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天师[重生]》 夜半重生 夜。 无边海域,黑云漫天。 狂风裹挟海水掀起滔天巨浪,犹如一条条黑色蛟龙翻滚腾出,再咆哮着扎入水底。 极远之处,一座巨大石岛屹立海面。 其上微光点点,忽明忽暗,仿若一块镶嵌着星点宝石的黑色巨岩,又像是一只头顶长着无数妖眼的蛰伏海兽。 …… “呜——呜——” “滴答,滴答……” 狂风犹如鬼哭狼嚎,伴着叮咚回响的滴水之声,将这本该寂静的午夜扰得不得安宁。 鹿辞难受地皱了皱眉,许久后紧闭的双眼微微一动,缓缓掀开。 定睛半晌,他才迟钝地转了转眼珠。 目之所及之处,上方和两侧皆是凹凸不平的黑色岩石,头顶那面岩壁的最顶上开着一道狭窄长口,窗不像窗洞不像洞,呼啸风声便是自那处传来。 油灯昏暗的火光微微颤动,映照着周遭潮湿滴水的岩石,叫人只觉身处于某个岩洞之中。 鹿辞试着动了动手指,虚握之下,一阵粗糙的触感传来。偏头一看,原来自己所躺之处乃是一大片枯草铺就的潦草地铺。 浑身酸痛,骨头像是散了架似的不听使唤。鹿辞费劲地艰难坐起身,忽然发现眼前不远处竟是由一排紧密木柱拦起,其上挂锁的牢门。 这是……牢房? 鹿辞诧异低头,只见自己衣衫褴褛周身血污,像是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场酷刑,此时双手双脚皆被粗重锁链束缚,俨然正是一名囚犯。 我……这是犯了什么罪? 鹿辞困惑地眯了眯眼,但很快便否认了这个想法。 不,不对。 我不是死了么? 无数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却又支离破碎难连成片,鹿辞抬手扶额闭眼,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一片混乱。 他只记得自己确是死了,但死后却并非一无所觉,他似乎抵达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是一片如月晕般白茫茫的混沌,而他就悬浮于其中,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躯体,无法言语,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就好像他原本就是那混沌雾气的一部分,不知年月,难分昼夜,没有时间流逝之感,记忆也变得零散模糊,一如撕成碎片后又经年累月落满尘埃的画卷。 风声依旧,滴水声依旧。 鹿辞顺着水声看去,便见墙根之下有一处滴水积聚的水洼,不大不小恰似一面铜镜。 撑地挪坐近前,他伸头借着昏暗火光一照,只一眼便被水洼里的倒影唬得一愣——嚯!好一副惊艳皮囊! 这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脸,纵使往昔他也曾因样貌俊朗而饱受夸赞,纵使在那混沌中待久了都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的长相,但他能肯定的是自己长得绝没有这么——柔媚? 这张脸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若是搁在女子身上怕是当一句国色天香也不为过,但放在男子身上便到底显得少了些许阳刚之气。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鹿辞已然可以确定,他大概是遇上了传说中的——借尸还魂。 虽然不知这种只存在于话本中的诡异之事为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至少也算勉强明白了自己现下所处的境地。 背抵岩壁,鹿辞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死而复生原该欣喜,可这借尸还魂偏偏借来的是具囚尸,也不知这原主究竟犯了何罪,有没有命离开这牢狱还真难说。 再次低头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和手脚上的铁链,鹿辞忽然发现左手之上有些方才未能察觉的异样。 那是形同扳指的一只血色指环,牢牢环绕在食指根部,其上有竖列的一排极小凿孔,内外两层之间似是中空。 鹿辞转了转手细细打量,又轻轻将其摩挲了一番,心中莫名生出一种熟悉之感,仿佛这东西并不属于这具身体的原主,而是属于他自己。 不过,此时脑中所有关于前尘的记忆都过于混乱模糊,他一时间也难以笃信自己的判断。 静坐片刻后,腹中忽地一阵空虚之感传来,鹿辞这才意识到这具身体的晕眩乏力并不仅仅来源于周身伤痛,还源自饥饿。 他抬眼环视了一圈,发现牢门木柱与石壁连接处的角落里搁着一只破旧的陶碗,于是拖着哗啦作响的铁链费力挪到碗边,探头一看顿时一阵无语——碗里确有吃食,看得出原本是碗白粥,可不知究竟放置了多久,此时已是干成了糊状,上头还黏着几只溺毙的虫尸。 鹿辞闭眼深吸了口气,在继续挨饿和吃下这团……东西果腹之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觉得活命比较重要,于是一咬牙伸出手去,打算先将粥里“点缀”的虫尸剔出聊作安慰。 正在这时,一旁牢门木柱间“噗噗”滚跳进一物,他定睛一看,便见那是一只圆溜溜的花白馒头。 鹿辞抬眼往这馒头的来路看去,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嵌在斜对面牢房的栏杆之间,干瘪的双手牢牢抓着两侧木栏,脏污蓬乱的碎发之下,一双如牛般的大眼紧紧盯着鹿辞面前那馒头,一边咧嘴怪笑一边兴奋催促道:“吃!吃!快吃!” 这声音难听得紧,说像鸭嗓都是褒奖,也不知喉咙究竟受过哪般蹂-躏。 鹿辞本能地觉得此人有些古怪,但低头看了看那馒头,只见其上虽是沾了些轻灰,但到底要比那碗糊粥拌虫尸强上许多。这么一对比,他便也不再犹豫,抓起馒头拍了拍灰尘,倚上一旁岩壁道:“多谢。” “多谢?哈哈哈多谢?他跟我说多谢?”那怪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猛一转头对一旁说道。 鹿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分明空无一人,怪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依然对着空气狂笑道:“他居然谢我?哈哈哈哈这个白痴!白痴!” 鹿辞沉默地看着他的举动,心中已然明白此人神智有异,便也决定不再主动搭茬,低头将馒头递到嘴边,刚要开啃,忽听得:“谢他作甚。” 这声音虽是极轻,却着实将鹿辞惊了一惊,不为别的,只因它传来的方向竟像是自己脑后。 