然一停,和柴国轩对了下视线,忍不住皱紧了眉。 林教练的心情显然不像之前几天那么好,刘娴和他搭档的时间长,不大敢在这时候跟他说话,反复给柴国轩打着眼色。 柴国轩:“……” 柴国轩撑着胳膊起身,走到他身边:“怎么说的——叶队医也没办法?别着急,咱们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地方能治呢,上面已经帮忙打报告了……” 林暮冬摇摇头:“没让她看。” 柴国轩一怔。 他有些错愕,费解地看着林暮冬:“为什么?她的专业水平你信不过?我看了,她不比咱们找的那些专家差,而且她身后还有个实验室,她们导师也是有名的运动康复学专家——” 林暮冬抬起视线,瞳色平静:“柴队,我为什么拿不了枪,您是知道的。” 柴国轩的声音忽然哽在喉间。 林暮冬没再多说话,拿起放在边上的秩序册重新翻阅,像是已经准备结束了这个话题。 “可是——” 柴国轩看着他不为所动的冷硬身形,咬咬牙根:“一样一样治……你现在不光是拿不了枪,右手负重极限才多少?,用的时间长一点儿就发抖,你将来怎么办?这只手就不要了?他们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了,他们就是最厉害的了吗?现代医学到他们那儿就到头了吗?!” 刘娴还是头一次听到林暮冬手腕的真实伤势,脸色不自觉白了白,来回看了两眼。 林暮冬垂着视线,静静坐在沙发里。 柴国轩胸口激烈起伏了几次,霍然转身推开了窗子。 “别吵架……”刘娴喉间动了动,咽了咽唾沫,“怎么会——没治吗?那时候不是在里约热内卢治了吗?” 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呼出来,硬邦邦道:“不及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刘娴有点儿着急:“那就来不及了?没找专家吗?国内国外的咱们也认识不少——” 她的话音忽然顿了顿。 刘娴慢慢坐回去,视线在两个人中间无力地转回,屋子里彻底静下来。 林暮冬是射击队冲金的保险,是上届的首金。 无论是他对于射训中心的重要程度,还是柴国轩对他的器重关心,能找的专家和能做的治疗,无疑都早已经试过了。 在他们被柴队严令封口,私下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还因为林暮冬不能参赛着急惋惜的那大半年里,林暮冬一直都在一个人去治伤,在国家队和个人联系的所有专家间辗转。 最后也不过是得到了个治不好的结论。 刘娴眼眶红了红,低头深深吸了口气。 “没必要。” 林暮冬坐直,声音平淡:“即使治好了,我也拿不了枪,和不治没什么区别。” 柴国轩脸色愈沉,却没再发作。 刘娴知道了始末,看着他心里就更难受,帮着柴国轩低声劝他:“哪怕找叶队医看看呢?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可能……” 林暮冬抬起视线。 他刚刚险些和柴国轩吵起来,这一会儿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眼底的锋锐寒芒一寸寸敛下来,眉峰甚至隐约显出些罕有的温和。 林暮冬轻轻摇了下头:“没有必要。” 小姑娘才刚学成回来,刚把学到的东西用到实际的地方。他看得到那双眸子里亮晶晶的光芒,那些光芒太过熟悉,就像他第一次摸到枪,第一次击中靶心,第一次在比赛里夺下金牌的时候—— 纯粹到极致的开心,因为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成效,所以比谁都自信,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在他熟悉的赛场上,这一条几乎是被严格履行的。 只要足够努力,只要足够有天赋,技术就会不断提高,然后通过环数的增加鲜明地折射出来。 可生活不是。 这样已经很好,能触及到已经很好。他已经被困在原地太久了,久到他一点都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和他一起,被困在这种地方。 尤其是她。 “柴队,到此为止吧。” 林暮冬看向柴国轩,身上的冷意几乎淡的无从察觉,语气平和:“我这里黑着,她那儿还是亮的。没必要让她也因为我暗下来——” 他的话音还没落,屋子里的灯忽然“啪”地一声熄灭,其他嗡嗡运转的电器跟着瞬间安静下来。 走廊里黑成一片,窗外的灯光也一排一排迅速消融进沉寂的夜幕。 “都停电……了吧?” 一片安静里,刘娴轻咳一声,干巴巴开口:“真吓人。林教练,你能去安慰一下因为你也暗下来的叶队医吗?” 认错 整个酒店好像都因为突如其来的断电静了一瞬。 林暮冬蹙了下眉, 在一片黑暗里撑身坐直。 走的时候小姑娘已经困得摇摇晃晃, 说不定现在已经睡下了, 因为这种事再把人硬敲起来, 反而可能再被吓到一次。 他们最后交谈的内容, 也并不算多令人愉快。 小姑娘的梦至少应当是好的, 有可乐, 有青团,有棉花糖,温暖沁甜的。 不该被打扰。 清冷月色被风裹着, 沿着没关上的窗户灌进来。林暮冬沉默着的身形逐渐绷紧锋锐,右手隐进袖口,重新慢慢坐回去。 刘娴盯着门缝, 幽幽叹了口气:“真瘆人, 紧急通道的灯居然还是绿的。” 林暮冬:“……” 他的神色依然冷淡,不为所动地侧过头, 阖眼迎上深夜的彻骨凉意。 刘娴很坚持, 举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翻东西, 在他耳边念念叨叨:“要是正好在洗漱, 就更惨了。打手电不打手电呢?不打实在看不清楚, 打了效果就要命了, 镜子里一圈光,光里一个你……” 林暮冬肩背轻轻绷了下。 刘娴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小台灯,插上充电宝按亮, 在脸下晃了晃:“小姑娘最容易自己吓自己了。我家闺女平时别说停电, 把灯都给她关了,一个人在床上都能吓哭——” 她的话音还没落,林暮冬已经霍然起身。 有些年头的酒店防盗门晃了两晃。 刘娴挑了下眉毛,看着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林教练的背影,放心地拍亮了最后一盏充电台灯。 / 酒店的基础设施条件有限,停电检修的通知很快被发到各个领队的手机上,走廊里短暂响过一阵喧哗,就又归于安静。 林暮冬站在叶枝房间门口,想敲门,手抬起来又停下。 第一回就是这么把人吓哭的。 不想再吓到叶枝,林暮冬闭了下眼睛,靠在门边,尽力把声音放得温和:“是我。停电了——” 才出声,屋里忽然传来异常清晰的“咣当”一声。 林暮冬心头倏地一悬。 屋子里看不见东西,说不定就会磕着碰着。林暮冬担心小姑娘不小心受伤,语气轻缓,给她一点点指挥:“稳一点,先开窗帘,看得见东西再动……” …… 这里的隔音实在不好,林暮冬隔着道门,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几乎也能差不多脑补出小姑娘的行动路线。 拉窗帘,挪椅子,确认能出来的路线,绕到门廊开门——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一门之隔停住,门被拉开条小缝,冒出来了个小脑袋。 叶枝的眼睛慢慢睁大,望着林暮冬身后的背景色。 四处的照明灯都熄了,走廊里也黑漆漆的一片,窗户外面透进来嶙峋的枝杈倒影,风刮得刺耳,呼啸着把枯枝晃得摇摇欲坠。 漆黑一片,亮着的就只有红色出口和绿色的紧急通道提示,两种刺眼光芒交相呼应,怎么看都让人忍不住瘆的慌。 小姑娘才反应过来害怕,轻轻打了个哆嗦,咽了咽唾沫。 林暮冬低头,看着开了门反而被吓着的小姑娘,无声蹙了下眉。 还是不该来的。 叶枝大概是已经准备休息了,身上换了浅杏色的小鹿睡衣,领口的扣子没系上,脸颊透着热乎乎的淡粉,平时顺服的短发稍有点儿乱,在影影绰绰的月色下显得毛绒绒的。 套间窗户始终开着,林暮冬身上太凉,不想冻着叶枝,向后退了半步,袖口忽然被轻轻牵住。 小姑娘的手纤白柔软,牵着他的衣服。像只警醒的小仓鼠,探出半个肩膀警惕地往两边看了看,把半夜来敲门的林教练飞快叼回屋子,反锁了门。 和当初一块儿在休息室用微波炉的动作如出一辙。 甚至比那个时候还更熟练了。 林暮冬还没来得及回神,已经被她拉着在温暖的门廊里站定。 屋子里的暖意裹着他,淡淡的醇苦香气跟着萦在鼻间。 叶枝趴在门边,小心翼翼地踮着脚,从猫眼里往外瞄着外头的动静。 “外面好吓人……” 把林教练从那种诡异的气氛里救出来当然是队医义不容辞的责任,叶枝自己也有点儿害怕,却还是努力把林暮冬往屋里拦了拦,攥着袖口小心往外看:“是——停电了吗?” 林暮冬落下视线。 小姑娘的睡衣有点儿大,宽松的袖口一直掩到指尖。大概是因为紧张,纤细的指尖用力攥着袖子,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白。 但还是颤巍巍勇敢地拦在他面前。 林暮冬点了下头,单手合上猫眼的盖孔:“停电检修,刚通知的。” 叶枝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不是世界毁灭丧尸围城就好。 叶枝放心了,拍拍胸口,反过来勇敢地安慰林暮冬:“那一会儿一定就亮了。” 外面这么吓人,林教练大概也是不敢走了才敲门的,等一会儿来电了,就能放心地出去了。 脑海里手拉手转圈的恐怖电影总算一部部重新老实下来,叶枝给自己鼓了鼓劲,拉住了林暮冬的手,一块儿往屋子里躲进去。 林暮冬被她拉着,微微低头。 小姑娘自己还吓得脸色发白,手也转眼就又冰凉。偏偏嗓音还是温柔软糯的,在只剩下月光的屋子里,像是悄悄沾上了一层薄薄的冰糖。 明澈澄透,清脆有声。 那只手依然握着他的掌侧,小姑娘的手软绵绵的,拉了他摸索着往桌边走,没因为之前的谈话生出半点儿的芥蒂。 屋子里很暖和,一点点驱离了他身上的寒意。 林暮冬的视线拢着她。 他没违抗她的力道,被领到能见度稍高些的窗户边上,靠在窗沿,看着又忙忙碌碌跑去搬椅子的小姑娘。 昏暗的屋子里能见度实在有限,叶枝走得小心,脚下还是没留神绊了一绊。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叶枝眨眨眼睛,抱着椅子仰头。 林暮冬微垂着眼睫,瞳光安静凝落在她身上,单手扶着她的胳膊,眼底深邃得像是映落着窗外的月色。 那把椅子分量有点沉,被他随手接过来放下了,却没坐,只是依然倚在窗沿上。 他的身形其实已经有些偏瘦,只是依然有着流畅劲韧的肌肉,并不显得有多瘦削单薄。但肩背骨质仍然锋锐,哪怕这样放松下来靠在窗边,也依然清晰地投落下沉静轩峻的影子。 叶枝心跳又莫名有点儿快了。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 “今天……” 林暮冬缓声开口,嗓音微沙,抬手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发:“对不起。” 叶枝仰着脸,澄亮的眸子疑惑地微微睁大。 林暮冬打量她一会儿,自己先哑然地弯了下嘴角,摇摇头:“以后不会了。” 走廊里的不欢而散,两个人都散完了,小姑娘好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前半截的不欢。 也不知道以后万一真和人吵架了要怎么办。 大概是在这里实在太过放松,莫名就操心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林暮冬没再多解释,只是重新低下头,拢着小姑娘的手稍稍使力。 叶枝有点儿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力道往前挪了挪,仰起脸。 “都过去了,以后不会了。” 林暮冬微微低头,跟她保证,声音轻的几乎带出些柔和微沙的气音:“我歇一会儿。” 两个人原本的身高差出不少,现在林暮冬半坐在窗沿上,那一大段身高就被放松的肩背模糊下来。 房间里昏暗安静,他整个人的锋芒都被柔和淡化了,始终笔挺宽阔的脊背几乎隐约透出些让人难过的疲惫,稍稍俯身靠在小姑娘的肩上。 叶枝眨了眨眼睛,主动张开手臂环住他。 像是能体察到他现在的状况,小姑娘没像任何一个给他治疗的人那样不断地追问他问题、要他回答思考,就只是安安静静让他靠着,手臂环过他的肩背,努力踮了踮脚让他靠的更轻松一点儿,轻轻勾着他的脖子。 暖乎乎的温度落在颈间,留下一点儿温暖的分量。 林暮冬阖上眼,手臂一瞬绷了绷,又慢慢放松下来,依然维持着眼下的距离和力道。 心底的情绪逐渐被彻底安置妥当,林暮冬深吸口气,重新直起身,就势把还踮着脚的小姑娘圈进怀里轻抱了下。 正要放开手臂,叶枝忽然在他臂间动了动。 柔软的力道轻轻拱着胸口,钻出来颗小脑袋,锲而不舍:“所以……到底对不起什么呀?” 林暮冬不自觉屏息,缓缓呼出口气,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下,最后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放开手臂。 林暮冬在口袋里摸了摸,把一块奶糖放在叶枝的枕头边上,嗓音温和低醇:“没什么,快睡吧。” 他是担心叶队医怕黑,才赶过来看看,现在叶枝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也没什么再留下的理由了。 林暮冬放下糖,替她把椅子挪到床头,起身准备离开。 叶枝吓了一跳:“等一下——” 林暮冬迈出的脚步稍一迟疑,借着窗外云雾散开的月色,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地上铺得到处都是的论文。 有高有低错落有致,铺得九曲回廊,中间就只留了一条窄窄的通路。 床边还倒扣着一本大概是掉下去了的英文专著,镶金铜版纸,看着就分量不轻。 总算明白了小姑娘为什么一定要拉着自己的手进屋,也大致弄清楚了第一声闷响是怎么来的。林暮冬及时收回步子,单手在床沿一撑,正要站直,眉峰却忽然微微蹙起。 被子下面也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不轻不重地硌了他一下。 因为他刚刚无意的动作,那个东西也跟着滚落出来,恰好碰到开关,一道光束就忽然照亮了床上的一小片区域。 是个笔形手电,边上还散放着几张纸质的论文,贴了不少便利贴,有几页做了折角,都密密麻麻做了笔记。 光线太暗,看不清究竟写的什么内容。 被子的形状几乎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一看就是小姑娘整个人蒙在被子里面,偷偷打着手电翻论文做笔记,床边的小方桌上还放了杯特浓的咖啡。 看着特别像是宿舍里深陷考期漩涡的医学生。 怪不得甚至没发现停电。 想起了这几天叶枝身上淡淡的咖啡香气,林暮冬接住那个差点滚到地上的小手电,放回床上,视线转向叶枝。 被抓包的小姑娘也正悄悄瞄着他。 叶枝显然已经一点儿都不怕他了,老老实实站在边上,白皙修长的脖颈微缩起来,眉梢眼尾都乖乖地耷拉着,一副虚心认错的架势。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一点点挪到床边,仔细地轻轻扒拉着东西,慢吞吞一样一样往身后藏。 林暮冬:“……”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时年二十五岁的林教练,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领队柴老父亲的真实头疼。 不行 小姑娘的手指已经勾上了最后一页论文。 被柴国轩强调了不知多少次好好休息充足睡眠的重要性, 林暮冬早耳熟能详, 看着刚蒙了被子悄悄熬夜的队医本人, 用力按了按额头。 熬夜显然对身体不好。 更不要说天天熬夜。 队医白天要随队应对意外情况, 一整天都要在比赛场, 能自主支配的时间剩得并不多。小姑娘最近几天都没什么精神,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被窝里偷偷看论文的。 林暮冬看着她, 抬手轻按上那页论文:“叶队医——” 话才开了个头,他们头顶的白炽灯管忽然闪了两下,“啪”地一声亮起来。 灯光突然铺洒下来的, 晃得人眼前白芒一瞬。 因为停电而待机的电器嗡地一声启动,有些年头的空调响起提示音,出风口嘎吱嘎吱慢腾腾挪到了停电前的位置。 原本的安静暗淡潮水似的褪去, 眼前的一切都重新归于真实清晰。 林暮冬垂了下视线。 明晃晃的灯光下, 那页论文上的字迹也清楚地一览无余。 腕背侧韧带与腕伸肌腱损伤,腕部屈肌腱损伤, 筋膜损伤, 各区肌腱修复, 滑车重建术, 运动型腕部劳损…… 都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专业术语名词, 却不难猜得到是和什么相关的内容。 这么多的论文, 显然不可能是一天收集下来的。 韧带,肌腱,筋膜, 腱鞘, 所有的可能性,凡是会导致手腕受伤经久不愈的,几乎都出现在了那些细密清秀的笔记索引里。 大海捞针。 林暮冬按着那页纸的手悄然一绷。 小姑娘还被灯晃得眼睛疼,还没发现他看见了什么,微低了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揉着眼睛。 大概是实在太困了,她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睫尖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眸子里也蒙上了点朦胧的水汽。 乖得有点儿打蔫。 林暮冬上前一步,替她遮住光,俯身把那页论文抽出来,一起放在小姑娘身后的一小堆上。 刺眼的光芒忽然就温柔地重新暗淡下来。 叶枝眨了眨眼睛,抬头迎上林暮冬的脸。 林暮冬错开她的目光,垂下视线,看着地上错落摆放的论文。 上次帮忙搬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注意,这次上面被拿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反复做了记号,他终于注意到了被圈起来最多的单词。 wrist,wrist,wrist…… 腕,手腕,腕关节。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的眸子依然干干净净,瞄了瞄他的神色,又回了下头,努力地扒着身后的东西,在身后藏成不起眼的一小堆。 林暮冬阖了下眼,轻按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那只手。 叶枝抬头,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点儿紧张。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换了只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三颗薄荷糖,递过去。 小姑娘的掌心白皙,虎口那一块儿的淡青色还没褪干净,托着三颗透明包装纸裹着的蓝色薄荷糖,送到他面前。 …… 林暮冬忍不住吸了口气。 眼看着上供零食的小姑娘以为零食不够,又费力地拧身去翻抽屉。林暮冬及时把差点儿摔倒的人捞回来,声音轻缓:“别再熬夜了。” 叶枝被他轻轻放在地上,有点儿犹豫地抿着嘴角。 熬夜影响状态,她当然是知道的。 但时间也太不够用了。 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做就睡不着的事也很多。当初的同学们也大都是要熬夜值班工作的,实验室的时差也只有晚上才能方便交流探讨。 小姑娘不会说谎,颜色发淡的嘴唇轻动两下,还是没能憋出答应来。 林暮冬低着头,垂落的视线无声拢着她,漆黑的眼瞳依然深不见底,里面的光芒也很安静,静得她心口有点儿发疼。 叶枝的眉梢轻轻皱起,忍不住抬起手,轻碰上林暮冬的眉骨。 空调因为停电罢工了好一阵,现在来了电,也没人想起要把它重新打开,正寂寞地张着送风口待机。 屋子里的气温不知不觉降下来,小姑娘的手也比刚才更凉了一点。 叶枝的指尖停了一会儿,放回嘴边轻轻呵了几口气,又揣进口袋里焐了焐,折腾得重新暖和起来,才又执着地落回他的眉心。 一点的一点的,把那些纹路都轻轻释开了。 小姑娘仰起脸看着他,声音轻轻的:“我有事一定要做……” 林暮冬无声地垂下眼睛。 垂在身侧的右手不知不觉紧攥成拳,尖锐的疼痛从护腕下爆发,难以自控的轻悸被衣物彻底遮掩下来。 有某些从来不受控的情绪,终于在覆落在眉心的温柔触碰下冲破禁锢,近于冲动的念头危险地冒出来,甚嚣尘上,一瞬压下了他的所有理智。 林暮冬看着她,嗓音低下来,压得几乎微哑:“我不能再用枪了。” 叶枝一怔。 “所以别再熬了。” 林暮冬拿过她身后藏着的那一摞论文,嗓音沉缓清晰:“肌腱断裂,缝合的时候出了错,回国已经长合了。治不好——” 他的话被忽然扑上来的温软怀抱径直截断。 ……还有下颌猝不及防的疼。 小姑娘大概是想拿回论文,扑得太急了,脑袋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下巴,在他胸口闷闷地呜了一声,肩膀轻缩起来,眼泪汪汪抬头。 林暮冬把人轻轻放在地上。 才组织起的语言彻底被打断,这会儿已经不是再说下去的时机了。 林暮冬轻叹口气,刚刚绷得骨质如刀的肩背无奈又温和地放松下来,垂下眼睛看着她。 他的手里还攥着刚没收的论文,揽着人静静站了一阵,重新抬手还了回去:“对不起。” 叶枝没接论文,眼圈有点儿红,睫毛无措地扑闪两下:“我想抱抱你……” 林暮冬:“……” 林暮冬揽着几乎是直接跳起来砸到怀里的小姑娘,双臂稍弯,把人圈回胸口,轻轻一拥:“好了。” 他不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些话了,每次不得不如实汇报自己的状况的时候,他都没办法完全彻底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担心会伤到叶枝,林暮冬手上稍微用力,想把人送回去,袖口却被紧紧牵住。 伏在他胸口的小姑娘攥着他的衣袖不放,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右手拽到面前。 已经把伤口亮出来了,也无所谓再有多疼。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右手第一次没再躲叶枝的视线,单手拆掉护腕,露出了几道疤痕。 还是暗红色的,微微凸起,蜈蚣似的盘踞在腕间。 叶枝呼吸稍滞了滞。 “意外,弹片打到受的伤。” 林暮冬声音平淡:“哪怕有办法治好也是一样的,我自己的问题,我没办法再扣扳机,不能扣扳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的肤色冷白,那几道伤痕落在腕间,被衬得尤其明显,几乎有些狰狞。 看着小姑娘泛白的脸色,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没再叫她继续看下去,想要把右手挪开。 才动了动,另一只手已经轻轻攥上来。 软绵绵的,冰凉,比他的要小一圈,努力包住了他的手掌。 “不是没意义呀。” 叶枝拉着他的右手,轻轻晃了下,抬头,声音细细地从嗓子眼里憋出来,低声重复:“不是没意义呀……” 停电都勇敢地没害怕的小姑娘,这时候水汽反倒漾上来,眼眶无声无息红了一圈 林暮冬眉峰蹙了下,没立刻抽出被握着的右手,在叶枝的头发上轻轻揉了下:“别哭。”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缓下来,反过来安慰她:“只是不能承重,剩下的事,一只手没什么区别。” 一年的时间里,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去找医生,柴国轩更是操心得早晚奔波求人,可答复永远都是已经错误长合的肌腱不能被重新彻底治愈,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程度,更已经是天方夜谭。 他不是没试过换左手拿枪,枪械的不适应还在其次,更核心的问题,是除了他就只有柴国轩清楚的。 他已经没办法再扣下扳机了。 能举枪,能瞄准,能找到全部熟悉到了如指掌的感觉,偏偏到扣下扳机那一刻,所有已经刻在记忆里的情境就会瞬间闪回,把他牢牢禁锢回那一次的意外里。 突如其来的枪击,混乱的人群,真正的枪,穷凶极恶的歹徒,闪烁刺眼的警灯。 还在发烫的手|枪,子弹射出带出的一蓬鲜红,近在咫尺爆开的榴弹。 …… 林暮冬无声地阖上眼睛。 没有任何一个运动员会期望着这种事的发生。 他甚至不知道,当时的那颗子弹究竟有没有救下那个远得连面目都看不清的人质。 射击首在练心,心一乱,其余的自然也什么都不剩了。 柴国轩已经接受了他不能再用枪的事实,只是想找到办法治好他的手。可对他来说,既然不能比赛,手治好治不好其实都已经没有多大的不同。 已经太久没有提过当初受的伤了,总有要直面它的一天。林暮冬微微低头,松开手,替怀里的小姑娘拭净了滚落的眼泪:“别哭了,好好睡觉吧。” 他把叶枝轻轻放在床上,俯身去捡地上的论文。 论文都这样堆在地上,早上睡迷糊了,一走就说不定要摔跤。要是不小心睡过了头,跑出去都有点儿难度。 林暮冬弯下腰,想要把论文捡起来整理好,被手上的力道一牵,才发觉叶枝一直都没松开握着他的手。 迎上他的视线,小姑娘给自己鼓了鼓劲,起身跟上了他的步子。 林暮冬轻蹙了下眉。 叶枝仰起脸:“还是……不一样的。” 早就知道了林教练对治疗的抵触,叶枝翻遍了一整本医患沟通学,又特意找当初的同学们取了一圈的经,才结合着林教练的性别年龄基础资料,在唐玥的煽风点火下确定了最可能成功的办法。 “就比如——”叶枝胡乱揉了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你有个女朋友。” 林教练的眉峰拧得更紧了。 叶枝上学太早,一直规规矩矩地好好学习专心长大,大学毕业了都没谈过恋爱,从没说过这么刺激的话,细软嗓音带着点儿犹豫的温糯:“你总要……” 叶枝心跳得飞快,主动给他示范,脸上不自觉地淡淡红了一层:“你总要……牵她的手呀。” 她的手挪了挪,学着电影上看到的姿势,牵着林暮冬的手,十指相扣。 右手还被小姑娘当成示范牵着,林暮冬脑海蓦地空了一瞬,从没接触过的陌生情绪忽然纷乱涌上来,猝不及防地占满胸口。 闪回带来的不适都被这一刻的无所适从冲淡了,林暮冬依然站在原地,看着身边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地跟他手拉着手,右手轻放在他腕间的伤疤上。 “握我的手。” 叶枝已经顺利进了专业状态,温声鼓励他:“试一试,用一点力气。” 林暮冬的指尖轻动了下。 他的喉间莫名有些涩,几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右手确实使不上力,还是心跳得太快、四周的一切都太过反常,让他很难顺利控制自己的动作。 这样古怪的状态让他本能生出些紧张。 林暮冬唇角绷了绷,喉结轻动,有些焦灼地蹙了下眉峰,想要抽出右手,小姑娘的力道却已经柔软地加上来。 细白的手指搭过指缝,指尖落在手背上,掌心不差分毫地牢牢贴合。 林暮冬用力闭了下眼睛,嗓音低沉,几乎压得微沙:“叶枝,不行……” 叶枝肯定地点点头:“不行的话,就是屈肌腱的功能损伤了。” 林暮冬:“……” 万一 回过神的时候, 林暮冬已经在队医的引导下, 对右腕进行了全套详尽而细致的检查。 叶队医专业得毫不含糊, 一只手贴在他的腕间, 引导他的动作, 始终专注地探查着指下肌肉沿力道的走向变化。 中间还体贴地拉着心跳过快的林教练坐下, 把着脉让他深呼吸休息了一会儿。 全套检查做完, 林暮冬的右手已经麻得彻底没了任何感觉。 “回去可能会疼一点儿,要用热毛巾敷敷,不要一直劳损了。” 叶枝拧了热毛巾替他敷上, 打圈轻轻揉着:“按摩热敷配合针灸,每周三到四次,至少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有效果, 要坚持……” 林暮冬右手平放在桌上, 垂下视线,看着埋头用功的小姑娘。 已经过了半夜, 连刘娴和柴国轩都熬不住, 当他是又去了什么地方散心, 试探着发了消息提醒他已经散会, 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叶枝却好像已经一点儿都不困了一样。 不光不困, 还在全神贯注地做着笔记, 握着他的手仔细检查一会儿,就又往纸上添几行。 她写字也不算快,纤细手指扣着蓝黑色的按动水笔。一笔一划的, 写出来的字工工整整横平竖直, 放下笔的时候,白嫩的指腹就被压出了一点微微的红。 林暮冬低头,看着旁边几张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到现在也依然不清楚,小姑娘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好的耐性。 不知道病因就广撒网,没时间就偷偷熬夜,到现在了还用笔做笔记,手绘解剖插图,字迹清晰条目分明。 还带索引的。 射击运动员当然是需要耐性的,但这份耐性也是以成绩和胜利作为最终的目标,每付出一点努力就能看到真实的进步。 可叶枝现在做的,却是一件几乎已经注定了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不会没有结果呀。” 温糯的嗓音响起来,慢吞吞的,清晰落在耳边。 林暮冬霍然回神,眉峰无声蹙了下。 叶枝弯了下眼睛,又低下头,指腹在他的疤上小心抚过:“找办法……一直都是要找办法的。” “我们现在就先让它不疼。”她的声音轻轻的,“只要不疼,就是好一点儿了。” 叶枝抬起头,眸子里带着柔软干净的光亮:“等不疼了,再复健,说不定还能多做点事呢?” 她的语气认认真真,像是再说一件很可能的、一点都不难的事:“说不定我就找到了能做手术修复的团队,做了手术,慢慢复健,最后能治好呢?” 林暮冬错开视线,想要开口,一颗剥开的薄荷糖已经递到了他唇边。 小姑娘拄着桌面,探了脑袋打量他的神色,白皙指尖捏着糖,眉眼弯弯地等着他张嘴。 林暮冬的眼底沉了沉。 叶枝的专业技能是实打实的,不可能错估他的伤势,也不可能不明白这种伤治愈的几率有多渺茫。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该被这样无望的努力徒劳占据精力。 林暮冬深吸口气,侧了下头,嗓音微低:“叶队医——” 不知道是不是当医生的都练就了见缝插针的本事,他一开口,糖块已经被又稳又准地塞进了嘴里。 叶枝自己也含了一颗,腮帮微微鼓起来,小仓鼠似的蹲下去收拾论文,慢半拍地含含糊糊抬头:“嗯?” 林暮冬:“……” 冷风毫不客气地往嘴里灌,清凉气息瞬间冲淡了深夜的丝缕倦意。 第一次吃薄荷糖的林教练被迫咽下了所有要说的话,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咬紧牙关吸了满嘴的凉风。 叶枝蹲在地上,看上去依然乖乖的,眨着眼睛仰起脸望着他。 林暮冬静坐半晌,终于轻叹了口气。 他无奈地提了下唇角,眼尾一点点温和下来。起身揉了一把叶枝的脑袋,把那颗嘶嘶冒凉风的薄荷糖嘎嘣嘎嘣咬成碎末咽下去,陪着她一块儿蹲在地上,收拾起了满地的论文。 / 第二天,叶队医毫无悬念地在赛场边上睡着了。 飞碟队的比赛,没出现什么需要队医处理的意外。柴国轩正和刘娴都知道她最近辛苦,正商量要不要给小姑娘调半天假,边上的林教练已经不声不响地脱了难得一穿的羽绒服,把人严严实实围了一圈。 羽绒服是射击队上次去俄罗斯集训,统一发放的。 当地的牌子,战斗民族出品,绒厚扛风质量结实。就是环境所限,造型实在有些笨重,拿来穿严重影响气质,大部分人从冰天雪地里回来就都没再碰过。 刘娴正跟柴国轩商量能从哪儿暂借来个队医代班,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擦肩过去,话音一顿,错愕抬头:“林教练——” 林教练没听见,走到叶队医的座位边上,半蹲下来,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 叶队医揉着眼睛抬头,撑着胳膊想要坐直。 又被林教练按着肩膀,耐心地一点点哄了回去。 林教练脱了身上的羽绒服,声音低得听不清,跟小姑娘有商有量地,把人裹了个结实。 …… 刘娴慢慢收回视线,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林暮冬应该不能知道今天叶枝会犯困。 哪怕知道,也不像是特意穿羽绒服过来,就为了替小姑娘裹个衣服的人。 大概是恰好今天就想穿了。 看着那件把小姑娘裹得暖暖和和的笨重羽绒服,刘娴谨慎地吸了口气,朝柴国轩打了个手势,按下还在伤心难过的飞碟队领队,示意几个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了低。 …… 今天恰好想穿羽绒服的林教练还在和叶队医低声说话。 “不冷……” 被裹得暖暖和和的,连冷风都好像没了踪影。叶枝轻轻打了个哈欠,在羽绒服里动了动,撑开眼睛看着衣着单薄的林暮冬:“林教练——” “我不冷。”林暮冬从随身的行李袋里拎出个热水袋,放进她怀里抱着,“听话。” 他的嗓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又柔和,正好落在了最催眠的频段。 叶枝努力眨了眨眼睛,眼睫却好像更沉了。 林暮冬把羽绒服的拉链一丝不苟拉到头,伸手理了下帽子,让她枕得更舒服一点儿:“睡吧。” 小姑娘困得软绵绵的,让抬手就抬手,让动脑袋就动脑袋,听话得不行。 林暮冬一手半托在她颈后,探身下来,抬手碰上羽绒服的领口。 叶枝忽然偏了下头。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她这样一动,脑袋就不自觉地轻蹭上他的肩膀:“林教练,今天还能治手吗?” 臂上盛了点力道,软软的温度透过衣料,在肘弯落定。 林暮冬的动作稍顿了下。 久病成医,他听了太多的诊断和定论,看了太多的总结报告,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几乎已经能给叶枝背出来他的肌腱缝合中出了什么错、因为护理不当感染后贻误了多久的时间、目前黏连的程度、究竟为什么治不好。 可他忽然不想说了。 小姑娘的眸子里还蒙着困倦的水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看起来确实已经很累了,却依然牵着他的袖口,力道柔软又执着。 ……哪怕能好一点。 林暮冬单手揽着她,肩背微俯下来,让她好好地枕在自己左臂上。 他的身形依然静默无声,垂在身侧的右手轻攥了下。 微凉的细腻触感好像还能感觉到,小小的,温柔地覆落在掌心。 小动物似的,敏锐又警惕,好像稍微一吓唬就会立刻跑掉。偏偏又异常勇敢地、比任何存在都更加坚决地停留在他的手上。 他至少—— 林暮冬阖了下眼,抬起右手,慢慢整理着垫在小姑娘颈后的帽子,帮她把短发轻轻理顺。 发丝被轻轻拂开,淡淡的暖意擦过脸颊。 叶枝舒服得眯了下眼睛。 早上起来凭着十足十的意志才艰难睁开眼睛,一上车就忍不住睡着了。叶枝到了赛场,被冷风一吹才短暂地清醒了一阵,这会儿正是最困的时候。 射击并不是多激烈的运动赛事,不是每场比赛都会有队医出场的机会,甚至有很多时候比上一天都未必用得到。 今天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叶枝努力跟着看了一会儿,眼皮不小心黏上,再好不容易彻底睁开,已经被羽绒服好好地裹上了。 叶枝整个人陷在大了好几号的羽绒服里,抱着热水袋,又这样被他罩着,暖和安稳得整个人都要陷进梦境的海洋里去。 枕着的臂弯安稳坚实,叶枝侧了侧脑袋,不自觉地轻蹭了下温暖的布料,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林暮冬瞳底的光芒一瞬深了下。 他至少——应当能牵她的手。 小姑娘枕着他的胳膊,困得朦朦胧胧的,依然支撑着不肯合眼睛,还在等他的答复。 林暮冬静静站了半晌,点头:“好。” 为了保证队医的休息时间,林暮冬看了下时间,特意强调:“我早点去,不准再熬夜,十一点半必须睡觉。” 叶枝困的时候尤其听话,眼睛高高兴兴弯起来,在他臂间点头点头点头:“好呀……” 林教练很严厉:“也不准再给我吃薄荷糖。” 叶枝动作一顿,眨了两下眼睛。 小姑娘困懵了,动作反应都有点儿慢,仰头望着他,小巧的鼻尖耸了耸,泛红的眼尾一点一点耷拉下来。 有点委屈。 林暮冬:“……”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就一颗,睡吧。” 叶枝心满意足,又往羽绒服里缩了缩,整个人几乎都陷在暖烘烘的温度里,听话地阖上了眼睛。 林暮冬没走,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挡住了最后一点可能刮过来的风。 * 一天的比赛平安无事,一点儿没打扰到队医在场边补觉。 飞碟队领队偷瞄了一天,跟到了开会的套间蹭泡面,拉着柴国轩诉苦:“有这么无聊吗?我一直觉得我们飞碟比射击有观赏性啊……” “行了,射击观众至少还能看着靶。” 刘娴一针见血:“你们飞碟一出去,除了专业队员,人家都不一定看见在哪儿。” 飞碟队领队挺难过,闷不吭声缩回去,挨个回了队里小伙子的微信。 射训中心囊括了飞碟、射箭、射击队,射箭有自己的锦标赛,只有飞碟一直挂在射击这边,明明训练从来不在一起,每次比赛还都要碰一次头。 两支队伍在亲切有爱的表象下互怼惯了,柴国轩懒得多管,摆了下手:“人各有志,兴许人家叶队医不喜欢太活泼的……50米消息下来没有?” 听他提起这个,刘娴的神色也沉了下,摇了摇头。 比赛是在最后一天,世锦赛除了业内运动员,关注的人向来少。可也正是因为关注的人少,哪怕弄出点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会引起过大的反响,射联也会因为“创新”、“增加观赏性”的理由对其更加包容。 他们之间都已经传开了小道消息,说不定组委会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却一直都按着消息不放出来,很显然就是在盘算着什么。 “现在50米手|枪是h国的保留强项,这儿又是他们主场,不管做什么都不奇怪。” 刘娴声音压得低,敲敲桌面:“之前几场咱们压他们压得狠,10米气手|枪叶队医临场那么一治,直接把人挤出了前三,估计已经记恨上了。万一回头摆咱们一道,拿不出来人跟他们正面对上……” 柴国轩靠在椅子里,视线落在窗外,没出声。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飞碟队领队抱着泡面,有点儿不敢说话:“林教练伤还没好吗?真的不能上吗……”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已经被两道严厉的视线钉得没了声息。 柴国轩就没动过让林暮冬上的心思,语气严厉:“哪怕伤好了也轮不到他,他都多久没练过50米了?” 林暮冬在手|枪项目里统治的时间太长,有时候50米没人,也会去救一救场,一样能拿下不错的成绩。长久下来,所有人对他都有了盲目的信赖。 可越是这样,柴国轩越不能让他再出现在赛场上。 射击是最容易有老将因为后继无人复出的项目,可短暂的恢复性训练又太难找回状态。 柴国轩见过无数仓促复出的老将在媒体笔下“惜败”、“不复当初”、“惨负新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林暮冬也走上这条路。 处在巅峰状态的运动员状态滑落都可能被抨击质疑。如果让人知道林暮冬已经连靶都没法击中,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舆论反弹。 看着两个人严峻的神色,飞碟队领队隐约猜到情况,老老实实闭了嘴。 “不准再提这件事。大不了就是个闭幕式的表演赛,纪念纪念项目也就到头了……不可能真撕破脸,回头不一起参加奥运会了?” 柴国轩吸口气压了压火,撑着坐直,摆摆手:“不说这个了,看看明天的比赛——” 他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皱了下眉,往四处看了看:“暮冬呢?” 刘娴往四处找了找,摇摇头。 柴国轩是手|枪项目出身,哪怕现在带着整个射击队,刘娴和林暮冬也还是跟他最熟悉的两个。每次开碰头的小会,林暮冬虽然不说话,但至少还都是在的。 今天不知道怎么,居然没坐在每次给他专门空出来的那个沙发里。 “看——就说了别老不说话,再怎么也出点声,回头人丢了都得过半天才能发现!” 柴国轩年纪大了爱操心,找不着人就开始着急,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他跟车回来了吗?是不是落赛场了?” 刘娴有点儿不敢想林教练在柴队心里的形象,迟疑着拦他:“回来了吧?我记得他领着叶队医上的车,两个人还商量什么时间,好像是约了什么……” 看看飞碟队领队就知道,林暮冬在队里哪怕不出声,也无疑是足够有存在感的。 刘娴最近都忍不住观察林教练时隐时现的孪生兄弟,顺着回忆那时候的情形,脑海里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来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暮冬今天一天好像都没戴护腕。 也没去练枪。 大概是他坐在叶队医身边的时候显得太自然了,刘娴观察了他们一天,甚至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想起上午见到的情形,再联系昨晚发生过的事,刘娴隐隐约约生出点儿预感,拼命给柴国轩打手势,叫他先别打电话:“柴队——林教练有没有可能是去找叶队医看手了?” “怎么可能,你以为带他去看一次手有那么容易?” 柴国轩摆了下手,听见另一头电话通了,收回注意力:“暮冬,跑哪儿去了?天快黑了,用不用找人去接你?” “不用,一会儿就回。” 林暮冬的声音隔了一刻才在电话里响起来:“我在叶队医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听筒忽然传来悉索的磕碰声。 …… 刘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万一呢?说不定……” 像是被什么捂住了话筒,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闷得不大清楚。 “哪儿来的万一……你当他是五岁小孩儿,抱一下摸摸头,给颗糖吃就让人治手了?” 柴国轩的声音透过一层阻隔传过来,不大清晰,却依然听得出重重叹了口气:“要真这么容易,我不早把他绑到医院去了?” 另一头无可奈何的安静下来。 说服了刘娴的柴国轩松开了捂着电话的手,声音转而清晰,依然弥足和蔼地关心着已经不是五岁小男孩的林暮冬。 柴国轩:“在叶队医那儿啊?挺好挺好……在叶队医那儿干什么呢?” 圣诞 林暮冬靠在窗边, 一手拿着手机, 看了一眼装备齐全高高兴兴等着的小姑娘。 林暮冬:“……” 林暮冬:“……聊天。” 对这个徒弟一直格外纵容, 柴国轩原本也打算叫他放松放松, 并不想叫他回来开会, 笑呵呵应声:“聊天啊?聊天好, 那你们俩多待一会儿——” 柴国轩话音忽然一顿。 柴国轩停下话头, 反复回忆了下林暮冬刚才的话。 然后毫不意外地惊了。 哪怕对林暮冬一直多有期待,柴国轩也从没奢望到把“聊天”这种词放在他身上过。 林教练的交流是从刚进队就开始困难的。十六七岁的青少年组,正好是作天作地猫狗都嫌的年纪, 只他一个整天泡在训练馆里,整个射击队都从起初找到个静得下心的好苗子的欣慰,不知不觉变成了用不用找个心理治疗师的担忧。 但那个时候林暮冬至少还是正常的, 虽然寡言, 也只是性格冷清不喜欢闹,并不抵触和人的交流。 直到那次受伤之后。 世界杯的分站, 不是多大的赛事, 刘娴几个教案当时都没跟队, 偏偏就在里约出了意外。 柴国轩把人带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那时候林暮冬的手还包扎着, 依然沉默、依然冷清, 看起来和以前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可又显然哪里都不一样了。 比其他人和林暮冬走得更近些,柴国轩无数次看过伤后的林暮冬沉默着举枪的背影,甚至偶尔会觉得, 他就永远都会留在那里, 再也不出来。 现在听到他居然在和队医聊天,柴国轩莫名有点儿激动,尽力措辞:“好——聊天好啊,你们多聊会儿,用不用出去逛街?还是你们年轻人喜欢去游乐场?我听说过两天就有个什么圣诞节了……” 林暮冬沉默着揉了下额头。 电话里又一阵闷响。 隔了一层的声音断断续续透过来,大概是刘娴在给老人家科普现在年轻人的情绪心理。 没提醒柴国轩的手机实在漏音严重,林暮冬挂断了电话,简短发了几条短信过去解释。 林暮冬放下手机,在桌边坐下来。 叶枝趴在桌上,正摆弄细细的针灸针。 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白白嫩嫩的指尖把细得发软的针压得弯了一点儿,一松开又弹回去,眉眼就自得其乐地弯起来。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静静看了一阵。 叶枝好像从来都没有太值得发愁的事。 说什么都相信,听话又乖,整个人好像也和脾气一样软乎乎的,一点儿糖就能哄得高兴。 偏偏主意又正得很,不让治手就要偷偷熬夜。 半夜还蒙着被子打了小手电做笔记。 林暮冬垂了下眼睛,解开袖扣,把右手平放在桌面上。 今天睡了一天,叶枝的气色显然比前几天都好了不少。察觉到他坐下,拄着胳膊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精精神神地等着他配合治疗。 …… 只是为了让队医不熬夜不操心,放下心好好睡觉。 和摸不摸头实在没什么大关系。 林教练向来都比别人更能忍疼,纹丝不动地坐着,任由叶枝在腕间处置。 他的视线凝落在小姑娘为了方便拨到耳后的柔软碎发上,拿起桌上的薄荷糖,放进嘴里咬碎。 叶枝握着他的手,认认真真推拿弹筋。 小姑娘的眼睫低垂着,盛满了台灯暖黄色的光芒。 拨到耳后的头发随着动作滑落下来,被她轻轻往上蹭了下,又接着落下来,不听话地落在颊侧。 叶枝的手还占着,有点苦恼地抿了下唇角,想要索性不管,淡淡的温度忽然擦过脸颊。 叶枝眨了下眼睛。 林暮冬稍稍倾身,左手替她拢过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在耳后。 他的力道很轻,动作也稳定,指节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擦过了小姑娘白皙小巧的耳廓。 很轻,稍带了一点常年拿枪的薄茧,干燥又温暖的触感。 叶枝睁大了眼睛,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整个耳朵从被他碰到的那一点开始,一点点往下,慢慢地、势不可挡地红了。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声音也轻,低低沉沉,掺上一点压得微哑的沙:“叶队医。” 叶枝抬起头。 林暮冬的动作忽然微滞。 细嫩的皮肤轻蹭过他的指尖,温顺的短发也随着动作落下来,拂过指间轻柔落定。 光线温柔覆落,清晰地映着耳朵上细细软软的小绒毛。泛红的耳廓有点发烫,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浅色痕迹,被发丝掩着一晃而过。 小姑娘仰着脸,清澈的眸子映着暖洋洋的光,光里裹着他的影子。 林暮冬慢慢挪开手,闭了下眼睛。 ……没有关系。 林暮冬吸了口气,垂下去的左手轻攥了下拳,嗓音稍低下来。 “你……过圣诞节吗?” / 在整个射击队的密切关注下,接下来的两天,林教练都按时去了叶队医的房间报道。 第三天,根据飞碟队传回来的可靠情报,林教练在天快黑的时候把叶队医带出了酒店。 “挺好挺好,明天没有咱们的比赛,正好放他们一天假。” 柴国轩举着望远镜站在窗口,语气欣慰:“肯定是去游乐场了,我都查了,圣诞节就该去游乐场……” “圣诞节去游乐场排队,看人人人我人人人?”刘娴保留意见,“林教练既然真开窍了,不至于这么没创意吧?” 柴国轩挺自豪,撂下望远镜:“那是,我教出来的!” 刘娴:“……” 刘娴抄起手机翻了翻,搜了几个节假日游乐场攻略,给林暮冬发了过去。 没创意的林教练站在游乐场门口,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沉默着按灭了手机的屏幕。 …… 游乐园是f城挺有名的景点。 灯火主题乐园,一直开到24点,这个时间正是人多的时候。 十二月份的晚上已经有些冷了,门里亮着一大片绚烂的灯光。到处都装饰着彩灯,五颜六色的,映在纯黑的夜幕里,像是一片流动的光海。 不少摊位已经摆出来了,摆满了各类小玩具,也有买小吃的。套圈抓娃娃卖气球摆了一排,大块头的玩偶来回招揽着生意,手里还晃动着一把同样五光十色的荧光棒。 烤肠的香气混着爆米花奶油味儿的甜香,被热热闹闹的笑声乐声裹着,飞快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圣诞节到处都是人,每个项目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林暮冬稍侧过身,避过汹涌的人流,把叶枝领到了稍微清净些的地方。 小姑娘紧贴在他身边,带着毛绒绒的厚实围巾,东瞅瞅西望望,高兴得不行:“好漂亮呀……”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的光芒和软了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 软软的发丝蹭在掌心,叶枝在他手掌下仰起头,弯着眼睛:“谢谢林教练。” 林暮冬看看四周,眼睫垂下来,摇头:“人太多了。” 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道这里的人会这么多。即使明天没有比赛,他们也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看现在的人流量,几乎玩不了几个项目。 叶枝眨眨眼睛:“林教练,你要玩旋转木马吗?” 林暮冬一顿,轻蹙了下眉峰。 他十五岁就进了省队,十六岁直升国家队,连学业都是专人辅导远程完成的。除了随队去各处比赛,就只有医院去的最多,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 花了些力气才在游人的缝隙里看清旋转木马长什么样子,林教练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迎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眸子,摇了摇头。 叶枝一点儿都不意外,牵着他的袖子,弯腰看地图:“云霄飞车?” 林暮冬:“……” 叶枝认认真真地看,继续给他念:“海盗船,大摆锤,水滑梯,跳楼机……” 林暮冬侧过头。 那个被微波炉热坏了的奶黄包又忽然从记忆里跳出来。 有些事他从没想到过要去做,所以刚开始做的时候,就总是做得不好。 总是做不好。 推拿按摩过后的手腕已经疼得几乎没了知觉,想动一下都困难。林暮冬右臂动了下,沉默一会儿,低头看她:“你去玩,我等你——” 他的袖口忽然被轻轻牵住。 一点牵拉的力道传过来,林暮冬蹙起眉,下意识顺着力道往前走了几步。 叶枝已经很有决断力地换了一张地图。 小姑娘指着上面画的冰淇淋摊,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盈满了期待,积极性跟刚才截然不同,重新从第一个开始问:“林教练,你想吃冰淇淋吗!” / 半个小时后,叶枝已经心满意足地绕了游乐场大半圈,吃了半个冰淇淋、一个蛋挞、一小块华夫饼、半份章鱼小丸子,高高兴兴揉着肚子打饱嗝了。 林暮冬低着头,单手护着她,给她拿着剩下的半杯冰淇淋。 欢快的圣诞歌在耳边响着,热热闹闹的,灯串连在树上房檐,在漆黑的夜幕里努力闪着各色的亮光,连成一片光海。 小姑娘仰着头专心看灯,无忧无虑的,点水似的澄澈眸子里映着蓝莹莹的光海,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哼歌。 温温糯糯的嗓音,又软又甜,暖乎乎的,像是煮熟了的红豆汤圆。 林暮冬侧身替她挡了下风,低头:“冷不冷?” “不冷呀。” 叶枝今天穿得暖和,又在游乐场里走了一大圈,几乎有点儿出汗,弯着眼睛摇头:“一点都不冷,这里很好玩……” 她说这话,注意力又不自主地被远处吸引,目光也跟着亮了亮。 一看就是又找到好吃的了。 林暮冬唇角轻提了下,瞳光微温,朝她抬起手,准备把地图拿过来看看路线。 叶枝埋头认真吃了一路,地图早被收到书包里忘得一干二净。见到他伸手,有点儿犹豫,抬头瞄了下他的眼睛。 林暮冬扬了下眉峰。 小姑娘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交出手,放在了那只手的掌心。 软乎乎的触感,因为一直焐在口袋里,还是温温热热的,轻攥着他的手掌,力道使得温柔又小心。 被掌心的温度一拂,林暮冬呼吸微滞,垂下视线。 这几天做复健的时候,为了保证韧带和肌肉能在要求状态下拉伸到位,叶枝一直都要握着他的手帮忙施力找感觉,这个动作已经做得很寻常了。 但现在无疑又是不一样的。 他们不是在队医的宿舍里,也不是在治疗复健。 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灯串从他们头顶牵过,把绚烂的光芒一股脑地倾泻下来,甜香的气息飘荡在空气里,欢快的乐曲叮叮当当地响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小姑娘把手交给他,任凭他牵着。 乖得不行。 林暮冬落着视线,慢慢收拢手掌,把那只手包拢在掌心,声音轻缓:“叶枝。” 他的嗓音低沉柔和,慢慢念着她的名字。 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叫了自己,叶枝迟了一刻才抬头,眨了两下眼睛。 林暮冬看着她,低头扫了下自己还只能轻握着她的右手,摇头:“没事。” 他没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小姑娘的手,由她带着路,往那一片灯火通明的地方走过去。 他们大概是抄了什么还没铺好的近路,这一段路都没有照明,也没有什么人走,被别处的灯火通明一映,就显得尤其漆黑冷清。 叶枝低着头走在前面,摸出手机开了手电,仔细地辨认着路况。 林暮冬任凭她牵着,步伐放得很慢,一步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映在手机微弱光芒下的侧脸。 “外面人多,一会儿又要挤来挤去了。” 小姑娘很操心,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声慢语地嘱咐着林暮冬:“要是人太多了,一定要记得松手。你的肌肉刚刚开始恢复,这几天不能拉伸,不能太使力……” 她说得很认真,声音虽然软糯,语气却一点儿都不含糊。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一顿,掌心的力道也稍稍加重。 叶枝怕伤着他,连忙跟着停下步子:“怎么了,是疼了吗?我看一下……” 林暮冬站在原地,微低了头,瞳底漆黑深邃,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枝怔了怔,仰起脸。 林暮冬皱着眉:“不用松手。” 用力压下那一点不知道是被什么激起的抵触,林暮冬低下头,视线牢牢罩着她,嗓音不自觉压低:“不用松手。还有左手,用不着这么小心——” “是有左手呀。” 叶枝很成熟地叹了口气,转过来和他面对面,踮着脚摸了摸林教练的脑袋。 小姑娘很理智,依然让他牵着自己,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可是这样都不松开,咱们两个不就要手拉手转圈圈了吗?” 借你 …… 有理有据。 林教练被说服了, 让小姑娘领着一只手, 一块儿走到了摊位底下。 已经快到烟火表演的时间了,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 这些非游戏项目的摊位也开始热闹起来。有不少逛累了的游客开始拥着买小吃和纪念品, 摊位前面也围了厚厚一大圈人。 叶枝不着急, 拉着林暮冬站在树下, 慢慢吃着剩下的半个冰淇淋。 草莓奶油味的,手工做的冰淇淋,放了这一会儿已经开始慢慢化了。 小粒的果肉混着冰淇淋一块儿融在嘴里, 浓郁的草莓味跟甜甜的奶香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可口。 从来没办法抵抗这种小零食,叶枝小口小口吃着, 看向一旁的身影:“林教练, 你不吃一点东西吗?” 林暮冬视线依然拢着她,摇了下头。 吃冰淇淋要用两只手, 叶枝没带手套, 细白的指尖冻得有一点儿发红。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几缕细细软软的发丝落在耳廓上。 淡粉色的冰淇淋被她一点点送进嘴里, 细细抿开, 眼睛舒服地眯一下, 秀气的眉梢也跟着一块儿舒展开。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动。 叶枝垫在纸杯下面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 是实验室发过来的邮件。 叶枝目光亮了亮,连忙挪开冰淇淋, 按开屏幕点开了邮件。 附件的内容很多, 她拿着手机,逐字逐句地看着,眉梢不知不觉蹙起来。 林暮冬接过装冰淇淋的纸杯,背对着人群,低头扫了一眼屏幕。 通篇都是英文,医用词汇向来艰涩,如果不是研究这一方面的专业人士,几乎都很难能一眼看得懂。 但他也差不多猜得到是什么内容。 叶枝最近在忙的,也没有更多有必要这么操心地四处找人的事了。 四周还响着热热闹闹的圣诞音乐,所有人都在放松地度假庆祝。 叶枝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抱着手机站在灯光流溢树下,对身边的气氛毫无知觉似的,把整篇邮件翻到底,又倒回来,一点点细细地往下看。 林暮冬没再费力气去看那些艰涩的英文,侧身替她挡了挡风,把叶枝的围巾往上理了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小姑娘好像又比见到的时候单薄了一点。 刚来射击队的时候还有一点的婴儿肥,这时候也不见了。秀气的眉梢微蹙着,全神贯注读着邮件,淡色的唇瓣轻抿起来,带着一点点执拗又稚气的坚持。 林暮冬抬手,遮了下她的手机屏幕。 叶枝下意识抬头。 “瘢痕组织已经形成,肌肉纤维化,修复困难,失败率过高,不建议手术。” 林暮冬的声音很轻,怕吓着她似的,语气依然温和:“还有别的吗?” 一字不差。 叶枝咬了下嘴唇,低头:“有的。”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没再追问,只是又把冰淇淋递过去。 小姑娘不肯接,很执着地仰着头:“你要问我是什么……” 声音轻轻的,被欢快的音乐径直冲淡,尾音已经有一点模糊。 她乖乖地站在林暮冬面前,像个不大的高中生一样,温顺的短发垂落下来,睫尖轻轻翕动着,颈间还围着毛绒绒的小熊围巾。 林暮冬很配合,掌心依然覆着她的发顶,轻轻揉了下:“是什么?” 叶枝低下头:“成功率还有百分之七。” 林暮冬的手轻轻一顿。 “说不建议手术,是因为这个概率没人敢做,可我们不一样……” 叶枝低着头,温糯的嗓音带上一点儿格外执拗的坚持:“如果没人敢做,我就做。” 做手术和给伤口消毒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叶枝只是害怕会出血的伤口,只要有人给切皮拉钩子,剩下的流程她都能做。 霍夫曼实验室最年轻、成绩最优异的亚洲学生抿着唇角,格外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也相信你能治得好,就能高到百分之九。”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光芒深了一瞬。 他的手臂轻动了下,挪开了覆着小姑娘脑袋的手。 正要说话,叶枝又埋头拆开了另一个小塑料勺,接过纸杯,舀了最后一勺冰淇淋给他递过去。 淡粉色的冰淇淋,混着鲜红的果肉,被一本正经地递到了他面前。 林暮冬怔了下。 “还有一勺冰淇淋。” 叶枝又加了个砝码,认真地给他开条件:“百分之九,一勺冰淇淋。” “merry christmas”的庆祝声在身后热烈地喧嚷着,乐声欢快震耳。 林暮冬背对着身后的欢欣,站在她面前,微低下头,看着比起平时格外郑重严肃的叶枝。 小姑娘仰着头,眸子清清亮亮的,映着一点儿树上装饰着的绚烂花火。 干净得不染纤尘。 林暮冬慢慢放下手,闭了下眼睛。 “很好吃的。” 叶枝还伸着胳膊,踮着脚,努力诱惑他:“都快化了。” 又认真又诚恳,勺子里的冰淇淋还在沁着淡淡的草莓香味儿。 比刚才的转圈圈还更有理有据有说服力。 看着小姑娘手里那一勺冰淇淋,林暮冬站了半晌,唇角终归无奈地提了下,抬手去接她递过来的小塑料勺。 还没碰上,他背后的人群忽然猛地一拥。 叶枝正对着人群,立刻紧张起来,伸手去扶他:“小心——” 林暮冬身形稍晃了下,往前一步,本能地抬手撑住叶枝身后的树干。 已经很熟悉的气息忽然迫近,清冷沉静,当头覆落下来,把叶枝整个裹了个严实。 不知道是哪个动漫主题的人形玩偶刚好巡展过来,欢快的曲子热热闹闹的响着,小孩子的笑闹声和大人的交谈声搅在一起,用来装饰气氛的泡沫和彩带随着夜风飘飘荡荡。 人群被林暮冬的背影隔开。 叶枝抱着冰淇淋,在他撑起的小小空间里抬头。 两个人的距离拉得不能再近。探照灯明亮的光芒从林暮冬身后投落下来,把他的身形勾勒得更清晰分明,原本就英俊深邃的五官落在交汇的光影里。 那双眼睛依然沉静,瞳底映着她的身影。 像是个梦境。 叶枝仰着脸,淡淡的红从耳朵尖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泛开。 她当然是听过“壁咚”之类的词的,在实验室圣诞联欢话剧的时候还演过——为了和隔壁的病理实验室battle,唯一软绵绵的小姑娘被套上层层叠叠的公主裙,被一身盛装的师兄叼着玫瑰按在文件柜上,霸气的宣言她接下来一年的论文整个实验室包了。 唯一的小姑娘一点儿感觉都没找着,全部的毅力都用在了不笑场上。 但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群拥挤,林暮冬离得很近,却还是给她留出了一点来之不易的活动空间。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睫微微垂着,被身侧的灯光打着,落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像是始终都有什么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只是看着她。 叶枝脸上有点发烫,本能地想要降降温,捏着那勺快化了的冰淇淋,下意识弯回胳膊。 林暮冬动了下,想要说话,小姑娘已经紧张地抬起手,把最后的一勺冰淇淋搁进了嘴里。 林暮冬:“……” 一勺冰淇淋能降的温度实在寥寥,叶枝叼着小勺子,有点儿忧虑地抬眸,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两个人的视线交错一瞬,意识到自己吃错了的小姑娘已经彻底回过神,有点儿着急地往已经空空如也的纸杯里看了看,抬起头。 叶枝:q□q 林暮冬呼吸微顿,低头看着难过出了颜文字的小姑娘,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轻笑起来。 他的五官深邃,眉峰眼尾都是天然的严厉冷峻,平时不说话就慑得人避退三里,但这样笑起来,柔和的弧度就彻底掩去了所有的冷淡锋锐。 哪怕已经见到过林暮冬笑的样子,叶枝也头一回见他这么放松地笑起来。 也可能是因为现在这一刻不在射击队的范围内,短暂地放下了担负了太久的责任。林暮冬整个人都显得像是比平时放松了一层,一边替她在一块砖能砸趴下三个人的密度里撑出点儿自由的活动范围,一边微低了头,额头抵在树干上,轻轻地笑。 他的笑声和嗓音一样低沉,又很柔和,像是在胸腔里暖过,落在小姑娘的耳畔。 叶枝在他手臂胸膛撑出的空间里,脸上又不争气地更热了一点儿。 然后努力踮了点儿脚站直,把纸杯和小勺一起扔进身后的垃圾桶里,双手扳着林教练抵在树干上的脑袋,往下挪了挪。 林暮冬顺着她的力道又弯了些腰,眼底还有未褪的笑意,稍许疑惑地扬起眉峰。 叶枝两只手托着他的脑袋,有点泄气。 他实在太高了。 哪怕这样站着,林暮冬也依然能抵住她身后的树干。 叶枝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和林暮冬的距离,有点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退而求其次,捧着林教练的脑袋轻拍两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林暮冬的身形悄然一滞。 小姑娘的皮肤柔嫩,温温地贴上来,还有一点儿没拂开的发丝,夹在两个人挨在一块儿的额头间,撩起细微的酥痒。 “顶着树……” 叶枝的脸红通通的,话音又小又轻:“多疼呀。” 她踮着脚实在有点费力,索性向后靠住树干,抬手拉住林暮冬的胳膊,让他把力道稍微卸在自己身上。 “先不要想那么多了,圣诞快乐。” 没能借成肩膀,小姑娘有点儿失落,又很快振作起精神,一只手覆在身前坚实劲韧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额头借给你,歇一会儿吧。” PTSD 林暮冬垂眸, 安安静静地任凭她动作。 叶枝的力道又轻又软, 隔着衣料落在背上, 一下接一下, 耐心又温柔。 她的身上好像也带着甜甜的草莓奶香, 额头贴着额头, 几乎能感觉得到睫毛扑扇掀起的微弱气流, 温软气息轻轻扑在他的颊侧。 四周的喧闹声都好像跟着远了。 隔了一阵,林暮冬才轻声开口:“圣诞快乐。” 叶枝弯弯眼睛,鼓励地在林教练背上最后摩挲两下, 拉住他的手:“现在人少,我们快点过去。” 不及回神,林暮冬已经被她牵着, 扎进了稍稍松散的人群。 巡展的卡通玩偶走远了, 不少小孩子也叫着闹着跟上去,摊位前终于重新恢复了正常的人流。 是个日式和风的摊位。 上面摆了不少小东西, 卡通造型的棉花糖, 陶瓷小娃娃, 布制玩偶, 还挂着一个白狐造型的面具。萌哒哒的小狐狸笑眼弯弯, 点缀着淡粉色的樱花, 露出眼睛的一圈细细描成了胭脂色。 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圣诞。 边上是套圈和射击的场地,最显眼的是个塑料枪的摊子,立着靶纸, 摊主还在高声招揽着顾客。 来游乐场的大都是年轻的情侣, 不少人都在兴奋地尝试,摊位上这些应当都是获胜的奖品。 林暮冬对这些东西不大了解,看着小姑娘兴致勃勃的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摸了下她的头发,稍稍低头:“我去买热梨汁,在这儿等我。” 叶枝目光亮了亮,仰起脸:“可以要两个枇杷吗?” 林暮冬瞳色愈温,拿过手套递给她,点了点头。 小姑娘刚吃了个冰淇淋,手都是凉的。林暮冬看着她重新带好手套,嘱咐叶枝待在摊位前不要乱跑,往不远处卖烤梨汁的摊位走过去。 叶枝在摊子前绕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是叶队医吗?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身后的人神色有些惊喜,朝她走过来,主动伸出手:“我是h国队的随队队医,那天在赛场边上看到了你。你是用了你们中国的办法替队员松解筋膜?效果确实非常好,我们也很想学习引进……” 他的英语有些口音,但也能勉强听得懂,又主动拿出工作证来,给她看了一眼。 叶枝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闲聊,瞄了一眼林暮冬离开的方向,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你好。” h国队医很热情,笑着同她寒暄:“叶队医也是出来过圣诞的吗?我刚刚好像看到你和你们队的林教练在一起——你是想寻找替他治疗的办法吗?” 林暮冬因伤退役并不是秘密,运动员内部知道的也更多一点,h国队伍里有人知道并不奇怪。 叶枝轻抿起唇角,无声点了下头。 烤梨汁的摊位有些远,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想要去找一找林暮冬,身旁的h国队医忽然稍稍放低了声音。 “这句话说得可能并不合适……但我劝你,如果想寻找一个课题,应当去寻找一个更有价值的,不要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了。” 叶枝蹙了下眉:“谢谢您,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可能不完全知道。” h国队医抬头扫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的导师曾经替他做过心理咨询,他的问题根本就不出在手上——哪怕你把他的伤治好了,一点都没问题了也是一样的。他永远都不能再碰枪了。” “他的心结在枪上。每一次扣下扳机,都会让他陷入遭受创伤时的闪回,他会看到他最恐怖的回忆,会把当时的一切错误和后果都归咎在自己的身上——你现在看他很正常,但他其实非常危险。ptsd患者极易激惹,一旦失控,一定会伤到身边的人。” h国队医的神色有些怜悯:“ptsd太难治好了,更不要说他还待在射击队里。你们的复健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重新拿枪,可每一次拿枪都会让他的状态更加恶化……这是个无解的死局,他已经废了。” 叶枝抿紧了嘴唇,脸色有点儿发白。 h国队医叹了口气,循循善诱:“你是霍夫曼实验室最年轻的博士生。我们是同行,我很欣赏你,你的才华没必要这样浪费,更没必要冒这样的危险……” 他的话还没说完,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面色忽然变了变,瞬间止住了话头。 “我和您不是同行,先生。心理咨询师是不可以把患者的信息外泄的,您的老师是个不合格的从业者。” 叶枝没注意他的变化,轻声开口,声音气得微微发抖:“我要给林教练治疗,也不光是为了让他拿枪。” 她记得从记者围堵里逃出来的那天。 林暮冬抱着她,手臂绷得近乎坚硬,一下下地安慰着她,让她别害怕。 用尽全力温柔下来的力道。 林暮冬只是沉默疏离,没有过度的异常反应,没有失控,甚至依然待在射击队,所以她从来没把这个名词和他联系起来。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闪回,麻木,回避,高警觉,攻击性。 那些刺是用来自保的,要收起来,不知道有多疼。 叶枝瞪着他,唇角已经抿得没了血色,胸口微微起伏着:“我要他不疼。等手好了,他想干什么都可以。他想拿枪就拿,不想拿就不拿,他不愿意拿枪还可以拿我——” 小姑娘气坏了,又不会跟人吵架,一不小心就自己先说乱了套。 叶枝用力咬了咬下唇,不想再跟他说话,转身想去找林暮冬。 她一直都没发现身后站了人,气冲冲转身,不及迈步,先一头撞在了身后始终沉默的胸口上。 叶枝吓了一跳,想要抬头,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脑袋。 很熟悉的轻缓触感,拢着她的脑后,摩挲安抚着,让她重新靠回肩头。 叶枝的眼眶忽然不争气地烫了烫。 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种人面前哭出来,咬紧了嘴唇,在林暮冬肩头轻轻蹭了蹭,把所有的水汽都憋了回去。 林暮冬护着她,微微低头。 小姑娘扎在肩头拱着他,又轻又软,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似的,单薄的肩膀绷得轻轻打着哆嗦,一手用力攥着他的袖口。 林暮冬无声阖了下眼,心底针扎似的疼了下。 他的瞳光渐渐清冷下来,不带温度地落在那个动都不敢动的h国队医身上。 h国队医脸色苍白,视线飞快挪开,心虚地低下头。 林暮冬没多理会他,单手轻轻抚着叶枝的背,眼底是慑得人发寒的漆黑冷锐,语气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温柔低沉:“想要什么?” 叶枝怔了怔,抬手揉了下眼睛。 “棉花糖,娃娃,钥匙链,面具。” 林暮冬扫了一眼那个塑料枪的射击摊子,微微低头:“要哪个?击中环数什么要求?” 叶枝练枪还没练出手感来,根本没想去那个摊子。被他问得有点发怔,本能地回头,望了望那个精致的小狐狸面具。 “两位要来玩吗?” 小姑娘的声音太软了,摊主根本没发觉摊边刚吵了一架,听见林暮冬的声音,热情地过去招呼:“上靶就有棉花糖!一次五发子弹,加起来三十环以上就有奖品,面具四十环——不难!有瞄准镜……” “不需要。” 林暮冬淡声打断他,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发,语气柔和:“去挑支枪。” 叶枝怔了一下,还是本能地听了他的话,一步一回头地走到摊子前,拿起了支仿真的塑料手|枪。 她实在不擅长打枪,犹豫着抿了下唇角,摘下手套,回头看了看林暮冬:“林教练……” “没关系。”林暮冬把手套接过来,“先打一发。” 小姑娘还有点儿没缓过神,咬了咬嘴唇,深吸口气举起枪,尽力瞄着远处看起来只有巴掌大的靶心扣下扳机。 塑料弹珠斜斜飞出去,靶纸上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来。 叶枝有点泄气,想要放下枪,林暮冬的手臂忽然从她身后贴上来。 林暮冬的右手握着她的手腕。 劲韧的胸膛盛着她,沉静安稳的心跳透过衣物,一下下落在背上,不容忽略的强悍气息彻底劈面覆落,把她整个牢牢裹住。 叶枝屏息,心跳忽然快起来。 这是射击场上的林暮冬。 “我说开枪的时候。” 林暮冬握着她的手腕,嗓音低沉清晰,落在小姑娘耳畔:“就扣扳机。” 叶枝被他圈着,喉间微动,轻轻点了下头。 林暮冬抬起头。 治疗复健过几天的右手已经能稍微承重,即使依然会疼,控制不住的发抖也明显减少了不少。 这种摊子的枪不可能是准的,叶枝刚刚蒙的那一枪已经很明显看得出偏角。林暮冬握着她的手往回挪了一寸,稍稍转过了个不易觉察的角度,贴在她耳边:“开枪。” 叶枝心跳轻滞,下意识跟着他的声音扣下了扳机。 林暮冬松手,向后退了半步。 小姑娘跟他练了几天,别的未必练得出来,手却能保证稳当。四枪连着扣下来,十环的圆心里,密集地落下了四个弹眼。 老板几乎吓掉了下巴,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来回看了看:“怎么——怎么弄的?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诀窍……” “很简单,瞄准就行了。” 林暮冬接过叶枝手里的枪放下。 他转过身,看向那个依然神色惶惶的队医:“我现在是中国队的教练。” h国队医脸色变了变,勉强笑笑:“是是,我们知道——” “中国人的习惯,是代代相承,薪火相传。” 林暮冬瞳色漆黑清冷:“我拿不了枪,就再找一个人拿。会有更多的新人站到赛场上,我会一个个地教,他们手里的枪,我也会一个个帮他们调。” 林暮冬看着他,神色很平静:“谁给你们资格做梦的?” 如果 来意被一言戳破, h国队医脸色瞬间变了变。 他当然答不上林暮冬的话。 林暮冬的状态根本不像他们推测的那样不稳定, 这样看起来甚至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的视线触及到对方不带温度的深黑瞳底, 立刻被慑得狠狠一缩, 心虚地向一侧飘开。 老板还在错愕地追问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已经有好些人被引过来, 好奇地低声议论着刚才不可置信的神奇一幕。 h国队医进退两难地张了下嘴, 勉强拉了个借口,讪笑着寒暄几句,飞快混进了人群。 / 叶枝抬起头, 看向林暮冬的背影。 林暮冬依然背对着她。 他的肩背锋锐轩挺,像是出鞘了就再不能收回的淬火剑锋,沉默地镇守着某一条不容涉足的底线, 被风砂一点点地打磨侵蚀, 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 叶枝用力抿了下唇角,朝他走过去, 拉住林暮冬的右手。 林暮冬稍侧过身, 垂眸看她。 小姑娘掌心有一点凉, 紧紧攥着他的手。 林暮冬被她牵着, 垂下眼睫, 视线静静落在叶枝身上, 无数难以分辨的复杂深邃渐渐敛进瞳底,他阖了下眼,神色一点点重新温和下来。 声音低低的, 怕吓着她似的又轻又缓:“好了, 没事了。” 小姑娘胆子小,再大声一点儿可能就要哭了。 他记得该怎么安慰的。 林暮冬牵动手臂,左手放轻力道落在她头顶,想要揉一揉,怀里忽然微微一沉。 他整个人都被叶枝牢牢抱住了。 温软小巧的身体扎在怀里,手臂勒着他,力道直白得全无顾忌,生怕他会忽然不见了似的,额头用力抵着他的肩膀。 林暮冬看不到她的神情,覆着她发顶的手慢慢挪下来,落在叶枝的背上:“别哭。”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微哑的气音:“我不凶,别哭。” 人群被吸引过来,有兴致打枪赢奖品的人也开始变多。老板兴高采烈地回去招揽客人,他们身边渐渐安静下来。 有礼花陆续升空,绚烂的流光亮起又暗下来。 小姑娘很要强,声音闷闷的:“没有哭……” 她抬起头,鼻尖也泛着红,用力揉了揉眼睛,给他提意见:“应该再凶一点的。” 林暮冬怔了怔。 叶枝眼眶是红了一圈,却没有眼泪掉下来,淡色的唇角抿得硬邦邦的,还很生气的模样。 看起来超凶。 看起来如果那个h国队医跑得不快,就很可能被卸掉一条胳膊。 林暮冬头一回见她这么生气,下意识摸了下她的脑袋,稍稍俯身。 小姑娘气鼓鼓地抬头:“这种人——” 她的声音忽然一顿。 原本安全的身高差被林暮冬俯身的动作模糊了一点儿,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她一抬头,额头就轻轻擦过了林暮冬的唇畔。 干燥柔软,带着一点点的暖。 叶枝的心跳忽然止不住地快起来。 罕见的、因为太生气鼓起的那点儿底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嗓音轻下来,怔怔地缩在林暮冬怀里,整个人一点一点开始发烫。 一组大型礼花砰地爆开,整个游乐场都像是跟着轻震了一下。繁复华丽的烟火在黑天鹅绒似的夜空里绽开,一片绚烂光迹。 叶枝低着头,按了两下怦怦作响的胸口。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叶枝的手指轻轻勾起,攥住了林暮冬袖口的一块儿布料。 她努力想要让自己恢复正常,拿冻得冰凉的手背往脸上贴了贴,抬头想要说话。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林暮冬,她已经被小狐狸面具轻轻盖在脸上。 叶枝微怔,在面具下眨了眨眼睛,声音细软轻糯:“林教练……” “别动。” 林暮冬嗓音低得几乎有些哑,单手拥着她,把人彻底圈进怀里。 叶枝伏在他胸口,心跳得飞快。 面具硬硬的,恰好留出了一点儿呼吸的空余。异于平日的力道强悍地揽在她身后,像是在尽力克制着,手臂绷得近于坚硬。 叶枝有点儿想提醒他面具的眼睛是带窟窿的,又莫名觉得这个时候好像不该说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悄悄抬了抬头。 林暮冬抱着她,没围围巾的修长脖颈被风衣的领口半掩着,喉结分明,呼吸深缓。 几乎是隔了一会儿,叶枝才意识到贴着胸口怦怦跳得激烈的,似乎并不只是自己的心跳。 林暮冬抱了她一阵,手臂稍稍松开。 他的动作很慢,一只手圈着戴了面具的小姑娘,瞳底光芒明明灭灭,一点点低下头。 叶枝懵懵懂懂地仰着脸。 面具的视野有限,一点儿烟火的斑斓光芒从缝隙里漏下来。她的额头隔着面具,像是被很温柔的力道重新轻轻一碰。 还没来得及回神,林暮冬已经把她轻轻放开。 另外作为奖励的棉花糖被摘下来一串,递进了小姑娘的手里。 他们原本就打中了足够奖励的环数,老板正忙着招揽被他们吸引过来的客人,见到两人拿了东西离开,还特意挥手道了别,热情地请他们有时间再来。 叶枝拿着棉花糖,也朝老板晃了两下,跟着林暮冬一块儿往前走。 她的手被林暮冬牵着,温暖的掌心牢牢裹着她,密不透风似的,隔开了有点刺骨的冷意。 林暮冬脚步停了下,微微低头,替小姑娘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握着她手里的棉花糖,送到叶枝唇边。 沁甜的糖丝沾上嘴唇,一点点化开。 叶枝小口抿着软乎乎的棉花糖,跟在林暮冬身后一步步地往前走,看着漫天烟花一点点消散在夜色里,被他握着的手忽然轻轻挣了下。 林暮冬这样牵着她手的次数并不多,姿势还有些生疏。小姑娘的手又软又滑,轻轻一挣,就从他的掌心灵巧地滑脱出来。 林暮冬一顿,慢慢松开手。 还没彻底放开,叶枝的手已经反握上来。 很用力,紧紧握着他,努力把那一点儿暖意也拢上他的手。 林暮冬胸口悄然缩了下,垂眸,视线拢住了被面具罩着的小姑娘。 漫天烟火的最后一点尾声也落进夜幕,他们头顶的路灯晃了两下,忽然砰地亮了。 * 回到酒店,林暮冬把队医送回了房间,把游乐场的事和柴国轩简单说了个大概。 柴国轩和刘娴在套间等了他半宿,原本是想打听打听第一手的情报,听到h国队医的事,眉峰一齐紧拧了起来。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找他们。” 柴国轩神色沉了沉:“不会有好心思——怎么就这么巧在游乐场遇见了你们,还这么巧认出了叶队医、找着了机会跟她说这种事?” 事情做得实在太明显,他们已经在赛场上下待了几十年,几乎一眼就能看出h国人在干什么。 运动精神到处都有,但在有些地方,胜负欲被夸大到了可以不择手段的地步,有许多在外人看起来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这里都是可能发生的。 大部分的运动员争取胜利的方式都是不断变强。但总是有些地方、有些人,会一意孤行地认为,只要解决了在前面的人,第一名就会直接降次落到自己头上。 在林暮冬因伤退役之后,有不少因之而松了一口气的人,现在的心大概又都因为中国队的新队医隐约提起来了。 “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刘娴对这些人早已经没什么好印象,嗤了一声:“真够煞费苦心的,我们叶队医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吗?” 她对叶枝信心很足,现在看着小姑娘跟林暮冬越走越近,更一点儿都不觉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让他们蹦跶吧,总归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有点儿精力白忙活这个也挺好的。” “什么话,咱们就不该相应提高队医待遇、稳固队伍建设?” 柴国轩皱了眉毛,觉得年轻人实在容易盲目自信:“孩子都是好孩子,也得多关心。回头我去跟叶队医聊聊天,看看她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能开导的开导,能解决的咱们尽力都给解决……” 刘娴觉得他有点儿过于操心,撑了撑胳膊:“用不着吧?我觉得林教练——”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边上不知道是默认了柴国轩的话还是在走神发呆的林暮冬:“林教练?” 林暮冬依然靠在沙发里。 他的右手搭在腿上,没戴护腕,手掌并不着力,虚虚拢着,像是在模拟握着什么。 按照经验,刘璇觉得他模拟的应该是把枪。 但经验在最近无疑已经翻车太多次了。 而且林教练的手势也不像握着枪柄,应当是无论从质感还是大小,亦或是造型和柔韧度上,都和枪不大一样的东西。 虽然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东西还要他这么无实物练习增加肌肉记忆的,但林教练这么认真,又让人觉得好像确实不便打扰。 刘娴无奈叹了口气,勉强势单力薄地举了举手,给柴国轩的决议加了张没什么用的赞成票。 / 拿到了两张赞成票的柴领队第二天一早,就找机会和差点儿被人拐走的新队医谈了谈心。 林暮冬正好出门洗漱,转过墙角,正撞见了柴国轩语重心长地和叶枝说话。 柴国轩正和小姑娘说话,为了能彻底留住难得的队医,让她安安心心地替林暮冬治手,全程都耐心至极,语气都放得又温和又慈祥。 林暮冬的脚步悄然顿了下,无声停住脚步。 柴国轩一向坚持他的事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说,不光队里的众人严禁多问一句,哪怕这个时候队医问起来,也只是含糊其辞地简单解释,实在说不通的就隐晦地绕过去。 叶枝也一点儿都不着急,轻声细语地问着,一点点地从柴国轩尽力避讳的答话里提取着有用的消息。 “……差不多就是这样。” 几次都险些被绕进去,柴国轩揉了揉额头,无奈苦笑:“叶队医,有些事不是不告诉你,是我没有权利替他做决定,只有他知道应不应该把一些事说出来……” 叶枝点点头,很认真:“我知道,已经很感谢您了。” 柴国轩看着她,轻叹了口气。 h国那些人的点其实并没找偏,叶枝很在意林暮冬的伤,所以那些人才会急匆匆地赶过来,给她灌输林暮冬“已经没有希望”、“不能治疗”的念头,希望让她知难而退,不要再想办法做成这件事,断掉林暮冬最后复出的希望。 可他们甚至没有底气来彻底否认。 柴国轩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攥了攥拳:“叶队医,你现在——现在有什么计划?” 叶枝眨眨眼睛,抬起头:“我会尽力通过我这边的渠道找手术方法,等回国之后,争取能给林教练做一个全面的检查,然后做出具体的手术和复健计划……” “如果——” 柴国轩深吸口气,声音发涩:“如果失败了呢?” 叶枝一怔。 柴国轩太担心她被挫折打击就知难而退了,咬咬牙,逼着自己继续问她:“如果确实找不到办法呢?我们也做了很多检查……很多专家都看了。” 叶枝抿了下唇角,微微低头。 柴国轩呼吸微促,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要是真的不行的话,你能——你会怎么办?” 他只想让林暮冬能像正常人一样,但如果林暮冬真的不能再拿枪,这就已经不再是队医的职责了。 他没有立场去勉强叶枝,但依然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 “那……我可能会哭的。” 小姑娘微微低头,手指勾了下:“我就只能哭着通过我这边的渠道再找方法,哭着给林教练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然后哭着给他做第二份手术和复健计划了。” 聊天 之后的几天, 林暮冬都按时出现在了队医办公室的门口。 他的手伤大半源于当时的错误治疗, 功能性的损伤没办法靠手法修复, 只能开刀解决, 但疼痛和受力过重下的发抖都能通过推拿和按摩缓解。 虽然只是治标不治本, 但缓解的效果是一定有的。 小姑娘一点儿都不着急, 每天认认真真地给林暮冬做复健。哪怕随队在场边的时候也随身带着笔记本, 一边做计划,一边继续耐心地找着成功率更高的团队和方案。 做出来的安排越来越详尽,治疗效果也潜移默化地体现在林暮冬的手上。 世锦赛接近尾声, 林暮冬的右手也明显有所恢复,用力的时候疼痛已经明显减轻,也几乎已经完全不会发抖了。 “这样就很好, 复健的动作要继续做, 保证肌肉的舒展。” 叶枝弯弯眼睛,耐心地把林暮冬的衣袖放下来, 仔细展平:“手法康复有极限, 也要一直坚持。我们回去之后再找办法, 最近还是不要太用力……” 林暮冬右手平放, 被她一点点整理着袖口, 静静听着她的话。 小姑娘的手好像很容易凉, 屋里的空调年久失修,风力平平,这一会儿就又不暖和了。 绵软的手掌轻轻裹着他, 替他一丝不苟地扣好袖扣, 白皙干净的指尖偶尔轻轻碰到他腕间的皮肤,蹭上一点点的冰凉。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深,轻动了下手掌。 “好啦。” 叶枝已经把他挽起来的袖口理平整,轻拍了两下,起身:“这样就没问题了。” 最近的治疗康复都很顺利,小姑娘高高兴兴的,成就感十足地跑回床边,俯身翻找着什么东西。 掌心轻轻一空。 林暮冬虚握了下右手,垂眸一瞬,撑着桌沿起身。 椅子磕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林教练,等一下。” 