他赶忙回头搜寻一番,这才发现背后岩壁之上竟是有条横向的狭窄裂缝,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被钻凿而出。他低头凑近裂缝往对面看去,正巧与一双眼睛对视上。 对方是一少年,细长眉眼,眼中满是桀骜与不屑,鹿辞刚欲开口,便听他又道:“你居然还没死。” 这语气甚是轻蔑凉薄,但却也掩不住那丝难以置信的意味。 鹿辞一时语塞,心说你以为的那个“我”的确已经死了,但这借尸还魂一事连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状况,且目下还不知对方身份,实在不宜多言。 那少年似乎也只是感慨一句,并不在乎是否能够得到回答,自顾自地绕回最初的话题:“你用不着谢他,那馒头本就是你的,他不过以为你死了才偷了去。” 偷? 鹿辞回头看了看两间牢房的距离,不由有些疑惑:除非那怪人手长一丈,否则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伸到这里吧? 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透过缝隙冲着斜对面叫道:“喂!这粥我不要了,你拿去。” 怪人乍然停了狂笑,紧接着身上锁链一通叮哐乱响,急吼吼地重新趴上牢门,单手扶着木柱,舌头一卷,另一手极快地从舌下捏出了一卷细如发丝的东西,中指拇指弯曲一弹,“发丝”骤然绷直,如游蛇般蹿至碗底盘绕一圈! 怪人就势一拉,破碗瞬间飞起,可还没飞出两寸突然“咔”地卡在了牢门木柱之间。 怪人用力扯了扯,陶碗却是纹丝不动,他怒吼一声,气急败坏地猛一发力,力劲顺着丝线传来,碗沿两侧的木柱上骤然出现了两道横向裂缝,与此同时“咔擦”一声脆响,陶碗竟是应声而裂碎落在地! 怪人一看这情形,怒拍地面几掌,而后疯狂以头撞木,嘴里狂叫不止:“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鹿辞甚至有些目不暇接,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毒蛛?” “毒蛛”乃是民间传闻中的杀手,其行踪诡异手段狠辣,所灭之户除襁褓中的婴儿外一个活口不留,死者皆是被细丝吊着脖颈悬于梁上,口吐长舌。周围邻居常是听见婴儿连日哭声才发现案情上报,故有传闻曰:“蛛丝索命舌三尺,寒骨高悬伴婴啼。” 鹿辞其实并未见过“毒蛛”真容,但见方才那弹指盘丝的招数,脑中骤然便蹦出了这么个名字。 咿呀乱叫的怪人并未听见他口中“毒蛛”二字,裂缝对面的少年却是听得分明,不无讥讽道:“哟,原来你会说话?先前数日一言不发,和你搭讪两句还装聋作哑,我当你也是个傻的呢。” 鹿辞无言以对,但却从他这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看来这身子的原主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此前也并未与这少年有过交流。 不过此时尚有疑问在心,他也未多深想,继续问道:“他当真是毒蛛?” “呵,毒蛛?”少年冷笑,“如今该叫疯蛛才对吧?” 鹿辞心下了然:这怪人果然是毒蛛不假。 如此说来,眼前这牢狱可就不容小觑了。因为据传闻所述,毒蛛曾多次被缉拿归案,但最终的结局却都是成功遁逃。或者说并不是“逃”,他每次不仅自己离开牢狱,走前还会放跑所有“狱友”并将狱卒尽数屠杀,仿佛牢狱对他而言只是个笑话。然而如今眼前这牢狱不仅将他困住,似乎还令他失了神智,那么想来必有其特殊之处。 思及此,鹿辞好奇道:“他为何会疯?” 少年透过缝隙轻蔑地瞥了毒蛛一眼,懒懒道:“疯了都算是轻的,判命审一过,有几个能不死不疯?” 鹿辞听得云里雾里,不料这少年说完这句后目光又斜睨向了他,上下打量几番,眼中也是一样的轻蔑,只是轻蔑中还带了几分不甘:“至于你——没听我劝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算你命大。” “你劝过我?”鹿辞疑惑,“劝我什么?” 少年奇怪地瞪了他一眼,而后狐疑眯眼道:“你不记得了?” ※※※※※※※※※※※※※※※※※※※※ 1、全文有较多悬念和反转,欢迎各路猜测推理,但也希望看过后文反转尽量不要回前文剧透,给后来的小天使留一点惊喜。 2、作话里偶尔会写一些灵感来源和小科普,不过和正文关系不大,喜欢沉浸式阅读的话可以直接略过它。 3、每章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 最后,感谢相遇,愿小天使们看文愉快^_^ 悬镜苦狱 鹿辞无比坦然地点了点头——反正他是真“不记得”,不若就装作失忆一劳永逸。 不料,少年见他点头忽然恍然大悟般弯起嘴角得意一笑:“我就说么,怎么可能历经二审还这么活蹦乱跳?弄了半天也好不到哪去,失忆了哈?” 鹿辞没在意他这冷嘲热讽,借着失忆的由头问道:“所以你可知道我是谁?” 少年蹙眉:“连这都忘了?” 鹿辞默认,少年嘲笑摇头道:“啧啧啧,真惨。你名字么,我也只是听狱卒唤过两次,听着像是——宋钟?” “送终?”鹿辞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可不是么,”少年挑眉嘲讽,“这么晦气的名字,你爹娘可真是别出心裁。” 鹿辞木然地“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问:“那你可知我所犯何罪?” “真有意思,”少年像看白痴般看着他,“连二审都没能从你嘴里审出来的东西,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鹿辞略有些失望,但听这少年反复提及“二审”一词,不免好奇:“你说的‘二审’是何意?还有,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少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虽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也并未藏私,勉为其难将他所知大抵说了一番。 人间大陆以南有一片被称为“无涯苦海”的险恶海域,其上有座黑岩岛名为“悬镜台”,而他们现在所处的牢狱便是由这岛上的黑岩山挖凿所成,被称为“悬镜苦狱”——这也就是为何鹿辞醒来观察四周时总觉得自己身处岩洞,因为这些牢房的确就是岩洞。 悬镜台建成至今,已是关押过天下众多重犯,凡是涉嫌命案之人都会被押送至此,而他们最终的结局大多非死即疯。 至于为何非死即疯,乃是因此狱有三道“判命审”,方才少年反复提及的“二审”便是其中之一。 判命审第一道为“问审”,即以盘问为主,算是道开胃菜,不过此处犯人性子大多恶劣狂妄乖张不羁,问审对他们而言形同儿戏,所以通常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俗话说“先礼后兵”,这问审不过只是“礼”,而紧随其后的“兵”便是判命审第二道——刑审。 顾名思义,刑审乃是以刑具拷问替代口舌盘问。 据从前受审的犯人所言,那些刑具之可怕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弄不来,所以大多犯人都是在二审期间招供,能把整套刑具撑过来还抵死不认的寥寥无几——此身原主宋钟便是其中之一。 据少年所言,当时宋钟被拖拽回来时已经浑身是血没了人气,无人相信他还能苟活——当然,他也的确是死了。 至于最后的第三道审,那便至今也无人知晓它到底是什么,因为被带去三审之人没有一个清醒地活着回来——比如毒蛛,虽留了条命在,却也已是疯傻失智难以沟通。 没能回来的全都死了,活着回来的全都疯了,这使得还未经历三审之人根本无从打听这终审究竟是何种审法,只知它必是凶险万分,非常人所能想象。 鹿辞本是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听少年叙述,此时听罢,最后一口馒头也吞咽了下去,脑中飞快地将少年所言整理了一番,不禁有些困惑。 前世的他虽然一直生活在师门之中,不曾真正踏足人间大陆,但其师门历代师兄师姐所建立起的消息网却覆盖世间各处,而从他们从前传回的无数讯息中,从未出现过任何与“悬镜台”或是“悬镜苦狱”有关的只字片语。 这是为何? 是因为这座牢狱不够有名?还是因为它刚刚现世不久? 思及此处,鹿辞忙问及这悬镜苦狱是何时所建,启用了多久,一问之下顿时错愕万分——此狱乃是在他身死之年建成,而启用至今竟已有十年之久! 这也就是说……他竟已死了十年?! 鹿辞心下骇然,但也知道目下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定了定神道:“你说你曾劝过我,劝了我什么?” 少年抬了抬眉:“劝你招供保命啊。” 鹿辞有些茫然,一时间没能明白这劝诫有何意义。 若说罪名不重,为免受刑而死招供保命固然可行,可据他所言这悬镜台关押的都是涉嫌命案之人,所谓杀人偿命,招供又如何能保命?难道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想着,他看了看这少年毫发无损的模样:“你招了?” 少年背靠牢门以手枕头,洋洋得意道:“来这第一日我就招了,一审都没用上。” 鹿辞追问:“你犯了何罪?” 少年不以为然道:“杀了个败类。” 鹿辞并未深究他口中这“败类”到底是好是坏,只是疑惑道:“杀人偿命乃律法所定,招了不也一样是死?” “那可未必,”少年狡黠一笑,“若是在寻常牢狱,这罪名一旦坐实自然没有活路,但在这悬镜台,只要你别在那三道判命审中丢了性命,就还有一线生机。或者——还不止是生机。” 悬镜台不同于民间寻常牢狱,不会在定罪后将犯人分别行刑,而是每三年一次集中处决。 虽说是处决,但其形式更像是一次试炼,过程极为凶险,但只要留到最后未死便可获得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前尘过往尽数不计,身负之罪一笔勾销。 对于犯人而言,这相当于通过角逐争夺一次赦免,故这处决也被称作“逐赦大典”。 少年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不免令鹿辞有些匪夷所思:“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你亲身经历过?” “那倒没有,”少年懒懒道,“但我认识一个在逐赦大典中胜出之人,如今境况岂止是‘重新做人’?那简直是风光无限——” 说着,少年眼中竟还露出了几分艳羡,仿佛对他口中之人现在的生活充满向往。 鹿辞正要继续开口,忽听一阵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少年立即警觉偏头,鹿辞也贴上牢门往那方向看去。 甬道既长且暗,脚步声回荡其中步步逼近,不消片刻便有两名身穿甲胄手扶刀柄的狱卒出现在二人视野之中。 少年一看,了然笑道:“啧,你的三审来喽。” 果然,那两名狱卒眨眼间便已行至鹿辞牢前,停步开锁拽下铁链,也不进来拿人,只立在门外冷冷唤道:“出来。” 鹿辞虽还不知这身子的原主究竟犯了何罪,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遂也未作耽搁,撑地起身步出牢门,跟着狱卒往来路行去。 路过隔壁之时,他偏头看了少年一眼,只见少年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懒懒散散提醒道:“记着我说的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鹿辞收回目光,心中不由苦笑:我倒是想招,可到现在连这原主究竟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去招? 跟着狱卒走出一段后,鹿辞渐渐发现这条甬道并非笔直,而是形似一道弧线,且似乎极长,走了许久还未见尽头,叫人甚至怀疑再这么走下去迟早要兜回原点。 脚上锁链沉闷的摩擦声逐渐被狂乱的风声取代,迎面灌入的凉风吹得鹿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知出口终于是到了。 甬道出口呈拱形,果然像是山洞洞口,此时乃是深夜,外头远处一片漆黑,只近处两侧有火光晃动。 鹿辞跟着狱卒迈出,稍稍缓了片刻才适应周遭的黑暗,而后左右一看,顿时生生被震撼了一下。 ——他们此刻所站之处是一座巨大黑岩山的半山腰,这岩山呈台状,自下而上分为数十层,像是梯田,又像是一只无比庞大的黑色螺蛳。 一条宽大黑石阶笔直从山脚通往山顶,石阶两侧每隔十几阶就有两个拱形洞口,以石阶为轴左右对称,鹿辞身后的出口就是其中之一。 鹿辞看向正对面洞口,脑中略一勾勒,便已明白方才走过的甬道为何是弧线而非直线——这甬道是从石阶一侧围着岩山挖凿一圈而成,仿佛一根弯曲成环的芦苇茎嵌在山岩之中,首尾皆有出入口。 此刻两名狱卒已是上了几节阶梯,回头见鹿辞还愣在洞口,立即呵斥催促了两声。 鹿辞回过神来迈步跟上,路过每一层洞口时都细细看了看。 这些洞口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左右皆是各置一高脚火盆,火盆边是佩刀而立的牢门守卫,如出一辙地面色冷峻威严肃穆,形如雕像。 