叶枝背对着他,听见椅子响动,还以为他是要走,连忙出声:“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努力地翻出了个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地藏在手里,起身回头,见到他还在,圆圆亮亮的眼睛立刻弯了起来。 林暮冬原本也没打算走,迎上她的目光,微低下头:“是什么?” 叶枝一手握着他的手腕,把藏在掌心的东西放在他手里,握着攥住,一本正经:“回去再看。” 她手里还拿着围巾,有点儿费力地套上外套,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又踮着脚把暖水袋也捞进怀里。 林暮冬扫了一眼外面已经开始黯淡的天色:“有事出去?” “射击类运动损伤康复交流会。” 叶枝主动跟他报告,睫毛扑闪扑闪的,藏不住的兴奋期待:“队医都去,会很有用的,我想多学一点……” 小姑娘眼睛晶晶亮亮的泛着光,显然对这次会议已经期待挺久了。 林暮冬稍一沉默,抬手去接她的热水袋:“我送你。” “不行,你现在要休息的。” 叶队医很严格,握着他的手放回口袋里。拿起林暮冬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按照林暮冬每次帮她披衣服的流程,踮着脚努力把衣服举上去。 “从中医角度来说,气血对筋膜的修复也具有影响,你现在有一点儿气滞血瘀,要好好地休息调理……” 小姑娘唠叨起来也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烦,声音轻轻软软的,尾音稍稍上扬,温糯又轻快。 她的身高和林暮冬毕竟差出不少,这样踮起脚替他披衣服,就几乎靠在了林暮冬的胸口。 林暮冬无声垂眸。 一点儿柔软温暖的气流轻轻打在他的颊侧,小姑娘的眸子依然是无忧无虑的清亮干净,没沾上任何阴霾。 微凉的手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颈间的皮肤,动作又轻又小心,特意把他衬衣的领子和外套一块儿理得整齐。 …… 林暮冬觉得自己的气血一点都不瘀滞。 叶枝把衣服替他披好,看到林暮冬依然站着一动不动,小声开口:“你——你抬胳膊呀……” 林暮冬替她拿衣服,帮她穿的时候,她都会主动伸胳膊的。 她踮着脚已经挺吃力了,轻轻晃了下林暮冬的手臂,想让他配合一点儿。 臂间传来很柔软的力道,林暮冬阖了下眼,抬起手。 没等小姑娘帮他把袖子套上,林暮冬的手臂已经回揽在叶枝身后,把人轻轻圈进了怀里。 叶枝已经习惯被他抱了,眨眨眼睛仰起脸,乖乖地看着他。 林暮冬嗓音微低:“我送你去。” 叶枝噗地笑了出来。 林教练总是在意外的事情上很任性,小姑娘非常成熟,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放弃了“气滞血瘀”的说法,换了个更好懂的:“不行,你很累了。”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眉峰无声拧了下。 “你很累了,这里——” 叶枝按了下他的左胸,仰起头,神色认真下来:“要休息。” 她的手掌隔着衬衫,落在他心口,微微的力道抵着心跳。 柔软又坦挚。 林暮冬呼吸微摒。 “我要是猫就好了。” 小姑娘不知道又想到哪儿去了,很苦恼地叹了口气,从他手臂间打了个圈,熟练地绕了出来。 林暮冬怔了下,眉峰蹙起,看了看自己忽然空落的手臂。 “我最近刚看到论文,养猫可以很大程度地缓解压力,只要抱抱蹭蹭揉揉毛,稍微吸一下就很好用。” 她还要去参会,转身埋头往书包里收拾东西,一边真心实意地犯愁:“但是我看了看条例,射击队好像不可以养猫……” 小姑娘的思维有时候确实太过天马行空,林暮冬却依然听得很认真,视线落在叶枝身上,把险些落在边上的保温杯递过去。 “……我坐公交过去,非常近,只有两站地,一下就到了。” 叶枝念叨了一会儿,自己找回了最开始的话题,看着显然还有些不甘心的林暮冬:“你要好好休息,我回来要检查的。” 林暮冬抬起头:“检查?” 叶枝很认真,点头:“对,要看你房间的灯是不是还开着。” 开着的话,就要敲三下门,让林教练睡觉。 不睡觉就写检查。 做噩梦也写检查。 叶枝已经盼着这个机会很久了,摩拳擦掌,很有动力地扬了扬下巴。 林暮冬静静看着她。 像是也想起了当初半夜敲小姑娘门的事,他的眼底沁过淡淡笑意,点点头,很听话的样子:“好。” 叶枝想了下,又补充嘱咐他:“如果队里没有什么立刻处理的要紧事,就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出门了。” 林暮冬敛了下视线,唇角那一点儿弧度也淡了,微微垂下头,没应声。 很担心林暮冬真会跑出来接自己,叶枝拉了拉他,声音轻轻的:“记住没有呀……” 叶枝反复和心理专业的同学确认过几遍,对于现在的林暮冬来说,独处、安静、避免人多的场合都是很有必要的,所有与之相反的情境,都会让他感到压力和负担。 这种负担不是靠意志和自控力就能规避的,强行压制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林暮冬还陪她去了游乐场。 叶枝简直不能更担心了。 小姑娘的担忧在眼睛里都快写不下了,林暮冬垂下眼睫,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低声:“记住了。” 叶枝这才松了口气,埋头收拾好了东西。 她又在屋里绕了一圈,确认了没什么落下的,终于放心地拉上了书包。 林暮冬提起书包,陪着她出门。 动作和流程都太自然,叶枝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被他送到楼梯口才忽然想起来,回身抱过书包,认真抬头,戳破了想要蒙混过关的林暮冬:“林教练,现在要去休息了。” 林暮冬手上一轻,回过头。 小姑娘义正辞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还有一点儿努力的凶。 两个人站在楼梯口,有点昏黄的灯光安静垂落,叶枝的影子也和人一样,小小的一团,沿着阶梯投落下来,把他圈在墙面和栏杆之间。 林暮冬垂眸,嗓音微低:“睡不着。” 叶枝微怔,眨了眨眼睛。 林暮冬重新抬起头,视线落在叶枝身上,抬手替她理了下耳侧的短发。 颀长冷白的手指穿过发丝,带着一点点的温度,轻轻理顺了那一缕不听话的头发,一块儿沿着小姑娘薄薄的耳廓垂落下来。 林暮冬放下手。 他的嗓音低低的,带一点儿哑,瞳光深邃:“睡不着,怎么办?” 他很少会有这样近于主动示弱的架势。 两个人往下走了一半,叶枝才回过神叫停。林暮冬比小姑娘站得靠下了两格楼梯,看起来几乎要比她还低了一点,难得地仰头看着她,眼底安安静静地映着她的影子。 叶枝的心跳好像又有点儿快,抿了下唇,轻轻按了按心口。 她自己还在被窝里打手电呢,好像也没办法给林暮冬什么特别有效的建议。 但林暮冬又确实特别需要好好休息了。 他看起来状态很正常,但其实整个人都已经紧绷了太久。 就像上紧了弦的弓,这样撑得时间太长,承受的力道也太大,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异常,但其实再有一点儿压力就会断了。 叶枝咬了咬嘴唇,看着林暮冬的眼睛,犹豫一会儿,轻轻抽了下他手里握着的手机。 林暮冬微微一怔,低头。 小姑娘的力道很轻,小仓鼠偷粮似的,捏着他的手机,一点一点地往自己的方向拽。 林暮冬松开手,把手机交到她手里。 “睡不着的话。” 叶枝戳开微信,拿着他的账号给自己发了条好友申请,耳朵尖一点点儿地泛红,慢吞吞出声:“你就来找我聊天呀……” 当面 林暮冬把叶枝送到了公交车站。 都已经把微信给他了, 还特意当着他的面通过了申请。叶枝说什么也不准他出门吹冷风, 自己背着书包, 投币上了车。 集会的时间有点晚, 天色已经暗了。 公交车停车的时候短暂开了顶灯, 叶枝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隔着玻璃, 特意朝他摆了摆手。 林暮冬抬起头。 小姑娘眉眼弯弯,羽绒服毛茸茸的帽子堆在耳朵边上,看起来暖烘烘的, 努力趴着窗户,朝他高高兴兴地招手。 一点儿哈气碰上冰凉的窗户,把她的五官也模糊了一大半。 看不清楚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 往前迈了一步, 又停下来。 队医不准他着凉,说是会影响治疗效果。 着凉会影响治疗效果, 劳累也会影响治疗效果。不好好吃饭, 不好好睡觉, 连挑食不吃西兰花据说都会耽误筋膜的消肿消炎。 眼睁睁看着林教练从光合作用退化回了正常人的状态, 整个教练组在比赛之余, 都在紧张地讨论着叶队医的治疗理论究竟是专门有理论支持, 还是其实就是为了看林教练吃西兰花。 除了柴国轩,剩下的人都坚信应该就是为了西兰花。 发动机声隆隆响着,公车慢慢驶离站台。 林暮冬垂下视线, 退回站牌下, 把外套拉严。 受伤后,他对外界的感知也变得弱了很多。 喜怒哀乐都像是忽然消失了,大多数情绪和感觉都像是隔了层什么东西似的,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只有很强烈的疼痛和寒冷才能透过那层隔阂,让他真切察觉得到。 对他来说,疼痛和寒冷是比难以自控的烦躁暴戾更好的体验。 所以他也并不怕冷。 但她说了,他就照着做。 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在墙后听见叶枝的话,林暮冬拉好衣服,轻握了下右手腕,转身要回酒店,目光忽然在那扇车窗上一落。 被水汽蒙得白茫茫的窗户上,画了个小小的太阳。 很认真又柔软的笔触,慢条斯理的,已经画出了眼睛,指尖洇着蒸汽,一点点画出上扬的弧线。 林暮冬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轻抬了下。 没有办法。 治不好,小姑娘要哭的。 / 叶枝到了现场,集会才刚刚开始。 自助模式的集会聚餐,来参加的都是各个国家的队医和营养师,利用世锦赛的尾声进行着难得的交流。 挺多人,正热热闹闹地凑在一块儿,努力克服语言障碍聊着天。 内行聚在一块儿不会有更多的话题,聊得不是长期训练对单侧肩关节的负担,就是射击姿势对腰椎颈椎的影响。队医们难得能聚在一起一次,集会分分钟就配合着名字,发展成了高端级别的病例讨论会。 叶枝做队医的时间还不长,跟着一个一个地认真旁听下来,记了满脑子的知识点,跑回座位拉开书包,想要翻出纸笔做笔记。 书包装得满满当当的,暖水袋,热宝贴,保温杯,还装了两袋柠檬味的薯片。 没带笔记本。 叶枝抱着书包站了一会儿,轻拍了下脑袋。 今天晚上天气冷,她特意换了厚一点儿的衣服,笔记本也放在上件衣服的口袋里,忘记带出来了。 集会现场倒是有便签和铅笔,只是能记录的内容有限,大概只能也临时应个急。 “小姑娘,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见她好像在找东西,高大的异国营养师含笑俯身,语气温柔:“你的眼睛很美。如果有什么事,我很愿意为你效劳。” 叶枝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开,礼貌地朝他笑了笑:“不了,谢谢您……” 格外温糯的嗓音一响起来,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叶枝不太习惯被人盯着看,抿了下嘴唇,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她显得太小了,肤色白皙,相貌又精致得像个瓷娃娃,不声不响的时候还不太引人注意,这样一出声就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我记得你——你是中国队的队医吗?” 边上的白人队医立刻兴奋起来,同她热络地打起了招呼:“我也在霍夫曼实验室进修过!只不过我离开的太早了,那时候你大概还没去,真是太可惜了……” “中国人?”桌边的协会会长目光也亮了亮,“中国队这次的成绩很优秀,是奖牌榜第二吗?青少年队太有希望了,将来会有更好的发展的!” 叶枝有点儿紧张,往桌子后面藏了藏,认认真真道了谢。 她站的靠外,一下就发现了那个曾经有一面之缘的h国队医。 听到协会会长的话,那个h国队医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礼貌地谢绝了几个靠近的异性队医“帮忙效劳”的邀请,叶枝努力和人寒暄了几句,就悄悄拿过了便签铅笔,重新回到了旁听的位置上。 对方为什么生气,她是知道一点儿的。 h国这次是世锦赛的主办方,在射击上也长期有不错的成绩。可惜这次其他国家出现的新星太多,把奖牌冲得很分散,传统强国a国拿了奖牌榜的第一,中国虽然没能像往年那样出彩,但也因为实力分布平均,靠银牌铜牌拿到了第二。 h国只拿到了第三,听说抢到的奥运会入场券也并不算多。这个成绩无疑不算好,听说h国国内的新闻舆论也并不乐观,现在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叶枝好心地不想刺激他,拿着便签埋头记笔记,又悄悄离他远了点。 在场的都是专业人士,大都不擅长交际聊天。简单合照社交一波后,研讨会就又很快脱离了寒暄,再一次回到了离不开的工作上。 要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叶枝听得专心,一边埋头做笔记,等回过神,天色都已经彻底黑了。 忽然想起了和林暮冬的约定,叶枝连忙拿起手机,按了两下点开微信。 林暮冬没给她发消息。 说不定是已经躺下休息了。 叶枝犹豫一会儿,还是没打扰最近非常配合治疗的林教练,悄悄放下手机,又埋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里。 - 酒店的灯明明灭灭交错亮着。 林教练的灯听话地按着医嘱关了,人却没在房间。 被教练组充作办公室的套间,刘娴和柴国轩靠在沙发里,你一句我一句闲聊着天。 林暮冬已经很多天没跟他们一起开会了,今天难得到场,手腕的伤势又有起色,简直是太难得的喜事。 柴国轩很兴奋,一边唠唠叨叨地嘱咐着刘娴都会背的老生常谈,一边给他翻本上记下那些医院的联系方式。 “用不着老人家帮忙操心,人家自己就能挑医院。” 刘娴在边上坐着,看柴国轩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慈祥笑意挑电话,忍不住给他打预防针:“林教练肯定是去叶队医挑的医院的,您挑这几个他估计看都看烦了……” “烦就烦。”柴国轩心情挺好,乐呵呵摆手,“我高兴操心。” 这两天难得见他心情好,刘娴不忍心打扰老人家的自娱自乐,耸了下肩膀,坐回去翻了两页奖牌榜。 50米的赛事平平淡淡比过,h国在该项目长期制霸的运动员照例拿了金牌,二三名被其他国家瓜分,中国两名运动员分列在了第四第七。 基本符合预料,没闹出任何他们担心的幺蛾子。 奖牌榜靠实力堪堪守住了第二,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差。队里默契的都不多提,赛时的紧张气氛也在逐步放松下来,只要能顺利地平平安安撑过闭幕式,他们就能收拾东西回国了。 闭幕式。 射击队铁律第一章第一条,禁止没事瞎念叨。 念叨什么来什么。 刘娴揉揉额头不敢多想,把加粗画圈的时间安排抛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沙发里的林暮冬。 最近林教练其实已经不怎么跟他们一起聊天了。 还是今天叶队医有事出去,林暮冬治疗的时间被缩短到半个小时,才会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小姑娘自立得很,一直挺不愿意给他们添麻烦,没让队里出车,还是自己买了公交票过去的。 都没让林教练送。 刘娴看了一眼没戴护腕的林暮冬,试着叫他:“林教练——林教练?” 林暮冬靠在沙发里,低头看着手机。 比赛都比完了,现在也已经没了什么特别紧要的正事要商量。刘娴忍不住过去,探头瞄了一眼。 最近林暮冬多了个新本事,不用听就知道她和柴国轩究竟是在说正事还是闲聊。哪怕刘娴有意拿正事拉着他说几句话,林暮冬也依然能精准分辨出来,然后屏蔽掉所有无用的闲聊内容。 用来走神。 结合林教练已经开始吃西兰花的事实,刘娴觉得这样下去,大概用不了几十年,林暮冬就能从天然冰箱慢慢被拉回到正常人的温度范围里。 秉承着科学的探索精神,刘娴勇敢地潜伏过去,探头看了看, 林暮冬的手机屏亮着,像是在聊天。 …… 但也只是像是在聊天。 微信的聊天界面空空荡荡的,还停留在已添加好友的淡灰色提示上,既没有绿色的已发出,也没有对方回过来的白色信息框。 林暮冬就对着这么个对话框坐了能有十分钟。 刘娴觉得应该帮他一把。 “在和叶队医聊天吗?” 没有戳破林暮冬那个空空如也的聊天框的事实,谈过恋爱也结过婚的刘教练贴心地转了个方向,摆出了谈心的架势。 刘娴对着终于抬头的林暮冬,给他提供思路:“叶队医去参加集会了?玩儿得开不开心,认没认识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林暮冬蹙了下眉,抬起视线,轻轻摇了下头。 刘娴轻叹口气,循循善诱:“你不问问?问问不就聊起来了吗?” 林暮冬垂下视线,看向手机。 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来:“会吓到她。” 刘娴一怔。 林暮冬蹙了下眉,垂在身侧的手稍稍收紧,又一点点放开。 他的瞳底无声腾起一点困扰,又慢慢压下去,重新归于安静的深黑。 “聊天的话。” 林暮冬阖了下眼,瞳光沉沉,声音低得只能勉强听清:“……我会忍不住去接她。” 刘娴更纳闷了:“你不能去接她吗?” 林暮冬摇了摇头。 他像是仔细回忆了一阵医嘱,又垂下视线,一字一顿地背:“如果队里没有需要立刻处理的要紧事,就不能去。” 哪怕他已经想去想得快要忍不住了。 叶枝转发了几张朋友圈,应当是集会的合照,和很多人待在一块儿,眉眼弯弯眸色清亮。 小姑娘在哪儿都是很乖的样子,软绵绵的,一点儿也不知道防备人。 懵懂又好欺负。 在刷到这几张照片之前,林暮冬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对除了手里的枪之外的任何存在产生占有欲。 这种有些陌生的情绪几乎是突然就腾上来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在炙烤着他。哪怕他明知道叶枝作为队医应当有自己的交际圈、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明知道自己应当遵医嘱回去好好休息躺下睡觉,也依然于事无补。 他想过去,把人带走,带回自己能看得到、能守得着的地方。 他想看着她。 林暮冬蹙紧眉峰,抬起视线:“我怕……我忍不住。”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始终压制着的另一面。 现在产生的情绪和那一面其实并不尽相同,可他没办法保证这两种情绪不会在什么时候忽然搅在一块儿,失去控制。 小姑娘的胆子很小,一吓唬可能就缩回窝里去了。 “忍不住就忍不住——柴队是不是把你教得太听话了?” 还以为这两个人至少已经发展出我牵你手你送我回家的友谊了,刘娴有点儿犯愁,揉揉额头:“行,那就说正事。” 刘娴坐正:“叶队医跟他们什么时候交流完?后天的飞机就回去了,流程还得跟她交代交代,明天闭幕式估计事多,早上七点半就得集合,今天晚上记得早睡,把东西都准备好,身份牌一定别忘带,上车需要身份证明,上面要盖三个戳,一个都不能少……” 她都唠叨成习惯了,一大段念叨下来,说得林暮冬几乎有些没回过神。 刘娴一气呵成地把正事说到一半,看着林暮冬越蹙越紧的眉峰,友好地吸了口气:“记住了吗?” 林暮冬没能跟上她的语速,摇了下头。 “记不住还不现在去跟叶队医说?” 好不容易给林教练找了件需要立刻处理的要紧事,他居然还四平八稳地在沙发上坐着。 刘娴拎着人往外送,恨铁不成钢:“就这个记性,不赶紧去跟人家当面说,一会儿不都忘完了吗?” 举报 叶枝握着铅笔头, 努力往便签的空隙里添上了最后几个字。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医学是实践性很强的学科, 病例要比书上的知识有用太多。从业多年的老队医哪怕只是随口聊天, 都能点清楚许多原本还有些模糊的东西。 把记满了笔记的便签叠起来仔细收好, 叶枝放下依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手机, 趴着窗边往外望了望。 天已经黑透了, 窗外静悄悄的。 出来的时候就有一点儿阴, 这时候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不大的雪花在风里打着旋,被昏黄的灯光映着,一点点覆落在街道上, 蒙上一层细细的白。 叶枝在窗户上轻轻呵了口气,一笔一划地,慢慢画了个小太阳。 每次天一阴下来, 她就会比平时更想家一点儿。 尤其是身边还没什么熟人的时候。 专业交流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身边的人都在寒暄。各国口音的英语热热闹闹地聊成一片,桌上一排接一排放的都是精美的冷食寿司, 边上还有腌萝卜和切好的水果。 又不是热乎乎的火锅肥牛。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家就变得更明显了。 叶枝趴在窗户边上, 在雾蒙蒙的水汽上画了一排小花, 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手机。 林教练今天休息得真好。 患者遵医嘱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叶队医轻轻拍了两下始终无声无息的手机屏幕, 对着窗外认认真真发了一会儿呆, 把手机揣进口袋里, 站起身,准备早一点回去。 早点儿回去,就能赶上末班公交车回酒店。 还能检查林教练是不是关了灯。 不关灯就敲门。 小姑娘眸子亮了亮, 唇角也忍不住跟着翘起来了一点儿。 回去要做的工作还有不少, 现在差不多也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 叶枝给集会的负责方发了条消息,悄悄裹上外套,拿起书包出了会场。 集会是半官方性质的,地点安排在了附近医院的办公大楼。大概是源于对某种节约能源的执念,没到散会的时间,楼道里的灯也被关了大半,隔一段路才有一盏正大光明地亮着,很吝啬地照亮了正下方的那一小块地方。 幸好灯还都很亮,楼道里也贴了双语的路标。 叶枝壮着胆子,按着上来时候的印象,仔细找了找下去的路。 然后迷路了。 楼里的标识到处都很像,路标的指示也和国内的习惯不大相同。这处医院是f城最大的公立医院,占地规模不小,道路弯弯绕绕不说还有廊桥,想要找到电梯都不大容易。 没了林教练带路,叶枝在上下两个楼层反复绕了几次,也没能找到出口究竟在什么地方。 在很多电影和小说里,这样迷路是很容易触发一些新情节的。 小姑娘有点儿紧张,攥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摒着呼吸,轻轻迈着步子。 绕过楼梯,低低的说话声忽然传了过来。 叶枝顿了下脚步,贴着墙边,悄悄探了下脑袋。 是那个曾经莫名其妙拦住她说话的h国队医。 他正在打电话,说的是h国语言,刻意压低了声音。 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到处溜达,他背对着叶枝,一手拿着手机,语速飞快。 “……应该不会查出来……” “对……尽力。” “吉姆·鲍恩……普萘洛尔……” 叶枝轻轻蹙起眉。 她对h国的语言并不擅长,对方的口音又不标准,只能勉强听得懂几个词。 但“普萘洛尔”这种发音八|九不离十的英译单词,她还是听清楚了的。 虽然运动场上的违禁药品被统称为兴奋剂,但对于射击来说,服用真正的兴奋剂无疑是自讨苦吃,有些人另取偏门想要提高成绩时,就会服用镇静剂来平稳心率调整状态。 在射击场上,普萘洛尔就在被禁止的药物名录里。 避免队员误服镇静剂也是队医的本职工作,队里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会在出征前就严格控制队员们的饮食和日常用药。 叶枝攥了下袖口,心跳有点快。 她想起吉姆·鲍恩是谁了。 h国目前的射击水平和中国类似,都处在老将状态衰落、新人又难以挑起大梁的状态。 吉姆·鲍恩是硕果仅存的世界级射手,在50米运动手|枪项目里长期制霸,这一次也照例拿到了这个项目的金牌。 叶枝攥了攥手机,悄悄绕了个圈,想要尽快离开。 h国队医也刚好打完了电话挂断,转身走过来。 楼道空荡荡的,叶枝避不及,正巧落在了他的视线下。 根本没意识到这种地方还有人,h国队医愕然瞪着她,神色瞬间阴沉下来,眼底划过不易觉察的惊慌。 他今晚绷了一天,提心吊胆地打探着各国队医的口风,好不容易确认了暂时还没有人知道,没想到居然被中国队这个处处碍事的新队医撞了个正着。 “你——你听见了什么?” h国队医换了英语,死死盯着她:“快说!” 叶枝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本能向后退了两步。 她身后已经是楼梯了,再往后退,脚下就蓦地空了空。 对方现在无疑是过紧张状态的,叶枝轻攥了下拳,摇了摇头:“我不懂h语……” h国队医怔了怔,神色稍微镇定了些,看着她的目光却依然满是警惕怀疑。 叶枝定了定心神,慢慢往边上挪开,想要先折回会场,再找个认识路的人一起回去。 她才迈出一步,h国队医却又忽然醒神,过去想要拉住她:“站住!” 普萘洛尔的发音是世界通用的,再不懂h语也不难分辨。 h国队医动作太凶,叶枝本能地躲了下,脚下不留神踏空,踩在下一阶上崴了下,脚腕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楼梯的声控灯被闷响惊动,唰地亮了起来。 刺眼的光亮让h国队医本能往后退了下,看着她,神色复杂难辨。 叶枝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站直身体抬起头。 对方显然已经回过神来,假装没听到已经不可能了。 叶枝的脸色有些发白,声音轻轻的:“你们的运动员……服用普萘洛尔了吗?” h国队医的目光彻底沉了下来。 叶枝轻抿起唇角。 在有些国家,比赛成绩是和经费场地直接绑定的,一旦成绩掉落太明显,就会失去很多现有的资源。 柴队给她讲来龙去脉的时候,她只是知道了这些人是别有用心地接近自己,想要彻底断掉林暮冬复出的希望。但始终没太弄得清楚,明明h国也有长期制霸一个项目的顶尖运动员,究竟为什么还要这么急。 现在她好像有一点儿明白了。 她的手藏在口袋里,攥着手机,慢慢收紧。 每个队医都有一次申请重启药检的机会,只要向组委会提出,就可以将这一批运动员的抽样检查改回全检。 …… “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我劝你最好不要说出去,也不要申请重启药检。” h国队医盯着她,像是猜到了她的心事,声音低下来:“兴奋剂检查一年比一年宽松,但只要查到有阳性个例,接下来的三到五年都会严格排查——你不是要替林暮冬治手吗?” 他语气沉沉,嗓音压得又低又哑:“他的症状不可能不服用镇静剂……如果管控得松,你又真撞大运帮他治好了手,他是能重新比赛的。” h国队医看着她:“你想害他一辈子都没法回到赛场上吗?” 叶枝呼吸轻轻一滞。 “林暮冬的ptsd是我导师亲自诊断的,我知道他得用什么药控制。射击运动严禁镇静类药物,那些药不可能通得过审查。” h国队医神色阴冷,在游乐场的友好态度早已经烟消云散:“举报掉我们对你们影响不大,无非就是多了块铜牌,前五名入场券是一样的,奖牌榜的顺序位次也不会改变。” “今天的事就当做没发生,你回去,将来如果林暮冬恢复好了上场比赛,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不然的话,你就是毁了他一辈子的人。” 叶枝微低着头,单薄的肩背微微绷紧,额发透落下浅浅的影子。 远处有脚步声传过来,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开始离场,眼看就要过来了。 h国队医怕人怀疑不敢久留,匆匆说完了话,也转身离开,没入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 被几个恰好出门的队医带出一起了会场,叶枝才发觉自己的脚腕好像越来越疼了。 雪花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烟似的雪雾在灯光下被风卷起来,又融进灰蒙蒙的夜空。 灯光透过树叶,敷在湿润的空气里。 叶枝谢绝了那几个人搭车的邀请,抱着书包,一点点蹲在站牌下。 正好卡在公交的末班时间,最后一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怎么会有这种事。 叶枝手指冻得冰凉,努力抱住手臂,慢慢摸出手机。 八年的象牙塔隔绝了所有见不得光的阴翳,她还不知道,原来哪怕是最公平的地方,也藏着许多不够公平的秘密。 叶枝眼眶有点儿烫,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缩成更小的一团。 h国队医的话又像是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如果林暮冬恢复好了上场比赛,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叶枝看着手机上的联络人,呼吸有点儿急促,眼前的视线很快又模糊成一片。 哪怕听不懂,其实也很容易猜出刚刚那一通电话是做什么的了。 那些人在安排处理药检的抽样。 如果现在不申请重启,等到明天天亮,说不定什么证据就都没有了。 ——你想害他一辈子都没法回到赛场上吗? 叶枝的胸口轻轻起伏,吸吸鼻子,抹了下眼前蓄起的雾气,一点点按下手机。 林教练不是这么教她的。 林暮冬给她看的赛场,是用一发接一发的子弹、一捧接一捧的汗水,承前启后心手相传下来的。 是最干净的地方。 是存留着他的梦的地方。 叶枝低下头,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打在手机的屏幕上。 当地时间22:00,中国队提出重启药检申请。 已受理。 ——你就是毁了他一辈子的人。 烫手 风越来越冷。 体温被风雪裹着带走大半, 身上冷冰冰的一点知觉都没有。 叶枝一点点擦干净眼泪, 收起手机。 伤到的脚腕已经冻得木了, 但也还觉得疼。她轻轻吸了口气, 努力缩得更小一点儿, 把指尖往袖口里又藏了藏。 风雪太大, 过往的行人都藏在衣领里, 步履匆匆地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簇簇声响。 末班车大概不会来了。 叶枝冻得有点儿发僵,试着撑住雪地, 努力想要站起来。 小姑娘太单薄了,蹲了这么久,身上的力气早用光了。勉强站起一点儿, 脚下就又一滑。 正跌进了个滚烫的怀抱。 被熟悉的气息迎头拢住, 叶枝有点儿怔神,迟疑着抬起头, 正迎上林暮冬瞳底乌沉沉翻滚着的无声惊涛。 他抱着她, 微垂着眼, 锋利的眉宇被路灯打下一层深色的阴影, 气息还有些不稳, 身上也积了不少雪色。 不知道在沿路找了多久。 叶枝轻轻打了个激灵, 在他怀里一点点缩起来。 林暮冬阖了下眼。 错开她怔忡的注视,林暮冬解开外套,把快冻僵了的小姑娘整个裹住。 怕再吓到叶枝, 他的动作轻柔得几乎有些小心翼翼的, 声音压得低,嗓音一点点软下来,尽全力敛起濒临失控的戾意:“别怕……” 他找了她一路。 集会主办方说人已经走了,叶枝又没回到酒店,林暮冬在几站间找过来,总算看到了站牌下不起眼的小小一团。 差一点就弄丢了。 气息盘转,窒得胸口闷疼。 林暮冬侧开视线,想要努力控制好情绪再说话,怀里的小姑娘却又轻轻挣动了一下。 “别跑。” 不想让她更害怕自己,林暮冬垂着视线,声音放得更轻:“你快冻僵了,我送你先去暖和一下——” 他的话头忽然一顿。 在他怀里一点点暖和过来的小姑娘,用力攥住他的衣领,轻轻哆嗦着,一点一点地,整个藏进了他的怀里。 小小的一团,冰冰凉凉的,紧紧贴着他。 小姑娘委屈得不行了,脸颊埋进他的胸口,刚刚一直都努力忍着的泪水,忽然就像打开了什么阀门似的,一连串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林暮冬低下头,绷紧的肩背无声松缓,慢慢收拢手臂。 风雪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 叶枝被林暮冬抱回了车上。 队里有分配的车,只是不经常用。今天被林教练开出来,也没派上多大用场,在路边沉默着接了半天的雪,车顶上都堆起了一层浅浅的白。 车里开了暖风,顶灯亮堂堂地打着,被雪蒙得模糊的窗户彻底隔开了外面的寒意。 小姑娘啪嗒啪嗒掉着眼泪,被林暮冬护在怀里,把事情断断续续地从头说到了尾。 一点儿都没瞒着,连手机都交了出来。 屏幕上还带着一点点没擦净的水痕。 林暮冬看了她一阵,紧紧手臂,往怀里护了护快要滑下去的人,把手机接过来。 她的手机也和人一样,小小的一只,套着软软的粉色的手机壳,一只手就能拿的过来。 拿在手里,都担心力气大一点儿就会坏了。 林暮冬找出张擦镜纸,替她擦净手机屏幕,眼底覆上一层不易觉察的冷意:“他说……你会毁了我?” 他的语气依然柔和轻缓,叶枝没觉察,吸吸鼻子,点了下头。 林暮冬低头,迎上她的视线:“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叶枝微怔。 林暮冬看着她,刚刚的一点寒意敛净了,宁静耐心:“他说会毁了我,你还是举报了,不应该瞒着我吗?” 小姑娘被他问懵了,还漾着水汽的眼睛眨了两下,慢吞吞探出只手。 她藏在林暮冬的臂间,还有些没缓过神,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往回扒拉着自己的手机。 林暮冬垂睫,视线拢着她,半晌轻轻地笑了。 他把手机放回叶枝的手里,掌心反转,连着那只还没暖和过来的手一起包住。 他的力道很轻柔,一手托着叶枝的背,把她整个人都护进怀里,用胸肩掩起来。 沛然的暖意覆落下来,满满当当地裹着她。 叶枝被烫得轻轻一缩。 她只是缩了下,不是要逃。林暮冬大概也已经能分辨这两者间的差距,依然圈着她,微低着头,一点点地说给她听:“我永远不会靠那些药回赛场。” 他怕吓着她,声音依然轻缓,却又分明清冷干净,像是落在雪上的天光:“如果到了那一天,只有这一种办法,我会自己埋了我的枪。” 叶枝眼眶忽然滚烫,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 “以后不要再叫他h国队医了,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不该用任何一个国家冠在称谓上的。” 林暮冬圈着她,轻轻摩挲了下小姑娘的头发。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这个世界当然是会有阴影存在的。 栖身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见不得光的角落,因为某种理由,顶着某个光明正大或者冠冕堂皇的名头,阴测测地滋生蔓延。 可以的话,他一点都不想让叶枝看到这些东西。 但偏偏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关口,明明天气晴朗,平静无风,只是随意拐进了条岔路,真实的世界就猝不及防地劈面相逢。 林暮冬垂下眼睛。 他只怕她会被吓跑。 这种事原本就不该交给她来处理。 怀里的小姑娘乖乖地蜷着,一动不动地在他怀里藏着,露出一点点脑袋,清澈的眸子红了一圈,还泛着点儿隐约的雾气。 林暮冬静默片刻,想要开口再说些话,微垂着的手忽然被轻轻攥住。 叶枝仰着头,眼眶无声无息地又红了一点儿,抿紧唇角,把眼泪憋了回去。 小姑娘勇敢地从他的怀抱里探出一点来,攥着他的指尖,轻轻晃了晃:“我做得对。” 林暮冬很听话,垂了眼睫跟着重复,声音低醇柔和:“你做得对。” 叶枝吸吸鼻子,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水汽又不听话地泛上来了。 叶枝蹙了蹙细细的眉稍,抬手把眼泪一把抹掉,仰起脸:“我以后不叫他h国队医了,叫他王八蛋。” 林暮冬被小姑娘的霸气震了下。 他低下头,视线拢着怀里的小姑娘,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可以。” 叶枝长长呼了口气,又小鸵鸟似的扎回他怀里。 林暮冬本能地张开手臂。 小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力道很轻,一点点蹭着往里拱,像是想要藏起来。 软绵绵的。 林暮冬摸了摸她的头发,想要帮她换个稍微舒服一点儿的姿势,怀里的小鸵鸟却忽然出声,嗓音轻轻的,带上了一点点的轻颤:“我……没有毁了你。”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疼。 像是一只手探进他胸口,握着心脏肺腑,尽全力一握,窒得眼前隐隐泛黑。 他才刚刚弄清楚。 所有的道理都是明明白白摆着的,他想要什么,想怎么做,叶枝都很清楚。哪怕他不在身边,也一样能做出正确的抉择来。 可就有些事是和道理无关的。 知道一句话是错的,和不把这句话往心里去,是没有关系的。 他的小姑娘一个人,这么害怕,在雪里冻了这么久。 林暮冬收紧手臂,嗓音不自觉地哑下来,一字一顿,落在叶枝的耳畔:“你没有毁了我。” 他深吸了口气,阖上眼睛,重复:“没有毁了我,叶枝——” 被他叫出名字,叶枝从他臂间悄悄冒出一点儿头,仰起脸望着他。 生疼的胸口一点点软和下来。 不害怕了。 叶枝轻轻攥住他的袖口,想要出声,柔软触感却忽然覆上额头。 干燥,带着一点点的软,微凉,蜻蜓点水地落在她的额头。 叶枝心跳蓦地快了快。 林暮冬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低下头,唇畔擦过她的发丝,声音有些低,带着一点点的叹息:“……对不起。” 叶枝心口一紧,拉着他的袖口:“不是的——” 林暮冬单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有什么力道隔着干燥温暖的手掌,不容抗拒地覆落下来。隔着指尖的缝隙,隐约透过极轻极柔气息,拂过她的睫尖,轻轻撩开一片雪色。 林暮冬隔着右手,克制而隐忍地低头,亲吻着她。 他的世界一点都不好,伤痕累累,暴躁孤戾,漆黑冷寂得能把人冻成冰。 他试过把她推开的。 林暮冬阖上眼:“对不起……” 他的嗓音低低的,沙哑柔和,掺了一点疲倦。 像是已经跋涉过太远的路,踽踽独行,风雪夜归。 他陷在黑暗的陷阱里,伸出手来,攥住滑落的光。 - 叶枝眼前是一片温暖的黑,胸口轻轻起伏,心跳莫名快得停不住。 她的话头被林暮冬的动作忽然打断,莫名泛起一点儿紧张,嗓音细细软软的:“对不起——什么呀……” 林暮冬攥住她的一只手,把她圈进怀里,整个环住。 小姑娘乖乖靠在他肩上,短绒似的碎发轻碰着他,身体柔软单薄,有点儿烫,软乎乎地贴着他的颈窝。 大概是吹了冷风,多少有些着凉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连自己的外衣一起脱下来,一起给她裹在身上,抬手试了试她的额温。 烫手。 叶枝自己好像还没发现自己在发烧,睫毛忽闪忽闪地,还比刚才有精神了一点儿,眼巴巴等着他把话说完。 林暮冬抱着她,小心放在副驾上,单手环着她靠在椅背上坐稳,侧身替她插好了安全带。 他转身发动了汽车,按灭顶灯打开雨刷,视线落在窗外的茫茫雪色里,声音很轻。 “你可能……以后都不能辞职了。” 不会 就不能辞职了。 叶枝有点儿担忧, 眨眨眼睛还想再问, 已经被林教练抬手重新遮住了眼睛。 掌心干燥温暖, 贴着她的眼皮, 挡住了有点刺眼的光亮。 倦意重新一点一点涌上来。 在突然变成了终身制合同的惊吓中, 小姑娘迷迷糊糊蜷着, 攥着林暮冬的衣摆, 忧虑地睡着了。 * 再睁开眼,叶枝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晕。 天旋地转的那种晕。整个人几乎是飘着的,热气烘着耳朵嗓子, 身上反而冷,眼皮沉得像是被胶水黏着,怎么努力也只能掀开一条细细的缝。 叶枝扒了扒柔软的布料, 从严严实实的衣服卷儿里探出来一点脑袋。 她确实是飘着的。 林暮冬抱着她, 正快步走在什么地方,手臂稳稳垫在她身后。 察觉到动静, 林暮冬就停住脚步低了头。 他的手臂加了些力, 把人往里圈了圈, 嗓音低沉:“难不难受?” 叶枝轻轻摇了摇头。 除了有一点儿冷, 有点轻飘飘的晕, 其实是不怎么难受的。 至少要比一个人蹲在雪地里好得多了。 叶枝刚醒, 还有点儿懵。在周身裹着的暖意里慢慢回过些神,眉头微蹙了下:“手腕……” 她一开口才发现嗓子似乎尤其哑,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不疼。” 林暮冬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 把小姑娘往怀里揽了下, 摸出房卡,刷开了门。 开关轻响了一声,有点刺眼的光亮洒下来。 叶枝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回了住宿的酒店。 走廊里实在太吓人了,每次一到了晚上,她都要全副武装给自己壮上好一会儿胆子才赶出门。偏偏这一回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害怕,安稳得她几乎一点儿都没发现居然已经回来了。 叶枝动了动胳膊,想要揉一揉眼睛,手腕被林暮冬隔着衣物轻轻握住。 “你在发热。” 林暮冬把她轻轻放在床上,俯身替小姑娘拂开了散在额间的碎发,拿过枕头在她身后仔细垫好:“药放在什么地方?” 身上没半点儿力气,叶枝陷在枕头和衣服裹成的包围里,想了一会儿,轻声报了个位置。 队医的药箱里就有常备药,是给队员准备的,没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用上了。 林暮冬帮她把书包放下,找到了药,试了试杯子里的水温,拿水壶倒了些水烧上。 还从口袋里变出了个果冻,撕开塑料纸插上小勺,放在了小姑娘的手里。 叶枝握着果冻,抬起头看着他利落的背影。 她困得不行,视线也隔着眼睫模模糊糊。灯光落下来,给林暮冬凌厉轩挺的肩背加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暖色光圈,连带他的整个人也像是平白柔和了不少。 风雪隔着窗户喧嚣,屋子里暖融融的,一点儿寒意都没放进来。 叶枝几乎有点儿想不起自己之前为什么难受了。 心神被发热模糊成了一团,叶枝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忍不住要阖上眼睛,肩背忽然被手臂轻轻揽住。 温暖的体温环着她。 林暮冬把她从车上一路抱下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肩头依然带着清新微凉的新雪味道。 叶枝不想睁眼,侧了侧脸,埋进宽阔坚实的肩膀里。 她的嗓音温糯轻缓,带着一点儿软绵绵的鼻音,不大情愿:“很困了……” “我知道。”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把药吃了再睡。” 他的声音很轻,哄小姑娘的语气,耐心又温和:“很快的,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小姑娘很不情愿,但还是本能地听话,艰难地醒了一点儿,从她肩膀上摇摇晃晃抬起头。 林暮冬眼尾悄然柔和了下,及时把药送到了她嘴边。 叶枝乖乖地张嘴吃药。 她困极了,动作也像是加了放慢特效的。柔软的淡色唇片碰上递过来药的手掌,带着发烧特有的微微热意,轻轻地擦过去。 林暮冬的瞳色悄然一深。 他的肩背无声绷起,又一点点重新放松下来,及时把兑好的温水送到叶枝嘴边,耐心地哄着她张开嘴,把水和药一块儿吞下去。 他的眼底掀起些暗涌,落在小姑娘依然干净柔软的脸庞上,又一点点平复下去,俯身替她理了理身后垫着的枕头。 林暮冬揉了揉她的头发,把那个吃了一小半的果冻轻轻挪到一边:“没事了,睡吧。” / 醒来的时候,叶枝一眼先看到了柴国轩和刘娴的脸。 加上边上的林暮冬,很有那个“你醒啦”的师徒一行人表情包的气势。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吓了一跳,撑了胳膊打着晃坐起来,偏偏手臂上又没什么力气,一软就头重脚轻地往床下倒。 柴国轩吓了一跳,连忙张罗着刘娴扶人。没等两个人排布开,林暮冬坐在床边,已经不差分毫地抬手,稳稳当当把人接住了。 叶枝撞在宽展强韧的胸口,心跳微快,怔怔抬头。 林暮冬像是一直没走,甚至连坐的位置都没怎么变,身上依然穿着接她时候的那件衬衫,低头看着她。 干净板正的布料,肩头洇湿的地方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是还留了一大块不甚明显的痕迹。 叶枝觉得自己好像烧得更厉害了。 “还难受吗?” 见她醒了,刘娴总算松了口气,摸了摸小姑娘出了点儿汗的额头:“还有点烧,应该是着凉了。” 叶枝眨眨眼睛,慢慢缓过神,弯起眼睛摇了摇头:“谢谢刘教练……” 小姑娘脸上还泛着绯红,嗓音也蔫巴巴地没什么精神。 刘娴端起边上晾着的水给她,摸了摸她微潮的衣服:“这么睡不行,我帮你,咱们躺下睡得舒服一点儿。” 林暮冬根本不会照顾人,就让小姑娘这么穿着衣服睡觉,等天亮准要难受了。 她扶着叶枝,温声细语地问着她哪儿难受,随手把碍事的两个人往屋外轰:“你们俩先出去,我们叶队医得换衣服,一会儿再叫你们进来。” 柴国轩还很想关心队医的身体状况,没等开口,被刘娴不由分说推到了阴森森的走廊。 下一刻,林暮冬也带着外套,沉默着半踉跄地出了门。 刘娴拍了拍手,绕回床边,扶着叶枝下床:“怎么样,有力气站起来吗?” 叶枝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顺着她的力道试着站起身,脚腕忽然钻心地一疼,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凉气。 “怎么了?”刘娴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崴脚了吗?严重不严重——” 叶枝连忙抬手,轻轻捂了下刘教练的嘴,悄悄往门外望了一眼。 小姑娘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又朝刘娴弯了弯眼睛。 遇到林暮冬之后她就没用过腿,来回都是被抱着的,差点儿把崴脚的事忘了。 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现在已近深夜,教练们明天都是要早起去参加闭幕式的,再熬下去就太辛苦了。 林教练要休息。 小姑娘的眸子清清亮亮,带着一点儿柔软无害的狡黠,眼睛轻轻弯起来,那一点儿小主意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刘娴挑了下眉毛。 年轻人,有什么事第一反应都是忍着不说,自己扛着,不想让另外的那个多担心。 她当然是能理解的。 她不光能理解,还很喜欢看这些年轻人不小心翻车之后,圈在墙角乖乖认错,再被另一个抱起来按着亲。 刘娴不动声色,配合地闭上嘴巴点点头,小心扶着她坐下,转身把房门毫不客气地落了锁。 - 深夜接到通知药检h国运动员不合格、取消50米运动手|枪冠军成绩的通知,转头又听说队医生病,拖着一把老骨头急匆匆赶下来探望队医打探情况的柴领队蹲在走廊里,觉得更迷茫了。 迷茫的柴领队把走廊漏风的窗户关了关,拉着一块儿被扔出来的林暮冬,压低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药检的事和叶队医有关系吗?” 林暮冬点了下头,目光依然落在合着的门上。 他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柴国轩皱了皱眉,配合地没多问,靠在窗边看了阵雪,轻叹口气:“又一个。” 运动员之间总是要有新老交替的。没人不渴望在最高峰荣誉载身的时候辉煌谢幕,之所以即使成绩滑落、甚至铤而走险去另辟蹊径,也依然坚持着留在赛场上,只会是因为退无可退,后继无人。 对于任何一个已经拿过足够的辉煌和荣誉、已经付出大半人生的老运动员来说,这都是最不情愿走上,又时常无法抉择不得不走上的一条路。 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没办法用任何理由来解释和原谅。 即使因为这种事顺延到一枚铜牌,也没有人会觉得高兴。柴国轩搓了两把脸,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这么一来,在闭幕式上压轴的就变成咱们了……” 直到现在,奥运会项目的调整内详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组委会主办方都依然没有动静,显然是要等到最后一天记者最多、影响最广的闭幕式来宣布了。 50米运动手|枪作为已经定下会被取消的男子单人项目,在闭幕式上也有表演性的赛事。原定最后会由各国运动员轮流进行表演性射击,最后再以h国为首获得金银铜牌的三个国家一人一枪,用子弹在靶上留下的痕迹作为对这个传统项目的最后告别。 最后三枪一定会有实况转播,现在h国的运动员显然无法出场,这个位置就意外地落在了中国队身上。 林暮冬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右手轻轻一动。 柴国轩眉峰骤然拧紧,语气严厉:“想都不要想,一枪也不行!” 林暮冬身形不动,右手慢慢虚握起来,又重新一点点放松。 “不要挑战你自己的心理状态。”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一手带起来的徒弟在想些什么,柴国轩神色严厉一瞬,又缓和下来,努力放轻了语气。 “我知道你现在的手已经有所好转,但哪怕只是一枪,也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不要再给你自己压力了,你现在还能撑得住那一道墙,我们谁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彻底垮了,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他按上林暮冬的肩,稍稍施力:“如果因为射击,让你下半辈子都困在这里,我会愧疚一辈子……” 林暮冬垂着眼睫,轻声开口:“不会。” 柴国轩一怔:“什么?” “我有——” 林暮冬抬起头,从左胸口袋里取出了个系着口的小布袋,给他看:“我有这个。” 柴国轩懵了:“这是什么——护身符?还是什么东西……你现在也信这个了?” 射击队是老牌队伍,向来不赞同封建迷信。柴国轩语重心长,拉着他讲道理:“不能太信这些,要相信时代,相信科学,相信叶队医……” 林暮冬打断他:“我信。” 柴国轩话头一滞。 林暮冬慢慢把那个布袋攥起来,很认真,给他补充:“这就是叶队医给我的。” 他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叶枝说他听话,说他配合治疗,治疗效果又很好,所以在去参加集会之前送给他的。 他还没舍得打开。 迎着柴国轩有些愕然的视线,林暮冬特意把布袋递到他眼前,给他仔细看了看,还没等他碰到就又一翻手腕收起来:“不能打开。” 柴国轩:“……” 原本还以为是什么宁心静气有助于缓解ptsd状态的中药,谁知道居然连看都不能看。 柴国轩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惦记着不能刺激这个徒弟,好声好气:“不能打开,你拿出来干什么?” 林暮冬蹙了下眉,把小布袋仔细贴身收好,一丝不苟:“好看吗?” 困局 柴国轩:“……” 自己养大的, 自己养大的, 自己养大的。 柴国轩反复默念着给自己做着心理工作, 没跳起来打这个徒弟的脑袋, 勉强扯出个慈祥的笑容:“……好看。” 林暮冬满意了, 又揣着他好看的小布袋戳回了门边。 …… 刘娴开门的时候, 为射击队付出了太多的柴领队头顶还盘旋着不散的阴云。 “还没走——你们俩在这儿开会呢?” 外头冷, 刘娴虚掩上门,压低声音:“还发着热,应该不严重。就是挺不舒服的, 我就叫她先躺下了。” 小姑娘吃了药,烧好不容易退了点儿,又被折腾得没了精神。 刘娴怕她不舒服, 扶着人勉强换好了睡衣简单洗漱过, 就把叶枝塞回了被窝里。 柴国轩挂心着的就是队医的身体状况,听刘娴说不严重才放心, 松了口气:“走走, 让叶队医好好休息, 咱们也赶紧回去……” 他手上没使多大力气, 拉着林暮冬往回走了两步, 就被力道牵扯着停下来。 柴国轩回头, 有点儿诧异。 林暮冬进队的时候年纪还小,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对这个徒弟的性格习惯当然也很熟悉。 但最近这段时间, 这个关门的小徒弟好像比别人都晚的, 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地,开始迎来叛逆期了。 柴老父亲很犯愁。 再宝贝的徒弟有时候也不能一味惯着。柴国轩深吸口气,放开手,准备和刘教练一起给他好好讲讲不能半夜杵在人家小姑娘门口不挪窝的道理。 一回头,刘教练已经把林暮冬往门里塞了。 “待一会儿,人睡着了就出来。让她好好休息,明天就别跟着咱们去折腾了。” 刘教练一边塞,一边还很操心,低声嘱咐他:“好好哄人家睡觉,多关心一点儿……” 林暮冬站在门边,听着她嘱咐,垂着眼睫,安安静静的。 看起来一点都不叛逆。 柴国轩:“?” 已经严重落伍的柴领队茫然地站在窗户漏进来的冷风里,看着林暮冬进门,被大功告成的刘教练转回来拎着,及时撤离了现场。 - 叶枝还没睡着。 小姑娘已经很困了,穿着毛绒绒的睡衣,整个人在松软的被子里缩成了一小团,正望着某个方向蔫耷耷出神。 比平时还要显得更乖一点儿。 林暮冬合上门,在床边坐下。 叶枝已经习惯了他的气息,一点儿都没吓到,还仰起脸,迷迷糊糊朝他弯了下眼睛。 她的脸颊上还带着一点儿发热的红,纤长的睫毛没精神地耷拉着,轻轻打着哈欠,眼睛里盈着不大明显的水气。 林暮冬轻轻摸了下她的额发。 干的,带着微微的热意。 小姑娘好像很喜欢这个动作,不等他挪开手掌,抬手主动握住他的胳膊,挪到头顶放下。 林暮冬顿了顿,试探着动了下手,慢慢揉她的脑袋。 叶枝微眯了下眼睛,秀气的眉梢一点点松开,又在他的手掌里蹭了蹭。 软绵绵的力道,小脑袋一下下轻拱着掌心。 林暮冬呼吸微摒了下,无声垂下眼睫。 他没开口,一手揽着她的脑后,把人托起来,替她理了下身后的枕头:“睡不着?” 小姑娘藏在他的胸口,嗓音有一点儿哑,努力藏着余悸,轻轻的:“林教练……” 林暮冬的动作轻轻一顿。 他没有立刻起身,依然半弯着腰,让小姑娘能刚好藏在他怀里,一手揽在叶枝背后,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耐心拍抚。 “我在。” 他的声音低醇柔和,没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让她在自己胸肩靠着,右手轻缓摩挲过柔软的短发。 颀长有力的手指穿过发丝,整个拢着她,温凉气息恒定地轻拂过耳畔。 驱散了所有关于风雪的回忆。 叶枝闭上眼睛。 莫名的不安一点点被压下去了,耳朵却又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林暮冬沉默地抱着她,过了良久,才松开手臂,把叶枝轻轻放回枕头上。 又顺着她之前偷瞄的方向看了看。 练枪的,眼力向来是第一要务。林教练没多花什么力气,轻松确定了小姑娘的目标,探身拿过那个没吃完的果冻,放回她手里。 叶枝拿着果冻,有点儿犹豫,还在进退两难的纠结里挣扎:“已经刷过牙了……” “睡前再漱漱口。”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声音很轻:“我帮你倒水,吃吧。” 叶枝抬起头。 刘娴走的时候只留了盏中亮的暖光灯,光从林暮冬身后落下来,让他的五官变得更深刻清晰了一点。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安静,映着一点灯光。 叶枝悄悄按了下心口,低头看着已经吃了半个的橘子味儿果冻。 像是有什么还没来得及被发现的情绪,藏在宁静安稳的灯光里,在还未曾察觉的时候,已经不讲道理地侵入了她的梦境。 或者不是梦境。 叶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果冻。 她的力气都烧得差不多了,举了一会儿就已经有点累。正要放下歇歇,林暮冬已经抬手,叠着她的手一起托住了那个果冻。 甘甜微凉的软润顺着生疼的嗓子滑下去。 好像也真的变得不疼了一点儿。 -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半夜。 林暮冬始终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叶枝一点点吃完果冻,又倒了杯温水,让她漱了漱口。 小姑娘的烧还没退,有点儿烫地靠在他臂间,努力仰头:“去休息……” “我不困。” 林暮冬轻声打断她,扶着她躺下去,替她盖好被子:“等你睡了再走。” 还记得明天的闭幕式,叶枝被裹成了个蚕宝宝,仰着脸看他,努力严肃起来:“不行呀,不能熬夜,会影响治疗效果……” 她的嗓子有点儿痒,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林暮冬及时圈着她侧靠在自己身边,替她轻轻拍着背,微低着头不说话。 他的肩膀倾下来,一手圈着她,平时锋利的眉宇和软下来,垂着眼睫,唇角轻抿成一线。 叶枝眨眨眼睛,眉梢轻轻蹙起来。 大概是今天烧糊涂了,她居然觉得林暮冬有点委屈。 小姑娘被自己突如其来的错觉吓了一跳,又平白生出些负罪感来,努力挪出一只胳膊,握住他的肘弯晃了晃。 “不——不会影响的。” 担心他是不是真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叶枝有点儿后悔,实话实说:“手会好起来的呀。但是熬夜不好,要好好睡觉,不睡觉会秃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林暮冬的身体好像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 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可怕的东西,叶枝陷在枕头里,努力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仰着脸给他耐心地做工作:“哪怕不想睡,躺下闭上眼睛也是有好处的,也可以冥想……你试过冥想吗?” 林暮冬瞳底悄然凝了下。 他没有避开,甚至还微垂了头让小姑娘揉得更轻松一点,声音平缓清晰:“试过。” 但那并不是多好的体验。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也永远不擅长否认记忆。有些画面在潜意识的闪回强化下到现在依然清晰,无数次趁夜入梦。 伤口,鲜血。 火药的气息灼烧着他,穷凶极恶挟持着人质的歹徒手里挥舞的枪。 无数次的训练,为了获得胜利击中靶心扣下的扳机,忽然被安放在全然陌生的真实枪械上。 无路可退,千钧一发。 枪管迸出的子弹,应声颓软下去的身体,占满整个视野的鲜红。 那些回忆始终困着他,哪怕可以靠意志把记忆连同情绪一起剥离封锁,也依然会在他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忽然闪回,仿若真实地置身在那一刻的情境下。 牢牢禁锢着他,无从摆脱也难以释怀。 他像是被锁进了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束缚着四肢,沉入漆黑的深海。 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真正睡过一觉了。 …… 但他居然还在想枪的事。 林暮冬阖上眼睛,慢慢呼出口气。 如果是之前手腕的状况,只要他的情绪稍微出现不稳,肌肉绷紧过度使力,手就一定会抖。 但在手腕在这些天的治疗下已经隐约好转,虽然还会疼,但终归不会再抖得那么厉害,能够被他控制在经验足以弥补抵消的范围内了。 哪怕依然会被扣动扳机的情境强行拉扯回当时的记忆,打出的第一枪,依然是可以不受情绪影响的。 他能打一枪。 无所谓后果的前提下,他还能打一枪。 前代50米运动手|枪的神话已经结束很久了,中国的第一枚奥运金牌,中国射击队的门面,最广为人知的项目,引领无数人走上射击这一条路的传统强项,也会在明天正式退出奥运的舞台。 终结一项运动的神话,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它当众褪去辉煌。 上一次被狙中的是围棋。 曾经源自本土的传统强势项目,被铺天盖地的败绩宣传冲击,一度衰落到无人问津。直到新的国手出现,在排名榜上撕开了日韩的重重封锁,才终于重新带起一批投身围棋的青少年种子。 射击同样已经开始衰落,但终归还有希望。 不了解射击的外行人眼中,不同的枪械、距离和快慢射甚至可能都不具有区别,但罕少有人会完全不知道当初的第一枚金牌。 50米运动手|枪慢射的金牌。 闭幕式,最后一次50米。所有青少年组的苗子都还在,更小的孩子或许会坐在电视机前,懵懵懂懂地看着那些画面。 或许会觉得神气,或许会跟着玩闹模仿。 眼里或许会亮着光。 或许有些人因此会走上这条路,就像他们曾经被电视上那些单手轻松击中靶心的画面点燃向往一样,开始摸枪,开始训练,开始日复一日地苦熬打磨。 希望可能就藏在这里。 他还能替最后的星星之火,再打一枪。 林暮冬嗓音压得有些低:“如果——” 他顿了下,又轻声说下去:“如果我做了对治疗不利的事,你会生气吗?” 叶枝微怔。 她慢慢蹙起眉,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却被他圈着轻轻放了回去。 林暮冬低头,抵上小姑娘单薄的肩窝。 “别轰我。”他声音很轻,“你睡着我就走。” 听不出语气。 叶枝心口却忽然轻轻疼了一下。 她没再说话,也没再动弹。 林暮冬阖了下眼,最后吸了口气,想要撑身站起来,却被一只手轻轻攥住了袖口。 小姑娘有点脸红,又往被子里藏了藏,声音细细软软,努力憋着不想让他担心的鼻音。 “那你……记得关灯呀。” 我疼(二合一) 林暮冬在队医房间待到深夜, 什么也没动, 关了灯, 拿了卷肌内效贴布回房间, 一直坐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 射击队早早上了去体育馆的大巴车。 闭幕式表演的通知已经下来了, h国的新闻宣传早铺天盖地。 兴奋剂事件已经拦不住地传了出去, 官方拼命大肆铺开胜果宣传,拿金牌数压着中国报了“全胜”,又把中国队能“逆转奖牌榜第三”的功劳也尽数归功在了顺延的那一枚铜牌上。 50米顺延到铜牌的年轻队员坐在车门边上, 抱着枪盒,脸色发白。 “别紧张,就是象征性的那么一枪。” 柴国轩特意坐在边上, 平心静气给他疏导:“牌都拿了, 谁还有脾气?都是看状态的,闭幕式那种场合, 一枪能打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年轻队员勉强笑了下, 点点头。 车就要停了, 刘娴在边上检查队员的证件, 笑了笑:“不要紧。一个世锦赛, 就算闭幕式也不会有多少人——” 她看向车窗外, 神色忽然沉了下。 柴国轩皱了下眉,也跟着看向车外。 几辆大巴车都堵在门口,场馆前满是记者, 把不大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刘娴直起身, 拧眉担忧:“怎么弄的——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种热度了?” “奥运会撤项,兴奋剂事件,全胜宣传,难免的。” 柴国轩深吸口气,稳住了起身,联系主办方出来维持秩序接人:“出事的也是h国的国宝级运动员,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闹出风波来……不管就行了。” 他没叫队员们先下车,带着教练们挤在前面,勉强从人群里开出了条路。 消息是半夜传出来的,赶到的大半都是h国媒体。兴奋剂事件加上国宝级运动员,热度已经超出了体育新闻的范围,不少记者都在拼命往前抢着,试图拿到最新的第一手资料。 一不留神,就有话筒径直递了过来。 “您好,我是sth的记者。 h国记者一眼瞄准了那个50米的运动员,操着生硬的中文句句诛心,“对于在金牌意外取消下顺延获得铜牌,成为奖牌榜第三这件事,请问中国队会觉得庆幸吗?” 柴国轩神色骤然沉下来,回身想要发作,被刘娴一把扯住。 看着老领队眼底的激烈怒气,刘娴咬咬牙,只能尽力压着火,提醒他:“不行,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能说,多说多错……” 中国队出了国门,被外媒别有用心歪曲抹黑的次数多了,都已经被坑出了经验。 这些记者显然是来点炮的,如果真呛回去,才可能一不留神进了套。 刘娴把柴国轩往前面推了推,又把那个50米的运动员拉过来护着,让飞碟队领队留在了外围。 记者们意犹未尽还要追问,林暮冬停下脚步,镇着一圈话筒瑟了一瞬,被刘娴一块儿扯了回来。 走得都够艰难了,刘娴还得挨着个操心,愁得不行,压低声音:“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帮忙,别惹——” 她的话音忽然顿了顿。 柴国轩拧紧了眉峰,抬头看过去,也跟着一滞。 红底黄星。 几个年轻的中国记者领着,为数不多的华裔举着国旗,分开人群挤过来。 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被长辈牵着的半大孩子,在冷风里冻得脸上发红。 记者们什么都没问,手拉着手拦住异国的同行,硬生生替他们开出了条路。 刘娴深吸了口气,错开头,用力揉了一把眼睛。 “听新闻说咱们国家射击不行了,我们来看看究竟有多不行,原来比他们名次还高呢。” 最前面的老人面相和蔼,拿着五星红旗,笑着揉身边男孩的脑袋:“我们不懂,看着就也觉得很出息——小家伙都很喜欢,回头也叫他们去学一学。” 老人笑眯眯的,不急不慢:“当初咱们一枚金牌没有的时候,都是射击第一个打出头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再努力不就行了吗?” 小孩子还不懂事,拿手比划着枪的架势,朝那几个别有用心的h国记者神气地“叭!”“叭!”打个不停。 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清了下嗓子。 在自家记者和华裔们的护送下,射击队平安地到了场馆门口。 记者们对今天的流程更熟悉,知道还有50米的表演赛,几个年轻的体育记者一句话都没多问,只是挨个和队员握了手,笑着说了加油。 中国队进场,在熟悉的准备区坐定。 刘娴忍眼泪忍得眼睛疼,深深吸了口气,勉强一笑:“珍惜一点儿,除了奥运会,咱们这么有人气的时候不多……” 坐在她边上的飞碟队领队没忍住,红着眼眶噗地笑出声,总算缓解了压抑的气氛。 “运动员专心训练比赛,少传播歪风邪气。” 柴国轩抹了把脸,笑着训了一句,回身招呼林暮冬坐下:“叶队医怎么样,好一点儿了没有?” 林暮冬在车上就对着手机不抬头,柴国轩好几次想跟他说话,都被瞄见手机屏幕的刘娴给拦了。 他今天格外安静,也没再提昨天的话头。柴国轩心里却还是莫名不踏实。 听到叶队医,林暮冬的神色就缓了下,点点头:“不烧了。” 小姑娘已经睡醒了,正很精神地给她发消息报平安。 叶枝习惯用微信聊天,什么都想和他说,又要关心他那边的情况。一条条发个不停,屏幕暗下去一会儿就又亮起来。 -不烧了,一点儿都不热了。 -吃了奶黄包,小鸭子的,还买了烤红薯,烤红薯太烫了。 -你喜欢吃奶黄包吗? -已经到场馆了吗? -哪个场馆呀,我都好了,可以去找你们吗? 林暮冬低下头,看了看,瞳色悄然暖了下。回复:别来了,好好休息。 他一点也不嫌一条接一条的消息烦,靠在座位里,又从头仔细看了一遍。 小姑娘好像已经忘了他昨晚的那句问话,也或者可能那时候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虽然听见了,也只当成了个梦。 当成场梦要更好些。 林暮冬按灭屏幕,轻轻摸了下,抬手握上右腕。 有些事,他不希望叶枝看到。 柴国轩陪他的时间久了,依然隐约觉得他状态不对,压低声音提醒:“好好的,今天最后一天,撑过去就平平安安回国了……” 林暮冬没应声,抬起头,有预料似的看向了主赛场的大屏幕。 表演赛是闭幕式的开门项目,主屏幕现在正在播放50米手|枪慢射的纪念录像。 柴国轩有点疑惑,跟着抬起头,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忽然又一变,脸色骤然铁青。 大屏幕上正好切到当初中国第一次射击夺冠的画面。 一个纪念视频,每个国家都不过几秒钟,也不会刻意多强调国籍归属。偏偏在中国夺冠的镜头上,足足给了十几秒。 这当然不是什么优待。 察觉到50米慢射的逐步没落,中国射击队这些年逐步把重心从50米转到10米气手|枪,这一项早就已经没有能挑起大梁的运动员。 放出这些画面,在无数媒体的转播下,会给接下来的表演赛平添无限压力。 对方显然没打算放弃报仇。 比赛都已经结束了,一切结果落定,兴奋剂的丑闻还没有解决。但主办方却摆明了车马,就是要在闭幕式上,毫无风度、不计后果地,狠狠报复中国队一下。 屏幕的五星红旗上,三国语言的字幕打出来,清晰分明。 “对这次获得铜牌的中国队来说,50米手|枪运动是一个别具意义的国民项目。这些年来,中国队一路传承,在射击运动上也获得了长足发展……” 柴国轩猛地一拍扶手,咬紧牙关:“这帮混蛋——” 林暮冬抬手拦住了他。 “我去问他们想干什么!” 柴国轩气得眼睛发红,想要推开他:“不弱的国家,成绩也不错了!干什么非要玩儿这种恶心人的阴招?都是凭本事打出来的——” 他的话头骤然刹住,视线凝在林暮冬腕间的肌内效贴布上。 昨晚的话骤然腾上脑海。 柴国轩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暮冬,你——这件事不用你管。” 柴国轩心头发紧,勉强按下火气:“你已经很久没参加过50米的比赛了,射击要保持手感……” “我知道。” 林暮冬站起身:“我没放下过枪。” 柴国轩心头狠狠一悸。 他张了张嘴,握住林暮冬的胳膊,语气缓下来,几乎显出些无措的恳求:“用不着,咱们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就让他们骂几句能怎么样?谁还没输过了?国内的体育环境已经好了……” 林暮冬站住,微低下头。 柴国轩年纪大了,背都已经没有前些年挺得那么直,鬓边的白头发几乎有些刺眼。 林暮冬垂下眼睫,错开他的视线:“我看见了射训中心的预调动安排。” 柴国轩一梗,视线蓦地缩了缩。 “我不习惯输,也不习惯换总领队。” 林暮冬握了下手腕,语气平淡:“我是当替补报上来的,在需要的时候,我有上场的义务。” 他握着手机,轻轻碰了下屏幕,交到柴国轩手里。 青少年队的小运动员都有些不安,悄悄往这边张望。 他们还不懂得这么多,只是本能地从教练组的反应里察觉到不对,谁也不敢说话,忐忑着等待着接下去的表演赛。 几个年轻的体育记者挤在不大适合拍照的位置,紧咬着牙,眼眶通红,远远地朝这边看过来。 场馆外看见的华裔小孩子也跟进来了,让大人领着,懵懵懂懂的,指着屏幕上的五星红旗高兴地蹦蹦跳跳。 最后的手|枪慢射。 林暮冬俯身,拿起了个隔音耳罩。 柴国轩眼眶一下红了,嗓音发哽,抬手拦他:“用不着……这就是个挨骂的比赛。我上去,大不了被骂两天,回头那帮人就忘了——” 林暮冬看着他,唇角轻轻扬了扬。 他太少笑了,柴国轩怔了下,不及反应,已经被一手带大的学生俯身抱了下:“师父。” 柴国轩打了个哆嗦,仓促捂住脸,再说不出话。 林暮冬没再说话,直起身,走到已经紧张得脸色惨白的50米运动员面前,朝他伸出手。 10米的枪械和50米用的不同,他没有自己能用的枪。 每把枪都是按照射击运动员自己的习惯特制的,林暮冬接过枪,简单调整了下手感,在一众震惊错愕的注视里走到靶位边上。 刘娴彻底懵了,火急火燎去找柴国轩,看着老人几乎滴血的眼睛,终归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 50米手|枪慢射,按规则总共60发,计120分钟,其实是射击里很缺乏观赏性的一个项目。被奥运会剔除,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这个缘故。 但这一次场边没有任何人不耐烦。 场边很安静,看着被奥运会终结的运动生涯的运动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在靶纸上留下痕迹,掌声始终不断。 h国作为东道主,也由一个年轻运动员参与了最后一批射击,9.9环。 临时的表演赛,没有状态调整,又只能打一枪,9.9环已经很不容易。靶纸上的痕迹在大屏幕上和环数一起报出来,立刻赢得了一片欢呼声。 刘娴看得掌心泛潮,心跳飞快,忍不住问柴国轩:“林教练究竟能打到什么成绩?能保证9环吗?我数着了,9环以上的一共才五个,10.3的就那个拿了银牌的,咱们上了9就行……” “能。” 柴国轩咬着牙,声音低沉:“上不了9环,他根本不可能允许自己上场。” 刘娴抿了抿嘴,抬起头,看着场边一丝不苟放下耳罩、调整枪械的林暮冬。 这么多年,林暮冬几乎没用过隔音耳罩。 刘娴见过他手抖的练枪都拿不住的样子,即使知道叶枝一直在提他治疗,也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她没有柴国轩的信心,看着林暮冬的目光满是担忧。 主办方已经豁出去不要脸,林暮冬是最后一枪,所有的镜头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实况转播清晰得纤毫毕现。 铺天盖地的心理压力。 幸亏队医今天没跟过来,不然一定要气坏了。 “打什么样都好。” 刘娴低着头喃喃,不知道说给柴国轩还是自己定心:“他多少年没碰50米了,找到状态就是好事。真换了咱们小孩儿,不脱靶就是好的了。” “对对。”飞碟队领队也跟着紧张,嗓子都有点发哑,“而且也说不定——他不是一直训练吗?手感好就行,说实话观众也未必知道10环上面还有10.1到10.9啊……” 柴国轩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把飞碟队领队塞了回去。 场边的解说还在语气高昂地大肆表扬着那个h国年轻运动员的9.9环,反复强调着运动员才26岁,将来会转型进行10米气手|枪的练习,无限的前途可期。 刘娴听不下去:“我们林教练才25……” 柴国轩抬了下手,拦住她的话头。 场下完成了最后的调试。 裁判做了允许射击的手势,退到一边。 林暮冬点了下头,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个什么东西,攥在了手里。 摇臂烦人地凑了过去,画面切到他的正面,示意他同场边的观众说一句话。 林暮冬抬起头。 刘娴看着大屏幕,眸子无声凝了下。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以前的林暮冬。 整个射击队的双保险、王牌选手几乎全部失利的黑暗48小时里,一枪一枪打下金牌,打破首金诅咒的林暮冬。 林暮冬神色清冷,没有要和热情洋溢的现场解说搭话的意思,调了下麦,戴上隔音耳罩。 他手里的枪抬起来。 镜头扫到他手腕上的肌内效贴布,场边议论声渐起。 林暮冬像是早预料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带着隔音的耳罩,扬起的手臂稍稍下沉,稳稳对准靶心。 解说还在激情洋溢地念着林暮冬过往的履历,纷纷的议论声里,林暮冬闭了下眼,睁开,扣下扳机。 柴国轩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 刘娴忍不住坐直,扒开前排的人,急着看向屏幕。 靶纸的画面延迟一刻,无可更改地透过屏幕亮出来。 10.5环。 林暮冬放下枪,右手慢慢垂在身侧,阖上眼。 - 全场静了一瞬,欢呼声山呼海啸地响起。 竞技体育是足够纯粹的,在任何立场和任何国籍下,都允许为真正的传奇欢呼。 刘娴几乎不敢相信,揉着眼睛想要再仔细看一看,柴国轩已经霍然起身,扯着她快步朝场下赶了过去。 他的脸色沉得吓人,像是根本没因为刚刚的好成绩有任何高兴,只是匆匆往台下一路走着。 林暮冬依然垂着眼睫站在靶位上,没动,没说话,像是对自己的成绩浑然不觉。 “怎么了?”刘娴还不知道实情,心头生出些不安,“林教练状态不好吗?今天队医叶没过来,要不我去借一个……” “不用。” 柴国轩心疼得手都有些不稳,嗓子发哑:“队医不管用,他——” 他的脚步停了下,眉峰无声拧起来。 在裁判上去询问之前,叶枝的身影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悄悄冒出来,戴着三个戳一个不少的工作人员证件,穿过人群跑上了靶位。 刘娴吓了一跳:“不对啊,她脚都崴了……” 给自己打了针封闭偷跑出来的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跑到靶位边上,轻轻拉住了林暮冬的手。 林暮冬微微一悸。 他的瞳底几乎已经冷凝成冰,这会儿像是被烫得缩了下,迟疑一瞬才慢慢抬头,微蹙了下眉。 一切都回来了。 随着扣下扳机的一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耳边的声音隔了一层耳罩,模糊又混沌地穿过来,混杂着记忆里破碎支离的画面和声音,尖锐地搅动着他的脑海,狰狞翻滚。 …… 不能吓到她。 左手掌心依然攥着那个因为自己配合治疗得到的奖励,林暮冬垂着视线,一点点找到自己的声音,出声:“对不起。” 他没有好好配合治疗。 林暮冬凝注着她,强迫着自己抬起手,想要把那个奖励还回去。 叶枝根本没打算收回来,也没留意他的动作,双手轻轻包住了他在微微发抖的右腕。 小姑娘眼睛里泛着水汽,却很坚强地一点儿都没有掉眼泪,耳朵被冻得发红,也不知道在边上悄悄站了多久。 “不听话。” 叶枝仰起脸,一点儿都没用力地轻拍了下他的右腕,心疼得眉头都蹙在了一块儿:“疼不疼呀……” 林暮冬的手忽然狠狠悸了下。 叶枝连忙抬头,想要开口,林暮冬却已经低下头,攥住了她的手。 “叶队医。” 林暮冬攥着她的手腕,嗓音低低的,微哑,沥血无澜。 “我疼。” 有用 柴国轩猛地往前赶了几步, 又生生刹住。 场边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小姑娘队医努力踮着脚, 摸了摸林暮冬的额头, 拉着他的手, 轻声说了几句话。 林暮冬被她牵着, 一步步离开了靶位。 他的状态显然不对, 垂着视线不动,像是对周身的一切都毫无知觉,漆黑瞳底的焦躁暴戾已经呼之欲出, 右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但叶枝牵着他就迈步。 安安静静的,乖得和他周身伤人伤己的锋锐气息判若两人。 知道林暮冬在失控的时候可能没法控制自己,柴国轩咬咬牙关, 快步上去压低声音:“叶队医, 暮冬的情况有点复杂,为了——为了你的安全, 可能得先交给我处理……” 叶枝怔了怔, 抬头想要开口, 手上被攥着的力道先紧了紧。 只是紧了一下, 像是怕会攥疼她似的, 很快就又一点点放开, 一点不差地回到了一开始虚拢着的姿势。 林暮冬依然垂着眼睫,脊背僵硬,没在看她, 也没看向柴国轩。 像是暂时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能力, 甚至在那一句“我疼”之后,他就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只攥着她的手,到现在也依然没放开。 叶枝抿了下唇角,也轻轻握了握那只手,朝柴国轩弯弯眼睛:“没关系的。” 柴国轩怕刺激到林暮冬,又担心叶枝和他在一起会出什么意外。进退两难地还要开口,小姑娘已经又很认真地往前迈出一步,把人往背后藏了藏。 她太单薄了,和林暮冬站在一起几乎只是小小的一只,却又努力张开手臂,挡着身后的人:“林教练很厉害,我和林教练在一起会很安全的。” 柴国轩无从解释,深吸口气匆匆抬头,瞳孔却忽然轻轻一震。 那次意外之后,林暮冬第一次,在扣动扳机的情况下,这么快对外界有了反应。 幽深黑沉的瞳底像是短暂地被某种柔软的温度抚过,有光亮在层层叠叠的戾意下伤痕累累地透出来,一闪即逝。 他敛着眼睫,一动不动地站着,和她稍稍保持着一点距离,连那些阴郁焦躁也不肯叫小姑娘看到,视线长久地凝落在灯下那一团小小的影子上。 柴国轩张了张嘴,心底却不自觉地冒出了个近乎奢望的念想。 他挣扎一阵,终于让开,帮忙接过队医的医药箱,带着两个人往场馆的休息室过去。 闭幕式还在继续,中国队向主办方提出了严正申斥,摇臂摄像识趣地转开,一切在他们身后正常继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 柴国轩替他们打开门,把药箱递过去:“我们就在门口,陪他歇一会儿,有什么情况立刻叫我们……” 叶枝认真道了谢,想要和林暮冬一起进门,察觉到手上稍顿的力道,眨眨眼睛:“进来呀。” ……不能吓到她。 脑海里依然混沌,翻搅着疼,所有意识都被困在死局里无处挣脱的时候,只剩下时隐时现的唯一一条指令。 林暮冬被她拉着,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叶枝放下手里的药箱,跟上去,又添上了一只手。 小姑娘两只手包住了他的手,软绵绵的掌心贴着他,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她的神色认真起来:“我知道,我了解ptsd,也已经做了很多咨询了。” 林暮冬依然站在门口。 两个人原本离得就并不远,叶枝往前迈了一步,就避无可避地撞进了他的视野里。 林暮冬尽全力错开视线,逼着自己出声:“我——” 在这种状态下和现实重新连接几乎是自虐,脑中原本的钝痛瞬间激烈炸开,林暮冬深吸口气,一个字一个字说下去:“会伤到你。” 他闭了下眼睛,断断续续:“走,一个人……” 林暮冬现在的状态反而比刚才还要差,柴国轩有些担心,上前一步想要转移开他的注意力,叶枝已经扬起了头。 “不怕。”小姑娘打断他,安抚似的轻轻拍他的背,“我会卸胳膊。” 柴国轩:“……” 这可能是队医和林教练之间的什么暗号。 这个暗号似乎还很管用,林暮冬停住了话头,眉峰慢慢蹙起来,眼底激烈翻涌着的情绪也一点点淡了。 他垂着头,眼尾稍稍垂下来一点,站在门口,整个人都乖得不行。被叶枝轻轻一牵,就顺利领进了门。 - 门被轻轻合上。 林暮冬被叶枝拉着进门,就一直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直到听见门锁扣合的咔哒一声,才有所察觉地动了下。 叶枝回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帮他拆下了肌内效贴布。 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只是一点点把贴布撕下来卷好,低着头替他按摩手腕。 林暮冬射击的时候必须全力控制手腕,已经形成瘢痕组织的肌腱没办法拉伸那么大的幅度,不可能不疼。 松解推拿还要更疼。 可林暮冬却依然没什么反应,连平时按摩时隐忍的低低抽气也没有,只是微垂着视线,看着在自己腕间忙碌的手。 屋子里很安静,叶枝低着头,仔细按着肌肉走向按摩松解,力道谨慎小心。 林暮冬阖上眼睛。 以前每次不甘心试图扣下扳机的时候,他都会被强烈的躁郁感笼罩着,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 但这一次似乎不同了。 微凉的指尖在腕间忙碌,被他的体温带着渐渐暖和起来。好像能察觉到很轻缓的气流拂过他的手掌,牵绊着他,把他从那些闪回的记忆里带出来。 持续的,真实的钝痛从腕间传来,带着他回到真正的现实里。 他能不让她担心。 林暮冬慢慢抬起左手,抚上小姑娘薄薄的的耳廓。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 柔软温顺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蹭过林暮冬的指腹,让他的动作也跟着微微一滞。 “冻到——”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继续说下去:“冻到没有?” 他的神色显得很平静,声线也轻缓,看起来像是完全好了似的,轻轻摩挲着小姑娘的耳朵尖。 叶枝缩了下肩膀,耳朵一点点红了,埋着脑袋摇头:“没有呀……” 她摸了摸林暮冬的脉搏,又抬起头。 林暮冬垂着眸,微微低着头,依然在回避她的视线。 他的瞳底异常安静,无波无澜,像是结了层薄薄的冰。 叶枝慢慢蹙起眉。 林暮冬还想要再说话,却被小姑娘抬起只手,轻按在了嘴上。 微温的绵软触感碰上嘴唇,在他胸口平白搅起些涟漪,又无声无息地悄然陷入更深的漩涡。 林暮冬听话地不再开口,垂下视线。 叶枝松开手,绕到他面前,蹲下来,趴在他的膝盖上。 她仰着脸,握住林暮冬的手,声音轻轻的:“不想说话的话,可以先不说的。” 林暮冬已经接受过ptsd的相关治疗,他很清楚什么是所谓的“正常表现”,自制力也足够控制着自己做出正确的应对来。 他一直都是这么逼着自己的。 叶枝眼眶有点发酸,用力抿了抿嘴唇,半跪下去,埋进他怀里。 小姑娘力道很软,倾身埋在他臂间,奶猫似的一点点拱着,伸出手臂去抱他。 这样的姿势很费力气,叶枝又不想就这样退开,正努力颤巍巍维持着平衡,一只手臂忽然拢在她身后。 无声的力道,忽然把她整个抱了起来。 然后又试探似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叶枝吓了一跳,本能地攥住了林暮冬的衣服,想要抬头,却被圈在身后的力道轻轻制住。 一只手拢在她脑后,让她枕在绷得劲韧的肩膀上。 “别看。” 林暮冬声音很低,终于不再是之前勉力维持的平静,单手扣着她,哑得人听着几乎发疼:“不好,别看。” 叶枝伏在他肩头,犹豫一会儿,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不叫她看,她就不抬头。只是乖乖地坐在他腿上,犹豫了一会儿,探到他颈间轻轻地蹭了蹭。 发丝轻柔地扫过颈间,力道绵软,微凉的清新气流扫过喉结。 林暮冬呼吸一滞,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微哑:“在干什么?” “解压。” 小姑娘很认真,又有一点儿苦恼,张开手臂搂着他的肩膀,给他背论文:“数据提示,小动物的陪伴可以明显转移注意力。有助于调整状态、缓解不良情绪、减轻压力……” 她有些犯愁:“最好是猫的,但是买猫好像来不及了,我替一下,不知道有没有用……” 林暮冬喉结动了动,慢慢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了口气。 他像是想要松手放怀里的小姑娘下来,可只是动了动手臂,被强行压制着禁锢在体内的某种情绪就又涌上来。 他的手臂慢慢绷紧,没再动。 怎么会没有用。 小姑娘抱着他的肩膀,动作笨拙又温柔,软绵绵地蹭他,有活生生的温度贴上他的颈间,烫得他生疼。 他的小姑娘。 他的。 清晰的思绪毫不留情地涌上来,尖锐地分开浓雾。林暮冬深吸口气,生怕吓着她似的,手臂一点点回揽,把人箍在胸口。 在把人抱住的下一刻,剩下的念头就都已经变得很淡了。 曾经无数次的窒息、重复和闪回,要拼尽力气才能挣脱的噩梦,都在一瞬间被冲淡得只剩下个缥缈的影子。 只剩下真实的温度和触感。 拱在他臂间的。 温暖柔软的。 叶枝坐在他腿上,乖乖地仰着脸,眸子干干净净的,映着他的影子。 林暮冬看着她。 “有用。”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发哑,手臂上的力道使得近乎僵硬:“有用,别走。” 叶枝眨眨眼睛:“我不走呀。” 她像是有一点弄懂了什么,又收了收手臂,贴在林暮冬滚烫的颈间,很认真地跟他承诺:“我不辞职的。要治好你的手,把我押给你,治不好就不走了……” 林暮冬阖上眼,轻声打断她的话:“别这么说。” 他呼吸粗重,牢牢圈着怀里绵绵软软的小姑娘,嗓音低得听不清:“我会当真。” 只要治不好手,她就不会走了。 有一瞬间,他竟然生出了有点疯狂的念头。 …… 但是不行。 她耗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么努力,这么认真。 他没资格去破坏她的心血。 林暮冬慢慢调整着呼吸,把情绪重新压制在可控的范围内,把人往回揽了揽。正要开口,视线忽然一凝。 叶枝之前一直跟在他脚边打转,他的状态又不好,也就没察觉。现在把人抱着坐在腿上,裤脚随着动作稍稍往上提了提,就一眼看到了白皙脚踝上刺眼的红肿。 比另一边足足肿出了一大圈。 林暮冬的视线凝在那一片红肿上,眼底渐渐沉下来。 叶枝还没察觉,坐在他腿上,毫无危机感地轻轻晃悠着腿,埋头研究着林暮冬究竟为这么这么高。 