鹿辞已是记不清方才在甬道中路过了多少间牢房,但能估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照这么算来,若是这岩山每一层都和他所在的那层一样,那么牢房总数应该足有上千之多。 一路行至岩山山顶,眼前出现的是一处宽大平台,平台上同样也有守卫,围绕着台顶站成一圈,面朝八方。 此处已是整座孤岛的最高点,放眼望去乌云压顶,周围是浩瀚无边的深海,狂风怒吼,裹挟着汹涌海水翻卷成巨浪拍击着海岛边缘的岩石。 无涯苦海,名不虚传。 这里仿佛是一块存在于天地罅隙中被人遗忘的海域,黑暗凶险,孤立无援。 两名狱卒此时已是到了平台正中,回头见鹿辞又在发呆,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是有些困惑。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在他们看来,眼前这犯人已是经历过两次提审,此刻却频频停步观望,表现得如同初来乍到一般,活像是在拖延时间。 思及此处,其中一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宋钟!” 鹿辞闻声回神,这才发现平台正中有一座如同凉亭般的四方建筑,与凉亭唯一不同的便是它乃是平顶而非伞顶。 两名狱卒此刻已是站在了亭中,让出了中间的位置示意他过去。 鹿辞不由疑惑:这地方难道就是审讯之处?那主审之人呢?难不成就是这俩狱卒? 虽是这么想着,脚下却没再耽搁,拖着脚链快步走到亭中二人之间。 他甫一站定,左边狱卒立即抬手在一旁立柱上轻轻叩了三下。 鹿辞还没明白这是何用意,脚下忽有震动之感传来,紧接着整个亭子震颤了几下,突然向下沉去! ※※※※※※※※※※※※※※※※※※※※ 【悬镜台】 “悬镜”二字来源于“秦镜高悬”,也就是影视剧中常出现在府衙匾额上的“明镜高悬”。 《西京杂记》里有一段记述,译成白话的大意是:秦都咸阳宫里有一面方镜,当人正着站在它面前时,它照出的人像是倒立的;当人以手抚心时,它能照出人的五脏六腑;当人患病时,它能照出症结所在。 这面镜子被称作“秦镜”或“咸阳镜”,秦始皇常以这面镜子来辨别臣下的忠奸,判断他们是否有异心,所以后世就用“秦镜高悬”或“明镜高悬”来形容明辨善恶是非。 判命三审 井梯? 鹿辞心下恍然,这种机关他曾在书中见过,乃是民间巧匠所创,最初是为了方便挖凿水井,故被称作井梯。后来不少富商大贾瞧着新鲜,便常请工匠在自己家中架设此物,作为连接屋宅上下层的通道。 这机关算不得稀奇之物,故鹿辞身处于其中倒也不至慌乱,但他却免不了有些诧异,因为先前着实未曾料到这岩山除了外圈的数层牢房之外,山体内部竟还另有乾坤。 井梯缓缓下降,与岩壁摩擦发出隆隆声响,周遭一片黑暗,仿佛正在前往地府一般。 不知下降了多深,眼前终于倏然一亮,梯亭底部发出一声撞击闷响,稳稳停在了一处与之大小相同的四方石台之上。 石台四面各有一条向下的短阶,通往四条甬道,甬道两侧每隔一丈左右就有一火盆悬于岩壁之上,其下守卫林立,戒备森严。 这四条甬道看上去一模一样,几乎寻不出差别,而鹿辞身边的两名狱卒却是毫不犹豫地带他转身下了阶梯,往正后方那条甬道走去。 鹿辞本以为沿着甬道直行到底即可,却不料甬道尽头却分出了左右两条岔道,择其一步入,再走,再分,整个地底像是个巨大迷宫一般,而两名狱卒显然对这“迷宫”颇为熟悉,每行至分叉口时都丝毫未有迟疑,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七拐八绕,终是抵达了一处石门之前。 门侧壁上有一拳头大小的石盘,其上刻着一圈雕文,狱卒抬手将其旋转了几分,轰隆隆声响传来,石门应声向上抬去。 门内是一间圆形石室,沿边站立着数名守卫,正对面摆着一张红木长案,周围墙壁上遍布着挖凿出的整齐石槽,每一格约莫一尺长宽,其中摆满了案犯卷宗。 满壁石槽之前,一人身着广袖宽袍,手捧卷宗正在翻看,听见身后动静回过身来,看模样大约不惑之年,目光锐利,不怒自威。 “判官大人,犯人宋钟带到!”狱卒禀报道。 那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退下,狱卒应声告退,身后石门重新降下,将这石室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鹿辞并不知晓此人身份,但听方才狱卒称其为判官,大概也能猜出此人便是这三审的主审之人。 判官手捧卷宗缓步走向那红木长案,一边翻看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听前两审的人说,你是块硬骨头?” 鹿辞站在原地并未答话,对方倒也不以为意,掀开衣摆坐定,将卷宗置于案上,抬起头又道:“说来也是,能熬到这三审还不开口的,哪个不是硬骨头?” 这话听着像是句感慨,却又饱含嘲讽,鹿辞沉默听着,依旧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 判官冲他抬了抬手,又指了指石室正中示意他站过去。 鹿辞看向那处,发现正中地上有两个凿刻出的同心圆,内圈小圆约莫脸盆大小,而外圈大圆则能同时容纳数十人立足。 这两个圆很是怪异,岩石呈土黄色,与整座岩山和这石室的黑岩形成了鲜明对比。 判官所指之处正是那同心圆的中心,鹿辞虽不明就里,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拖着锁链踏前几步站进了小圆之中。 判官见他如此顺从,似乎很是满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温言诱导道:“依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穷凶极恶之人,不若将案情如实道来,倘是当中有何冤屈,我必会为你陈情,如何?” 鹿辞哪里会不明白他的用意,说得再好听也无非是想诱供,奈何自己着实是对这原主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如今一再被追问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如实道:“我不记得了。” 判官这些年见多了各色犯人,什么样的说辞未曾听过,但像这般潦草敷衍的借口还真是头一遭,此时听见这话不由厌恶地眯了眯眼,眸中立现几分寒意,冷笑道:“看来又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说罢,他抬眼看向一旁,鹿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石室角落里有一处滴漏,水中浮箭缓缓上升,浮箭顶端形如刀锋,而“刀锋”之上横着一根极细的丝线,两端连入石壁之中。 此时滴漏将满,而那立在水上的浮箭距离丝线也只差毫厘。 判官幽幽道:“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一滴水坠下,浮箭骤升一分将将触及丝线,头前“刀锋”一颤,丝线霎时崩断弹开,紧接着轰隆声响由远及近,鹿辞脚下顿时震颤了起来。 鹿辞一惊低头看去,只见同心圆的外圈像是开裂般整齐地分为八瓣,由内向外缓缓翘起向上翻去,仿佛一朵即将绽开的黄色莲花,而他脚下的内圈则仿佛花心,岿然不动。 这黄岩“莲花”绽开到一半之时,鹿辞已是隐隐看见了“花瓣”遮盖之下的大片猩红,仿佛一池涌动的血水,再待石板完全掀开,他才终于看清池中之物的真容——那些涌动之物并非血水,而是一条条相互纠缠盘绕缓缓蠕动的血色毒蛇! 黑岩池中,满池红蛇仿佛刚从睡梦中被惊醒,躁动不安地缠绕扭动,探头“嘶嘶”吐着信子,偶尔露出的缝隙之下满是森森白骨,几乎铺满了整个池底。 几条靠近边缘的红蛇似是想顺着池壁上游,却在触及那围绕在池边的黄岩“花瓣”之时像是被烫着般骤然一缩落回池中,而鹿辞脚下这根黄岩“花心”周围也空出一片,蛇群像是畏惧这根石柱般不敢靠近。 见此情形,鹿辞忽然明白了这黄岩究竟是何物——此乃雄黄岩,有驱蛇之效,蛇恐避之不及。 思及此处,鹿辞不由有些疑惑,他自然明白这蛇池的用意乃是威胁震慑逼人招供,但既然如此,蛇池中心还留下这么个蛇群不敢靠近的“梅花桩”供犯人站立,岂非多此一举? “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判官揪着他方才的说辞戏谑调侃,而后身子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劝你还是好好回忆回忆,毕竟——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鹿辞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这话的意思,忽觉脚下石柱微微一颤,接着便察觉到石柱开始缓缓下降,像是要沉入池底一般。 原来如此。 鹿辞心下一沉,方才他还在质疑这“梅花桩”的用意,现在才算是彻底明白,这根雄黄岩的石柱安插在这里绝不是多此一举,它就像是一种凌迟,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陷入绝境,比将人直接丢进蛇池更叫人胆寒。 石柱甫一颤动之时,所有蛇便已经警觉地扭头看了过来,随着石柱缓缓下沉,它们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般从各个角落涌向中央,拥挤地围聚在石柱周围,齐齐昂头弓身吐信,如饿极了的猛兽般蓄势待发! 石柱与池底槽廓摩擦发出的“磕磕”声本该微不可闻,可此时听来却是那样的清晰,伴着蛇群吐信的嘶嘶声响,直令人毛骨悚然。 鹿辞沉默地看着围聚在石柱周围目露凶光的蛇群,沉默地感受着石柱的下沉,心念电转间忽而想起牢房中那少年所言,抬头道:“等等,我说!” 判官像是早料到会如此,得意地弯唇一笑,伸手到旁将地面凸出的一块石头轻轻一拧,止住了“梅花桩”的下降之势,道:“早这样不就好了?何必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呢?说吧,早交待清楚早回去,我也早些交差。” 鹿辞其实哪里有什么可交待的,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现编:“人是我杀的,杀他是为了……劫财。” 判官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提醒道:“时间,地点,凶器,怎么杀的?” 鹿辞连宋钟到底杀了谁都不知,又怎会知这些细节,闻言目光往案上一扫,抬了抬下巴道:“这些卷宗里不是应该都写了么?” 判官差点被气笑:“你在教我做事?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鹿辞无奈道:“我的意思是,只要是卷宗里写了的我统统都认,你给我定什么罪我便认什么罪,这不就行了?” “行什么行?!”判官拍案道,“你当我是在让你屈打成招?宋钟,我劝你最好别玩什么花样!要说就老老实实说清楚,否则别怪本官没给你机会!” 鹿辞原以为这判官不过是想要个签字画押好交差,万没料他竟如此上纲上线,一时间还真没了对策,半晌后只得商量道:“过程我是真不记得了,要不你把卷宗给我看看,我照着回忆回忆?” 判官一听顿觉遭了戏耍,怒火中烧地冷笑点头道:“可以啊宋钟,耍我是吧?有种等会别再求饶!” 说着,他再不跟鹿辞废话,伸手将那凸石狠狠往回一拧,鹿辞顿觉脚下一震,石柱再一次往下沉去! 鹿辞心知这回再无转圜余地,只得无言地感受着脚下石柱下降的趋势,看着周遭虎视眈眈的蛇群,却意外地没感觉到多少恐惧,有的只是些许天意弄人的感慨——看来这莫名其妙“借”来的身子,到底还是要还的。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这一笑不要紧,倒是将判官惊了一惊。 此前审过的所有犯人哪个到了这一步不是吓破了胆?可眼前这宋钟从方才起便一丝怯意也未显露,此刻竟还笑了出来,这……这是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还是此人当真不知什么叫怕? 眼看着石柱就要沉底,鹿辞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伴着“咔哒”一声脆响,石柱彻底嵌入池底,群蛇闪电般蜂拥而至,争抢着从他的双腿盘绕而上! 这身体上的衣物原本就因严刑拷打而残破不堪,几乎就剩几片碎布耷拉在遍布的伤口之上,此刻群蛇疯狂缠绕,粗糙的蛇皮狠狠刮磨着鹿辞裸露在外的肌肤,刚刚结痂的伤口无一例外地被刮去了痂壳,鲜血渗出刺痛难当。 鹿辞紧紧咬牙强忍剧痛,只盼这群蛇能给他来个痛快,莫要拖延折磨才好。 不消片刻,已是有一条蛇顺着背脊盘绕到了他的颈上,鹿辞仰头静待致命一击,却是迟迟未等来尖利的毒牙。 他微微蹙眉,忍不住疑惑地睁开双眼,便见那蛇的蛇头就悬在他眼前几寸之处,吐出的蛇信几乎都能触到他的鼻尖,一双金色蛇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不睁眼还好,这眼一睁刚与那蛇对视上,蛇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竖瞳骤一收缩,猛地张开大口,锋利牙尖直奔其面门而来! ※※※※※※※※※※※※※※※※※※※※ 预收文《热搜预告》文案奉上,感兴趣可以移步专栏收藏^_^ 【文案】 [当红明星宋野尘粉丝群] 粉丝a甩出一本网文链接:现在180线小作者太无耻了吧?