脚踝受伤不利于走动,她是给自己打了针封闭才出门的,除了打封闭的时候确实像老师教的那样特别疼,这会儿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昨晚半梦半醒的时候,她记得林暮冬和她说过话。 林暮冬问她,如果做了不利于治疗的事,她会不会生气。 大脑会本能地回避受到创伤的场景,林暮冬是不会贸然去做什么的,除非他遇到了什么更加重要,重要到没办法避开的事情。 叶枝怎么都不放心,就悄悄跑了出来。 到场边的时候林暮冬还在准备射击,她担心得要命,却还是没有上去打扰他。 林暮冬有自己的责任,这对他比任何事都重要。 叶枝始终守在场边,守到射击结束,成绩报出来,才在第一时间亮出身份赶了过去。 然后就一直到了现在。 几乎忘了脚腕的伤,小姑娘还没察觉自己露了馅,歪着脑袋打量抱着自己的人。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叶枝习惯性地信赖他,已经对他周身气场的变化很不敏感。 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不对,叶枝眨眨眼睛,小心地瞄着林暮冬的视线往下看了看,轻轻“啊”了一声。 林暮冬稍微抬起视线。 好像很久没怕过她的小姑娘终于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抿着唇瓣,心虚地低了头。 然后慢吞吞地,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腿往下滑,试图变成液体从他手臂间溜走。 林暮冬紧了下手臂,轻轻松松就把人捞了回来。 最后一点残留的不识也被彻底压下去了,他垂着眼睛,瞳底的惊涛骇浪无声汇聚。 林暮冬低下头,俯身把又试图钻进自己怀里躲着的小姑娘挖出来,轻柔托住脸庞,瞳光深邃漆黑,嗓音低沉。 “怎么弄的?” 听话 叶枝已经很久都没见他这么凶过了。 不是冲着她, 但身上的气势也很吓人。久违的压迫感沉沉拢下来, 强悍真实得不容忽略。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 林暮冬环着她, 一只手圈着她的手腕, 甚至能察觉到气流缱绻地拂过耳畔。 叶枝本能地缩了缩。 小姑娘很容易被吓到, 会稍微打一个激灵, 但只要摸摸脑袋就会好了。 并不是要逃。 林暮冬垂着视线,环着她的手挪了挪,掌心覆上她的后脑, 轻轻揉了下。 叶枝对着他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眸子顺着他的力道弯了弯,果然立刻放松下来:“不疼, 我打封闭了, 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的——” 拢着她后脑的手掌微微一顿。 叶枝眨眨眼睛:“……” 林暮冬瞳光沉沉,视线凝落在她身上。 竟然还打了封闭。 射击很容易造成劳损性损伤, 林暮冬不是没打过封闭针, 比任何人都清楚打封闭的过程有多疼。 虽然有关成瘾性和副作用的错误认知已经被纠正, 但不可否认的, 疼痛毕竟是人类的自保机制, 打过封闭的受伤关节很容易就会在失去疼痛的提醒下一伤再伤。 等麻醉药效过去, 该疼的一点儿都不会少疼回来。 叶枝是队医,更不可能不懂得这些道理。 在他的视线里,叶枝的危机意识终于迟钝地苏醒了, 单薄的身体蜷了蜷, 在他怀里慢慢缩成了一小团,仰起脸小心翼翼扯他的袖子。 林暮冬没动。 叶枝抿了抿嘴唇,指尖挪开一点,扒拉着他的手指,一点点攥住。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下,低头。 小姑娘被他整个锢在怀里,手是温的,软绵绵握着他的小手指,慢慢地摇啊摇。 乖得不行。 如果不是红肿到刺眼的脚腕,无疑会更有说服力。 叶枝莫名有点儿紧张,努力地轻声解释:“没关系的,我调整了计量,没有打太多麻醉,一会儿就会开始疼了……” 不知道是哪个词刺得林暮冬呼吸一滞,他的反应反而骤然鲜明,手臂收紧,把她整个牢牢箍在了怀里。 叶枝立刻闭紧了嘴巴。 林暮冬没看着她,嗓音低沉,溢着寒气:“没关系?” 叶枝被他困在臂间,心跳微快。 无论康复还是从医,从业者内部一般是不太把这种小伤当回事的。 虽然绝大部分的康复师和医生自己都有不少因为疏忽得上的职业病,但习惯使然,通常还是没有多少人真会把对待患者过于严格的要求和嘱咐放在自己身上。 叶枝张了张嘴,又被本能的求生欲把话拦了回去。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林暮冬。 林暮冬瞳色冷冰冰的,有什么藏得极深的焦躁戾意透过眼底,被他掩在了眼睫下。 叶枝怔怔仰着头。 她的心跳微快,却还是本能地不知道躲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手。 冰冷,筋骨突起,凉得她轻轻一颤。 “先别动。” 林暮冬阖上眼,一并掩去了眸底翻腾的所有情绪,嗓音冷淡清晰。 “别害怕。” 他说的都是简短的命令式短语,肩背锋利,喉结随着低沉的嗓音微微颤动:“等一下,我——” 叶枝听话地点点头。 她没有把手收回来,一点点覆上林暮冬的手背:“我不怕。” 她慢慢贴近林暮冬的颈间,声音很轻,漾着软软的微温:“林教练,别怕。” 林暮冬胸口蓦地一悸。 他忽然用力咬住下唇,直到一点淡淡的血腥气扩散在口腔里。 尖锐的刺痛压制下了体内翻腾的暴戾情绪,林暮冬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尽力把自己的注意力稍稍转移开,手臂向下滑了滑。 叶枝肩膀被勒得麻了,这时候才觉出疼来,低低唔了一声,吸了口凉气。 箍在肩膀上的力道瞬间放松了。 林暮冬整条手臂的力道都重新变得隐忍而克制,先前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的力道彻底消失不见,嗓音微低:“疼了?” 叶枝本能地应了一声,又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对,握住他的手臂,一点一点把自己往上拽了拽。 小姑娘努力往后仰着,目光清澈柔软,落进林暮冬的瞳底。 “不疼的。” 她眼眶有一点红,却还是努力摇头,“不是很疼,就有一点儿。” 叶枝望着他,抿着唇,有点紧张:“你生气了吗?” 林暮冬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抱着她。 他没有资格和立场生气。 打了封闭,叶枝不是今天受的伤,去集会之前又好好的,只能是当时受的伤。 他把她带回来,居然都没发现。 她一个人蹲在雪地里,被人欺负了,崴了脚,有多疼多害怕,他都不知道。 今天还把她自己留在酒店,让她因为不放心,自己打了封闭跑出来。 还对她这么凶。 他怎么能这么过分。 林暮冬坐了一阵,沉默着抽出了被叶枝握着的手,抱着人想要让她先坐到沙发里,去医药箱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她处理伤势的东西。 他的动作有些突然,叶枝吓了一跳,往他怀里靠了靠,想要保持住平衡。 小姑娘对他实在太没防备了,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姿势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攥住了他的衣物,往他臂间缩进去。 绵软温热,带着一点甜甜的奶香,全无自觉地往他怀里热乎乎拱着。 林暮冬深吸口气,一点点压下胸口的情绪,声音微哑:“叶枝。” 叶枝下意识仰起头。 林暮冬用力闭了下眼睛。 陌生的欲望翻滚着,和理智悍然撕咬。 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吻她。 吻她,让她听话,好好地抱她。以一个能监督她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份,不是队医和队员,时时刻刻把她圈在自己身边。 不凶她,不弄疼她,只是把人抱回去藏着,看着她。 他不知道这种念头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一经察觉,就已经彻底无从压制。 可他又不敢让叶枝发觉。 她太乖了,又懵懂,像是只不识人间险恶的小动物,一点点探出脑袋来,用软乎乎的绒毛轻轻蹭他的指尖。 一点点的,她会跟着他了,会吃他给的糖了,会在他掌心软绵绵地打滚了。 可他依然怕。 他怕一捉,就会把她吓跑了。 林暮冬呼吸粗重,手臂想要收紧,又强迫着自己慢慢放松。 小姑娘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眨着眼睛,听话地定住一动不动,乖乖占了个腿边儿。 林暮冬垂着眼睛,瞳色浓得几乎猜不出情绪。 叶枝小心翼翼地挪着视线,想要看清楚他的眼睛。 林暮冬转开目光。 叶枝又跟着挪了挪。 林暮冬皱了下眉,目光再度往边上转开。 马上就能看出林教练究竟有没有生气了,叶枝更努力了一点,握着他的手臂,探着脑袋去迎他。 她已经坐得很靠边上,这样一点一点地挪,忽然不及防备地一空,整个人瞬间失重。 然后沿着林教练的腿边啪叽掉了下去。 …… 一只手及时捞住了她。 叶枝吓了一跳,轻轻呼了口气,仰起头。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眉峰无声蹙着,有点头疼又无奈的神色。 那一点生气的样子终于不见了。 他俯身捞着她,稳稳当当的,手臂从腿弯横抄过来,另一只手揽过脊背,捉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提就把她重新放回腿上。 险之又险地避免了崴脚负伤的队医再一次摔到尾巴骨的命运。 叶枝仰起脸,眼睛眨了眨,一点点明亮地弯起来,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暮冬这次没再抽出胳膊,反而把人圈着往怀里拢了拢,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 现实好像和他的想法有些出入。 小动物会不会被吓跑不一定,但一定不能没人看着。 不然就可能撞门,迷路,崴脚,挨欺负。 还可能坐着坐着就从腿上掉下去。 林暮冬抬起手,覆上小姑娘的脑袋,轻轻揉了一把:“自己坐一会儿,不要乱动,给你处理一下伤。” 他抱着叶枝,小心地把人放在沙发上,起身去拿医药箱。 叶枝缩在沙发里,听话地不动,探着脑袋偷偷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林教练的心情好像比刚才好了一点点。 - 林暮冬没有耽搁,拿了医药箱回来,在沙发前半跪下去,扶住她受伤的脚踝,把裤腿小心地往上卷了卷。 他的动作太过利落,叶枝隔了一瞬才回过神,脸上蓦地红了红,本能缩了下:“林教练,我自己来……” “听话。” 林暮冬蹙着眉,视线落在她的伤上。 叶枝的皮肤很白,不只露出来的那一点红肿,边上的淤血已经透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一直顺着蔓开了一大片。 林暮冬眉峰拧得愈紧,左手圈着小姑娘纤细的脚踝,手指顿了顿,放轻力道碰上去。 有不受控的凛冽寒意再度从他周身散开。 和脚踝上有些陌生的触感一起,叫叶枝不自觉地轻轻缩了下。 林暮冬停下动作,抬头:“疼?” “不……” 叶枝脸上发烫,心跳得越来越快,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清。 学康复的,其实不至于介意这么多。 医学视角只有医生和患者,原本就不应当存在性别差异的观念,但不知道为什么,林暮冬碰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好紧张。 封闭隔断了一部分知觉,连皮肤的触感也迟钝了不少。 但她依然感觉得到。 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在她的脚腕上,林暮冬替她喷上一层冰冰凉凉的云南白药,掌侧覆上扭伤的地方,慢慢按摩。 掌心贴着红肿扭伤的地方,怦怦地,像是能察觉得到心跳声。 叶枝慢慢揪着衣角,拧成了个纠结的圈,整个人一点一点地升着温。 林暮冬确认了她不疼才继续,垂下视线,正专注地替她揉着伤的地方。 久病成医,他的手法很专业,力道控制得不轻不重,规律地按压放松,慢慢施力,一点点让药渗进皮肤里。 他半跪着,在她面前,脊背被衬衫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所有关于ptsd的疏导和治疗都没来得及做,林暮冬身上慑人的冰冷戾意像是一瞬间忽然消失了,或者是彻底收敛起来,藏进了她暂时还触不到的更深处。 叶枝悄悄往前凑了凑。 不小心受了伤、不听话偷跑出来,又被精心处理着伤势的小动物一点点探出耳朵尖,想要把刚才还好凶的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颀长冷白的手指虚拢着,掌心的力道落在伤处,沉稳恒定。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来,落在林暮冬深邃的侧脸上,给他的睫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叶枝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林暮冬的睫根。 林暮冬动作一顿,抬起头。 他连向后躲一躲都不知道,叶枝连忙收回手,迎上林暮冬带了询问的安静注视,犹豫一会儿:“林教练……在想什么吗?” 林暮冬的瞳光动了下,垂下视线。 他想亲她。 不只是浅尝辄止地碰一下额头,也不隔着手掌,不隐藏着胸口汹涌的情绪,锢着她,揉进骨血,好好亲她。 然后把人带回去藏起来。 不藏起来也可以,要让他牵着,不论去什么地方,都要被他看在身边。 不准受伤了不吭声,不准打着手电熬夜,不准被人欺负,不准伤心难过。 他想要她。 不行的话,就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 压下近乎疯狂的念头,林暮冬阖了下眼睛,嗓音清淡下来:“没想什么。” 他的身体里住着头噬人的凶兽。 小姑娘这么小,软绵绵的,又乖胆子又小,怎么可能不怕。 他处理好了叶枝的伤处,替她把裤腿一圈圈放下来。把药品一样样放回去,走到门边的水池洗手。 冰冷的水流打在手上,短暂地浇熄了他胸口的滚烫焦灼。 “这几天不准走路,我会按时来检查。” 林暮冬冲着手,尽力维持着语气平淡:“先把伤养好,明天就回国了,有什么需要的告诉——” 他的话音忽然一顿。 那一小团影子已经坚持不懈地跟上来,温温软软,投落在了他的手边。 “叶枝,听话。” 林暮冬背对着她,深吸口气,手臂绷紧:“别叫我忍不住,到时候你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不是每次都能控制得好自己的。 他太怕会吓到她了。 “我本来也走不了呀。” 小姑娘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很努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力道莫名地摇摇晃晃。 “我是蹦过来的……” 叶枝的耳朵尖还是红彤彤的,攥着他的袖口,很努力地站稳,红着脸慢吞吞出声。 “你再不抱我,我要摔倒了。” 告白 林暮冬的呼吸骤然屏了下。 他的瞳色深下来, 有难以自控的情绪翻腾着滔天涌起, 却没有每次慑人的锋芒暴戾。 他甚至没怎么再犹豫, 单手揽过她的脊背, 牢牢扣住手腕, 在叶枝反应过来之前, 一把抄住她的腿弯, 圈着人抱了起来。 好像再耽搁下去,小姑娘就会啪叽一下摔倒,然后悄悄地、不声不响地不见了一样。 林暮冬狠狠攥了下掌心, 嗓子发哑:“叶队医……” 他依然怕她会跑,一手圈在她背后,抬起眼, 视线落在她身上。 叶队医眨着眼睛抬头。 她整个人被端起来, 高度忽然就提升了一大截。 小姑娘很少能触及到这个高度的空气,还兴奋得不行, 眼睛亮晶晶的, 一点儿不安紧张都没有。 还在高高兴兴地伸出手臂, 想让他抱得更稳当一点。 林暮冬阖上眼, 收紧手臂。 软绵绵的怀抱, 又温暖又干净。 像是噩梦里偶然经过的云, 停到他面前,挡着风挡着冷,超级厉害地裹着他, 还给他笑眯眯地变出小星星。 然后他躲着她, 怕弄疼她,怕她害怕。 他们能一起走上一小段。 然后他会永远停留在这里。她会继续走,可能会有新的工作,或者变成很厉害的医生,认识新的人,经历新的故事。 他们再没有交集,也不会再有任何相干。 叶枝还在等着他往下说,隔了一会儿,轻轻扯他的袖口:“怎么了呀……” “我在想。”林暮冬抱着她,声音很轻,“在想一件很害怕的事。” “很可怕吗?” 依然担心他的状况,叶枝眉梢轻蹙起来,探过身,摸了摸他阖着的眼睛:“可以不想了吗?要怎么才能不害怕?” 温柔的触碰落在眼皮上,暖融融的,小心翼翼的力道。 林暮冬微低下头,让她轻轻地碰。 很可怕。 是他想过最可怕的事了。 “可以不想。” 林暮冬睁开眼睛,拂过她耳畔的短发,指腹一点点摩挲过小姑娘薄薄的耳廓。 按照叶枝教给他的,他慢慢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声音很低:“叶队医。” 他垂着眼睫,力道轻轻的,小心翼翼,像是头被驯服的强悍凶兽。 “我可以喜欢你吗?” - 叶枝一怔。 林暮冬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没出声。 冬日寒冷干燥的气息透过窗户,和安静的呼吸声纠葛在一块儿,石英钟的秒针规律地咔哒咔哒往前挪步。 如果不是背后哗啦啦的水声,几乎要让人以为时间就这么静止进了某个神秘的循环。 叶枝怔怔被他抱着,本能地探出胳膊,把水龙头小心翼翼关上了。 林暮冬抬了下视线。 小姑娘依然怔着神,薄薄的唇瓣抿着,有点儿太用力,几乎没了血色。 还是吓到了。 至少还没把人吓哭。 全部翻涌搅动的念头都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彻底平静了,他心头几乎涌起些不合时宜的无奈。 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他身体里的全部血液,也像是跟着慢慢冷下来。 林暮冬的手臂稍稍紧了下,想要把她放回地上,又怕再伤到她的脚腕。 那就抱着站在这儿吧。 一直这么抱着,不走,不离开,不动,就不会有不得不放下的时候了。 他又不累。 林暮冬垂着视线,轻轻扯了下唇角,想要抱着她放回沙发,袖口却忽然被轻轻扯住。 小姑娘努力瞪大了眼睛,扯着他的袖子,神色严肃:“林教练,你之前都不喜欢我吗?” 林暮冬心脏蓦地跳了下。 他有些拿不准叶枝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却又好像怎么都无从解释。 林暮冬侧过头,轻轻吸了口气,想要开口,就被软绵绵的手掌扳住脑袋,严格地转了回来。 “不行的,这不是小事情。” 叶枝板起肩膀,抿着唇,腮帮子绷起来:“患者要和医生建立很信任的关系,只有彼此信任,才能对疗效有最大化的保证。你不喜欢我,就会在潜意识里抗拒治疗。” “身体会承载意识,它会潜移默化地体现出来。” “你要喜欢我的。” 小姑娘很耐心地给他讲道理,斩钉截铁,一锤定音:“你早就该喜欢我了。” 林暮冬的手臂悄然紧了紧,胸口无声地一疼。 他把她放在沙发上,半跪下来,轻轻点头承认:“我早就喜欢你了。” 虽然明知道小姑娘理解里的“喜欢”显然出现了不小的偏差,但他确实是早就喜欢她了。 在来得及意识到之前,在来得及把她放开,让她无忧无虑地做她喜欢的工作,不用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伤病熬夜操心发愁之前。 就喜欢她了。 头一回在医患沟通上这么成功,叶枝骄傲得不行,仰起头还要再开口,忽然被已经很熟悉的温度整个罩住。 叶枝睁大了眼睛。 覆落下来的触感太突然,太猝不及防,让她瞬间被封印成了一只沙发角落里的小仓鼠。 她其实还记得这个触感。 有点干燥,微温,很柔软很柔软。 柔软得好像是在触碰一个梦境。 上次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这一次的“错觉”无疑不打算再避开了。缠绻的气流轻缓拂过额发,林暮冬单手撑在她身后的沙发上,轩挺锋利的身影倾覆下来,牢牢罩着她。 林暮冬的嗓音低沉柔和,轻轻落下来,清晰微哑:“我可以……这样喜欢你吗?” 叶枝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她之前的人生里,学医的时长大概占据了三分之一那么长。不考虑艺术美化的前提下,医学生课业的繁重程度,其实是注定了很难同时拥有浪漫和爱情的。 哪怕谈恋爱,也只要相濡以沫地从图书馆熬到值夜班,熬过每个昏天黑地的考试月就行了。 小姑娘不光自己没有恋爱经验,连别人好好谈恋爱都是没怎么看过的。 但哪怕再没看过、没经验,她现在也隐隐约约弄清楚,林暮冬究竟是想问什么了。 叶枝忽然有点儿紧张,咽咽唾沫,在林暮冬和沙发间的狭小空隙里动了动,仰起头:“你——你别动。” 她自己低头坐了一会儿,脸上渐渐红透了,又磕磕绊绊地出声:“闭上……闭上眼睛。” 林暮冬垂下眼睫,听话地没再动。 他俯着身,手臂撑着沙发冰凉的皮革,和胸肩一起,安安静静的,圈着沙发上的小姑娘。 小姑娘开始悉悉索索地轻轻动弹。 她努力了好一会儿,久到林暮冬几乎要以为她是要把沙发挖个洞偷偷逃跑,忍不住拢了下手臂,抬起视线。 叶枝抬起手,按住了他的脑袋。 她蜷着腿,撑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是熟透了,脸上红红的,严肃地三令五申:“不准偷看。” 林暮冬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叶枝用力给自己扇了扇风,又觉得还不保险,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林暮冬的眼睫动了下。 他的睫毛很长,微微扫着她的掌心,泛开一点点的酥痒。 叶枝深深吸了口气,给自己鼓足了劲,颤巍巍靠上来,学着林暮冬的动作,轻轻碰上了他的额头。 被她抱着的人忽然猛地一悸。 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圈着她的手臂一瞬间绷得几如钢铁,又强迫着一点点放松。他的力气太大,右手手腕不堪负重,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叶枝蹙了下眉,连忙握住他的右手:“不要用力,林教练,放松……” 林暮冬急促呼吸着,低头抵在她颈间,喉间隐约溢出一点无力的闷声。 叶枝怕他一不小心再伤了手,索性把那条胳膊整个拖进怀里抱着,想要说话,却忽然微微一怔。 有一点点潮湿微烫的气息,悄然擦着她的皮肤,濡湿一瞬。 很快就重新变得冰凉。 林暮冬的身体有些僵硬,却依然一点都没碰疼她,甚至没有把任何力道施加在她身上,只是无声地轻轻发抖。 他的喘息声很低,像是从肺里硬生生逼出来的,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叶枝抱着他的胳膊,胸口忽然轻轻疼了下。 她抬起手,抱住林暮冬的肩背,轻轻拍抚,耳垂又悄悄烫了一点:“你让我亲亲你呀……” 小姑娘的反应一直慢,又被保护得太好。林暮冬太安静了,安静得她知道现在才意识到,他们之间居然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接触。 她会想他,害怕了会找他,站不住了会想要他抱。 除了爸爸妈妈,叶枝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和别的任何人这么亲近过。 但亲人和爱人的关系又是不一样的。 叶枝曾经听人讲过,如果不光是想要抱,还忍不住想亲人家,那就是想谈恋爱了。 叶枝一点点抚着林暮冬锋利如刀的脊背,小心地拨开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拿手掌替他去轻轻擦汗。 林暮冬抬起手,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 “别弄。” 林暮冬垂着眼,声音很低,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不干净,我去洗一下——” 他的手背被小姑娘“啪”地轻拍了一把。 没用什么力气,不疼,但他的呼吸依然跟着顿了顿。 林暮冬慢慢抬起视线。 他眼底还有些没来得及褪尽的血色,脸色苍白,衬得眼睫愈发漆黑,带着一点点潮气。 他的瞳光碰到叶枝的视线,就微微缩了下,向内里更深地敛进去。 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叶枝抿起唇,托着他的脸抬起来,头一回显出点儿货真价实的赌气架势,抱住他的胳膊,气势汹汹地用力照他头顶亲了一口。 “再这样——” 小姑娘脸上滚烫,声音细得听不清:“我……就不喜欢你啦。” 很好 林暮冬蓦地凝住。 他掌心依然冰凉, 定在原地, 几乎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叶枝脸上越来越烫, 终于被他看得彻底熟透了, 轻轻扒了扒他的胳膊。 林暮冬跟着低头。 小姑娘红红的, 不好意思极了, 正揪着他的衣服, 慢吞吞埋头努力往他怀里钻。 …… 他的小姑娘。 是他的了。 林暮冬摒着呼吸,手臂慢慢用力,抱着她, 一点点收紧怀抱。 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意识,但怀里暖融融的温度又太真实了,真实得好像一切都短暂地重新活了过来。 他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林暮冬抱着她, 慢慢阖上眼。 - 叶枝惊讶地发现, 林暮冬的身体在不受控地下坠。 像是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也耗尽了,他低着头, 身体脱力地向下沉。叶枝拉不住他, 反而被带着一起滑到了地上。 但又被他抱住了。 抱得好好的, 一点儿都没磕到碰到。 他的怀里又潮又冷, 叶枝有些担心, 抬手轻轻地碰上去, 就又被重新握住。 林暮冬拢着她的手,低头埋进她颈间。 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轻轻地、极不明显地动了下。 叶枝放下心, 噗地笑出来, 反过来拉他:“别蹭呀,很痒的……” 平时都很听话的人这时候忽然不服从医嘱了,又用了点儿不至于叫她疼的力气,把她固执地往怀里圈了圈。 他的身上很凉,气息却还是温烫的,很执着地埋在她衣服领子的褶皱里,说什么都不肯抬头。 叶枝摸摸他的后颈。 “没关系呀。” 叶枝像是猜到了他的念头,主动靠上去,张开手臂回抱住他。 小姑娘的手温温的,细细替他拭净了冷汗,一点点轻轻拍他的背:“什么时候——” 她的脸又有点烫,往他颈间埋了埋,扯扯他的袖口:“什么时候……都能抱的。” 林暮冬的手臂动了动,抬起头看着她。 他被她整个抱着,整个人也慢慢染上一层暖洋洋的微温。 叶枝眨眨眼睛,也似有所觉地抬头,恰好迎上他的视线。 林暮冬抬手,轻碰上她的眼睫,嗓音轻得像是怕触动了什么梦境:“叶队医。” 叶枝本能地“嗯”了一声,又觉得称呼有点不对,认真想了下,纠正:“不行的,我们已经是新的关系了,就不能叫叶队医了。” 林暮冬看着她,眼尾无声柔软下来:“好。” 叶枝给他做康复都养成了习惯,依然攥着他的手防止他再乱动受伤,努力回忆着看过的电视,仔仔细细做着计划:“要叫名字的。从牵手开始,然后约会,一点点循序渐进……” 林暮冬点头:“好。” 他的嗓音又低又醇,垂着眼睫静静看着她,安静又专注。 叶枝心跳又不自觉地漏了一拍。 她后知后觉地慢慢撒开了他的手,一点点倒回了计划的第一步。 小姑娘啪地抬手,捂住不知道熟透了几回的脸庞,嗓音被捂得闷闷的:“你怎么——怎么什么都说好啊……” 林暮冬看着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叶枝从指缝间瞄着他,却忽然怔了怔。 林暮冬从不会这样笑。 安静的,柔和的,带着一点儿早早被藏起的干净清冽的少年气,像是初阳下明净的新雪。 叶枝忽然觉得胸口不受控地疼了下。 她埋进他怀里,轻轻去抱他,声音轻轻的:“辛苦啦。” 一直以来都应当是很辛苦的。 林暮冬十七岁初露锋芒夺冠,十九岁就在奥运夺金,正好赶上射击队最青黄不接的时候。 老将退役,新人寥寥。背负着整个队伍甚至国家的厚重期望,必须赢,必须出色,必须足够沉稳,足够可靠,足够刻苦。 没人能等他。 那个照片里的少年,就这么在一瞬间,很仓促地长大了。 她眼眶止不住地泛着烫,往林暮冬怀里蹭了蹭,吸了吸鼻子。 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稍稍施力,让她抬头。 叶枝仰起脸,迎上林暮冬瞳底安静的担忧紧张。 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抬手轻轻替小姑娘拭了眼泪,抱着她站起来,一点点拍着背,小心地哄:“不哭了。” 他的嗓音很轻,还有些哑,带出一点点微沙的气声:“我听话,不哭了。” 叶枝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抬手抹干净眼泪,轻轻晃他的胳膊:“那你先把我放下来——” 抱着她的手臂瞬间紧了紧。 叶枝:“……” 林暮冬抱着她不松手,浓长的眼睫垂着,唇角轻抿起来,眼尾微落。 看起来很不情愿。 好像还有一点儿委屈。 叶枝脑海里关于少年的伤感瞬间淡了。 小姑娘很老成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背,恢复了自己的职业角色:“我们要出去呀,不能一直抱,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林暮冬声音微低:“你脚伤了。” 叶枝眨了眨眼睛。 封闭的效用还没过去,她脚腕暂时还没知觉,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脚伤这么一回事。 但是哪怕伤了,也是不能就这么抱着出去的。 今天是闭幕式,外面都是记者,叶枝哪怕再不熟悉比赛场,也知道这样一定会搞出个大新闻。 “没有伤到韧带,我走的小心一点就可以了。” 叶枝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抬手扯了两下林暮冬的袖子,耐心地给他讲道理:“不能一直都抱着的,你不累吗?” 林暮冬随着她的力道抬起视线。 看起来还很想摇一下头。 但叶队医的话无疑还是足够有效力的,林教练无声地张了下嘴,就俯了身,轻轻把小姑娘放回了地上。 叶枝单腿蹦了两下,被他扶着站稳。 暖融融的温度忽然远了,林暮冬不适地屈了下手臂,被小姑娘拽着袖子扯了两下才回过神,把药箱收拾好合拢,转到左手拎在手里。 两人出了门,正迎上刘娴几乎要看穿了门的灼灼注视。 - “怎么样,还好吗?” 刘娴是知道叶队医脚伤了的,快步上去帮忙扶人:“那边要致辞采访,乱七八糟的,柴队被绑回去了。说让你状态好就去一趟,不舒服就不用搭理他们,晚一点儿出去,等人散一散再走……” 哪怕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难发现,林暮冬现在的状态无疑要比之前好得多。 刘教练的心放下来,关切的目光里就瞬间充满了八卦的渴望。 叶枝被她一看,就又想起了在屋子里的事,有点儿不好意思,往林暮冬身后蹦了蹦。 很听话,不让走就不走,一跳一跳的像只活泼的小兔子。 她拽着林暮冬的衣物,力道也轻轻落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的,软乎乎的力道。 林暮冬眼尾悄然和软下来,反手捞住她,手臂从她胁下揽过,把人轻轻放到了面前。 叶枝还没回过神,眨眨眼睛,懵懵懂懂仰头。 “没事。” 林暮冬摸摸叶枝的头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们很好。” 他的语气很柔软,在胸腔里低沉地轻震着,瞬间让小姑娘好不容易退了热度的脸又一点点儿发起了烧 小姑娘更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扯他的衣服,仰起脸,声音很轻地跟他说话。 林暮冬顺着她的力道低头,静静地听,偶尔应一句声。 两个人光明正大地说着悄悄话,偶尔能听清一个半个有关“这样”、“不能抱”、“一点点”、“回家”之类的词汇短语。 讨论完毕,林暮冬抬起头,沉默一阵,重新开口:“我很好。” 他的声音微低,隔了一会儿,补充:“叶队医也很好。” 刘娴:“……” 刘娴:“哇。” 热心市民刘教练觉得自己可能不应当站在门口。 这两个人之间闲人莫近的气场实在太强了,这样分开来说,反而更显得莫名意味深长。 “很好就——就很好。” 刘娴清了清嗓子,按下对于刚刚屋子里那一段乱七八糟的联想,尽力给他们说正事:“咱们明天就回国。上面发通知了,全队放一周探亲假,落地解散,枪械统一上交,不用回基地——”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林教练身上的气势无声地沉了沉。 刘娴咳嗽一声,停住话头。 刘娴看着他的神色,试着篡改通知:“落地不准解散,枪在人在,必须回基地……?” 改得实在太明显了,叶队医都不可能信。 交往第一天就全队解散的林教练垂下视线,看着还懵懵懂懂眨巴着眼睛的小姑娘,抬手替她理了下衣领,点了下头:“知道了。” 按照惯例,哪怕全队放假,他也是不会离开基地的。 尤其这一年来,他因为伤病到处治疗,加上执教,练习的时间已经被严重压缩,枪感都比全盛时期弱了不少。 就更需要大量高强度的练习才能补回来。 …… 哪怕他大概已经不会再上场了。 林暮冬慢慢攥起右手,感受了下力量,又一点点放开。 表演赛的那一枪成绩并不差,但也比以往更清晰地叫他认识到自己的状况。在打出一枪之后,他就会出现过往记忆的闪回,状态会被彻底拉回最差的情况下,全部意志力都要用来控制身体的不适反应。 不要说瞄准射击,他甚至连靶纸都看不清。 只能保证一枪的成绩,在正式比赛里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枯燥的生活。 他并不觉得练习苦,甚至正相反,在每一次瞄准的时候,他都能借以集中精神,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有在练枪的时候,他才能处在最紧张又最放松的状态里。 …… 可叶枝无疑是要回家的。 小姑娘才来不久,一看就是被宠着无忧无虑长大的,在家里也一定是捧在掌心上的那个。 一来工作就赶上封闭的赛前集训,转头又跟着队伍不远万里地出国比了趟赛,不可能不想家。 林暮冬移开手。 他的手背掠过叶枝的发尾,轻软的力道拂过手背,带着一点点清新的香气。 轻柔地拂散了那一点点不快。 只是一周。 并不是很长。 看着下意识追着自己仰头的小姑娘,林暮冬垂下视线,瞳光温软下来,低声嘱咐:“不准熬夜,好好养伤。” 叶枝眨眨眼睛,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干净湛透,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着,因为单脚站着贴在他身上,隔着衣料透过来一点暖洋洋的温度。 又听话又乖。 一周不长。 林暮冬阖了下眼,轻轻揉了下她的脑袋,俯身下来。 他一手在小姑娘背后揽着,很稳当的力道。宽展胸肩覆下来,平视着她,嗓音低沉柔和:“可以抱吗?” 叶枝怔了怔。 他竟然真的在认真地征求她的意见。 这里又没有记者,这条路走到尽头才能上楼,蹦的话大概要蹦几十上百下。 叶枝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些热意,悄悄地瞄着边上的刘娴。 刘教练正在看着窗外的天空专心吹口哨。 叶枝踮着一只脚,贴到他耳边:“我们悄悄的……” 林暮冬点点头,俯身把她抱起来。 柔软的温度被重新护在怀里了,有什么才终于在胸口迟迟落定。 林暮冬抱着她往前走,走过漫长的走廊,放轻的脚步落在被窗格分割的光影上,垂下视线,落进小姑娘干净的眸底。 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始终沉默着,只是抱着她转过楼梯,回到中国队的区域,轻轻放下。 “在这里坐一会儿。” 林暮冬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很轻:“我很快就回来。” 叶枝仰起脸,在他掌心里点了点头。 这里是半开放区域,温度已经有些凉。林暮冬脱下外衣替她披上,一点点系好衣扣,直起身。 干净的布料轻蹭过脸颊,带着一点儿温柔的气息。 叶枝乖乖坐着,看着他起身,朝外面的采访区走过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在迎上外人的一瞬,林暮冬身上沉静锋锐的气势就又回来了。 他依然是整个射击队最沉默坚实的后盾,依然能在所有人都以为无能为力的时候力挽狂澜,看起来好像永远都没什么东西能彻底毁掉他。 终于见到了传奇缔造者的身影,采访区瞬间爆开了一阵欢呼。 刘娴隔了一会儿才跟上来,跟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安排,也匆匆跟上去,一起帮忙应付着过于热情的一干记者。 外面热闹得不行,叶枝努力撑着胳膊,想要看得再清楚一点儿,身后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叶枝下意识回头,迎上了张已经很眼熟的面孔。 h国队医定定看着她,神色有些狼狈,脸色苍白,眼里带着些阴郁的冷色。 吵架 那天过后, 叶枝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h国主办方这一次几乎全盘皆输, 光是兴奋剂的丑闻就远比所见的后果更重, 后续问题还会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叫他们焦头烂额。 凡是参与了这件事的人都会被严肃处理, 没有意外, 很多人已经提前结束了今后的职业生涯。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h国队医盯着她, 情绪激动得有些失控:“什么都是你们的了, 所有的荣耀,所有的成就,都是你们的!你知道他们有多努力吗?我们只是不想输有什么错?只是不甘心有什么错?你——” “没有错。” 叶枝轻声打断他:“但不该是这样的。” h国队医蓦地滞住。 叶枝低下头。 “赛场就是赛场, 应当是公平的,不应该用不正当的手段去破坏规则。” 小姑娘的嗓音依然绵糯柔和,却又很清晰, 眸光水洗似的干干净净:“他们都很努力。所以做队医的应当帮他们, 让比赛不会辜负他们的努力,而不是去偷走他们的梦想。” 她抬起头, 一点儿都没害怕, 语气又严肃又认真:“你可以继续说, 但我一定不会再听你的了。” 小姑娘还披着大了好几号的衣服, 撑着胳膊坐在座位上。外面冷, 外套的领子被扣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脖颈。 那件外套像是也带了主人的冷淡锋锐,沉默忠实地护着她,给小姑娘壮了不少的气势。 叶枝撑起手臂, 摇摇晃晃站起来:“好了, 您可以出去了。” h国队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底终于显出些无从辩驳的恼羞成怒。 “闭嘴……你知道什么!” 他猛地上前几步,咬着牙气急败坏:“你懂什么?才当上几天队医就以为自己能拯救世界了?!你——” 话音忽然顿了顿,h国队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叶枝身上披着的衣服,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怪不得,原来是找到靠山了——你以为林暮冬会护着你?” 他忽然换了个语气,漫不经心嗤笑:“小姑娘,你以为那个林暮冬就有多可靠吗?你要是知道他手里的枪沾过血,你还敢碰他?” 叶枝蹙紧了眉,想要说话,h国队医却像是故意堵着她的话头,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ptsd——他曾经拿过真枪,手里还有人命。ptsd严重发作是完全不可控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触发,真爆发的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h国队医冷笑:“他的手只会越来越拿不了枪。枪就是他的命,他将来无路可走了,商业价值跌落了,到时候一定会拿你发泄,你连跑都跑不了,他甚至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还是说——这样你也愿意?” h国队医上下打量着她,语气轻蔑,神色也显出嘲讽,随口嗤笑:“你是为了钱?小姑娘,你条件是挺好的,那也犯不着是他,我还认识几个很大方的……” 他说了一半,还没来得及说出更难听的话,身后门已经轰然震开。 震耳欲聋的一声,门板弹在墙上,无力地晃了两晃。 h国队医话音骤然一顿,脸色变了变,想要回头,却已经晚了半步。 一只手牢牢折住了他的手腕。 林暮冬静静站着,视线冷淡锋利,落在那个h国队医的身上。 他五官深邃,平时望着都容易叫人生畏,现在身上冷锐气息一显,漆黑瞳眸泛着淡淡寒意,就更叫人胆颤。 h国队医整个手臂都被拧转成反力学的角度,疼得脸色惨白,冷汗拼命往下淌,哑着嗓子发抖:“你——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尖锐的疼痛瞬间封住了他的声音。 林暮冬折着他的手腕,反拧着把人砰地扣在桌上。 他刚刚出去致辞回来,身上只穿着件黑色衬衫,还带着鲜明的霜雪寒意。衬衫袖口掩着截冷白的手腕,腕骨清晰分明,手背上隐隐透出青筋。 h国队医是偷偷过来的,不敢喊人,面容疼得扭曲,闷着声挣扎两下。 身后的力道太强横,他怎么都挣不脱,前途一片泡影的恼怒不甘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索性咬紧牙关径直豁出去:“你不就是想这样吗?!早晚你会装不下去的——你比谁都清楚你当初干了什么!你能干出第一次,谁知道就不会有第二次!” 林暮冬的手臂微微一绷,低下头看着他,瞳底漆黑无澜。 h国队医挣扎着抬头。 反拧着他的那只手隐隐发僵,力道也沉默着微滞。 “你的问题根本就没法治疗,这样下去,你早晚会崩溃的……你自己也知道!你心里明明就很清楚!” h国队医冷笑一声,涨红着脸嗓音阴冷:“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怕你,都恨不得躲你躲得远远的,谁都不敢碰你,你身边的一切都会跑掉……” 叶枝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我不会跑的。” 小姑娘这时候才终于插得上话,嗓音依然绵软,却显得格外清晰笃定。 林暮冬眉峰轻悸。 他的肩背线条无声锋锐一瞬,抬头静静看了她一眼。 他的瞳底像是藏着无数的话,但又终归一句都没说,只是凝注了她一阵,又重新垂下眼睫。 叶枝用力抿了抿嘴唇。 她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不知道林暮冬当初具体发生的事情。 林暮冬想要告诉她,她一定会听着,但如果林暮冬不想说,她也永远都不会问。 但她也不会跑的。 林暮冬不来抱她,叶枝就自己蹦过去,摇摇晃晃站稳,低头看向那个狼狈不堪的王八蛋。 “受了伤就是能治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也可以受一下伤,然后亲身体验一下我们康复是怎么治疗的。” 小姑娘气得不行,脸色都微微地发白,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她实在太不会吵架,嗓音依然温温糯糯,软绵绵颤巍巍地赌气,一把攥住了林暮冬的袖子:“我——我不光敢碰他,还敢亲他呢。” h国队医噎了噎。 他根本没想到她的回应,错愕抬头,张了张嘴,竟然没能立刻答得出话来。 整个屋子都被小姑娘的话震得静了静。叶枝威风凛凛,超极凶地抬起头,想让林暮冬帮她一块儿吵架,却正迎上了有些怔忡的漆黑眼瞳。 林暮冬看着她。 他眼底的寒意戾气好像都在一瞬消失了,浓长的眼睫轻动了两下,瞳底一点点融成柔软的清光。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周身的冷厉锋芒也像是瞬间收敛了,淡白的唇微张开一线,像是想要出声,又慢慢抿起。 定定地、一动不动地。 好乖地看着她。 叶枝忽然莫名觉得,被按在桌子上的h国队医好像和现在的场合不太搭配。 在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先拉拉林暮冬,提醒他帮自己把架吵完,赶快轰走坏人再说的时候,林暮冬已经回过神,做出了新的应对。 他手下又加了些力,拧着那个h国队医的胳膊,送到了叶枝的面前。 叶枝怔了怔。 h国队医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拼命挣扎着想要呼救,却被他严严实实封住了嘴,只能隐约发出无力的闷哼声。 他的肩膀被牢牢压制着,送到了叶枝手底下。 小姑娘哪怕不用费力气抬手,也不用蹦着挪动位置,一伸手就能碰得到。 叶枝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地抬起头。 “给你卸。” 林暮冬终于出声,嗓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儿惯叫人心颤的轻柔磁性。 他把人又往前送了送,低头看着她:“不生气了。” 叶枝:“……” - 在中国队的友情帮助下,意外脱臼的h国队医被及时送往医院,进行了标准的手法复位康复治疗。 林教练好像有一点失落。 刘娴几个回来得晚,只来得及帮忙把人送回了h国一方。实在忍不住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趁着上飞机排队过安检的时间,终于拦住落单的小姑娘队医,问起了事情的全部过程。 “不是什么很大的事……” 叶枝摇摇头,仔细想了想,神色又严肃下来:“刘教练,林教练曾经在h国接受过治疗吗?” 林暮冬的治疗都是柴国轩负责,刘娴不清楚这个,闻言一怔:“可能吧?他年初确实出国过一段时间,好像是队里安排的,后来回来了,也偶尔会再过去……” “不要叫他去了。” 叶枝声音很轻:“也不要告诉柴教练,但是以后都不要去了。” 林暮冬之所以会被困在反复发作的状态里,其实未必就单纯是因为他当初造成创伤的经历。 那个队医曾经跟她说过,给林暮冬治疗的是他的老师。 所以他的态度也能在一部分折射他那个老师对林暮冬的评定。 心理咨询是主观性很强的工作,一旦咨询师本人都认定了患者无法康复又极端危险,哪怕从来没有明确表达过,也一定会潜移默化地不自觉表现出态度。 患者需要克服极大的心理阻力才能主动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原本就会比常人更加敏感。这些无声的暗示会随着治疗,一点点被察觉,然后施加在潜意识上。 给林暮冬治疗的那个咨询师,不论究竟是职业道德还是水平的问题,都确确实实在一年里在他身上加了无数的枷锁。 危险、格格不入、前途尽毁、未来无望。 林暮冬这一年,都是一个人在承受着所有的压力。 所以他才会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封闭自己,越来越拒绝交流、拒绝放松,甚至拒绝休息,用不计代价的自伤作为维系清醒冷静的最后屏障。 这是他能找到最后的办法。 只要把自己锁起来,就不会伤到别人了。 叶枝只要想一想,都气得很想再去找那个h国队医的老师问问清楚。 刘娴知道的实情不多,看到她严肃,也跟着正色点点头:“好,我回头跟柴队说。” 她隐约察觉到了些事,但依然体贴的没多问,探着头瞄了瞄另一条队伍里的林暮冬。 这边的机场安检偶尔会按性别分流,这段时间恰逢年末,乘客数量增多,他们也被分成了两侧的队伍,正逐个通过安检缓慢往前挪动。 林暮冬正站在另一头的队伍里,微低着头,安静地听着柴国轩唠唠叨叨地训话。 平心而论,刘娴觉得林教练看起来其实并不很生气,周身也没有什么一贯的冷意。 只是好像莫名有些打不起精神。 好像她承诺了带着自家闺女出去玩,又因为队里临时的通知不得不更改取消计划,小丫头希望落空的时候那种又难过又懂事的打不起精神。 刘教练忍了又忍,还是压制不住心底蓬勃的好奇:“所以……林教练现在的状态是因为这个吗?”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 “他——他刚才还想弄个行李箱,让你坐在上面推着你走的,你回头可以拿这个笑话他。” 毕竟也是合作多年的同事战友。 刘娴毫不犹豫地卖了多年的同事兼战友,压低声音跟小姑娘打探着八卦:“他是不太有精神吧?怎么了……昨天你们两个在休息室吵架了?他惹你不高兴了?” 叶枝有点儿茫然,睁大眼睛仔细想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刘娴目光瞬间炯炯。 小姑娘攥了袖口站着,脸上一点一点红了,往衣领里努力藏了藏,慢吞吞摇头:“没有吵架……” 从小到大,叶枝都实在太不擅长吵架了。总是找不到开口的时间,组织不好语言,每次吵架都记不住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然后回头又很容易惋惜自己当时怎么发挥得这么不好。 她那时候气坏了,什么都想说,又一直插不上话,一生气就不小心把真心话也说了出来。 在她说完“还敢亲他”之后,就发生了好多事。h国那边交接致歉加上回队前的准备,两个人都忙得不行,哪怕一直待在一块儿,也没来得及好好说上几句话。 后来夜深了,林暮冬想要找她说话,又被她很严格地塞回房间睡觉了。 叶枝脸上烫得不行,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把这种事如实说出来。被刘娴追问了一路,直到坐上飞机,也始终牢牢地闭紧了嘴巴,小拨浪鼓似的问什么都只知道摇头。 刘教练惋惜不已,扶着小姑娘坐上座位,帮忙放好行李调好椅背,自己上后面找柴国轩交流八卦去了。 飞机还没起飞,叶枝趴在椅背上,把滚烫的脸庞埋在胳膊里,奄奄一息深刻反省。 她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 这次的座位有点靠近舱位,飞机的发动机声清晰地不断轰鸣,遮住了大半的人声。 空乘在来回巡视,提醒着乘客收好小桌板扣好安全带,机舱的灯也暗了下来。 叶枝深吸口气,长长长长呼出来。撑起胳膊想要扣上安全带,一抬头就看见了林暮冬登机走过来的轩拔身影。 他穿着件纯黑色的风衣外套,衣襟微敞,高挑的身材被修饰得线条清晰。 角落的小空乘正在和乘客说话,冷不防一抬头,声音瞬间轻了轻。 叶枝眨眨眼睛,又想起之前的事,脸上更红了一点儿,主动拢了拢身上蓬松的羽绒服,努力给他腾地方。 她才按了两下,林暮冬已经走到座位边上,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俯身朝她伸出手臂。 “升舱了,去那边会舒服一点。” 林暮冬嗓音低醇,示意了下空空如也的头等舱,安静黑瞳里映着她,语气很轻:“跟我走吗?” 回家 叶枝看着他, 心脏不争气地飞快跳了两下。 小姑娘往衣服里缩了缩, 抿了抿唇, 没应声, 薄薄的耳朵尖红通通的, 撑着扶手慢吞吞站起来。 飞机即将起飞的提示音响起来, 叶枝贴着座椅, 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往外蹭。 才挪了一小半,林暮冬的手臂已经递过来。 他的眸光漆黑安静,深深盛着她。 叶枝脸更热了, 蹦着往他身边靠了靠,半张脸都缩进薄毛衣松松的领子里。 像只快熟了的小仓鼠。 林暮冬静静看着他,眼尾和软一瞬, 像是笑了笑。 他一手揽过她, 替她拿着脱下来的羽绒服外套,手臂圈过小姑娘单薄的脊背, 轻轻一拎就把人抱到了过道, 朝头等舱缓步走过去。 叶枝几乎整个人被他架着, 伤到的脚腕一点儿也没用力, 迷迷糊糊地走过了整个光线暗淡的过道。 进了隔着层帘子的头等舱, 她借着的那一点力也散了, 整个人一轻,忽然就被稳稳抱了起来。 叶枝吓了一跳:“林教练……” “别动。” 林暮冬手臂稍稍施力,把人往怀里圈了圈, 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声音轻缓:“疼不疼?” 小姑娘被蓬松的羽绒服整个裹着,眨眨眼睛抬头,下意识出声:“不——” 她的话顿了下,小心地瞄了瞄林暮冬的神色,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承认:“不是很疼,就有一点儿……” 封闭的麻醉量被她自己减了半,登机又折腾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开始闷闷涨涨地发疼了。 林暮冬俯身,把她小心放在沙发上。 飞机上不能带超量液体,云南白药的喷雾剂和其他药品一起装在行李箱里办了托运,还要等飞机落地才能处理。 小姑娘蜷着腿,从他臂间仰起脸。 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乖乖的,比平时看起来要蔫一点儿。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歇一会儿。” 他起身,正要坐到旁边的位置里,袖口忽然传来细微的阻滞力道。 林暮冬单手撑着座椅扶手,眼睫微垂,视线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埋着头,软绵绵的指间捏着他的袖口,脸颊泛着淡粉,低着头怎么都不好意思看他。 林暮冬静静等了一阵。 飞机慢慢开始滑行,发动机的轰鸣声遥遥传过来,空乘体贴的没有过来打扰,舱内空荡安静。 有一点儿细微的光芒在他瞳底悄然亮起。 他伸出手,试着覆上小姑娘纤细白皙的脖颈,慢慢揉了下。 被揉舒服了的小仓鼠瞬间弯起眼睛,又想起还在不好意思,努力往他怀里藏了藏,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 林暮冬呼吸微摒。 他的身形沉默着凝了一瞬,伸出手,把叶枝重新抱进怀里,抱着她一起坐下。 小姑娘温温软软的,热乎乎暖洋洋贴着他的胸口,小小的一团,带着一点点红豆味的奶香。 头等舱的座位很宽敞,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也不会觉得不舒服。 林暮冬抱着她,胸口一点点暖和起来。 这样就很好。 他阖上眼,唇片轻轻贴上小姑娘柔软的短发。 这样碰一下就很好了。 他会知道该怎么宠着她的。 早晚能学会,不会伤到她。 察觉到发顶覆落的淡淡温度,叶枝生出点儿好奇,仰头想要看一看,就被林暮冬抬手遮住了眼睛。 叶枝抿了下嘴唇,小声抗议:“不能耍赖呀……” 像是也被她传染了某种很轻松的情绪,林暮冬唇角微扬了下,松松罩着她的眼睛,嗓音沁上一点很浅很柔和的笑意:“不准看。” 小姑娘很不服气地仰起脸,眼睛眨呀眨的,睫毛尖儿小刷子似的扑扇个不停。 带起一点点奇异的气流,软绵绵地扫过他的掌心。 林暮冬喉结无声动了下,低低吸了口气。 他看着她,瞳底渐渐翻涌起一点幽微的情绪,又慢慢敛净,缓缓把那一口气呼出来。 还不行。 他的小姑娘还什么都不懂。 干干净净的,又乖又软,哪怕只拱着他的胸口,都要收走他心里的所有空隙。 林暮冬亲了下她的发顶,轻轻拍着叶枝的背,把人往怀里护进去:“睡吧。” 叶枝眨眨眼睛,贴着他的胳膊仰起脸。 林教练好像比刚才有精神了。 她还没亲他呢…… 叶枝给自己鼓了一路勇气,这时候反倒莫名生出了一点儿惋惜。乖乖蜷在他怀里,仰头看着那张脸庞上清晰深邃的面部线条,心跳稍微快了快。 林暮冬刚从外面进来,领口的衣料还搀着清新明净的寒气,和他身上好闻的洗衣液味道混在一起,无处不在似的裹着她。 要智取。 叶枝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他搁在腿上的手腕。 林暮冬已经不常戴护腕了,微凸的腕骨露出来,勾勒出鲜明的线条,很放松地搭着。 被她一碰就微动了下,轻轻翻转了过来。 明明视线并没落在两人的手上,林暮冬的手掌依然稳稳把小姑娘捣乱的手拢住,包在掌心,低头看着她:“不困?” 在h国待了大半个月,要收拾的行李不少,加上不少手续检查,一队人都累得不轻。 好不容易熬过安检,后面的机舱里都已经静悄悄睡成一片了。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迎了他的视线摇着头,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主意。 林暮冬扬了下眉,正要问问她,叶枝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颗什么东西,飞快背转身藏了起来。 小仓鼠一下子就团成了毛绒绒的仓鼠球。 林暮冬眉峰微扬,配合地没有探身看,单手耐心圈着她。 叶枝埋头鼓捣了一阵,才终于仰起头,眼睛神秘地弯成两枚小小的月牙儿,朝他伸出虚攥着的右手。 林暮冬挑眉:“是什么?” “你要看呀……” 叶枝坐在他怀里,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等到林暮冬的视线彻底转过去,才终于摊开手掌。 林暮冬落下视线,微微一怔。 白皙的掌心里,躺着颗红豆味的大白兔奶糖。 他试着抬了下手,想要拿起来,被小姑娘灵巧地躲开了。 又没有要主动递给他吃的意思。 林暮冬犹豫一阵,慢慢俯身,贴近了她的手掌。 干干净净的。 沁着一点淡淡的红豆甜香。 只要他稍微压得低一点,就能轻易吻上她的掌心。 小姑娘当然不会明白这种动作代表的意义和后果。林暮冬看了看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淘气,无声阖了下眼,慢慢压下心跳,深吸了口气,几乎拿出了比赛时的专注,凝神从她掌心叼过奶糖。 他太谨慎了,没来得及注意身边的动静,马上要衔起那颗糖,怀里声东击西的小姑娘忽然勇敢地飞快靠过来。 绵软的触感颤巍巍贴上他的脸颊。 微温,果冻似的。 轻轻的。 一触即逃。 林暮冬心脏狠狠一跳,脊背在衬衫下绷起分明线条。 像是有一只手探进他的胸口,牢牢握住了他的心肺。他几乎有些不记得该怎么呼吸,耳旁的心跳声迅速激烈,砰砰擂鼓,渐次轰鸣。 可又有极温极柔的暖流,融融地一并灌入,暖洋洋裹着他。 无处不在,一点点细致地安抚着他,让他重新放松下来。 他抿着那颗糖,静静垂着头,沁着分明奶香的甜意一点点在舌尖扩散开。 “我……” 叶枝壮着胆子,长这么大积攒的全部勇气都用光了,亲完一口就立刻藏进了他的怀里。 不知道有多烫。 两个人的心跳比着快,叶枝埋在他怀里,半晌才重新出声:“我敢亲你呀。”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带着一点儿绵糯的鼻腔,尾音还在微微发颤。 林暮冬微怔。 他抱着她,闭了下眼睛,轻轻笑了。 林暮冬点了点头,摸着小姑娘的头发,让她贴上自己心口,声音很低:“嗯。” 他俯身,慢慢吻上她的额头,收拢手臂,把人彻底圈进怀里。 机翼划过浅淡的云际。 - 照着林教练脸上亲了一口之后,叶枝成功把自己那点儿瞌睡彻底赶跑了。 小姑娘身上的热意迟迟退不下来,小开水壶似的蜷在林暮冬怀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说话。 林暮冬也没什么睡意,慢慢拍着她的背,耐心地一句一句应着她。 “我们落地就能回家了吗?” 叶枝被他拍得有点儿困了,揉揉眼睛,轻轻打了个小哈欠,眼里止不住透出些向往:“我好久没回家了,这次一定要回去好吃的……” 背上轻缓持续的拍抚稍顿了下,又恢复了原本的频率。 “对。” 林暮冬的嗓音从胸腔里轻震了下,落在她耳朵里:“想家了?” 叶枝努力点头:“想了……” 她研究生期间就出国交流,实验室里很忙,只有放假才能偶尔回家一趟,大都是父母直接飞过去陪她。 一家人在异国他乡,哪怕是团团圆圆的聚在一块儿,吃着千里迢迢带来的家乡菜,也终归没有真正属于家里的那种气氛。 这次她来了北京工作,一家人商量过,索性托人买了栋郊区的小别墅,把家干脆搬到了北京。 队里已经统一给家里通知过了,叶父叶母约好了会来机场接她,下了飞机就直接回家。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先热乎乎吃上一顿火锅。 然后要好好睡一觉,睡到中午再起床。 起床之后也先不工作,玩一会儿再看书,晚上要稍微熬一点夜,还要看电视,才对得起作为假期的骄傲。 叶枝掰着手指,事无巨细地给林教练汇报了自己的假期规划,又抬起头:“林教练,你也回家吗?” 林暮冬静静看了她一阵,摇摇头。 叶枝睁大了眼睛。 她有点儿没料到林暮冬的回答,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是家里离得很远吗?那要怎么办啊,队里好像都没有什么人了……” “这段时间没有训练安排,枪馆空着,我会做恢复性练习。” 林暮冬无意多谈自己的事,温声截住她的话头,摸摸小姑娘的头发:“放心,不会过劳的。” 叶枝担心的显然不只是他的手腕,依然满脸紧张地撑着胳膊,眼睛睁得圆圆的,满是忧虑。 没想让她这么担心,林暮冬有些后悔起就这么说了实话,想了想,补充:“柴队也会在。” 小姑娘显然没得到多少安慰,还是忧心忡忡仰着脑袋。 她眼巴巴的,淡色的唇瓣微抿着,目光追着他跑。 整个人看起来都好担心他。 林暮冬低着头,瞳底的光芒一点点和暖下来。 他的眼尾微微柔和,拢着小姑娘,朝她浅浅笑了下。 “怎么还笑呀……” 叶枝满心都在担忧他一个人要有多寂寞,有点着急,握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必须一周都要训练吗?不能散散心休息一下吗?要劳逸结合的,训练也不能太辛苦了——能让柴教练把要求放宽点吗?我去说,要循序渐进,不能压力太大……” 小姑娘担心得不行,整个人都支着胳膊撑起来,坐在他腿上絮絮叨叨地念叨他,嗓音又轻又软。 像是细细沾了糖霜的糯米糍。 林暮冬安静听着,胸口一点点被彻底填实。 一周并不算长。 他的小姑娘又这么想家,应当好好回去歇歇,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他就在基地等着,她又不是不会回来。 林暮冬抬起手,一点点抚上叶枝单薄的脊背,毛衣的布料柔软温顺,微微的暖意留在掌心。 他有这个就够了。 “回家要乖,好好养伤。” 耐心地听着她说完了好长一段,林暮冬才终于出声,低头嘱咐她:“多睡一点,把缺的觉补回来。” 一周不长。 林暮冬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尖,垂着视线,嗓音轻缓:“照顾好自己,多放松,不要太辛苦了。” 叶枝头一次听他用这样柔和的语气,下意识闭上嘴巴,怔怔听着。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要回家的兴奋一点儿都没了,胸口像是后知后觉地被什么情绪填满,涨的她眼眶也跟着微微泛酸。 他们才刚在一起,但又好像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久到她几乎都有点儿想不起来……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究竟该是什么样了。 被有些陌生的情绪引得有些不习惯,叶枝慢慢低下头,抬手小心地按了下胸口。 他们还没分开。 她就开始舍不得了。 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林暮冬话音微顿,低下头:“怎么了?” 叶枝耷拉着脑袋,抬手慢慢攥住他的衣服,眼眶一点一点红了。 小姑娘用力揉了揉眼睛,埋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委屈地轻轻吸了下鼻子。 “一周好长的……” 还冷 毕竟头天晚上收拾行李折腾了小半宿, 飞机跨过国境, 叶枝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委委屈屈地蜷在林教练怀里睡着了。 林暮冬圈着她, 低下头。 小姑娘睡着了也没舍得把手松开, 眼眶有一点儿泛着红, 依然攥着他的衣服。小脑袋不知不觉滑下来, 额头抵着他的颈窝,温顺的短发一点点蹭着他的脖颈。 睡得乖乖的。 她的睫毛很长,有一点儿卷, 在尖端轻轻翘起来,盈着一点清亮的天光。 林暮冬慢慢环紧手臂,把她更深地藏进怀里, 的确太久了。 他想把她抱回去藏起来, 给她喂好吃的,抱着她晒太阳, 陪她说说不完的话。 她只要亲亲他就行了。 有很多只是简单了解过、在过去从没在他脑海里过多存留的无聊念头, 都在把人好好抱进怀里的时候, 忽然变成了很真实的期望。 林暮冬阖上眼, 贴上小姑娘软软的短发。 叶枝睡得不踏实, 秀气的鼻尖轻轻皱了下, 揉着眼睛,又往他怀里钻进去。 小姑娘太信赖他了,又一点儿危机感的自觉都没有。暖暖和和的绵软力道拱着他的胸口, 又轻又软的气流拂着他的指尖, 落下一点点的热意。 林暮冬喉结轻滚了下,低头凝着她。 他的肩背一寸寸俯下来,裹着她,鼻尖轻轻碰上小姑娘的,两个人呼出的气流悄然交融,纠缠不清。 他抬起手,慢慢替她拢过垂在耳侧的发丝,一并拢在耳后,指腹轻柔擦过她白皙小巧的耳廓。 心跳声淹没在飞机的轰鸣里。 叶枝有点儿痒,在梦里抬起手,轻轻抓了两下耳朵,低低咕哝一声,侧脸往他肩头埋了埋。 林暮冬的动作渐渐停下来。 静了半晌,他眼底深沉翻涌的暗色反而一点点褪去。 林暮冬直起身,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无奈地、轻轻地笑了下,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 “睡不着的话。” 他的声音很轻,柔和低沉,落在小姑娘不知内容的梦里。 像是某种极尽温柔的邀请。 抑或祈愿。 “就来找我聊天吧。” - 直到飞机即将落地的提示音响起来,叶枝才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 酒店终归睡不习惯,她好久没睡得这么熟了,身上暖洋洋的,整个人舒服得像是在家里的大床上埋了一整天。 飞机还有半个小时降落,照明灯被暂时关闭了,身边有点暗淡,只有窗外阳光影影绰绰透过云层的光亮。 叶枝睡得有点懵,轻轻打了个哈欠,缓了一会儿,揉着眼睛抬头:“林——” 她的声音忽然一轻。 林暮冬抱着她。 大概是怕她这样睡久了脖子会酸,他的左手还在替她轻轻垫在脑后,帮她稳着姿势,蓬松厚实的羽绒服搭在她身上,小窗板的挡帘也被拉上了一半。 他没察觉她醒过来,抱着她的姿势也一点儿都没有变。阖着眼,头微垂下来,空着的右手护在她背后,脸颊轻贴着她的短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也安安静静地睡熟了。 还是头一次见到林教练睡觉,叶枝的心脏悄悄跳了跳,摒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仰起头。 在睡着的时候,林暮冬眉心反而是微蹙着的。 像是承担了实在太多的压力,已经很疲惫了,在彻底卸下防备的时候,那一点无处可藏的倦意就偷偷溜出来。 看着就好辛苦。 自己还要抛下他回家过假期了。 胸脯里被莫名生出的难过涨满了,叶枝抿了抿唇角,轻轻地张开手臂,环抱住他的腰,低着头努力想办法。 她的动作已经尽量放得很轻,一点儿都没惊动难得能休息会儿的林教练。但飞机毕竟还是要落地的,没过多久,空乘的脚步声就从远到近,混在飞机越来越响的轰鸣声里传了过来。 空乘的脚步在外面停了下,小心拉开挡帘:“先生,您——” 叶枝连忙撑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抱着她的怀抱已经蓦地收紧。 冰瀑似的森然冷意瞬间从林暮冬周身散开。 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都太放松了,叶枝被已经很陌生的凛冽寒意引得微微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起头,有点儿担忧地摸了摸林暮冬的手背。 林暮冬呼吸微滞,垂下眼睫。 小姑娘一直窝在他怀里,又暖暖和和地盖着羽绒服,掌心还是温热的,软绵绵覆在林暮冬筋骨微凸的手背上。 林暮冬被她一下下轻轻摸着手,骤然惊醒的余悸也被渐次按下去。 他竟然在外面睡着了。 甚至连梦都没做。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这一年来的睡眠质量有多差,林暮冬无声蹙了下眉,心神迅速回归到眼前现实,视线落在叶枝抿得泛白的唇瓣上,手臂霍地松开。 他顾不上理会空乘,低下头,掌心力道轻缓,抚了下她的肩膀:“疼了吗?” “没有。”叶枝连忙摇头:“一点儿都没疼的。” 她从他肩膀上探出脑袋,朝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小空乘摆摆手,弯着眼睛,嗓音轻轻的:“谢谢你,我们知道啦。” 空乘连忙点了点头,替他们重新拉上帘子,飞快离开。 叶枝重新缩回来,抬手抱住林暮冬的肩膀。 只是惊醒的短短一瞬,林暮冬身上已经冰得吓人。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胸肩筋骨却依然绷着,瞳底黑得慑人,衬衫泛起微微潮意,冰冰凉凉地贴着她。 叶枝抿了抿嘴唇,手臂从他胁下探过来,努力环抱住他的肩背,把胸膛贴上去。 林暮冬微怔,察觉到她的意图,抬手拦上去:“不用——” 他顿了下,语气又放得轻了轻,摸摸小姑娘的头发:“一直是这样。不用管,一会儿就好了。” “我知道没事呀。”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眸子亮晶晶的:“暖和吗?” 林暮冬被她问得微哑。 小姑娘热乎乎的,全无芥蒂地敞开手臂抱着他,暖和得像个小火炉。 他垂着眼睫,视线安安静静拢着她,半晌轻呼了口气,慢慢挪了下胳膊,覆在她背上:“嗯。” “所以要多抱抱,经常抱一抱,你就也暖和了。” 叶枝很骄傲,一本正经给他讲道理,又在他怀里挪了挪,枕上他的肩膀。 “我在梦里仔细想了想……我可以睡不着就找你聊天吗?” “也可以视频的,还可以发消息,什么时候都能发。” “我把我办公室的钥匙也留下,在第三个柜子下面藏了好多糖和零食。外面挡了一摞书,要往里翻,有一点儿难找。” “有巧克力,可颂,牛角包,还有威化饼,你都可以吃的,记得给我留一点儿就行了。” “还想要什么吗?也可以和我说……” 生怕飞机一落地就说不完了,小姑娘的语速难得有点快,脆生生的,像是在温软绵糯里掺了一点儿冰糖,干干净净的甜。 林暮冬静静听着她说话,眉峰一点点和软下来。 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脑袋,轻轻揉了下,唇角慢慢弯起:“好。” 他环起手臂抱着她,原本怕冰着她的那点稍微抗拒的力道也软和了,反倒往回圈了圈,把她整个拢进怀里,低头轻靠上她颈间,慢慢地蹭了蹭。 叶枝忍不住轻笑出声:“很痒呀……” 林暮冬抱着她,整个人的气势都放松得和之前迥异,不光没听她的话,反而又往她肩上靠了靠:“想——” 她问他还想要什么。 他不适应说这种话,唇齿发音都有些生涩,嗓音不自觉低沉下来,吐字异常清晰,反而透出摄人心魄的醇厚磁性。 “想抱着你。” 叶枝眨眨眼睛,睁大了仰起脸。 林暮冬轻轻咳嗽一声,欲盖弥彰地补充:“还冷。” 叶枝瞬间悟了,体贴地往自己都能把自己冻成冰坨的林教练怀里钻了钻,大方地轻轻拍他的背:“不怕,我很暖和的。” 林暮冬阖了下眼,任她一下下拍抚着自己的脊背。 小姑娘柔柔软软的,又暖和又勇敢,拱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跳。 飞机开始拉平,一点点的失重感传过来。 叶枝已经坐了很多趟飞机,却依然有一点儿没办法适应起飞降落时候的不舒服。难受地低低唔了一声,就被林暮冬抬手穿过发丝,轻轻拢在了耳朵上。 他的手臂稍稍施力,小姑娘就被他整个藏进了怀里。 林暮冬低头,轻轻亲了下她的头发。 叶枝被他捂着耳朵,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服,正专心抵抗着落地时的失重感。察觉到头顶的碰触,本能地微微仰头。 林暮冬已经向后撤开了,正低着头,眼里带着点儿柔和的安静笑意,满满装着她。 和刚刚吓跑乘务员的气势简直判若两人。 叶枝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侧过身努力在口袋里摸了两下,翻出办公室的钥匙,不由分说塞进了他的手里。 顺着她的力道,林暮冬摊开手掌。 金属的钥匙从小姑娘的手心里落下来,带了点暖洋洋的体温。 林暮冬握着那柄钥匙,眉峰轻轻扬了下。 光秃秃的一把。 连钥匙链都没有。 他对女孩子的爱好不太了解,但刘娴是一直会在钥匙上栓闺女的照片挂饰,还威逼利诱他们几个教练人人传阅,必须要夸十个字以上才能回去练枪的。 一般好像都要带个钥匙链才正常。 林暮冬低下头,斟酌着,没等问出口,小姑娘却好像已经猜出了他要问什么,张了张嘴,耳朵忽然就慢吞吞红起来。 飞机终于落地,轻微晃动过后就转成了贴地的滑行,渐渐停稳。 叶枝从他怀里慢慢溜下来,收拾好东西,又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林暮冬扶着她,手臂始终护持在她身侧,微微低头。 “钥匙链……” 叶枝嗓音轻轻的:“早就给你了呀。” 林暮冬微怔。 “在那个小布袋里面,你好好治手的奖励——是我的护身符,带着就不会做噩梦了。” 叶枝也没想到他到现在都没打开过布袋,仰着脸认认真真给他讲:“开过光,贴身带着的话很灵的……” 林暮冬蹙起眉。 小姑娘居然把护身符给了他。 挺多运动员上赛场之前都会有些迷之仪式,讲究也一点都不少。林暮冬并不信鬼神之类的封建迷信,但小姑娘被家里养的这么好,一定是被好好护着宠着长大的,护身符也一定承载了父母的心血。 他一点都不舍得还回去,但也不能就这么收下这样重要的东西。 林暮冬的手收进口袋里,慢慢收紧。 小姑娘背对着他,小兔子似的单腿蹦着收拾东西,囫囵着一股脑装进书包里。 她收拾得差不多了,高高兴兴转过身要说话,忽然对着林暮冬手里的小布袋愣了下。 叶枝眼睛微微睁大,有点茫然地仰起脸。 林暮冬看着她,无声抿了下唇,喉结轻动了下。 不知道……能不能把布袋留下。 东西是要还回去的,但小布袋他是不是还能留下。 她给他的,什么都是好的。 哪怕是个小布袋也很好看,比别的小布袋都好看。 他有这个,就一样也能挨过一次次的午夜梦回。 林暮冬看着她,手臂动了下。 “太贵重了。” 马上就要下机了,他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提醒乘客准备下机的机组提示音里:“布袋……外面的。可以——”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不贵重的。” 林暮冬微怔,眉峰蹙了下。 好不容易弄清楚了他在意的是什么,叶枝松了口气,眼睛重新弯起来,握着他的手把那个装了护身符的布袋重新攥住:“这个只能管不做噩梦,我好久都没做过噩梦了。” 林暮冬:“……” 他还没听过功能这么单一的护身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稍一怔忡,小姑娘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蹦着去背沉甸甸的大书包了。 林暮冬快步过去,及时替她把书包拎在手里:“只管做噩梦?” “对呀。” 叶枝点点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耐心地给他数:“我还有不摔跤的护身符,不磕脑袋的护身符,吃糖不蛀牙的护身符,学医不秃头的护身符……” 他们落地的时候叶父叶母发过来消息,已经带着接机牌,在候机大厅等着自家的宝贝闺女了。 小姑娘早想爸爸妈妈了,又给林教练留了一办公室的好吃的,被离愁冲淡的一点儿兴奋又漾上来,话头停也停不住。攥着林暮冬的手,掰着指头一口气给他数了一圈。 “……都加起来,我一共有二十几个护身符呢。” 假期【丢了一段,后补,大家记得看一下呀!】 在小姑娘作为护身符大户的坚持下, 林暮冬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个据说放在枕头底下就能不做噩梦的护身符。 头等舱先下飞机, 通道里很清静。一想到接下来几天都没法见面, 叶枝还是鼓足勇气, 捂着眼睛满足了让林教练拿行李箱推着走的愿望。 “要记得发消息, 每天都要联系的。” 叶枝坐在行李箱上, 裹着厚厚的羽绒服, 埋头给林教练认认真真念刚查的异地恋爱流程:“要说早晚安,要多说话,要发可爱的表情包……” 林暮冬单手替她拎着书包, 推着行李箱,视线落下来,静静听她说话。 行李箱质量很好, 衬得坐在上面的小姑娘成了不大的一团。 毛绒绒的, 又乖又软和。 他听得认真,抬手覆上她晃晃悠悠的脑袋。 叶枝舒服地眯起眼睛, 仰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继续抱着手机念:“要互相理解, 互相支持。有误会一定不要吵架, 有什么事都要见了面好好说……” 林暮冬微哑, 掌心稍微使了点力, 在小姑娘的脑袋顶上揉了下。 叶枝眨眨眼睛。 “不会吵架。” 林暮冬低下头,迎着她的目光,轻声保证:“不会和你吵架。” 他的语气很郑重, 甚至郑重得有些过了头, 像在做着什么绝不会违反的承诺。 叶枝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好像对林暮冬非常重要。 而且是绝对不能随便问的那种重要。 “好,那这一条就不用啦。” 小姑娘很懂事,听话地点点头,又特意翻出随身的小笔记本,把有关吵架的条目整个划了个干净。 林暮冬怕她会摔,特意稍微放慢了脚步,单手护在她背后:“是什么?” “笔记,谈恋爱要用的。” 在学校从来都是负责做笔记造福整个学院的优等生,叶枝自豪地挥了下手,把那个厚厚的笔记本给他看了看:“我已经计划了三年零七个月了,还没写完,第一个计划是二十年的……” 林暮冬的步子顿了下。 四周没有人,叶枝适应了被行李箱推着走的感觉,那一点儿不好意思消失了,反倒渐渐开始觉得好玩。摇晃着腿正要说话,忽然察觉到他停下,下意识仰起头。 林暮冬低头,静静看着他的小姑娘。 二十年。 都能有她,都可以有她。 好像是他听过最好的事了。 他的瞳底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浸开,很温柔,随着眸光一并覆落,裹着她。 他垂着眼睫,眼尾很柔和:“好长。” 叶枝眨了眨眼睛。 “不长。”小姑娘重新埋下头,雄赳赳气昂昂地挥了下小笔记本,“我们是以一辈子为目标谈恋爱的。” …… 直到出了接机口,林教练耳朵上的淡红依然没能褪下去。 在叶枝的二十年计划里,把谈恋爱的事情告诉家长是排在一两个月之后的事。林暮冬没跟着出去,只送到出口,就把叶枝从行李箱上抱了下来。 “很快的……” 小姑娘眼圈又红了,整个人埋进他怀里,还很坚强地安慰他:“就只有几天,几天就又能见面了。” 林暮冬圈着她,替她把羽绒服的拉链仔细拉好,眼底柔和下来,浸了点温融的笑意:“嗯,很快。” 叶枝还单腿站着,林暮冬手臂托在她胁下,小心扶着她站稳,俯身替她背上书包:“还疼吗,要不要扶着?” 其实还是有一点儿疼的。 叶枝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很有危机意识地把林教练往回藏了藏:“不行的,我要回去慢慢暗示渗透,要做个计划……” 虽然还对爸妈知道自己谈恋爱的态度没什么把握,但叶枝还是懵懵懂懂的有着属于小动物生存本能的直觉。 在把林教练的手治好之前,绝对不能贸然把人带回家,直接交给爸爸妈妈。 因为林教练一只手可能打不过。 叶枝犹豫一会儿,目光在林暮冬手腕上转了转,提前给他打预防针:“我爸爸打架很厉害的。” 林暮冬微怔。 小姑娘很有忧患意识,拉了拉他的手,提前嘱咐:“将来见面了,你要跑得快一点。” 林暮冬:“……” 叶枝还不放心,又拉着他认认真真嘱咐了不少,直到经济舱的旅客也渐渐开始多起来,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地放开手,依依不舍地出了通道。 接机的通道边上,画着嫩绿小叶片的牌子异常显眼。 叶枝一见到自家爸爸妈妈,目光立刻亮起来,小兔子似的蹦进了叶母怀里。 “我家宝贝长大了,都能跟队打比赛了……” 叶母已经在外面等得望眼欲穿,一见到宝贝闺女,立刻眼睛都弯得看不见,抱着叶枝往怀里藏:“快给妈妈看看,脚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想家了没有?” 叶枝眼睛一下子酸了。 真离开家的时候,想家的感觉其实还只是一点点。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委屈,偏偏就会在回到熟悉的港湾之后瞬间达到顶峰。 叶枝揉揉眼睛,趴在叶母怀里,用力点头:“想了,想吃西红柿炒鸡蛋……” 叶母毫不犹豫,抱着闺女拍板:“好,回去就让你爸做。” 叶枝的眼睛立刻弯起来,继续掰着手指头数自己想吃的菜。 母女俩沉湎于抱着蹭来蹭去,边上的叶父要沉稳得多,接过她背上的书包,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叶枝身上。 眼眶好像有一点儿红。 可能是想家想的。 衣服穿得好好的,没有嫌热把拉链拉开。 可能是机场确实挺冷。 没有每次下飞机那么难受,蹦蹦跳跳的,挺有精神。 …… 可能是今天的机长手艺非常好。 顺利完成了逻辑自洽,叶父放下心,记好叶枝今天要吃的菜单,正要领着母女两个离开机场,又忽然站定转身。 叶枝在叶母怀里唰地立起了耳朵。 叶父抬头,视线扫过那条挺长的甬道,摸摸闺女的脑袋,俯了身和风细雨:“这么远,怎么过来的?” 脑海里的小雷达滴滴闪着警报,叶枝深吸口气,稳稳心神,颤巍巍小声:“……蹦的。” 不是被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蛋男人坑蒙拐骗,抱着放在行李箱上推出来的。 叶父很相信女儿,彻底松了口气,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尖,俯身半蹲下来:“上来,爸爸背。” 叶枝脸上瞬间热了,连忙摇头:“不用的,不是很疼了……” “这么多人,闺女都大了,多不好意思?” 叶母也在边上帮腔:“宝贝自己是学医的,知道轻重。疼得不厉害就妈妈扶着,咱赶紧回家,回家吃火锅,西红柿炒鸡蛋。” 叶枝小脑袋啄米似的点个不停。 叶父很失落,轻轻叹了口气,夹着赶制了一宿的接机牌,顺从地被叶母轰去开路了。 - 北京的路况向来扑朔迷离,叶家的小别墅又买得远,一家人到家,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叶枝进门,先给林暮冬发消息报了平安。 林暮冬的手机习惯静音,来了消息都无声无息的那种。每次治疗的时候,手机要是倒扣着放在桌面上,叶枝都会忍不住怀疑它是不是因为不准跳起来一边震一边唱歌,自己把自己气得关机了。 没有提示音,消息收到的也难免不及时。 叶枝不着急,放下手机准备找点零食填肚子,另一头的消息却已经回过来了。 竟然是一张非常可爱的表情包。 动图,两只小奶猫软乎乎抱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一个去蹭另一个的脑袋。 叶枝捧着手机,对疑似被盗号了的林教练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隐隐约约想起了自己好像是念到过这么一句。 ——要说早晚安,要多说话,要发可爱的表情包…… 叶枝忽然生出了点儿不祥的预感,悬着心,挨个群小心翼翼点了一遍,果然顺利找到了被表情包彻底刷屏占领的射击队手|枪队一队官群。 画风向来严肃的官群变成了表情包的海洋,未读消息太多,上面圈了全员的通知根本跳不出来。只能看到被表情包淹没的柴教练正怒气勃发地整肃纪律,质问着这群小兔崽子究竟为什么忽然集体造反。 叶枝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睛。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林暮冬这个表情包是哪儿来的了。 …… 叶父照常驻守在厨房利落地洗菜切菜开火做饭,忙里偷闲给叶枝切了个果盘,端到客厅,正看到小姑娘在抱着手机,忧心忡忡地走着神。 “队里有事情?” 叶父放下手里的果盘,拍拍她的肩膀:“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总有办法,先吃点东西。” 他的语气平静,落在某些始终在小姑娘心里装着的事上,好像也真的悄然加了些无形的勇气。 叶枝倏地醒神,眨眨眼睛抬头:“爸爸……” 察觉到她有话要说,叶父扬了下眉峰,在沙发上坐下:“怎么了?” 叶枝犹豫一会儿,握着手机的手慢慢紧了下。 她没有把原本要说的话说出来,只是抿了下唇角,撑着沙发坐直,摇摇头:“一定能解决的,我更努力就行了。” 小姑娘眨着眼睛,眼睛重新亮起来,弯了弯:“我肯定会更努力的。” 再去翻更多的资料,找更多的业内前辈和类似案例,做更多的功课。 早晚能做成的。 她和林暮冬待得久了,眉宇间像是也不知不觉添了些沉静的韧劲,眸子明亮干净,透着软软的光。 叶父端详了她一阵,笑了笑,很欣慰:“宝贝长大了。” 叶枝脸上不自觉地热了下,一头躲在果盘后面,目送着爸爸离开,又悄悄拿起了和正切实践行“多说话”的林教练聊着天的手机。 / 叶枝睡到自然醒的假期生活幸福地持续了三天。 但也一点儿都没荒废。虽然放纵地连养伤带放假一直瘫在卧室里,相关的资料却已经又收集了一大批,笔记也攒了厚厚的一摞。 两个人每天都发消息,晚上还能视频一小会儿,稍微冲淡了些见不到面的寂寞。 但该想还是会想的。 在家里待到第四天,叶枝已经蔫得整个人都有点儿打卷了。 林暮冬的消息也好像是知道她心情似的,渐渐变得比平时更多了一点。 连每天晚上视频的时间好像也不知不觉开始变得长了。 “练完枪了吗?要记得放松,要活动手腕,一定不能直接就休息。” 叶枝刚洗完澡,抱着手机,整个人暖暖和和蜷在被子里,小声和对面的人说话:“会疼的,不要太用力,把握好程度,活动开不黏连就行了……” 林暮冬靠在沙发里,镜头拉的有点近,看不大到其他的背景,正在小姑娘的监督下慢慢活动着手腕。 他刚开始恢复性训练,这几天的训练量都偏高,手腕重新加上了劳累负荷,都要按要求重新放松松解才能保证效果。 叶枝每天都要等着他练完枪才肯睡下,也是为了好好监督他,免得他“自己怕疼、悄悄偷工减料”。 小姑娘这些天都偷偷用功,已经困得不行,轻轻打着哈欠,抬手慢吞吞揉眼睛,眸子里已经漾了一层水光。 手机忽然跳出了条新闻推送。 叮咚一声,把她吓得微微打了个激灵,睡意也跟着消散了一瞬。 林暮冬停下动作:“怎么了?” “没事,它忽然响了……” 叶枝指指手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切屏点开新闻看了一眼。 是条有关某个地方恐怖袭击的新闻,地名她不很熟悉,新闻的推送也很简短,只是附了几张照片,哪怕只是看着都能体会得到惨烈。 她对这种事了解的不多,但每次听到都还是会本能地跟着紧张一下,再珍惜一次国内难得和平的环境。 叶枝抱着手机,一点点把心跳平复下来。 只是被忽然震响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会儿就过去了。倦意绕了一圈重新回来,叶枝又给自己提了提神,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睡吧。” 林暮冬隔着屏幕,声音轻下来:“我自己来就行了。” 叶枝很坚持:“不行的,要一起休息。”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一点精神,裹紧被子,又往枕头上挪了挪:“你再做一遍,做完我就睡啦。” 林暮冬瞳光安静,看着她,眼底慢慢化开点暖色,轻轻点头:“好。” 不知道是不是训练量太大的缘故,他看起来也比平时多了些疲惫,眼底泛着一点淡青,衬得眼睫更显得清晰浓黑。 还要比平时更安静一点,话也一点都不像发消息聊天那么多。 叶枝看着他,胸口泛起一点点疼,又把手机往近靠了靠。 她实在太困了,虽然努力撑着眼皮,倦意却还是一点点涌上来,把她拉进了缥缈的梦乡。 林暮冬做完一套锻炼动作,抬头正要说话,气息微微一顿。 小姑娘眼睫阖着,还抱着手机,呼吸清浅绵长。 安安稳稳的,已经睡熟了。 林暮冬看了一阵屏幕,没有切断视频,只是把音量调到最低,带着手机起身开始整理东西。 他收拾着东西,视线也始终安静地投注在小姑娘安静的睡颜上,像是永远看不够似的,视线静静凝落在屏幕上,一秒都不肯错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该收拾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也到了回宿舍洗漱休息的时间。林暮冬拿着手机站了一阵,正要把视频挂断,对面的小姑娘却像是忽然被什么噩梦惊醒似的,忽然扑腾一下弹了起来。 脸色苍白,眸光涣得叫人心里狠狠一疼。 梦里 林暮冬眉峰瞬间蹙起来。 叶枝整个人还有点儿恍神, 撑着胳膊, 胸口轻微起伏着, 额头冒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她好像还没完全醒过来, 怔怔地撑起身, 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 林暮冬打开话筒, 轻声叫她:“叶枝。” 他的声音很轻, 叶枝却依然瞬间就回了神,漾着层薄薄雾气的眸子眨了两下,重新亮起来, 飞快扑过去抱住了手机。 小姑娘显然吓坏了,整个人在被子里哆哆嗦嗦抖成一团,淡白的唇瓣委屈狠了似的瘪了瘪, 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一圈。 “林教练……” 她小声叫他, 嗓子哑下来,藏着细软呜咽, 抬手用力揉着眼睛:“林教练, 林教练, 林教练……” 一声迭一声地叫, 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子, 把噩梦立刻都赶跑似的。 “我在。” 电话那头静了一阵, 画面动了动,林暮冬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别怕,出什么事了?” 他的嗓子像是也有点发哑, 尾音沉下来, 坠得人心里跟着微微一缩。 叶枝抹了抹眼睛,吸着鼻子小心抬头。 林暮冬已经回了刚才的房间,视线凝注着她,瞳色深得漆黑,满是无声的担忧紧张。 好像还要比她更紧张一点儿。 有人陪着,梦境里那一点余悸就被迅速按了下去。 叶枝抱着手机,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攥了攥临睡前还要乱发推送的手机,深吸口气才要和他告状,脑海里的小雷达忽然又滴滴闪了下。 是她亲手把不做噩梦的护身符给了林教练的。 现在说实话,护身符就要被还回来了。 说不定还会很严格地要求她睡觉的时候也挂在脖子上,每天检查,不戴好不准进被窝。 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证,叶枝耳朵慢吞吞地红了,整个人都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含含混混:“没事呀……” 林暮冬皱了下眉。 小姑娘根本藏不住心事,一眼可见的心虚没底气,睫毛扑闪得快飞起来了,干干净净的眸子还四下里转个不停。 明明刚刚都怕得不行了。 已经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林暮冬拿过手机,轻声点她名字:“叶枝。” 叶枝正心虚地自己东想西想,被他点名,本能地在被窝里扑棱挺直:“到……” 林暮冬微哑。 噩梦看起来倒是多半已经好了。 叶枝小心翼翼等他说话,白嫩的小脸一半都藏在被子里,露出一点挺翘的鼻尖,清凌凌的眼睛眨巴着眼睛看他。 乖得要命。 林暮冬抬起指腹,在屏幕上轻碰了下。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眼尾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和软下来,语气放轻:“梦见什么了?” 没听见警惕的关键词,叶枝眼睛弯了弯,本能地接话:“梦见——” 她才说了两个字,忽然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很痛心地看着居然学会了套自己话的林教练。 林暮冬抬眉。 叶枝张了张嘴,半晌实在编不出来,泄气地往被子里钻进去:“怎么还能这样呀……” 小姑娘看起来已经挺精神,原本泛白的脸色也渐渐回了暖,在被子里鼓鼓囊囊的一小团,活泼地折腾个不停。 来来回回的,小仓鼠絮窝似的拱来拱去,一点儿都看不出刚醒时的恍惚茫然。 林暮冬轻轻牵了下唇角,瞳底的紧张沉黑一点点敛起,撑着手臂坐直,把手机挪得近了近。 叶枝扑腾累了,小心翼翼把被子扒了个口,探出一点小脑袋来,瞄了一眼手机。 画面还亮着,林暮冬一直都没挂断。 他甚至没再换过地方,就始终靠在那个有点眼熟的沙发里,拿着手机,安安静静陪着她。 这几天训练不断,他看起来其实已经有一点累了,眉宇间都攒着淡淡的倦色,但目光依然沉静温融,耐心地拢着她,片刻都没离开过。 叶枝藏在被子里,唇瓣轻轻抿了下,整个人又乖乖从被窝里一点一点自投罗网地挪了出来。 “不怕,睡吧。” 林暮冬始终关注着她,她一动,轻柔低沉的嗓音就从手机里不差分毫地响起来:“我回宿舍了,陪着你,睡着了再走。” 叶枝鼻子忽然轻轻酸了下。 她揉揉眼睛,也挪得又离手机近了点儿,声音轻轻的:“我不怕了……” 小姑娘嗓音绵软,带了一点儿鼻音,轻轻钻进手机里:“你要好好睡觉的,不睡觉怎么行呢?我还要梦见你的啊,你不睡我就梦不到你了……” 她陷在枕头里,轻着嗓子嘟嘟囔囔,说出来的话却让林暮冬微微一怔。 林暮冬稍稍坐直,看着垂着眼睫小声念叨的小姑娘。 他坐了一阵,轻声开口:“梦见我了?” “还没有呢。” 叶枝有点泄气,摇摇头:“就是没梦见才会吓到的。” 直到现在,叶枝对梦的认识都还大半都来源于家教。 叶家的家风家教向来独辟蹊径,从洋洋洒洒二十多个开过光的护身符里就不难窥见一斑。 当年小叶枝刚开始和爸爸妈妈分着睡,为了防止宝贝女儿被噩梦里的怪兽吓到,叶父就曾经苦心孤诣给她做过“只要大家一起睡,梦就能连起来,爸爸妈妈就能进到宝贝梦里帮忙打怪兽”的心理暗示。 叶枝对此深信不疑,从此以后每次有了什么小秘密怕爸爸妈妈知道,都特意熬到白天才敢睡觉。 “要我们两个都躺下,一起睡,要都睡着才行。” 她怕林暮冬不了解方法,又特意强调:“睡着之后梦就能连起来,然后就能梦到你了,你也能梦到我了……” 林暮冬静静听着她的话,唇角轻轻抬了下,像是笑了:“不行。” 叶枝微微一怔。 “别梦见我。” 林暮冬看着她,视线温柔得像是在抚摩她的短发,声音温缓:“乖。” 他垂下视线,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还在跟她说话,尾音很轻,落进安静的黑暗里。 “有我在,不会是什么好梦的。” - 随随便便乱说话的林教练被叶队医罚了五个单手俯卧撑。 - 叶枝彻底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抱着手机和林暮冬聊天。 她这几天都很想和林暮冬多说说话,但又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训练、也不想打扰他休息,只好把心思一股脑放在用功上,都憋得很难熬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叶枝索性也不再催他去睡觉,抱着被子来回滚了两滚,熟练地把自己卷成了个瑞士卷,一口气把这几天攒下来的话都讲给了他听。 “路上要好久,我以前回家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么堵的。” “我看到了卖糖葫芦的!其实当时很想吃的,但是实在太堵了,就没有去买。” “我家里有好多零食,都能带回去,基地的超市里面都买不到!” “你喜欢吃糖葫芦吗?我喜欢草莓的,不太喜欢山楂,山楂太酸了……” 她裹着被子,嗓音软软糯糯的。因为怕被爸爸妈妈听到,压得稍微有一点儿低,悄悄话似的一句接一句跟他说。 林暮冬静静看着她。 刚刚惹了小姑娘不高兴,他整个人显得都比之前严肃紧张了不少,一手搭在膝上,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在听他说话。 问什么答什么,坐得规规矩矩的,连做出的回答都比平时尽力多出了好几个字。 听话得不行。 叶枝憋了一会儿,看着屏幕里的人影,终于还是没忍住,噗地笑出来:“好啦,我又没有生气。” 只是不肯跟自己一块儿做梦,叶枝的脾气还没有那么大,严肃纠正了林教练时不时出现的不合适的自我评价,就把梦的事抛在了脑后。 床垫很软,叶枝不自觉地往下滑了滑。抱着枕头靠在床头,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一天一天地数:“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再过一个小时,还剩七十一个……” 她掰着指头算,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好,抱着枕头蹭了下,轻轻叹气:“我都忍不住想要早一点回去了……” 林暮冬看着她,张了下嘴,像是想说什么话。 叶枝眨眨眼睛抬头。 “在家好好休息,好好和爸妈在一起。” 林暮冬隔了一阵才出声,像是对这些词汇有些生疏似的,说出来就又停顿了下,才继续温声嘱咐:“你爸爸妈妈很好,要珍惜家人在一起的时间。” 他虽然不太了解叶枝的父母,但送她出机场的时候站得远远地看着,依然能感觉得到那份血浓于水其乐融融。 他的小姑娘很幸福。 要一直这么幸福才行。 他的语气忽然就变得好成熟,叶枝瘪瘪嘴,抱着枕头轻叹口气:“我也想爸爸妈妈呀。可又想见你,要是能又看得到爸爸妈妈又看得到你就好了……” 她忽然挺敏锐地抬起头,眨眨眼睛:“你都不想我吗?” 林暮冬微怔。 小姑娘眼睛里忽然显出点儿淘气,兴致勃勃跪坐起来,学着电视里看来的凶他:“你不想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猫了!” 她胡搅蛮缠起来也一点儿没有相应的架势,整个人都还乖乖的,声音才提起来就又压下去,带着一点点小气音,软绵绵的直往人胸口钻。 林暮冬唇角无声扬了下。 他也配合她,认真点点头,往身后的沙发上坐了坐:“不想。” 叶枝:“!” 小姑娘气鼓鼓坐起来,摇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要说想我想得睡不着,都熬出黑眼圈了!” 林暮冬哑然,眼底一点点浸过极柔极软的笑意。 他偏不配合她,仔细想了想,抬起头:“休息的很好,现在已经回宿舍了,洗漱过就躺下。” 叶枝:“!!” 林教练现在真的越学越坏了。 她会的词又不多,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新的剧情了,抿抿嘴唇,泄气地坐下去:“这里应该生气的呀……” 电话里传来轻轻的笑声。 叶枝抬起目光。 林暮冬靠在沙发里,视线静静拢着她,眼底蕴着些柔和得像是度了层暖光的笑意。 先前说出“不会是什么好梦的”那一点无声的沉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叶枝彻底放心了,卷卷被子躺下来,拍拍手机:“那我睡啦,你也快去洗漱,然后就躺下睡觉吧。” 林暮冬点了下头,没出声。 手机也没想起视频挂断的声音。 想起他的坚持,叶枝犹豫一会儿,还是努力闭上眼睛,慢慢让自己重新酝酿起了一点儿睡意。 林暮冬一定不是面上说的那样轻松的。 哪怕再熬夜,也不能这样没节制地一直熬下去了。 只要她睡了,林暮冬早晚也会躺下休息。叶枝尽全力闭着眼睛,把一阖眼就跑出来的那些画面尽力驱散,在被窝里老老实实躺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悄悄睁开眼。 画面还在。 叶枝“啊”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抬手捂住眼睛,又往被子里缩回去。 “睡不着?” 手机里,林暮冬的声音轻轻响起来:“还是怕?” 叶枝眸子闪了闪,有点儿犹豫地摇了摇头。 林暮冬顿了一阵,又低声开口:“这几天要怎么睡?” 叶枝怔了怔:“诶?” 林暮冬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轻攥了下,又慢慢放开。 叶枝还是在害怕。 害怕得要一直说话一直闹才敢一个人待着,害怕得不敢闭上眼睛睡觉,害怕得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都给说了出来。 他的小姑娘抱着他,把他带出来,把一直保护着她的东西也给了他。 自己害怕得不行了,也不肯跟他说。 “护身符在我这,我带去还给你。” 林暮冬抬头看着她:“还给你我就走,不会被发现。” 绕了一大圈,还是绕了回来。 叶枝眨眨眼睛,唇角一点点抿起来,指尖捻着被角,轻轻蜷了下。 要是平时,她一定能咬紧牙关不放松,坚贞不屈地不肯承认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噩梦的。 但是他看起来那么难过。 准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超吓人的版本,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叶枝抱着枕头坐了一会儿,一点点挪近了,声音轻轻的:“它……就只能管一般的噩梦。” 林暮冬眉峰蹙起来。 “我还会做一种梦,断断续续的。”叶枝慢慢勾着被角,“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内容,只知道很吓人,但是醒来就都忘了……” 好像是很陌生的炮火,灼烫和鲜血逼真的微腥。 逼真得常常会几乎让她忘了是在做梦。 这种梦是从去年开始做的,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没头没尾,好像每次都是一块破碎的拼图,有的恰好能连起来,有的中间就像是隔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屏障,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 叶枝没有去多想那些画面,垂着脑袋,慢慢攥着松软的被子:“它会忽然出来一下吓唬我,然后过几天就跑了,究竟是什么,是怎么回事,我都想不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细细糯糯的嗓音悄然掺上一点儿微哑:“我梦见过你的,之前是梦见过的。” 她那时候才刚来射击队,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已经被噩梦来回搅得睡不好了好几天。又恰好在那天白天,看着林暮冬进了那个黑漆漆的练枪房。 然后她在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他对着她身后的黑暗混沌开枪。 她不知道她身后究竟有什么,只记得耳朵好烫,有一点疼,尖锐的烧灼感和轰鸣声让她吓了一跳,眼前漫开一片白光,然后就直接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那天之后,她就一个噩梦都没再做过。 所以那一定是个很好的梦。 “来我梦里吧。” 叶枝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抿了下唇,睫毛轻轻扑闪两下,努力忍了又忍,水汽还是不听话地涌出来:“我想梦见你……林暮冬,我害怕,你不要老是不来了。”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温软绵糯的嗓音带了颤巍巍的哭腔,委屈得像是从心尖上割下来的,疼得人喘不上气。 林暮冬阖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几次,霍然起身。 他抓着手机,抬手拍亮了顶灯,利落收拾起几样东西,拿起衣服就往门口走。 才走出几步,啪嗒啪嗒掉着眼泪的小姑娘又抹着眼睛抬头,一边抽噎着,一边责任心很强地补充:“我说梦里……” 林暮冬:“……” 叶枝心里始终藏着一点儿噩梦的余悸,这么一哭反倒阴差阳错发泄了出来。 手机正被林暮冬拿在手里,看不见脸,屏幕上是一片不再被人占满的辽阔画面。叶枝吸吸鼻子抬头,透过被水汽模糊的朦胧视线,抽噎着看向长得和自己办公桌上一模一样的小骷髅:“林教练……你在哪儿呢?” 奖励 林暮冬:“……” 屏幕上的画面好像莫名滞了一瞬, 然后忽然就暗下来, 像是被人抬手给欲盖弥彰地遮住了。 隔了一阵, 林暮冬的声音才响起来:“……宿舍。” 叶枝微微睁大了眼睛。 画面被遮着, 屋子里的灯光也被利落地重新关暗下来, 影影绰绰的看不大真切。 但她还是觉得不光小骷髅头眼熟, 骷髅头下面的办公桌好像也和自己的办公桌长得一模一样。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 被水气沁得微湿的睫毛也跟着忽闪忽闪地,求知欲很强地探头看着屏幕,努力想要从林教练的指缝里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林暮冬轻叹口气, 眼廓一点点无奈地柔软下来,挪开手,轻声叫她:“叶枝。” 叶枝循声抬头。 林暮冬撤开手掌。 他没再回去, 微侧了身站在门口, 正虚靠在门廊的文件柜上。 文件柜里整整齐齐地码着队员们的身体状况统计,空隙里坐着个毛绒绒的小兔子挂件, 开文件柜的小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胡萝卜的挂件晃晃悠悠坠下来。 自己办公室的摆设, 叶枝当然不能更熟悉。 林暮冬没回宿舍, 也没有洗漱准备休息。他大概是从训练结束之后就待在这里了, 依然是练枪的那一身装束, 肩背线条沉默清晰,外套正牢牢攥在手里。 屋子里的灯光被关暗了,窗外路灯的淡黄色光芒透过枝叶, 影影绰绰地投落进来, 在他睫下映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他安静地站着,隔着屏幕,视线拢着她,瞳底映着淡淡的光。 “我去看看你。”他声音很轻,“你睡着了我就走。” 叶枝吓了一跳,连忙按住手机,看了看依然安安静静合着的卧室门。 “不行的。” 小姑娘在需要求生欲的地方向来敏感,及时截断了他的念头:“你要是跑过来找我的话,如果我不从阳台偷偷溜下去和你一起跑,你就要在雪地里一边跑一边和我爸爸说我们是相爱的了。” 林暮冬:“……” 叶枝很担心他会冒险,一再强调:“要保护好自己,要留存充分的有生力量,打持久战才行。” 林暮冬望了她一阵,终于收回视线,隔了良久,轻轻点了下头。 他从刚才开始就显得异常乖,这时候更安静了。头微低下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屈起,浓长眼睫垂着一动不动。 一声不吭的。 莫名显得有一点儿委屈。 叶枝瞬间不争气地心软了。 她抱着手机往前挪了挪,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摸摸屏幕:“别难过了……” 林暮冬垂着头,隔了一会儿才点了两下:“嗯。” 叶枝:“……” 她觉得林教练好像还是难过。 林暮冬身高臂长,哪怕只是随手拿着手机,也能拿出自拍杆的长度和效果,视频里的画面和声音都依然清晰。 他就站在门口不动,罚站似的,低低应着她的话,嗓音又轻又闷。 小姑娘忽然就莫名生出了满满的负罪感。 “林教练……” 叶枝小声开口,脸上先红了,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起来:“说实话,你想我了没有呀。” 林暮冬轻点了下头。 隔了一阵,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抬眸,重新看向手机:“很想。” 他的嗓音低低的,语气也认真下来,再没有任何要同她开玩笑的意思。 叶枝心里忽然酸软了下。 她攥了攥睡衣的边,耳朵也慢吞吞跟着红了,声音越发小下来:“那你——你一天不训练,会不会影响训练效果啊……” 林暮冬微怔。 现在正在加训练量复健的强化阶段,忽然中断松懈,当然多少是会对效果有所影响的。 但莫名的,他却本能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这么答。 小姑娘整个人都红通通的,埋在被子里,垂着睫毛一下一下地捏着被边。头发软软地垂下来,因为之前在被子里拱来拱去,显得有一点儿毛绒绒的,整个人看着都特别的好摸。 林暮冬心跳微快,喉结轻滚了下。 “不会。” 他第一次,有些生涩地清了下嗓子,弥足谨慎地逐字逐句:“影响不大,回头补上……也一样。” “那——” 叶枝几乎压着他的话尾出声,细糯绵软的嗓音飞快顿了下,拽着被子边在空中晃了晃:“那我们明天……是不是可以去约会了?” - 挂断和叶队医的视频电话,林教练把整个射击队还坚守在岗位上的所有分队级别以上的领导都叫起来,和每个人都不厌其烦地请了一遍假。 - “跟我请假就行了——他这是干什么?手机坏了?” 难得有放松的机会,柴国轩正带着留守的一干教练煮火锅,一不留神屋里的手机就响成了一片。 柴国轩面前摆着一排手机,一个个地看过来,越发摸不着头脑:“内容不一样?没看出来啊……” “没事,就是林教练要告诉你们,明天他要请假不在队里。” 刘娴家闺女跟同学出去旅游了,提前回了队里,睡眼惺忪地瘫在沙发里打哈欠,一目十行看完了林教练发过来的措辞严谨冷清的短信,好心给他翻译:“为什么不在队里?因为他要出门。为什么出门?因为要去约会了。” 她其实挺能理解林暮冬。 毕竟向来不常高兴的一个人,在忽然高兴到甚至有些失措的时候,总是要做出点特别反常的举动用来纾解情绪的。 这几天队医都不在队里,林暮冬几乎住在了手|枪馆,除了练枪就是待在队医办公室,一待就到半夜才出来。 他周身不再无时无刻不萦绕着冷气了,就显得比平时还要更沉默一点,安安静静的,像是能融进影子里面去。 有次刘娴经过,远远看见他翻叶队医的零食匣子,碰碰这个、摸摸那个,最后就挑一块糖剥开含着,又把剩下的都一个一个整齐码回去。 看得人心里都莫名跟着堵得慌。 约个会就挺好。 刘娴很欣慰,顺手又搜了几个约会的经验帖子,给林教练发了过去。 “出去就出去,散散心有什么不好的?” 柴国轩依然没反应过来,更懵了:“天天泡在练枪室,好人也要憋坏了。又不是急着让他恢复状态上场,我还盼着他出去呢……” 刘娴挑挑眉毛,轻叹口气。 她能体会林暮冬干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跟每个人都说一遍,所以也尤其羡慕柴国轩的粗神经。抬起胳膊拍拍他,真心实意地羡慕:“答应我,别去问。” 刘娴是过来人,放下手机,提醒毫无危机意识的一群教练:“别好奇,别八卦,别打听。” “不然的话,”刘教练语重心长,“一定会后悔的。” / 教练们没有听从过来人的劝告。 第二天一早,林暮冬收拾停当开车出了基地,行踪转头就出现在了教练组连夜组成的聊天群里。 直播。 没有训练没有比赛,连总结会都因为临近年关事太多被延后了,一群教练闲得实在发慌。以飞碟队领队为首的几个特意出马,远远缀着林暮冬的车,一块儿跟到了市区。 林暮冬在路上停了两次车,买了一串草莓的糖葫芦,外加一杯焦糖奶茶。 到了市区,他把车停在一处商场门口,下了车。 ……然后进度就停下了。 糖葫芦留在了车里,他手里拎着那杯奶茶,靠在车边,像是在等什么人。也不着急,低头一只手摆弄着手机,目光专注耐心。 偶尔连着收到几条消息,唇角偶尔还会弯起一点极不显眼的弧度。 负责盯梢的几个教练都是飞碟队的,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疑似ai的天才机器人上,凭着出色的动态视力被居然会笑的林教练吓得嘤成一团,瑟瑟发抖地钻回了飞碟队领队的身后。 局面僵持了近半个小时,小姑娘队医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商场的门口。 林暮冬收起手机,抬头看过去。 像是忽然轻轻拨过了某个开关,他身上所有的冷淡锋芒瞬间收拢了,神色柔和下来,唇角扬了扬,快步朝她走过去。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扑进了他怀里。 “冷不冷呀,等了很久吗?” 叶枝穿得暖暖和和的,熟练地钻在林暮冬怀里,呵着气去拉他的手:“我是从停车场上来的,我躲了好久我爸爸才走……” 她没敢和爸爸妈妈说实话,只说是要和大学同学一起玩,叶父特意开车把她一路送了过来,直接就开进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叶枝在一楼的咖啡厅提心吊胆等着,好不容易见到自家车开远,才连忙抓紧机会跑了出来。 林暮冬拢着她,摇摇头:“不冷。” 他像是没什么心思说话,或者是连说话也觉得分神,应了一句就不再开口,专心地看着她,认认真真听她说。 他稍稍俯了身,好让小姑娘抱得更轻松一点儿,一手揽在叶枝背后,视线片刻不离地凝注在她身上,瞳底一点点浸上极柔和的亮色。 叶枝埋进熟悉的气息里,深深吸了口气,在他颈间蹭了蹭,一声声地叫他:“林教练,林教练,林教练……” 林暮冬静静听着,唇角慢慢扬起来,轻声:“嗯。” 他把她又往怀里抱了抱,像抱着个小孩子似的,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伤怎么样了?” 叶枝这几天活动范围都小得要命,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想起他问的是什么,精神十足地蹦了蹦:“早就好啦,一点儿都不疼了。” 她在他怀里,一刻都闲不住,活泼得像是只好不容易躺上掌心的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努力往上窜。 林暮冬眼尾和软了下,稳稳接住她,放回地上:“小心一点,不要再弄伤了。” 叶枝高高兴兴点头,仰起脸正要说话,揽在背后的手臂却忽然轻轻施力,把她整个圈进了怀里。 宽展肩背轻覆下来。 林暮冬屈起手臂,替她挡着风,亲了下她的眼睛。 温温的,又轻又软,贴着眼皮。 柔柔一碰。 叶枝心跳瞬间快得听不清了。 小姑娘脸皮薄,耳廓转眼红得发烫,一头扎进他怀里:“在外面呀……” “忍不住。”林暮冬低声开口,把人往怀里揽了揽:“昨晚睡得好不好?” 叶枝点头,从他肩膀上探出小半个脑袋,往四处望了望:“我是去找妈妈一起睡的,后来就睡得很熟了,也不觉得害怕了。” 她说着说着就又高兴起来,眸子亮得像是盛了小星星:“我梦见你啦!你是不是也好好休息了?多睡觉对身体好的,以后我们也要一起早睡,我也努力不熬夜了……” 林暮冬看着她,眼里一点点浸过笑意,应着她的声音点了下头。 叶枝说了一会儿,隐约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停住话头,眨眨眼睛仰起脸。 林暮冬唇角弧度柔和,眼里静静噙着她。 小姑娘认认真真眨了眨眼睛。 她想了一会儿,刚降下来点温度的脸就又热起来,轻吸了口气,抬手搂住他的肩膀,飞快在他脸颊上碰了下。 “好啦……奖励给你了。” 叶枝含含混混开口,努力抬手揉了揉两边脸颊,很威严地抬头:“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下次也要好好一起睡觉。” 林暮冬揽着她,轻轻笑出了声。 他神色愈发温柔下来,垂下眼睫,跟着队医的教导点头:“好。” 叶枝心满意足,松开手牵着他,转身要走。 林暮冬把奶茶递给她,又握了下她的手,回身打开车门,把那串草莓糖葫芦递了过去。 草莓鲜红,裹着晶莹剔透的冰糖,沾了一层薄薄的糯米纸。 看着就叫人直咽口水。 小姑娘之前就念叨着想吃的,想了好几天都没吃上,到昨晚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他回来的路上找了一路,才从路边不起眼的摊位上找到了草莓糖葫芦的影子。 “糖葫芦——我早就想吃这个了!” 叶枝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雀跃着接过来,先举起来递给他:“我们一起吃,吃完再进去,一会儿还想看电影,还想吃冰淇淋……” 林暮冬没怎么吃过这种东西,想要叫她自己吃,迎上那双清清亮亮的眸子,要说的话就又咽了回去,点了下头,低头咬了个草莓。 叶枝眼睛弯了弯,高高兴兴举起糖葫芦,正要叼下一颗,身边的人群却忽然不知为什么涌过来。 林暮冬及时把人护回身边,及时避免了小姑娘一不小心被人踩到。叶枝却毕竟一点儿防备都没有,胳膊被人撞了下,踉跄半步,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松。 剩下的大半串糖葫芦,一颗没剩,全被撞掉在了地上。 约会 叶枝“啊”了一声, 急着弯腰去捡, 被林暮冬及时捞回怀里, 避开了拥挤的人群。 糖葫芦掉在地上, 滚了几滚, 沾了土, 不能吃了。 人太多, 林暮冬怕她伤着,抱着她往车边靠了靠,才把人轻轻放下。 叶枝趴在他怀里, 仰起脸,委屈地瘪了瘪嘴。 小姑娘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爱哭了,可也难过得一点儿都不假。 她整个人还挂在他胳膊上, 鼻尖轻皱起来, 睫毛忽闪忽闪的,真心实意地给他讲不知道哪来的伪科学:“三秒内捡起来能吃的……” 林教练给的糖葫芦。 叶枝舍不得极了, 趴在他臂间, 肩膀脑袋都耷拉下来, 失落得不行。 林暮冬胸口软了软, 摸摸她的头发, 想要开口安慰, 才发觉自己现在好像不太适合出声。 他还叼着颗草莓。 还没吃,冰糖都没来得及咬破。 ……最后的一颗。 林暮冬咬着草莓,微微低头, 心脏蓦地轻跳了两下。 极细微的、始终被深埋着的冲动, 忽然顺着胸口悄然蔓延,一点点裹住了他的意识。 最后一颗了。 林暮冬垂着头,轻轻把小姑娘放在地上。 叶枝靠在他胸口,还有点惋惜一点没吃到的糖葫芦,憋着嘴可怜巴巴看他。 清亮澄净的眼眸,湿漉漉的。 像是某种全无防备心的小动物,一点一点熟悉了他的气息,习惯了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本能又懵懂地亲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接下去会面临什么。 林暮冬呼吸悄然滞了滞。 他阖眸,瞳色悄然深了一瞬,抬手慢慢摸了下叶枝的脑袋。 叶枝眨了眨眼睛,视线茫然地找了一圈,终于注意到了他叼着的那颗裹着冰糖的草莓。 林暮冬咬着那颗草莓,卡在中间,轻咬了下。 冰糖发出轻微的清脆碎裂声。 小姑娘屏息,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明白了林暮冬的意思,脸上瞬间跟着红了。 林暮冬没出声,也没催她,揽在她背后的手臂缓缓收紧,还没来得及把她圈进怀里,就又垂下眼睫一点点松开。 他不想让她害怕。 什么都可以等,什么都可以一点一点来。哪怕就一直停在这里也可以,现在就足够好了,他—— 他的脑海里忽然空白了一瞬。 小姑娘整张脸都红透了,紧紧阖着眼睛,视死如归地攥住他的袖子,踮起脚,咬住了剩下的半颗草莓。 外面裹着的一层冰糖咬破,丰沛的汁水就瞬间涌出来。 林暮冬定定站着,全身上下的知觉在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整个人却又像是彻底没了半点力气,耳畔心跳激烈轰鸣。 柔软的唇瓣透过酸酸甜甜的汁水,轻轻擦上他的。 一瞬间,几乎像是错觉。 错觉似的恍惚里,小仓鼠颤巍巍的,撞着胆子,凑近过来,从他嘴里勇敢地叼走了那半颗草莓。 然后飞快地逃跑了。 逃回了他怀里。 …… 几分钟后,林暮冬终于渐渐恢复了身体的支配权。 他慢慢低下头,喉结轻滚了下。 小姑娘还藏在他胸口,紧闭着眼睛,睫毛尖都在微微打颤,发丝间半隐着的小巧耳廓一片通红。 她嗓子里低低地呜呜响着,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隔一会儿又添上只手,欲盖弥彰地遮住了眼睛,又往他怀里一个劲地钻。 林暮冬及时圈着她,转过身,把人护在身体和车中间,慢慢摸了下她的头发。 叶枝在他臂间弹了下,飞快摇头:“不要了不要了,半颗就行了……” 林暮冬:“……” 两个人都太紧张了,叶枝含着冰糖已经彻底化了的草莓,趴在林暮冬胸口,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原来砰砰擂鼓的心跳好像是两个人的。 小姑娘慢慢地鼓起勇气,挪着脑袋,一点点抬起眼睛。 林暮冬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圈着她,静静地像是在出神。 叶枝眨眨眼睛,小心地抬手戳了戳他:“林教练……” 林暮冬立刻回过神,低下头,迎上她的视线。 他像是有点不在状态,又好像有什么心事,整个人都显得比平时反应稍微慢了一点。 叶枝有点担心,顾不得脸红心跳,摸索着拉住他的手,抬手去碰他的额头:“怎么啦……不舒服吗?” 外面太冷了,她的手有一点儿凉,依然软绵绵的,冰冰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林暮冬摇了下头,握住她的手拢进掌心,俯身下来。 他好像又和那天视频里一样乖了,轩挺宽展的肩背覆得稍低,声音很轻,试探着征求她的意见:“我想再去买一串——” 叶枝:“……” 叶队医坚定地囫囵摇着头,严格地掐断了林教练把两个人就地烧熟的念头:“不行的不行的,就一颗就够了。” 光是这一会儿,她都发现好几个人影远远往这边看了。 虽然这边大概没人认识他们,但在这么多生人的地方,叶枝还是本能地有点紧张,根本没办法彻底专心。 哪怕真要亲…… 哪怕真要亲,也该回到办公室,安安静静地关上门没人打扰,然后再好好亲的。 小姑娘脸皮薄,实在说不出来,嘴张了张,揉了揉滚烫的脸颊,勉强努力找理由:“太远了,买糖葫芦就有好多事都做不了了……” 林教练失落地低下了头。 …… 直到被叶队医拉着手晃了好几下才哄好。 - 飞碟队的直播早早翻车,接下来林教练和叶队医手拉手逛街、吃甜点、看电影、喝咖啡的甜蜜约会历程,都没能顺利直播进教练组集体蹲点的消息群里。 不光没能顺利直播下去,一群还没脱单的大小伙子也一个个无精打采阴云密布,全身上下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刚大战完植物回来的僵尸似的,每个人扛回队里了一草棍的糖葫芦串,追着队里小姑娘来回跑。 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柴国轩中午去食堂吃饭,第四次看见飞碟队的小伙子“啊呀”一声把人家小姑娘的糖葫芦生硬地撞到地上,终于暴跳如雷,勒令所有人把弄脏的糖葫芦带回去洗干净,整个射击队坐在会议室吃了一整天。 飞碟队领队自己喝了一天的闷酒,被柴国轩踹开门揪出来吃山楂,抱着射击队的老领队哭得痛心断肠:“老柴我知道我为什么单身这么多年了不是射击误我噫噫噫呜呜呜……” 柴国轩莫名其妙:“为什么?” 飞碟队领队没搭话,打了个酒嗝,抱着他翻面哭:“呜呜呜你们林教练为什么这么熟练……” 柴国轩:“……” 坚信这群人大概是出门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柴国轩绕着闲的发慌的整个射击队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断然签下了销假后整队出门开始冬训的计划书。 - 熟练的林教练还坐在肯德基里,陪着叶队医吃蛋挞。 叶枝玩儿了整整一天,尽兴得不行,眼睛亮晶晶的弯成月牙儿,小口小口咬着蛋挞上的酥边:“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这边这么好玩……” 林暮冬坐在边上,漆黑眼瞳盈着她,微微弯了下,递了张餐巾纸过去。 “我以前也住在这边。” 他坐在边上,帮她把番茄酱一袋一袋都挤出来,薯条也摊开,免得被热气熏软。 “你还想出去玩,我可以再带你来。” 他做得安静耐心,干净颀长的手指一点点地碾过番茄酱的袋子,把酱挤成一小堆,又去整理边上蛋挞留下的锡纸。 叶枝一手还拿着个北海道冰淇淋,腾不开手,只好叼着蛋挞边儿,拉了拉他的手:“你也七呀……” 小姑娘吃着东西,脸颊微微鼓起,细糯温绵的嗓音留在舌尖上,打了个转软软的出来,含含糊糊得听不大清。 林暮冬看着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他点点头:“嗯。” 他好想摸摸他的头发,但又担心手上不干净,抬起就又放下来,捡了根薯条慢慢吃下去。 叶枝眨了眨眼睛。 林暮冬很听话,让吃东西就吃东西,把一根薯条吃完,看看她还在看自己,就又去拿下一根薯条。 叶枝轻轻抿了下嘴,吞掉那个蛋挞,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林暮冬微怔。 “怎么了?”他看着她,回了下头,“还想吃什么吗?我去买——” 叶枝微微睁大了眼睛,认真叫他:“林教练。” 林暮冬停住话头。 小姑娘是在很严肃地和他说话。 林暮冬迎上她的视线,也跟着坐正,轻点了下头,声音轻缓下来:“你说,我会听。” 他的声音很平稳,柔和低沉,温柔的一如既往。可不知道为什么,叶枝就是能听出一点藏在静水无波下的紧张。 他总是在紧张。 要说的不是队里的事情,叶枝抿着唇,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换了个称呼,拉住他的手:“林暮冬,你坐好。” 她的耳朵红了红,清清嗓子,严肃抬头:“我要教你谈恋爱了。” 林暮冬怔了下,没等回神,被她握着的那只手已经又被往桌子对面拉了拉。 “你不能老是听我的,老是躲,老是害怕,老是想放我跑。” 叶枝坐着也要比他稍微矮一点儿,小胸脯微挺着,却依然很有气势:“你也要管我的。” 林暮冬的心脏忽然落空了下。 无名的焦灼不安迅速腾上来,他不自主地蹙了下眉,挪开视线,嗓子隐隐发哑:“我——” 小姑娘的声音继续响起来,像是柔软的水雾,轻敷在他胸口的焦灼上:“我知道,你怕吓到我,怕我会吓跑了……可是我不会跑呀。” 冰淇淋有点化了,她抿了一口,又抬起头:“恋爱是很开心的事,我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所以我也想你开心,不想你什么时候都好紧张,什么时候都在怕我会走。” 林暮冬垂着头,搁在桌子上的手虚虚攥了下,又慢慢放开,喉结轻动。 叶枝眼眶莫名有一点儿烫,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晃了下。 “林暮冬,你不能对你这么不好。” 林暮冬呼吸一哽,用力阖上眼。 他的肩背无声绷紧了,整个人却反而更安静,头深垂着,胸口无声起伏。 叶枝从座位上起来,绕过桌子,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低头轻轻蹭了两下。 …… 隔了良久,林暮冬的身体才终于一点一点松缓下来。 他不想让小姑娘看见,慢慢吸了口气,没有抬头,嗓音很轻:“我去下洗手间,等我——” “嗯嗯,我等你。” 叶枝痛快地点了点头,又揪着他的袖子,跑回自己座位边上放着的书包里翻了翻。 林暮冬有些茫然,想要抬头,已经被小狐狸面具扣在了脸上。 “我什么都没看到呀。” 叶枝帮他扶着面具,两只手拢着他的脖颈,俯身下来,贴在他鬓角轻轻蹭了蹭:“快去吧,我现在要吃冰淇淋啦。” 林暮冬轻轻阖上眼。 眼睛有点疼,这样闭上还有一点烫——这样的感觉他很陌生,但莫名的,胸口始终漂泊无依的某种情绪却像是一瞬间生了根,牢牢扎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怎么会有这种好运气的。 林暮冬按着她递过来的那个面具,身体一点点回暖,恢复知觉,站起来。 他甚至是隐隐扬着唇角的,光明正大地扶着他的小姑娘给他的面具,一概无视了偶尔投过来的好奇视线,起身去了洗手间。 叶枝的北海道冰淇淋都快化没了,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腿等他,不浪费地把蛋卷里的冰淇淋汤喝干净,又绕着有点软的蛋卷一圈一圈咬下来。 她早就发现林暮冬有一点不对了。 他好像从来都不相信他会是被什么人爱着的,所以他们一在一块儿,他就在担心她什么时候会跑,做什么都谨慎,每迈出一步都要再退回来半步,每次想圈住她,都要再松开手臂给她留出扇逃跑的门。 叶枝从小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磕破了摔疼了都要被抱着哄上半天,根本想不出这样活着要有多辛苦。 门响了一声,一对中年夫妇领了个男孩进门,站在自主点餐台前挑着餐品。 夫妇看起来都已经四五十岁,保养得很好,手挽着手看起来就很恩爱。男孩子的年纪不大,大概是中年得子,被爸爸抱着举起来要这个要那个,正兴奋地大嚷大叫个不停。 叶枝眨眨眼睛,又咬了一小口蛋卷。 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总是会很安心的。 ptsd的治疗上,家人的陪伴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也不知道林教练家里究竟是什么样,为什么连放假都不回家。 林暮冬不在,她有一点无聊,脑子里漫无边际地东想西想着,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点两个红豆派,忽然见到熟悉的身影从拐角转了过来。 叶枝目光亮了亮,起身朝他跑过去。 林暮冬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手里拿着她的小狐狸面具,见到她跑过来,眼睛就弯了下,朝她轻轻笑了笑。 很放松的样子。 像是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被卸下来了,林暮冬明明没换衣服,也没变造型,但身上就是有某种气息悄然变得柔和下来,沉静温和,漆黑瞳底都像是映了微微的光亮。 叶枝忍不住翘起嘴角,蹦蹦跳跳扑进他怀里,拉着他去点餐:“我想吃红豆派呀,第二个半价的,你想吃吗?还有石榴的,我不太爱吃香芋派,总觉得有一点太香了……” 小姑娘的嗓音清甜软糯,活泼地绕在他身边。 林暮冬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轻轻拢住她,低了头正要说话,脚步却忽然微停。 他抬起头,视线顿了下,转向刚刚无意扫过的那对带着男孩子的夫妇。 男孩子长得很像父亲,眼睛却像妈妈。 好像是点了什么东西不合意,男孩子正在父亲怀里大吵大闹地发脾气。妈妈一边朝边上被打扰的食客道歉,一边轻轻揪儿子的耳朵,半是无奈半是温柔地轻声训他。 她看起来很幸福,眼尾的纹路柔和温然。身边的男人也很珍惜她,一边训斥着儿子,一边还抬手小心扶着她,免得男孩子挣扎起来把她碰伤。 叶枝抬头,轻轻拉了下他的手指:“认识的人吗?” 小姑娘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声音也跟着轻下来,悄悄话似的,软软钻进他耳朵里。 林暮冬静静站了一阵,揽着她的手臂无声紧了下,摇摇头:“急着回去吗?” 叶枝为了保险,特意和爸爸说了可能会通宵唱ktv,倒并不急着回去。只是有点没弄清林暮冬怎么忽然问这个,眨眨眼睛:“不急呀,怎么啦……” 林暮冬低头,肩背俯下来,回身彻底背过那一家人,阖眼靠进温暖柔软的颈窝。 “我的住处就在附近。我想——” 他的话顿了下,仔细想了想家里的全部摆设,居然没能想出任何一个能吸引小姑娘的点来。 毛绒绒的地毯,娃娃,可以瘫上去看书的沙发,梳妆台,烤箱,带流苏的窗帘,绿色植物,宠物。 所有他隐约觉得可能让小姑娘感兴趣的东西,他那里都没有。 林暮冬张了张嘴,有点泄气地沉默下来。 叶枝眨眨眼睛,隐约猜到了他要说的话。 虽然还有点困难,但林教练主动邀请她了,就是个很大的进步。 要是能把邀请说完整就更好了。 深谙患者必须要在鼓励中走向康复,叶队医努力晃着他的袖子,兴致勃勃帮忙打气:“什么呀?你说,我听着的——” 林暮冬喉结滚了下,最后筛选了一遍家里的布置,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横下心轻声开口。 “我的床很大……想请你回去看看。” 母亲 叶枝慢慢睁大了眼睛。 林教练康复的速度好像有一点儿快。 上学的时候叶枝没少看小说, 电影动画片也都看过, 不是什么都不懂。睁圆了眼睛, 缩在林暮冬怀里, 小心翼翼仰起脸。 从十几岁开始生活就只剩下练枪和练枪的林教练站得直直的, 依然微低着头, 认真等着她的回应。 叶枝张了张嘴。 她低着头, 从耳朵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泛着红,顺着原本白皙的纤细脖颈向下,一点点钻进衣领里:“晚上……晚上我要回家的。” 林暮冬点点头:“我送你。” 叶枝眨了两下眼睛。 小姑娘仔细想了一会儿, 忽然牵住了林暮冬的袖子,仰起脸:“林教练,别动。” 林暮冬微怔。 她踮着脚, 努力想把身高提到和他一平, 却怎么都还是差一点儿,只能泄气地轻轻叹了口气, 微仰着头迎上了他的眼睛。 干干净净的眸子, 黑白分明, 带着一点儿小动物似的好奇心, 探寻地落进他的眼底。 睫毛眨呀眨的, 拂得人心里也跟着酥痒成一片。 林暮冬迎着她的注视, 心跳微快,耳廓也不自觉地泛起莫名热度。 射击队是半封闭的环境,他从没主动接触过无关训练的事, 对这些一窍不通, 依然没察觉到自己说出的话有什么要命的歧义。只是本能觉得小姑娘反应有些不对,眉峰蹙起,肩膀弯下来:“怎么了?是不是——” 小姑娘忽然噗地笑出了声。 她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两枚月牙儿,细糯温融,亮晶晶地盈着光。 林暮冬停住话头。 不知道怎么,她一笑起来,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看着她,眼尾不自觉就跟着弯了下,抬手覆上她的脑后,轻轻揉了两下。 “好呀。” 叶枝彻底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眼睛里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翘起嘴角,晃了晃他的胳膊,“走,我跟你回家。” 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林暮冬的呼吸却依然随着她的话尾微微一滞。 叶枝仰起头。 林暮冬看着她,瞳色安静深彻,像是要把她整个装进眼睛里。 他去握他的手。 小姑娘很大方,主动把手交到他掌心,软绵绵的手指轻轻勾过掌侧,干净暖意就跟着贴上来。 林暮冬唇角慢慢抬起来,点点头:“走。” 他拢住她的手,握实,攥在掌心。 “带你回家。” - 叶枝被他牵着回到桌边,收拾好书包,把餐盘也收拾好。 林暮冬似乎显得比平时更急一点,替她拎着书包,径直朝门外走,连步伐也不自觉地有些快起来。 叶枝也忍不住生出点儿兴奋,小跑着跟上他:“林教练,你家里住的近吗?” 她嗓音轻轻的,藏不住的好奇,想到哪儿问到哪儿:“有没有门禁,楼层高不高?我听说有的楼好高的,一到晚上景色就特别好……” 林暮冬看着她,眼尾弯了下,正要开口,视线忽然照她身后一落,抬手把人往怀里护进去。 叶枝反应不及,整个人被轻轻圈进他怀里。 正假装滑翔机呜呜乱飞的小男孩紧擦着她跑过去,一头撞上了后面的食客。 食客手里端着的托盘一晃,一整杯可乐重心不稳地倒下来,擦过林暮冬的手臂,啪地扣到了地上。 可乐混着冰块洒了一地,林暮冬护着她,半边衣袖也被泼上了大半。 肯德基里静了一瞬,食客火冒三丈的斥骂声就和男孩震耳的哭声一起响起来。立刻有服务生赶上来收拾,不少人都循声看过来,低声引论成了一片。 叶枝还没太弄清楚情况,吓了一跳,连忙去看他手腕:“要不要紧——” “没事。” 林暮冬摇摇头,随手脱了外衣,牵着她:“走吧。” 他的手好像有一点凉,握得也有一点紧。 叶枝没怎么遇到过这种事情,但也依然觉得按道理是应该要那个男孩子的家长道歉的。但林暮冬却显然没有这个意思,牢牢牵着她,连那件洒了可乐的外套都只是随意脱下来拿着,像是就准备穿着衬衫直接走进外面的寒风里。 叶枝轻抿了下唇角,加快脚步跟上他的,安安静静地回握住他的手。 身后还是有人追了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没教育好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先前见到那对夫妇里的中年男人赶过来,转头厉声训了儿子一句,满面歉意地拦住他们:“平时被家里惯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真的抱歉,您稍微等一下,我们负责赔偿您的衣服……” 他的态度很诚恳,主动朝林暮冬伸出手。 林暮冬慢慢停下脚步。 孩子的母亲也赶上来,护着嚎哭的男孩,也跟着替孩子赔礼道歉。一边心疼不已地给儿子擦眼泪,一边还在轻声劝丈夫不要训孩子。 “你也太宠他了,这样怎么——” 男人对上妻子也没了脾气,低声反驳半句,就又妥协地轻叹口气,收回手转身。继续和食客道起了歉。 他们夫妻态度都诚恳,也立刻做出了赔偿。被撞翻餐盘的食客渐渐消了气,训了那个没规矩的男孩子几句,也就接过了重新送上来的餐盘坐到了一边。 中年夫妇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让开地方给服务生收拾,又尽力把儿子重新安抚了下来。 女人还在维护着儿子,怎么都不许当父亲的教训:“小孩子胆子小,你别吓到他了,将来要留下阴影的。” “知道你心疼儿子,可也该教他做人的道理了。玉不琢不成器,是不是?” 男人看起来像是老师之类的工作,说话声音不高,措辞也习惯性地斯文儒雅,好脾气地轻声劝慰着妻子。 他也毕竟心疼儿子,替男孩擦了把眼泪,示意站在边上的林暮冬:“还有这位先生,什么都没做就被泼了一身可乐,咱们还得给人家道歉……” 女人点点头,抬头看过去,正要说话,视线却忽然一滞。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整个人都像是僵住了似的,本能朝后退了一步。 叶枝蹙了下眉。 女人盯着林暮冬,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警惕和抵触,一身的知性温柔都不见了,几乎像是全然换了个人。 她的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厌恶反感一闪即逝,又渐渐显出一点无声的哀求。 她像是比谁都恨他,却又不得不求他,嘴唇抿的发白,微微摇了下头。 叶枝清晰地察觉到林暮冬的手抖了一下。 他的神色依然平静,平静得像是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全部的惊涛骇浪和鲜血淋漓,都被尽数掩在暴雪下,藏得无人可触。 他慢慢摇了下头:“不用赔了。” “不值钱。” 他垂着视线,像是想多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是低声重复:“不用赔了,叔叔。” 叶枝忍不住攥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那么凉,攥得那么紧,手臂绷得仿佛随时会霍然推开眼前的一切,带着她径直推门离开。 可林暮冬却只是静静站着,张了几次嘴,肩背一点点朝女人弯下来,声音轻得听不清:“……阿姨。” 女人轻轻松了口气。 孩子的父亲正低声教育儿子,没察觉两人间的暗流,依然歉意地坚持想要赔偿。林暮冬已经转身,牵着叶枝出了门。 -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夜里比白天气温降了不少,风刀割似的打上来,冻得人骨头里都像是冒着寒气。 林暮冬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却像是全然没察觉似的,依然牵着她,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叶枝实在忍不住担心,握了握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林教练。” 林暮冬没应声,依然往前走。 叶枝抿了下唇角,稍稍停住脚步:“林暮冬。” 这次林暮冬的脚步终于微顿了下,视线动了动,抬起来,无声迎上她的。 叶枝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问,半晌才抿了下唇,晃晃他的胳膊:“你不冷吗?” 林暮冬摇摇头。 他好像真没觉得冷,神色都是有些茫然的,目光本能循着声音落在她脸上,瞳底却空洞得像是什么都没有。 叶枝心口忽然狠狠疼了下。 小姑娘用力抿着嘴,忍了又忍,眼圈还是一点一点红了。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她泛着红的眼尾,像是被烫了,蓦地一缩,瞳底也短暂清醒了似的,跟着微涌起一点光。 “别哭。”他出声,轻轻去抚她的眼尾,“我没事,手腕没事。” 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小姑娘却已经红着眼圈抬起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凶巴巴拉开羽绒服拉链,把他整个一块儿裹了进来。 两个人都微微打了个激灵。 林暮冬身上太冷了,冷得像冰,内外的寒意裹挟着他,像是夺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温度。 叶枝冻得上下牙轻轻打战,却依然努力张开手臂抱他。 小姑娘手脚并用,一个劲往他怀里拱,踮着脚用脸颊去暖他的颈间,背后张眼睛似的伸出手,啪地打掉了林暮冬想要隔开她的手。 林暮冬身上僵了下,一点点放下手臂:“太冷……” “我不怕。”叶枝吸吸鼻子,更往他颈间贴上去,“我就喜欢冷。” 林暮冬呼吸微滞,无声站了一阵,慢慢阖上眼。 他抬起手,把叶枝抱进怀里。 “不喜欢。” 叶枝心口一跳,蹙紧了眉抬头。 林暮冬垂着眼睫。 他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在想,手臂圈在她肩膀后面,被她的体温一点点染上模模糊糊的暖意。 “我不好。”他声音低低的,微哑,藏着血和伤痕,“不喜欢。” 叶枝微微蹙了下眉,仰起头:“什么呀……” 林暮冬摇了下头,还要再说什么,肯德基的门忽然轻轻响了下,那个女人走了出来。 他们没走远,女人张望一圈就看到了,犹豫一瞬,还是朝他们走过来。 叶枝用力抿了下嘴唇。 小姑娘灵巧地从厚厚的羽绒服里脱出胳膊,把袖子在林暮冬身后打了个结,围巾也摘下来给他围上,自己在羽绒服里转了个圈,把他牢牢挡在了身后。 女人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枝挡着身后的人,寸步不让,嘴唇抿紧了,绷着小脸看她。 女人抬头看向林暮冬,张了下嘴。 她像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顿了顿,才又很生疏地试探着开口:“你的……女朋友?” 林暮冬抬起手,把叶枝轻轻往怀里抱了抱。 他安静得像是关闭了对外界的感知,却依然对怀里的小姑娘有一点知觉,垂着眼睫,声音很轻:“我想回家。” 叶枝仰起脸,用力点点头:“好,我们回家。” 林暮冬现在的状态无疑是不适合开车的,叶枝虽然有驾照,可也从来没真碰过车。来回望了望,就把羽绒服解下来披在林暮冬身上,牵住他的手往路边走过去,准备先打辆车回家。 女人像是没料到眼前的情形,愕然一瞬,快步追过去:“等等!” 她赶上来,皱紧了眉,看着眼前明明长得软绵绵毫无攻击性的小姑娘:“你是他的女朋友吗?你放心,我不会管他的任何事,我只想和他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两个人虽然在一块儿了,可还从来没回答过这种问题。 叶枝攥着林暮冬的手,被她一而再再而三问得几乎有些局促,耳廓红得发烫:“是……是呀。” 小姑娘开始的嗓子还软,想起刚才女人视线里的厌恶冷淡,反而被气得莫名有了底气,把林暮冬弄脏了的衣服接过来抱着,抬起头一口气说下去:“我是林教练的女朋友,我现在要带他回家了,您也快回家吧。” 身后的人忽然动了动。 林暮冬像是对她的话有了一点反应,慢慢往前迈出一步,彻底把只穿了毛衣的小姑娘护进怀里,用身体替她挡着风。 他抬手,轻轻碰她的额发,肩背倾下来:“不要生气……” 叶枝心口疼得快要炸开了。 她不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份,却依然不打算在她面前掉眼泪,用力揉了两下眼睛,把脑袋顶在他掌心下蹭了蹭:“你放心,我不生气的。” 女人的脸色有些难看,终于再忍不住,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林暮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也激动起来,上前一步:“你们家还折磨得我不够吗?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想再看见你那个混蛋人渣父亲,也不想再看见你,不要来破坏我的生活!” “你跟他长得一样,骨子里也都一样。他骚扰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我现在解脱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了。我丈夫根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你只要不出现就好了,只要不出现就好了……” 她显然恨极了他,神色已经有些失控:“你到底来干什么,没钱了想要钱吗?还是又让我配合你做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经病治疗?你得了神经病跟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跟他生下你,我已经够后悔了!” 叶枝的心脏狠狠缩紧,一点点沉下来。 她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面前的女人就是林暮冬的妈妈,听她说的话,她和他父亲的婚姻无疑是一点都不幸福的。 可能是因为性格不合,所以渐渐互相厌倦,可能是因为处事差异,一点点出现越来越多的摩擦。 也可能她也是个可怜人,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事,遭受了过分的遭遇,积攒了太多无处排解的恨意。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承受这一切的,都不该是那个不经同意就被生下来,又不经同意就被厌恶和抵触的,流着着两个人共同的血的那个孩子。 不该是他。 林暮冬垂着眼,像是主动关闭了对外界的所有知觉,对她的话也毫无反应,只是低头静静看着叶枝。 他还记得她不会跟人吵架,记得她胆子小。拢在她背后的手臂一点点抬起来,按在她耳朵上,想要替她挡住外面尖锐刺耳的吵闹。 叶枝眼眶蓦地烫了烫。 她紧紧阖了下眼,重新睁开,朝他弯起眼睛笑了笑。 小姑娘的笑容依然柔软干净,眸子清亮得像是明净的新雪,细细覆在他胸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林暮冬定定看着她,眉峰一点点释开,唇角竟然也回应似的,牵起一点极细微的柔软弧度。 叶枝弯着眼睛,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又握着他替她捂住耳朵的双手,放在了他自己的耳朵上。 牢牢堵住了。 女人面容扭曲,原本知性优雅的影子彻底不见了,还在拼命诅咒他,越来越恶毒,什么难听的话都劈头盖脸落下来。 叶枝回过身:“阿姨。” 她的嗓音软糯,却像是莫名添上了安静柔韧的力量,轻轻开口就截断了她的话。 女人警惕地看着她。 “林教练管您叫阿姨,我就跟着叫了。” 叶枝朝她抿了抿唇角:“我们是来约会的,今天见到您和您的家人,就只是一个意外。” 小姑娘勇敢极了,张开手臂护着身后的林暮冬,言语轻缓条理清晰,一点点讲着今天的经过。 女人怔了怔。 她的情绪太激动了,见到这张脸的一刻恨意已经侵蚀了她的全部理智,直到现在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抬头扫了林暮冬一眼,却依然忍不住厌恶,飞快挪开视线,冷声开口:“那就请你快把他带走,我已经不是他的母亲了,也和他的父亲没有关系。我要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叶枝弯弯眼睛,轻声打断她:“有件事,您可能还不知道。” “林教练已经有新的爸爸妈妈了。” 她掏出钱包,把自家父母的照片亮出来,递到她面前:“您看,这是他的爸爸妈妈。” 上楼 女人脸上一瞬间僵了。 她像是有些没回过神, 皱紧了眉看着叶枝, 视线错愕地来回扫着, 张了张嘴, 没能说得出话。 叶枝不再理她, 转回身, 摸索着去拉林暮冬的手。 小姑娘已经挺生气了, 又不想影响到他,努力扬起笑容抬头,却忽然微微一怔。 林暮冬看着她, 淡白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喉结微动。 那双眼睛是从最沉的黑夜里熬过来的,深起来几乎不可见底, 不熟悉的话, 第一眼看见就会被吓上一跳。 ptsd的应激发作正死死折磨着他。 叶枝曾经查过资料,创伤后应激障碍会在刺激下发作闪回, 出现闯入性的回忆片段, 不论时间、不分场合, 把患者拉回最抗拒和恐惧的回忆里, 反复重新经历那一次的事件。 在这种状态下, 保持清醒几乎是天方夜谭, 没办法对外界刺激做出完整的察觉和反应,更不可能主动跟人有什么交流。 可林暮冬却确确实实地在试图发出声音。 他的视线依然是空的,落点不清, 却好像有微弱的光亮丝丝缕缕亮起来, 涓滴汇聚成薄薄的一层。 他在主动挣脱这种状态。 他在极力凝聚起目光,想要看着她,想要和她说话。 叶枝鼻子忽然一酸,用力抿了下嘴唇,拉起他的手,在脸上轻轻贴了贴。 小姑娘才生了场气,脸颊气得热乎乎的,贴在林暮冬掌心,一点点替他暖热了,又翻过来。 “没关系的,我们还有好多时间,都可以说,可以回家慢慢说。”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手背,微仰着头,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上他干燥的眼尾。 “林教练,你不是要带我回家的吗?” - 出租车已经开远,女人依然定在路口,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叶枝才不关心她想些什么,屈起条腿侧坐在后排,替林暮冬扣上安全带,又拉着他的手抱进怀里,一点点地替他暖着手。 不用再看见那个女人之后,林暮冬的状态就比刚才好了一点。 能对她的话做出反应,能简单地回答她的话,被小姑娘不由分说把热奶茶的吸管塞进嘴里的时候,耳朵甚至还不自觉地跟着泛了红,很短暂地浅浅笑了笑。 他坐得安静,几乎有些很显眼的温顺。深邃眼瞳净得近于纯粹玉质,盈着她,慢慢弯起。 那一点点在世事磋磨里过早成熟、早已经藏得难得一见的少年气,忽然就跟着悄悄探出来。 叶枝问出了林暮冬家里的地址,拜托司机开到小区门口,正捧着奶茶一本正经催他喝。抬眼想要说话,正好迎上那个浅到几乎来不及觉察的笑容。 她的心跳蓦地快了快。 小姑娘红着脸,耳朵也不自觉地跟着发起了烫,埋进他颈间嘟囔:“笑什么呀……” 林暮冬张开手臂抱着她,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眼廓依然微弯。 他低下头,喉结轻轻动了动,听着她的喝了两口奶茶,下颌慢慢搭在她柔软好闻的短发上。 叶枝收收手臂,脸颊更往他颈间贴了贴。 他的心跳终于稍微平稳一点儿,没再像之前那样急促紊乱得吓人了。 颈脉一下下跳动,温度透过皮肤,染上一层安静的柔暖。 街道清净,两侧的路灯顺着前行的车辆,逐个投下变幻的光影。 叶枝稍稍放下心,趴在他肩膀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轻声跟他说话,一边抽空给射击队里发了几条消息。 还没到地方,柴国轩忧心如焚的短信就一条接一条发了过来。 老人家在射击队待了大半辈子,眼下的大半精力都放在这个多舛的徒弟身上,一听叶枝说遇到了点事情,立刻担心得不成,急得恨不得就立刻打车飞过来。 叶枝及时给柴队发了几条消息报平安,一条条仔细看过短信,收起手机,忍不住微微出了神。 握着的手上力道忽然轻轻变了变。 叶枝抬起头,正迎上林暮冬的视线。 他显然是察觉到她情绪变化了,眉峰微蹙起来,定定看着她,瞳底无声显出些紧张。 叶枝展开眉眼,摇了摇头:“没事呀,我在替你请假呢。” 她放下手机,一点点交代他:“你要好好休息,今天晚上不能回去。柴队已经同意了,说是队里没什么事,明天晚上再归队也行的……” 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着急,细细跟他说着队里的事,拉着他的手。一直等到了林暮冬重新放松下来,又温声嘱咐他阖上眼休息一会儿。 射击队其实也不完全了解林暮冬家里的情况。 照理来说,进队的队员都会有最基本的家庭情况普查,但也不会做什么太严格的检查,大都是交给队员们自己填了表格,也就算是统计完成,直接存进了档案。 林暮冬当初交上去的资料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直到第一次集训结束,柴国轩才终于隐约发现了些不对。 别的青少年队员都有父母亲人来探望,再不济也会寄东西写信,打电话嘘寒问暖,就只有林暮冬却始终都只是一个人。 没有人找他,放假了他也不离开基地,不是泡在练枪房练枪,就是留在宿舍里自学,补习比赛耽误的文化课。 柴国轩问了几次都没问出来,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没再逼着他说,只是逢年过节偶尔会强行把他拽回家,叫他跟着一块儿吃一顿饭。 直到上次的意外。 治疗进展不大,林暮冬的意志比一般人强出太多,在这种心理疏导的情况下,却反而成了对治疗的最大阻力。 负责治疗的专家说了,这种情况必须要结合亲人的陪伴和支持,才能有希望走出困境。 柴国轩实在急得没法了,咬牙私下按着林暮冬当时填的内容联系了他的父母,才知道原来他父母早就离异多年,父亲在他入队前就已经去世,母亲也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柴国轩在电话里把事情告诉了林暮冬的母亲,希望她能来配合儿子的治疗,却被回绝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柴国轩发过来的短信满满当当占满了屏幕,一眼就能看出来,老人家到现在还被当时的事气得不轻。 叶枝扶着安静阖眼的林暮冬,一点点把短信删掉,按灭屏幕。 联系当然不是当面进行的,可今天的情形却叫她隐隐约约觉得,林暮冬应当知道这件事。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母亲拒绝了来帮他治疗“神经病”,说他不好,说他讨债,说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一直都知道,生他的母亲有多恨他。 所以他那时候会突然沉默,会想要避开她,甚至会在迎上她的目光的时候,逼迫着自己叫她“阿姨”。 所以他从来都无处可退。 他面前是鲜血淋漓。 背后是万丈深渊。 / 出租车到了小区门口就停下,叶枝轻轻晃醒林暮冬,和他一起下车,找到了林暮冬住的那一幢楼。 洒上可乐的外套被小姑娘抱着,坐在车上一通猛擦,用了大半包湿巾,现在已经烘得半干了。 林暮冬穿着那件外套,牵了叶枝的手,没有朝电梯过去,反而走向了一旁的楼梯通道。 叶枝仔细回忆了下林暮冬说过的住址,张了张嘴,提心吊胆晃他的手:“林教练……” 林暮冬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 叶枝仰起脸,小心翼翼:“你们家——不是在二十九楼吗?” 林暮冬点点头。 被小姑娘树袋熊似的抱着暖了一路,他的状态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视线静静拢着她,声音轻缓低沉:“怎么了?” 叶枝:“……” 林教练可能还有一点儿没有康复。 叶枝忧虑地眨了眨眼睛,回头看了看电梯,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她皱着小脸,忧心忡忡的,软绵绵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又反复来回地试了试温度。 林暮冬看着她,眼底渐渐泛上一点柔和。 他没多解释,只是背转过身,半蹲下来:“来。” 叶枝怔了怔。 “电梯……是坏了吗?” 小姑娘脸皮薄,探过脑袋瞄了瞄依然亮着的上行指示灯,耳朵尖慢吞吞红了:“等电梯呀,多等一会儿,不着急的……” 谈恋爱当然是可以背的,可背一下是甜甜蜜蜜的情趣,背着上二十九楼就不是了。 叶枝有点儿后悔自己今天吃了那么多东西,原地悄悄踮了踮脚,试图稍微估量一下自己现在的重量。 林暮冬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叶枝脚一软,整个人塌回地上,眨巴着眼睛看他 林暮冬慢慢倾下肩膀,搭在她肩头,抬手圈着她。 他站着,像是在心里做着什么反复的演练,隔了好一阵,精干利落的短发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像是头独行惯了的孤狼,把锋锐的利爪尽数严严实实裹起来,笨拙地、全然生疏地学着,把脑袋搭在她肩膀上,硬邦邦地,小心翼翼地试着蹭她。 他低着头,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又响起来,很轻:“我想走楼梯。” 叶枝眨眨眼睛,心里止不住地一软。 不论怎么是什么要求,总归他想做什么,终于会好好地跟她说了。 这幢楼有三十层呢,二十九楼也不是特别特别的高。 她脸上泛着红,抱住肩头的脑袋拍了两下,声音轻轻的:“那我陪你呀……” 肩头的脑袋摇了摇,声音闷闷传过来:“还想背你。” 叶枝:“……” 几分钟后,终于学会了主动提要求的林教练背着心软的叶队医,如愿以偿地一层层上了楼。 射击队一样会进行体能训练,林暮冬的身体素质非常好,上了七八层呼吸都没怎么变。一手托着背上的小姑娘,走得稳稳当当。 他的脊背宽阔劲韧,顺着力道显出流畅肌肉,透出融融微温。 叶枝脑袋搭在他肩上,看着每过一个转角就顺着小窗户洒进来的皎洁月色,好像也有一点明白了林暮冬为什么执意要走楼梯。 月光清亮,流水似的淌下来,泄开一地银光。 林暮冬一层层向上走。 楼层毕竟太高了,他的体力也在渐渐消耗,薄薄的汗水覆在皮肤上,又顺着额角缓慢滑落,坠在领口,洇开一小片微深的痕迹。 他开始有一点儿喘。 速度依然没有放慢下来。叶枝有点儿担心,努力抱住林暮冬的肩膀,替他分担一点儿力气,小声给他做工作:“不要太辛苦了,实在不想坐电梯的话,我们一起走上去也没关系,我经常爬楼的……” 话音忽然一顿。 一滴水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不是冰凉的汗水,微温,又转眼被周围的空气吸净热意。 林暮冬呼吸有些急促,轻咳冲破肺门,短促的哽声一眨眼就被新的喘息压过去。 他像是只不过有些体力透支,沉默安静地朝上走着,越来越多微温的液体打在她的手上,顺着滑落下去,湿漉漉一片。 叶枝心口微微一颤。 她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再多说话,温顺地靠回他背上,安安静静地给需要发泄的林教练当起了配重。 楼道里寂静,只有均匀稳健的脚步声,夹着断续的喘息,在不大的空间里清晰回响。 叶枝慢慢伏下来,贴着他,收拢手臂。 他背后现在是她了。 以后也会是她。 - 二十九层楼,林暮冬走到门口,刚慢腾腾下去的电梯还没来得及追上来。 他已经整理好情绪,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把脸,除了眼眶依然隐约微红,已经看不出什么别的异样了。 林教练的底盘有点高,叶枝趴在他背上下不来,探着脑袋,眼巴巴看着他掏出钥匙开门。 门转开,林暮冬抬手开灯,光线洒下来。 屋子里的装修风格几乎有些冷淡得过了头,没有任何一点额外的装饰,像是直接买来的样板间,干干净净光溜溜的,除了必要的家具,没有多出来任何一样不需要的东西。 连拖鞋都只有一双。 林暮冬站在门口,攥了攥拳,懊恼重新涌上来,无声闭了下眼睛。 房子是他在进了射击队之后买的,只是打算当个落脚的地方,没刻意回来过,只是定期请人收拾。自己的屋子里有什么、没有什么,都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回来的时候脑子里实在太乱,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根本不像能招待人的样子。 背上的小姑娘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空荡荡的房子,多半是被吓着了,安安静静的,趴在他背上一声不吭。 林暮冬紧紧手臂,吸了口气想要开口,叶枝却忽然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松开只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 “林教练……” 小姑娘很忧虑,看了看孤零零的一双拖鞋,努力从他背后探出了一点儿脑袋来:“我今天晚上……还能下来吗?” 电话 林暮冬微怔。 叶枝真心实意地担忧着, 脑袋搭在他肩膀上, 仔仔细细盘算:“倒是可以先坐在这里……你累不累呀?我坐一会儿也可以的, 你先去歇一会儿, 然后再换我穿……” 她一点儿都没不高兴, 趴在他背上, 小司令官似的, 指指这里指指那里,认真地给他出着主意。 小姑娘的嗓音细糯柔软,短发亲昵地贴着他, 软软蹭着他的颈窝。 冰冷空旷的屋子,忽然像是跟着融融地暖和起来。 叶枝还在仔细计划着路线,林暮冬已经背着她转了个身, 把她轻轻放在了鞋柜上。 鞋柜的高度刚好, 坐在上面正好能和林教练一样高。 叶枝对这个高度的视野跟空气有点儿上瘾,轻晃着两条腿, 朝转回身的林暮冬弯了弯眼睛, 抬手去替他擦汗:“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你先去换衣服, 累了要休息——” 林暮冬贴着她的手掌, 轻轻摇头:“不累。” 叶枝不信, 一本正经地还要再唠叨他,林暮冬已经张开手臂,把她整个圈进了怀里。 她坐在鞋柜上, 小小的一只, 被他的肩臂裹住了,就只剩下了一颗不大的脑袋。 叶枝抬了抬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乖乖地主动抬手抱住他:“现在要换抱的了吗?” 林暮冬微哑。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手臂揽在她背后,整个圈着,把小姑娘稍稍往上提了下。 叶枝眨眨眼睛,有点儿好奇,偷偷地收回脑袋,研究着他的神色。 林暮冬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只是要稍微安静些,额间颈间泛着层薄薄的汗意,垂着眼睫,一点点地替她脱外套。 他的动作又轻又小心,拉开拉链,一只手搭在领口,稍稍向下,把她的胳膊从羽绒服里带出来。 认真专注,像是替她脱衣服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叶枝上一次见到他这种神色,还是在林暮冬练过枪之后,拆卸下来零件准备放回枪盒里的时候。 叶枝乖乖地任他动,依然眨着眼睛,仰头望着他。 林暮冬垂着眼睫。 他的睫毛很密,这样垂下来,就会投落下一小片阴影,正好把瞳光尽数敛进去。 叶枝抬起手,轻轻碰上去。 小姑娘的指尖温暖绵软,覆上一点点柔和的痒意。 林暮冬动了动眼睫,抬起来,漆黑安静的瞳底显出微微询问。 “林教练。”叶枝望着他,在口袋里摸了摸,“你站住,不要动。” 林暮冬拿着她的外套,瞳光动了下,听话地不再动弹。 叶枝摸出张纸巾,把他又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认认真真替他擦干净了额间的薄汗。 “以后不准这样啦,会着凉的。” 她温声嘱咐着,摸了摸他的脸颊,又抬手拂上他的眼睛。 林暮冬顺着她的动作阖眼。 气流拂过额间,温软柔润的触感落在他的眼皮上。 轻轻软软。 小姑娘大概也紧张,嘴唇都微微发着颤,有点儿迟疑有点儿生涩,却一点儿都没退开。张开双臂牢牢抱着他,细细地、一点一点地亲着他阖起的眼睛。 林暮冬屏住呼吸。 他的胸口像是被瞬间抽干了空气,滞的发麻,心脏却砰砰跳得飞快,像是要冲破胸壁。 疼痛紧跟着,后知后觉地清晰蔓延开,割开一层一层的冰,把他从漂浮着的黑暗里拉出来。 林暮冬一点点弯下肩背。 他单手扣在她身侧,慢慢开始呼吸,手臂曲起来,环着她,睁开眼睛。 小姑娘心脏不自觉地跳了两下,停下动作仰头。 林暮冬定定凝着她,黑眸专注深邃,随着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慢慢泛起些叶枝不太熟悉的光芒。 他看着她,瞳底深得要命,好像只要她稍稍一碰,就会被整个吸进去。 叶枝轻轻咽了口唾沫。 她的眼睫忽闪了两下,躲开他的视线,耳朵尖悄悄红了。 她一只手撑着身体,空着的手伸出来,摸索着,找到林暮冬的手,主动递过去。 林暮冬的手臂微微一悸,凝了她半晌,整个人几乎绷成射击时最专注的状态,一寸寸俯身,试探着,慢慢覆上她的唇。 “不喜欢……”林暮冬的嘴唇冰凉,有一点儿干燥,轻轻贴着她的唇瓣,“就跟我说。” 叶枝没应声,用力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小姑娘勇敢极了,纤细白皙的脖颈扬起来,视死如归似的,紧紧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的气流交汇纠缠,又细细绵绵地散进空气,好像也把微凉的空气染上一点淡淡的热度。 林暮冬低头,一点点吻下去。 他的动作生疏,也全然没有技巧可言,动作却温柔小心得几乎叫人眼睛发酸。 唇瓣贴合,轻轻磨蹭着,舌尖一点点启开唇齿,染上她的体温。 陌生的触感和熟悉的气息,唇舌纠缠,灼烫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 叶枝心跳飞快,身上的力气都不听使唤地散干净了,整个人软绵绵靠在他胳膊上。本能攥紧了林暮冬的衣服,不自觉地轻轻呜咽了一声。 林暮冬瞬间停了动作。 他飞快退开,胸口急促起伏着,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不舒服?” 叶枝堪堪恢复心神,才想起来呼吸,胸脯立刻急促地起伏起来。 她整个人都热得快熟了,红着脸摇头,飞快往他怀里钻进去。 林暮冬呼吸同样不稳,及时伸出手臂抱住了她,把人稳稳接在怀里。 叶枝害羞得不行了,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埋在他胸口,掰也掰不开。 林暮冬低头,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悬着的心好不容易一点点放下来,试着摸了下她的头发。 叶枝没反应。 他迟疑一瞬,试着把手挪开。 才稍微离开一点儿,叶枝立刻准确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好凶地啪叽按回了自己脑袋上。 然后又飞快重新缩成了个快烫熟的小球。 林暮冬怔了下,低头看着她。 他的瞳底慢慢融开温存暖意,阖上眼,轻轻笑起来。 笑声很低,在胸膛里温柔轻震,透过胸壁,落在小姑娘贴着他的耳朵里。 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他笑起来,叶枝眸子忍不住亮了亮,又不争气地一酸。 她揉揉眼睛,吸了下鼻子抬头,攥着他的衣服,小声训他:“你还笑呀。” 才出了一点儿声音,他就退得那么快,下一次她要是咳嗽一声,他们估计就不要再想抱着亲了。 小姑娘从来都很有计划性和前瞻性,蜷着埋在他胸口,难以自拔地陷入了新的担忧:“照这个进度,我们大概要到三十岁才能进入下一个流程了……” 林暮冬微怔,垂下头望着她。 他的脾气好得不行,挨训也安安静静地听,很配合地垂着头,把怀里的人整个往上托了托,让她训得省力气一点儿。 他不说话,眼睛却仍然是微弯的,光芒沉静清彻,盈着一点温柔至极的暖暖笑意。 叶枝就一点儿都训不出来了。 好不容易见到他心情这么好,小姑娘的气也跟着消了大半。在他怀里动了动,换了个姿势仰起头,最后鼓起仅剩的那点脾气,一下一下戳他胸膛吓唬他:“再这样,以后就不准你亲我,只准我亲你啦。” 她本想吓唬吓唬他,却没想到林暮冬不仅一点儿都没吓到,反而微扬起眉,把她往起托了托,认真地跟着阖了眼。 叶枝:“……” 她觉得她的林教练可能被人假冒了。 小姑娘本来还半真半假的那点儿小脾气被林教练的不配合一激,气鼓鼓抿了嘴,腮帮子微鼓起来,严肃地抬起头,准备很认真地跟他讲不能什么时候都怕自己疼的道理。 才抬头,她的话头却又停下来。 林暮冬抱着她,静静阖着眼,耳廓微红,唇角还噙着很浅的笑意。 他的脸色还有些不好,唇色也淡,但那一点笑影却显得异常知足,软融地栖落在眉梢眼尾。 像是个满心期待地、等着拆礼物的小孩子一样。 叶枝眼睛不争气地酸了,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肩膀,抬头在他唇畔碰了碰,隔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轻轻磨蹭了下。 林暮冬呼吸轻滞,抱着她的手蓦地收紧。 “没事的,没事的……” 叶枝抱着他,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打圈,嗓音轻轻的:“以后我都在了,我一直都在了,我们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 林暮冬喉结轻滚,静了片刻,抬手轻轻抚上小姑娘的发顶,垂下头想要和她说话。 才一开口,叶枝放在边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两人一跳,叶枝连忙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忽然想起一直以来忘了的事,心头忍不住跳了跳。 ……还是要害怕的。 小姑娘当时气得要命,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现在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爸妈其实还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多了个儿子。 不光不知道多了个儿子,还不知道她跑到他们多出来的儿子家里来了。 叶枝从小到大也没撒过谎,对着手机紧张起来,扯了扯林暮冬的袖子示意他放下自己,跳下来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手贴裤缝站得笔直。 林暮冬松开手,眼睛里的询问短暂停了一瞬,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朝小姑娘轻轻弯了下眼睛,抬手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发,俯身换了拖鞋,同她作口型:“再等一会儿。” 叶枝接通电话,下意识迎着他点了点头。 林暮冬拢着她的头发,又轻轻揉了下,静静看了她一阵,回身进了房间。 叶枝有点没想清楚他要做什么,又急着接爸爸的电话,犹豫一会儿,还是按下接听:“爸爸,我还要过一会儿回去……” 她已经给家里说了可能要晚回去,叶父打电话过来,也只是想确认一下宝贝闺女的安全,其实并没追问太多东西。 叶枝抱着电话,一边提心吊胆地应着,一边瞄林暮冬进去的那扇门。 “玩儿得开心吗,同学们还熟不熟?” 叶父没急着撂下电话,依然温声慢语地给她讲:“明天是工作日,你的同学一定都忙。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不舍得人家也不要留得太晚了,要懂事,多照顾照顾人家……” 叶家是叶母说了算,家里唯一的一个小宝贝被妈妈宠得不谙世事。叶父从不顶撞老婆,默默养成了和女儿聊天的习惯,总会见缝插针给叶枝讲讲和人相处的道理。 即使讲道理,叶父也从来都又耐心又温柔。叶枝很喜欢听爸爸说这些,眨巴着眼睛一下下点头,脑海里却忽然跳出林暮冬临转身时的目光。 林暮冬显然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又什么都没说。 他准备被她亲的时候还那么高兴,干净柔和的笑影藏在眼底,快藏不下了,所以赶快拿眼皮遮上,唇角又忍不住抬起来。 他今天好需要人陪。 可他一定是当她接电话就要走了,所以才会叫她再等一会儿,可能回去换件衣服,就准备出来送她回家了。 叶枝抿抿嘴唇,侧过身靠在门上,蹲下来抱住膝盖,小声对着电话:“爸爸,我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啊……” 叶父:“??” 叶父瞬间就不耐心不温柔了:“跟谁?在哪儿?谈恋爱了吗?” 叶枝:“……” 叶父从叶枝八岁起就开始担心这一天,瞬间脑补出对应的一幅幅画面,心急如焚:“带你回家了吗?帮你脱衣服了吗?抱着你放在鞋柜上亲了吗?” 叶枝:“…………” 她怀疑爸爸可能在她身上装摄像头了。 如果现在说是,她爸爸可能现在就会忽然变身,眼睛放光那种,然后从郊区的别墅直接飞过来。 小姑娘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打了个哆嗦,攥了攥拳,努力给自己打着气:“没有的……” 必须得尽快把谈恋爱这种话题岔开才行。 叶枝脑海里的雷达滴滴滴响着,飞快梳理着乱糟糟的念头,努力试图找到能够引开局面的话题:“我——我是想说,爸爸……” 林暮冬换了件衣服,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转出门,准备送家里已经打电话来催的叶枝回家。 出了卧室,正看见小姑娘蹲在门口,小仓鼠似的抱着膝盖,依然在举着手机轻轻说话。 林暮冬脚步顿了下,没有过去打扰,重新向后退了一步。 卧室门轻轻合拢,叶枝也终于在叶父的追问下勉强找到了个新的话题,顾不上考虑就脱口而出。 小姑娘实在走投无路了,嗓音急得有点儿发哑,轻飘飘的,颤巍巍从门缝里钻进来:“爸,爸爸……你想要一个儿子吗?” 曙光 林暮冬:“……” 他可能得立刻把人送回去了。 说不定只能送到一半, 然后就会在路上被她一路杀过来的爸爸妈妈截住, 逼着他把他们被绑架了的宝贝女儿交出来。 林暮冬垂了下视线, 抬手扶上门。 小姑娘细细的嗓音又从外面传进来。 “……不是的, 爸爸, 不是二胎, 不要你和妈妈生……” “也不是的, 爸爸,你听我说——” “对……是,是一个活人。不是我新喜欢的明星, 是真人,他很好……” “不是的还没有到领证爸爸你不要拿刀——” 小姑娘的嗓音忽然急起来,语速难得的快了一次, 音量稍微提高, 话音就又接着一顿。 空气安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下去, 嗓音轻轻的:“爸爸, 我好想抱抱他, 好想让你们抱抱他……” 林暮冬轻轻一悸。 他站在门后, 扶着门的手慢慢放下来, 指腹一点点滑过冰冷的门沿, 垂下,虚握着攥起。 叶枝蹲在门口,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溢出眼眶, 顺着脸颊啪嗒掉下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小姑娘被养的太好了, 哪怕有父亲不时带她见识外面的世界,也依然认为爸爸妈妈就都应当是相爱相敬的,都爱着自己的孩子,都会成为孩子身后最坚实的依靠。 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孩子如避虎狼、百般厌弃,在他需要父母陪伴的年纪冷漠地弃之不顾,在他受了伤,很疼很难熬,最需要家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再添上一刀的。 那为什么要把他生出来。 为什么不经同意就把他生出来,又不经同意就不爱他。 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林暮冬,叶枝一直努力压着难受,现在听到爸爸的声音,心脏都难受地揪在了一块儿,抱着手机低低哽咽,眼泪往下掉得停都停不住。 叶父瞬间慌了,把刀和宝贝女儿想抱男人都抛到身后,急得语无伦次:“宝贝乖——宝贝,爸爸不拿刀了,乖,别哭,别——” 话说到一半,电话已经被惊闻女儿被丈夫惹哭的叶母不由分说抢了过来。 