直接照搬热搜写文蹭热度也就算了,人名都不改的? 众粉丝点开一看——哦哟,主角名宋野尘,所有情节照抄宋野尘行程通告和热搜,连节目名和对话都不改,仿佛一本《宋野尘传》! 粉丝b:我拳头硬了。 粉丝c:+1 粉丝d:+2 …… 粉丝n:等等等等! 众粉丝:? 粉丝n:只有我的关注点在章节首发时间吗?! 众粉丝茫然地再次点开这本书,等看清每章的首发时间后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 第1章:获封影帝 首发时间:10月10日 ] —— 宋野尘电影节斩获影帝时间:10月20日 [ 第2章:话筒故障 首发时间:11月10日 ] —— 宋野尘演唱会话筒故障时间:11月20日 [ 第3章:拍戏落水首发时间:12月10日 ] —— 宋野尘拍戏吊威亚落水时间:12月20日 wtf?所有章节首发时间居然都在对应事件发生10天前?! 粉丝a:我去……我寒毛竖起来了…… 粉丝b:+1 粉丝c:+2 …… 粉丝n:等等等等! 众粉丝:又怎么了? 粉丝n:你们难道没人注意最新章节吗?! 众粉丝再再再次点开了这本书—— [ 第30章:恋情曝光首发时间:3月10日 ] 众人惊悚地看向了当前时间:3月20日。 就在这时“叮咚!”一声提示,一条热搜推送出现在了所有人的屏幕上方—— [ 宋野尘深夜幽会,疑似恋情曝光!] 钟离不复 鹿辞下意识抬手一挡,蛇牙狠狠刺入了他的手心,与此同时他的目光陡然落在了指根的鲜红扳指之上,脑中乍然闪过无数画面。 飞鹤……鲸鲛……鹿群…… 他愣怔一瞬,鬼使神差地将扳指凑到嘴边轻轻一吹,幽咽之声霎时自扳指中流出,咬住他手心的蛇猛地缩回身子向下坠去! 紧接着,其余盘绕在他身上的蛇也如遭雷击纷纷坠地,扭动着蛇身疯狂地向蛇池边缘蹿去! 周围守卫从未见过此般情形,慌忙冲到池边齐齐拔出佩刀严阵以待,判官更是大惊,猛地站起身来:“你在干什么?!” 鹿辞恍若未闻,脑中记忆零散,只凭借本能继续吹奏,而蛇群此刻已是尽数挤到了池壁边,疯了般交叠着向上逃窜,几乎视那原本用于围困的雄黄岩为无物,争先恐后地从其上碾过落向池外! 守卫挥刀就砍,刀锋过处鲜血飞溅,奈何蛇群行动本就灵敏,加之数量极多,此时杀一来二前赴后继,区区几个守卫根本难以应付,左支右绌之下只得一边连连后退一边往判官那边聚拢,堪堪将他护在身后。 刀光血影,蛇尸堆积,混乱中接连有守卫被蛇咬中腿脚,惊叫着吃痛倒地抱腿后缩。判官眼看着护在身前的防线就要崩塌,背抵岩壁嘶声怒吼道:“宋钟!你到底想干什么?!别吹了!” 鹿辞如梦初醒,这才发现池中早已没了半条蛇影,空余一池白骨。他将扳指从嘴边挪开停止了吹奏,蛇群顿时像是失了操控般放缓了攻击,但却依旧围聚在那几人周围昂头吐着信子虎视眈眈。 就在这时,石门忽然“轰隆隆”向上升起,两名守卫护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出现在门外,判官一看大喜过望:“天师!” 轮椅之后还站着一白衣男子手搭椅背,此刻看见石室中的情形大吃一惊,赶忙推动轮椅朝判官那处奔去,而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则是微微蹙眉,靠近蛇群之时伸手入怀掏出一物扬手一洒,土黄色的粉末纷扬落地,群蛇顿时乱作一团,纷纷蜷起蛇身就地抽搐了起来,不消片刻便尽数没了动静。 眼看着蛇群已然毙命,轮椅上的黑衣男子转头看向了蛇池,便见鹿辞正站在成堆的白骨中央呆呆盯着自己的左手出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若未察。 此时鹿辞心中一片混乱,就在方才毒蛇咬上手心的一刹那,无数零星片段涌入脑中,而在他吹响扳指之后,这些往昔记忆便愈发清晰连贯起来。 眼下他已清楚地意识到,左手上的这枚扳指根本不属于这身体的原主宋钟,而是属于他自己!这是他从年少时便一直随身佩戴的一枚指笛——伏灵! 但是,它为何会出现在宋钟手上?自己又为何恰好借宋钟之体重生?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联? “天师!”判官指着鹿辞对那黑衣男子控诉,“此人身上不知有何妖物!一吹响便能驱使蛇群作乱!” 鹿辞本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听到这话回过神来向池上看去,正巧与那轮椅上的黑衣男子四目相对。 鹿辞倏然一怔,脱口而出道:“师兄?” 黑衣男子瞳孔一缩,而他身后的白衣男子则错愕道:“师兄?你叫谁师兄?你谁?!” 说完,他突然想起方才判官说的“驱使蛇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表情一点点扭曲了起来,难以置信般嗫嚅道:“你、你该不会是……” “行了,”黑衣男子突兀地出言打断,自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转头递给判官,“先带他们出去解毒。” “是。”判官接过解药,没敢再多说,和方才跟来的两名守卫一同架起地上被蛇咬伤的几个人向门外走去。 石门重新落下,石室中只剩下鹿辞三人,白衣男子这才重新看向池中,略带几分迟疑地试探道:“……阿辞?” 鹿辞点了点头,眼前身坐轮椅之人乃是他同门师兄钟离不复,而白衣男子则是另一师兄洛寒心,两人容貌与十多年前相比变化都不算大,故此他方才一眼便已经将二人认了出来。 “真的是你?!”洛寒心又惊又喜,“你怎么会……你快先上来!” 说着,他蹲到池边伸出手去,鹿辞拖着锁链蹒跚踏过满池白骨,抬手借力攀上了池壁。 洛寒心攥得一手湿滑,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手中满是鲜血,诧异看向鹿辞:“你也被咬了?” 此刻鹿辞左手上的乌紫已是扩散到了腕部,隐隐还有继续往上爬的趋势,洛寒心赶忙一手攥紧他的手腕阻止蛇毒蔓延,另一手自然无比地伸进钟离不复怀中又掏出了个瓷瓶来,剔开塞子递给鹿辞:“快喝了!” 鹿辞看着他这一连串娴熟的动作稍稍一愣,接过解药仰头服下,这才望着二人感慨道:“十多年不见,二位师兄似乎……亲密更胜从前了?” 洛寒心一听这话,耳根可疑地红了一红,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探手入怀取药的动作似乎有些唐突,避开鹿辞的目光转头干咳了一声,眨着眼心虚道:“有、有吗?没有吧?不还是老样子?” 钟离不复瞥了他一眼,无奈一笑,看向鹿辞转回了正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这宋钟与你是何关系?” 鹿辞知道他问的是借尸还魂一事,但奈何就连他自己也对此毫无头绪,只得将自己从醒来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番。 