叶枝抬手用力抹着眼泪,嗓音轻轻打颤:“妈妈……” “妈妈在,怎么回事?” 叶母没听见前半段,看见叶父抄刀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干脆利落单刀直入:“想在男朋友家过夜你爸不让?” 叶枝含着眼泪:“……” 叶母当她默认,一口答应:“妈妈让,宝贝不哭,你爸不让妈妈就离家出走,他会知道怎么办的。” 叶父:“?!” 叶父不甘心:“闺女还那么小!万一被人骗了——” “我第一次跟你回家才二十岁,我爸妈都不知道呢。” 叶母跟叶父是大学自由恋爱,大一在一块儿,毕业就直接结了婚,闻言毫不留情出言戳破:“你抱着我在鞋柜上亲的时候怎么没说我年纪小?” 叶父:“……” 叶父被暴击得说不出话,忍着心痛磨蹭开,蹲在边上霍霍磨刀。 母女俩的话题要丰富得多,叶母三言两语就哄得宝贝闺女停了眼泪,不着痕迹套着话,没过多久就弄清了小姑娘想给他们带回家的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现在在林教练的家。” 怕让林暮冬听见再难过,叶枝的声音压得轻,好多事也努力含糊不讲,却还是忍不住又把自己说得红了眼眶:“妈妈,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啊……” 她太入神,直到自己被人轻轻抱起来,才发觉林暮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卧室。 叶枝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出声,林暮冬却只是摇了摇头,抚了下她的头发,抱着她小心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或许是小姑娘用的措辞太小心柔和,也或许是因为这些事对他来说无非只是些既定的事实,哪怕听见了叶枝的话,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多明显的反应,只是俯身拢着她,又在她身边加了一床充当靠枕的被子。 叶母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听得连气带心疼,正在电话里义愤填膺地发脾气。叶枝有点儿紧张,抿了抿唇,一点点扯他衣袖:“林教练……” 林暮冬在沙发边半蹲下来,转过手掌,拢着她的手,朝她浅浅地笑了下。 他的神色很平静,目光安安静静地凝注着她。 好像只要她在,这就是他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至于剩下的事,都是要排在好好看着她之后才要去管的。 叶枝鼻子一酸。 她的林教练比她想的还要更坚强好多。 一般人哪怕只是遇到这些事,都会难过得不行。可林暮冬在遇到这些事的同时,还在马不停蹄地训练、比赛、夺冠,在把射击队的担子扛下来,带着手腕的伤,承受着数不清的期许和压力。 他那么好,那么厉害。 叶枝也学着他坐直,用力眨去眼睛里的水雾,握着他的手,往沙发上拉了拉。 林暮冬微哑,顺着她的力道稍稍探身,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做口型:“我去倒点水。” 他担心她在门口蹲得太久会腿麻,才出门把叶枝抱过来,并没有要听她打电话的意思。 小姑娘什么都可以说,他也不会因为听见了这些,就真的难过黯然难以自处。 他要做的事都太多,要带队,要练枪,要比赛,没有时间供他停下来舔舐伤口。 林暮冬俯下肩,抱着叶枝稍稍往上坐了坐,让她靠在那床被子上。正要起身,叶母的声音恰巧从电话里传出来。 “他们家不疼咱们家疼,都是好孩子,凭什么这么欺负?” 叶母头一回听这种事,气得不行:“你把他带回来,带回家来我们疼他!” …… 林暮冬身形微微一顿。 他像是有些不适应这种话,眉峰有些疑惑地微蹙起来,顿了顿,慢慢迎上叶枝的眼睛。 叶枝握住了他的手。 小姑娘执着又认真,攥着他的手掌,一点点把人也拖到沙发上坐下,又钻进他的怀里。 软绵绵的力道重新拱在胸口,林暮冬下意识回揽手臂,把她圈在臂间,微微低头。 叶枝仰起脸,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轻轻的:“妈妈,那你一定要对他好。” 你们不知道,他一个人长大,寂寞了好久,受了好多的委屈。 他好需要爸爸妈妈疼他。 察觉到女儿这句话的认真,叶母的声音也跟着落下来,保证:“妈妈对他好,把他当妈妈的儿子。” 叶枝抿了抿嘴角,眸子里一点点亮起星光:“那爸爸呢?” 叶母看了一眼还在磨刀的叶父:“……” 叶父眼眶红红的,又转了半个圈,抬手捂了耳朵,拒绝对拐走宝贝闺女的混蛋小子作出任何进一步的了解。 叶母:“……爸爸也好。” 叶枝放心了,眼睛重新弯成月牙儿,对着话筒亲了一口:“谢谢爸爸妈妈!” 小姑娘活泼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叶母松了口气,笑吟吟哄了闺女一阵,又不厌其烦地反复嘱咐了她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立刻给家里打电话。 叶枝念了大学,又在国外读了好几年书,不是没自己在外面住过,但也是第一次在异性家里过夜。知道爸爸妈妈难免担心,靠在林暮冬怀里乖乖听着,一声一声都应了下来。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叶母准备撂电话,顺手揪了揪丈夫的耳朵:“要撂了,有没有话说?” 叶父不高兴:“没有!” 叶母作势要挂断电话,叶父立刻跳起来,一把接过电话,匆匆转回角落:“宝贝……” 小姑娘还以为爸爸妈妈都同意了,高高兴兴的嗓音甜津津响起来:“爸爸!” “诶,诶,爸爸在。” 叶枝长大之后,叶父有年头没听见宝贝闺女叫自己叫得这么甜了,语气瞬间软下来:“现在在哪儿呢,在干什么呀?” 叶枝一下下轻捏着林暮冬手指的手顿了顿。 在您的新儿子怀里,捏您新儿子的手。 叶枝凭借从小到大天生的危机感和求生欲,觉得这可能不是个特别好的答案。 叶枝张了张嘴,环顾一圈空空如也连个电视机都没有的客厅,磕巴一下,鼓起勇气:“在沙发里,看……看书。” “看书哇?看书好,多看一会儿。” 叶父深信不疑,继续循循善诱地哄闺女:“爸爸也爱看书,还记不记得咱们两个原来总是一起看书来着?爸爸还教过你卸胳膊……” 为了说给那个不知道在哪的混小子听,最后一句叶父特意说得字正腔圆异常响亮,又压低声音,小心试探:“现在还会卸胳膊吧?” 叶枝:“……” 叶母及时过来,打醒了还想再问下去的老公,夺回手机最后对闺女嘱咐两句,挂断了电话。 - 叶枝长长长长呼了口气。 放下手机,她才意识到自己这通电话打了多久。 手机的电量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她的手臂都酸疼得有些伸不直,轻轻吸着气,抬手小心地揉了两下,就被另外一只手接了过来。 林暮冬接过手机充上电,把她的胳膊抬起来,一点一点慢慢地替她揉。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林教练……” 林暮冬低头。 他像是有一点出神,瞳色却又很清明,垂着眼睫,安安静静映着她的影子。 叶枝抿起唇角,仔细端详着他。 林暮冬替她揉着胳膊,抬起一只手,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他开始很轻声地给她讲故事。 林暮冬向来寡言,很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嗓音低醇温柔,像是某种轻缓催眠的乐章,连他周身的气息一起裹着她,静静地给她讲。 …… 少女嫁给了一见钟情的爱人。 短暂的爱情没能燃烧太久,哪怕她其实什么都没做错。她陪在他身边,优雅从容地出席酒会,得体地应对生意上的对手,所有人都在称道他们的爱情,可藏在他本性里的暴戾冷酷也依然冲破伪装,一天比一天明显地暴露出来。 他的生意开始衰落,对待她也变得日益凶狠。 他对她动手,折磨她,骂她,一点点摧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少女开始恨他。 不光恨他,也恨那个流着他们共同的血的,长相酷似他的儿子。 她坚信他的儿子也会和他一样,无论伪装得怎么好,在体内也一定藏着头择人而噬的暴戾凶兽。 后来男人破产了,他们离了婚。当初的少女已经成为人妇,在法庭上,他们像仇人一样因为财产和债务的分割而冷眼相对,乱哄哄的闹剧落幕,只剩下了一个谁也不要的男孩。 男孩最后还是跟了男人。 后来男人死了,死于醉酒后一次追求刺激的飙车。 男人没有别的亲人,男孩继承了几处房产和一小笔遗产,拜托了当时的老师做自己的监护人,没有被送去孤儿院。 男孩很想妈妈,偷偷打听到了地址,自己跑了过去。 那天在下雪,男孩坐了一整夜的车,终于找到那扇门,踮着脚去按门铃。 屋里暖意融融,刚刚添了儿子的夫妇笑着说话打闹,被岁月磋磨得憔悴的女人又变回了少女,笑意盈盈地打开门。 …… “然后……”叶枝听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咽了咽唾沫,用力攥住他的手,“然后呢?” 林暮冬停住话头,安抚地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垂下眼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把这些说出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有爸爸妈妈。 “后来……她把门关上了。” 林暮冬阖上眼,一点点抹去了脑海里的所有画面,缓声开口:“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小姑娘,把人圈进怀里:“后来我就知道,我不该再去打扰她了。” 叶枝轻轻蹙起眉。 她觉得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那个女人现在的反应都这么激烈,当时还没有彻底从痛苦中走出来,一定更愤怒、更难以自控。 但是林暮冬很显然已经不想再说了。 那她也就不问。 叶枝挪着身子撑起来,抱住他的肩膀,在他颈窝蹭了蹭:“我爸爸要是敢关门,我就带你跳窗户。” 林暮冬微怔,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点点头:“好。” 叶枝还是心疼得不行,又努力往他怀里钻进去。 林暮冬由着她在怀里毫无章法地拱来拱去,收起手臂,慢慢阖上眼。 原来有一天,他说出这些事,也是可以不疼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小姑娘就悄悄钻进了他心里,带着她的小碎花创可贴,抹上药吹着风,小心翼翼地,替他粘上了每一道伤口。 他的母亲无数次给他灌输过他和他父亲一样的念头,他曾经一直很害怕,畏惧着自己身体里的那头“凶兽”。尤其在病后,他偶尔会无法自控,在短暂的、无法和现实世界建立联系的那一段时间里,他比任何人都恐惧着自己会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事。 可她又怎么都吓不跑。 不光吓不跑,还主动跑来抱着他,替他裹伤,替他挡着冷,牵着他穿过那片茫茫的黑暗莽原。 那他也只好把尖牙利爪都磨平剪短,然后把她放在背上背着,一起往前走了。 林暮冬轻轻吸了口气,微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不早了,休息吧。” 叶枝循声抬起头,正要应声,一旁冲着电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现在的时间已经挺晚了,除了爸爸妈妈应该不会有人发消息过来。叶枝连忙抄起手机,按亮屏幕看了看,目光忽然止不住地亮起来。 不是叶父叶母的消息。 是霍夫曼实验室。 有一例右手腕伤后肌腱重塑的手术,医疗组已经组建,如果叶枝有意向参加的话,可以即刻飞回美国进组。 叶枝攥着手机,心脏忽然跳得飞快,用力握住了林暮冬的手:“林教练,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必须要去。 如果这一例手术能成功,林暮冬的手,就应该也存在理论上治愈的可能性了。 犯愁 叶枝目光亮晶晶的, 转过来坐在林暮冬腿上, 一口气给他说了实验室刚发过来的邀请。 林暮冬微低着头, 一手圈在她背后。 小姑娘一说起专业的事就忘了别的, 滔滔不绝往外蹦着专业词汇。一边在自己细细的手腕上比划, 一边熟稔流畅地给他讲那个病人的情况。 一小段手腕随着她的动作探出衣料, 纤细白嫩, 亮在他面前。 林暮冬听着她的话,空着的手抬起来,覆在她脑后, 慢慢揉着。 她说得又快又流利,有些是他听得懂的,有些是他听不懂的, 几乎不需要看手机上的资料, 一气呵成地给他讲,分析着那个患者伤处的情况和处理的难易程度。 一看就下了好大的苦功。 说起这些的时候, 叶枝眼睛里就会亮起异常明亮的光芒。 林暮冬迎着她的目光, 一点都没因为那些陌生艰涩的医学词汇不耐烦, 依然安安静静地认真听。 “目前做的计划是不直接缝合肌腱, 先切除已经形成瘢痕组织的远断端, 然后在腱-腹交界处做肌腱延长, 把远断端前移。这样操作起来有点难度,但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手部功能……” 叶枝如数家珍,晃着小脑袋兴奋说着, 正要再去翻片子给他看, 目光却忽然微微一顿。 她的反应向来比别人有一点儿慢,直到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要是进组的话,她这就要开始准备去美国了。 去了美国,连像现在这样,想对方的时候就视频,想得不行了就偷偷跑出来约会,都通通不行了。 而且还可能要好久。 她要想让把握更多一点,就要全程跟组,从一开始的设计手术方案、前期准备开始参与,一直到最后的复健,要花的时间远要比一周久得多。 至少也要一两个月。 可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她才跟着他回家,还没来得及帮他把家里收拾得舒服,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抱着他,没来得及把他带回家,带着他见自己的爸爸妈妈。 林暮冬是知道的,可他都没叫停她,还在耐心地听他说。 他就只是认真地听,好像她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只是这样听着,耐心温柔地,安安静静地抱着她。 叶枝心里止不住发酸,攥着他的手,声音轻下来:“你怎么不叫我停下呀……” 林暮冬摇了摇头,垂下目光拢着她,轻轻笑了笑。 他圈着她,抬手替她把那一点儿碎发并到耳后,屈指碰了碰小姑娘微微翕动着的眼睫。 叶枝还心疼,忍不住抿起嘴,脑袋也微微耷拉下来。 “我喜欢听。”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声音很轻,托着她的脸抬起来:“你说,我喜欢听。” 他的小姑娘为了她,不知道多花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功课,牺牲了多少本该休息的时间。 她那么坚定地相信他的手能治好,坚定得好像眼前的一切困难、一切阻碍都不足为道。 她的眼睛里亮着小星星。 叶枝不想说了,揉揉眼睛摇了摇头,钻回他怀里,整个抱住他。 林暮冬也喜欢抱她,很知足地张开手臂,把小姑娘往怀里圈了圈,低头亲亲她的头发。 叶枝泄了气,抱着他的脖颈,整个人努力往上挪了挪:“林教练,你不能这么一点儿就满足的……” 她的嗓音轻轻的,带了一点儿平时不会有的小鼻音,糯糯黏黏的,像是跌破了馅儿的红豆沙汤圆,软绵绵往他耳朵里送。 林暮冬微怔,稍稍低头:“要怎么做?” 叶枝:“……” 她有点错愕地抬起头,慢慢接受了这个早有察觉、但是直到现在才彻底清晰明了起来的打击。 要是把主动权完全交给林教练,他们也许真的要到二十年以后才有可能迈到最后一步,手拉着手迎来那个“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结局了。 小姑娘脸皮薄,叶父教育的也细致,太过火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埋在他怀里憋了好一会儿,整个耳朵都红了,嗓音轻软得像是一吹就散的糖霜:“你——你都不想做别的呀……” 圈在她身后的手臂忽然微微紧了紧。 紧张期待莫名混在一块儿,叶枝摒了呼吸,小心翼翼抬头。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 他的瞳色一点点加深,漆黑如墨,像是个不可见底的深邃漩涡,却又完全不叫她觉得害怕。 叶枝握住他的手臂,心跳止不住地越来越快。 “……想。” 林暮冬的嗓音低低响起来。 他垂着眼,目光尽数拢着她,声音很轻:“想抱你,想亲你,想和你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一起吃饭。” 他没见过幸福相爱的人在一起该是什么样,也从没去想过,现在想象起来简直匮乏得要命,视线向一侧挪开,继续说下去:“想让你在被窝里睡懒觉,我做好饭,给你端到床上,然后你睁开眼睛亲亲我。” “想晚上催你睡觉,给你煮热牛奶,不听话熬夜看书就要挨罚,要把书都藏起来。” 他顿了一会儿,眉眼又有点腼腆似的软了下,稍微改口:“如果——让我抱着,就能多看十分钟。” “就十分钟,不能更久了,更久对身体不好。” 在他的记忆里,有关幸福的画面实在太少了,说到这就已经有些迟疑,隔了一会儿才又说下去:“想在你工作的时候去看你,给你带好吃的,但要亲亲我才给你。吃完的糖纸要给我叠成小船,带船篷那种。” “想把你藏起来,也想看你发光——现在觉得你发光的时候更开心,所以更想让你做你喜欢的事,想看你笑。” “想你一直高高兴兴的。” 林暮冬抱着她,停下话头。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了。 现在有的一切,所期待的一切,都从没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出现过。 他以为自己会打一辈子枪,打一辈子枪也没什么不好,他可以一直待在射击队,一直一直待下去,带出一代接一代的新苗子,然后等到他打不动也教不动的那天,他就去找个安静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地方离开。 他不知道有一天,会有一个小姑娘队医调到射击队,第一天就卸了人家的一条胳膊,然后给了他一块糖。 他也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和一个人有那么多的交集,发生那么多的事,不知道原来拥抱和亲吻是这么舒服享受的事,不知道家原来不只是冰冷压抑的、叫人每时每刻都想要逃离的地方。 他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资格幸福。 - 叶枝一开始还被林教练的远大愿望引得忍不住笑意,听着听着,眼眶却不自觉地又红起来。 小姑娘泪窝子浅得要命,用力眨了两下眼睛,还是忍不住钻进他怀里,眼泪不听话地一股脑涌出来。 林暮冬瞬间停住话头,圈回手臂,紧张地哄她:“不哭了——不亲也给你吃,都给你吃。听话——” 叶枝吸了吸鼻子,用力抹干净眼泪,抬起脸:“没有哭的。” 最近明明都没有那么爱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变得这么不争气。 林暮冬张了下嘴,像是想要纠正,迎上小姑娘凶巴巴的红眼圈,又本能地停住话头。 他顿了下,抬起手一点点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轻轻点头帮腔:“没有哭。” 叶枝抿了抿嘴,脸上忍不住红了一点儿。 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柴队交代,她竟然都开始带着林教练学会睁着眼睛撒谎了。 手掌抚过脸颊的触感很舒服,叶枝握住他的手臂,枕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上:“林教练。” 林暮冬呼吸微滞。 她的小脑袋蹭啊蹭的,软乎乎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触感细腻柔软,却像是莫名泛开一点儿奇异的酥麻。 这种感触有些特殊,林暮冬不自觉地压着呼吸,怕惊着她似的,瞳色悄然又深了一层。 叶枝刚从那一番话的感动里出来,重新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林教练对谈恋爱这件事的认识的匮乏程度,还在犯着愁,轻轻地叹气:“林暮冬……” 林暮冬低下头:“嗯?” 她很少会叫他的名字,每次一叫通常就是有正事。 去美国的事也总要商量的。 林暮冬并不打算拦着她,叶枝花了这么多心思、这么努力地想要做成一件事,无论最后能不能成功,都是应当不在将来回头的时候留下遗憾的。 她想做的事,无论什么他都会答应。 哪怕要他的命也能给她。 林暮冬抱着她低头,正要问问叶枝什么时候动身、要准备些什么,就看见他的小姑娘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很老成很操心地轻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地小声嘟囔:“我们去领证吧……” 林暮冬:“……” 参考刚才电话里叶父的态度,他的小姑娘可能确实是想要他的命。 小姑娘的思路跨越的有点太大,林暮冬托着她的脑袋,一只手抱住她,把人打横了放在腿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叶枝很忧虑:“把进度交给你,我太不放心了。” 林暮冬:“……?” 叶枝还陷在自己的愁绪里,枕在他掌心,抬手一点点拨弄着他的耳垂。 她谈恋爱的事是没瞒着同学的,舍友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她脱单的事,把头发和对象一起奉献给了神圣的医学事业的少女们兴奋得不行,攒了这么久的恋爱秘籍一股脑全塞给了她,现在整个宿舍群都仿佛一个大型恋爱传销现场。 玥玥还千叮咛万嘱咐了她好几次,一定要在男孩子扑上来的时候推一推,不能在男朋友家随便碰酒,不能让进度走得太快,不能轻易迈过最后一道坎。 现在不要说最后一道坎了,她觉得她们好像还有九九八十一个坎要翻。 偏偏她的男朋友还很知足地只想亲亲她抱抱她,连梦想都徘徊在拿糖纸叠小船这种级别上。 叶枝愁得不行,趴在他肩膀上,两条腿晃啊晃的,轻轻叹了口气。 林暮冬低下头。 他的小姑娘不太有精神,肩膀耷着,好认真地在犯愁。 他不怎么和人交流,也并不擅长体查别人的情绪,却莫名能感觉得到叶枝身上的气息变化,能猜到她高兴或是不高兴,能感觉得到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现在的叶枝显然就是有话要说,也有事在发愁,但其实也并没那么不高兴的。 没有不高兴就好。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把她抱起来,低头在唇角亲了亲:“我烧了水,要不要洗澡?” 叶枝的愁绪来得快去的也快,目光亮起来,有点儿惊喜地抬头:“还能洗澡吗?” 林暮冬微哑。 小姑娘对他家的想象好像比实际还要更惨一点。 “能,还能睡觉。” 他点点头,俯身帮她把鞋子脱下来,抱着她从沙发上起身。 然后去玄关放了趟鞋,去厨房拿了趟果汁,去书房拿了个pad,绕到阳台打开扇窗户通了通风,最后拿肩背推开门,进了卧室:“玩一会儿,给你拿洗漱的东西。” 叶枝被他抱着来了个林教练家一趟游,一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跟着看下来,忍不住惊喜:“林教练,你家里收拾好了一定好漂亮!” 林暮冬打开被子裹着她,把pad和果汁都塞进她怀里,闻言唇角无声扬了下,轻轻点头:“嗯。” 卧室的床确实不小,小姑娘被裹得舒舒服服的,正兴奋地在大床上撒欢。 林暮冬眼底渐渐浸过笑意,忍不住牵起唇角,俯身翻找:“洗漱用品都是新的,我给你拿,衣服——” 他的话音顿了顿,耳廓很不争气地红了,轻咳一声,征询着她的意见:“衣服……穿我的?” 叶枝从床上扑腾支起身子。 小姑娘目光晶晶亮亮的,用力点头点头点头:“要的!” 她早就很好奇林教练的衣柜了,主动伸出胳膊,满心期待,一定要自己去挑喜欢的睡衣。 林暮冬被她的兴奋劲儿吓了一跳,半晌哑然,纵容地把人抱起来,放在衣柜旁边的床沿上。 叶枝立刻兴致勃勃地冲进了林教练的衣柜。 林暮冬的衣服不算太多,但从小到大的都留着,干干净净洗好了或挂或叠,在衣柜里摆的整整齐齐。 这样看着,就好像看到了从小到大的林暮冬一样。 叶枝埋在衣柜里,专心致志地寻宝了好一会儿,林暮冬终于找齐了洗漱的东西,回到她身边,把人轻轻抱出了衣柜。 叶枝抱着一件他少年时候的t恤,眨眨眼睛,目光亮晶晶的看着他。 林暮冬半蹲在床边,把东西放在床上,微仰起头:“等明天,你帮我——” 他像是想说收拾,顿了下,又改口:“帮我设计一下,然后再走,我照着收拾……行吗?” 两个人谁都没提起去美国的事,叶枝心里微微一紧,抿了抿嘴角想要说话,迎上林暮冬的视线,却又忽然停住了话头。 小姑娘坐了一会儿,慢吞吞摇头:“不……不行的。” 林暮冬微怔。 也对。 美国那边的手术很复杂,一个人出国也不是小事,又要准备又要收拾行李,她大概还有很多事要忙。 他很快地垂了下眼睫,像是一点也没因为突如其来的拒绝失望,抬头朝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那就去洗澡吧。洗完澡睡觉,明天再用功,多准备一点……” “不对的。” 叶枝打断他,拉着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后面的墙上,很严肃地抬头:“这个时候你应当这样把我按在墙上,然后对我说,不行也要行,因为我走了你会想我,你要有地方想我。” 林暮冬怔怔看着她,喉结轻滚了下。 叶枝抿抿唇角,小声催他:“说呀……” 小姑娘根本就不舍得走,哪怕走也是准备要用最快的速度替他把这里收拾好,让他能舒舒服服住在家里再走的。 看着他只是发着愣不说话,叶枝忍不住有点儿着急,胸脯微微起伏着,抬手用力攥住他的袖口:“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快说呀……” “不行……也要行。” 林暮冬嗓音有一点哑,张了张嘴,听话地出声:“你走了我会想你。” 他阖了下眼,没继续按她教的说下去,单臂圈着他的小姑娘,静了一会儿又出声:“你要……帮我把屋子收拾好,要多留一点你的东西。喜欢什么都可以添,告诉我,我去买。” “你要把这里收拾成你最喜欢的样子,喜欢到——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忍不住想要过来。” 他慢慢俯身下来,轻轻环住她:“我要有地方等你。” 除夕 叶枝在林暮冬家留了整整三天。 林教练家好大, 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完。小姑娘在家里扎根下来, 挥斥方遒地下令, 连射击队没来得及销假的队员都被带来帮忙, 也只堪堪收拾出了个大概。 美国那边已经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叶枝和队里请了假, 定了去加利福尼亚的机票。 林暮冬带队冬训, 没去送。 - 叶父叶母早早动身,把宝贝女儿送到了机场,一路送到安检区外面, 事无巨细地替她检查着行李签证。 小姑娘不太有精神,低着头,眼眶红通通的, 乖乖地应着爸爸妈妈的话。 “怎么都不来送送呢?” 叶父听叶母转述了新儿子的事, 这两天都没再磨刀,闷着头帮忙叶枝的一大箱子宝贝小说整理出来, 不声不响地洗了一份叶枝从小到大的相册, 一块儿塞进了箱子里, 叫叶母帮忙送了过去。 当爸爸的心里依然不舒服, 又不舍得让宝贝女儿难受, 压低声音, 不高兴地跟叶母嘟囔:“一点都不可靠。这个年代了,不应该打飞的把宝贝送过去,然后再立刻马不停蹄地飞回来吗……” 叶母很冷静:“醒醒, 你是不是替宝贝整理小说的时候偷看了?” 被妻子一言戳破, 叶父不说话了,自己跑到一边生闷气。 叶母其实懂得年轻人的心思,过去拍了拍他的背,轻叹口气:“他要是来送,你闺女还舍得走?当初我出国,你不也不敢来送我吗?” 叶父没再说话。 叶母也懒得再理他,过去跟宝贝女儿低声嘀嘀咕咕说话,又揉了揉叶枝的脑袋。 收拾房子的时候叶父没出面,叶母是去林暮冬家看过一次的。 两个年轻人在一块儿的气场谁都塞不进去,每次小姑娘想要什么,连看都还没看过去,林暮冬就已经把东西递了过来。 叶母已经是过来人了,看着年轻的射击队教练连情话都说得笨拙,偏偏眼睛里只装得下闺女一个,把心都掏给她的样子,依然觉得心里跟着又暖又疼。 想起自家老公当年一个套路接着一个套路的撩法,叶母火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拧他一把:“再补一张机票,我要离家出走,要跟宝贝去美国。” 叶父:“……” 叶父不生气了,绕着媳妇跑前跑后,一口气给闺女讲了十多个笑话。 叶枝心事浅,满腔的离愁别绪被爸爸有点过时的笑话一搅,也跟着散了大半,脸上重新露出一点儿笑意。 安检的队伍缓慢往前挪着。 “爸爸,我要过去啦。” 叶枝踮着脚往前看了看,晃晃爸爸的胳膊:“你和妈妈快回去吧,我到了就给你们发消息,肯定会记得的。” 小姑娘的嗓音温糯柔软,神色也认真,一点儿不像前些年一离开家就眼泪掉个不停,身上竟然也隐隐约约显出些沉静来。 和她的林教练身上如出一辙的沉静,落在温软的眉眼间,透出一点格外柔韧安静的力量。 叶父叶母对视,彼此眼里都有些惊讶。 叶枝踮着脚抱了抱爸爸妈妈,弯起眼睛一人亲了一口,挥挥手朝安检口过去。 叶父静静站着,看着女儿的背影沉默一阵,轻轻笑了笑:“宝贝长大了。” 他们家的小姑娘谈了恋爱,有了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儿,一起长大了。 叶母握住他的手:“走吧,回家——”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往机场的角落里看了看。 叶父微怔:“遇到熟人了吗?” 叶母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大概是看错了,走吧。” 叶父没多想,点了点头,牵着媳妇的手一块儿往外走。没走出几步,胳膊却又被叶母狠狠拧了一把。 叶父茫然侧头。 叶母越想越生气,又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一下一下拧叶父:“当初我出国念书的时候,你说不送我,怎么就真一觉睡到大天亮,都不偷偷来机场躲起来看着我上飞机的?!” 叶父:“??” 有点儿没弄清楚怎么忽然翻到了这段旧账,叶父张了张嘴,试图解释:“是你说的不准……” 叶母气不打一处来:“给我买机票,我要离家出走!” 叶父:“???” 飞机轰鸣着划过天空,留下淡白的尾迹,一点点散进蔚蓝里。 - 叶枝走后,林暮冬的生活似乎没发生任何变化。 冬训第一阶段的封闭训练就在基地内,军训内容,强度高训练量大,几个教练连轴转。林暮冬每次都负责最晚的一班,照例一丝不苟地训练指导,照例自己练一个小时的枪,然后上楼,在叶队医的视频监督下做复健。 他的生活甚至比原来还要更规律了不少,出现在食堂的次数和准时程度让柴国轩一度坚信是食堂师傅的手艺大幅提升,高兴得连打了三个嘉奖报告。 刘娴肩负着小姑娘队医的重托,绕着林暮冬盯了一个星期,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端倪。 他甚至连脾气也仿佛好了很多,虽然和以前的说话频率没什么变化,但身上冷气吓跑吓哭队员的次数都直线下降。 有几次他正好复健完,结束了视频握着手机出门,刘娴甚至还看见他朝队员笑了笑。 虽然还是把队员吓哭了。 ……不论怎么说,林教练在这一段时间的整体状态都是要好了不少的。 刘娴在给叶队医偷偷打的报告里说得很详细,还特意强调了林教练动不动就跑去他的办公室,一待就待好久,有几次一宿都没回宿舍的违纪行为。 刘教练非常尽职尽责,汇报了半个月的近况,又打包发过来了一大堆的高清原图。 小姑娘脸上不由自主地跟着红了,一张张仔仔细细存下来,抿着唇小声给刘教练道了谢,悄悄挂断了电话。 “叶,又在和你的男朋友聊天吗?” 办公室的门推开,医疗组负责人走进来,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工作不多,他们出去聚会了,要不要也一起出去绕绕?” 叶枝瞬间从手机里抬头,弯了下眼睛,轻轻摇头:“伯纳德博士,谢谢您,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就先不出去了。” 他们现在在加大的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医疗组安排得很周到,吃住办公都在大楼里。到目前为止已经做好了前期所有的准备工作,只要患者状态调整好,就可以开始进行一期的手术了。 申请手术的是位很有名的网球运动员,叫路易·巴里,长于手腕技巧。但也因为用拍习惯造成了手腕负荷过重,几次受伤封闭下伤势累积,终于在一次比赛重度扭伤后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网球对手腕的要求比射击更高,如果不接受治疗,职业生涯只会直接终结。所以即使预计的成功率再低,他也依然坚决地选择了接受还在探索阶段的手术治疗。 叶枝一落地就加入了异常忙碌的工作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跟林暮冬视频,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参与整理资料模拟手术,到现在才稍微闲下来一点。 “我听霍夫曼说过,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他们的中国小姑娘很害怕出门。” 伯纳德博士是运动神经修复方向的专家,已经快七十岁,一头白发精神矍铄,每天都慈祥的笑眯眯和年轻人们聊天,一点儿也没有学者常有的冷淡孤僻。 他在叶枝的办公桌前坐下,笑着俯身,把一块糖轻轻放在她的桌上:“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当然绝无地域歧视的意思,但不得不说,我们的国家虽然同样不禁枪,社会治安还是要比里约好一些的……” 叶枝微怔。 有些很模糊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您说——什么里约?” 伯纳德博士有点惊讶,迎上她的目光,仔细看了看。 他试探着倾了倾身,迎着小姑娘仔细看了看,像是稍微猜到了什么,摆摆手笑了笑:“没什么,只是随便找个对照,就好像我们比巴黎也好,我们地铁就不怎么罢工……你曾经看过心理医生吗?” 叶枝点点头:“看过的。” 在她的印象里,确实曾经有自己被卷入过一场枪击事件的记忆。 具体的前因后果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被师兄师姐带着一起出门玩,因为离得远,也没怎么看清楚,只是听到了响得吓人的枪声。 霍夫曼教授坚持着替所有人请了心理医生干预辅导,至少有近半年的时间,整个实验室都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她的医生告诉过她,实在特别害怕什么的时候,可以试着去靠得再近一点。 叶枝那时候还很怕听到枪声。 所以她在拿到国内外几所医院和研究所的高薪招揽之后,还是选择了回国,接受了体育总局的邀请,到国家射击队当了队医。 脱敏疗法还是很有用的,现在她已经一点都不怕听到枪声了。但直到被伯纳德博士提起来,她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不太想出门。 有什么依然没有彻底消散的恐惧,藏在她早已经忘记的地方,还在拉着她,让她本能地回避着一些特定的事情。 “你的医生很好。” 伯纳德博士朝她眨了眨眼睛,微笑:“你为什么不把她介绍给你的林教练呢?说不定她有办法帮他走出ptsd的深渊,不是吗?” 叶枝微怔。 她隐约觉得伯纳德博士似乎刻意绕过了什么话题,但仔细想的时候,脑海里却又模糊得什么也抓不住。 “我也想让他来呀……” 小姑娘很想得开,抓不住就不想了,耷拉下脑袋,温软柔和的嗓音冒出一点儿藏不住的委屈失落:“他好忙的。” 她其实已经想林暮冬想得很厉害了。 射击队现在在冬训,有纪录片团队跟拍,每天都按照军事化要求严格训练,从教练到队员都很辛苦。 林暮冬从六年前起就把射击队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要他放下工作出国休息治疗,几乎是不可能的。 心理治疗必须在接受者最放松的状态下进行,如果硬要林暮冬放下队里的事过来接受治疗,效果不仅不会好,说不定还会有什么负面影响。 叶枝很清楚,所以也一点都没有和他说过,每天视频都是高高兴兴的说新鲜事,从来没红过眼圈掉过眼泪。 可是……还是好想他。 哪怕每天都视频,每天都聊天,每天拜托刘教练帮忙偷拍照片,也还是会忍不住地想。 模拟手术失败的时候,整理资料直到深夜的时候,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不小心睡着又惊醒的时候。 比想爸爸妈妈的次数还多。 叶枝瘪了瘪嘴,平时还好好管着的委屈难过止不住地往外冒,肩膀慢慢塌下来,在办公桌后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伯纳德博士有点犯愁。 眼前的中国小姑娘是老朋友托付给他的得意门生,他刚刚不明情况,一不小心就差点影响了当初心理治疗的效果。 好不容易引开了她的注意力,现在看起来效果也并不是很好。 小姑娘甚至更难过了。 伯纳德博士很愧对老朋友的嘱托,张了几次口,依然没想好要怎么安慰,只好又把剩下的所有糖块都堆在了叶枝的办公桌上,悄悄溜出了办公室。 - 叶枝趴在桌上,难过地一颗接一颗吃糖,把糖纸铺开展平压在书里,准备给林暮冬叠小纸船。 再晚一点儿的时候,叶枝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 都是爸爸妈妈还有国内的舍友和同学们发过来的消息,有让她记得吃饺子,有让她一定要看春晚,介绍老干妈的,安利汤圆的,热热闹闹的一条接一条不断跳出来。 叶父叶母本来还想买飞机票过来,但好像是因为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叶父在家庭群里发了一连串的消息,被叶母一条条撤回禁言,很务实地给宝贝女儿直接打了三千美金的零花钱。 叶枝拿着手机,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今天原来是除夕。 怪不得伯纳德博士会特意来劝她出去玩。 唐人街是会庆贺新年的,这些年美国的街道上也会有中国节相关的庆祝活动。但她这些天都一直待在办公室里,还没出过门,所以一点儿都没意识到。 叶枝怔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连忙点开林暮冬的消息框。 对面依然是安安静静的,一条消息都没有。 叶枝握了握手机,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除夕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可林暮冬身边没有家人,又没有她。 小姑娘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委屈难过全顾不上了,担忧地攥着手机站起来,在屋里绕了两个圈,小心地把电话打了过去。 关机。 叶枝嗓子有点涩,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气,打通了刘娴的电话。 “今天?”刘娴有点诧异,“今明两天放假啊,林教练没跟你说?” 叶枝怔怔地:“没有……” “今年冬训还没这么没人性,除夕给了两天假,大家都回家了……林教练说他也回家啊。” 刘娴不清楚内情,猜测着安慰小姑娘:“联系不上了?别着急,说不定是赶火车呢,春运火车你也知道——” “不是的……” 叶枝轻声打断,抿了抿唇角。 没有家在等着他。 她没有解释,和刘娴道过谢,祝了她除夕快乐,又怔怔地坐下来。 他不能回家,也不在队里。 他还会在哪儿。 还能去哪儿。 不安一点点腾起来,叶枝攥着手机,反复拨了几遍林暮冬的电话,都依然是关机。 他会回他们的家吗? 他一个人回去,就在家里等着她吗? 叶枝用力咬了下嘴唇,心跳微快,一点点站起来。 林暮冬让她把家里布置成她最喜欢的样子,喜欢到一想起来就想要立刻回去。 可只要他在,她其实就想立刻回去了。 现在不一定有航班,但她可以试一试,可以看看能不能在明天…… 小姑娘还是头一次生出这么疯狂的念头,一点儿都压不下去,牢牢占着她的胸口。 叶枝站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了看,抱起搭在衣架上的外套。 在伯纳德博士提起来之前,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还会本能地抗拒在非禁枪国家出门,这些街道在她的潜意识里都好像藏着什么很可怕的危险,会在她完全来不及注意的时候,忽然扑出来擒住她。 可那也不行。 害怕也不行。 叶枝深吸口气,套上外套,给伯纳德博士发了条消息,一口气跑下办公楼,推开沉重的玻璃门。 门外夜色深黑,沉默着张开大口,像是随时能把她彻底吞噬。 认错 叶枝闭了闭眼睛, 鼓起勇气, 一头冲进了浓郁的夜色里。 这条路其实并不偏僻。 灯牌斑斓地亮着, 光影交错闪烁。洛杉矶的夜生活这才开始, 行人热热闹闹穿行, 大部分店家还开着门, 几家酒馆门口都有人热情地招揽顾客。 叶枝的心跳却莫名有些快。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这个时间走在喧闹的街道上了。 明明到处都是人, 天气也不太冷,可她却还是忍不住裹紧了衣服,又往毛绒绒的领子里缩了缩。 像是有什么早就被忘记了的, 一直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正一点点地拂去薄纱,模模糊糊地映上来。 也是这样热闹的街道, 天很黑。 一切都很平静, 行人笑着高声交谈,车流运行, 灯牌的光芒交映闪烁。 叶枝把手藏进口袋里, 快步往前走, 心跳越来越快, 不是在纽约, 也不是在洛杉矶。 是跟着实验室去什么地方, 开有关学术交流的研讨会,散会后没有事做,师兄师姐带着她跑出来玩。 然后……呢? 叶枝轻轻攥起拳, 努力不让自己接着想下去, 尽力避开人群,向路边躲了躲。 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觉得害怕——在这之前,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会害怕。 大脑会自动规避可能受到伤害的场景,她这些天吃住都在大楼里,闲下来就泡期刊馆啃论文,没有出过门,也没有觉得不出门有什么不对。 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的。 叶枝心跳快得有点喘不上气,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停下。闭着眼站了一会儿,抬起手,一下下摸自己的脑袋,轻声念叨:“没事的,没事的……” 她只是想要回家,不会有什么事的。 叶枝深吸口气,重新转出来,继续往前走。 她走得有点儿急,没注意身边的环境,才走出几步,身后忽然响起震耳的炸响。 异国的文化背景还不能完全理解中国年的意义,生性开朗的加州人却依然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围成一圈,点起了一挂千响的鞭炮。 鞭炮震响,红纸飘飘荡荡碎了一地,硫磺火|药的气息四处飘散,人群的欢呼声跟着兴奋响起。 - 叶枝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在刚刚鞭炮声炸响的时候,她脑海里就彻底空白成了一片。 很陌生的破碎画面突破了某道屏障,在脑海里断断续续闪现。有些是她曾经在噩梦里见过的,有些是没见过的,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炮火,炸|弹,微温的血,惊慌失措的人群。 因为人太多了,所以逃起来也很困难。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炸|弹会在哪里响起来,人们挤成一团,互相推搡着,越来越多的人摔倒。 伤痕累累的手臂,带着冰冷的血腥气,狠狠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勒到身前。 滚烫的枪口抵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在耳边厉声嘶吼,淡淡的,硫磺和火|药的气息。 …… 叶枝胸口徒劳起伏,却怎么都吸不进一口空气。 “林教练……” 她轻轻发着抖,身上的冷汗冰得彻骨,嗓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林教练,林教练……” 她要去找他的。她要回家的。 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有些模糊,叶枝轻轻喘着,有点没力气再继续站在原地,身体慢慢蜷起来,往下蹲下去。 小姑娘闭上眼睛,无助的哽咽终于从喉咙里溢出来,水气沁透眼睫,大颗大颗滑落:“林暮冬……” 一只手牢牢抱住了她。 肩臂顺着手迎上来,宽阔劲韧的胸肩把她劈头裹住。 叶枝吓了一跳,不等反应,已经被怀抱展开了满满拥住,熟悉微温融融覆下来。瞬间把她拉出了炮火和鲜血的幻象。 “我在。” 林暮冬抱着她,把她圈进怀里,牢牢护住:“我在,没事的,别怕。” 叶枝被他抱在怀里,有点儿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轻轻仰头。 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身上发软,靠着对方的力道才勉强站住,怔怔的,眼睫翕动了几下。 透过眼前模糊的水汽,她居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林暮冬。 可怎么会。 他怎么会在洛杉矶。 训练都已经那么忙了,他休息的时间都不够,怎么能还偷偷跑来洛杉矶。 叶枝仰着头,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在,叶枝,看着我。” 林暮冬抱着她,摸了摸她的脸颊,无数焦灼紧张尽数压在眼底,嗓音低沉柔和:“是我,别害怕,怎么了?” 小姑娘的脸色苍白的要命,全是冷汗,湿漉漉地冰凉贴在掌心,视线还有些散涣。 林暮冬眉峰愈蹙愈紧,手臂护在叶枝背后,紧紧环着她。 没给她提前发消息,是因为要是叫叶队医知道了他要这么跑过来,一定会很严格地制止他,不厌其烦地教育要他好好休息调整状态。 可他忍不住。 叶枝说的话他一定会听,她不让他过来,他就不能过来,但他又已经实在一点都忍不住了。 原本只是想先过来再说,哪怕挨训也至少能见她一面。可在赶过来的路上,他居然先看见了他的小姑娘。 一个人,丢了魂似的站在街上,脸色白得吓人。 林暮冬低下头,轻抚着她汗涔涔的额发,掌心覆着头顶,一点点地揉。 叶枝被他的体温暖着,稍微回过一点神,嘴唇轻轻动了动,嗓音细弱:“林暮冬……” “我在。”林暮冬握着他的手,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别怕。” 他抱着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拉开衣服把她牢牢裹进怀里,低头轻轻地亲她。 柔软的触感一点点落下来,从额头到眼睫,从唇畔到鼻尖。 雨点似的,心尖上探出来的轻柔力道,微凉清润,一点点熄灭了叫人心惊胆战的灼烫炮火。 叶枝身上无意识的颤栗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的手动了动,想摸摸眼前的究竟是不是真人,又没有力气,才抬起一点儿就落下来。 林暮冬接住她的手,拢在掌心,轻声叫她:“叶枝。” 叶枝还想抬手,挪了挪胳膊挪不动,在他怀里轻轻挣扎,喉间溢出一点无力的呜咽。 林暮冬整个裹住她,抚着她的发顶,一声一声地轻轻安慰。 …… 这样不够。 他有些焦灼地阖了下眼,微侧开头,眉峰无声蹙了下。 这样根本不够。 他的小姑娘这么害怕,这么难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林暮冬深吸口气,重新把她整个人往怀里抱了抱,想要开口,气息却忽然一滞。 叶枝太想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也在幻觉里了,手上没有力气,又被握着抬不起来,挣扎一会儿挣不动,居然开始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咬他。 柔软冰凉贴上颈间,微硬的触感小心翼翼合拢,咬着他颈间的皮肉。 轻轻的,一点点不易觉察的疼。 林暮冬喉结无声滚了下,狠狠闭上眼。 小姑娘咬也不舍得用力气咬,贴在他的颈间,才咬了一口,就又飞快挪开了。 她靠在他臂间,怔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贴上去,朝那个牙印都没咬出来的地方轻轻呼气。 林暮冬身形僵了一瞬,慢慢睁开眼睛,瞳色深黑,静静盈着她。 叶枝怔怔地,迎着他看了一会儿,憋了下嘴慢慢低头,嗓音掺了细细软软的委屈:“到底是不是梦啊……” 她的心神还是恍惚的,又认定了林暮冬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本能地不想从有他的梦里醒过来,吸吸鼻子,往他颈间贴上去。 林暮冬心口狠狠疼了下。 他低头,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隔了片刻又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耳语:“……宝宝。” 叶枝怔了怔,眨眨眼睛慢慢抬头。 林暮冬抱着她,脸颊贴上她的额头,像抱着小朋友一样,又把她整个往怀里护了护,慢慢地在背后轻柔拍抚。 小姑娘的身体被他的体温裹着,一点点重新暖和过来。 林暮冬不打算一直停在这儿,回忆了下已经拜托叶母帮忙定好的酒店地址,抱着她准备过去。 才走出几步,怀里裹着的小姑娘却忽然又闷闷出声:“完了……” 她的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一点儿,也不再轻细得像是呼口气就能吹散了。 林暮冬紧紧手臂,抱着她继续往前走,微低下头:“怎么了?” 叶枝好难过:“林教练,我好像做噩梦了……” 梦里的林教练居然管她叫宝宝。 太崩人设了。 小姑娘脑袋枕在他颈间,怔怔地垂着眼,也不知道醒还是没醒,很忧虑地牵着他的袖子发愁。 林暮冬:“……” 林暮冬把人往怀里按了按,拿衣服严严实实裹住,一点儿冷风都透不进来:“宝宝,睡觉。” - 叶枝被暖意裹着,疲惫已极的身心都安稳下来,晃晃悠悠地,居然真的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一张大床上。 身上莫名酸疼得要命,叶枝保持着小球的状态在被子里蜷了一会儿,很迟滞的思维缓缓转动,一点点恢复了记忆。 这次的记忆很混乱,更像是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好像是想要赶去机场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在路上好像被魇住了似的,动也动不了,喘也喘不上气。 然后林教练就出现了。 林教练抱着她,安慰她叫她别怕,让她咬脖子,还管她叫宝宝。 还让宝宝睡觉。 叶枝裹着被子,努力理了一会儿完全连不起来的乱糟糟记忆,终于放弃,轻叹了口气重新埋进枕头里。 这噩梦真是太可怕了。 大概是空调开的温度有点高,她身上出了点汗,黏糊糊的不大舒服。叶枝在枕头里蹭了蹭,撑着胳膊慢吞吞挪了挪爬起来,借着隐约的光亮往边上一望。 屋里居然还多了个人。 光线很暗,他就坐在她这一侧床边的地毯上,脊背靠着墙,一条长腿微屈起来,手臂搭在膝头。 另一只手搭在床上,正握着她的。 握得太久了,触感和姿势都已经习惯,她醒过来这么长时间,居然都一点没察觉。 他阖着眼,眉峰微蹙,眉宇间藏着挥之不去的浓郁倦色,睡得正沉。 叶枝发觉有人时还被吓了一跳,看清床边的人,悬着的心就立刻放下来,又忍不住抬起空着的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林教练怎么会在这里的。 怎么能就这样坐在地上睡觉。 小姑娘心疼得不行,就要叫他起来先躺倒床上,小心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她一动弹,林暮冬就觉察到了,也跟着侧了侧身。 没日没夜地交割了工作和训练计划,又赶了半天的飞机,落地还没来得及倒过来时差。他的精力已经有些透支,这一晃也没能醒过来。 可他即使完全没醒,也依然习惯似的探过空着的手,抚上小姑娘的头发,一点点,温哄着慢慢拍抚。 叶枝怔怔被他揉着脑袋,胸口又酸又涨。 她一点点顺着床边滑下来,跪坐在地上,抱住林暮冬,贴着他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林暮冬眉峰微蹙了下,无声缓了一阵,才慢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的时候还有显而易见的疲倦,见到趴在怀里的小姑娘,那些倦色就瞬间不见了,初醒的凌厉冷意也温缓下来。 他没起身,只是让两条长腿都伸开,探过手臂,把怔忡盯着自己看的小姑娘抱进怀里,让她靠在胸口。 叶枝心疼得不行,努力想要拉着他起来:“地上不舒服,起来呀……” “就抱一会儿。”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把人往怀里藏了藏,阖上眼睛。 她真把他吓坏了。 小姑娘那么乖,眼睛那么干净。每天无忧无虑的,像是天上飘着的棉花糖,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跟着风高高兴兴地到处旅行。 他以为她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把噩梦藏起来,他都不知道。 她这么害怕,他差一点就没能赶得及。 大概是他身上的气息太过低落,叶枝乖乖在他胸口伏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动了动,轻轻仰头:“林教练,你在不高兴吗?” 林暮冬抱着她,静静坐了一阵,低声开口:“没能照顾好你。” 叶枝微愕,在他臂间抬头。 这种事怎么能怪他。 她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他没办法在她身边,又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她出了意外又怎么能怪在他身上。 倒是他,明明都累到这个程度了,居然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叶枝看着他眼下明显的青黑,吸了口气,张了张嘴想要批评教育他。迎上林暮冬的视线,微微一怔,又把话轻轻咽了回去。 她到现在也没太弄清自己那场梦里有多少是真的,也已经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林暮冬的反应,自己那时候大概是有一点吓人的。 是她跑出去想找他,才会不知道怎么出了意外。再想教育林教练不好好休息偷跑过来,好像也不是特别有底气了。 …… 叶枝想了一圈,趴在他怀里轻轻抿了下嘴,肩膀老老实实耷拉下来:“是我不该自己往外面跑……” 林暮冬听不得她认错,紧紧手臂:“我也自己往外跑了。” 叶枝仰起脸:“……” 这个发展她是有一点儿没能想到的。 她眨了眨眼睛,戳戳林教练的胳膊,试着找规律:“我……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林暮冬蹙眉,本能地护着她:“我也没好好照顾自己。” …… “好哇。” 短暂的安静里,小姑娘瞬间又有了底气,一拍大腿坐直:“林教练,你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呢?” 陪你 小姑娘的套路来得猝不及防。 还完全没来得及回过神究竟发生了什么, 私自加大工作量、又不听话偷跑过来的林教练已经被叶枝按着肩膀坐直, 一本正经地教育起来。 “不劳逸结合, 训练那么忙, 又自己加工作。” “不好好休息, 还不好好睡觉。” “偷跑出来都不提前和我说。” 她的嗓音温温糯糯, 还带着一点儿噩梦过后的哑, 一边认真念叨林教练,一边一下一下轻轻戳他的肩膀。 林暮冬听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垂下眼睫看着她。 小姑娘就坐在他怀里,好好地,精致柔软的眉眼舒展着, 眸子清亮。 他的心渐渐重新安稳下来, 所有的紧张和焦灼都像是被一只手软绵绵地拂干净了,只剩下融融的微温, 充斥着他身体每一寸角落。 一点极度绷紧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懒洋洋的安稳倦意, 终于顺着缝隙, 在又轻又软的说话声里悄悄冒头。 …… 叶枝还在认真地批评教育林教练, 一抬头, 声音忽然轻下来。 小姑娘闭上嘴巴, 两条胳膊钻进他胁下,满满抱住他,小心地晃了晃:“林教练。” 林暮冬身体不自觉地一沉, 倏地惊醒。 他太放松了, 这一晃神甚至连初醒的警惕都没能提起来,心跳微快,坐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轻轻摸了摸胸口的小脑袋:“对不起。” 他坐直,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你说,我好好听。” 叶枝心疼得不行,抿着唇从他怀里钻出来,拉着他往床上拽:“地上不舒服,上来躺着睡。” 林暮冬被她抱着胳膊拉了两下,撑着床沿站起来。 这间房只有一张大床,叶枝不由分说按着他坐下,又替他把被子掀起来:“你好好睡,我不困了,你要先好好地睡一觉,有什么事我们回头再说。” 她蜷着腿坐在床上,小小的一只,眉眼都又严肃又认真地扳起来,不知道累似的来回忙忙碌碌。 林暮冬俯身,拢住她的手:“我不想睡了。” 叶枝微怔。 “不想睡了。” 林暮冬侧坐在床上:“想多看看你,想听你说话。” 他眼下还有倦色,瞳光却已经沉静清明,静静盈着她:“你说我,我喜欢听。” 叶枝忍不住泄了气,噗地笑出来:“怎么还人喜欢挨说呀……” 林暮冬握着她的手不放,叶枝也不舍得叫他松开,撑着胳膊,蹭着往前挪了挪。 床很软,床垫大概是弹簧的,她一动弹,就跟着上下轻轻颠起来。 小姑娘吓了一跳,身形一歪,没等一头摔进被子里,已经先被一条手臂稳稳抱住。 衬衫剪裁得很合体,轻易就勾勒出下面肌肉劲韧流畅的线条。 体温暖融,带着干净的洗衣粉味道,很熟悉地裹着她,把她整个抱起来。 叶枝趴在他胳膊上,眨了眨眼睛,心跳忽然微快。 这个姿势并没有问题,但场景一跟床和深夜连在一块儿,忽然就变得莫名有点奇怪。 有某种她到现在还很陌生的、温存到有一点儿暧昧的奇异温度,一点点透过交叠的衣料,蔓进很安静的暖黄色灯光里。 叶枝本能地攥住了他的袖子:“林暮冬……” 林暮冬怕她一不小心滚到床下,及时把小姑娘抱了起来,俯身仔细地放在床头,循声抬眸:“嗯?” 已经领教过林教练对恋爱认知的匮乏程度了,叶枝被眼前的气氛弄得有点紧张,又担心是自己想得太多,本能又往他怀里藏了藏:“你——你为什么要订大床房啊……” 林暮冬胸口蓦地窒了下,微微低头。 小姑娘软绵绵的,有一点儿烫,埋着头往他怀里不住地拱。 她的嗓音又轻又软,温暖的气流被她呼出来,轻柔纠缠着,落在他的皮肤上。 曾经被按下的奇异酥麻又泛起来,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神。 林暮冬不自觉地收了下手臂,张了张口,声音微哑:“不是我,是伯母定的。” 叶枝其实已经有预感了,不知是放松还是什么别的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呀——” 她的话音忽然顿了顿,错愕地仰起脸,慢慢睁圆了眼睛。 林暮冬是很少会用到伯母这个词的。 他的交际圈很窄,几乎只停留在射击队内,不会去拜访认识什么人。而且过来找她这种事,他也不可能会去主动和别人说。 除非……这个别人是她的妈妈。 家庭群里爸爸被撤回的一连串消息,还有妈妈忽然发的零花钱红包都有了解释。 她妈妈给他们订了一间大床房。 叶枝石化在林暮冬怀里,有些费力地一点点消化着这件事,依然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才要说话,林暮冬的下一句却已经一丝不苟地接上来。 “还有另外一间。” 林暮冬抱着她,替她把被子一丝不苟盖好:“等你不怕了,我过去住。” 叶枝:…… 林暮冬:…… 林暮冬:? 叶枝:q□q 叶枝迅速按灭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象,说什么也再不好意思抬头,整个钻进被子里,飞快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的心脏还砰砰跳着,整张脸都止不住地烧起来。 啊啊啊啊她都在想些什么…… 被舍友们苦口婆心教育着保护自己,反而阴差阳错懂得了一堆不该懂的东西。 小姑娘一不小心就超了林教练的小推车,这会儿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抱着脑袋缩在被子里深刻反省,咕噜噜滚了一圈。 身边静了一会儿,很温柔的力道隔着被子覆下来,精准地轻轻落在她背上。 叶枝眼泪汪汪地呜了一声。 林教练一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懂,懂了之后倒是大概率很可能会被吓跑…… 她正忧心忡忡地想着,那只手已经把她整个端过来,一点点地、轻柔地剥开了外面的被子。 小姑娘脸皮薄,咬着嘴唇又要躲,肩膀却已经被轻轻锢住,整个人被圈进了个很温暖的怀抱。 “所以……” 林暮冬嗓音有些不太明显的哑,掌心覆上她的发顶,把她整个按进怀里。 他微微低头,贴着她的耳朵,发出一点低柔轻缓的气声,悄悄话似的:“还害怕吗?” - 叶枝怔了怔。 她一点一点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了林暮冬一会儿,心里忽然悄悄酸软下来。 她知道林暮冬为什么即使已经这么累,也一定要撑着不肯睡,还要继续听自己训他了。 射击队里有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他把工作提前赶完,千里迢迢地飞过来,就是想来看看她,和她一起过年。 他想和她待在一起,又不舍得她害怕。 叶枝慢慢攥住他的手,咬着下唇的力道也不自觉跟着重了一点儿。 “不要咬。” 林暮冬蹙起眉峰,食指屈起来,轻轻碰上她被咬得泛白的下唇:“会疼,想咬就咬我。” 他的手有一点儿凉,在她的下唇上轻轻一印,像极了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叶枝心里还有点难受,放开咬着的嘴唇,脑袋往下耷了耷,唇片轻轻碰在他的手指上。 她埋着头,软糯的话音一半儿藏在嗓子里,闷着声含含糊糊:“还……有一点儿怕吧。也不是特别的怕,你不要担心,但是还有一点儿,就是很小的一点儿……” 还是有一点怕,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了。 她说一个字,嘴唇就轻轻蹭他的手指一下,像极了一个接一个的,蜻蜓点水似的柔软又清凉的吻。 林暮冬凝注着她,气息慢慢滞缓。 小姑娘对自己这个动作全无自觉,只是习惯性地往他身上借力,深吸口气想要把话说出来,才一抬头,林暮冬的吻却忽然覆下来。 叶枝呼吸一窒,本能地把低呜声憋了回去。 林暮冬的呼吸声有些粗重,深深吸气深深呼气,气流绵长地打在她露出来的锁骨上,有点重,像是已经把某种情绪忍了很久。 他抱起她,一点点的,试探着分开她的唇瓣。 叶枝轻轻吸了口气,微仰起头,闭上眼睛。 小姑娘颤巍巍的,偏偏又不能更勇敢,纤细白皙的脖颈拉得柔软修长,用力攥着他的袖子,追着他寸步不退。 林暮冬手臂锢在她背后,瞳色渐深。 唇齿相交,舌尖抵着厮磨舔舐,湿润温软,一点点地探过口腔。 他的呼吸急促滚烫,偏偏落在动作上却又不能更温柔小心,含着她的舌尖,轻轻纠缠。 ……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暮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向后撤开,及时一把捞住了小姑娘软绵绵滑下去的身子。 叶枝瘫在她怀里,眸子盈得全是水汽,快要窒息了似的,拼命地大口大口喘气。 其实差一点儿就要窒息了。 林暮冬气息同样有些乱,把她整个护在怀里,一点点地轻轻拍抚,嗓音微哑,掺了一点极致温存的无奈:“喘不上气,怎么也不和我说?” 叶枝趴在他怀里,咳嗽着拼命喘气,眼前视野都模糊了,闻言还是忍不住悲愤抬头,睁大了眼睛谴责地看了他一眼。 还问她。 说了他一定又忽然停下了。 说不定将来还可能因为她害怕忽然停下、因为她疼了忽然停下、因为她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忽然停下。 叶枝想想都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 林暮冬被她瞪得微怔,试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抱着她坐得更高了一点儿,拿掌侧一点点替她擦拭着额头细细的薄汗。 他怕她会渴,想去给她倒点水,又不舍得就这么放开她,索性把人也一起抱了起来。 小姑娘好乖,软绵绵一小只,香香软软的,抱起来也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她的衣服因为刚才的亲吻有一点乱了,领口稍微敞开,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骨骼纤细单薄,勾勒出精致的锁骨。 林暮冬抱着她,瞳色又不受控地深了深,被他阖上眼,一点点按下去。 水早烧好了,现在已经晾得微温。林暮冬取出只纸杯,先倒了些水涮了涮,往另一个空杯子里倒干净,又拿起水壶给她倒水。 这些动作明明都再普通不过,叫他做出来,却莫名显得利落沉稳。 他垂着睫,单手抱着她。一点看不出刚才短暂的失控,颀长冷白的手指稳稳勾着水壶的把手,掌骨轮廓分明,有条不紊地做着眼前的事。 叶枝好不容易喘过气,轻轻咳嗽了两声,靠在背后宽展的肩上,脑袋枕着他的颈窝:“林教练。” 林暮冬放下水壶,把那个纸杯拿起来,喂到她唇边:“嗯?” 叶枝轻抿了下嘴唇,低下头,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口水:“我那时候……” 她的手指卷着袖口勾起来,小心翼翼的,嗓音轻得不仔细听都听不清:“很让你担心吗?” 林暮冬微顿。 叶枝抬起手,隔着衬衫轻轻按上他的心脏。 一直以来,林暮冬对自己的要求都严格到有些过于苛刻了。 他已经习惯了禁锢自己的冲动,无论是什么冲动——因为一直以来都被灌输着错误的念头,坚信自己在无法自控的时候想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所以他越是冲动,就越会下意识的压制忍耐。 念头越是强烈,他就越是本能地去拒绝。 于是有些原本其实并不是错的、一点都没有错的事,也被他一并划到了这个范围里。 可今天他甚至已经忍不住了。 叶枝一点点按着他的心口,那下面还在砰砰激烈跳着,一下追着一下拱着她的掌心,像是想要和她无声地说话。 林暮冬垂下视线,迎上小姑娘湿漉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点点头:“很担心。” 担心到必须要时时刻刻看着她,连隔开皮肤的衣料都嫌太过碍事,必须要清晰地碰触到她,真实彻底地感觉到她。 担心到哪怕小姑娘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活泼明亮,也依然不敢放心,依然必须把她藏在怀里。 一直抱着,一直护着。 林暮冬喉结轻滚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把唇片轻轻贴上她的头发,放下纸杯,更深地把她往怀里裹进去。 叶枝藏在他臂间,额头抵上他的颈窝,轻轻蹭了蹭。 “其实——我都已经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叶枝垂下视线,声音轻下来:“我猜我当初是遇到了什么事,因为它不好,所以我的医生想办法让我忘掉了。” “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彻底忘掉的,遇到同样的场景,还是会忽然就跳出来。” 她的话音顿了顿,抬起头。 林暮冬看着她,漆黑眼瞳安静专注,正静静听着她说。 “所以我——我想再去看一次医生。” 叶枝心脏轻轻跳了跳,按着他心口的手一点点挪着,把他整个抱住。 林暮冬曾经遇到过一次不合格的医生,给他种下了不好的暗示——不光是这些暗示需要用很长时间来化解,连带林暮冬本人,也会因为这样的经历而本能地抵触继续去接受治疗。 她曾经问过柴教练,在至少近半年的时间里,每次说到治疗,林暮冬的回应都是“没有必要”。 他是不想再看医生了的。 叶枝其实也不清楚自己这样的选择对不对,可唯一的机会摆在面前,她还是本能地一点儿都不舍得放弃。 屋子里静悄悄的,呼吸声缠绵着细致纠葛,暖黄色的灯光落下来。 小姑娘的手指摸索着,一点点钻进宽阔的手掌里,轻轻牵住他,鼓起勇气:“林教练……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林暮冬的手微微一僵。 他垂下眼睫,脊背无声地僵了下,像是被她的话勾不受控地起了某种情绪,又缓慢地压下去,重新埋进瞳底的静水流深里。 叶枝屏息等了一会儿,心里的念头一点点淡了。 她努力扬了扬唇角,细细弯起眼睛,又主动握住他的手掌:“没关系呀,我知道你好忙的。那你就去忙,我其实一点事情都没有的,说害怕就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 她不想给她压力,声音又轻又快,絮絮念着,想到什么说什么。 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却忽然被一个吻轻轻吞下去。 林暮冬回握住她的手。 他吻着她,因为刚才的绵长亲吻而染上微温的唇轻轻碰着她的,嗓音轻柔:“好。” 叶枝怔了下,抬起眼睛。 黑瞳朗静,满满盈的都是她。 林暮冬看着她,眉峰轻轻弯了下,很柔软,宁静得像是新雪后安静的初晨:“不怕,我陪你去。” 她的小姑娘不知道,只要她说了,他其实什么都能做。 她牵着,他就跟她走。 她笑一笑,他就把心剖开给她。 共枕 这天晚上, 林教练没再回另外那间一模一样的大床房。 叶枝坚持声称自己一个人害怕, 灯光从窗户透进来的影子很奇怪, 空调运行起来会有一点噪音, 换了床也睡不惯, 一个人在被子又里总有一点冷。 好像那么多个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的晚上, 都不是她自己一个人抱着文献论文过来的一样。 林暮冬知道她想说什么, 把依然红着脸努力找理由的小姑娘往怀里藏了藏,轻轻亲了下她的额头:“我不走。” 他抱着她,暖和过来的掌心覆上她脑后, 一点点地揉:“我陪你,不走。” 叶枝仰起脸,软软的发丝蹭过他稍微敞开的领口, 迎上沉静温柔的深黑瞳底。 林暮冬也正低头看着她。 他没穿着外套, 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布料被她攥得有一点儿皱了, 现在还待在她的手里。 叶枝啊了一声, 连忙放开手, 又努力抚了抚那一点儿皱褶。 棉质的衬衫, 弄上一点皱褶就格外明显, 怎么都展不平。 攥的时间太久了, 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收效甚微。叶枝有点犯愁,试着凑过去轻轻呵气,手掌又加了点力气按上去。 林暮冬呼吸不由窒了下。 温温的热意熨过布料, 细微的湿潮, 贴着掌心暖暖的温度,按在他的胸膛上。 小姑娘还不懂,一点儿不知道防备地贴着他,认认真真地埋着头,努力替他抚着布料上的皱褶。 白皙小巧的手掌,软绵绵的力道透过衬衫,一点点印在他胸口。 热流悄然涌起。 像是被那个吻唤醒了某些更深处藏着的念头,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圈住她。 他的心跳在她掌下一点点急促,应和似的想要突破胸膛。 叶枝被身后的力道引得眨了眨眼睛,抬起头,迎上他的眼睛。 林暮冬瞳色微微加深一瞬,阖了下眼,握住她还在无意识使力的手腕:“没关系,不要管它了。” 叶枝有点担忧:“但是——” “听话。” 林暮冬吸了口气,低下头,慢慢松开手。 他朝她弯了下眼睛,安抚地揉了揉贴在肩头的脑袋,抱着她轻轻放在地上:“去洗个澡,天没亮,再多睡一会儿。” 她喜欢的浴巾和睡衣林暮冬都带来了,叠得整整齐齐,毛绒绒的小兔子睡衣占了不少的地方,一拿出来行李箱就空了大半。 下面叠着他的家居服,简单的棉质长裤t恤,和她的睡衣放在一块儿,贴着飞过了半个地球。 很冷淡板正的版型好像也被毛绒绒传染了,平平垫在箱子最底下,莫名就显出些沉默又霸气的无声温柔。 叶枝眨眨眼睛,有点儿不舍得地又望了一眼还没按平的衬衫,乖乖抱起东西,听话地进了浴室。 - 林暮冬换好衣服,用力按了按因为过度缺乏睡眠隐约酸胀的太阳穴,深吸口气,慢慢靠着床沿靠坐下来。 他最近好像开始变得有点学不会知足了。 原本只要抱着就能填满的胸口,现在却在叫嚣着渴望更深的接触,冲动得仿佛随时都能破骨而出。 这种冲动又在他的小姑娘从恐怖的噩梦里醒来,重新展开眉眼,乖乖的、好好冲着他笑起来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攀升到了几乎无法自控的边缘。 愈演愈烈。 他原本以为自己很熟悉这种感触,也很熟悉应对的办法——只要压制下去就好了,只要把注意力转移开,控制住胸口翻滚的情绪,把一切可能失控的念头都强行打消就好了。 可这次他却没能像以前一样成功。 这种陌生的、无从控制的情绪让他本能地不安,下意识想更严苛地压制住,心脏却根本不听话,在每一次小姑娘的手按上来的时候,都会愈加激烈地应和。 他想亲她。 想好好地抱她。 想做更多可能会吓到她、但绝不会让她掉眼泪的事。 …… 淅淅沥沥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 他实在太安静了,小姑娘看不见外面,好不放心,轻轻敲了敲玻璃:“林教练,你还在吗?” 林暮冬立刻收敛心神,抬起头:“在。” 叶枝什么事也没有,听见他还在就心满意足,又回去继续钻进热水里。 她今天确实累坏了,虽然那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却一点儿都没少,身上也被冷汗浸得黏腻难受。直到微烫的热水迎面打下来,才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儿。 叶枝站在花洒下面,玩了一会儿热水,整个人都跟着热乎起来。 外面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又探出头来,一下一下敲玻璃:“林教练,现在你还在吗?” 像是被她引得有些哑然,隔了一会儿,林暮冬的声音才响起来,带了些无奈又温柔的纵容:“在。” 叶枝又放下心,高高兴兴地开始往身上涂沐浴露。 林暮冬等了一阵,没等到她再问第三遍,眼睫轻垂下来。 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攥起又摊开,食指屈起,在空气里微微落了下。 像是在迎着一个吻。 屋子里空调开得暖融融的,水声轻轻响着。 小姑娘的动作很轻,只在偶尔传来轻微的碰撞声,身影隔在磨砂玻璃后,被水帘和蒸腾的热气彻底晕成一片模糊朦胧。 像是个温柔至极的梦境。 他经常会忽然恍惚,弄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这么幸运,还是掉进了某个更长更美好的梦境里,忘了醒过来。 林暮冬阖上眼,稍微放松着没日没夜连轴转了几天的心神。 冬训第二阶段不需要那么多教练,但队员的数据和评估都至关重要。他这几天都在忙着处理年后的工作,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前彻底了结,匆匆上了最近的一班飞机。 意外后他一度不太能顺利集中精神,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高强度工作过,现在其实已经有些不舒服。 他不想让叶枝发现,原本还想了时差的借口搪塞过去,却没想到一落地就又遇到了新的意外。 …… 不论怎么说,小姑娘现在不怕就行了。 叶母特意定了两间房,无疑是信任他的,只是他们谁也没预料到会出这种事。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小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儿,但也不可能辜负来自长辈陌生的善意和信任。 那他就只在这里陪着她。 陪着她说话,陪着她跨年,陪着她不怕。 剩下的什么也不做。 林暮冬按了按太阳穴,倦意一点一点上来,眉睫无意识蹙了下,终于不知不觉再度坠入深沉的昏黑里。 - 第三遍询问林教练在不在的时候,叶枝没能得到回应。 叶枝有点儿不安,飞快冲干净了身上的泡沫,悄悄推开玻璃门,裹着浴巾往外看了一眼。 屋里的空调开得很暖,这样直接探出来也不会觉得凉,她的睡衣就被放在了门口,上面还放着一颗牛奶糖。 林暮冬虚虚倚着靠在床边,阖着眼,眉睫低垂安安静静,又不知什么时候不自觉睡着了。 叶枝抿了抿嘴唇,心里悄悄疼了下。 她没惊动他,悄悄擦干了身上的水,吹干头发换上睡衣,放轻动作回到床边。 林暮冬睡得很沉,右手虚虚握着,搭在膝上,眉心不自觉地微蹙着,浓睫贴着眼睑,静静覆着一片阴影。 叶枝关了灯,摒着呼吸,轻手轻脚地靠上去,一点点抱住他。 林暮冬在她的怀抱里动了下,没能醒过来。 小姑娘刚冲完热水,身上暖洋洋的,沁着一点沐浴露的干净甜香,安安静静裹着他。 更像是场梦。 他这些天都是在叶枝的队医办公室办公,累极了就草草在沙发上和衣而卧,常会做这种梦。 她还在他身边,乖乖地,抱着他的胳膊,趴在他肩头,往他怀里软乎乎地拱。 他低下头亲亲她,她就会跟着很开心地朝他展开眉眼,拉着他,有点儿唠叨地絮絮念着他好好休息劳逸结合。 …… 他有时候会格外放纵自己一些,不醒过来,让这个梦更久一点,让她再晚一点儿走。 叶枝抱着林暮冬,一手垫着他倚在墙上的脑袋,正努力尝试着要让他躺下好好睡,身体却忽然被揽住。 叶枝以为他醒了,眨眨眼,声音轻轻的,想要叫他躺下来:“林教练——” 他的唇忽然落下来,覆在她刚刚吹干的额发上,手臂施力,把她整个抱进怀里。 叶枝微怔,下意识仰起头。 林暮冬其实并没真正醒过来。 他抱着她,往怀里圈了圈,臂上是和醒着的时候不太一样的固执力道,不容挣脱似的,有力又执着地抱着他。 “不走。”他把她往怀里藏进去,语音低沉模糊,“给你糖,不走。” 他静了一阵,嘴唇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出声:“不要走了。” 叶枝鼻子不争气地一酸。 她被抱得太紧,怎么都动不了。努力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探过条胳膊,握着他的衣摆,轻轻拉了拉:“我不走,我们躺下睡。” 林暮冬这次很听话,被她轻轻一拉,就跟着躺了下来。 叶枝钻在他怀里,仰起脸看着他从下颌到喉结稍显锋利的线条,心跳不自觉地有点快。 哪怕在家里的时候,林暮冬也是会很严格地让她在床上睡,自己去睡沙发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的同床共枕。 叶枝努力想了一会儿自己该做什么,还是没太能想得出来,只好钻出一条胳膊,又把被子分别替两个人好好掖了掖。 床头的小夜灯亮着,洒下来柔柔的光。 林暮冬眉心依然蹙着,不太舒服似的,五官的轮廓好像也更深了一点。 叶枝觉得他好像瘦了不少。 小姑娘很操心,仔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犯愁地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来,一点一点替他揉着太阳穴。 她的手法很温柔,不紧不慢的,按着他的太阳穴慢慢打圈,等到他眉心稍稍松开一点,又向下按上肩颈。 林暮冬手臂回揽,肩颈紧绷着,硬邦邦的。 一看就是这些天都没少对着电脑敲键盘,不偏头疼才怪。 叶枝有点儿生气地拧了拧眉毛,把新一轮的批评教育记下来,又努力从他怀里往上拱了拱,替他按摩松解着肩颈的肌肉。 林暮冬阖着眼,眉心的纹路一点点释开。 叶枝职业病忽然就犯了。 小姑娘怎么都放不下心,在他怀里努力酝酿了一阵睡意,还是重新睁开了眼睛,觉得自己应当把剩下的部分也做完。 做康复的,怎么能把松解做到一半,就放手不管自己躺下睡觉的。 叶枝躺不住,轻声哄着林暮冬稍稍把手臂放开,让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自己往边上挪了挪,开始替他松解肩胛下肌。 林暮冬身形偏清瘦,该有的肌肉却一点都不少,隔着t恤的布料,也依然能摸到清晰流畅的肌肉线条。 叶枝摸索着找了找位置,一点一点地加上力气,帮他松解按摩着过度紧张的肌肉。 这种按摩松解是不可能不疼的,肌肉越紧张越劳累,按下去的时候痛感就越明显。对于常年处于紧张状态的运动员来说,第一次松解之后很可能疼得几天连碰都不能碰。 叶枝已经尽力循序渐进,林暮冬却依然忍不住又蹙了下眉,轻轻抽了口凉气。 他太疲惫了,身心彻底放松后就坠进睡梦,努力了几次也没能醒过来,只是凭着本能忍疼,侧脸埋进枕头里,低低咳嗽了两声。 叶枝连忙又放轻了一点力道,拉住他的手握了握:“没关系呀,疼可以说的……” 林暮冬呼吸微促,额间冒着微微的细汗,却依然只是把脸更侧开,无声摇了下头。 叶枝咬咬下唇,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更精细,一点一点地循序渐进。 肩颈的肌肉群放松了一遍,就该到背部和腰侧的了。 无论医生还是康复师,进入工作状态之后,对于患者都是一视同仁的。 叶枝拿实验室的假人练手已经练得非常熟练,一点点褪下林暮冬身上的衣物,把劲韧的腰背彻底露出来,正要继续松解,枕头边上一直无声无息的手机却忽然震响。 叶枝吓了一跳,手一滑,手机就顺着床沿掉了下去。 小姑娘有点手忙脚乱,跳下来捡起电话,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颤颤巍巍按下接听:“妈妈……” “见到林教练了吗?过年了没有,好不好玩?” 叶母特意赶在除夕零点给闺女打着电话,烟花声和春晚的电视声热热闹闹传过来,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儿不太清晰:“宝贝现在在做什么?吃饺子了吗?” 刚被鞭炮吓得厉害,叶枝都快把过年这件事忘到脑后了,捧着手机张了张嘴,下意识抬头。 不论是谁,就算睡得再沉,这么一折腾不醒也醒了。 刚被折腾醒的林教练还有些茫然,撑着胳膊慢慢支起身,眉峰微蹙起来,正对着自己被脱下来的衣服怔忡回神。 叶母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林教练偷渡过来给闺女当礼物,成就感十足,声音高高兴兴传过来:“宝贝开心吗?喜不喜欢妈妈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和你的新年礼物在做什么呐?” 叶枝捧着手机,心跳有点儿快,脸上后知后觉地腾起分明热度。 …… 谢谢妈妈,我很开心。 我刚刚把新年礼物的衣服扒掉了。 这样回答无疑不行,叶枝张了张嘴,磕磕巴巴抱起电话:“谢,谢谢妈妈……” 小姑娘不会说谎,又本能觉得不太适合如实汇报目前的状况,拼命给林暮冬打着手势摆手:“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在聊天……” 大概是眼前的情况实在超出了任何一种设定,林暮冬这会儿还没彻底回神,依然有点茫然地看着那件t恤,迎着她的暗示点了点头,配合地没出声。 叶母非常开心:“那你快开视频,我们一起碰个杯呀!” 愿望 叶枝:“……” 电话通着, 很热闹, 隐约传来爸爸的声音。 林暮冬单臂撑着坐在床上, 上半身什么都没穿。 在叶枝二十多年的记忆里, 爸爸妈妈一直都是亲切温柔的。但并不妨碍她本能地觉得如果现在视频, 爸爸妈妈可能会从地球那一头直接打个洞一起杀过来。 小姑娘张了张嘴, 脸上热意愈盛, 支支吾吾地答应着,眼疾手快地抱起那件衣服,重新往林暮冬的身上套。 她太慌了, 动作也跟着手忙脚乱,怎么都套不对,急得耳朵都跟着发烫。 幸而林暮冬已经差不多醒了, 在弄清楚叶枝不是要用衣服把他的脑袋罩住、只是想要让他快点穿上之后, 就及时抱着努力扑腾的小姑娘轻轻挪开,揉揉脑袋安抚下来, 自己穿上了衣服。 衣服刚穿好, 叶妈妈的视频申请就发了过来。 叶枝惊魂未定, 脸色还有点儿白, 频频回头确定了再没什么别的情况, 端端正正捧起手机:“爸爸妈妈, 过年好……” 年夜的气氛很热闹,透过视频的画面,清晰地迎面传来。 叶枝和林暮冬一起给爸爸妈妈拜了年, 又抱着手机, 乖乖答起了妈妈的问话。 这些年都在国外读书,叶枝已经有四五年的春节都没在家里过了。 叶家没有囿于固定某个节日必须团聚的传统,一家人隔着视频碰了杯凉白开,叶母就占据了手机,一边关心着叶枝近期的工作累不累忙不忙,一边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细细列了长长一张单子。 如果没有意外,再等上一两个月,这个单子上的东西就都会千里迢迢地被寄过来。 大概是视频里的年味实在太浓,叶枝边答话,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着,被那时候的惊惧严严实实压住的、有关过年的期待和盼望终于一点点冒头。 小姑娘忽然好想过年,瘪了瘪嘴,眼眶不由自主地悄悄红了一小圈儿。 叶父在边上仔细看了一阵,渐渐严肃下来,摸过妻子的手机翻了翻,给林暮冬发了条好友申请。 林暮冬拿起手机,稍一迟疑,点了通过。 叶父发过来一连串消息。 林暮冬一条条看着,眉峰微蹙,慢慢坐直低头打字。 …… 叶枝正和妈妈隔着视频说悄悄话,母女俩从小就玩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久,才察觉两个男人居然在进行过得体的问候之后就都没了动静。 叶枝眨眨眼睛,下意识回头,探着脑袋往床上望了望。 叶母回头,也发现了叶父居然在和宝贝闺女视频的时候走神,瞬间大怒,风风火火嘱咐叶枝照顾好身体,大步朝叶父过去。 …… 视频仓促挂断,画面结束在叶父猝不及防被拧着腰拎起来的身影里。 叶枝倒是很习惯这种场景,挂断视频收起手机,长长松了口气:“林教练,你刚刚在忙吗?” 林暮冬点点头:“嗯。” 他放下手机,像是被人提前教过了该怎么说似的,不等她追问就提前回答:“在和伯父聊天。” 叶枝:“??” 她还不知道林教练居然和爸爸的关系出现了这样突飞猛进的进展。 生怕爸爸对林教练进行了什么人身威胁,叶枝睁大了眼睛,有点紧张地挪过去:“我爸爸说什么了吗?你不要怕他,他只是有一点严肃,其实人很好的……” 林暮冬放下手机,迎上她满是担忧的目光,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他坐在床上,瞳底静静盛着她,肩臂展着,朝她伸出手。 叶枝眨眨眼睛,自动自觉地挪进他怀里。 小姑娘穿着小兔子睡衣,两只雪白的长耳朵垂在背后,衣摆正中央还有一团小尾巴,跟着动作一下一下地轻晃。 毛绒绒的,温软暖融的一小团,乖乖钻在他怀里。 林暮冬满满拥着她,隔了一会儿,低头轻声开口:“想吃饺子吗?” 叶枝怔了下。 有什么画面忽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叶枝脸色不自觉地白了白,用力摇头,抱住他的胳膊:“不想,外面很危险,你不要出去……” 林暮冬眉峰无声蹙起,抱着忽然紧张起来的小姑娘,一下下拍抚着背。 “我们不出去。” 他低头,细细地亲她,嗓音低沉柔和,一点点驱散开她胸口的不安:“不出去,别怕。” 那一阵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枝蜷在他臂间,慢慢平复下心跳,试探着按上胸口。 只要在他怀里,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叶枝忍不住又往林暮冬怀里挪了挪,手脚并用地抱住他,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像只小树袋熊。 林暮冬抬起手臂,把小树袋熊往怀里藏了藏,低下头:“过年还应该做什么?” 他问的很认真,朗静深彻的瞳光落在她身上。 叶枝仰着头,努力想了想:“好像——应该要贴春联,要吃年夜饭,要看春晚,然后守岁,不过我们已经守完岁了……对了,我家里小的时候还会写新年愿望!” 她躲在他怀里,心里安稳得什么都不想了,整个人一点点放松,重新活泼起来,认认真真给他讲:“要列一个单子,把新年想实现的愿望都写上去,不能给别人看,灶王爷就会偷偷帮忙……” 林暮冬听着,微哑地抬了下唇角。 他对过年的习俗其实不太了解,不过也隐约知道,灶王爷好像没有这么宽的职权范围。 不过也没关系。 他们小姑娘家的灶王爷管就行了。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微低下头:“要写吗?” 叶枝眨了眨眼睛,也止不住地升起兴致,点头点头:“我去找纸笔,你等一等……” 她滑下床,蹦蹦跳跳地翻出书包,在里面找着能用来写字的纸笔。 林暮冬看了一阵她的身影,眼底蕴过无声微温,拿过手机定了份外送的饺子,等她捧着纸笔高高兴兴跑回来,就把人一块儿抱上床,一人一张纸低头认真展平。 小姑娘前几个愿望写得很快,到后面就慢下来,犯愁地想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悄悄探头,瞄向了林教练手里的那张纸。 毛绒绒的小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挪,才自以为隐蔽地探过来,冷白修长的手就虚盖住了她想要偷看的那张纸。 叶枝睁大眼睛,仰起头,正迎上林暮冬眼里的淡淡笑意。 “不可以偷看。” 林暮冬静静看着她,眼廓微弯了下,低头亲亲她的额头:“看了会不灵。” 叶枝泄了气,肩膀耷拉下来:“我特意没有说呀……” 林暮冬唇角轻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要写的愿望好像很多,没再多说,又重新埋下头去一笔一划地写,眼睫微微垂着,显得郑重又认真。 叶枝也被他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严肃对待起了手里的这张纸,重新认真埋下头。 两人各自写得差不多,饺子的外卖也恰好送到。 林暮冬收好自己的那张纸,嘱咐小姑娘在屋里乖乖的等,起身披上衣服去接外卖。 叶枝听话地点了头,乖乖地看着林暮冬出门,才轻手轻脚挪了过去。 灶王爷不会帮忙,叶父叶母之所以这么告诉她,是为了趁着宝贝女儿睡着的时候偷偷看她有什么愿望,然后偷偷帮她实现的。 叶枝其实早就知道,但这件事不能告诉林教练。 他要许愿望。 他的愿望,她都来抄下一份,写在她的单子里。 她来实现。 林暮冬站在门口接外卖,小姑娘摒着呼吸,做特工似的,一点点把林教练的那张纸往外抻出一点,露出了最下面的那个愿望。 林暮冬的字冷清锋利,笔力遒劲力道鲜明,很工整地落在纸上。 —弄清楚为什么衣服不在身上。 叶枝:“……” 意外折戟的小姑娘又一次从头红到脖子,终归没来得及在林教练转回来之前继续往上看,听见脚步声靠近,就匆匆忙忙把那张纸藏了回去。 - 这边的中餐做的其实很不正宗。 饺子还要配芝士番茄酱就算了,好几份还都是煎饺,里面的馅料想象力也很丰富,连坚果和菠萝都被包了进去。 但不论怎么说,也毕竟是在过年的时候吃到饺子了。 叶枝吃得心满意足,喝了一小杯一块儿订过来的可乐,轻轻打了个哈欠,倦意就又涌上来。 两个人一块儿在床上待了一会儿,又一块儿去重新洗了漱。叶枝困得睁不开眼睛,被林教练放在被子里细细裹好,摸着脑袋亲亲额头,就抱着他的手臂乖乖睡熟了。 林暮冬靠在床边,单手关了顶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的工作灯,目光落在她安稳恬静的睡颜上。 他俯身,轻轻吻上她阖着的眼皮。 小姑娘藏东西的动作根本瞒不住人,林暮冬展臂探过她,从水壶下面的夹缝里抽出那张纸,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又一丝不苟地折回原样放回去。 治好手,解开心结,一起去坐摩天轮,一起过生日,把房子收拾得更好看一点。 这些他都能努力做到。 明天要打电话问问刘教练,上车是什么意思。 / 没日没夜连轴转的工作毕竟是有价值的,林暮冬这次没急着回去,在美国待了一整个星期。 不只陪着叶枝参与了对那位网球运动员的一期手术,还在医疗组短暂修整、等待复健效果回报的时间里,陪着她去看了那位很有名气的心理医生。 叶枝异常勇敢,没有申请镇定剂辅助,自己接受了完整的心理沟通。 沟通的时间比想象的更长,过了两个小时,叶枝才重新出了门。 小姑娘脸色有点白,整个人的体温也有些低,被林暮冬抱在怀里,却依然乖乖朝他弯了弯眉眼。 林暮冬一张开手臂,她就很熟练地钻进他怀里,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儿,攥着他的衣服睡着了。 “她在一点点记起当初的事……很正常。每个人到最后都注定要面临自己最深的内心,我们要做的只是帮忙延长这段时间,让内心有机会成长到强大得足以直面恐惧。” 心理医生姓马修,是位很温和耐心的老人,见多识广,并没因为眼前的画面有所惊讶,坐在桌前打开了笔记本。 他甚至还很周全地和助手要了条毛毯,递给林暮冬,朝他一笑:“她很勇敢,表现得也远比预估的好,根据我们的猜测,这应当和她开始了一段十分良性的交往关系匪浅。” 林暮冬抱着叶枝,落下视线。 小姑娘蜷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眉眼舒展着,很安稳地轻轻呼吸。 林暮冬调整了下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把柔软的毛毯轻搭在她的身上。 他抬头,眉峰微蹙了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没关系,您可以提问。” 马修医生像是猜到了他的念头,笑了笑:“除了有关患者隐私的内容我们绝对禁止透露,剩下的都可以知无不言。” 林暮冬的怀抱不自觉地稍稍收紧。 他摸摸叶枝的头发,抬起眼,声音轻得一点都不会搅扰到她:“我想知道她怕什么。” 马修医生有些意外他提出的问题,轻轻扬了下眉毛:“我还以为你更关心她有多喜欢你——” 他开了半个玩笑,迎着面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格外严肃的视线,也跟着认真下来,不再调侃:“你大概也知道,我们曾经为她做过心理暗示和催眠,让她忘记了一些东西。” “对她来说,她害怕的应当是一些能唤起回忆的特定事物。随着暗示效果的减弱,这些特定事物的范围会一点一点地增加,直到彻底拼凑成那些她忘记的东西。” 马修医生沉吟着,翻开一页笔记本:“比如拥挤混乱的人群,爆炸的声音,警笛声和呼救声……” 他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上:“还有枪。” 林暮冬手臂微微一绷。 “我知道,你们射击运动员的枪当然是和普通枪械不尽相同的,但人的思维向来是最不可控的东西。” 马修医生已经对他的职业有所了解,身体稍稍前倾,语气温和下来:“我知道你的枪和你的小姑娘都对你很重要,但还是要做好准备——如果她也开始害怕你的枪,你要怎么办。” 他曾经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情况,警察和遭遇绑架的小女儿,动物保护志愿者和曾经被猛兽攻击的妻子,潜水员和曾经险些溺水的爱人……最重要人恐惧的恰巧是最重要的梦想,总是要做出些不得已的牺牲。 有些人可能会康复,有些人可能会一直停留在某个阶段,这个过程有多长,容易还是艰难,都是不可预测的。 林暮冬沉默。 除夕的晚上,叶父就曾经发消息和他提起过这件事。 马修医生很耐心,语气温和谨慎:“要准备好选择……” 林暮冬垂着眼睫,空着的手慢慢攥起,又一点点松开。 他静静坐了一阵,朝马修医生颔首道了谢,抱着沉沉熟睡着的小姑娘起身,出了治疗室。 …… 接下来的几天,叶枝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刘教练有关“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喜欢什么颜色”、“最喜欢的画是哪一幅”等等一连串奇怪的问题。 叶枝很迷茫,认认真真回答了一遍,试着问过刘娴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始终都没得到答案。 直到三天后,林教练抱着那个很眼熟的鎏金拓龙纯黑木制枪盒,郑重地放到了她面前。 他单手打开枪盒,呼吸微摒,瞳底隐约藏起些很不明显的紧张, 叶枝低头,微微睁大了眼睛:“林教练……” 小姑娘懵了,迟疑着探出手,小心地、安慰地摸了摸那柄看起来很像随时想跳起来打人的范维克鲍c10式4.5mm气手|枪:“你确定……等治好手以后,要拿着画了粉色小碎花的枪打比赛吗?” 疏导 林暮冬:“……” 叶枝:“……” 林教练仔细看了看小姑娘的神色, 微抿了下唇角, 没说话。 他的眼睫垂下来, 安安静静, 整个人都有点打蔫似的, 轻轻抬手去合枪匣。 叶枝心头莫名升起点儿着急, 连忙把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不是的, 我是喜欢小碎花呀——” 林暮冬的动作顿了顿,抬起手臂,轻轻揽住她。 他抬眼望着她, 瞳底泛起一点儿亮芒:“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可是——” 叶枝低头,有点担心地看了看那柄枪。 她觉得要是枪自己长了腿, 说不定现在已经气得离家出走了。 叶枝往他怀里靠了靠, 拉住林暮冬的手,忧心忡忡抬起头:“林教练, 是有人威胁你什么了吗?” 林暮冬怔了下, 低头迎上她的眼睛, 慢慢摇了摇头。 叶枝一点儿都不信。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 林教练喜欢什么, 不喜欢什么, 她还是很清楚的。 虽然他平时看起来都没什么特别青睐的东西,但还是会相对更喜欢简单素净一些,在挑选家里装修风格的时候也更偏向于冷灰的色调。连当初给他贴的小碎花创可贴, 也会自己偷偷再找一个肉色的再贴一层, 不让人看到。 纯黑拓龙的枪盒是他亲手定制的,和这把枪一起,从十七岁陪着他一直到现在,不知道在多少个比赛里打出过决胜的一枪。 这是他的枪。 一有空就会保养擦拭的,到了哪儿都要带着的,队里任何人碰一下试一下都不让的宝贝。 叶枝心疼极了,把没上膛的枪抱出来,摸着重新添了小碎花的枪柄:“究竟怎么回事啊——是我爸爸让的吗?” 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记起除夕那一晚爸爸和林教练不知道说了什么,本能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联系。 林暮冬微顿,敛下眼睫,怔怔看着她。 小姑娘板着脸,真着了急,眉眼都严肃地用力绷着:“这样不行。我去和我爸爸说,这是你的枪,是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绝对不可以开玩笑的……” 叶枝抿了抿嘴唇,就要跑出去给家里打电话,才转过身,却忽然被一双手臂揽住。 手臂上的力道隐忍又克制,却还是比平时重了好多,紧紧环着她,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往怀里裹进去。 林暮冬低下头,宽展胸肩牢牢圈着她,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叶枝抱着他的枪,乖乖让他抱着,抽出条胳膊揽上去,让他低下头,靠在自己的颈窝。 “林教练,你遇到了什么事,要和我说。” 小姑娘学着他,软绵绵的手掌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脊背:“你要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要是爸爸欺负你,你就告状,我去找他讲道理……” 林暮冬的嗓音有些哑,压着她的尾音:“不是伯父。” 叶枝皱起眉毛,仰着脸等他继续说。 “不是伯父……” 林暮冬抱着她,吸了口气,声音很轻,抬手握住小姑娘抱着枪的手臂:“你摸摸它。” 叶枝微怔了下,本能点了点头,顺着他的力道抬起手,仔仔细细摸了摸怀里的枪。 林暮冬垂下视线,手掌覆上枪身,连叶枝的手也一块儿包拢住。 小碎花其实不是很明显,只缀在枪柄的部分,枪管枪身都依然是冷调的深黑色。 用了这么多年,扳机和握把的位置都被无数次的练习磨淡了纹路,贴合掌型的木枕换过几次,最近一次是三年前换的,也已经磨得彻底合手,泛着柔润的光泽。 林暮冬慢慢摸着那柄枪,像是在和一位老友无声谈话。 “它听话,不凶。” 他阖了下眼,握住那柄枪,又慢慢说下去:“它不会伤人。” 叶枝一点点蹙起眉, 林暮冬抱着她,垂下眼睫,声音愈轻:“……别怕它。” 叶枝仰着脸,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低头看着那柄枪,又抬手摸上林暮冬的额头:“我不怕呀。” 小姑娘的手很暖,热乎乎贴上来,又换了手背,认认真真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林暮冬微怔,在她手掌下抬眸。 “可能是有什么事误会了……我还想要一颗弹壳,再做一个护身符呢。” 叶枝确认了林教练没在发烧才放心,挪开手,又低头摸了摸他手里那把枪。 她抬头,手掌叠上他的,迎上林暮冬的视线:“这是你的枪呀。” 她看着他,黑眸温和纯净,认认真真:“这是你的枪,我怕它干什么呢?” - 叶枝的心理治疗远比预料中的进展要快得多。 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人都折返在工作地点和纽约间,规律地进行着定期的复诊和疏导沟通。 两个人都有事做,叶枝回洛杉矶继续二、三期的手术治疗,林暮冬回国带队训练备战世界杯,又恢复了各自忙碌奔波的日子。 但无论多忙,小姑娘回来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林暮冬都一定会从国内飞过来,从头到尾陪着她。 常年接诊各类疑难患者、有着丰富治疗经验的马修医生,这一次也终于难得的出了错。 叶枝依然会做噩梦,也还是会在晚上守在住处翻文献不出门。当初的记忆开始随着暗示效果的减弱一点点浮出来,能够唤起闪回的触点也越来越多。 可从头到尾,她都没怕过林教练的枪。 甚至还爱屋及乌的,连别的枪也都一点没觉得害怕。还高高兴兴地在采取脱敏疗法的时候和马修医生一起看了一场射击比赛,很专业地全程帮忙讲解了选手的表现和成绩。 马修医生对两人的案例十分感兴趣,特意对于把事态想像得过于严重所导致的乌龙郑重道了歉,并且在最新一次治疗结束后,主动提出了和林暮冬多聊一聊的邀请。 林暮冬没拒绝。 …… 叶枝坐在等候室里,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在里面时林暮冬等在屋外的紧张。 林暮冬在里面坐的时间比她还要久,直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那扇门才终于重新被轻轻推开。 叶枝连文献都看不下去,一下午都坐在外面忧心忡忡地等,好不容易盼到门开,目光紧跟着亮起来,起身快步迎上去。 林暮冬的状态要比想象中好很多。 他的脸色甚至没怎么变化,周全地和马修医生道了谢,一见到小姑娘跑过来,眼里就泛起些很柔和的暖意,抬手把人圈进了怀里。 叶枝忍不住担心,轻轻去拉他的手:“怎么样呀……” “还好。”林暮冬揽着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一直等到现在?饿不饿?” 叶枝哪里还记得饿,蹙紧了眉,担忧地仔细打量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累不累?我请了假,今天不急着回去,累的话我陪你,我们好好睡一觉……” 她说得又轻又快,林暮冬原本还准备安慰她不用担心,听到后面,准备好的话头却忽然一顿。 他喉结犹豫着动了下,微低了头,目光落在她眼睛里:“不急着回去?” 两个人最近都太忙了,尤其叶枝这边的手术已经进入很要紧的关键阶段,来看一次心理医生就是难得的约会,也只能在纽约住上一天,就要各自再匆匆赶回去工作。 叶枝预计会在世界杯期间归队,随队一起去慕尼黑比赛。林教练桌上的日历已经划掉四十多个空格,却依然还有三十来个等着被一天一天划过去。 小姑娘的关心的重点根本就不是急不急着回去,见他不说,更忍不住担心,摸着他的手腕拉过来,仔仔细细测着脉搏。 林暮冬低头望着她。 马修医生刚刚整理好笔记,从治疗室里出来,一眼就看见这一对年轻人又寸步不离地粘在了一块儿。 他早已经习以为常,把东西交给助手,朝叶枝笑了笑:“别着急,虽然有症结,但没办法通过一次两次的治疗解决。只针对这一次的沟通效果来说,林先生的状态其实还——” 林暮冬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马修医生:“?” 凭着多年的从业经验,他很艰难地从对面基本没什么明显表情的年轻人眼里读出了一点无声的恳请。 马修医生:“……” 林暮冬抿了下唇角,眼睫垂下来,朝他微微颔首。 马修医生张了张嘴,看着他怀里依然低着头满是紧张的中国小姑娘,半晌妥协地轻叹口气,清清嗓子,把那句“还不错”咽了回去。 老人家当了一辈子的心理医生,没想到到现在还要多个兼职,咳嗽两声,勉强在职业道德和助人为乐之间寻找着平衡:“还——没有达到最好的状态。因为沟通的时间比较长,负担相对重,需要适当休息……” 林暮冬轻轻松了口气,朝他俯了下肩膀,无声道了谢,低头迎上叶枝:“有点累了。” 他的声音稍低,整个人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睫微垂下来。 站在治疗室门口,显得整句话都特别有说服力。 叶枝之前一直在专心低头数脉搏,一点儿都没看见近在咫尺的无声交流。这会儿抬起头,眉毛就心疼地蹙起来:“那你快躺一会儿,我和马修医生说几句话,我们就快去休息……” 等候室里有按摩椅,叶枝拉着他过去,不由分说地催着他躺下闭上眼睛。 小姑娘很坚持,抱着他的胳膊,眉眼都是不容置疑的认真。 林暮冬单手把人圈回怀里,目光拢着她,黑眸稍弯了下,抬手覆上她的脑袋:“没事,别担心。” 他低着头,摸摸叶枝的头发:“我等你,回去一起休息。” 他现在的状态其实并不差,虽然沟通的时间花得久了些,但也并没有多疲惫,只是还有些事需要仔细考虑。 而且累了就能一起回去好好睡觉。 这几个月都聚少离多,只能靠着视频和短暂的碰面联系,连好好抱一会儿都难得,他已经很想她了。 叶枝犹豫一会儿,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埋在他怀里轻声说悄悄话:“那我快一点,你就在这里等我……” 林暮冬瞳色愈温,很听话地点了下头,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发顶。 叶枝脸上飞快地红了红,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马修医生也在很认真地研究墙上墙纸的纹路,才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袖口。 林暮冬眉峰微扬,微低下头。 小姑娘仰起脸,用力抿了抿唇,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抬手主动抱住他的脖颈。 她其实看得到林暮冬的状态,也知道林暮冬现在一定自己感觉其实还能支持。 可他们坐在里面了那么久。 他一个人在里面,直面那些事情,把伤痕摊开来给对方看,坚持了这么久。 叶枝摸得到他的心跳,也比马修医生更清楚他有多能忍耐。紧紧攥着他的袖口,踮着脚凑到他脸颊边上,闭上眼睛,颤巍巍地飞快碰了一下。 林暮冬呼吸微顿。 他揽着她,胸口不自觉滞了一瞬,原本有些纷乱的念头尽数安稳了,暖流悄悄地、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涌上来。 林暮冬握着她的手,微低下头,深黑眼瞳轻轻弯了弯,朝她很浅地笑了下。 那种他很少会露出的笑意。眉眼都柔和,好乖,透出一点很干净的、一点都没染上其他颜色的清净纯粹。 叶枝耳朵红红的,也朝他用力弯了弯眼睛,松开手过去:“马修医生……” “唔——嗯?” 马修医生还在研究墙为什么这么白,听见小姑娘叫自己,回过头,又特意抬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叶枝眨眨眼睛,下意识跟着回了下头。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 马修医生确认了林暮冬没跟上来,才终于放下心,笑着摆摆手,引着叶枝往办公室走:“林先生的情况很复杂……他是我见过最好治疗、也最不好治疗的病人。” 叶枝微蹙起眉。 说起正事,马修医生的神色也严肃下来:“他的症结是复合式的,在强烈创伤记忆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层亲人的背弃和厌恶,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样的打击已经足够导致精神崩溃了。” 他话音一顿,看着叶枝紧张的神色,又笑了笑。 “——但他现在其实已经找到了自洽的方式。我相信,这个过程中你和你的家庭无疑功不可没。” 在听林暮冬谈起过去的事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这个年轻人真的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封闭了情感,才能理智平静到这个地步。 可后来他才发现,林暮冬其实只是在完成任务。 叶枝很担心他,想让他来看医生,所以他就坐在这里,配合医生的每一个问题,给出医生想要的每一个反应。 他的小姑娘在他的心上打了针封闭。 症结还在,留下的伤痕还在。 但只要她还能抱着他,还能踮起脚亲亲他,还能朝他笑,他就感觉不到疼。 “他现在这样,其实也完全一样能正常生活。” 马修医生耐心给她打比方:“你是学康复医学的,你们也知道,打封闭对炎症性的创伤其实也有治疗效果,封闭下炎症会消退,组织会再生——有可能到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叶枝轻轻攥起拳。 小姑娘没有这么好蒙过去,抿了抿唇角,仰头看着他:“如果是不能自愈的伤口呢?” 马修医生并不意外她这个问题,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 老人顿了一阵,开口:“……很难。” “作为一个病人,他过于配合了。” 马修医生缓声解释:“他知道什么反应是对的,知道怎么让人放心,怎么能代表他有好转。他清楚治疗的每个步骤和这样做的目的用意,所以我要什么他给什么。” “他治好的意愿很强,但完全无法配合。无论我给出什么引导,他都会直接作出我要的反应来。” “除了用脱敏疗法,一点一点重复刺激,重复到他彻底习惯、平静接受不再出现过激反应,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这种方法多少有些冒险,如果要尝试,最好挑选一段相对稳定的时间和阶段,你最好能陪在他身边。” “我和他提了这个,你也可以帮他考虑考虑。” …… 他说得很详尽,叶枝认真听着,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 马修医生稍一犹豫,声音微低下来:“结合他描述的情况,我在试图找到另一种办法。暂时不适合让他知道,也不能保证究竟是不是有用,只是我个人一个极端冒险的猜测——” 马修医生顿了顿,迎上小姑娘忍不住亮起来的眸子,无奈苦笑:“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不是对的……不论怎么说,在尝试这条路之前,我想先和你的导师聊聊。” 有些没想到治疗方案还和自己这边有关系,叶枝眨眨眼睛,看着明显不准备再说下去的老人家,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好,我会问问老师有没有时间的……谢谢您。” “不用谢,帮助人们治疗看不见的伤痕原本也是我们的职责。如果可以,我们愿意见到每一个人重新拥抱光明。” 马修医生笑笑,示意她现在就可以回去:“好了,快回家吧。也不用太过担心,总体来说,这次的约谈至少还没什么大问题,林先生的心里状态很平稳——” 他还在职业状态,和家属沟通几乎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老人家堪堪刹住话头,张了张嘴,迎着小姑娘微微睁大的眼睛,摸摸鼻子轻咳一声。 “平稳——平稳中带着一丝不平稳,大概会有一点疲惫,可能需要有人抱着睡一觉……” 缱绻 平稳中带着一丝不平稳的林教练被他家的队医忧心忡忡领了回去。 叶枝到底放不下心, 一路拉着林暮冬的手和他说话, 心不在焉地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 就跟着他一块儿回了定好的房间。 直到回了房间, 叶枝还努力绕着他打转, 想要再摸摸他的心率平缓了没有。 手才摸过去, 就落进了微凉的宽大手掌里。 林暮冬坐在床上, 握着她的手,把人轻轻抱进怀里:“真的没事。” 小姑娘很担心,鼻子皱了皱, 仰起脸来看着他。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看着怀里担心得饭都吃不好的小姑娘,有点后悔, 轻声开口:“很顺利, 是我拜托马修医生说我的状态不好。” 他垂着眼,视线落得比她稍低, 环抱着她:“想和你多待一天。” 没想让叶枝这么替他担心, 林暮冬如实承认, 抱着她又往怀里坐了坐, 还想要道歉, 袖口却忽然被轻轻牵住。 林暮冬话音微顿, 抬起眼睫。 叶枝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身体贴近, 把脸偎进他胸膛, 在他微敞着的领口碰了一下。 柔软润凉,轻得像是某种无声的允诺。 林暮冬呼吸不由自主地滞了滞,低头看她。 叶枝牵着他的袖子,仰头确认:“不要紧吗?” “不要紧。” 林暮冬点了下头,嗓音微低,隔了一会儿才又响起来:“对不起。” 小姑娘坐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想了一会儿,藏在发丝里的耳朵尖儿渐渐泛起一层淡粉,嗓音轻软下来:“那——是不是要罚的……” 林暮冬微怔。 他顿了下,就又点了点头,抱着她坐起来:“是。” 他答应得太快,叶枝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嘴巴张了张,轻轻咳嗽一声:“闭上眼睛,坐好。” 林暮冬坐在床边,很听话地阖上眼。 他在叶枝身边是本能完全放松的状态,眉眼间的冷漠防备都淡得看不见,安静清标,常年挺拔的肩背静静展着,既真实又清晰。 “要先审你,审清楚再罚。” 叶枝握着他的手,又往他怀里挪了挪:“你……最近好好休息了没有。” 像是有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林暮冬被她握着的手不自觉地顿了下力道,没立刻应声。 叶枝抬起手,指尖小心地碰了碰他的睫毛,仰着头:“那你今天不回去,明天是不是又要补上落下的工作和训练。” 林暮冬喉结动了下:“没关系,我不——” 叶枝抬头,软绵绵的嗓音打断他:“林教练。” 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很久了。 林暮冬对自己的身体好像完全没有概念,一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在他那里,队员,比赛,工作,训练,还有她,都要排在休息前面。 可这样是不行的。 人的身体有极限,一味的透支下去,早晚会出现反扑。弓弦绷得太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断了。 她一直想要好好找机会和他说,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候开口。如果这一次不说,下次不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 小姑娘严肃下来,坐直身体,语气格外认真:“你这样,到老了我要好忙的。” 林暮冬怔了怔。 像是没能立刻理解叶枝的话,他静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为什么?” “我都有注意好好休息,哪怕年纪大了,身体也一定还好。但是你这样透支,现在没有感觉,将来老了,身体说不定就要出问题。” 小姑娘想得很长远,攥着他的手,很郑重地念叨他:“到时候我们都八十多岁了,我还要领着你去医院,给你打针,睡觉前拿糖哄你吃药,牵着你晒太阳……” 她边想边说,还在认认真真地给他讲道理,环在身后的手臂却忽然收拢,把她整个往怀里抱进来。 叶枝配合地伸手抱住他,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罚人,抿着唇仰起头。 林教练不听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睁开了眼睛,黑瞳清晰明彻,深深落在她身上。 叶枝眨眨眼睛。 “到八十岁。”林暮冬低头看着她,声音很轻,“你牵着我晒太阳。” 叶枝不知道他怎么就听进去了这一句,张了张嘴,点点头:“晒太阳能促进钙磷吸收呀。我还要监督你不能乱吃保健品,不过你应当也不会乱买,其实也应该和柴教练说说,保健品好多都是夸大捏造的功效……” 小姑娘的思维非常发散,一会儿就又说得远了。自己坐在他怀里轻声念叨,正要给林教练再开个叶队医小课堂,双胁却忽然被人整个环起。 叶枝下意识停了话头, 林暮冬抱着她,瞳光深晰,定定落进她眼底:“宝宝。” 叶枝:“……” 林教练又崩人设了。 叶枝其实很没法抵抗他这样叫自己。林暮冬的嗓音原本就磁性低沉,又因为对这种词汇过于生疏,念出来的时候会在唇舌间稍微迟滞,显得格外珍而重之,光是听着都叫人心跳本能跟着轻快。 小姑娘攥着衣角,耳朵一点一点红了,含混低声:“你——你这样叫,也是要罚的……” “你罚。” 林暮冬低声应了,隔了一会儿,又轻抿了下唇角。 他抱着她,轻轻晃了晃,唇片在她耳畔贴着,语气哄着似的软下来:“宝宝,再说一遍。” 叶枝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怔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了他是想听自己说哪句话。 小姑娘仰着头,握住他的手,挪了挪,迎上他的眼睛。 …… 他知道什么反应是对的,知道怎么让人放心,怎么代表有好转。 要什么,他给什么。 马修医生的话悄悄从脑海里浮上来,叶枝用力抿了抿嘴唇,看着他,认认真真的。 “等我们到八十岁,我要牵着你去晒太阳。” 林暮冬凝注着她,唇角努力应着似的扬了下,圈在她背后的手臂忽然施力,把她整个藏进怀里。 他的呼吸隔了一阵才平缓,嗓音轻响起来:“好。” 他的手臂在她背后横揽很久,才一点点放开,低下头去,唇片轻轻碰着她的耳廓,低声答应:“……八十岁。” 绵热气流缱绻地拂过耳畔,泛起一点不同以往的酥麻。 叶枝本能摒了呼吸,迎上他眼角的柔和光亮,心跳轻快一瞬,抬手轻轻牵住了他的袖子。 手掌温软,沿着袖口,贴上他的皮肤,一点点滑进掌心。 林暮冬低头。 他的掌心难得泛起微微潮意,有关八十岁的承诺还满满暖涨在胸口,心跳清晰鲜明地撞击着胸骨,让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叶枝阖起眼睛。 小姑娘其实也紧张,身体很不明显地轻轻颤着,用力抓着他的左手,微仰着头,纤细的脖颈仰起柔软弧度。 林暮冬慢慢抬起手,碰上她的领口。 往常能轻易利落拆卸组装枪械的手,这一次却像是忽然忘记了所有静心稳腕的技巧。 他的指尖在她领口,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解开了最上面的那颗扣子。 他从来没有这么谨慎过,哪怕是第一次碰枪,第一次比赛,第一次在赛场上参与最后决胜一枪的争夺——任何一场比赛都是会结束的,最后一枪打落,成绩排名完成,这场比赛也就跟着结束了,只要吸取了经验提升技巧,就没了再回头看的价值。 可他们不会。 他们要一起到八十岁,他的小姑娘要牵着他去晒太阳。 …… 他有点忍不住想给柴队和刘教练发条短信。 现在不行,明天就发。 林暮冬阖了下眼,摒着呼吸压了压心跳,已经找到技巧的手指一寸寸挪下去,慢慢解开下面的一颗。 微凉指节轻轻蹭过白皙细润的皮肤,迅速点染开一片淡粉。 叶枝不自觉地微微打了个颤,却没往后躲,依然勇敢地攥着他的手,呼吸微促。 林暮冬慢慢解开了上面的几颗衣扣,尽力稳住心跳,微低下头。 小姑娘好乖地藏在他怀里,软绵绵的,怕得紧紧闭着眼睛,睫毛尖儿都在微微打颤。 可她一点都没有逃。 她比他勇敢得多,唇角用力抿起来,有一点儿视死如归的架势,在他怀里昂着头。 林暮冬抬手,掌心拢过她的脑后,一点点吻下去。 衬衫的扣子解开了,顺着滑褪下来。空气微凉,叶枝本能地打了个激灵,下一刻已经被滚烫温度牢牢裹住。 细致绵密的吻,雨点似的,又轻又柔,覆落在她身上。 他抱着她,带着薄薄枪茧的指腹细致地触碰轻抚,一点点地完整勾勒出轮廓。 陌生的茫然悸动实在太强烈,叶枝忍不住低低唔了一声,又连忙扯住他的袖子,用力往回拽了拽。 林暮冬顿了下,随即领悟了她的意思,微微哑然,手臂圈住她,声音很轻:“嗯。” 他很少会有这么明显的鼻音,搀着明显不稳的呼吸,让这一声也变得柔软下来,轻轻落在小姑娘的耳朵里。 他褪下自己的上衣,伏下来覆着她,直到怀里的小姑娘一点一点放松下来,身体重新变得温暖柔软。 叶枝抬起手,抱住他的脖颈。 林暮冬微低下头,短发轻碰上她的颈窝,停了一会儿,慢慢地蹭了蹭。 他身上灼烫得吓人,让叶枝几乎担心他是发烧了,忍不住动了动胳膊,想要去摸摸他的额头,却被林暮冬握住那只手,轻送回了身后。 叶枝不再动了,抱着他,小心地轻轻出声:“林暮冬……” 林暮冬的肩膀绷了下,没再做什么,只是静静抱着她,让她贴着自己近乎激烈的心跳。 林暮冬阖上眼,深深沉沉地呼吸。 叶枝被他这样好好抱着,心里安稳,嘴唇瘪了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林教练,我们原本好像是要罚你的……” 林暮冬哑然,贴在她颈间,覆在小姑娘脑后的手掌慢慢揉了下:“在罚了。” 他必须要用上全部的心力,来忍耐从身体和意识的最深处同时叫嚣着的冲动。 不能急,还不能到那一步。 他还没有正式见过她的父母,还没有从那么宝贝她的爸爸妈妈里把小姑娘接过来,还没有和她许下承诺交换戒指,还没有完成她的愿望。 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他的小姑娘答应他到八十岁,长到无限近于一生的许诺。 曾经苍白的未来,忽然点缀上了无比鲜嫩明亮的色彩。 他几乎没办法控制得住自己不去想象,他们会在一起那么久,久到腰都直不起来,走路也不灵便,她会絮絮地念着他,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去晒太阳。 他们会一起经过时光。 …… 林暮冬抱着她,隔了很久,才终于把人轻轻放开,起身进了浴室。 水流声哗啦啦地响起来,人影透过磨砂的玻璃,看不大清,朦胧成模模糊糊的一片。 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整个人几乎烫熟了,把自己卷成了个毛巾卷,脑袋藏在了林暮冬的那床被子里。 林暮冬换了衣服出来,第一眼险些没能找到人。 好不容易在两坨被子里找到了穿着白色小兔子睡衣的小姑娘,林暮冬哑然地牵了牵唇角,一点一点把人剥出来,摸摸脑袋:“想不想喝可乐?” 叶枝:“……” 这个亲亲抱抱去浴室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她没能预料到的。 而且她居然真的想喝。 叶枝没了被子躲,就又很熟练地藏进他怀里,细糯嗓音慢吞吞钻出来:“想……” 下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这会儿一下就又饿了。 小姑娘很快自暴自弃地放弃了电视剧和小说里的桥段,在林暮冬单手端着她站起来,准备去给前台打电话送餐之前,及时扯了扯他的袖子,张了张嘴:“还……想吃蛋糕,黑森林的。” 林暮冬低头,眼尾微舒,低头亲亲她的额头:“好。” 他现在的状态明显要比下午好得多,抱着她打了电话,又陪着小姑娘聊了一会儿天,简单说了说队里的事。 训练期间只要有队医的计划就能正常运行,只有比赛才需要队医随队。恰好到那时候全部手术也能基本完成,剩下的任务就只有观察康复效果和评估恢复程度,不再需要一直跟组。 看着林教练出门的背影,叶枝忍不住翻出手机,再一次确认了这边第三阶段手术完成的时间。 林暮冬把可乐和蛋糕在床头放好,替她往里加了两块冰:“在看什么?” “在看时间……” 叶枝自动挪回他怀里,看了一眼已经跨过十二点的时针,肩膀不自觉耷拉下来,声音轻轻的给自己讲道理:“我不能着急,我们都在做很重要的事情,都必须负责任,必须做好……” 一块蛋糕被喂到唇边,叶枝乖乖张嘴含住,软糯声音顿了顿,瘪瘪嘴仰头:“林教练,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打世界杯啊?” 林暮冬眸光微动,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很快。” 他又舀起一勺蛋糕,喂着小姑娘吃下去。 叶枝吃东西一直不快,细嚼慢咽的,腮帮会微鼓起来,跟着咀嚼一点点地动,看着叫人莫名的也跟着胃口很好。 林暮冬没忍住,自己也跟着吃了口蛋糕。 叶枝被投喂习惯了,见到勺子递过来就张嘴,眼睁睁看着林教练舀起来的蛋糕在面前拐了个直角,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抬起头。 林暮冬低头,迎上小姑娘难以置信的注视,轻咳一声,手里的勺子也跟着停了下,在唇角留下了一小片奶油。 叶枝很执着地凑过去,吧唧亲了他一口,把那点奶油抢了回来。 没等退开,手臂已经揽在身后,带着巧克力和奶油香气的吻跟着落下来。轻柔缱绻,片刻即分。 林教练居然就这么学坏了。 叶枝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有点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耳朵又不自觉地热起来。 “等……世界杯结束。” 就这么学坏了的林教练稍稍松开手臂,看着他的小姑娘,额头轻抵下来,嗓音轻柔微哑:“可以带我回家吗?” 陪我 在被叶队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世界杯结束可以回家后, 林教练在深夜给柴队和刘教练发了短信, 提前请好了两个月之后的探亲假, 又帮叶队医也请了一份。 并且在短信里详细说明了请假的时长和原因。 并且被刘教练拉黑了。 /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 叶枝都全心投入在了医疗组的工作上。 手术的困难和复杂程度比预料中更高, 医疗组进行得格外小心, 一共分了三个阶段完成, 中间还留出了大量的复健和休养期。 对于运动损伤修复来说,这次尝试几乎算是一次彻底的冒险。真正的治疗效果还要在伤口彻底愈合、专业复健结束后评估,如果能成功, 之后在相关类别的修复治疗上,都会拥有大量有价值的经验和参考。 在第三阶段手术彻底完成后,射击世界杯慕尼黑站开赛, 叶枝也终于作为队医归队随行, 提前离开医疗组,登上了前往慕尼黑的飞机。 射击队早到了一天, 林暮冬提前到了机场, 飞机一落地, 就抱着小姑娘放在行李箱上, 一路推出了机场。 “这次真的不用去了, 后期的复健和休养都有专属团队, 我们只要跟进恢复效果,定期进行愈后评估就好了。” 终于见到了林教练,叶枝兴奋得停不下来, 拉着他的袖子, 仰着头不停跟他说话:“手术很成功,就是不知道恢复的程度能有多少。人体还是有很多现代医学不能预估的情况,只能持续观察……” 林暮冬低着头,眉眼柔和,安安静静地听她说。 小姑娘自己滔滔不绝说了一会儿,隐约察觉到好像一直没给林教练机会说话,抬头迎上沉静黑眸里的温融光亮,脸上不自觉地红了红:“我说的太多了……” “不多。”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把一绺碎发替她拢到耳后:“我喜欢听。” 他看着她,朗净的黑瞳微弯,低头亲亲她的额头:“你说,说什么我都想听。” 叶枝唇角抿了抿,还是忍不住扬起来,滑下行李箱,小尾巴似的缀在他身边,高高兴兴抱住了他的胳膊。 两个人分开忙碌了一整个春天,这会儿天气已经带了夏季的明朗热意,一出机场,有点儿刺眼的阳光就迎面洒下来。 林暮冬特意给小姑娘带了顶射击专用的遮阳帽,抱着人圈在怀里,仔仔细细替她戴好了,一路牵着手领着上了车。 终于等到队医归队,射击队的队员们也都兴奋了一下午。 柴国轩特意给带着教练组出来一块儿吃了顿饭,给始终在远程提供训练和康复计划的叶队医好好接了风。 “这次是世界杯暨奥运测试赛,带来的都是奥运阵容,又得辛苦叶队医了。” 柴国轩倒了杯饮料递过去,笑呵呵地跟叶枝开玩笑:“自从上回世锦赛结束,这群人没有队医看着,都安不下心打比赛。” 在林教练不听不行的长期汇报里,射击队的领导层这半年虽然没能见到叶队医,对小姑娘却一点都不生疏。现在看到林暮冬安安静静地坐在队医身边给她夹菜,不请假不汇报不找人要表情包,一个个都感动得不行。 刘教练无疑是众人里最感动的,一把攥住小姑娘的手,含着热泪长舒口气:“叶队医,你终于回来了,射击队全体欢迎你……” 叶枝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脸上不自觉地红了红,连忙小声道了谢。 刘娴不准她谢,不由分说给她拨了好几份德国香肠。 在拉黑林暮冬的第二天,刘娴就因为不得不进行训练和比赛人选的讨论安排重新把人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从此又恢复了每天回答林教练“小姑娘喜欢什么”、“应当送爱人的父母什么礼物”的轮回。 林暮冬这段时间状态的恢复显而易见,柴国轩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特意瞒着林暮冬自费发了好几份乱七八糟名目的奖金。 当之无愧获得了“林教练最信任交流最多同事奖”的刘教练是整个队里最盼着叶枝能早点回来的一个。 叶枝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偷偷扯林教练的袖子,小声仰起脸:“大家好像有点太热情了……” 林暮冬低头,揉揉她的脑袋,很耐心地陪她小姑娘说悄悄话:“因为大家都很想你。” 叶枝很相信他,眨眨眼睛,眸子亮起来:“真的吗!” “真的。”林暮冬点头,隔了一会儿,又从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走了好久。” 叶枝原本还不太适应在人前悄悄拉手,看着他微垂下来的眼睫,心里不自觉地一酸,还是乖乖被他握着,另一只手探下去,轻轻拍他手背:“就这一次,以后一定不走了。” 刘娴:“……” 刘娴和边上的飞碟队领队换了个位置。 - 难得的赛前放松,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众人才终于乘兴回了酒店。 依照惯例,教练员们都没回去,聚在了酒店套间,新煮了锅方便面,凑在一块儿研究起了即将来临的赛事。 “没什么大变化。” 刘娴靠在沙发里,一页页翻着通知:“手步|枪室内外,飞碟室外,提醒运动员注意阴雨等极端天气,药检将提升级别,配合飞行药检进行二次比对。” “针对此前发生的对于药检结果进行修改的恶性事件,国际射联已作出严格调查,确认本届世锦赛其他运动员没有其他违规用药情况。” 她又翻了一页,继续往下念:“该事件性质极端恶劣,将取消部分检测人员职称,予以严重警告及通报,并取消体育方向一切从业资格……比我们想的严厉得多,估计是要下狠手了。” 叶枝坐在沙发扶手上旁听,也没想到这件事后续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波,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她挪了挪,才坐直了一点儿想要细听,忽然察觉到交握着的手上力道好像微微顿了顿。 叶枝眨眨眼睛,低头看向林暮冬。 林暮冬靠在沙发里,漆黑瞳底依然静水流深,眉睫平静,像是刚才那一点儿力道只是错觉。 叶枝轻轻抿了下唇角,悄悄反手握回去。 “明年要奥运会了,下狠手震慑是正常的。” 处罚的力度确实挺强,但也并不出格。柴国轩跟了太多年比赛,稍一讶异就想清楚了怎么回事:“不是第一次了,当初有次赶在奥运前一个月,忽然启动飞行药检,硬是折了一只用药促成绩的中长跑队伍,连着几年都影响挺大……” 老领队直起身坐了坐,借这个机会给这群年纪还轻的教练们提醒:“严格点是好事,自己端端正正的,不动歪心思,多严格也不用怕。” “咱们肯定都没问题,饮食严格管控,药都不准随便吃,饮水机都有专人看着呢。” 刘娴点点头,合上通知:“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新规也已经适应了这么多场,应该差不多了吧?最近队员们的状态也都不错,林教练——” 她原本还等着林暮冬接过来汇报手|枪队的情况,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说话,侧侧身:“林教练?” 林暮冬回神,摇摇头:“没事。” 刘娴很少见他这么出过神,尤其现在叶队医都已经回来了,还坐在了他的沙发扶手上,这种情况就更显得有些奇怪。 这段时间林暮冬的状态已经调整得很好,射击队也从当初的紧张气氛里渐渐缓解,可刘娴现在看着他,却又隐约生出了些有什么不对劲的预感。 刘娴重新接回话头,一边汇报着队员的状态和情况,一边隐蔽地抬头看了看柴国轩。 柴国轩皱了皱眉,来回看了几眼,没说话。 刘娴说完了,步|枪队的教练紧接着开口,一个接一个地汇报下去。 这次世界杯是奥运会前的最后一站,又是奥运的练兵赛,整个射击队都准备得很充分,赛前要做的事反而不多。几个领队教练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对完了各个队伍的现况。 时间不早,教练们分完了最后一口方便面汤,各自回了房间休息准备,套间里就又只剩下了叶队医和手|枪队常驻的几个人。 “想什么呢?” 柴国轩终于忍不住担心,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要紧,说说咱们一块儿参谋……” 老人家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娴在边上轻轻扯了一把。 柴国轩张了张嘴,看着悄悄从沙发扶手上滑下来,抱着膝盖蹲到林教练身边的小姑娘,茫然地被刘娴及时扯了回来。 林暮冬被牵着袖子晃了晃,回过神,落下视线。 叶枝仰着头,眨着眼睛,干干净净的眸子里盈着暖暖的淡黄色灯光。 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朝她轻轻笑了下,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他起身,弯腰把人整个抱起来,轻轻放回沙发里,摸摸她的背:“没事。” 短暂的异样在他身上一现即收,他垂着眼,深黑的瞳底已经恢复了安静平和,直起身:“柴队,刘教练,没事的话我们先回去了。” 林教练能说这么多话,已经比当初进步了实在太多,按理不该再有什么担心。 刘娴心里却依然怎么都踏实不下来,皱了皱眉,看着现在反而比以前更会隐藏心事了的林暮冬:“真没事?我们叶队医刚下飞机,还得好好休息呢,你要是照顾不好人家——” “能照顾好。” 林暮冬打断了她的话,眉峰微蹙了下。 他像是还想详细解释自己能怎么照顾好叶队医,深知自己一定说错了话的刘教练追悔莫及,拼命给被他藏在身后的叶枝打手势求救,让她在她们家林教练开始汇报之前尽快把人领走。 叶枝有点儿迷糊地眨眨眼睛,终于有一点儿理解了刘教练的意思,很配合地点点头,牵住林暮冬的手站起来,踮着脚跟他说了几句话。 林暮冬侧回身,微低下头来听着她说。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微仰着头,柔软的发丝映在暖融融的灯光里,一只手拉着他,像是软乎乎的棉花糖。 无论再去做什么事,无疑都只是浪费时间。 林暮冬停住还没来得及开始的话头,对着柴国轩和刘娴简短地道了别,牵起叶枝的手,把人带出了房间。 世界杯这边的酒店要比f城好得多,楼道里灯光明亮,房间宽敞,内部设施也很齐全。 队里给叶枝也订了一间房,来的时候就被林暮冬直接升成了套间,行李也已经送了过去。林暮冬牵着她,正要进电梯回房间,手上的力道却忽然轻微往后扯了扯。 林暮冬停住脚步,目光询问。 “出去走走吗?” 叶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本能觉得他一定有心事,握住他的手,努力想了想:“我听说德国有好多酒吧。我想看看酒吧长什么样……” 林暮冬呼吸顿了下,眼尾柔和下来,摸摸她的头发:“不行。” 他顿了顿,笑意在眼底薄薄覆了一层,嗓音柔和低沉,“伯母说你酒量很差,喝了酒会跳小星星的舞,不能在外面碰。” 叶枝:“??” 从来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居然和林教练关系这么好了,叶枝睁大了眼睛,耳朵尖飞快地红了:“我——我可以不喝酒呀……” “我也不能喝酒。” 林暮冬轻声接过她的话头,肩膀向后靠在电梯旁的墙上,单手在她背后揽了揽,把人轻轻圈进怀里:“但我们去喝可乐,可能会被人以为是来闹事。” 叶枝:“……” 林教练在开始学习说话以后,好像非常的不好骗了。 小姑娘不打算泄气,乖乖趴在他肩膀上,还在努力想着能带他去什么地方散散心,眉心却忽然被润凉的柔软碰了碰。 叶枝仰起头,迎上他深静如常的眼底。 林暮冬看着她,声音很轻:“我没事,不要担心。” 药检并没什么可紧张的,一直以来,哪怕状态再差,他也连任何一种抗抑郁焦虑的药物都没服用过。即使飞行药检进行赛外抽查,也并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这次射联的处置令,却无疑还会引起一些别的变动。 小姑娘不一定懂,柴队和刘教练现在或许还不会意识到,但要不了多久就会转过弯来,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暮冬喉结轻轻动了下,拢着她的手放下来,垂下眼睫,握住她的手:“我只是……还在做一个梦。” 叶枝有点儿听不明白:“什么梦呀……” 林暮冬摇摇头。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来,他没再说话,俯身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累不累?” 叶枝抱着他的肩膀,还有点儿犹豫:“不是很累……” “那就回房间玩一会儿。” 林暮冬抱着她,低沉柔和的嗓音在胸腔轻轻震颤,一只手护在她身后,温暖气息沉静安稳地裹着她:“我们不出门。” 叶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心口轻轻一缩。 她不敢在天黑的时候出门,他依然牢牢记着。 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越来越久,林暮冬的话慢慢开始变得多起来,也会轻轻朝她笑,他身上的冷意已经很淡了,像是真的被拉回了那个全然正常的世界。 可他学得太快了。 他不止学会了这些,也学会了隐藏心事敛起黯然,那些负面情绪原本还会在冷淡戾意下稍微显露,现在却被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了。 叶枝抿了抿唇,抱住他的肩膀,低头靠进他颈窝,轻轻蹭了蹭。 “什么梦啊……” 她稍微收了收手臂,软糯的嗓音添了一点儿哑:“你偷偷的告诉我……梦不会发现的,我们一起做。” 她仰着头,柔软的脸颊轻轻蹭过他的,手臂揽紧:“我们可以一起做梦吗?” 她的林教练已经很厉害了,已经做得很好了,可这样不行,要拉着她的手,不能把她也一起隔在外面。 他们是一起的,她陪着他,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陪着他。 小姑娘仰着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清亮光芒,很认真地看着他,唇角用力抿起来。 她的声音软软的,却意外地执拗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们要一起做梦的。” …… 林暮冬手臂微顿。 他低下头,静了一阵,忽然抬手按上电梯按钮。 叶枝主动挪了挪,顺着他的胳膊滑下来,帮忙抱住衣服:“去哪儿——” “去练枪。” 林暮冬嗓音有点低,右手无声攥了下,把她和她怀里的衣服一起抱过来,声音很轻:“宝宝,陪我去练枪。” 改规 两个人没走出太远。 慕尼黑有几家很专业的射击俱乐部, 有一家就在酒店边上。林暮冬曾经来打过比赛, 对这里也很熟悉, 领着叶枝在前台登记, 正巧遇见几个金发碧眼的德国运动员进门, 打着招呼迎了过来。 “林, 有半年多没见到你了。” 为首的高大运动员朝他笑了笑, 主动换了英语,友好地朝他伸出手:“你的伤好了吗?这次来是不是要为10米气手|枪备战了?” 林暮冬伸出手同他握了握:“霍夫曼。” 他颔了下首,没再说话, 只是侧身给他和他的同伴让了让路。 霍夫曼和他在赛场上交手过很多次,很清楚他的脾气,习以为常地从他身旁穿过, 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跟在他身旁的那个中国队的队医。 小姑娘柔柔软软的, 很乖地藏在林教练身后,探出来一点儿小脑袋, 眸子清亮乌黑, 眨呀眨地好奇着往外看。 来参加世界杯的和当初世锦赛差不多是一拨人, 对中国这位徒手就能正骨的队医印象颇深, 深谙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客客气气地和叶枝打了招呼。 几个队员都对神秘的东方力量异常感兴趣, 忍不住凑过去和叶枝多说了几句话。霍夫曼叫了几次没叫住,朝林暮冬无奈一笑:“很抱歉,您的女孩子魅力实在太大了。” 他有些拿不准两个人的关系, 试着猜测了一句。没想到林暮冬的气势居然真跟着稍缓了下, 原本微蹙起来的眉峰也释开,摸摸叶枝的头发,低下头:“没关系。” 霍夫曼有点讶异地扬了扬眉,迅速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笑起来:“怪不得……那我们就放心地等着在赛场见你了。你的状态已经调整好了吧?” 林暮冬摇摇头:“还没有。” “那要抓紧点,时间快来不及了。” 霍夫曼没多想,拍拍他的胳膊:“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没参加世锦赛真是吃亏……不过你的实力拿张门票总没问题的,加油,我们先去练习了。” 林暮冬同他道了别,看着一行人进了专业的练枪房,右手轻攥了下,落下视线。 叶枝的手也已经轻轻握了上来。 “林教练……” 小姑娘很敏感,听见了霍夫曼的话,秀气的眉梢轻轻蹙起来,仰起脸望着他:“这次的比赛很重要吗?” 林暮冬微怔,低下头。 叶枝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目光落进林暮冬瞳底。 他身上几乎看不出一点儿异样来,瞳光深得像是看不见底的明湖,很安静地盈着她的身影。 叶枝声音很轻:“很重要吗?” 良久,林暮冬终于点了下头,握住她的手:“……很重要。” 他拿起放在柜台上的枪房号码牌,牵着叶枝进了专业隔音的射击室,抱起她放在沙发上,拿过隔音耳罩替她戴好。 叶枝仰着头,牵着他的袖口,指尖轻攥起来:“有多重要?” 林暮冬顿了下,没立刻出声。 他放开手,让隔音耳罩柔软的材料覆在小姑娘薄薄的耳廓上,亲了亲她的额头,半蹲下来:“重要到……你可能会生气。” 叶枝听不清,只能根据他的口型模模糊糊猜测个大概,忍不住轻轻蹙起眉。 她还想要再问,林暮冬已经起身,带着枪盒走到靶位前,带上护目镜,拿出了那把枪。 这半年来,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执教上,但自己的训练也始终没落下。那把枪到了他手里,依然隐隐透出一往无前的锐意,枪口端平,泛着寒光的枪管牢牢套准靶心。 他站在靶位前,整个人也像是变成了一把枪,肩背轩拔锋锐,左手隐在口袋里,单手持枪,侧身举过肩头。 叶枝从来没法抵抗他练枪时身上灼目的凌厉沉静,下意识摒了呼吸,眼睛微微睁大。 正要细看,她的心头忽然一悬。 林暮冬对着靶位,只瞄准了短短一瞬,就扣下了扳机。 / “确定是发放98张入场券?” 酒店里,刘娴倏地撑起身,诧异莫名:“怎么会发这么多,奥运人数不是缩减了吗?” 飞碟队领队神色同样微沉,皱紧了眉摇摇头:“不知道,加起来严重超额了。我们算着带的人,没想到这次机会还有这么多——世界杯不是飞碟主场,可这次也有点太反常了……” 奥运会并不是说参加能参加的,每个国家都必须要通过各单项赛事争夺席位,入场券会在间隔的三年里随赛事分批发放,这站世界杯是最后一次分配奥运会射击入场券的机会。 相比之下,世界杯分站赛、世锦赛和亚锦赛三项射击赛事,世界杯系列拿到席位最容易,发放的席位也是最少的。这次一口气放了98张,几乎已经把四分之一的席位都发下来了。 “不对,咱们自己的数目也对不上。” 步|枪队领队坐直,翻了翻下面的附页:“我们所有项目的席位都应该已经拿全了,现在忽然出现了三个空缺。咱们整支队伍应该已经拿到26个席位,差一点就到满额28了,现在只剩下了20个……” 刘娴皱紧了眉,接过附在下面的文件仔细翻了翻:“是不是弄错了?我去找他们问问,突然这样是怎么——” 柴国轩忽然沉沉出声:“没弄错。” 刘娴愕然:“怎么可能?” “因为药检。” 柴国轩起身,把那份材料拿过来:“检测人员被免职,不能证明世锦赛之前的比赛药检的公正性,所以之前发放的席位也就都不算数了,必须要重新发放。” 他翻开附件,又从行李里拿出射击队自备的文件:“有人之前已经拿了席位,上次世锦赛就没上场,把名单拢出来,立刻改出场顺序。” 众人都没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听他提起,面面相觑了一阵,才终于堪堪回神,纷纷对照起了本队的表格。 “明白了,世锦赛之前的比赛都白打了,大家重新抓牌……” 飞碟队领队揉揉额头,苦笑:“也是好事,我们前年打得是不太好。这次人都带齐了吧?赶紧让被牵连的队员先上,世界杯好打,把席位拿回来——” 他说着说着,忽然发觉整个屋子都静得异常,张了张嘴,犹豫着停住话头。来回看了看:“怎么……了?” 刘娴攥着那份资料,终于彻底回过神,张了张嘴。 “林教练……” 她脸色白了白,抬头,嗓音有点发涩:“林教练——怎么办?” …… 柴国轩脸色彻底沉下来。 林暮冬的入场券拿的很早,在一年多前带队去里约的时候,就已经通过10米气手|枪的冠军拿到了奥运席位,所以哪怕后来世锦赛他带伤不能上场,也依然谁都没因为这个太着过急。 可现在,世锦赛之前发放的所有奥运席位都被取消了。 如果还想参加下届奥运会,这次的世界杯就成了他唯一的机会。 必须在这届世界杯参赛,而且必须拿到至少前四名才行。 刘娴忽然想起了他昨天像是想说、又终归没说出口的话。 “他应该早就想到这个了,不想让我们担心,所以没说……” 刘娴咽了咽唾沫,抄起手机给两个人打电话:“他去哪儿了?我刚看他们好像没回房间,得跟他商量商量……” 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反复打了几遍电话,另一头都是打不通的盲音。 刘娴又试着拨了几遍,给叶枝发了几条消息,看向柴国轩:“柴队——” 明明什么都在一点点好转了,明明只要按部就班地继续往下走,说不定今年就能把手治好,慢慢解开心结,明年就能上奥运会了。 无论叶队医还是林教练,两个人都坚持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 这次的变动不能怪到任何人头上,也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应当说是体育精神和规则监管上的一次明显进步。可偏偏就这么巧,原本一切或许都能来得及的计划,忽然就变成了一场可触不可及的梦。 刘娴不敢想林暮冬是怎么忍下这件事不说的,抿了抿嘴唇,皱紧了眉看着柴国轩。 “……先去找人,今天教练员通宵开会,把名单重新拟定一遍。” 柴国轩深吸口气,用力攥了攥拳:“先把人找到,人在比什么都强,别的都不重要……都穿衣服出去找,找回来再一起商量。” 事情不小,谁也不敢轻忽。教练员们简单商量两句,就利落套上衣服,分头出了门。 / 射击室里,枪声已经停下来。 林暮冬握着枪,枪管向下冲着地面,绷紧的手臂一点点垂下来,力道强得近乎痉挛的指节却没能顺利松开。 电子靶上的成绩除了第一枪之外,剩下的几发都并不理想,零零散散地落在五六环的地方,有一枪甚至已经很靠近靶纸的边沿。 叶枝再坐不住,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抬手去接他的枪。 小姑娘的手还是温的,小心翼翼覆上来,拢在冰凉得仿佛不带温度的手背上。 林暮冬像是被微微烫了下,手臂轻悸,抬起目光。 “要慢慢来呀……” 叶枝微微皱着眉,很轻地一点点抚过他的手,把那枪从他手里接下来,下了子弹放在一旁。 林暮冬的手没有暖意。 他沉默着,整个人却依然像是在冰水里彻底浸透了,身上凉得吓人。 可他依然站着,并没有上一次扣下扳机后那样明显的反应,瞳光也安静凝聚,从静水深潭似的瞳底倾泻下来,落在胸前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身上。 叶枝动作稍微顿了下,抿了抿嘴,仰起头。 小姑娘戴着耳罩,对自己的音量没有多少把握,又比平时的轻了一点儿,很严肃地抬头看着他:“林教练,你是不是自己已经偷偷练过了……” 林暮冬肩背微微一僵。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手臂却已经一点点挪起来,轻揽住叶枝的后背,把她圈进怀间。 射击室是专业吸音材料做的,很安静。林暮冬静静站了一阵,抬起手,手指一点一点向下理着她的短发。 叶枝瘪了瘪嘴,很坚持地低下头,一点儿都没被哄好:“不好用的。” 马修医生确实曾经建议过脱敏疗法,所谓脱敏,也无非就是一遍接一遍重复原本抵触或者恐惧的事情,一直到渐渐消除这件事产生的负面影响。 这个过程是很危险的。 叶枝已经和他约好了,等自己回来陪着他,两个人再一起尝试。可现在看林暮冬的状态,无疑已经自己偷偷先开始了一段时间了。 一想到他待在那间小黑屋里,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经受扣下扳机带来的刺激闪回,叶枝的鼻子就止不住地发酸。 叶枝低着头,红着眼眶不吭声,扯住他的手往怀里拽,一边低头努力呵着气,一边焐在胸口努力暖着。 林暮冬怕会凉着她,本能要撤手,正迎上小姑娘眼睛里好凶的水汽。 湿漉漉的眸子,努力睁得又圆又大,眼眶里含着泪,红了一圈。 林暮冬呼吸微滞。 他稍稍俯身,张了张嘴,想要出声。 起初几次的脱敏一定会有很强烈的反应,他实在不想吓到叶枝,就自己试了几次,虽然还没办法保证手下的准头,但至少已经不再连扳机都扣不动了。 他知道她可能会生气,也做好了被小姑娘批评的准备,可还是没准备好看着她哭。 “对不起……” 林暮冬张了几次嘴,终于把声音从喉间逼出来,俯下来迎着她:“对不起,我——” 叶枝戴着耳罩听不见,又别着头不肯看他,根本没能接收到林教练的道歉,还在抱着他的手生闷气。 林暮冬动了动手臂,想帮她把隔音耳罩摘下来,好好抱她,偏偏又不敢跟小姑娘明明一挣就脱的绵软力道对着来。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几乎有点儿凝滞。 小姑娘低着头,唇角抿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不听话地顺着脸颊落下来。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松开抓着他的手,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眼角却忽然落下柔软沁凉的触感。 叶枝一怔,朦胧抬头。 林暮冬俯身下来,轻轻亲着她的眼角,一点点吻净溢落的水汽。 他低着头,浓深的睫尖垂下来,无师自通地轻轻亲她,把所有滚落下来的咸涩冰凉都吻干净。 叶枝怔怔站了一会儿,藏在耳罩下面的耳朵慢吞吞红了,慢慢放开他的手,摘下耳罩。 她的嗓音软下来,带着一点儿糯糯的鼻腔:“没有很生气,心疼……疼不疼啊……” “不疼。” 林暮冬暖过来的手圈着她,轻柔的吻落在依然润着湿气的眼角,一点点向下,停在软绵绵的红透了的耳垂上。 他抱着她,头低下来,贴着她的脸颊,嗓音在胸腔微微震着。 “我能打枪……” 他胸口起伏了下,阖上眼:“你看,我能打枪了。” 来不及了。 他已经尽力,但准度依然没法保证。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眼前现实和回忆很难分辨,一切影像都是虚的,这种状态下根本就没有办法保证精度。 从摸枪以来,他从没打过这么差的成绩。 可他能扣下扳机了。 因为她,他不再只是重复在无数次无望的瞄准里,已经能扣下扳机,在靶纸上留下痕迹了。 如果再给他一年,把手腕治好,他或许能一点一点走出来,恢复到能在奥运赛场上一战的程度,但现在来不及了。 十天之后就是10米气手|枪的决赛,他不能上场,拿不到奥运席位,这四年的一切努力就都会归零。 但来不及也没关系。 他尽力了。 不后悔了。 林暮冬抱着她,手臂慢慢收紧,微凉的唇片贴上小姑娘软软的耳廓,声音很轻。 “你夸夸我……夸夸就不疼了。” 钥匙(二合一) 叶枝胸口生疼。 她迎上林暮冬的眼睛, 抬起手, 一点点拭干净他额头的涔涔冷汗。 小姑娘一点儿都没有再掉眼泪, 清澈乌亮的眸子盈满了骄傲温柔, 踮起脚来抱住他的脖颈, 仰头亲上去。 林暮冬迎上她的目光, 瞳底光芒轻轻一悸, 不及反应,已经被温软触感暖暖覆住。 所有的话都在那双眼睛里了。 全无保留的纯粹骄傲,澄净的光映出来, 一点点描出他的影子。 林暮冬阖上眼,慢慢收紧手臂。 “不疼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哑:“宝宝, 不哭了, 不疼。” 叶枝埋进他颈间,用力收紧手臂, 细软的哽声从嗓子眼里憋回去:“没有哭……” 林暮冬轻轻嗯了一声, 抚着她的头发, 掌心护在她背上, 慢慢拍抚:“好乖。” 他低下头, 唇角甚至一点点地弯起来, 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闭上眼睛。 …… 好不容易一路找过来的刘娴和柴国轩停在门口,看着窗户里的两个人, 对视半晌, 终归没再出声,静静守在了门外。 - 教练员们开了一整宿的会。 已经定好的出场顺序都要重新调整,既要保证名次,也要确保能重新把因为药检失效取消的席位全部稳妥地拿回来。教练们不敢把压力带回到队员面前,靠在充作会议室的套间里,喝光了整整两壶咖啡。 天色将亮,柴国轩才终于把这群人不由分说地轰回去休息,又特意让刘娴监督林暮冬上了楼。 刘娴一路跟着他,几次想说话,终归没能说出口。 林暮冬其实比他们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他甚至像是完全没考虑自己的事,和所有的教练一样,对照着名单逐页确认,根据队员们的状态一丝不苟地敲定名单,只在数到10米气手|枪的时候,额外划掉了自己的那一栏。 柴队的眼神在那一瞬几乎能沥出血来,可终究谁都没说话,只是异常沉默地看着他翻过了那一页。 林暮冬现在的状态根本上不了场,所有人都是清楚的。 哪怕再不甘心也一样。 一路上的气氛都平静得过了头,林暮冬越是表现得正常,刘娴胸口就越堵得厉害,眼看就要到他们的房间门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往前赶了几步:“林教练——” 林暮冬抬头。 他已经开了门,右手扶在门沿上,袖口因为这个动作稍微落下来,露出格外显眼的医用护腕。 刘娴目光不自觉落在上面,缩了下,没再说下去。 她沉默着站了半晌,正转身要走,忽然听见屋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叶队医才赶了飞机,早就被送回来睡觉了,这会儿应当睡得正熟。刘娴下意识提了下心,往回跟了一步,仔细听了听。 确实是叶枝在说话。 小姑娘应当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从来柔软的语气头一回显出点焦急,声音稍微有些高,并没注意到有人在外面开了门。 “……怎么会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您再想一想,什么办法都行,效果更好一点的……” “我可以配合,什么都可以……” “他不是普通人——您可能还不太清楚,他是最好的射击运动员,他是为了枪生的——” 大概是另一头说了什么,她的声音顿了顿,一点点认真地清晰下来,温糯嗓音从隔间的门里格外坚定地透出来。 “和我有关系,他的事和我都有关系。” “不用接受现实,他就是最好的。不光以前是,他现在也是,以后也会是。” “他不甘心……他想,我知道他想,他比任何人都想。” “他那么想做成的事。” “就算是做梦,我也要陪他一起做完。” …… 她的话音停下了,房间里也跟着重新静下来。 刘娴眼眶莫名泛酸,用力眨了眨,抬头想要示意林暮冬自己先回去,却忽然微微一怔。 林暮冬静静站着,肩背的轮廓透过衣物,落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鲜明得几乎叫人有些目眩。 有什么一直以来被禁锢着的东西,忽然异常清晰地破开屏障,透过那双眼睛亮起来。 刘娴隐约生出些莫名的预感,张了张嘴,看着他。 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抬起右手,一圈圈解下护腕。 他的手因为用力不自觉地颤了颤,又重新渐渐稳定,有淡淡的青筋随着力道绷起来,身形隐约透出灼眼的锋利。 不等刘娴说话,林暮冬已经歉意地朝他一颔首,回身推门,进了卧室的隔间。 小姑娘没料到门外有人,大概是吓了一跳,惊呼声才出口又停下来,像是被什么温柔封住。 隔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没过多久就彻底安静下来。 刘娴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留,小心阖上门,快步离开。 / 从这天起,林暮冬没再休息过。 在不需要带队排阵的时候,他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那间不大的射击室里。 叶枝还要随队比赛,不能时时跟着他,两个人就一直通着电话,只要比赛一结束就立刻赶过去。 小姑娘从这天起再没掉过一滴眼泪,每天折返在赛场和俱乐部间,再没阻拦过林教练强度过高的训练,只是坚持着一丝不苟地替他保养伤腕纾解肌肉压力,把所有高强度训练可能带来的隐患暗伤都尽力降到了最低。 柴国轩这些天都忙得分身乏术,好不容易从紧张地赛程里缓过口气,听说林暮冬还在俱乐部,脸色瞬间沉下来,带着刘娴径直赶过去,不由分说推开门。 射击室里,林暮冬正靠在沙发里浅眠。 他闭着眼睛,脸色有些苍白,衬得眼睫更显漆黑,紧紧阖着,在眼睑投落下淡淡青影, 叶枝趴在沙发边上,一点点替他按摩着腕间的肌肉,听见有人进门,循声抬头看了过来。 这样持续高强度的训练和按摩交替,能够缓解过度使用带来的损耗,痛感也相对的格外分明。可林暮冬却几乎没有多少反应,整件t恤几乎已经被冷汗沁透,人依然安安静静地靠在沙发里。 柴国轩一股火气撞上来:“胡闹!这么——” 刘娴及时拉了他一把。 林暮冬在沙发里动了下,睁开眼睛。 他的目光很平静,深黑透彻,几乎看不出什么额外的情绪来,只在眼底藏着一点不肯熄灭的执着光亮。 迎着柴国轩的凌厉注视,他落在扶手上的手撑了下,想要起来,却一下没能动得了。 刘娴看不下去,快步过去要扶他,被柴国轩一把拦下:“让他自己站起来!” 柴国轩又心疼又气,瞪着这个丝毫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徒弟,脸色沉得吓人:“你自己说,你现在这样能打几枪?打完前两轮,你还有没有力气打淘汰赛?” 老领队眼里盈着怒气,声音压低下来:“说过了我们给你想办法,你不用着急!到时候如果你恢复好了,我们肯定有机会让你上奥运会——” “让我用别人的名额。”林暮冬轻声开口,“柴队,我也说过了,我不同意。” 柴国轩一滞。 林暮冬屈起手臂,轻按下小姑娘想过来搀扶的胳膊,慢慢站起来。 他的体力透支太严重,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吃力,只是站起身,脸上就又不易觉察地褪了些血色,胸口也有些起伏。 可他依然坚持着彻底站直,才又迎上柴国轩的眼睛:“我不想留下遗憾。” 他的小姑娘都这么勇敢,他也再没什么可顾虑的。 既然还有几天时间才到比赛,他就还能再拼尽全力去恢复几天。能不能上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样都没关系,他还在继续往前走了,这一轮比上一轮能多打出一环、能多端住一段时间的枪了,就说明他还能好起来。 他已经尽力了,已经不后悔了,现在他只想拼一次,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柴国轩僵了半晌,眼眶一点点红了,没再开口,扭头去看电子靶记录的成绩。 他看过太多枪手复健,尤其是伤后的重新锻炼,太知道当初能轻轻松松打到十环以上的水准,现在只能打六、七环甚至更差,怎么努力都瞄不准打不稳,会是多难熬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林暮冬是怎么能扛得住的。 眼前的年轻人态度实在太过平静坚决,柴国轩张了几次嘴,最终也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语气依然硬邦邦的发沉:“还有六天,你自己要有分寸——人家叶队医白天跟比赛,晚上还要陪你,你舍得就接着这么熬。” 林暮冬没说话。 柴国轩再多待一刻,就要撑不住过去把这个死犟的徒弟狠狠抱进怀里。咬紧牙关深呼深吸了几口气,转向叶枝:“叶队医……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叶枝有点儿犹豫,本能地仰头望了望林暮冬,在后者眼里找到温然的默许之后,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跟着柴队和刘教练出了门。 林暮冬站了一阵,慢慢坐下来。 他抬起还在轻轻打颤的右手,一点点攥实,眼睫垂落,掩去眼底最后一点光芒。 低沉嗓音很轻地响起来,一出口就被吸音的材料彻底吸收,没落进任何人的耳朵里。 “不舍得……” - 接下来的几天,柴国轩没再干涉两个人的复健。 林暮冬曾经试着提过一次让叶枝回去休息,话才开了个头,迎上小姑娘瞪得圆溜溜的眸子,就被格外疼得厉害的一下按摩结结实实堵了回去。 他的成绩在缓步提升,刘娴忍不住去看过一次,被已经能控制在七环以内的成绩吓了一跳。想去问一问,却还是被柴国轩拦下了。 射击场上经常会在零点几环内决出胜负,如果林暮冬不能把场下平均环数控制在十环上下,柴国轩都不可能让他上场。 可所有人都清楚,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对于10米气手|枪来说,从六环到九环之间,成绩都能靠一遍一遍单调的重复练习恢复提升。但再往上,如果林暮冬一直打不开心结,就很难再有所突破。 一个对自己的枪、对自己扣下扳机那一刻的意义产生质疑的射手,是没办法扣准靶心的。 这样几乎不惜代价自伤的高强度训练,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那个解开心结的渺茫希望保证足够高强度的练习,保证动作和枪感,让成绩一旦恢复就能直接跃回到高水准的行列里。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在想,这两个孩子究竟是从哪儿来得这么强的韧性,明明已经到了这一步,却依然还要一起这样拼命。 “我问过。” 刘娴猜到他在想什么,揉揉额头,苦笑:“林教练说……还没到最后。” 柴国轩瞳孔微微震了下。 他像是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归没说出来,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 一排路灯延伸渐远,隐入浓深夜色。 - 叶枝踮着脚,打开了一扇窗户。 林暮冬靠在沙发里浅眠。 这些天的高强度练习已经让他的身心都濒临极限,叶枝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劝他回来,林暮冬已经主动调整了训练计划,提前收枪,和小姑娘一起回了酒店。 叶枝才跑过去烧了水,泡好药茶回来的功夫,他就已经不自觉地睡着了。 夜里的风很凉快,叶枝没开空调,让清新沁凉的夜风从外面拂进来,又放轻脚步,回到林暮冬身边。 他太疲惫了,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浓长眼睫低掩着,一动不动,呼吸轻浅安静。 叶枝不舍得叫醒他,小心翼翼抱了条毯子,努力帮他搭在身上。 没来得及把毯边掩好,那只手已经轻轻握住了她的。 颀长手指微弯,掌骨稍稍突起,显得格外有力,偏偏力道又格外温柔。 林暮冬在她的气息里醒来。 他睁开眼睛,瞳光很安静,映着暖融的灯光,满满盛着她。 叶枝摸摸他的脸颊,没等开口,已经被他一并抱进怀里。 “去床上睡呀……” 叶枝轻声开口,努力把毯子替两个人盖上,抱住他的脖颈:“我们一起睡一觉,睡醒了一定就会好了。” 林暮冬唇角微扬起来,轻轻点头:“嗯。” 他摸摸她的头发,却没动,依然把她圈在胸口,微阖上眼。 这些天的训练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清瘦,下巴上又冒出一层细细的胡茬,有一点儿扎,眼底带着难掩的淡淡倦色。 叶枝安安静静让他抱了一会儿,又试着挪了挪身子。 林暮冬睁开眼睛,目光温和询问。 小姑娘在他怀里拱着,一点一点地挪,手脚并用地探进他敞开的外套里,柔软温暖的身体贴上来。 暖意透过胸口的布料,全无保留地裹着他。 林暮冬抬手抱住她,微低下头。 轻轻的心跳从胸口传过来,一下一下抵着他的胸膛。 所有的闪回和压抑,责任和压力,都被柔软的温暖怀抱短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温热的湿意在肩头晕开。 林暮冬手臂微紧,抱着她正要出声,埋在肩头的小姑娘却已经攥住了他的衣服:“没有哭……” 她的呼吸急促极了,胸口起伏着,柔软的哽咽藏都藏不住地泄出来。 林暮冬圈着她,手臂护在她背后,一点点地慢慢拍抚。 叶枝身体都在打颤,喉咙里藏着软软的哽咽,紧紧抱着他:“没有哭,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嗯,没有哭。” 林暮冬轻柔出声,一点点托起她的脸颊,细细拂去上面的泪痕,低头去亲她的额头:“我很高兴。” 叶枝听不得他这样,胸口疼得喘不上气,抬手用力去抹眼泪,又被他轻握住手:“会疼。” 林暮冬一手握着她的手,攥住袖口,棉制的衣料贴上来,细致地替她擦拭净脸上的泪痕。 他靠在沙发里,身体不知道究竟是放松还是脱力,手上的力道很缓,乌湛朗净的瞳光里盈起一点很柔软的笑影。 “我甘心了,宝宝。” 他亲亲她,声音很轻:“等我到八十岁,再回想这些天,也会很值得。” - 叶枝藏在他怀里,终于止住不争气的泪意,窗外的月亮已经又往前挪了很远。 护在身后的手臂力道微沉,叶枝放轻动作,抬起头。 林暮冬已经睡得很熟,一手搭在她背上,呼吸安稳,轻缓气流拂过她的脸颊。 小姑娘仍然不甘心,柔软的眉眼一点点绷起来,唇角用力抿起。 应当还有办法。 还没到最后一天,应当还有办法。 叶枝蜷起来,轻轻贴在他胸膛上。 她也很累了,这些天林暮冬休息得有多晚,她就跟着休息得多晚,他的训练力度越强,她松解按摩的频率也就跟着越高,加上心底始终藏着的、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弃的希望,她的神经也已经紧绷了很久。 终于忍不住痛痛快快掉了次眼泪,心口绷着的弦却一点都没有松下来。叶枝靠在他怀里,静静听着耳边恒定安稳的心跳,眉心依然轻轻蹙着,不知不觉阖上眼睛。 她睡得很不安稳,有梦境趁着心神的动摇找上门来。 黑漆漆的空间里,她被什么力道强行束缚着。 林暮冬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枪,遥遥对着她。 叶枝曾经不止一次做过这个梦了,也很清楚后面那颗子弹会擦过自己的耳朵,正中身后的靶心,然后这个短暂的梦就会结束。 再然后,就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乱糟糟的噩梦来纠缠她。 她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意味着些什么,但依然始终本能地觉得,这一定不是一个噩梦。 叶枝在梦里抬起头,迎上那双新雪似的清冷黑眸,下意识屏住呼吸,等着他开枪,心头却忽然轻轻一跳。 这一次在梦里见到的林暮冬,和以往并不太一样。 不再是每次都一成不变的冷漠平静——她的视线忽然变得很清晰,能清楚地看到他紧蹙着的眉心,能看到他绷紧的手臂和线条近于僵硬的肩背。 他举枪,朝她瞄准。 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有炸|弹接二连三地狠狠爆开。 叶枝拼命想要喊他快躲开,他却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依然牢牢地握着那柄枪。 他好像站了很久,直到瞳孔一点点冷凝成冰。 他阖上眼,睁开,瞄准,击发。 那颗子弹朝她射过来,擦着她的耳廓呼啸而过,灼烫疼痛一纵即逝,异样的温热忽然倾洒下来,淋了她满肩满身。 一颗炸|弹在林暮冬身边轰然炸开。 弹片裹挟着泥土石块,耀眼的火光熊熊卷起,狠狠撕咬住了他的右手。 …… 叶枝惊醒,身上出透了冷汗,胸口激烈起伏。 她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腿上,嗡嗡震了两声,屏幕刚刚由亮转暗。 梦里的惊惧还没彻底褪尽,叶枝本能地往林暮冬怀里躲进去,慢慢调整着呼吸,捡了几次才捡起手机,重新按亮屏幕。 是马修医生发来的邮件。 【叶,对于之前的态度,请允许我表示诚挚的致歉,这件事的确不应当由一个心理咨询从业者擅自做出判断。 现在我把它描述给你,决定权交在你手上。 在原本的计划里,因为你们的症结内容性质类似,我拟定同你的导师交换信息,把你和林先生的经历交叠。通过你的配合设法让他相信,你和他在那场意外里救下的人质没有不同,他所做的事是正确的、是不应当受到指责的。 但上帝总是喜欢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拼凑巧合。 我们或许有办法打开林先生的心结,但因为现在看来,这种方法对你来说很危险,贸然去接触还没能彻底消化的恐惧,我们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后果。 钥匙在你手上。 你愿意重新折返深渊吗?】 过往(一更) 叶枝没能再睡着, 连夜回复了马修医生的邮件。 第二天一早, 叶枝随队比赛, 在休息间里接到了大洋彼岸的视频邀请。 比赛还在继续, 她和林暮冬都不能轻易抽身离开去美国。叶枝仔细算了几遍时间, 依然实在腾不开, 正准备问问马修医生有没有办法靠视频沟通, 另一头却已经直接敲定了飞赴慕尼黑的机票。 “没关系,这是我的荣幸。” 两鬓斑白的医生在视频的另一头,朝她温和地微笑:“还来得及, 你们的梦依然是有可能实现的——在实现奇迹的路上,我们能对你们作出小小的帮助,这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事。” 他依然没有着急, 缓声建议:“但你必须要了解, 在最近一次测评里,我们依然不认为你能承受直接重临当时情景的刺激。这样做的话, 对你还是存在一定的危险……” “没关系。” 叶枝轻声打断他:“请您尽快来, 我随时都可以。” 小姑娘静静坐着, 肩背挺得直直的, 清亮的眸子沉静温笃, 身上的气质又和在纽约时变化了好多。 马修医生有些惊讶, 仔细打量她一阵,释然一笑:“好。” 他没再多说,把到达的时间发给叶枝确认过, 就结束了视频。 - 一天后, 马修医生的团队抵达了慕尼黑。 叶枝没有提前告诉林暮冬,直接在俱乐部申请了一间封闭的休息室,等到当天的比赛和训练全部结束,就把林暮冬一起带了过去。 见到房间里坐着的熟悉老人,林暮冬脚步在门口稍顿,询问低头。 叶枝抿抿唇角,仰起脸望着他。 小姑娘的手有点凉,用的力道却格外鲜明。 林暮冬眉峰蹙了蹙。 他抬起手,拢上她柔软的发尾,声音轻下来,垂下视线整个裹住她:“是有什么事吗?” 叶枝不太会瞒着人,目光不自觉躲了下,另一只手也交叠上去,使了些力气,包住他的整个手掌。 “再试一试……说不定就有用了。” 她的嗓音有点儿抖,却依然异常坚决,拖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往门里退进来:“林教练,我们再试一次……” 话音还没落下,微凉的手掌已经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托着抬起来。 林暮冬微低着头,漆黑瞳底泛起些格外明锐的光,静静望着她。 他站了一阵,忽然回揽住她,轻声:“不试了。” 没料到他的回应,屋里的人和叶枝都怔了怔。小姑娘脸色止不住地白了白,想要拉他,却被林暮冬反握住手,俯身一臂搭在她腿弯,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把人往怀里藏了藏,朝马修医生歉意地一敛肩,转身就走。 叶枝有点急,攥着他肩头的布料,仰起脸想要说话。 刚结束了高强度的练习,林暮冬的体力其实已经消耗了大半,心跳比平时略快,一下一下地擂在她肩头,让她本能地有些不安。 “林教练,你听我说……” 叶枝抱住他,手掌贴在他冰凉微潮的后心,一点点小心地摩挲:“这次真的很有希望,我们就试一试,我想试一试——” 林暮冬停住脚步。 他低头,迎着她的视线,嗓音异常低沉:“他们备了急救设备,还有呼吸机。” 叶枝微怔。 她根本没注意屋里的东西,也没想到林暮冬居然能这种地方有所察觉。下意识张了张嘴,努力仰起脸:“没事的呀……没有那么危险的,那些东西只是备用,心理咨询都要有的——” 林暮冬闭了闭眼睛:“宝宝。” 叶枝下意识停住话头。 林暮冬揽着她的手臂紧得全无余地,流畅劲韧的肌肉阵阵紧绷,瞳底一点点暗下来。 进门的时候,他其实以为那些东西是给他准备的——直到他察觉到小姑娘的手凉得吓人。 林暮冬垂眸,轻抚起叶枝衣袖,目光落在她纤白腕间藏着的监控手环上。 他认得这类手环,可以随时监测心跳血压,通过app进行实时监测,预防沟通中一切严重突发反应的出现。 可到底是要预防什么? 他对今天的事毫无预感,也不清楚叶枝究竟想到了什么办法。可如果这种办法对他的小姑娘而言是件要这样以身涉险的事,他宁可不去尝试。 叶枝有点儿着急,握着他的手臂:“林教练……” 林暮冬无声阖了下眼。 