听完后,洛寒心蹙眉道:“这么说来你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 鹿辞点了点头,洛寒心捏着下巴疑惑道:“那就奇怪了,若说你这借尸还魂只是巧合,为何你的伏灵恰好就在这人身上?” 说完,他忽地灵光一闪:“欸?会不会正是因为他戴着你的旧物,死后躯壳一空,这伏灵便把你的魂招来了?” 鹿辞一怔,方才他也曾冥思苦想过其中关窍,却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想,此刻听洛寒心这么一说,倒觉得这般因果能说得通,只是他从前并不知晓伏灵还有这等招魂的能耐,一时间也难以笃定。 “不过……他又是怎么得到伏灵的呢?”洛寒心仍兀自推敲,皱眉看向鹿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突然……” “寒心,”钟离不复将其打断,冲着周遭一地蛇尸抬了抬下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身上的伤还需上药,先带他去我们那再说。” “哦,对,”洛寒心这才意识到鹿辞身上还有一身伤痕,连忙折身到钟离不复身后推起轮椅,冲鹿辞道,“走,先去我们那。” 鹿辞点了点头跟着二人走出石室,门外甬道中判官还站在那里,石壁下靠着方才被蛇咬伤的几名守卫,见鹿辞从石室中走出,纷纷露出了些许惊疑不定的神色。 钟离不复抬手示意洛寒心停下,对候在门外的那两名押送鹿辞来此的守卫吩咐道:“把他镣铐解了。” 判官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鹿辞,上前阻止道:“天师,他可是——” 钟离不复抬手打断了他的劝说,放下手道:“我带他去我那问几句话,问完自会将他送回牢中。” 判官一听这不容置喙的语气,虽是心中仍旧存疑却也没敢再多劝,只得悻悻颔首称是。 门旁守卫掏出钥匙来替鹿辞解开了手脚上的镣铐,判官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直至鹿辞跟随轮椅迈步离去,他的目光依旧牢牢盯着他的背影,眸中满是困惑不解。 跟着二人又是一番七拐八绕,鹿辞早已分不清方位,只知大抵应该是到了岩山底部靠近边缘的地方,面前的甬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扇不同于其他各处石门的双开红木门。 洛寒心推着轮椅手中不便,鹿辞便走上前去推开了木门。 木门后同样是石室,但却明显不是审讯所用,里头一应摆设与寻常府宅的厅堂相仿,前方有窗,两侧还有通道通往其他房间,看样子正是钟离不复在这岛上的住处。 洛寒心领着鹿辞去左侧卧房给他上了药,上好后又折身到柜前,在柜中不断地翻找着,翻得衣衫散落一地。 “师兄在找什么?”鹿辞从榻边起身,走过去好奇道。 洛寒心一边埋头继续翻一边道:“给你找件衣服啊!” 鹿辞扫了眼满地的衣服,纳闷道:“随便拿一件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洛寒心回头一本正经道,“死而复生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敲锣打鼓摆酒设宴也就罢了,好歹得穿件像样的吧?” 鹿辞哭笑不得,心中却是生出一丝久违的亲切——当年在师门时洛师兄便是出了名的思路清奇,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是一点没变。 片刻后,洛寒心终于翻出了一套崭新衣衫,颇为满意地抖了抖,转身递给鹿辞:“喏!” 鹿辞一看顿时无语半晌:“……师兄,这该不会是你压箱底的嫁衣吧?” “胡说!”洛寒心瞪眼道,复又面露几分堪称娇羞的赧笑,“我和他到底谁嫁谁还不一定呢……” “咳咳!”鹿辞被这既齁甜又死鸭子嘴硬的说法呛得不行,但转念一想这对当初在师门就已有苗头的师兄竟然当真修成了正果又颇感欣然,笑着点了点头接过新衣随手套上,跟着洛寒心出了卧房。 回到正厅,钟离不复正等在那里,见二人出来也没多说,直接转动轮椅往对面的右侧通道行去:“跟我来。” 藏灵秘境 右侧通道尽头是一间书房,两侧靠墙立着书架,正对面是一张长案,案后有一屏风般的木架,其上横挂着一卷羊皮。 钟离不复转着轮椅到那架前,抬手一拉侧面的绳子将羊皮放下,画卷展开,鹿辞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张完整的世间舆图。 鹿辞立刻明白师兄这是要借助舆图让他了解他死后这十年的大势变化,连忙凑上前去将那舆图仔细看了一番。 舆图中央最大的一块便是人间大陆,其轮廓与鹿辞记忆中差别不大,但上面却多出了不少他从未见过的地名。 钟离不复指向大陆以南海域上的一点:“我们就在这里,大陆以南,无涯苦海。” 那一点旁标着“悬镜”二字,正是这悬镜台所在,这些鹿辞先前在牢中都已经听那少年讲过,此时也不必钟离不复多说,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说罢,他指向人间大陆北、西、东三处地名问道:“这几处‘仙宫’是何意?” 洛寒心在旁轻叹一声:“这可真就说来话长了,大陆势力重划是在你身死之后,且与当年师门剧变不无关联,不若你先说说当年我们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也好就着你知道的继续往下说?” 这话有理有据,鹿辞也深以为然,遂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舆图之上人间大陆以东的海域,那里有一块极小的土地标着“羲和”二字,正是当年师门所在——东海羲和洲。 “羲和”喻“日”,象征日出之地,而羲和洲便是处在东海日出之地的一座绿洲。 传说,羲和洲自天地初开时起便已存在,其下埋有四方灵器,终年云雾缭绕,乃是世间灵气藏聚之所,与周围星罗棋布的七十二岛统称为“藏灵秘境”。 数千年来人间大陆关于藏灵秘境的传说不计其数,但却从未有人找到过它的所在。 直至六百多年前,有对夫妇生下了患有不治之症的婴儿,眼看药石罔效无力回天,便将他放在了木盆之中顺流而下,望他能抵达传说中的藏灵秘境为仙人所救。 这本是绝境之下的荒诞之举,却不料十八年后,长大成人的孩子真的平安回到了这对夫妇身边。 据那孩子所言,藏灵秘境的确存在,而他也当真抵达了秘境,见到了秘境中的“仙人”。 “仙人”治好了他的病,将他养大成人,还教会了他不少东西,最后在他年满十八岁时送他离开了秘境,而他则凭借这对夫妇当年放在襁褓中的帛书找到了家乡所在。 