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抬起手臂,圈在胸膛和墙壁之间。 “不行,宝宝。” 他低着头,声音一点点低下来,透出些微哑意,冰凉的唇片贴在她额头上:“你和枪,我不会做选择……” 叶枝胸口轻悸。 她当然知道,他不会在她和枪里做选择。 所以他就只好委屈自己。 他像是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辛苦疲惫,他可以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可以逼着自己一遍遍打满从来没打出过的惨烈成绩。如果不是曾经有次回来得早,看见了站在电子靶成绩前的林暮冬,叶枝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多难受。 他早就习惯了忍耐,也早就习惯了逼迫自己。 今天从这里离开,他当然也可以逼着自己站在台下,看着曾经同场较量的运动员们笃定地举枪,摘金夺银,然后逼着自己接受现实,转身离开。 他当然是可以的。 叶枝低下头,抵上他的肩膀,身上轻轻打颤。 她紧紧攥着他,眼眶无声地滚烫一瞬,眼泪却又被一点点努力倒回去,眉眼展开,抬起头。 “可是林教练。” 她胸口疼极了,眼眶已经通红,眸子却依然清亮如春,不见水色:“你和你的枪,我也都要。”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窒。 她攥住他的袖子,踮着脚去抱他。林暮冬用力阖了下眼,想要向后退开,肩膀却已经被牢牢抱住。 “好多人。” 叶枝声音很轻:“好多人对你不好,但你要对你好。” 小姑娘伏在他肩上,紧紧手臂,忽然用力咬了下他的脖颈。 她从没舍得这么用力过,林暮冬疼得微微打了个激灵,睁开眼,却没再退,一动不动地任她咬上来。 叶枝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松了口,深深埋进他颈窝:“不然的话,我会生气。” - 马修医生在休息间等到第二十三分钟,林暮冬终于被小姑娘牵着手带进了门。 不知道叶枝究竟用了什么来威胁,他看起来其实依然并不情愿,但还是朝老人家问了好,被不由分说按在了沙发里。 林暮冬很听话地任她来回摆弄,抬起头,试图从马修医生这里得到些有关治疗过程和可能出现情况的暗示。 马修医生扬扬眉毛,征询地看了一眼没要另一把椅子,正熟练钻进她的林教练怀里、调整着舒服的姿势窝好的小姑娘。 一老一小的目光简单交汇了下,老人家就了然地点点头,很歉意地朝林暮冬笑笑:“抱歉,为了保证效果,我们暂时还不能透露太多细节。” 林暮冬:“……” 他轻吸了口气,一手护着怀里的叶枝,稍微坐直:“马修医生——” 马修医生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暂时配合保持安静,打开了治疗专用的暖光灯。 没过多久,林暮冬就知道了所谓的治疗究竟是什么。 老医生很耐心,在引导着叶枝进入催眠状态后,就开始不着痕迹地、一层一层拆掉当初曾经种下的心理暗示,让她被深埋的那段记忆渐渐暴露了出来。 林暮冬听着,眉峰止不住蹙紧,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还是强行按下来。 不能打断。 催眠的整个过程都是不能被打断的,无论在哪个过程忽然停下,都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 依然想不通逼着叶枝想起这些事对自己来说能有什么用,林暮冬身上绷得已经隐隐发僵,几乎要使上全部力气克制住自己不去拥抱怀里轻轻战栗的小姑娘,眼睫下一点点涌起近于焦灼的寒光。 下一秒,马修医生依然不急不缓的耐心询问声落进耳朵里。 “……现在,你是不是能回忆得起来,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意外?” 叶枝在林暮冬的怀里轻轻一悸。 做了那个梦、又看到了那封邮件,她其实早就已经隐约猜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可真被彻底唤起那段潜意识里的画面,却依然要比所准备的更加难熬。 小姑娘微微睁大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却依然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愿和暗示。 马修医生声音依然耐心:“不要着急,慢慢想,是在什么地方……” 破碎的画面交错变动。 叶枝胸口微微起伏,忽然从画面里发现了模糊的地标。 储存在潜意识里的记忆随着注意力的倾注渐渐清晰,叶枝集中精神,努力回想着那枚地标:“……里约。” 她仔细看着,一点点念出来:“里约——热内卢……” 林暮冬心脏忽然狠狠一缩。 他脑海里飞快闪过一道快得抓不住的念头,克制着没有动弹,目光落下来,定定凝在叶枝的身上。 马修医生点点头:“你们那时候是在里约。” 顺利打开记忆,找到头绪之后,接下来的引导相对就要容易不少。叶枝的状态也渐渐有所好转,身上不自觉的战栗悄然缓下来。 马修医生:“你去里约做什么?” 叶枝:“开会……会议结束,上街去买纪念品。” 马修医生:“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叶枝:“有暴徒,带了炸|弹和枪……忽然就爆炸了,人们到处跑,有很多人受了伤……” 马修医生特意停顿一阵,等她缓了缓呼吸,继续:“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林暮冬垂着眼睫。 从两个人开始问答,他的瞳色就彻底深黑得不可见底,仿佛把全部的光亮都吸没进去,无声无息融入一片深渊。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林暮冬眼底的深渊忽然不可控地微微一震。 他克制得太好,怀抱着小姑娘的手臂依然纹丝不动。叶枝没有收到惊扰,继续轻轻说下去:“我是人质,被抓在前面挡枪,他的枪抵在我头上……” 她说到这里,反而比之前要流畅了不少,不等马修医生再引导询问,就主动开口:“有人救了我。” “警察都受伤了,当时很紧急,有一把枪掉过去,被捡起来了。” “暴徒的情绪很激动……我看见他打开了撞针。” “他说要让我们一起陪葬,又去引爆剩下的炸|弹,炸|弹已经炸了一半,好多人都受伤了。” “捡起枪的人在朝我们瞄准……” 林暮冬无声阖紧双眼。 小姑娘对身边的状况全无所觉,徘徊在充满了硫磺鲜血气息的可怖回忆里,整个人却反而格外放松下来。 她对这段画面太过熟悉了。 熟悉到几乎清晰得足以描摹下每个最细节的画面。熟悉到无数次深夜入眠、驱散那些时不时就来搅扰的噩梦。 熟悉到已经一点都不再觉得害怕,反而会在这段回忆里彻底安心下来。 “他开了枪,击毙了那个暴徒。” “所有人都得救了,我就只擦破了耳朵,就擦破了一小点儿。” “但是他受伤了,我记得他受伤了。炸|弹就在他身边,他拿着枪,他看到炸|弹了,但是因为要瞄准,所以没来得及躲……” 林暮冬的身体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 他几乎探知不到自己的情绪,也根本不敢去相信这样的巧合,只是一动不动垂着视线。 胸口像是被铁钎径直穿透,稍一弯就是激烈尖锐的疼。他用力蹙紧眉峰,呼吸粗重得几乎沥出血来,在肺里哮出激烈回响。 血液鼓荡,心跳轰鸣。 叶枝:“他是中国队的运动员……我想起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是中国队的队服外套,上面有国旗,我看到了五星红旗。” 叶枝声音很轻:“我昏过去了,再醒来已经被送到了医院,很乱,人很多,没有找到他……” 小姑娘的嗓音软软的,黑眸里光芒微涣,却又格外清亮干净,温糯嗓音清晰地落在身后的怀抱里。 “我老是在做噩梦,要做心理治疗,治好就要忘掉他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中国队的,中国的射击队在那里比赛,比世界杯,我看到广播说了。” “我可以回国当队医,可以去中国队找他。” “我很想谢谢他,很想问问他好一点了没有,受的伤要不要紧,还疼不疼。” “我要记得这件事。” “可怕的事我都忘掉了,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还要记得。” 记路(二更)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马修医生揉揉额头, 一笑, 放松下来坐直:“当初治疗结束, 我曾经建议过她通过多接触枪声进行脱敏治疗, 那时候还很奇怪, 她为什么没有选择更常规的军警部队, 而是做出了射击队这样一个有些偏门的决定。” “我暂时让她忘了你, 她还是记住了要回到这里。” 马修医生看向格外沉默的林暮冬,语气很温和:“她回到这里,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又喜欢上了你。” 林暮冬瞳底光芒微微动了下,抬眸。 马修医生挑了挑眉,视线落在林暮冬怀间, 一笑:“你看, 你手里的枪,曾经救下了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 他的语气温缓, 又格外笃定, 像是对某件长久以来始终无果的事情给出了最后不容动摇的肯定答案。 林暮冬呼吸微滞, 胸口慢慢有了起伏。 他的身体一点点恢复感知, 心跳依然砰然, 手臂下意识紧了紧, 低头。 小姑娘还没从催眠里彻底醒过来,可也一点儿都不怕,安安稳稳地窝在他怀里, 乖乖摆弄着他的手指。 林暮冬低头, 唇畔才轻轻碰上软乎乎的额发,她就立刻仰起脸,清亮眸子跟着弯起细细的月牙儿。 “原本是准备把她从催眠状态下唤醒,然后好好睡一觉的——现在估计用不着了” 不等他开口询问,马修医生已经起身,含着笑朝他稍一颔首:“自然苏醒的效果更好些。林先生,把你的小姑娘带回去吧。” 老人家眨眨眼睛,眼里带了点儿神秘温和的笑意:“回去抱着睡一觉,就都会好了……” 叶枝还在催眠状态里,对各类关键词都格外敏感,忽然从安静里高高兴兴抬头:“嗯!” 林暮冬微怔,低头才要说话,手臂忽然微微一滞。 小姑娘这时候非常主动,已经很有执行力地挪着,手臂抱上来,弯着眉眼转头钻进了他的怀里。 …… 马修医生轻咳一声,配合地转开了视线。 - 林暮冬抱着叶枝,一路回了房间。 马修医生不慎留下了个“抱着睡觉”的暗示,没处理就带着人和设备飞快离开,这会儿小姑娘依然很执着在这件事上,一路都不肯松手,努力想要在他怀里把自己团成个小球。 林暮冬掏卡刷门,单手把人往怀里圈了圈,轻轻亲她发顶:“宝宝,不闹。” 他只想哄着她,话一出声,她却忽然瘪了瘪嘴,乌亮的眸子忽然就迎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林暮冬把她在怀里抱稳,用后背关上门。 察觉到小姑娘情绪好像不大对,他蹙蹙眉,稍微低头。 视线落进那双眸子里,他的心头忽然缩了缩。 林暮冬没有耽搁,进了卧室隔间,俯身想要让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却被她轻轻攥住了袖子。 “没有闹。” 叶枝仰着脑袋,眼眶细细红了一圈儿,声音很小,牵着袖子朝他告状:“没有好好抱……差了好多次……” 林暮冬胸口忽然猝不及防地疼了下。 这些天他几乎把所有心力都倾注在训练上,既没有余力照顾自己,也几乎没能陪着她多说几句话、多玩一会儿。 叶枝一直都安安静静陪着他,帮他按摩伤腕,陪他说话放松,其他的什么都没说过。 “对不起……” 林暮冬低声开口,俯身下来,把他的小姑娘裹进怀里:“对不起。” 他还没能从整件事里缓神,心神依然有些恍惚,努力想再说几句话,词汇却不出意料地匮乏成一片空白。 林暮冬蹙了蹙眉,还要再尽力出声,小姑娘却已经主动亲上来,把剩下的道歉轻轻封住。 温润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果冻似的,跟着软糯嗓音轻轻一开一合地动弹。 “没有对不起……” 她轻轻扑腾着,抱着他的胳膊,跪坐在床沿边上。 动作太大,床垫又很软,林暮冬片刻都不敢松手,手臂牢牢护在她身侧,看着小姑娘努力折腾着跪直。 她整个人跟着床垫来回晃悠着,几乎是一头扑在他怀里,两条胳膊紧紧扒住他。 林暮冬下意识抬起手臂,不等抱回来,小姑娘的手已经在他背后认真地拍抚起来。 力道又轻又软,一下迭着一下, 她仰着头,软乎乎的脸颊轻轻贴着他的,努力展开胸肩,把他满满裹住:“林教练,别怕。” “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温温糯糯,落进他耳朵里:“我记得路,我带你出去。” - 林暮冬整个人倏地一震。 他呼吸骤然急促几次,本能地屏住。 滚烫知觉沿着心底蔓延,沿着血管筋骨穿梭,爆开一路清晰锐痛。 那一点依然本能不敢置信的、担心只是一场梦的回避恍惚,忽然被最温柔的力道彻底直白搅散。 林暮冬张了几次嘴,嗓音哑得只剩气音:“宝宝……” “我在呀。” 叶枝弯弯眼睛,牵住他的手,亲了亲他的耳朵。 被亲到的地方飞快开始变红发烫,小姑娘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好奇地又亲了好几次,才终于被一只手臂慢慢圈住肩膀,揽着护下来。 叶枝乖乖顺着他的力道,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声音愈轻:“我在啦。” 接受催眠引导带来的负担很大,又坚持着回忆了这么多,她已经很累了,这会儿被安安稳稳抱着,睡意就一点点涌上来。 她早习惯了林暮冬的怀抱,熟练地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 林暮冬抱着她,慢慢坐下来。 他稍微侧了侧身,让小姑娘舒舒服服地枕在胸口,仔细替她盖上被子。 咬着的唇松开,血气在口腔里悄然蔓延。 他一点都觉不出疼,轻轻抚着她的背,小心拂开她耳侧的短发。 白皙的耳廓上有一片很不起眼的淡色疤痕,不仔细看,几乎要以为只是寻常的胎记。 他从没想过这一小片疤可能会是怎么来的。 林暮冬垂下眼睫,那些始终被牢牢压制着的、和心底血肉纠缠交织着牢牢禁锢的画面终于一点点涌上来,无处不在的黑暗空茫渐渐涌起。 他在这里困过很久,也很清楚这是个梦魇,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奥运会刚过,连领队的教练去的都不全,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场比赛。 爆炸忽然猝不及防地发生,路人在枪声里拥挤着奔逃,警察负伤倒下去。 枪就掉在他脚边上。 射击运动和真正的枪械是不一样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原本并没想要过去捡那柄枪。 直到暴徒挟持了人质。 他当时其实没有细看人质的长相,只隐约记得大概是个华人小姑娘,带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离得太远,看不清眸色。 爆炸越来越多,血腥气也越来越浓。受伤的人接二连三倒下去,他抬头,恰好看见那个已经濒临疯狂的暴徒打开了手里枪械的保险。 林暮冬阖上眼。 射击和真枪是不一样的。 冰冷的枪沉甸甸压在手里,扣动扳机的陌生触感还停留在指尖,那个亡命徒已经无声无息倒下去,刺目的赤红迅速盈满视野。 爆炸近在咫尺的响起,耳畔尖锐的嗡鸣声里,他的右手撕开尖锐疼痛,迅速被卷进一片白芒。 仓促的手术,拼接错误的韧带,复健之后练枪都拿不稳的手腕。 扣下扳机那一刻,被触感勾起的、盈满视野的狰狞猩红。 命运在一个最平常的天气,在最普通的路口,蛰伏着忽然迎面而至,把一切抹成冰冷的黑白。 心跳声安静轰响,隆隆震着肺腑。 林暮冬摸索着,冰冷的指尖一点点找到小姑娘温暖的手掌,轻轻贴上去。 他已经无数次经历过这些闪回,猩红迅速褪成冰冷的黑,浇筑下来,把他彻底封死在里面。 压迫,逼仄,扣下扳机的意义一刻不停地诘问他,混着断续渺茫的声音。 “我们无法判定你不具有攻击性,需要立刻将你引渡回国。” …… “我为什么要帮他,他得了精神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知道他不会像他爸爸一样想掐死我?” “他们家人都是一样的,他流着他们的血,都是一样的。” …… “考虑到你的家族史、加上你曾经有过亲手射杀他人的经历,你在失控的时候,确实很可能会存在一定的危险性。” “我们在治疗中也需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希望你能谅解。” “束缚衣是特制的,只会在你失控时限制你的行动,不会受伤。” …… “你很危险。” “你很危险。” “你很危险。” …… 柔软的力道忽然从指尖传过来。 林暮冬倏地一颤,垂眸,下意识想要抽|出那只手。 小姑娘睡得熟,察觉到贴上来的指尖冰凉,就自发自觉地牵上来,暖乎乎的掌心软软包裹住他的手掌,把整个手拖进怀里抱住。 林暮冬喉结轻滚,声音低哑:“宝宝……” 一点亮光从凝滞得叫人喘不上气的黑暗里透过来。 他胸口终于开始起伏,强烈的窒闷感被那一丝光亮飞快驱散,有什么力道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一直走。 出口的光亮一点点显出来,梦境似的,亮得晃眼,静静迎着他。 林暮冬急促喘息着,身体止不住地微微悸颤,用力阖上眼,滚热的液体终于后知后觉地涌落下来。 明明在机场上个洗手间都要迷路,怎么会这么厉害,这么认得路的。 怎么会居然一直没有跑丢,跑回他怀里的。 怎么会的。 他攥紧她的手,左手摸索着,摸出手机,点开消息。 他的手抖得厉害,反复按了几次,才终于翻出那条早已经编辑好、不知道保存了多久的消息,给柴国轩发过去。 —柴队,帮我报名。 消息才发送过去,没隔几秒种,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 柴国轩几乎不敢深想这条消息的意思,一条接一条的语音追问,又押着刘娴打了一大串询问,接连发过来。 林暮冬没有回复,放下手机,抱着叶枝慢慢躺下,蜷起身子,慢慢解开衬衫的衣扣。 他抱着她,一点点地往怀里藏,拿衣服紧紧裹住。 悸颤的胸膛紧紧贴着柔软温暖,咬碎的哽咽从喉间泄出来。 叶枝在梦里动了动身子,秀气的眉毛蹙了蹙,又拱进他怀里。 她抱住他,小脑袋贴在他颈间,轻轻蹭着。 林暮冬阖着眼,慢慢吻上她的额发。 他困在这里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经不抱希望,刺骨的寒意和锋锐的霜雪几乎要把他整个剖开。 然后他的小姑娘捧了满怀的明媚春色,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 跌跌撞撞地,弯着眼睛,迷迷糊糊扑进他怀里。 然后冰霜剔透。 风雪温柔。 上场 入队以来, 林暮冬第一次睡了一整个上午。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再一次经历所有的幻象, 他依然在仿佛看不到边的漫长黑暗里跋涉, 眼前却始终亮着坚定温韧的光。 他跌进出口, 在光芒的包裹里醒来。 天已经很亮了, 日光倾落, 他依然和衣睡在床上。 才挪了下肩膀,怀里的柔软温暖就跟着轻轻动了动,小脑袋从臂间钻出来, 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林暮冬落下视线,眼廓柔和,抬起只手抚上小姑娘的脸颊。 力道很轻, 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 小心摩挲着,指腹一点点划过眼尾。 叶枝主动抬起手, 覆在了他抚着自己的那只手上。 她一早就醒了, 因为结束催眠的过程太温柔, 也没觉得有任何不适。因为林暮冬一直没有醒, 所以也就一直乖乖待在他怀里, 只摸出手机给柴教练发了条请假的短信, 又简单解释了昨晚的情况。 林暮冬这些天都太累了,她想让他好好睡一觉,却也没想到他一躺就躺到了现在。 他睡得安静, 一动不动, 连呼吸都几乎没有声音。 虽然知道他只不过是太累了,叶枝却依然忍不住,隔一会儿就要把脑袋贴在他胸口听一听。 现在见到他好好地醒过来,小姑娘就彻底放了心,眼睛高高兴兴地弯起来,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脑袋上,一本正经地揉了两下。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瞳底一点点浮起澄净笑影。 叶枝眨眨眼睛,微翘的睫毛也跟着忽闪两下,眸子亮了亮,扑进他的怀里:“林教练!” 林暮冬这一觉睡得太久,她醒了好一会儿了,这时候已经挺精神,在他怀里仰着头,有点犹豫。 她有一点儿想问问他还难不难过。 昨晚催眠时的记忆已经淡去得差不多了,叶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他肩头蹭了蹭,唇瓣没等张开,已经被温柔的吻轻轻覆落下来。 林暮冬像是知道了她的念头,唇角扬起温和弧度,轻轻亲了小姑娘一下:“我很好。” 他低头,摸摸她的头发:“今天不用比赛?” “我和柴队请了假,拜托了德国队的队医帮忙。” 叶枝趴在他怀里,见到他重新露出笑意,就忍不住也跟着翘起嘴角,扒着他神神秘秘地小声说话:“我们一起赖床,可以赖一整天,我们偷偷的,不告诉柴队……” 林暮冬很配合地侧过耳朵,耐心听着她说,轻轻收了收手臂:“宝宝好厉害。” 小姑娘脸上立刻泛起点儿淡淡的红,清亮的笑影在眸子里藏不住了,眼睫一扑扇,就簇簇落下来。 林暮冬迎着她的眸光,接住那些清澈明亮的光影,眉峰渐渐柔和,收揽手臂。 他们一起在床上,一起偷偷地赖床,懒洋洋地躺倒现在。他睁开眼就能看到她,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他的小姑娘不知道。 这曾经是他做过最好的梦。 - 昨晚的情况太过特殊,两个人好不容易起了床,简单冲了个澡,又换了套衣服才出门。 一出房间,就被牢牢扎在门外的老领队堵了个正着。 “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没有气手|枪的比赛,刘娴也没跟着去赛场,好不容易熬到那扇门打开,连忙快步过去:“找到办法了?赶紧过来,柴队一宿没睡着,还不准我们敲你的门,血压都快高了……” 柴国轩收到那条消息,几乎就要忍不住冲上来找林暮冬,又担心是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和刘娴患得患失了一整夜,谁都没能阖眼。 早上叶枝先醒了,给他发了消息,柴国轩才终于隐约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人都心焦得不行,既急着问清楚,又怕打搅他休息扰他的神,索性从一早就蹲在门外守着,直到现在才好不容易抓着了人。 林暮冬看向柴国轩,微微低头:“柴队,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赶紧过来,快点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柴国轩一把扯着他,急匆匆就往套间里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状态能调整回来?我这几天带着你练,你也不用有压力,这次只要前五都有入场券,进你原来那批对手也大都没参加,就是580的水平……”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这些话不知道反复想了多少次,一开口就刹不住,被刘娴扯了两次才意识到酒店里还有别国的队伍,堪堪把话音降了下来。 老领队憋了一宿,即使压着话音,眼睛也依然精光发亮:“赶紧说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先说了不准勉强,那是六十发子弹,你能上就上,不能上绝对不准逞强……” 林暮冬被拉进房间,按着坐在沙发上,看着柴国轩眼里压不住的兴奋狂喜,胸口无声烫了下。 他抬起头,缓声开口:“柴队——” “谢谢我对不起让我担心了这种话就先别说了,浪费时间。” 柴国轩当了十来年领队,经验比这群年轻人丰富得多,当即掐断了毫无用处的煽情寒暄,断然挥了下手:“行了,说吧。” 林暮冬:“……” “柴队,林教练刚开始学说话,你得多给他点时间。” 刘娴牵着小姑娘队医进门,把人交给林暮冬,笑着打趣一句:“你这样抢台词,他又要重新想自己要说什么了。” 柴国轩心里高兴,先忍不住朗笑出声,挥挥手示意她也赶快坐下:“不要紧,还有两天才到资格赛,等得起等得起。” 10米气手|枪,即使是这些天的强制练习,林暮冬第一枪也是绝不会套在10.5环以外的。 他的控制力和准度都没有下滑,甚至比前几年的状态依然有所提高,唯一困住他的就是不可控的心理症候。只要这一层枷锁去掉,柴国轩其实根本不怀疑他能一跃回到世界前列的水平。 被提前抢了台词的林教练沉默一会儿,把小姑娘又往怀里抱了抱,抬头:“我能拿到席位。” “拿到席位就够。” 柴国轩对他没有半点怀疑,欣然点点头,又坐起来些:“这两天再练练,保持手感就行了,不要再用你那个手腕。资格赛决赛在一天,加起来一共80发,对你手腕的负担太重了……” 他一提起来,刘娴才忽然想起林暮冬手腕还有伤,原本兴奋的心情骤然滞了下:“对了——林教练,你的伤能行吗?用不用提前打一针封闭?” 林暮冬摇摇头:“不要紧。” 他控枪会习惯用腕部的肌肉群,封闭下完全没有知觉,对成绩影响太大,还不如直接带着肌内效贴布上场。 资格赛60发子弹,决赛6+14发,都在同一天,对手腕无疑是个极重的负担。 林暮冬轻攥了下右腕,看向柴国轩:“柴队,580发就够吗?” “够。”柴国轩很笃定,“这次来的人不全,挺多有了名额的都没参赛。他们的成绩我看了看,四五名很不稳定,资格赛575环的都有。” 林暮冬抬起头,想要说话,没开口。 柴国轩起身,兴奋得忍不住来回走了几步,又拉着几个人一起埋头进了这次上场的那些对手的往年资料里。 - 当天下午,林暮冬被拉着去了俱乐部,打满了3组30发子弹。 柴国轩对着290环的成绩,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回宿舍倒头放心地痛痛快快睡了一觉。 - 两天后,林暮冬的身影出现在了10米气手|枪的资格赛场上。 / 世界杯的赛事,原本几乎都没有多少人注意,连转播和赛事评论都罕有。但林暮冬的突然回归,还是迅速点燃了体育记者和射击圈内的强烈热情。 当天早上,走廊里就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记者和摄像。德国当地的体育电视台也特意调整了节目顺序,请来了已经退役的资深解说,早早就守在了实况转播前。 “多的话不用跟你唠叨了,你自己都有数。” 柴国轩看起来甚至比林暮冬还要多紧张一点,一路不由分说拍开记者,把人领到休息室:“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射击时间,自己把握好,不要对手腕负担太大。现在对你来说,保证不出状况就是保证成绩。” 他说着不唠叨,却还是忍不住絮絮说了好几句。 林暮冬连续两天都只是进行了保证状态的基础练习,手腕在叶枝倾尽全力的调养下已经恢复到了最大限度,又特意贴了肌内效贴、带了护腕,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做齐了。 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站在柴国轩面前,安静地听着老领队一遍遍地强调注意事项。 柴国轩又把话翻来覆去嘱咐过几遍,忽然回神,抹了把脸,哑然笑笑:“是我太紧张了,这些废话都用不着跟你说,你自己其实都比我还清楚……” 他深吸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林暮冬却已经主动倾身,抬臂抱住他。 “师父。” 林暮冬肩背倾下来,低下头:“我回来了。” 柴国轩身上猛地一僵。 他的胸口止不住地绷了下,慢慢抬起手臂,用力把这个徒弟勒进怀里,狠狠抱了一把。 “师父对不起你,师父什么都没帮上。” 老领队微哽,声音哑下来:“这么多年,你都是自己一个人……你刚来的时候队里就青黄不接,后来好了几年,你一受伤,又赶上第二批老将退役,叫你当教练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你看着他们打枪心里是什么滋味,我都知道。你这些年来都很辛苦,师父看着你心疼,又怎么都帮不上你。” 柴国轩深吸口气,尽力压下哽咽:“叶队医没让刘教练告诉我,我还是听他们说了——给你做心理辅导的那个h国医生被美国同行实名举报,调查后取缔了心理咨询师资格。你当时有多难受?怎么不知道说呢,说了哪怕咱们去拆了他们那个庸医的破地方,也不会叫你一个人遭这么大的罪……” “都已经过去了。” 林暮冬缓声打断,垂了下眼睫,唇角轻抿起来:“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放开手臂,向后稍微退了一步,目光落向一起站在门口的叶枝。 柴国轩用力摸了把脸上纵横的眼泪,深吸口气还想开口,被刘娴及时拦住,打着眼色示意林暮冬快去跟小姑娘多说几句话:“柴队,柴队,林教练当时是一个人,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柴国轩情绪还没出来,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点头:“对,不是一个人,我们都陪着他。” 刘娴:“……” 忽然对老领队粗大的钢铁神经生出了强烈的羡慕,刘教练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开门,好说歹说把柴国轩拖出了休息间。 ……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叶枝的注意力还放在林暮冬的手腕上,努力在回忆着还有没有什么地方没做到位,还能不能找出再让他的手腕暂时恢复一点的办法。 洛杉矶那边网球运动员的三阶手术还在评测中,究竟效果如何、能不能被判定为手术成功,到现在都是个未知数。即使能做手术,只有这几天也也来不及,林暮冬只能带着手腕上的伤上赛场。 叶枝正出着神,肩膀忽然被胸口轻轻偎住。 她眨眨眼睛,下意识抬起头。 林暮冬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子弹做的护身符,穿着细细的红线,把她往怀里揽进来,细细替她戴在了颈间。 小姑娘的皮肤很白,那截红线衬得尤为鲜艳,子弹顺着领口滑进去,不是想象中的冰凉,还带着来自另一只手攥握下的淡淡温度。 叶枝抬手,隔着衣料按住那枚护身符。 她当初只是在看到林教练给枪上加了小碎花之后,忍不住说了一句想要子弹的护身符,一点都没想到林暮冬能记到现在,甚至还悄悄给她做了出来。 林暮冬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他抬起手,把她曾经给过他的那个护身符交环到她手里,倾下肩膀。 叶枝眨眨眼睛,瞬间明白了他是想要干什么,耳朵尖一点点红起来,抿了抿唇,也有样学样地踮起脚尖。 林暮冬微俯着身,让叶枝轻轻松松地抬起手,把护身符戴在他的颈间,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叶枝心跳微快,却还是忍不住握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不要太勉强,你的手腕很可能支撑不了80发子弹,我们只要能拿到席位就好了……” 林暮冬收了收手臂:“宝宝。” 叶枝停住话头,微仰起脸。 林暮冬朝她浅浅笑了笑。 当初那个少年像是又回来了,明明一身的伤痕累累、满路的坎坷风尘,可他站在这里,那双漆黑的眼瞳却像是被水洗过似的,格外湛澈坚定,藏着一触即发的明锐锋芒。 他的声音很轻,亲吻向下,覆落在小姑娘薄薄的眼皮上。 叶枝本能地阖上眼。 一片温暖的黑暗里,触觉和听觉就变得格外清晰。 林暮冬俯身,把她整个抱在怀里。 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料透过来,融融熨在她肩头,嗓音低沉柔和:“我们偷偷的。” 他眼底浸过笑意,又很快敛了下眼睫,严严实实藏起了一点儿从没有过的少年心性,依然认真学她的话:“不告诉柴队。” …… 叶枝微怔,还来不及问他不告诉柴队什么,林暮冬已经拿起枪盒,朝检录处走了过去。 场上的观众有一大半都是资深的射击迷,一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检录处,立刻点燃一片兴奋,呼哨欢呼声响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林暮冬依然沉静,肘间夹着枪盒,肩背轩挺岿然。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中国队外套,胸前有国旗,背后有中国。 - 10米气手|枪资格赛,60发慢射75分钟,林暮冬带伤上场,20分钟射落590环,晋级决赛。 小组编号,no.1。 赛场(一更) 慕尼黑当地的体育板块, 在头条即时跟进着林暮冬回归靶场的同时, 还额外着重关注了他手里的枪。 当年中国少年枪手初出茅庐强势夺冠就是在慕尼黑, 纯金的中国龙给枪坛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这些年下来, 林暮冬始终牢牢压制着10米慢射那柄枪也和他一起, 成了项目内其他枪手难以磨灭的噩梦。 谁也没想到, 在沉寂一年多后重回赛场, 林暮冬的枪居然也难得的出现了造型上的新变化。 “这次林的枪很有特色,不得不说,我在资格赛的时候分心看了他好几次。” 马上就要举行10米气手|枪的决赛, 直播也早早开了摄像头。解说员甲笑着打趣一句,感慨:“我听说有句话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这样相对温婉柔和的装饰来提醒自己, 不能冒进, 要稳中求胜……” 解说员乙失笑:“总耗时合计20分钟,这样也算是稳中求胜的话, 其他选手大概已经稳得超出太阳系了。” 整场资格赛, 林暮冬射击的速度是最快的, 每一轮都最先放下枪。在其他运动员还在步步为营谨慎瞄准的时候, 他已经完成射击, 装上保险条收拾枪械离场了。 解说员甲有点哑然, 接过话头:“确实——他当初在10米气手|枪项目里就是射速相对快的,这一次好像还比他平时的节奏快出了不少。” 导播的视角切在场边,选手们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赛前准备, 工作人员也在做着最后的场地检查。 解说员乙调整了下话筒, 猜测:“会是战略战术吗?通过快射,给同场竞技的其他人带来心理压力……” “不会,你不了解他,他从来没有战略战术。” 解说员甲曾经也是气手|枪射手,退役前曾经和林暮冬同场竞技过,笃定否认,无奈笑了笑:“看得多了,你就会知道,他其实就只是在射中靶心。” 回忆起赛场的往事,他依然有些余悸,苦笑着按按额头“林是我见过最纯粹的运动员了。冷静,坚定,极具有体育精神。我其实一度怀疑,他可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比赛……” 画面切过中国队的区域,解说员甲声音忽然一顿,扶住话筒:“等一下,导播——” 他看着重新切回来的视角,视线落在中国队场边被几个人围起来的教练席上,仔细看了看:“……怪不得,他的手腕受伤了。” 解说员乙:“林吗?” 解说员乙想了想,翻过资料:“确实有类似的传闻,听说是在之前的世界杯分站赛出现了意外,他也因此缺席了之前的世锦赛,只在结束的时候做了表演射击——他这次复出,我们原本以为是伤势已经痊愈了,现在看来似乎还在治疗当中。” 画面上,林暮冬坐在场边,中国队的小姑娘队医正替他的手腕喷着药,细致地按摩推拿。 他垂着视线,没有和其他选手一样朝镜头挥手示意,也没有在意场边热切的呼声,漆黑瞳光始终静静落在埋头按摩的队医身上。 单看神色,其实未必看得出林暮冬受了什么影响,但镜头再摇近,已经能很清晰地看到他额间的一层薄汗。 “看来尽快高频次结束射击,也是为了配合他的伤势,尽力留存状态。” 解说员乙也已经明白过来,对着话筒解释:“我们可以看到,这就是此前在这一项目长期制霸的中国运动员。他没有分神,一直在看他的队医——看来他自己也很注重手腕的伤势。让我们一起祝他好运,争取赶在奥运会前痊愈……” “这么长时间的伤势,未必容易治疗。” 解说员甲更清楚运动损伤,依然忍不住扼腕惋惜,重重叹了口气:“接下来的决赛要更紧张,时间约束也更严格。在已经打完60发子弹之后,我们无法预料他手腕的伤势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希望他能有更好的运气。” 世界杯的赛事安排得紧,资格赛和决赛紧挨着。确实更有利于保持枪感和比赛状态,但对于带伤参赛的运动员来说,无疑是个很严峻的挑战。 镜头在中国队的区域停了一阵,才又转开,逐个扫过其他国家的休息区。 两个解说又就其他运动员简单介绍了几句,等到比赛即将开始的提示音响起,就不约而同停住了话头。 标准指令下,运动员携枪械子弹入场就位,接受检查,开始进行十五分钟试射。 新规下试射后就是选手介绍,作为赛场上最有看点的明星选手,镜头再一次在林暮冬身上格外多停了一阵,反复切了几个视角。 林暮冬却依然只是静静站在场边,没有要致意的意思,也没像其他运动员那样拿起枪试射。 直到第一轮三发的指令响起,他才拿起枪,在手里握牢。 “对他的伤势来说,现在持枪的时间必须精打细算,越短越好。” 解说员甲忍不住关注他,语气也跟着隐约有些着急:“在射过60发之后,我们也不清楚他的手腕负荷现在到了什么地步,会不会对成绩产生影响……上帝!” 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分屏画面里,林暮冬面前的电子靶纸上已经接连出现了几乎相叠的三发着弹点。 10.4环,10.6环,10.6环。 射联改规之后,不再禁止观众在观赏比赛时出声。馆内观众很快看到了报靶,热情的欢呼口哨声瞬间全无保留地响了起来。 …… 解说间里短暂地静了一阵。 “我还从没想到过,解说个世界杯,居然也能解说出奥运会的紧张感来。” 解说员乙憋了半天,这时候才终于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干脆利落的碾压风格。虽然场上同样有我们的队员,但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希望,他一定要坚持到这场比赛结束……” 解说员甲并没有他这样乐观:“他不是这样的风格。” 射击场上,击发状态下的枪口并不是彻底静止的。射手既需要维持标准的动作、找准落点,也需要在轻微的晃动下找准最合适的击发时机。所以虽然并不提倡太长的瞄准时间,但操之过急贸然击发也无疑非常危险。 当初的射击赛场上,在赛程的允许的情况下,林暮冬甚至会有意适当控制击发速度,以免对临靶位的选手造成额外的心理压力,打乱其他人的比赛节奏。 以至于很多人甚至都不清楚,他的集中力原来还远在他表现出的实力之上。 现在林暮冬把击发频率提到这么高,只可能是因为手腕的伤。 解说员甲深吸口气:“祝他好运……” 赛场上的欢呼持续的时间有些长,在裁判的示意下才渐渐安静下来。剩余的选手依次打完,在靶位上稍微活动,调整状态,又开始进入下一轮的准备。 第二轮,林暮冬依然第一个放下了枪。 两轮结束,他的总成绩在62.5环,已经和第二拉开了1.5环的差距。 场边,柴国轩压不住紧张,已经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次步,低低出声:“能过就行,能过就行……” “估计稳了。” 刘娴提心吊胆了两轮,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只要进前五就行,淘汰三个人,再坚持六枪——” 她的话音忽然顿了顿。 林暮冬放下枪,拆开右手的护腕,又往紧里收了两格,抬起袖子擦了下额角。 镜头里,他的神色依然沉静,冷汗却已经顺着额角无声落下来。 刘娴心里忽然生出些忐忑,掌心也冒出些汗,压低声音,转向一旁专注盯着场上的叶枝:“叶队医……能行吗?” 小姑娘微仰着脸,轻轻攥了攥拳,没说话。 刘娴摒紧呼吸,视线遥遥落在赛场上,也跟着沉默下来。 - 决赛一共20发子弹,前6发的基础分结束后,就会变成2发一组,每组射击完成后按照总成绩实时排名,最后的一个选手直接离场淘汰。 林暮冬的右腕还是在第11发出现了问题。 50秒的瞄准时间,他第一次没有率先完成射击,才举枪就又放了下来。 柴国轩霍然起身。 场上似乎也察觉到了始终遥遥领先的中国选手现在出现的意外状况,热情的观众一点点安静,声音也变得有些稀疏。 清脆的枪声在场馆里接连回响。 林暮冬反复举了几次枪,手臂抬过肩头,又缓慢落下。 他始终没有击发,黑瞳却依然沉静朗利。肩背平展,视线专注地凝落在准星上,像是在反复寻找什么感觉。 “他好像已经到达极限了——截止到现在,选手们已经在一天内进行了70次射击,对于伤势未愈的手腕来说,这已经是个非常极端的负担了。” 解说员乙语速飞快:“他这次来的目标应当是争取奥运席位。我们听说,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有一批已经发放的入场券被意外取消……他的状态似乎很谨慎,对于名额争夺来说,这两枪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两枪吗?” 解说员甲点点头:“有五张入场券,现在正在淘汰的是第六名。只要他还能射中6环以内,无论后面的结果怎么样,都至少能以第五名拿到席位了。” 他终归有些遗憾,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我们更希望看到奇迹,但很多时候,遗憾依然是难以避免的……” 林暮冬再一次举枪。 50秒马上就要到了,他却像是全然没有意识到,瞳色依然平静湛深,在手臂下落的同时击发。 手腕轻震,两枪快得几乎连在一起。 8.9环,9.3环。 压着计时结束的提示音,他的左手抬起来,接住枪,单手退出子弹,慢慢放在桌面上。 冷汗已经微微打湿了他的额发,交错汇聚,沿着眉骨向下滑落,浸湿的眉睫显得格外浓黑清晰。 林暮冬擦了下汗,抬手慢慢攥了下手腕。 镜头下,他的右手在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新排名很快显示出来。 前面拉开的优势太大,这两枪只是让排名第二的射手抓住机会拉近了距离,还不足以影响顺序。 林暮冬依然守在第一的位次上,排名第六的塞尔维亚选手结束了比赛,退下子弹关闭保险,朝观众席挥手致意,黯然离开了所在的靶位。 “可以了!” 解说员乙止不住兴奋:“让我们祝贺来自中国的选手!哪怕他接下来停止射击,依然可以作为第五名顺利获得席位——我们看到,中国队的总教练已经站起来了,目前正在和总裁判交流,中国队大概也是这样考虑的……” 镜头追过去,场边,柴国轩果然已经起身,和主裁判说了几句话,带着作为翻译的队医一起等在了比赛区边上。 新规之后,不再是按照每个人打满之后的总成绩排名。实时淘汰的规则下,哪怕林暮冬就停在这里,也已经拿到了第五名的成绩。 拿到第五就有了奥运会的入场券。 他现在就可以离开,等到奥运会再以完全状态回归,在最好的状况下完美地拿下金牌。 林暮冬轻握着右腕,回了下头。 他的唇色已经隐隐泛白,额间蒙着层细密的薄汗,神色却依然沉静,视线不知道捕捉到什么,忽然一停。 镜头下,那双始终清冷的黑瞳像是被某种温度沁过,悄然化开冰层。 他回着头,眉峰一点点变得温和柔软,眼角甚至还微微弯了下,显出一点不易觉察的温融笑影来。 解说员甲才喝了一口水,手里水杯险些没能拿稳,当啷一声撂在桌上。 这么多年的比赛下来,哪怕是和他交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竞争对手,也没在赛场上见到林暮冬笑过。 这人像是从来冷心冷情,打不好的时候从不着急,发挥出色了也不见他高兴,哪怕拿了冠军,似乎也不是件多值得兴奋激动的事。 除了会礼貌地和对手握手致谢、会在领奖台上默唱国歌,他甚至好像连话也不怎么常说。以至于不少运动员偷偷怀疑过,中国队是不是为了射击专门做出来了个高仿真的机器人。 但现在,他整个人明明还在赛场上,却显得意外放松从容,连沁白的嘴唇都短暂地回了些血色。 视角很快跟着切了过去。 场边只有中国队的总教练和充作翻译的队医。 大概是场馆空调开得凉,小姑娘队医肩上披了件对她来说实在有点大的衣服,手里抱着医药箱,正在回到自家队伍的路上守着他。 没等解说员甲找到那一点笑影的真正落点,提示音已经示意就位。 比赛继续,新的五十秒开始计时,每个人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靶位上。 即时淘汰的新赛制既残酷,又让整场比赛充满了异常直观的动人心魄。每两发淘汰一个人,只要林暮冬没有再次击发,排名就会自动掉到第五位,结束比赛退出,允许离场进行休息治疗。 林暮冬前面的表现实在太过出色,解说员乙忍不住激动,语气也越发高昂。 “这是一场值得反复看的比赛!只要看到他到目前为止的成绩,你就一定会明白,为某项运动而生的天才是真实存在的!哪怕他这一次就只是停在这里,没有拿到任何一块牌,也依然是值得钦佩的无冕之王——” 兴奋的话音还没落定,林暮冬已经回身,把右手上的护腕牢牢勒到了最紧一格。 他抬眸,再一次举起了手里的枪。 冠军(二更) 两枪一发, 最末尾当场淘汰, 最残酷的赛场新规。 清脆枪声里, 接连有人落枪离席, 环数累计加高, 赛场上终于只剩下了金银铜牌的争夺者。 林暮冬依然在场上。 “比赛还没结束, 他不习惯不打完……” 刘娴同样看得紧紧悬着心, 攥了攥拳,压低声音劝着柴国轩:“他憋得太久了……不管打成什么样,让他痛痛快快打一次, 别拦他了。” 柴国轩心疼得眼睛充血,抬头想要说话,视线落在小姑娘队医用力抿着的唇角上, 张了张嘴, 终归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林暮冬憋了多久,他们当然清楚。 一直以来都只能重复着枯燥无望的基础动作练习, 眼里有靶, 心里有枪, 偏偏一切都被硬生生拦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上, 无论多努力, 多把自己逼到极限, 也始终只是在原地打转。 林暮冬不说,每天依然一丝不苟地练枪,按照他们的要求分出精力来执教, 看起来好像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 直到去年,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柴国轩无意间想起有东西忘在了手|枪馆,半夜回训练馆去拿。 白天不见任何异常的林暮冬倚在阴影里,累得站起来都没力气,随着门外灌进来的冷风抬头,正好迎上他愕然的注视。 …… 老领队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 “会好的……以后肯定就会好了。” 这一年多来几乎求遍了各个国家的专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暮冬的伤有多难治,也一直不愿意给叶枝压力,始终都刻意避讳着这件事没提起过。 可现在,看着眼前仿佛重新绽出耀眼光华来的年轻人,柴国轩终归没能忍住胸口的骄傲生疼,嗓音哑下来,近乎祈求地看着身旁的队医:“叶队医……是不是?” 叶枝抿了下唇,迎上他的视线。 小姑娘深吸口气,垂在身侧的拳慢慢攥起来,站直,用力点了点头。 她握住肩头搭着的衣服,一点点攥紧,嗓音温韧:“是。” “会好的。” 她抬起头,乌黑清澈的眸子里满满倒映着那道持枪的黑色身影:“很快就会好了。” - 第六组过后,俄罗斯的老将也终于收枪,朝观众抬手致意,离开了靶位。 林暮冬这几枪已经重新找到了状态,都维持在9到10环间,始终没有被淘汰。但也因为始终没有太过出彩的成绩,被第二名的德国本土运动员的几个异常出彩的10.5环逐渐拉近了距离。 最后一轮的决胜组,德国运动员没有立刻举枪,先看向了相邻靶位的林暮冬。 比赛期间禁止运动员之间交流,他没有开口,只是不着痕迹地按了下右手腕,眼神询问。 叶枝还记得那个德国运动员,叫霍夫曼,他们曾经在俱乐部遇见过一次,是和林暮冬交过几次手的老对手。 对方也是个很富有体育精神的对手,虽然这么多年都和林暮冬互为竞争,却依然很友善,当时还曾经对林暮冬的伤势有所关切。 但竞技体育,终归是不可能因为心软就有所留手的。 在看到林暮冬微微摇了下头,重新抬手去拿枪之后,霍夫曼也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一齐拿起了枪。 枪管抬起,准星套准靶心。 已经到了冠军的争夺,观众席也下意识摒紧了呼吸,原本热闹的掌声呼哨都一齐安静下来。 第一枪,林暮冬9.3环。 霍夫曼再一次打出了10.1环的成绩,总分终于反超0.3,排名一跃,跳在了林暮冬的上面。 作为东道主,慕尼黑的观众们看到了本土运动员反超,热情也迅速跟着点燃,欢呼掌声瞬间雷动。 “……不亏了。” 柴国轩深吸口气,撑着胳膊坐直:“准备去接人——谁都不准多说!听见没有?回来就赶紧让他去歇着,那个手腕有必要就打一针封闭,先止疼再说别的……” 刘娴攥着拳头,心跳砰砰不停。 当运动员的,没有几个不对成绩敏感,也永远都没办法抗拒这种卡在毫厘间你争你夺的强烈吸引。 赛场有多残酷就有多有魅力,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求胜的渴望就种在了每个运动员的骨子里。哪怕无数次对自己催眠过目标和要求,无数次告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赛事本身上,当胜利就在不远的地方,也终归不可能不为所动。 没人不想赢。 她有点挪不开视线,依然盯着赛场,张了张嘴,低声:“也不是没有可能,只差0.3,林教练不是不能扳回来……” 柴国轩看过去,轻轻叹了口气。 比赛看得多了,其实多多少少会有些近于直觉的预感。那个德国运动员本土作战,一眼可见的状态越来越好,手也稳当,下一枪的成绩只会比这一枪更出色。 林暮冬如果在全盛时期,当然不会被这样的危局困住,但他现在状态受手伤影响得厉害,要想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反转,实在太难了。 柴国轩闭了闭眼睛,站起来,拦着几个教练恨不得黏在赛场上的视线,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 下一秒,雷动的欢呼声紧跟着响起来。 观众的掌声和尖叫声已经压不住,无数人从观众席站起来,高声欢呼吹着口哨,手中黑红金的三色国旗拼命舞动。 “多少——怎么这就开始庆祝了?!多少环——” 刘娴被他挡着,有点着急,忍不住站起来,跟着看了一眼电子成绩牌。 霍夫曼,10.5环。 刘娴怔了怔,话音骤然停住,脸色不自觉地白下来。 边上的飞碟领队始终憋着的一口气骤然泄了,颓然重重坐回去。 “确实不亏。” 步|枪队教练苦笑摇头,叹了口气:“德国那个打得真是好,后面一枪比一枪猛,心态也绷得住——咱们也得回去学学,吸取经验,争取也克服主场魔咒……” 所有人都很清楚,能打出这样的成绩来,德国选手的金牌已经九成九定准了。 几个教练原本都只盼着林暮冬能拿到入场券就好,偏偏林暮冬一直没放弃,看着看着也生出隐约希望来,悬着心看了整场。 林暮冬的右手已经不能掩饰发抖,却依然在极短的时间里调整了状态,找到了最合适击发的时机,硬生生把成绩稳在了几乎不可能的位置。 第五名走了,他还在,第四名走了,他还在。 第三名走了,他依然握着他的枪,面前依然有等待着他的靶位。 尽人事,尽人事,尽人事。 偏偏到最后,人事已尽,终归还是差了那么一分一毫。 就只差一分一毫。 “……想什么呢,咱们给林教练的目标是第五啊。” 刘娴张了张嘴,勉强一笑:“臭小子不听话,擅自带伤胡来,好好的第五不要,非得拿个银牌回来,这次必须好好批评他……” 她眼眶莫名有点红,抬手用力揉了一把,深吸口气,正要跟着柴国轩过去接人,却忽然被轻轻拉住。 刘娴脚步微顿,看向身边的小姑娘队医。 “还……” 叶枝声音很轻,拉着她,目光牢牢落在依然在瞄准的林暮冬身上:“还没到最后。” 刘娴一怔。 这句话她曾经听林暮冬说过。 在几乎已经彻底无望的十天里,这两个年轻人几乎是把全部心力都搭了上来,一枪一枪地磨,硬生生把准度磨到七环往上,磨到以林暮冬的资质甚至从没在之前打出过、也根本没办法参赛没办法上场的成绩上。 那个时候,她和柴队都认为这件事根本不可能会有结果,无论怎么努力,到最后都只会是徒劳的折磨。 可现在林暮冬却站在场上了。 不光站在了场上,还在资格赛稳稳夺下了了第一,又在决赛赛场上靠前六枪定下传说,现在还至少已经拿稳了一枚银牌。 刘娴低着头,映着小姑娘努力睁大的清澈乌眸,胸口不自觉地烫了烫。 她点点头,努力朝叶枝扬了扬嘴角,拉住冰凉的手,搁在掌心裹起来:“对,没到最后。” 瞄准的时间所剩无几,观众席依然难抑兴奋,哪怕有裁判反复引导,也依然没办法压下本土观众的欢呼声浪。 林暮冬站在场边提前给予对手的雷动欢呼声里。抬臂举枪,神色平淡,瞳光沉静的仿佛永远不会有半点动摇。 他始终都在寻找机会,直到倒秒的计时已经响起,也依然没有急于叩发。 一声比一声急的提示音里,他抬起左手,手指勾住颈间的细细红线,一点点卷起来。 装着护身符小布袋被红线扯着,顺着衣领钻出来,落在衣物外面,晃了晃。 “我们看得到,中国队到现在依然还没有放弃!” “我们知道很多运动员都有自己独特的解压方式,听说护身符在中国非常珍贵,有着很特殊的意义,他大概是希望在最后的时刻,它能给他带来好运……” 解说员乙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牢牢盯着画面:“但这一次确实太难了!我们的选手已经在上一发结束后领先了0.3环,刚刚的成绩是10.5环,这样相加起来的话除非他能打到极限环数,不然几乎完全不可能——” 林暮冬睫尖动了动,短暂地垂了下眼,视线在那枚护身符上一掠而过,左手忽然猛地使力攥实。 细细的红线,牢牢缠在了修长冷白的手指上。 他抬眸,视线越过准星,锋利目光陡然钉准靶心,手下瞬间扣发。 环数隔了两秒,在电子屏上跳出来。 10.9环。 0.1,反超。 昏倒 比赛结束。 林暮冬总计198.7环, 反超0.1环。 排名第一。 林暮冬左手接住枪, 退下子弹扣合保险, 右手垂在身侧, 向后退出靶位。 赛场寂静下来。 隔了好一阵, 忽然有人开始鼓掌。 鼓掌的人越来越多, 场边的观众一排接一排站起来, 掌声热烈,经久不息。 这样的绝地反击来得确实太过不易,对于奇迹的缔造者, 哪怕是对手的立场,人们也依然不吝于最直接坦诚祝贺。 霍夫曼摇摇头,释然一笑, 朝林暮冬张开手臂:“恭喜, 实至名归。” 他抱住林暮冬被冷汗沁得冰冷的胸肩,轻拍两下, 放开手臂正色。 “林, 欢迎回到你的世界。” - 好不容易熬到裁判给出比赛正式结束的提示, 柴国轩再忍不住, 带着人赶到靶位边上, 握住林暮冬始终垂在身侧的右臂:“怎么样, 疼得厉不厉害?还能动吗?赶紧把护腕拆下来……” 林暮冬的右手已经完全脱力,左手擦了下汗,摇摇头:“没事。” 他回应柴国轩的问话, 目光已经在人群中找了两圈。 比赛刚结束, 运动员和教练员都过来握手致意,靶场边乱哄哄的全是人,小姑娘小小的一只,一不小心就被人挡住了。 林暮冬眉峰蹙了下,正要去找,还披着他外套的叶枝已经努力绕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人,一头轻轻撞在他怀里。 熟悉的柔软温度盈满手臂。 林暮冬停下脚步,眼睫微垂下来,摸摸胸前仰着的小脑袋,朗净黑瞳里终于显出温温笑意。 叶枝攥着袖子抬起手,细细替他擦着额间眉睫的淋漓冷汗。 她心疼得不行,比赛时始终忍着的眼泪终于不听话地蓄起来,抬手囫囵抹了把,又朝他用力弯了弯眼睛:“好厉害……” 林暮冬单臂拢着她,摇摇头。 “不厉害。” 他低头,嗓音有点哑:“打得不好。” 他像是格外想和小姑娘解释清楚,又从不擅长这么说话,顿了顿才又继续:“都没到两百。” “行了行了,一会儿让你的德国朋友听见,小心人家半夜砸你玻璃。” 刘娴高兴得不行,利落替他收拾好了枪械,横插一句打断,笑着跟叶枝解释:“这次确实委屈你们家林教练了。从他第一次上场,决赛总成绩就没有下200环的,原来十几岁的时候,他一下200回去就写检查,差几环写几千,柴队拦都拦不住……” 叶枝红着眼眶,想着少年时候的林教练埋头写检查的样子,还是没忍住抿了抿唇角。 林暮冬低头,指腹抚了抚小姑娘眼尾的笑意,眼廓弯了弯,唇角轻抬起来。 他看着她,想要说话,眼前却毫无征兆地一黑,脱力地倒了下去。 ……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休息室的床上。 外面的喧闹声被隔得很模糊,午后的阳光被分割成交错的宁静光影。 始终紧张着的气氛陡然松缓下来,一切都变得慵懒安静,像是忽然落进了时光的某个近于静止的漩涡深处。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突破迷雾,一点点归于清晰。 输液架上的吊瓶折着太阳光,灿亮日光映开一点模糊的色彩,剩下的都溶进透明的药液里,缓慢往下滴进输液管。 林暮冬睁开眼睛,思维逐渐回笼。 他手上输着液。 右手已经被处理过,护腕早拆了,大概是已经做了封闭治疗,不疼了,只有轻微的麻木发涨。 小姑娘的手握着他的,固定着不让他乱动,伏在床边安安静静打着瞌睡。 他的枪好好地装在枪盒里,就放在枕头边上。 林暮冬慢慢挪着左臂,稍微撑起上身。 “打个比赛都能低血糖晕倒,你也是我带过的头一份了。” 柴国轩发现他醒了,劈头先训了他一句,动作却一点都不马虎,快步过去扶住他:“坐起来吗?头还晕不晕?” 他一动叶枝就也醒了,迷迷糊糊跟着抬头,漾着水汽的眸子里还带着点惺忪茫然。 林暮冬眉眼缓了下,摸摸小姑娘的头发,顺着身后的力道撑起来。 柴国轩看他两眼,确认了他没什么大事,开口就越发没了好气:“叫你们少吃,叫你不吃了吗?比完赛就把自己饿晕过去,不知道的又要写通稿曝光咱们中国队压榨队员……” 进食会让副交感神经兴奋,引起血压、心率、体温降低,从而导致人困倦犯懒,精神力也无法集中到最优的效果。射击队的老规矩,赛前不准吃饭,也严禁糖、零食之类的高gi食物。 今天的赛程严格来说安排得并不合理,没有能避开赛程的吃饭时间。柴国轩特意叫人去准备了低油低碳水的午饭,谁知道林暮冬居然一口都没动。 比赛中的精力要求高度集中,原本就对心力体力都消耗极高。林暮冬还要忍着伤病的疼痛不适,加上这些天的心神动荡,整个人已经绷到了极限。 终于把这场赛比完,回到了他的小姑娘身边,他心头那根弦也彻彻底底放松下来。 结果居然就一不小心倒了下去。 射击场上倒不是第一次出现晕倒的案例,可他不声不响地就往地上倒,也叫众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小姑娘队医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飞快安排检查,心电图血压该测得都测过一遍,连血都抽了一管,才发现人原来就是低血糖饿晕了。 林暮冬哑然,低头:“师父,我错了。” “不听话,脾气还死犟。犯了错也不改不认,就知道写检查,我缺你一份检查吗?我那儿都有四百多份了!……” 柴国轩憋了一年多没舍得训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放开了絮叨着训到一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林暮冬靠在床上,单臂撑着上身,眼睫微垂下来,认认真真地认着错。 这些天他清瘦了不少,脸色也依然泛白,这样垂着头忽然服软,几乎让柴国轩有些猝不及防地生出了莫名其妙地负罪感。 刘教练不知道为什么死守在门口宁死不肯进来,柴队上了年纪,对这种情况有点无所适从,张了张嘴,转头试图拉床边的队医支援:“叶队医,你也不说说他!他——” 柴国轩的话音顿了顿,堪堪刹住。 叶队医刚顺着床沿挪上来,整个人几乎坐在了林暮冬怀里。 清楚老领队这些年操了多少心,叶枝很懂事地没打断他的训话,只是微抿了唇仰头,偷偷张开胳膊护着身后的林教练,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柴国轩:“……” 一直以来都神经极粗的老领队,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这个房间不属于自己的气场。 孤独的柴队一怒之下给徒弟和队医一起放了半个月的假期修整,通知了林暮冬准备半个小时后出去领奖,转头大步出门,拉着门口的刘教练就走:“人不要紧,我跟你说,我发现这两个人好像不太对劲……” …… 叶枝小跑过去,悄悄扒着门缝往外面忘了一阵,仔仔细细把门关严,又回了床边。 林暮冬展臂揽住她,把人抱到床上,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对不起。” 他从醒来就一直在道歉,叶枝原本还有话想要说,这会儿心也彻底软了,在他怀里努力拱着坐起来,仰起脸:“没有对不起。” 林暮冬低头,胸口无声烫了烫。 他右手几乎完全不能动,可也并不怎么耽搁,撑着床沿坐直,抱着叶枝揽进怀里。 温暖柔软,小小的一团。 林暮冬低头,吻上她的唇瓣,轻轻碰了碰:“叫你担心了。” 小姑娘比任何人都担心,可也比任何人都更坚强,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帮他放松,帮他调整状态,在场边一直看着她。 他没有理由不把最好的拿回来给她。 湿润轻软的吻细细落下来,叶枝弯弯眼睛,抬起胳膊,暖暖裹住他的肩颈,扬头:“我不担心呀。” 她乖乖靠在他怀里,终于暂时抛开了作为队医的温韧沉静,秀气的眉眼微弯着眯起来,仰着脖颈,把身心全交到了他的臂间。 叶枝仰着脸,嗓音软糯,语气却格外认真:“你一定不会乱来,我知道的。” 她知道林暮冬心里有数,所以也从来没有拦着他,只是尽全力能让他在逼近极限的时候稍微轻松一点,哪怕一点点——只要不会那么疼,不会太过辛苦就好了。 她要好好替他治伤的,可林暮冬也一样有拼尽全力的权利。 这是他的赛场,装着他的年少和梦。 她在场边看着他,攒了好多话想和他说,这时候却又觉得好像都有些多余,明明就有更好的办法,能更直接地、更毫无保留地把紧张、牵挂、眷恋和满腔的沸腾骄傲尽数传递过去。 叶枝望着他,耳朵尖儿悄悄地泛起淡粉,唇角扬起来,干净的眼眸软软弯起细弧。 明净秋水悄然泛起涟漪。 她一点一点地挪近,抱着他的肩膀,主动仰头,吻上去。 “林教练。”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奶味的甜香,满满盈着他的怀抱。 “我们带着金牌回家吧。” - 中国队意外晕倒的队员在休息室修整了四十五分钟后,终于在队医的陪伴下回到了赛场。 每位坚持到最后一刻的运动员都值得最高的尊重,组委会特意把10米气手|枪的颁奖时间后调,等林暮冬回到场边,才重启了颁奖仪式。 中国国歌再一次响彻了全场。 这次的第一来得太不容易,柴国轩把人训得厉害,这时候却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笑呵呵和另外几个国家的教练队员握着手,朝走下领奖台的林暮冬走过去。 “圆满了……真圆满了。” 柴国轩还有些意犹未尽,笑呵呵拍着他的肩膀:“接下来你什么都不准管,就安安心心养你的手。好好让人家叶队医治,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争取早点做手术……” 他说了好几句话,才发现林暮冬的情绪似乎好像还不如颁奖之前高,话音顿了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林暮冬被他拉着,沉默一阵,抬头:“不是金牌吗?” 柴国轩:“……” “这次没有牌,都是吉祥物小娃娃配奖杯啊。你看看——它这儿也是镶金的,一样。” 没想到这个徒弟纠结的点居然在这儿,柴国轩有点匪夷所思,揣摩着年轻人的心态,试图安慰他:“反正都是第一,这个看起来比金牌帅多了,正好你的金牌队里也快挂不下了……” 林暮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镶金奖杯,没说话。 刘娴刚和叶枝交流完,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从边上冒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举手:“不一样。这个不能在领奖台上拿着和我们叶队医告白,不能特别帅地下来给我们叶队医戴脖子上,还不方便拿着跟我们叶队医回家。” 林暮冬:“……” 柴国轩:“……” 柴国轩只是发现了这两个年轻人的猫腻,一个是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小姑娘队医,一个是这么多年一手带大的得意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还准备严格保密,继续暗中观察看看用不用帮忙的。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徒弟,柴国轩清楚林暮冬的脾气,很担心一有人起哄捣乱,这个总是闷着头回避善意的徒弟就会立刻再缩回去。 没想到刘娴居然也是这种起哄的人,柴国轩立刻严肃起来,假意训她:“不准瞎说!暮冬,你不用听她的——” 老领队话音一顿,张了张嘴。 小姑娘队医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正拉着林暮冬的袖口,仰着头低声说话。 得意门生看起来就有一点打不起精神,微俯着肩膀,安安静静听她说,隔一会儿轻轻点一下头。 小姑娘队医抬起手,很老成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踮起脚尖,飞快亲了亲他的脸颊。 得意门生脸红了。 柴国轩:“??” 林暮冬俯着身,依然闷不吭声地低着头,圈住她往怀里抱了抱。 叶枝眨了眨眼睛,耳垂也跟着一点点热起来,攥了攥袖口,又乖乖凑过去,亲了一下另一边。 柴国轩:“????” 刘教练这种人很过分,一边自己看热闹,一边还要继续不怕事大地起哄:“柴队,我们林教练很难受的,你快开导开导他。” 老领队受的刺激还有点大,依然没回过神,张了张嘴:“哦——哦。” 他反复清了几下嗓子,凭着多年领队总教练的经验,惯性地恍惚开口:“没事,奥运会肯定不是奖杯了,你拿那个,那个金牌块大,还好看……” 父母 世界杯赛结束, 林教练还是带着奖杯跟叶队医回了家。 这类赛事原本不会被特意转播, 但那场绝地反转的比赛实在太过激动人心, 先是视频在外网上飞快传播, 很快被传进内网, 热度飞涨, 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冲上了各大网站的首页。 射击队回国落地, 已经浑然不知地在热搜上连挂了整整两天。 叶父叶母早有预料,提前联系了vip绿色通道,避开所有蜂拥来堵的记者媒体, 把自家宝贝女儿和宝贝女儿拐回来的臭小子一块儿偷运回了家。 “比赛我们都看到了,怎么那么拼命,万一出什么问题怎么办?” 叶母和叶枝一脉相承的泪窝子浅, 又和林暮冬早见过, 拉着他坐在沙发里,就又忍不住红了眼圈:“还带着伤呢。什么比自己的身体要紧?下次千万不准这么乱来了……” 叶枝想要说话, 手却被林暮冬轻轻握住。 他垂着眼睫, 很听话地听着叶母唠叨, 一句话也没解释, 很听话地轻声认着错。 叶枝眨眨眼睛, 看着他眼底一点点安静亮起的光芒, 心里忍不住微微疼了下,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叶父没有参与一家人的互动,在边上闷闷不乐地翻着报纸。 视频里不光剪了林暮冬带伤打出的每一枪, 连他在场下昏倒的画面也剪了进去。叶母是真心疼得厉害, 自己在家已经抹了好几次眼泪,现在终于见到了人,就更忍不住多唠叨了几句。 叶父听了一阵,忍不住坐直,想要纠正一句这是运动员的担当和骄傲,越过报纸瞥见闺女和臭小子紧紧握着的手,又更加闷闷不乐地重新闭上了嘴。 叶枝在边上瞄了瞄,小声开口:“爸爸……” 叶父冷酷地不说话。 叶枝挪过去,趴在沙发扶手上,悄悄探出小脑袋:“爸爸爸爸……” 叶父被自家闺女萌得打了个哆嗦,依然坚定不动摇,冷酷地肩背挺直目视报纸。 小姑娘瘪瘪嘴角,嗓音轻下来:“爸爸,我知道错了……” 怕爸爸妈妈跟着太担心,叶枝接受二次催眠的事没敢事先跟家里说,等比完赛才鼓起勇气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虽然叶枝已经事先反复解释了自己非常好、现在甚至连心理阴影都一点也没有了,叶父却还是差点就当场变身,被叶母拖出去散了两个小时的步,才终于勉强打消了打劫最近一班飞机直飞慕尼黑的念头。 叶父从来对叶枝宠上天,但唯独受不了闺女有危险有事不告诉自己,要不是被叶母从家里强行拖出来接人,大概直到现在还在书房里独自倔强地粘补着破碎的内心。 叶枝下巴搭在沙发扶手上,有点犯愁,正在犹豫要不要酝酿酝酿眼泪,林暮冬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叶枝吓了一跳,小跑过去,努力把他往回按:“林教练,你的手还没好,你打不过我爸爸的,我爸爸还会卸腿……” 林暮冬微哑,轻轻把她抱起来:“不打架。” 小姑娘半信半疑,眨巴着眼睛仰着脸看他。 林暮冬揉揉她的头发,把人轻轻放在一边,朝叶父深深鞠躬下来:“伯父,对不起。” 叶父手里的报纸哗啦一声,慢慢放下来。 “我答应照顾好叶枝。” 林暮冬没有起来,依然弯着腰,声音很轻:“我没有保护好她,还让她为我冒了那么大的险。” 林暮冬阖了下眼:“是因为我……是我没有做好。” 叶父皱了皱眉,放下报纸,也跟着站起来。 女儿长大了,当然就要有自己的选择。能站出来承担责任,能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不惜冒险,这都是很珍贵、很值得骄傲的经历。 叶父当然明白这些,也从来没想过要干涉叶枝的选择,只是单纯因为乖乖软软的宝贝女儿跑出去冒险居然都不告诉爸爸这件事很伤心而已。 这件事经常发生在叶家,包括并且不限于叶枝四岁那年被妈妈带出去滑雪掉进雪窟窿里、叶枝七岁那年被妈妈带去游乐场玩卡在缆车上两个小时、叶枝十三岁那年被妈妈带着翻墙然后不小心崴了脚之类的各种情况,叶父每次都要坚持生气一段时间。 一家人都很熟悉这种情况,小姑娘眼泪一往下掉,什么不能解决的也三秒内解决干净了。 但林暮冬显然不懂这个。 他甚至连“家人”这个概念都并不清晰。 叶父忽然就生出些强烈的自责,那点较劲似的不快也淡了,上前一步,抬手扶上他的肩膀:“其实——” 叶父的话音一顿,迎上妻子飞速投来的谴责注视和身边女儿眼泪汪汪的眼睛,恼羞成怒:“我没有要卸他胳膊!我就是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叶母根本不信:“当年我爸就是安慰地把你的肩膀拍脱臼的!” 家里的局面忽然有点混乱,林暮冬被叶父叶母的气场挤了出来,有点怔忡地退了两步,就被自己的小姑娘暖暖抱住。 “没关系,我爸爸妈妈经常这样的。” 叶枝拉了拉他的手,悄悄地探过来:“大概要两个小时左右没有时间理我们,我们先偷偷的回去,一会儿就有水果沙拉和爆米花吃了。” 林暮冬还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在某种情况下夫妻吵架是件不用着急的事,但小姑娘实在太笃定,绵软手掌牵着他晃啊晃的,耳边叶父叶母一本正经的“吵架”听起来好像确实不那么激烈了。 林暮冬低头望着她,原本悬着的心竟然也奇异地跟着安定下来。 叶枝弯了弯眼睛,抱住他的胳膊:“快跑,我们回房间躲起来……” 林暮冬微怔,胸口不知道被哪个词轻轻熨了下,还不及回神,已经被小姑娘抱着胳膊穿过炮火,慢吞吞地努力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配色很温暖,有甜甜的奶糖香。 米色的地毯软绵绵铺在地上,角落里是小帐篷和读书角,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懒人沙发,足够三、四个人躺下的大床宽敞松软,被子上还缀着好看的粉色小碎花。 学医的日子实在太艰苦,叶枝物极必反,在家里一定要睡到自然醒,醒来了如非必要也一定懒得出门。叶父索性直接叫人把卧室和书房打通成一间,连卫浴也在隔壁单独又装了一套,最大限度满足了宝贝女儿长在卧室里的需求。 除了在视频里,林暮冬还是第一次见到叶枝的房间,脚步下意识在门口顿了顿,就被叶枝抱着胳膊拉了进来。 “好啦,家里隔音很好的。” 叶枝高高兴兴拉着他进门,靠进懒人沙发里,又拉着他坐在了那个大一点的上面。 林暮冬还是第一次坐这种东西,被没有支撑力的身不由己引得有些紧张,下意识绷着放松不下来。叶枝指导了他几次,见他始终不得其法,索性直接挪到了他臂间。 被小姑娘在怀里一压,林暮冬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两个人就一块儿陷在了沙发里。 叶枝彻底放松下来,挪到他颈间轻轻蹭了蹭,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 林暮冬垂下视线,左臂挪了挪,垫在她脑后。 小姑娘身上香香的,温暖柔软的一小团,乖乖窝在他怀里,纤长微翘的睫毛扑扇两下就轻轻合拢下来。 他们刚刚下飞机,时差还没来得及倒,叶枝在飞机上还在忙着和洛杉矶的医疗团队休息,也没能安心睡上一觉。 林暮冬把她往怀里揽了揽,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困了?” 叶枝眯起眼睛,摇了摇头,把他的右手小心拉过来。 这次的比赛录像和流出的赛后视频在国内引起了很高的热度,林暮冬的伤病也不容忽略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无数人都在关心林暮冬的伤究竟能不能好,也因此惊动了不少专业的院方专家,柴国轩带着林暮冬找过的、没找过的,都辗转联系过射训中心,调过了林暮冬做过的所有检查和治疗的资料。 可无一例外的,所有的预估都并不乐观。 有几个同学知道了她在计划手术,还特意打电话过来,提醒她不要顶着这种这种太容易吃力不讨好的风险自砸招牌。 他们的忧虑其实是有道理的,尤其是现在的大环境下,林暮冬已经证明了就这样保守治疗也一样能坚持着打完比赛,如果冒险动手术,最后却没有顺利好转,叶枝作为队医显然会承受不少压力。 林暮冬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微低下头:“其实——” 叶枝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吧唧亲住了他下面的话。 小姑娘抱着他的肩膀不放手,温软的唇轻轻碰着他的,嗓音有点闷:“不行。” 她收紧手臂,胸口贴近他:“我不要你再疼了。” 林暮冬心口微窒,放轻动作环着她,慢慢拍抚着怀间单薄的脊背。 “我知道的,这个手术不会让情况更坏了。” 叶枝靠回他肩头,贴着他的颈窝轻声说下去:“要冒这个险的,不要你再疼了。” 一闭上眼睛,赛场上林暮冬淋漓的冷汗依然还能从脑海里冒出来。叶枝一点也不想再看到这种画面了,也一点都不想让他走下赛场,然后无声无息地就倒下去了。 叶枝收紧手臂,嗓音有点哑:“我想看见……你能心无旁骛地、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比赛。” 林暮冬是应当站在顶峰的。 他应当是能专心地瞄准、扣发,把视野聚拢在靶心一点上,不用为任何事分心,纯粹地一枪一枪把属于自己的成绩打下来的。 “你的枪很想你。” 叶枝稍稍拉开点距离,迎上他的视线,认认真真:“它很想和你再打一次两百环,我知道它想。” 林暮冬阖起眼睛,眼底毫无征兆地一烫。 他静了好一阵,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把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背,低头吻上她的发顶。 - 两个小时后,再一次从战斗中落败的叶父做了水果沙拉拼盘和巧克力奶油爆米花,敲响了宝贝闺女的房门。 叶枝蜷在林暮冬的怀里睡着了,这会儿还攥着他的衣服睡得正熟。林暮冬头一次尝试负重从懒人沙发里站起来,折腾了好一阵才顺利成功,打开了门:“伯父。” 叶父站在门口,对着眼前的场景沉默良久,警惕抬头:“不是你把衣服故意假装塞进她手里的吧?” 林暮冬:“……” “不是就好。” 叶父莫名的很有经验,扫了一眼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没用他帮忙,把两个玻璃盘放在书桌上:“坐,谈谈。” 林暮冬应了一声,下意识想要坐直。 怀里的小姑娘立刻不舒服了,蹙了蹙眉毛,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林暮冬难得地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摸摸叶枝的脑袋,抬头想要说话,叶父已经找地方坐下了:“好好抱着,不准松手。” 林暮冬微怔。 “有件事——有件事没跟你说过。” 叶父被叶母押着过来好好说话,压力很大,瞄了眼门口,正色:“我们……” 他抬头,迎上林暮冬的视线:“我们很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女儿。” 林暮冬愣了一瞬,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我当时并不知道人质是谁……只是觉得有必要应当开那一枪。” 叶父微怔,眼底光芒悄然变了变。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那一点抵触和不情愿不着痕迹地散了,也跟着慢慢坐直。 “叶枝来队里的时候,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记得我。” 林暮冬垂着视线,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在看她。” 他依然不太擅长和人说话,顿了顿,才又说下去:“我原本没有想到——很多事我都没有想到。” “所有惊喜,都是她给我的。” “在我以为够好了的时候,她还有更好的等着我。”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再好了。” 林暮冬呼吸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只是想……她想要什么,我就去找来给她。” 他当然很想得到叶枝家人的承认,可也并不想像柴队根据广泛的阅历推荐的那样,以救命恩人之类的理由来自彰。 他们两个遇见,慢慢开始走进对方的领域,开始接纳新的温度和属于对方的世界,都和救不救命这件事没关系。 只是因为……必须是她。 必须是她才行。 林暮冬把叶枝往肩头揽了揽,让小姑娘靠得更舒服一点:“硬要说的话,其实是她救了我,我——” “我知道。” 叶父神色认真,温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才是我今天走进这扇门,和你说话的原因。” 林暮冬抬起视线。 “我清楚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要打下这一枪需要多少勇气,之后又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 叶父看着他,神色已经和妻女赌气的时候全然不同:“尤其你还是一个射击运动员,这对你一直坚持的东西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坍塌式的摧毁。” 林暮冬瞳光微微一凝,肩膀无声绷了绷。 叶父语气缓和,起身朝他走过来,按上他的肩:“但我更清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质扣下扳机的人,有多坚定的勇气。” 他抬头,朝林暮冬笑了笑:“是个多值得我女儿托付终生的英雄。” 林暮冬张了张嘴,喉咙不自觉地发涩:“伯父——” “改个口吧,反正听说我也早就被她们娘儿俩卖了。” 叶父笑了笑:“你改一声口,我也送你个惊喜。” 林暮冬手臂有些发僵,喉结滚了滚,半晌终于出声:“……爸。” “好。” 叶父俯身,轻揽了下他的肩膀,拍了两拍。 “好孩子,我们以你为荣。” 徘徊 叶枝醒来的时候, 叶父已经离开了, 卧室里飘着甜甜的爆米花香。 她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这会儿才刚刚做完一个梦, 轻轻打着哈欠, 撑着胳膊爬起来:“林教练……我爸爸来过了吗?” 林暮冬点点头, 抱着她坐了起来。 叶枝刚醒, 还有点儿迷糊,眨巴着眼睛坐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爸爸来了有林教练的她的屋子”是件多么恐怖的事。 小姑娘脸色唰地白了, 扑腾着坐起来,睁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在林暮冬在林暮冬身上摸索着检查:“我爸爸和你打架了吗?怎么不叫醒我呀……”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爸爸的战力, 越发紧张地摸了好一通, 终于被林暮冬找到机会,轻轻捉住手腕, 低头:“没有打架。” 叶枝眨了眨眼睛, 有点不信:“没有吗?” 林暮冬看着她, 眼廓无声弯了下, 很耐心地点头:“没有。” 他把小姑娘稍微换了个位置, 从一旁拿过一个文件袋, 递给她:“是——爸爸给的。” 叶枝下意识接过来,在里面翻了翻,才忽然意识到林暮冬改过来的称呼, 眸子倏地亮了亮。 林暮冬看起来显然也依然还没能适应, 耳廓红得发烫,清清嗓子别过视线。 叶枝仔细端详着他,唇角忍不住扬起来,想要抛开文件袋扑进他怀里,一只手却被他轻轻包住。 林暮冬朝她弯了下眼睛,抱着她靠在怀里,下颌轻轻搭在她发顶:“要看看。” 他的眼睛从来没这么亮过,叶枝好奇地研究了一会儿,也听话地接过文件袋,扒开往里面看了看。 里面装着家里的户口本。 还有一本《婚姻法》,其中一页被折了起来,在条目上特意拿笔做了记号。 ——第九条:“登记结婚后,根据男女双方约定,女方可以成为男方家庭的成员,男方也可以成为女方家庭的成员。” 叶枝反复读了几遍那句话,眸子一点一点睁大,倏地抬头,迎上林暮冬的视线。 林暮冬抿起唇角,耳廓通红,眼睫轻轻垂下来,把她整个抱在胸口。 漆黑眼瞳里盈着难得一见的腼腆局促,异常清冽澄透。 春风化冰,霜林绽叶,新雪融成微凉清水,一尘不染地在山间倾落下来 他看起来又像是那时候的少年了。 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扬起,叶枝忍不住抛开文件袋,张开手臂,牢牢抱住了他的肩膀。 林暮冬尽力按着胸口几乎有些无所适从的喜悦,嘴角还是压不住地牵起来。 小姑娘刚刚睡得热乎乎的,一小只,在他臂间拱来拱去,活泼得抱都抱不住。 林暮冬阖上眼,把人满满圈进怀里:“宝宝。” 叶枝跟着眨眨眼睛,仰起头:“嗯?” 林暮冬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朝她笑了笑,敛净眼底湿意,慢慢摇了摇头。 他低头,珍而重之地小心吻上去。 叶父抱住他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冷静得体的反应,整个人硬邦邦地僵了那么久,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好好说。 在他的全部记忆里,从来就不存在任何来自亲人长辈的温情。父亲扬手就是近乎惨烈的教训打骂,母亲被折磨久了,也开始找新的出口来发泄。直到互相折磨的两个人彻底分开,他被判给了父亲,毒打也跟着从此成了家常便饭。 后来父亲过世,他从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挣脱出来,自己努力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是忍不住去找过母亲。 然后那扇门在他眼前狠狠合上,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安稳幸福的女人把他当成要来重新拖她回去的魔鬼,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拼命拖下楼梯。 那时候,他才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他不是被任何一个人所期待的孩子。 他还从没想过,原来有一天,他还能被一只暖乎乎的手牵着,领进一个可以接纳他的新家里。 原来还能有人对他说一句“好孩子”,还会以他为荣。 叶父走后,林暮冬花了好久,才终于一点一点确认了这的确不是个太美好的梦境。 小姑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闹了,乖乖抱着他的肩膀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林教练。” 她的眼睛弯起来,仰着脸,嗓音轻轻软软:“欢迎回家。” - 林暮冬在叶家住了半个月。 在领队的号召下,整个队伍都齐心协力把人拒之门外,全方位杜绝了一切林教练提前归队的可能性。十七岁进入射击队以来,除了伤病,林暮冬终于度过了最长的一段假期。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正好是林暮冬的生日。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做了一大桌子菜,又定了个硕大的奶油蛋糕,让从来冷静自制的林教练紧张得差点没能出门。直到最后,才终于被小姑娘好说歹说拖着胳膊拉出来,按到了桌子前。 林暮冬耳廓红得发烫,异常温顺地低着头,让叶母戴上了纸做的小皇冠。 “好孩子,去吹蜡烛许个愿,咱们家蜡烛特别灵。” 叶母笑眯眯拍他脑袋:“不管许什么愿望,将来肯定是能实现的。” 叶父一般不太主张给孩子进行这种不包含个人努力的引导,坐了坐想要说话,被叶母横了一眼,清清嗓子坐回去,拿着打火机点着了一圈蜡烛。 林暮冬第一次过生日,又被一直蒙在鼓里到今天早上,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依然有些生疏,本能地回头找叶枝。 小姑娘弯起眼睛,踮着脚凑到他耳朵边上,声音轻轻的:“要闭上眼睛,一边许愿一边吹蜡烛,一口气都吹灭——许的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林暮冬微怔,听话地点了点头,眼睫垂下来。 叶母抬手关了灯,屋子里就只剩下跳跃着的明亮烛光。林暮冬呼吸微摒,轻轻攥住了叶枝的手,被小姑娘领到蛋糕前面。 叶枝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在赛场上沉静强大到异常耀眼的世界冠军,这时候反倒紧张得有点手足无措,按着叶枝的指导闭上眼睛,无声地许了个愿,深吸口气,绕着蜡烛吹了整整一圈。 烛光熄灭,顶灯随着亮起来。 和蛋糕一起重新在桌面出现的还有一家人准备的礼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暖暖的笑,被忽然亮起来的灯光映着,径直落进眼底。 林暮冬怔怔站了一阵,一点点抿起嘴角,被小姑娘拉着,一块儿坐在了桌边。 “暮冬呀,你们有接下来的计划了吗?” 户口本都翻出来了,叶母第一次嫁女儿,很想体验一次求婚后当岳母的感觉,一边给林暮冬夹菜,一边忍不住压低声音撺掇:“其实可以考虑考虑了,咱们又不迷信,不用算日子……” “求婚是大事,要有仪式感。” 叶父很认真,放下筷子,耐心给妻子讲道理:“不然将来给宝宝讲的时候,求婚这段听起来就一点都不厉害了。” 叶母仔细想了想,挺惋惜地轻叹口气,点点头:“倒也是。” 两个年轻人谁都还没好意思先提这件事,当父母的倒已经想得异常长远。叶枝脸上忍不住烫了烫,悄悄抬头瞄林暮冬,才发现林教练早已经红到脖子根了。 “……妈妈。” 红彤彤的林教练张了几次嘴,终于出声,桌子下面握着小姑娘的左手轻攥了下:“我们想等奥运会——我会尽我所能,拿到能和叶枝求婚的成绩。” 他说起射击,语速就流利了不少,肩背挺直,视线本能地垂下来:“等归队之后,我会尽快进行恢复性训练。我们目前的打算,是保护性康复和训练相互穿插,按照叶队医制定的计划和日程表进行,择期准备手术……” 眼看他又回到了汇报工作的状态,叶母悄悄抿了抿嘴角,往叶父的方向看了一眼,仔细听着,偶尔还会问上几句不太懂的专业术语。 叶父听了一会儿,也主动加入进来。 一家人一点儿都不着急,耐心陪着他,顺顺利利把话题过渡到了林教练下半年的训练计划汇报上。 叶枝眨着眼睛,弯起嘴角高高兴兴地听着一家人说话,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响起来。 伯纳德博士手下医疗团队打来的电话,显然是和那位网球运动员有关的事。 叶枝连忙拿起来,和家人交代一声,回到卧室:“您好,我是叶枝……” …… 对面传过来的不是多好的消息。 那位接受了手术和复健的网球运动员在恢复赛程、连续打了几场比赛之后,腕部就又出现了不适,情况和第一次受伤几乎完全相同,并且没有通过保守治疗和康复修养出现任何好转。 伯纳德博士经过综合评测,认定手术失败,判定治疗不具有积极意义。 那位网球运动员拒绝了接下来的治疗,在赛后的发布会上做出了退役声明。 叶枝握着电话,在卧室里怔怔坐了好一阵。 - 叶枝没有接受导师和伯纳德博士的建议,依然收拾好东西,打包了两个行李箱的资料论文,在第二天跟着林暮冬回了射击队。 从这天起,她几乎住在了办公室里。 全球范围内类似的手术、外科和创伤修复科的顶尖文献资料、运动康复的尖端前沿、神经系统和相关类别的病例经验。她每天除了日常工作,就一头扎在了无数资料里,甚至连吃饭睡觉都不怎么能记得起来。 到最后,反而是按理应当被监督的林教练每天打饭回来,敲开叶队医办公室的门,监督着叶队医按时吃饭睡觉,还要每天晚上把人领回宿舍看着,免得她半夜偷偷爬起来看书。 叶枝从小就要比别人聪明一些,迷迷糊糊顺利念到博士,还从没因为什么事这样和自己较过劲,这一次却像是一门心思扑了进去,谁劝都没起半点作用。 这样点灯熬油下来,小姑娘原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没多久就不见了,整个人也肉眼可见地单薄了一圈。 柴国轩实在忍不下心,扯着刘娴咬牙敲开过一次门,也被叶枝和和气气劝回去了。 在叶枝的坚持下,整个伯纳德医疗团队在彻底结束治疗解散之前,还是飞赴了北京一次,对林暮冬的情况进行了细致的检查。 “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伯纳德博士放下病历,轻叹口气:“要说有区别,也只有你这半年来的康复治疗十分到位,肌肉劳损程度没有他严重。严格来说,当初被错误连接的韧带,反而让治疗的难度在某种程度上又有所攀升。” 近几个月来,已经有不少国内外的专家再一次做出了类似的答复。 柴国轩并不意外,陷在沙发里,静了一阵,又艰难出声:“伯纳德博士——我们想知道,保守治疗的话,大概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能比上一次世界杯的状态稍好些,但要求绝对静养,至少不能再像现在这种强度的耗损了。” 伯纳德博士沉吟片刻:“训练量至少要降低到原有的1/8,配合按摩理疗和外敷药物,有可能比之前的状态好一点。” 刘娴忍不住出声:“可如果不训练的话,手感和状态——” 她说到一半就安静下来,咬咬牙,慢慢坐了回去,半晌才又出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所有人无疑都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伯纳德博士一开始也没有提出这种方案。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林暮冬在赛场上的生命即将正式结束了。 “你们的心情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事实上,叶坚持要我们过来,也是因为我们当初的计划里依然有几种方法没有试过,她也根据现有的资料提出了几种新的设想。” 伯纳德博士摇摇头:“但它们的成功率要比我们之前的治疗计划更低——不客气的说,在我们的评估里,它的成功率在10%以下,甚至更渺茫。” 伯纳德博士看向林暮冬,斟酌良久,还是缓声开口:“作为医生,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看到患者康复,也应当把这些告知你们……”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林暮冬忽然出声:“您大概也清楚,我想问的是什么。” 伯纳德博士话头一顿。 林暮冬看着他,神色依然平静坚持。 “……好吧。” 伯纳德博士沉默良久,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考虑到你们的关系……作为她的师长,我和霍夫曼其实并不赞同开启这个计划,尤其不赞同她贸然加入进来。” 叶枝的科研能力和天赋都是难得一遇的,如果顺利,大概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在运动康复领域有所建树,对无数在科研道路上攀登的人来说,是条最正常最坦荡的路。 但如果这一次的手术没能成功,无论是“第一例手术失败”还是“贸然执意手术”的名声都会一直跟在她的履历上。对于她今后在学术和临床上的信心,也会造成很严重的打击。 没有医生不希望能治愈病人,只是有些时候,人力实在有限。 “我们的队医……” 柴国轩已经灰心了太多次,很清楚伯纳德博士说的“渺茫”毫不夸张,还不至于太接受不了,用力搓了把脸,勉强出声:“我们的队医还很不甘心,小姑娘很努力,她……她很努力,到现在还在努力,您能劝劝她吗?” 伯纳德博士愣了下,看向面前的射击队领队。 他静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我很少能听到这种内容——通常情况下,我们会被扯着衣领质问,这些天究竟都在忙些什么见鬼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像个白痴一样被我们团团转地折腾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任何效果。” “我没有办法说服叶,事实上,我和她的导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试图让她接受这件事,但被她拒绝了。” 伯纳德博士看着林暮冬:“我们想,或许唯一能让她停下的人也只有你。” 林暮冬蹙了下眉,右手轻轻攥了下。 刘娴脸深埋在掌心,静了半晌,低低出声:“如果——如果实在没办法的话,叶队医一直这样也不行……” “去吧……和她说说。” 柴国轩静默良久,终于抬头,轻按上林暮冬的手臂:“不能叫她这么熬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咱们慢慢练,师父陪你练,就保守治疗。” 他抽|出支烟,递给林暮冬:“咬咬牙,肯定得疼一下,别不忍心……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现在不忍心,反而是对不起她。” 林暮冬接过那支烟。 他静静坐了一阵,豁然起身,出了门。 - 队医办公室里,依然在桌上地上都堆满了摊开做好笔记的资料论文,电脑开着,屏幕在已经暗淡下来的天光里投下冷色的光。 叶枝不知道又看了多久的书,伏在桌上,不自觉地睡着了。 小姑娘睡得并不安稳,眉梢蹙着,眼下透着隐隐约约的淡青,唇色也显得异常淡白。 林暮冬站了半晌,放轻脚步过去,扶上她的肩膀。 轻轻晃了几次,叶枝才醒过来,有点恍惚地撑着想要坐直,压麻了的半边胳膊吃不住力气,身形不自觉地一斜。 林暮冬一把抄住小姑娘歪下来的身子,眉峰紧拧起来。 叶枝眨眨眼睛,仰头:“林教练……” “不看了。” 林暮冬抱着她,轻轻放回桌后的转椅里:“就到这里,好不好?” 叶枝怔了怔。 她仰着脸,原本就不带多少血色的嘴唇又白了白,轻轻出声:“不是的呀,还有办法的,我和伯纳德博士说过了,还有几个手术方案,有办法的……” 林暮冬闭了闭眼睛。 他蹲下来,迎上小姑娘的目光,声音很轻:“已经很好了,宝宝。” 他抬手,一下一下轻轻摸她的脑袋:“我很知足了,就到这里……我们不继续了。” 叶枝蹙了蹙眉,像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张了张嘴:“是——是那几个方案成功度不高吗?我再去找,没关系的,一个不行就再换一个……” 她有点着急,从椅子上想要下来,眼前忽然黑了黑,脚下不自觉地晃了晃。 不等摔倒,已经被林暮冬紧紧抱在了怀里。 背后的手臂绷得坚硬如铁,叶枝靠在他胸口,缓过一阵头晕,抿了抿唇角:“林教练……” “别费力气了。” 林暮冬阖了下眼,嗓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神色一点点清冷下来:“治不好的。” 位置交换,他看着他的小姑娘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才终于体会到自己当初究竟让她担了多少的心。 林暮冬压下盘桓着的无数念头,一遍遍反复回想着伯纳德博士的话,控制着力气把她小心放进沙发里,走到桌前合上那本书。 他的右手攥着那支烟,往袖子里收进去,掩住不自觉的微颤,转身就要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 身后没有声音,反而异常安静,压抑得叫人有些喘不上气。 林暮冬几乎忍不住想要转身,想起伯纳德博士和柴队的话,又强行忍住了,朝书架走过去。 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叶枝的嗓音迟了一瞬,才轻轻响起来:“……哦。” 她的声音轻软:“治不好啊……” 林暮冬的脚步狠狠一滞。 小姑娘低着头,细细软软的抽噎藏在嗓子眼里,水汽颤巍巍落下来,哽咽着去抹眼泪:“治不好啊……” 林暮冬手臂一悸,胸口瞬间窒得喘不上气。 原本的那些念头忽然就都不见了,他的胸口激烈起伏着,疼痛粗糙地沥过心肺,带起一阵血腥气。 他的手慢慢攥紧,狠狠揉碎了那根没点燃的烟,掷进垃圾桶。 他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沙发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得人心口生疼。 林暮冬放下那本书,肩膀绷得无声锋利。 …… 明明就是说好了的。 是他答应了她,跟她承诺了一定会治好,还在生日的时候按照小姑娘耳语教的,认认真真许愿了的。 他做不到看着她去撞那条几乎注定失败的路上的南墙,看着她这样逼着自己,一定要做到一件几乎没有希望的事。 可他也做不到看着她哭。 他做不到就这样,在她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多心血之后,一句话轻飘飘放弃掉所有的可能。 他们早就约好了的,他做不到就这么爽约。 林暮冬喉结无声滚了滚,眼底始终深不见底的无声漆黑忽然狠狠旋起漩涡。 他回身过去,半跪下来替她擦泪,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柔软急切:“治得好。” 他小心翼翼抱住她,拿胸肩把她轻轻裹住。 叶枝被他重新好好抱着,终于再忍不住,哭得越来越凶,用力钻进他怀里。 “对不起……宝宝,对不起。” 林暮冬胸口疼得几乎喘不上气,嗓音放得极柔,一点点吻干净她的眼泪,一路向下,吻上柔软润凉的唇瓣。 他抱着她,一遍接一遍地、承诺似的低低和她说话:“治得好,宝宝,治得好。” 有太多的理由在阻拦他们,为了他,为了叶枝,为了现在,为了将来。 每个理由都无可辩驳,每条建议都恳切中肯。 他可以不去承担和那个网球选手一样的风险,就这样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恢复到什么程度。他的小姑娘可以顺顺利利地走上更高的位置,可以不必为手术的失败承受自责和舆论的压力,可以在所有人眼里发光。 他们可以在这里停下,好像也应当在这里停下。 如果他们不是他们。 林暮冬阖上眼,把右手交出来,放进叶枝的手里,收紧怀抱。 “……你来治。” “你来治,治得好。” 终章 林暮冬最终选择了接受手术。 伯纳德博士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没有再多问, 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本计划解散的医疗小组再次集结起来, 细化了各项检查, 带着厚厚一摞资料飞回洛杉矶, 重启了剩余的治疗计划。 叶枝这些天的心血也被一并带了回去, 霍夫曼实验室的数据资料在当晚就被整理妥当, 与神经重建肌腱修复有关的一律发到了医疗小组的邮箱。 几个舍友听过叶枝的选择,在群里把小姑娘挨个严肃批评了一遍,转头就去联系国内最好的手术医生, 当晚发来了电话和名片。 “医疗系统自己的家属,他们都敢冒险做。看看你用哪个,直接打电话。” 唐玥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临床的东西, 就得靠一台一台手术硬磨。别的不说, 没哪个国家能比得上咱们这个患者量虐出的手术水平……” 叶枝弯弯眼睛:“玥玥,谢谢你们。” 唐玥拿她实在没办法, 静了半晌, 叹了口气:“谢什么。” 小姑娘乖乖地拿着电话, 依然坚持着给一群帮忙的同学舍友道了谢。准备挂断的时候, 又被唐玥叫住:“小枝子, 你们两个很好吗?” 叶枝握着电话, 轻轻点头:“很好的。” “很好就好,赶紧把这破事儿解决了,让他去奥运会拿个冠军跟你求婚。” 唐玥长舒口气, 彻底放下心, 笑着打趣她:“我们可等着你的喜酒呢。” 叶枝忍不住抿起唇角。 她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窗外格外亮堂的月色:“会的。” 小姑娘的嗓音依然软糯轻柔,却格外认真,像是在做着某个绝对会实现的承诺:“一定会的。” - 各方通力合作,医疗组在洛杉矶顺利重启,几位中国医生受邀进组,一切准备就绪。 翌日,叶枝和林暮冬飞赴洛杉矶,接受手术。 整整四个半小时的手术,切除错误缝合的肌腱残端,游离肌腱移植,重建肌腱。无论负责主刀的医生还是负责观察指导的伯纳德博士和叶枝,都在手术服下湿透了一身的衣服。 “24小时内保护性制动,控制水肿和瘢痕。麻药过后会很疼,先不要着急活动,记得逆行按摩……” 手术过程还算顺利,伯纳德博士长舒口气,习惯性嘱咐到一半,看看边上的中国小姑娘,话头忽然一顿,眼睛里显出些笑意:“我忘了,你们家的小家属在这方面比我还擅长得多。” 叶枝耳朵止不住红了红,轻声和众人道着谢,往林暮冬身后藏了藏。 眼看刚才还专注果断运筹帷幄的小副组长忽然想起来害羞,几个医生都忍不住轻笑出声,原本紧张的空气一瞬间松懈下来。 林暮冬眼廓也无声微弯,摸摸叶枝的头发,俯肩郑重朝众人致谢过,被叶枝握着手领出了门。 术后麻药效果褪去,伤口会格外的疼。叶枝特意备好了止疼药,一回了两个人的房间,就急着翻出来跑去倒水:“麻药应该已经开始退了,会很疼的,先吃上药就好了……” 她的短袖都被冷汗沁透了,披着林暮冬的外衣,唇色也淡得叫人心惊。林暮冬及时把人抱起来,让她靠在肩头:“没关系,不疼。” 叶枝吓了一跳,本能要去护着他那只手,才发现林暮冬的右手依然好好地端在身侧。 他没松手,把她轻轻抱进沙发,拿过毯子小心盖上,从口袋里摸出了块奶糖,单手捏开糖纸:“张嘴。” 叶枝眨了眨眼睛,睫毛轻轻扑扇两下,犹豫着小声催他:“你要吃药呀……” “一会儿就吃。” 林暮冬亲了下她的额头:“张嘴,听话。” 叶枝张开唇瓣,乖乖含住奶糖。 手术的时候必须随时检查情况,严格掌握每个细节,随时进行下一步的准确判断。她紧张了太久,这会儿只觉得头晕得厉害。 林暮冬看着她把糖含进嘴里才起身,利落倒水回来,把药咽了下去。 小姑娘安安静静窝在沙发里,眼睫都没精神地垂下来,目光却依然努力地跟在他身上:“疼了吗?” 林暮冬和她一起坐下,把人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不疼。” 叶枝低头,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上林暮冬腕间的绷带。 她到现在依然放松不下来,忍不住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想刚刚手术的每个细节,反复比对,想要确认究竟是不是没有出现什么错,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没来得及注意的细节。 手术的结果不能立刻判定成功与否,必须要交给复健结果来检验,这中间的每一天,对每个人都是无形的压力。 叶枝无论怎么都静不下心来,还在回忆着手术,额头忽然被一个吻轻轻压住。 叶枝微怔,扬起目光。 林暮冬拿手臂揽着她,掌心覆上脑后,轻轻揉了揉。 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却好像没有因为这个影响任何事,依然稳稳当当抱着她,稍微干燥的柔软唇片一路向下,落着又轻又暖的吻。 小姑娘被他护在怀里,拿心跳体温一起焐着,身体渐渐转暖。 所有一往无前的勇气都在手术里用光了,叶枝慢慢抬起手,攥上他的衣角,偎进温暖宽韧的胸膛:“林教练,我害怕……” 手臂回揽在背后,林暮冬的声音响起来:“不怕。” 叶枝忍不住抬起头,没等再开口,林暮冬却已经低头迎上她的眸子,继续说下去。 “真出了什么问题,就再治一次。” 他语气很认真,像是只在阐述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再出问题,就再治。” 叶枝胸口微悸,用力抿紧唇角。 “到八十岁,你还要牵着我晒太阳的。” 林暮冬低头,纯黑瞳底静静装着她,唇角扬了扬:“宝宝,我们商量好——要是八十岁还没治好,就不管它了。” 叶枝眼眶蓦地一烫,仓促闭上眼睛,忍不住轻轻笑出来。 拉得近于漫长的时间坐标里,任何可能都变得仿佛没那么难以承受,所有的焦虑和不安好像都在最温柔的气息里慢慢淡了,只剩下最安稳的静谧倦意。 叶枝埋进林暮冬胸口的衣料,轻轻蹭了蹭,眼皮一点点坠下来,无声合拢。 手术圆满结束,她终于睡了近三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 这次治疗的时间异常漫长。 奥运会的日期越来越近,几次采访都没能在射击队里见到林暮冬的身影,人们也开始忍不住担忧,真真假假有关#林暮冬伤势现况#的新闻隔上一段时间就冒出来一次。 射击队却始终异常沉得住气,一律没有做出明确回应。 夏末秋初,奥运备战结束,柴国轩带队射击队出征,进驻奥运村。 8月6日14:00,林暮冬的名字出现在了资格赛名单里,591环,小组第一晋级决赛。 8月7日10:30,女队在10米气步|枪中斩落银牌。 5个小时后,男子10米气手|枪决赛正式开始,国内同步解说并直播赛事。 林暮冬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了赛场上。 没再戴着护腕。 “不用紧张,就正常比赛,心里什么包袱都不要有。” 射击队再一次肩负着首金的使命,总局的老主任特意赶过来,在场边安抚军心:“不要把精力集中在得分和输赢上,动作不要变形,不要急躁,就只管抓好每一次机会。” 他说的都是最基本的要点,任何一个队员其实都已经能背下来。林暮冬却依然安静听着,右手放在枪盒上,掌心覆着拓金的龙纹。 老主任不是射击方向的,也已经离开赛场多年,看着这一批年轻的队员难免感慨,欣慰地点点头:“来,咱们再研究研究战术……” “主任,主任——” 柴国轩笑笑,截住他话头:“暮冬不用战术,就把他放出去,让他专心打就行了。” 老主任头一回来射击队,闻言微讶:“那要怎么赢?” 叶枝刚结束完工作人员认证,从人群里钻出来,和领导们问了好,很熟稔地接过了林暮冬的枪盒。 林暮冬把枪盒交到小姑娘怀里,垂下视线,眼尾柔和一瞬。 他抬头,迎上老主任有些疑惑的目光,瞳光朗彻沉静:“一枪一枪赢。” 老主任怔了怔。 好像没有人因为这个答案有所奇怪。柴国轩依然心平气和地和工作人员交流确认最后的规则,刘娴眼观六路,拎着几个来观赛的少年组成员老老实实坐在场边不准乱跑。小姑娘队医在检查林暮冬枪械部件,动作轻快细致,看起来异常熟练。 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队医都要兼职这么多工作。 老主任看了一圈,哑然半晌,豪气忽然也一点一点从眼底泛上来。 “好……” 老主任抬手,用力按上他的肩:“那就一枪一枪地赢。” …… 当地时间15:30,奥运会男子10米气手|枪决赛如期开始。 林暮冬在一号靶位。 他身上的装备是所有选手里面最少的一个,只简单戴了护目镜和耳塞。中国运动员统一的纯黑半袖衬衫,背后绣着璨金色的游龙图样。 镜头给得很近,观众已经能明显看到他腕间暗红色的伤痕。 手术先后做了两次,恢复效果比预期的还要更好,但落疤毕竟还是难免的。一年的时间,疤痕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突兀吓人,但对于始终没能跟进治疗状况的观众而言,依然难免觉得怵目惊心。 网上还在热议,不少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林暮冬拿下首金。但也有更多的人要更加理智,坚持无论什么成绩、什么结果,运动员都一样值得尊敬,不能一味只是为了金牌而战,林暮冬能够克服伤病重归赛场,已经是最值得钦佩的勇气和毅力。 国内的体育环境在日益好转,唯金牌论的声音也在一天天淡去,体育精神的火种已经重新点燃起来。 “我们林教练本来也不是为了金牌而战。” 刘娴刚没收了个少年队员的手机,忙里偷闲地翻了翻,低声吐槽:“我们林教练就是因为奥运金牌块大还好看……” 柴国轩:“……” 眼看自己这个总教练当得越来越没有尊严,柴队很痛心,没收了刘教练的手机,调大字体:“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不然你自己去带青训。” 刘娴瞬间配合,抬手在嘴巴上横着拉了一下,不说话了。 边上的老主任听得好奇,忍不住探过来:“块大还好看——所以呢?” 刘娴:“……” 柴国轩:“……” 两个人谨慎地对视了一眼,暗中做起了先调虎离山把老主任引走、再给林教练赛后创造机会告白的周密计划。 赛场上,已经开始打响了第一轮的三枪射击。 林暮冬彻底恢复了自己的节奏,没有再向世界杯上那样为了减轻手腕压力强行提速,一枪一枪打得有条不紊。 两轮六枪后,林暮冬总环数62.5环,排名第一。 领先第二名0.4环。 第一组两枪淘汰轮,印度选手收枪,场上剩余七人。 第二组,韩国选手收枪,场上剩余六人。 第三组,乌克兰选手打出两个10.4环,但前几轮差距拉开太大,依然落后第五名意大利选手0.1环,黯然离场,场上剩余五人。 第四组,斯洛伐克选手第二枪失误,只打出8.3环,名次后坠一位,意外淘汰,场上剩余四人。 第五组,意大利选手收枪离场,场上剩余金、银、铜牌。 林暮冬的优势已经扩大到1.7环。 射击比赛新规修订后,资格赛成绩不带入决赛,一枪天上一枪地下。没有任何人敢在这种时候笃定金牌归属,所有人心都跟着悬起来,目不转睛盯着场上角逐。 第六组两枪后,巴西选手总环数180.7环,排名第三,收枪退场。 俄罗斯选手连续打出两枪10.5环、10.8环,把同首位间的差距缩小到了0.9环。 射击队的教练们也已经彻底没了说笑的心思,屏息盯着场上。 刘娴紧紧盯着计分板,嗓音发哑:“稳住,稳住,能进10就差不多没问题了……他的手是不是确实好了?现在这样会不会还是多少有一点负担?会影响成绩吗?” 叶枝坐在场边,轻轻摇头,语气温润笃然:“已经完全好了,不会有负担。” 旁人都已经急得不行,她和林暮冬却反而像是根本没受影响,一个还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依然平静地端枪瞄准,仿佛根本没因为对手突然出现的超强发挥产生任何心理波动。 俄罗斯选手率先击发,再次打出了10.4环、10.6环的成绩。 这已经是他个人的最好成绩,虽然很清楚胜算依然微弱,却依然忍不住兴奋,看向相邻靶位的林暮冬。 已经到了见证冠军归属的最后两枪,场上一点点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依然没有击发的林暮冬身上。 老主任有点着急:“他在等什么?是不是心态有波动——0.9环优势不还挺大的吗?只要他不掉到10环以下,基本不就稳了……” “他在算自己的记录。” 柴国轩沉默一阵,笑了笑,开口:“目前10米气手|枪决赛的记录是他自己四年前打下来的,和现在差21环。” 21环,意味着最后的两枪平均打在10.5环以上,就可以破掉旧的记录。 26岁的林暮冬的对手,是22岁的自己。 他曾经以全盛的状态横扫赛场,后来他受了伤,一切戛然而止,又在已经决定放下一切的时候重拾希望。 现在他回到赛场,要送给他的小姑娘的礼物,也不只是一块金牌。 50秒的计时一分一秒过去,林暮冬依然站在靶位上,右手稳稳持着那柄枪,左手插在口袋里。 肩背轩挺锋锐,枪口遥遥扣准靶心。 那双眼睛里的漆黑曾经被无数深渊绝境层层碾压过,比少年时更坚硬、更深邃,却依然湛黑明澈,朗净如初。 柴国轩清楚这个徒弟的习惯,看了看时间,默数:“3,2,1——” 林暮冬举枪,击发。 10.7环,10.7环。 …… 成绩显示出来的下一刻,欢呼声瞬间雷动,淹没整个赛场。 林暮冬退出子弹、合上保险,把手里的枪轻轻放落。 他有条不紊地做完了最后一步,回身望向场边,瞳底风平云定,聚起一点温朗笑意。 叶枝抬眸,眼底亮起璀璨晶芒。 番外(一) 熟悉的国歌旋律响彻了奥运赛场。 中国运动员站在最高领奖台上, 接过花束和金牌, 迎着缓缓升起的国旗, 肩背依然沉静轩挺。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同样听说了林暮冬这一年有多难熬, 老主任也难掩激动, 忍不住红了眼眶, 拍拍他的肩膀:“出了那么大的事, 能咬牙爬起来,能重新回来——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柴国轩深吸口气,用力抹了两把眼睛, 笑出来:“臭小子从不掉链子。” 老主任深以为然,欣慰点头:“是好样的……一定要好好采访!” 说着,他已经回头雷厉风行地安排起来:“那些记者呢?都带到门口来!领奖台下来就接采访, 整个射击队也一起——金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运动员流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汗, 受的所有伤,都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 刘娴:“……” 柴国轩:“……” 刘娴吸了口气, 清清嗓子:“主任, 我们很感动于大家日益纯粹的体育精神, 和对运动员的包容与理解……” “这是应该做的。”老主任眼睛里还含着水光, 用力摆摆手, “早就该这样, 本来也不该要你们来感谢。” “是,不论怎么说,我们还是很感动……” 刘娴硬着头皮, 咳嗽一声:“就是——一会儿采访的时候, 您能先回避一下吗?” 老主任:“?” 刘娴张了张嘴,看了一眼边上不知道安没安排好的柴国轩。 刚才林教练在研究他那块又大又好看的金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注意到了。 偏偏这届奥运会还送很漂亮的捧花,热热闹闹的粉色绣球花团里点缀着淡蓝淡紫,林暮冬还特意和身边的亚军换了捧好看一点的,赶在升国旗之认真整理了好一会儿。 还引起了老主任的怀疑,一直在追问林教练是不是对这种花有什么特别的青睐。 ……林教练青不青睐刘娴不知道,但刘娴知道,林教练心里的小姑娘肯定是喜欢这种花的。 当初世界杯的时候因为奖杯搁浅的事,再怎么看都很适合在现在重新被提起来。 就是老主任毕竟年纪大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就碰上这么个大新闻,说不定当场就要犯心脏病。 柴国轩在开窍之后就对这两个年轻人的事异常积极,接到了她的求助,及时过来,清清嗓子:“主任,是这样的——我们刚收到通知,说有个临时会议要叫您过去……” “什么会议比得上这个?” 老主任铿锵有力地挥手:“不去!今天我就要扎根在你们射击队,深入了解每个队员的生活心理。你们不用太拘束,我当年也是运动员,也上过奥运赛场拿过金牌,了解现在年轻人的心理状态……” 有了柴队的前车之鉴,刘娴一点不觉得他了解现在年轻人的心理状态,清清嗓子还要再做最后的努力,颁奖台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声。 台上的颁奖后合影已经正式结束了,各国的记者蓄势待发,教练员和运动员一下领奖台,就被满满当当的话筒摄像机围了个结实。 林暮冬停在冠军的领奖台上,朝中国队的方向看过来。 一直在场边坐着叶队医扒着栏杆,踮着脚,探出了个小脑袋。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溢出微微笑影。 …… 柴国轩和刘娴深吸口气,一个视死如归地拦住了老主任,一个飞快扒开人群,通力合作,把队医不着痕迹地偷偷放了出去。 林暮冬静静站着,把颈间的金牌摘了下来。 叶枝看着他,眸子忍不住弯起来,努力穿过热热闹闹庆祝着的人流。 小姑娘的动作依然不算快,好脾气地给急着庆祝的队员教练让路,碰到人了还会规规矩矩停下道歉。林暮冬也一点都不着急,在领奖台上耐心等着,目光始终凝落在她的身影上。 边上的俄罗斯运动员打出了自己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刚和教练热情摆了十连拍的pose,追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忍不住好奇,操着生硬的英语八卦:“林,这不是你们的队医吗——你要的花是给她的?” 林暮冬点点头。 “我听说中国队的队医掌握了一种神秘的东方力量,既会拆枪又会拆人,几乎什么都会,想什么都就做得成!” 俄罗斯运动员兴致勃勃,忍不住打听:“是真的吗?真这么厉害?” 林暮冬抬眸,静了一会儿,轩朗眉宇柔和下来:“是。” 小姑娘已经顺利突围出了人群,林暮冬眼底化开暖意,朝她张开手臂,语气认认真真:“非常厉害。” …… “他都把胳膊张开了,你们还在这儿拦着我!” 老主任依然没弄明白射击队到底在忙活什么,一把按住跳来跳去试图挡住他视线的飞碟队队长,试图往外走。 才走了几步,就又被柴国轩给拦了回来。 “都夺冠了!”老主任很急,“你还在这干什么,当教练的不得去拥抱吗?” 记者还在抓拍,居然就让冠军这么张着怀抱孤孤单单站着,老主任对柴国轩非常恨铁不成钢:“看看人家!别的国家队教练都把队员抱起来举着转圈了!” “别人家是别人家,我们这个不让抱。” 在林暮冬十七岁第一次夺冠以后,柴国轩就没再顺利实现过这种危险性异常高的动作,很想得开:“你抱了不一定能举着转圈,但可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比如你发现他或者你忽然就飞了出去……” 老主任对林暮冬格外独立的成长史还不太熟悉,拧紧了眉:“那也不能就让他这么晾着,好歹找个人——” 话音没落,林暮冬张着的手臂已经俯下来,满满当当接住了个人。 看轮廓是个小姑娘。 老主任一愣,揉揉眼睛,没来得及细看,已经被柴国轩按着坐回去。 记者们也跟着怔了一瞬,倏然回神,各个方向的闪光灯已经噼里啪啦跟着闪了起来。 - 林暮冬一手护着叶枝,右臂拦过她腰身,稳稳当当把人抱了起来。 领奖台三层,一层比一层高。叶枝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腾云驾雾似的升起来,本能“啊”了一声,抱住了林暮冬的肩膀。 “别怕。” 林暮冬把她抱稳,揽着人伏在肩上,微低下头,唇片碰上她浓密的睫毛:“抱一会儿。” 柔软温柔的力道轻轻触碰着睫尖,泛开细细的酥麻。 像是温伏不动的某种大型动物,把她整个裹进怀里,安安静静地,用最轻软的力气去触碰她。 温柔得不可思议。 叶枝忍不住轻笑起来,抬手去碰:“很痒呀……” 林暮冬垂着睫毛,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漾起温融笑意,唇角也跟着微微扬起。 叶枝心跳莫名快起来。 她在台下看着,满心满眼装的都是林暮冬。 比赛时候的林暮冬,打下最后那两枪的林暮冬,夺下冠军的林暮冬,接过金牌仰瞻国旗,沉静轩立的林暮冬。 他在发着光。 看到林暮冬重新拿起枪的一刻,她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更清楚,无论为了这件事付出多少心力、有多辛苦多艰难,都无疑是值得的。 林暮冬把她轻轻放下,一起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揉了揉小姑娘软软的头发。 他抬起手,把捧花递进叶枝掌心,又把那枚金牌认真地、珍而重之地戴在她颈间:“给你。” 金牌沉甸甸地坠着,叶枝眨眨眼睛,心跳又快了不少,耳朵悄悄泛起淡红。 台下的闪光灯已经连成一片。 老主任还没看懂,努力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那是咱们的队医吗?怎么换队医得奖了?需要帮忙颁奖的话,咱们这边还有几个领导——” 柴国轩及时出手,把他拖到了后排坐下:“应该不太需要——主任,您听我解释……” 领奖台边,体育记者们都很配合,没上来打扰,只是显然有不少人已经找到了事业的全新方向,拼命往前挤着,兴奋地狂按快门。 人头攒动,欢声紧跟着响起来。 俄罗斯选手拒绝了教练的召唤,寸步不退地坚守在最近的观赏位置,兴奋地拿半生不熟的英文搀着俄语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 小姑娘脸皮薄,握了握那块金牌,好不容易冒头的勇气就又有点儿缩回来:“不着急……” “很着急。” 林暮冬替她理好颈带,轻声开口。 他的手指微曲,有温暖触感轻轻擦过她颈间,很柔和,像是个温存短暂的吻。 叶枝呼吸微滞,脸上腾地热成一片。不及回神,林暮冬已经退开一步,单膝跪下来。 他仰起头,瞳底满满盈着她:“以后——” 依然不能太习惯这样露骨地剖白心迹,林暮冬话头停了下,朗净黑瞳朝她轻弯起来,取出戒指替她戴上。 叶枝乖乖伸出手,心跳砰砰响着,脸上热得觉不出温度。 “带我回家。” 林暮冬抬手,理了下她胸前的金牌,嗓音低缓轻柔:“以后还会有很多,都给你。” 亚军领奖台上的俄罗斯选手:“……” - 奥运会第一天,男子10米气手|枪,中国运动员以绝对优势夺冠,超越往年最高记录0.4环。 首金。 新闻飞快占满了各大网页的头版,高清照片被放出来。 和一般的夺金照片不同,占据了最显眼封面的不是夺金一刻的精彩抓拍,而是一张画风格外不同的赛后照片。 领奖台上的青年一身纯黑运动服,轩峻眉宇毫不设防,阖眼微仰着头,迎上他的小姑娘轻轻覆落的吻。 阳光洒下来,栖落在他们身上,化开最宁静的温存暖融。 仿佛铭刻时光。 - 据不确定消息,总局主任因窦性心律过速出现短暂头晕、气促、眼花等意外状况。经短暂治疗后恢复,被安全送离射击赛事场馆。 而且再也没回来过。 番外(二) 奥运会结束后, 林暮冬请叶枝的舍友们吃了顿饭。 原本这顿饭是很早就定好的, 但叶队医的舍友们实在太忙了, 要么奋战在临床第一线, 要么废寝忘食投身科研, 在舍长被派出国交流一年之后, 这顿饭就被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 好不容易凑到一个所有人都有时间的机会, 唐玥当机立断,利索定下了时间地点,挨个打电话把人聚到了一起。 地方定在了小姑娘心心念念想去一次的酒吧。 酒吧的气氛很好, 一点儿也不乱。里面装修得很精致,有木质的楼梯通向小二层,装点着绿色植物, 一楼还有抱着吉他的男生在唱着调子轻缓的民谣。 叶枝拉着林暮冬, 给他一个一个介绍:“这是我们舍长,刚刚从英国回来, 这是雯雯, 之前做手术的临床老师是雯雯帮忙找到的。” 她介绍到唐玥面前, 一本正经地给林教练回忆:“玥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坐在车里都不说话, 我就是在给玥玥发短信……” 唐玥:“……” 唐玥轻咳一声:“小枝子,你可以稍微找一个别的场景来介绍我,比如稍微不那么显得我好像打扰你们俩感情的渣男的那一种。” 几个人笑成一团, 叶枝也忍不住翘起唇角, 弯着眼睛认认真真改口:“手术之前,是玥玥跟我约定了,等治好之后就要请大家喝喜酒。” 林暮冬唇角抬起来,摸摸她的头发,同叶枝的舍友们依次打了招呼。 奥运之后林暮冬的采访新闻都很多,来之前众人就知道他的脾气,早做好了需要不断暖场的准备,见到真人才发现对方私下里并没那么不好相处。 甚至因为被小姑娘一直牵着手,他身上的冷气都跟着显得淡了不少。低头看向叶枝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偶尔还会露出很浅淡很温柔的笑意。 几个人都不自觉松了口气,笑着和他问过好,在半开放的包间里坐了下来。 服务生来送了柠檬水和菜单,悄悄退回楼下。 叶枝寝室一共四个人,她上学年纪就早,又跳了级,在整个寝室里是最小的。 软绵绵的小姑娘出现在寝室里的第一天,就毫无悬念地激发了整个寝室的慈爱之情,被全宿舍你一把我一把拉扯大。同学同寝八年,早已经熟得不能更熟,哪怕后来各自到了不同的地方,几个人的感情也依然一直好到现在。 几个女孩子凑到一块儿就有说不完的话,热热闹闹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要点小吃和酒。 叶枝终于圆满了来酒吧的愿望,很想再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尝一尝酒,被林暮冬和另外三个室友齐心协力地拒绝了。 “不可能。”唐玥拒绝得最干脆,“想都不要想,叶小枝同学,虽然我们把你从未成年一手带到了成年,但喝酒这种事还是不可能同意的。” 冉雯是个很温柔的女生,现在在儿科贡献力量,转过菜单耐心建议:“小枝,你可以选朗姆可乐不要朗姆酒,我们还能帮你加冰……” “听话,世界冠军在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有记者偷拍,你不能再拉着我们跳小星星了。” 舍长年纪最大,很理智,拍拍小姑娘的脑袋:“实在要喝的话,你可以选择在回家前半个小时喝。按照酒精在人体内的代谢速率,参考你的个体差异,这样基本可以保证你在回家之后再断片。” 还没等林暮冬开口,就被几个舍友你一言我一语地封死了沾酒的希望。小姑娘可怜巴巴眨着眼睛,仰头看向林暮冬:“林教练……” 林暮冬轻咳一声,落下视线,揉揉她的头发,唇角无声扬起来。 叶枝彻底泄了气,趴在桌子上,一下下戳着柠檬水里的柠檬片,很没精神:“我还以为可以来一杯玛丽格特的呀……” “玛格丽特,小枝子,你连人家的名字都叫不对,就不要再挣扎了。” 唐玥纠正一句,很利落地拍板,替叶枝要了杯不要朗姆酒的加冰朗姆可乐。 剩下几个人点了几样酒,又随意点了些小吃,坐在一起聊起了天。 林暮冬的话不多,听人说话的时候却格外认真。尤其几个舍友每人手里都攥着宿舍老幺的小尾巴,趁着这个机会卯足了力气逗着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打开话匣子,气氛就跟着热络起来。 舍长喝了口酒,忍不住感慨:“真想不到,我们里面最先嫁出去的居然是小枝子……感觉像是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嫁人了,要舍得还真不容易。” 医学是个要下长年苦工的学科,毕业之后的几年正是最苦最累的时候。 几个人都还没来得及解决终身大事,谁也没想到,居然先把大家一直宠着护着的小姑娘嫁了出去。 唐玥也很不舍得,偏偏作为最了解两个人这一路经历的,连照例的“敢对我们小枝子不好你就死定了”这种狠话都说不出,憋了半天,还是举起酒杯,跟林暮冬闷头对了杯酒。 “我干了,你随意……” 唐玥看着叶枝,揉了把眼睛,笑笑:“你们射击运动员手都金贵,得稳得住,用不着搞拼酒那套。” 过量摄入酒精会影响手的稳定性,射击队一直严格控制饮酒,林暮冬不会喝这些东西,当初差点拿了罐冰啤酒,还被当时刚入队的叶枝拿一袋紫米面包给换了回去。 后来他也再没沾过酒,第一次破戒是在正式给叶枝父母敬酒的时候,第二次就是赔她来见大学时候宿舍里的这些朋友。 两个人对着把酒喝了,叶枝探过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戳了戳那个指头大的酒杯:“玥玥,你换一个大点的杯子,这句话可能会更有气势一点……” 唐玥抬手捂了小姑娘的嘴巴,恍若未闻:“林教练,我们知道你会对她好。” 林暮冬放下手里的酒杯。 他抬起眼睫,黑瞳安静郑重:“我会一直对她好。” “我们知道……”唐玥垂下头,半晌才又说下去:“你们两个都要好。” 唐玥用力眨了眨眼睛:“你要带她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景色。学医很苦的,八年都交代给了学不完的东西,有很多东西都没出去见过,你要带她看。” 林暮冬轻轻颔首。 “你要好,因为你好她才能好。你不受伤,她才能少辛苦一点。” 唐玥盯着他,深吸口气:“你能专心打枪,她才能高高兴兴地跑来找我们玩……不是半夜给我们打电话,磨着我们一份一份地要病历,还一定要假装没有哭。” 她勉强笑了下,眼眶有点红,清清嗓子:“小丫头,连句谎都不会撒,隔着话筒都听得见她吸鼻子。”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再想起那段时间,都依然觉得心有余悸。 她们都很担心,这两个人像是牵着手摸索在结了冰的悬崖上走,稍微一不小心就可能坠下去,偏偏一个比一个死心眼,谁都没想过要退回来。 林暮冬唇角无声抿了下,拢住小姑娘的手。 “不会再有事了,会一直好好的。” 他瞳底深邃,新雪拭过似的澄净明朗:“会和她一起,到最高的地方。” - 临回家前,叶枝还是好不容易圆满了一直以来的愿望,喝到了一小杯新加坡司令。 柠檬汁和石榴汁最大限度地冲淡了酒精本身的苦味,碳酸的气泡酥酥爆开,加上樱桃的香气和糖浆,喝起来像是某种伪装很好的饮料。 叶枝完全没有升起警惕心,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舍长看着都犯愁,忍不住想出手拦一拦,被唐玥拉住,不着痕迹地往林暮冬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舍长愣了愣,跟着抬头。 林暮冬安安静静地守在叶枝身边,单手护在她身后,轻轻揽着她,微垂着头,目光全无阻碍地倾落下来。 小姑娘窝在他怀里,抱着酒杯喝的高高兴兴,仰起头,睫毛扑闪两下,眸子就明亮地弯起来。 林暮冬低头,迎着她的视线,眼瞳微弯,偶尔俯下来跟她轻声说几句话。 耐心得细致温柔,又专注得好像全世界都只她一个。 “喝醉了也不怕,让他们家林教练打包抱回去。” 唐玥笑笑,松了口气:“考虑考虑咱们自己吧,他们两个用不着咱们管了……” 叶枝被林教练打包抱回了家。 舍长给的时间推论非常准确,叶枝在回家的路上就开始迷糊,但一点儿都没有要闹的意思,只是窝在他怀里,努力要把自己团成一小团儿。 林暮冬也不拦她,牵着她的手,一臂护在她背后,放任小姑娘在怀里慢吞吞地折腾。 “林教练……” 叶枝醉的时候比醒着更喜欢笑,沁了水色的眸子弯着,抬手去碰他的眼睫毛。 林暮冬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任她摸,像是一点都不怕她掌握不好分寸。 等她摸够了,林暮冬才轻轻握住那只手,低头亲亲她,又把人往怀里圈了圈。 叶枝很喜欢这种姿势,乖乖趴在他胸口,仰起头:“我们要去领证吗?” 她醉得软绵绵的,小身子都发着热,暖烘烘地拱在掌心。 林暮冬忍不住牵起唇角,轻轻勾了下她的鼻尖:“我们领过证了。” 叶枝:“!!” 小姑娘眼睛瞬间就睁圆了,仰着脑袋,很努力地回忆起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办成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她神色还迷茫,却又显然好高兴,抬手去牵他的袖子:“那你也和我一起回家了吗?” 林暮冬微哑。 他很耐心,嗓音轻轻的,抬手替她一点点把短发并到耳后:“回家了,还叫了爸爸妈妈。” 叶枝:“!!!” 小姑娘显然更高兴了,眼睛都亮起来,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晃:“爸爸妈妈都会对你好,他们都会对你好,你放心……” 林暮冬胸口轻烫,握了她的手低头。 软糯嗓音像是沾了细绵的白糖,沁甜地在他耳边响着。 含含糊糊的像是孩子气的醉话,语气却又坚定得像是不容否认的承诺。 林暮冬迎着她的目光,点点头,很认真:“爸爸妈妈都对我很好。” 叶枝心满意足,用力点了点头,仔细想了一会儿,继续提问题:“那我们都比完赛了吗?你不用训练了吗?” “比完赛了,成绩很好。” 林暮冬唇角扬起来,依然轻声慢语地跟她有问有答,手臂弯起来,让她枕在自己臂间:“暂时不用训练。奥运后没有太多的赛事,中间空窗有一段调整期,等这段时间过了,我们直接归队进行冬训。” 他不介意她醉着能不能听懂,很耐心地、温声地给她解释。小姑娘也一点儿都不闹,眨着眼睛仰头,乖乖听着,眼睛就一点点弯起来。 两个人都沾了酒,是叫的车回家。后排的空间有点小,叶枝又往他怀里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假了?” 林暮冬摸摸她的脸颊,点头:“可以了。” 从世界杯直到现在,叶枝几乎没真正休息过。好不容易从紧张的术前准备状态稍微放松,就又开始跟他的术后复健、第二阶段手术。加上时不时还要随队打小比赛,要处理队员们偶尔的伤病,两头奔波忙得不行。 林暮冬心疼得厉害,一度忍不住想要回国自行复健,被叶父打电话劝住了。 父子两个谈了一宿的心,林暮冬终归没有再急于回国,沉下心来专心复健锻炼,终于彻底赶在奥运会前等来了手腕功能基本恢复的判定。 任何受过的伤都是会留下痕迹的,这样的修复手术当然没办法让手腕恢复原本的状态。但射击运动原本要求也并不高。 只要他能举枪、能瞄准、能扣发,能在打出每一枪的时候不疼,心无旁骛地控制好自己的肌肉力量,就意味着他们的这次冒险已经完全成功了。 两个人甚至没能赶得上一班飞机,叶枝随队出征,林暮冬从洛杉矶回国,下了飞机就赶去预赛,叶枝当时还在作为队医对决赛项目进行筹备和最终检查。 10米气手|枪的决赛赛场,是两个人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好好见面。 他们都忍住了,然后他们一起撑了过来,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光,重新站在了最高的领奖台上。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放假了。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准备问问她想不想去哪里玩、要不要去坐摩天轮,小姑娘却先抬起了头,因为酒力热乎乎发烫的脸颊好像又红了一点儿。 “那……”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含含糊糊的,藏在嗓子眼里:“我们可不可以回家呀……” 林暮冬微怔,没有立刻回答。 他其实听懂了叶枝在说什么。 两个人是从叶枝家里出来的,要回当然是直接回去,用不着特意说。叶枝话里的家,指的显然是另一个。 他的住处。 林暮冬收收手臂,微低下头:“会不会不舒服?” 叶枝家里的卧室兼书房又大又宽敞,被叶父精心整理过,不管干什么都很方便,地毯软得可以直接随时坐在地上,那张床也大得足够在上面随便撒欢打滚。 相比起来,他的住处同样被收拾整理过,可因为两个人回家的机会始终不多,到底还是有点太简陋了。 叶枝仰着头,没立刻说话,淡色的嘴唇先抿了抿,委屈地瘪起来。 小姑娘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能独当一面,已经挺久都没这样跟他撒娇过了。 林暮冬胸口无声烫了烫,收回手臂:“我说错了。” 他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重新给司机报了个地址,把他的小姑娘藏进怀里:“宝宝,我们回家。” 番外(三) 出租车改了个道, 停在了林暮冬住的小区。 小姑娘总算心满意足, 就又老老实实安静下来, 一边很执着地要往他怀里继续钻, 一边轻轻揪着他的扣子玩。 林暮冬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 把靠下那颗交在她手里:“冷不冷?” 叶枝暖乎乎窝在他怀间, 正揪着那枚扣子兴致勃勃地晃啊晃, 闻言摇头:“不冷!” 夜里的风有点儿凉了,叶枝才喝了酒,林暮冬怕她着凉, 又把人往怀里护了护。 他快步进了楼门:“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叶枝歪歪脑袋,看起来像是努力认真想了一会儿。 小姑娘放开已经快被揪掉的扣子, 仰起头, 目光在月色里亮晶晶的,眸子里像是倒映着小星星:“我们可以手拉着手一起上去吗?” 她还记得林暮冬第一次把她带回家。 他连眼泪都不肯让她看见, 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咸涩的液体打下来, 已经分不清的温热冰凉混在一起, 扎得人生疼。 叶枝都还记得, 所以这一次一定要拉住他的手。 林暮冬低着头,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眼底一点点浸开柔和笑影,点头:“好。” 他俯身,轻轻把她放下来。 楼梯间很空荡, 没什么人会走, 隔音也很好。 两个人手拉着手往上走,小姑娘踩着自己的影子,蹦蹦跳跳的,嘴里还轻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林暮冬曾经走过无数次这趟楼梯。 在心里积攒了太多东西无处排解的时候,他会转而试图找到体力的极限。二十九层的楼梯,来回跑到第三趟就能把意识累到一片彻底松弛的空茫,最后一步一步拼命挪回去,关上门,躺在冰冷漆黑的走廊里,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林暮冬很熟悉这个流程,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只是现在再回头,对当时的印象忽然就变得很淡了。 所有的一切都很淡了,只有掌心的温度是绝对真实的,温温熨过皮肉,浸透血管,沿着全部的骨骼和神经,烫在他的胸口。 他可以带她回家,也永远不用再担心无处可回。 林暮冬把步子放得很慢,牵着她的手往上走,转过转角,手上的力道忽然轻轻扯了扯。 低头,叶枝正弯着眼睛,神神秘秘地踮起脚尖,一只手背在背后。 林暮冬微微扬眉,配合地闭上眼睛,松开手。 再按着口令睁开,小姑娘双手掬着满满一捧月光,高高兴兴捧起来给他:“林教练,给你!” 他们正好站在楼梯的转角,清亮月光透过那一扇小窗户,银缎似的洒进来,慷慨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小姑娘仰着头看他,眼睛里有月光的颜色。 林暮冬胸口忽然被某种情绪柔柔涨满。 他捧住她的手,一点点轻吻上她的指尖。 “我很喜欢。” 他低头,眼瞳柔和,盈起浅漪:“谢谢宝宝,我很喜欢。” - 叶枝爬了七层楼就再爬不动了。 小姑娘一点力气都没了,眼巴巴蹲在地上,被林教练整个抱起来亲亲额头,含笑勾了下小巧的鼻尖:“不怕,我们一起上去。” 他力气还很足,一臂圈过她稳稳护着,继续朝上走,还有余力低头去帮她轻轻擦拭着额间的薄汗。 他们的手依然没放开。 叶枝乖乖贴在他胸口,又走了两层楼,差不多歇过劲儿来,就又动了动脑袋,不老实地仰头去轻轻亲他。 喝醉了的小姑娘胆子大得不行,张开手臂抱着他的肩膀,小啄木鸟似的,一下一下毫无章法地亲他。 柔软温融点水地落在颈间,轻轻磨蹭着,混着一点呼吸带起的清浅气流。 林暮冬呼吸微滞,紧紧手臂,声音稍低:“宝宝,不闹。” 叶枝不太听话,像是被亲过的那个地方蔓开的红晕引起了兴趣,又碰上去,声音又轻又小:“就玩一会儿……” 软绵绵的嗓子一响起来,林暮冬心底就又软了,张了张嘴,终归没舍得出声。 他慢慢收紧手臂,嗓音不自觉地搀上微哑:“宝宝。” 叶枝嘴占着,含含糊糊:“唔?” “这样可能——” 林暮冬用力闭了闭眼睛,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深吸口气定定心神:“可能——不是一会儿……” 一直以来,他都在看着她。 看着她的时候会生出很多念头,他没有余力去分辨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只能一律把可能让她受伤的都划到绝对的禁区,牢牢压制着,只把最安全最温柔的留着捧出来给她。 可有些情绪依然盘踞在胸口。 一次接一次地,悍然冲击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屏障。 小姑娘仔细想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懂了他的话,目光开心地亮起来,抬起胳膊牢牢搂住他:“林教练!你也要亲亲我吗!” 绵软热乎的身子,忽然就结结实实盈了个满怀。 林暮冬胸口轰然一声响,脚步一顿,呼吸不自觉停滞。 他的瞳色不受控地深黑下来,收紧手臂,嗓音低得拂起沙哑气流:“……是。” 叶枝好高兴地催他:“那你要快一点,不然我就赢啦!” 林暮冬用力阖了下眼,轻轻摸摸她不老实的小脑袋,大步跨过最后几层楼梯,摸出钥匙,单手开门。 小姑娘忽然就坐了火箭似的往上窜,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已经进了熟悉的家门。 林暮冬抱着她,后背撞在门上,重重的一声,把门牢牢合严。 他胸口微微起伏,低头看着她,瞳底颜色愈深。 良久,他眼底汹涌的情绪才被眼睫重重敛起。 林暮冬垂着眼睫,动作反而显得格外冷静,抱着叶枝坐在鞋柜上,俯身替她轻轻脱下鞋子,把两个人的一起放好。 他没让她落地,就又把她抱起来,进了卧室,回肘顶开了顶灯。 卧室的装修是小姑娘一手操持的,很温暖的米色系,厚实的窗帘紧紧掩着,地毯软融,浅黄色的灯光落下来。 叶枝在他怀里,显然对眼下的状态全无概念,眸子亮晶晶的,又玩起了他的那颗扣子,扬着唇角朝他笑。 “宝宝。” 林暮冬抱着她,平平展放在床上,俯身碰上她的脸颊,嗓音哑得几乎听得见低沉气音:“可以亲一下吗?” 叶枝很高兴,在他掌心用力点头:“嗯!” 林暮冬阖上眼,覆下去。 和以前都不一样的吻。 林暮冬单手撑在她身侧,胸肩宽展,尽数挡住倾落的柔和光线。 和从前的浅尝辄止或是轻柔纠缠完全不同,温软唇片被分开,唇舌纠葛着,烫得要命,带着些微酒气的热意无声交递。 有控制不住的悸颤沿着脊椎席卷,飞快占据整个躯体。 叶枝晕乎乎唔了一声,柔软的声音才钻出嗓子,就被他尽数吞下去。 “没事的,不怕……” 林暮冬贴着她的唇,声音有些沙哑,模糊地响起来,俯身一只手臂垫住她脑后,呼吸越发粗重激烈,继续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他吻着她。 攻城略地,也拱手而降。 ……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暮冬才终于停下,向后退开。 叶枝好不容易获得了重新自由呼吸的机会,立刻扒着他的胳膊,急促地喘息呛咳起来。 小姑娘整个人都软得不成样子,脸上红得发烫,眼睛里满是水汽,睫毛湿漉漉地轻轻打着颤。 林暮冬手臂撑着,稍稍后退,嗓音不自觉地哑下来:“宝宝……” 他怕吓到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还要再说话,怀里的小姑娘却忽然轻喘着兴奋抬头,扬起睫毛目光锃亮:“再来一次!” 林暮冬:“……” 他的宝宝确实不能随便喝酒。 冲动还在渐次加深,翻滚挣动,叫嚣着试图夺取意志。 “不舒服就告诉我。” 林暮冬掌心灼烫,轻轻拂开她鬓角的发丝,声音微低:“害怕也要说。” 叶枝对这几句话的阴影太深刻,哪怕是醉着,唇角也忍不住瘪了瘪,掰着指头小声顶嘴:“心跳太快也要说,掉眼泪也要说,咳嗽要说,眨一下眼睛要说,要喘气也要说……” 都不知道小姑娘怎么攒下了这么多的怨念,林暮冬哑然,摸摸她晃来晃去的小脑袋:“我错了,宝宝。” 叶枝总算找到了个清算的机会,很认真地“哼”了一声,扬起下颌。 林暮冬一手撑在她身侧,屈起条腿,半跪在床上,心跳不由微微一滞。 小姑娘躺在他的手臂上,一点儿没防备地瘫着四肢,修长白皙的脖颈扬起来,拉成条好看的线。 薄薄的嘴唇很威风地抿着,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也或者是因为刚刚亲的时间太长,难得的比平时显得更红润了一点儿。 很像模像样地在生气,又显然看得出根本就一点都没在生气。 林暮冬俯身,唇片认错似的,无声又轻轻地触碰着她的额头脸颊。 他的动作轻柔,一点点剥下她身上的衣物,露出里面的白嫩软糯。 情绪在体内越是激烈叫嚣,他的力道就越克制。 空气微凉,触碰到微烫的皮肤,叶枝轻轻打了个颤,本能往他怀里靠进去。 林暮冬把她裹进怀里,低头:“冷?” 叶枝被他裹着就又不冷了,弯着眼睛摇了摇头,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他衬衫的扣子上。 林暮冬已经帮她解开了两颗,小姑娘很有自信,以自己30秒打20个手术结的娴熟技巧和剩下的几颗扣子斗争了一分钟,终于彻底宣告失败,泄气地捏住那一块儿布料,往外拽了两下。 林暮冬微哑,握住她的手指,解开自己的衣扣。 唇齿相碰,胸膛相合, 他执着她细白的手腕,急促轻快的脉搏印落在他掌心,一只手除去衣物,印落下滚热的吻。 颀长有力的掌心托过柔软的腰肢,劲韧紧致的肌肉绷起鲜明线条,牢牢裹住温糯身躯。 风浪席卷,小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随时可能被滔天的海浪整个吞没。 叶枝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肩膀,嗓音细细地发颤:“林教练……” 她很敏感,小含羞草一样,一点触碰就忍不住缩起来,又很快努力展开叶片去迎他。 林暮冬亲亲她的耳廓:“宝宝,别怕。” 胸口的灼烫随着更进一步的接触被稍微纾解,他阖上眼,慢慢停下最后的一步:“我们轻轻的,不到最后。” 他的小姑娘醉了,迷迷糊糊的,又不懂得害怕,等醒来了也一定记不全今天晚上的事。 第一次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小姑娘将来说不定要生他的气。 没有了碍事的布料阻隔,亲吻和抚摸就变得尤为清晰。林暮冬怕她会冷,随手拉开被子给两个人盖上,引着她一点点学会放松,习惯轻柔的触碰厮磨。 叶枝蜷在他怀里,一点点安心下来,仰起脸:“为什么不到最后?” 林暮冬亲亲她的眼皮,很耐心地出声:“你喝醉了。” 小姑娘皱了皱鼻尖:“喝醉了不可以吗?” 林暮冬轻轻点头:“喝醉了不可以。” 叶枝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努力从他怀里往外挣。 怕她一个人摔到床下,林暮冬及时探过手臂把人捞回怀里:“要什么?” “洗澡!”叶枝在他怀里轻轻扑腾,很笃定地讲着歪理邪说,“洗个澡,拿花洒直接调凉水照着脸冲,然后就醒酒了!” 林暮冬微怔:“真的?” “……不知道。” 小姑娘完全忘了自己的医学常识,趴在他肩上,努力回忆了一阵:“上次我爸爸喝醉了,我妈妈告诉我的……” 林暮冬:“……” 那可能不一定行。 他在叶家待得久了,已经渐渐习惯了一家人的相处模式,也逐步明白了认真吵架和生活情趣的区别。 按照目前总结出来的经验来看,发生在这种情境下的内容,多半是没有太多可参考的价值的。 林暮冬换了只手,试图把人放轻力道哄回床上,手腕却忽然被小姑娘轻轻攥住。 他力道不自觉地微收,低头:“怎么了?” 叶枝一点一点挪着,糯米团子似的在他怀里转了个圈,指尖触上他腕间依然怵目的伤痕。 林暮冬手腕轻转,抬手去抱她,声音放轻下来:“不看这个了,宝宝,我们做别的——” 他的话音没落,叶枝忽然俯身下去。 果冻似的柔软触感顺着腕间覆落,细微的电流沿着皮肤直线上行,径直打得他胸口微微一缩。 叶枝在轻轻亲他腕间的疤痕。 力道很轻,气流柔和地拂在他腕间,温软细细碾过疤痕,带起无名热意。 这个动作像是在触碰某个开关,明明轻柔得几乎察觉不到,却又有火花一路径直着向上,噼啪绽到胸口。 林暮冬无声阖了下眼。 静了片刻,他霍然起身,抱着她圈进胸膛。 小姑娘忽然起飞,高兴得抬起胳膊扑腾了两下:“林教练,我们去哪儿呀!” “去洗澡。”林暮冬一手稳稳当当护在叶枝背后,放任她在怀里惬意折腾,“要用热水,我们一起,好不好?” 叶枝眸子晶亮,点头点头点头。 看着她小啄木鸟似的架势,林暮冬忍不住牵起唇角,低头吻住她,把人往上托了托,起身进了浴室。 …… 进了浴室,林暮冬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件多错误的选择。 热水放了一阵,水汽就氤氲起来。朦胧的雾气映着暖色调的灯光,温热水流哗啦啦打下来,气氛静谧得几乎叫人本能屏息。 林暮冬尽力稳了稳心神,把浴缸的水放好,调整了花洒的高度,抱着小姑娘放进浴缸。 叶枝很不舍得他,攥着他的衣角不放手。 林暮冬蹲下来,柔声哄了她好一会儿,答应了带糖进来一起吃,才终于握着她的手轻轻松开,起身去拿叶枝的洗浴用品。 医学生的生活基本和细致不大沾边,但叶妈妈坚定认为习惯是可以培养的,特意塞过来了各类用途的瓶瓶罐罐,还给林暮冬详细培训了一遍。 步骤有点复杂,林暮冬按着记忆中的顺序和用途把东西拿全,才重新回了浴室。 再进门的时候,小姑娘看起来居然比之前清醒了不少。 也不闹了,乖乖坐在水里,淋着花洒落下来的水流。 倒像是真醒酒了似的。 …… 说不定洗澡能解酒是真的。 说不定热水也好用。 林暮冬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放下东西,剥了块糖过去:“宝宝?” 叶枝眼巴巴仰头:“林教练……” 林暮冬忍不住牵了下唇角,揉揉她湿漉漉的小脑袋。 他在浴缸边半蹲下来,握着糖抬起手,正要安慰小姑娘喝醉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捧水忽然从叶枝手里扬起来,结结实实地淋了满身。 小姑娘眸子亮晶晶的,拉着他高高兴兴晃啊晃:“林教练,你会跳小星星吗!” 番外(四) 林教练一言九鼎, 说不会跳就是不会跳。 所以在叶队医眼圈毫无预兆开始泛红之后, 林教练立刻站起来, 诚恳虚心地跟着学习了一遍蹦蹦跳跳的小星星儿童舞蹈。 - 在冲头顶上洗发液的泡泡的时候, 酒劲儿彻底上来的小姑娘伏在林教练肩上, 脑袋就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悄悄往下滑了。 林暮冬托着她的小脑袋, 叫她重新靠在自己肩头, 一手遮着她的眼睛,耐心地轻轻替她冲着头发。 白色的泡沫顺着水流躺下来,细软的发丝一点点被重新冲干净, 顺服地贴在指间。 她蜷在他胸口,快滑下来了就自己往他怀里拱。小巧的鼻尖不老实地蹭着他的掌侧,一挪到舒服的位置, 又很快老实下来。 乖得要命。 林暮冬低头, 瞳色愈温下来,抬手关了花洒, 轻轻亲了亲她的眼睛。 他抱着她, 扯过大块的柔软浴巾把人整个裹住, 抱出浴室细细擦干, 自己也简单擦了擦。 小姑娘已经很困了, 听话地自己穿好了睡衣, 就要往被子里钻进去,很努力地要把自己装成一只毛巾卷的奶油馅儿。 林暮冬忍不住牵起唇角,换好衣服, 过去把人一层一层剥出来:“要吹头发, 这样睡会头疼。” 叶枝挪着仰起头,眨眨眼睛:“林教练吹头发吗?” 林暮冬摇摇头:“不用,我的头发短,一下就干了。” 她立刻不愿意了,小树袋熊一样抱住他,手脚并用扒着他不放开:“那我也不吹的。” 她刚刚涂过乳液,身上又软又香,带着甜甜的奶味儿,贴在臂间热乎乎的一团。 林暮冬笑笑,摸摸小姑娘的头发,轻声哄她:“吹一下,然后抱着你晾干,好不好?” 叶枝在听到“好不好”的时候一律很听话,也不管什么内容,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又按着林教练说的在他腿上乖乖坐直。 林暮冬一臂圈过她,揽着她坐稳,一点一点认真地替她吹头发。 第一次替叶枝吹头发的时候,他还怎么都掌握不好力道,一不小心就会烫着她。小姑娘却一点儿都不介意,每次都高高兴兴的,还要在吹完头发之后趁着余温钻进他颈间蹭上好一会儿。 现在这些流程他做起来已经很熟练,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把湿着的发丝吹到半干就停下,又揽着她伏在自己肩头。 头发湿着,躺下枕枕头睡觉就会头疼,但他的小姑娘没关系。 因为她可以在他怀里睡,他能一直抱着她。 林暮冬抬手关了顶灯,只留下一盏柔和的床头灯,低头亲了亲她安稳阖着的睫毛。 小树袋熊挪了挪,闭着眼睛很准确地找到他微敞的领口,吧唧一口亲上去,蹭了蹭,很舒服地停下不动了。 轻轻软软的气流拂过衣领,有一点儿钻进去,泛开细微的酥麻轻痒。 林暮冬:“……” 可以一直抱着自己的小姑娘的林教练闭着眼睛,拿出练枪的呼吸法深呼深吸,等到小姑娘的头发彻底干了,就把人轻轻放进被窝里,重新进了浴室。 - 叶枝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 窗外还黑漆漆的,一点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床头灯亮着,洒落一片很柔和的暗淡光亮。 小姑娘还有一点宿醉断片以后特有的迷茫。懵着睁开眼睛,记忆一点点回笼,模模糊糊地回忆起睡着之前的事,脑海里轰地一声,整个人瞬间红透了。 酒确实不是什好东西。 下次一定千万再也不能喝了。 卧室里漆黑安静,林暮冬还阖着眼睛,身上没盖被子,手臂圈着她,浓密眼睫贴在眼睑上,眉心还微微蹙着。 叶枝用力揉了揉烫得要命的脸颊,摒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挪着,一点一点往被子里钻进去。 手臂上的力道一空,林暮冬就瞬间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究竟是醒了还是根本没在睡,那双眼睛在睁开的一刻就恢复了清晰深黑,在触及到快要躲近被子里的小姑娘之后,才重新松懈下来。 他垂着视线,瞳底光芒一点点归于温净,眉宇重新柔和,朝她轻轻弯了弯。 叶枝慢吞吞往被子里藏的动作也跟着不自觉停下来。 林暮冬探出手臂,还没等把小姑娘从被子里抱出来,毛巾卷里的小奶油馅儿就自己滑出来,又乖乖钻回了他的怀里。 “宝宝?” 林暮冬微怔,把她往胸口圈了圈,摸摸她的脑袋:“怎么了?” 小姑娘快熟了,埋着头不敢抬起来,摸索着去拉他的手。 力道一牵上来,林暮冬忽然明白了她在做什么,不禁哑然,低头把快钻进自己怀里的小姑娘轻轻挖出来:“我知道。” 他低头,唇片碰上她额前,声音低沉轻缓:“你在,我们在一起,不是梦,我抱着你,我知道。” 叶枝悄悄抬起头,黑亮眸子眨了眨,确认了他瞳底的光芒依然清晰明亮,心里终于彻底放下来。 她在熟悉的怀抱里挪了挪,仰起脸正要说话,就迎上了那双黑瞳里渲开的一点很浅的笑意。 叶枝:“……” 她觉得林教练眼睛里现在无声地写了小星星三个大字。 林暮冬已经猜错过一次,没敢贸然放松警惕,轻咳一声,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宝宝——” 叶枝:q^q 林暮冬没忍住,轻笑一声,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还要喝酒吗?” 叶枝囫囵摇头,眼泪汪汪痛下决心:“再也不喝了……” 她都想不通自己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居然能把幼儿园第一次上台跳的舞一直记到现在。 而且不沾酒就绝对想不起来。 一点都不敢回想睡觉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叶枝很犯愁,长长叹了口气,在林教练的胸口一下一下轻轻撞自己的脑袋。 “没关系,小星星也很可爱。” 林暮冬轻咳一声,唇角的弧度已经不加掩饰,把胸口的小啄木鸟托起来,抱着她亲亲睫毛:“我很喜欢。” 叶枝:“??” 看着大概是已经失去了审美标准的林教练,叶枝叹了口气,更发愁了。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蔫巴巴地蜷着,看起来一点都打不起精神。林暮冬眼底又添了些笑意,撑着手臂起身:“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不饿。”叶枝连忙拉住他,“还很早呢,现在应该是深度睡眠时间,要好好睡觉……” 时间卡在凌晨,现在才三点多钟,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她的酒喝得不多,这会儿除了还有点宿醉的迷迷糊糊,意识已经清醒得差不多。抬手去拉林暮冬,才发现他身上居然凉得吓人。 小姑娘眉毛蹙了蹙,忽然严肃起来,又跟着挪过去,把他往怀里抱了抱。 屋子里温度很正常,他身上却冰得要命,身上的凉意隔着衣物都能觉察出来,指尖尤其冷,握在掌心都觉得有些冰手。 “怎么这么凉?” 叶枝皱紧了眉,不由分说拉开被子分到他身上,又主动张开手臂去抱他:“是又做噩梦了吗?做噩梦要记得叫我呀,不能老是自己挺着,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林暮冬气息不着痕迹的滞了滞,抬手拦了拦她:“宝宝——” 叶队医很严肃,板着脸飞快解开了他的衣扣,整个人贴上去,拿身体替他暖着冰凉的身子。 ptsd并不是能一劳永逸地彻底治愈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只是和它和平共处,到最后都做不到彻底从过去的伤痕里解脱出来。 林暮冬克服了不能扣下扳机的心理障碍,已经是迈出了最有起色的一步。他的心结还叠加了家庭和童年的阴影,后续还要经过长期的心理疏导和调理,慢慢把过去的伤痕修复淡化,逐步引导着彻底康复。 这个过程不能太急,至少要两到三年的时间。 林暮冬的恢复速度已经很快,但依然会在偶尔午夜梦回,一身冷汗地坐起来,不声不响就穿上衣服出去跑步,再不声不响地回来躺下,白天依旧一切如常。 直到有一天他悄悄出门,被恰好夜钓回来的叶父撞见,当时还没领证的两个人就突然得到了父母的允许,跨越到了同床分被睡的新模式。 又在某一天晚上,被睡迷糊了的小姑娘很顺手地把被子扒开,钻进了林教练的怀里,小树袋熊似的抱住了就不肯撒手。 从那天起,林暮冬就再没半夜出去跑过步了。 …… 叶枝的大号暖宝宝当得很熟练,钻在他怀里,努力上下其手地帮林暮冬重新暖和起来,手臂却忽然被轻轻握住:“宝宝。” 林暮冬的嗓音有一点儿哑,气息莫名有些不稳。 叶枝怔了怔,眨眨眼睛抬头。 林暮冬好不容易冲的凉水澡效果彻底告罄,深吸口气,嗓音不自觉地泛起微微哑意,回臂把她轻轻箍住:“不行……不能再乱动了。” 她的身体很暖和,热乎乎地熨在他胸口,鲜活的温度裹着他,也勾起某种难抑的深彻渴望。 林暮冬深吸口气,稍微往后退了退,下颌微扬起来。 他撑着手臂,喉结轻滚,在暗淡灯光里勾勒出莫名锋利的线条。 叶枝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心脏扑通一跳,脸颊又止不住地热了一层:“林,林教练……” “别怕,没事的。”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撑起手臂:“我去冲个冷水——” 他的袖口忽然传来很细微的阻滞力道。 林暮冬肩膀微微一绷,低头看她。 “林暮冬。” 小姑娘抿着唇角,耳朵红通通的,攥着他的袖口:“我……酒醒了。” 林暮冬身形停在暗淡的光线里,呼吸顿了下,瞳底无声深黑下来。 叶枝攀住他的手臂,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有点儿安静的黑暗里,迎上他眼底激烈喷薄的情绪。 她深深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仰头主动碰上他的唇畔。 林暮冬的身体覆落下来。 拥抱不陌生,亲吻也不陌生,可绵密的亲吻却忽然像是添了很陌生的热意,一路点染,晕开身不由己的迷茫。 她第一次碰到这种无所适从的迷茫,攥着他的手指本能地收紧,嗓子轻轻打颤:“林暮冬……” 林暮冬停顿,胸口无声起伏着,视线迎上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眸子。 她如果没准备好,他永远都可以等。 叶枝迎着他的视线,抿了抿唇,热乎乎的小脸往他怀里更深地埋进去。 柔软的吻,回应着蜻蜓点水地迎上来。 月光清皎,银辉如水。 夜色深沉宁静,嫩叶在风里探出来,轻轻一抖,满地的微雨好风。 番外(五) 小姑娘过生日那天, 林暮冬特意又陪她去了回游乐场。 这种地方好像就没有人不多的时候, 叶枝站在门口, 踮着脚看了看里面的人山人海, 还在犹豫, 已经被林教练牵着手领进了门。 “今天队里放假, 不着急回去。”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 变出颗棒棒糖来,递到她手里:“想去玩儿哪个?” 叶枝眨眨眼睛,眸子立刻亮起来:“不急着回去吗?”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冬训, 队里对冬训一向要求严格,有一年甚至直接把人带到了军营同作息同拉练。今年的项目奇特一些,要求每个运动员都要去摸一下老虎的屁股, 还要完成照片任务, 锻炼心理素质,争取培养在赛场上心稳手稳的基础。 训练强度高, 队医当然也要全程陪同。叶队医兢兢业业埋头工作了半个多月, 还是被林教练带出来, 才知道居然已经到了自己的生日。 林暮冬低头, 亲亲她的眼睛:“不急, 一天都是你的。” 天气已经凉下来, 叶枝身上裹着暖暖和和的羽绒服,戴了围巾手套,软乎乎得整个人都尤其好抱。 温热的气息打在眼睫上, 泛起细细麻麻的酥痒。叶枝忍不住抬手轻轻揉了下, 眼睛跟着弯起来,红着耳朵尖儿,踮着脚飞快亲了亲林教练的唇畔。 林暮冬眼廓微弯,把她护在怀里,仔细理好围巾,牵着进了等待坐摩天轮的队伍。 队伍挺长,一路排出去还转了好几个圈儿,少说也要排上一两个小时。 林教练一早就接收到了刘教练友情递过来的支援,带足了小零食,甚至还带了一保温杯的奶咖,耐心地陪小姑娘在队里等着,侧身替她严严实实挡着风:“冷不冷?” 叶枝捧着热乎乎的奶咖,埋在他胸口摇头:“不冷——林教练,你在这里不着急吗?” 林暮冬摇摇头,替她理了下耳边被吹乱的短发。 接下来的亚运会和世界杯要把比赛机会让给新人,他短期内不会再上场,除了维持日常训练量保证枪感,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叶枝总算放心,高高兴兴地钻进他臂弯里,捧着奶咖小口小口地满足抿着。 队伍排得又慢又长,却一点儿都没叫人觉得不耐烦。 明明平时也都待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的大都是队里的事,这会儿居然又多出了说不完的话。 小姑娘身上暖和,贴在他怀里仰着头,嗓音软糯轻快,小鹦鹉似的牵着他的袖子说个不停。 “这次比赛去俄罗斯吗?那里冷不冷,真的有人会舔铁门吗?” “可不可以看冰灯,有冰滑梯吗?” “家里也可以装那种会亮的灯,我们回去自己装。” “那边有棉花糖!我看到有小兔子的……” 林暮冬牵着嘴角,微低着头耐心地听她说话,偶尔答上几句。察觉到风向变了,就又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慢悠悠的摩天轮不急不慢地转着,队伍一点点地往前挪。 叶枝说这话,忽然就抬起胳膊,抱住了他的手。 不等林暮冬反应过来,她已经很大方地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他的手揣进了怀里。 “太凉。” 林暮冬往回抽了抽,没舍得用力气,下颌轻贴上她的额发:“乖,我不冷。” 小姑娘很认真:“我热。” 林暮冬:“……” 他垂下眼睫,看着一本正经板着脸的叶枝,忽然低头轻轻碰了下她的唇瓣。 微凉的气息覆下来,噙住刚喝了奶咖热乎乎的唇瓣,轻轻一碰。 眼看怀里的人已经飞快团成了个小团,林暮冬唇角也跟着签起来,微微俯身:“还热吗?” 叶枝整个人都快要发烫了,埋在他怀里不抬头,声音细细的含在嗓子里:“更热了……”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还是叶队医顺利占据了上风,攥着林教练的手揣进了衣服里。 “要听话。”小姑娘非常霸道,“这是我的。” 林暮冬低头,眼睛无声弯了弯,嗯了一声:“是你的。” 他把手交出去,被她拢着仔细抱住,低头轻轻地呵气。 很软的温暖气流,轻轻缓缓地拂过手指。 林暮冬轻攥了下拳,心底软得一片安宁。 叶枝认认真真给他捂了半天的手,觉得暖和了才放开,一抬头就迎上林教练眼底柔和安静的光芒,眨眨眼睛:“林教练,你在想事情吗?” 林暮冬扬了下眉峰,点点头:“在想事情。” “那你想呀……”小姑娘很懂事,又安静下来,乖乖地靠在他身边翻零食吃。 射击队重新调整了教练阵容,刘教练家的小姑娘忙着中考,请了假回去陪闺女备战,林暮冬现在带着整个气手|枪队,又要抓青少年组,跟柴队挑有前途的苗子,每天要考虑的事都多到不行。 叶队医很称职,配合地给他留了挺长一段想事的时间,终于忍不住,又悄悄凑过来,仰着脸偷看他的眼睛。 才凑到胸口,就被守株待兔的含笑瞳光牢牢罩了个严实。 叶枝:“!” 林教练现在越来越学坏,也不知道爸爸都教了些什么要不得的东西。 小姑娘偷看被发现,白皙的耳垂就又飞快红成一片,正要绕到他身后躲起来,就被手臂轻轻圈回胸口。 林教练学岳父的技巧学得很不瓷实,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指导她配合:“你要问我在想什么。” 叶枝张了张嘴,配合着捧哏:“林教练,你在想什么?” 林暮冬看着她:“你。” 叶枝:“……” 不能老让林教练和爸爸聊天了。 叶枝攥着他的袖口,指尖捏了捏布料,想要提醒他这一招大概落伍了至少十年,但一抬头,却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 他垂着眼睫,瞳光安静柔和,满满迎头落下来,专注得容不下半点儿其他的内容。 明明是很老套的情话,他也说得认真,嗓音平淡又郑重,像是说一件从来都不容否认的事。 叶枝看着他,心跳忽然不自觉地快起来。 怀里的小姑娘的神色一会儿一变,耳廓泛起淡淡血色,秀气的眉梢一下蹙起一下又释开。 林暮冬抬手,覆在她眉心,指腹轻缓地按揉两下:“在想什么?” 叶枝下意识张口要答:“在想——”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要笑话林教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的回答堪堪刹住,抿了下唇角,仰起脸仔细想着有新意的回答。 没等想出来,队伍已经排到了头。 他们前后恰好都是一家人,两个人分到了一个单独的轿厢。叶枝在工作人员指导下上去坐好,才坐稳,林暮冬也已经上来,坐在了她的身边。 叶枝每次去游乐园都没耐心排队,还是第一次等了两个小时坐摩天轮,往下看了看,忍不住担忧:“我们都坐在一边,会偏沉吗?” 林暮冬微怔,仔细想了想:“不知道。” 摩天轮走上去就好高,叶枝怎么想都不放心,还是小心翼翼挪着,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 …… 林教练看起来又没精神了一点。 小姑娘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眨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探过只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林教练……” 林暮冬循声抬头。 “我告诉你……” 叶枝揉了揉耳朵,唇角轻抿起来:“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呀。” 林暮冬手腕转了下,裹住她的手,稍微低头:“在想什么?” 摩天轮已经开始转动,缓缓往上升着,玻璃窗外的视野越来越开阔,景色也越来越辽阔。 天很晴,星星高高兴兴地亮着,嵌在丝绒似的夜幕里,你闪一下我闪一下地聊着天。 游乐场的一切都变得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只剩下小点,他们缓慢地经过最高点,离天近得好像能碰得到洒下来的月光。 林暮冬等了一阵,没听到她的回应,低头正要再问,温润柔软的触感忽然轻碰上右手食指。 很轻很轻,带着一点儿温柔得像是梦境的柔软力气,落在指节上。 他的小姑娘低着头,纤长的睫毛阖下来,轻轻亲着他用来扣动扳机的手指。 这个动作仿佛藏了太多的含义,林暮冬呼吸微摒,右手轻动了下,又被叶枝攥得更牢。 叶枝抬头,月光透过窗户,落进水洗似的清澈眸子里。 林暮冬抬手,手指微曲起来,拂过她额间的碎发。 小姑娘眉眼瞬间弯起来,高高兴兴地跟着他的手贴过去,很熟练地钻进他怀里。 林暮冬圈着她,低头亲了亲她的睫毛:“宝宝。” 叶枝窝在他怀里,舒舒服服抬头:“怎么啦……” “……”林暮冬:“会偏沉吗?” 番外(六) 难得有了休假, 两个人在游乐场绕了一圈, 谁也没急着回去。 叶枝的兴趣依然落在零食上, 一路牵着林教练的手, 把各种小摊位认真地吃了个遍。 她高兴的时候话就停不下来, 捧着新做出来的麻糬烫得直倒手, 也不舍得放下来, 踮着脚仔细看节目安排:“今晚会有烟火大会——这里是市中心吗?会不会不让放烟花,到时候就只能放音效,然后满天扔气球……” 林暮冬低着头, 眼廓弯了下,摸摸她的脑袋:“会有的。”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哪儿来那么多新奇的念头,只是本能觉得很有趣, 温糯干净的嗓音一想起来, 就想要仔细去听。 听她在想什么,听她喜欢什么、因为什么高兴, 听她眼里的那个世界有多有趣, 多叫人忍不住想去靠近。 他抬手, 把滚热的麻糬接过来, 用纸袋垫了下:“太烫, 我来拿。” “林教练, 你不怕热吗?” 叶枝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依然寻常的神色,指尖试着轻轻碰了碰, 就又被烫得缩了回来。 林暮冬牵了牵唇角, 迎着她的目光摇摇头:“不怕。” 他又等了一会儿,看着专心探着脑袋给麻糬吹气的小姑娘,忍不住轻轻抬了下手臂。 叶枝目光都落在麻糬上,跟着他的动作往前探着身子,一会儿重心就往前一栽,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另一只手臂像是早准备好了,稳稳把她整个抱住。 叶枝:“!” 林暮冬低下头,把她又往怀里揽了揽,轻轻蹭了下她的额发。 叶枝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就先泄了气,戳戳他的胸口:“林教练,爸爸到底教了你多少啊……” 重新把软绵绵的小姑娘抱进怀里,四周的一切就都像是变得更安静了一点。 林暮冬托着她,把人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肩上:“不是爸爸教的。” 叶枝有点儿发怔,仰了脸看着他。 隔了这一阵,麻糬的温度也稍稍降了下来。 林暮冬在唇边试了下温度,确认了不会烫到嘴,才喂到她嘴边:“就是——忽然想抱着你。” 叶枝眨眨眼睛,忍不住牵起嘴角,主动抱住他的肩膀:“那不用这么麻烦的。” 她低头咬了一口裹着抹茶粉的麻糬,小腮帮子满足地动着,含含糊糊:“你比麻糬重要,你把胳膊打开,我就钻进来啦。” 林暮冬微怔,低头看着她。 灯光倾落在漆黑瞳底,明明暗暗,化开柔和暖色。 他的小姑娘被他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吃着小零食,忙里偷闲地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抹茶粉味儿的吻。 …… 在逛接下来几个摊子的时候,叶枝发现林暮冬总是有点想说话。 也只是看起来想说话,迎上她的目光,就又不开口了。 叶枝把冰淇淋举到他嘴巴边上,借着灯光踮了脚仔细看看,发现林教练的耳朵好像有点儿泛红。 两个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就只有每次想被夸的时候,林暮冬才会这样欲言又止地说不出话。 叶枝眨眨眼睛,仔细想了一会儿之前的话题是什么,忽然生出灵感,举着冰淇淋认认真真补充:“比冰淇淋也重要,比蛋卷也重要。” 林暮冬张了下嘴,轻咳一声,耳朵终于彻底红了。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终于忍不住扬起嘴角,趁机把冰冰凉凉的冰淇淋塞进了林教练嘴里。 接下来的一路,叶队医都在见缝插针地表扬林教练,明确地表达了林教练比煮玉米、现煮奶茶和台湾烤肠都更高的地位。 绕了大半个游乐场,停在气球摊前的时候,林教练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通红了。 - 射击队轮休,飞碟队的两个年轻小伙子也带着女朋友出来,正好绕到了气球摊边上。 “我们领队说了,像这种摊子,最好不要随便出来打击无辜群众的自信心。” 飞碟队在领队的带领下气氛向来严肃活泼,两个队员都带着女朋友,站在摊子边上,很矜持地互相客气。 “打中的太多了,容易被人家当成是来闹事的,直接轰出去。” “这种摊子我们一般都不看,出手都影响我们队形象。” “太轻松了,影响其他人的游戏体验。” …… 好不容易遇到合适的场合,直接出场会显得赢得太容易,两个人都想等到有路人过来,先打不中几枪,再接过来威风地展示一次。 马上就要烟火大会了,不少人都在等着放烟花,这边的人流小了不少。和谐地客气推让了半天,才终于等到有人把摊前的气|枪捡了起来。 两个队员的目光齐齐一亮,兴冲冲一块儿跑过去,摩拳擦掌准备做下一个,嘴里还在拼命互相客气:“算了算了,不合适……” 林暮冬直起身,转向摊主:“要怎么赢棉花糖?” 队员甲:“……” 队员乙:“……” 小姑娘排队坐摩天轮的时候就看上了小兔子的棉花糖,惦记着找了一路,才发现是非卖品,要打气球才能赢回去。 林暮冬看了看那把简陋的气|枪,在手里握着试了试。 “很好赢的!” 老板看着那两个年轻人磨叽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顾客,瞬间积极起来:“来来试一试,只要中一个气球,就能挑一个棉花糖!” 这段时间过来的游客太少,老板搓着手,努力招揽:“那边奖品更好!中五个就能换一个面具,中十个就能换毛绒玩具。这儿有熊的,还有——还有叫旅行青蛙的,你们看看……” 叶枝跟在林暮冬身边,弯着腰看了看。 是很可爱的绿色小青蛙,背了个荷叶形状的帽子,还系着红色的小围巾,看起来比一般小摊上的奖品精致很多。 她忍不住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不等抬头,林暮冬已经继续问下去:“固定靶还是移动靶?” 老板:“啊?” 叶枝眨眨眼睛,很体贴地抬头帮忙翻译:“这个气球是系着的,还是要扔起来的……” “……”老板才回过神,莫名觉得这个问法很有威胁,张了张嘴亡羊补牢,“可以——可以扔吗?” 林暮冬点点头:“可以。” 老板:“……” 老板有点后悔,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试图再找找其他机会:“那边两个小伙子先来的,可以让他们先试试吗……” “不用不用。” 队员甲拖着女朋友坚定谢绝:“我们是飞碟队来冬训的,我们队内有规定,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不能打群众一个气球。” 队员乙转眼接受了队内的新规则,频频点头:“没错没错,确实是这样……” 两个队平时不在一起训练,互相不算太熟。在林教练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前,两个飞碟队队员已经牵起女朋友,飞快撤离了现场。 林暮冬对隔壁队的队员还不大熟,抬头看了看,原本还想让人家排了队的队员先来,几道身影却转眼已经汇进了拥挤的人群里。 叶队医抱着膝盖,睁大了眼睛,唇角扬得高高兴兴。 小姑娘很高兴,那就没什么要紧。 林暮冬重新转回身,朝老板稍一颔首,把枪重新举起来。 …… 这天晚上,两个飞碟队队员赌咒发誓,他们亲眼看见手|枪队的林教练站在游乐场最不起眼的气球摊子边上,一枪一个,给他们家小姑娘队医打中了所有的气球。 包圆了整个游乐场的棉花糖。 手|枪队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同情了一波飞碟队队员的没有见识,各自回去波澜不惊地躺下睡觉。 大家都睡了,射击队的群里,两张作为证据的照片安安静静地躺在最后一条消息里。 来往穿梭的人流间,小姑娘队医仰着头,整个人被风衣轩挺的教练圈在怀里。 一手拿着淡粉色的小兔子棉花糖,一手往上雀跃指着。 礼花在深蓝的夜空里盛放,划开绚烂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