除此之外,“仙人”还曾告诉他——世人之所以无法找到羲和洲,乃是因藏灵秘境是这世间最为纯净之地,而人间烟火过于浑浊,浊人浊目自然无法窥见其真容。但婴孩则完全不同,他们刚刚出生,还未沾染污浊,周身灵气尚存,这才会被江河之水送达秘境。 自此,藏灵秘境的存在被证实,不少爹娘都动了要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送往“仙境”拜师学艺的念头,但江河毕竟凶险,将孩子搁在木盆中顺流而下这种举动大多爹娘都不敢轻易尝试,唯有那些极为穷苦无力抚养孩子长大或是孩子先天患病的爹娘才会冒险一试。 十几年后,那一批婴孩果真平安长大,从秘境归来重回人间大陆,且都凭借在秘境所学飞黄腾达,使得当年不敢尝试的那些爹娘捶胸顿足,直道错失良机。 从那以后,人间大陆越来越多的婴孩被送往秘境,鹿辞便是其中之一。 在鹿辞的记忆中,从记事那天起他就一直生活在羲和洲,那里遍地奇花异草,往来珍禽异兽,蛟潜于水,鹤翔于空,云雾飘渺如同仙境。 秘境中有很多比他年长的师兄师姐,比如钟离不复和洛寒心,而被世人称作“仙人”的那位便是秘境之主——他们的师父鹊近仙。 没有人知道鹊近仙究竟活了多少年,他仿佛真就是一位仙人,永远不会老,永远与天地同在,永远是这羲和洲的主人。 所有在秘境长大的婴孩皆是以抵达秘境的日子作为生辰,等到十八岁生辰时便会被师父送离秘境重归大陆,而一旦踏足人间沾染浊气,从此便再无法寻回秘境。 不知从何时起,凡是离开秘境的师兄师姐都会将人间诸事书于纸上,置于竹筒中顺流而下送抵秘境,久而久之集纸成书,这些书卷使得尚未离开秘境的孩子早早便可了解人间。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比鹿辞稍大几岁,故他们离开秘境之时鹿辞还未满十八。那时的他虽已是对人间大陆充满向往,却也只能送别师兄师姐们,而后继续留在秘境耐心等待。 后来的几年中,他将历代师兄师姐们传来的消息看了个滚瓜烂熟,为离开秘境前往人间做足了准备。 然而,就在他十八岁生辰前不久,秘境沿岸漂来了一只木盆。 这情形在藏灵秘境并不罕见,师弟师妹们皆是一边打赌那盆中是男是女一边嘻嘻哈哈地涌去岸边“迎接”这位新同门,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等到将那木盆勾到近处一看,盆中竟是一具已经死了不知多久的婴尸,尸体都已腐败不堪,肉间白骨裸露,臭气熏天。 几位年纪较小的师弟师妹当场就吐了出来,有些胆子小的更是被吓得坐地嚎啕。 那时,鹿辞已是秘境中剩下的所有同门里最为年长的师兄,见此情形赶忙吩咐他们先将年幼的师弟师妹带走,而后找来草席将那木盆整个包裹起来,寻了个偏僻之处挖了深坑,将木盆掩埋其中。 藏灵秘境从未有过丧葬之事,鹿辞这些法子还是自书中学来,一切处理完毕之后,他亲自去安抚了几位受到惊吓的师弟师妹,告诉他们生死乃人间常事,莫要因此惊骇云云。 师弟师妹们情绪渐缓,慢慢地也都继续说笑起来,大家也便没再继续深究此事。 谁知从第二日开始,秘境中年纪最小的几位师弟师妹相继病倒,起初是喉头肿胀难以下咽,继而七窍流血意识模糊,不久后便尽数气绝身亡,且尸身腐化极快,未及入殓便已沦为一堆白骨。 此病不知因何而起,却是来势汹汹,秘境中无数灵药皆对其毫无效用,就连师父也束手无策。 最可怕的是,在第一批患病的师弟师妹身亡之后,先前照顾他们进食进药的同门也陆续病倒,直到那时他们才意识到,此病如同瘟疫一般,与病患稍有接触便会染上,且不仅是人,就连秘境中的飞禽走兽也难以幸免。 短短数日之内,整个秘境都笼罩在了死亡的阴影之下,白骨满地,哀鸿遍野,原本如同仙境的藏灵秘境转眼间沦为无间地狱。 鹿辞是秘境中除了师父以外最后一个倒下的人,未免殃及师父,他在发现自己染病之后当即躲去了幼年捉迷藏时常去的藏身之所,在那里度过了最后几日。 病中日月长,记忆还未开始模糊的那两日难熬如度春秋,而后意识便逐渐开始涣散,时而如浮于万丈高空,时而如坠于百尺寒潭,弥留之际仿佛能听见有人在轻唤自己的名字,却又好似在梦中,一切皆为虚幻。 …… “待我再睁眼时,便已是借这宋钟之身还魂,身处狱中了。”鹿辞道。 听他讲完当年秘境之变,钟离不复和洛寒心皆是面色凝重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半晌后,洛寒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一抬头大惊小怪道:“师弟,你好惨啊!” 鹿辞以为他是在慨叹其英年早逝,刚准备宽慰一句“都过去了”,却听洛寒心继续道:“当年好不容易躲过了‘长辞’,现在又摊上个‘送终’!” 鹿辞和钟离不复皆是一怔,随即双双被逗笑了起来。 ——当年抵达藏灵秘境的婴儿襁褓里大多都会被爹娘塞进一块小木牌,上头写着姓氏住地以便孩子将来寻回本家,而师父鹊近仙则会据姓来为他们起名。 然而,鹊近仙似乎有个怪癖——喜欢把名字往晦气里取。 历代所有同门的名字一个比一个不吉利,什么林山穷,何水尽,杨千辛,齐万苦,反正听上去不是颠沛流离就是命途多舛,没一个能顺风顺水吉星高照,惹得师兄弟们私下里纷纷自嘲:“嗐,往后到了大陆咱都用不着说自己出自秘境,只要报上名字旁人便会明白——哦哟,此乃‘东海丧气门’弟子!” 鹿辞是秘境中唯一一个襁褓里没有木牌的孩子,又因其当年漂来所卧的木盆是被一只灵鹿拖上岸,师父便索性以“鹿”为姓,给他起名“鹿长辞”。 年幼之时尚不懂“长辞”之意,可待到年岁渐长明白了含义之后,鹿辞便说什么也不肯认这名字,硬是缠着师父给他改一个。 鹊近仙的性子活像个老顽童,除了童心未泯之外还颇为潇洒随性,见鹿辞不喜这名字也不以为忤,大手一挥无所谓道:“行行行,那‘长’字不要便是,改叫‘鹿辞’罢。” 彼时的鹿辞欣然接受了这一改动,谁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年好不容易摆脱了“长辞”,如今却又摊上个“送终”,实可谓人算不如天算。 “要不你再改一次?”洛寒心认真提议。 鹿辞哂笑:“算了吧,这大概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我认栽。” 经洛寒心这么一打岔,方才沉郁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钟离不复也早习惯了洛寒心的不着调,此时不多理会,自顾自切回正题道:“若我没有记错,你的生辰是六月十五?” 鹿辞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却还是点了点头。他的木盆当年抵达秘境时便是六月十五,这也是他十年前原该离洲的日子,只可惜后来非但没能离开,最后一个生辰还是在垂死病中度过。 钟离不复道:“十年前的六月十五,人间大陆发生了一件离奇之事——起先是突然黑云压城,不久后开始电闪雷鸣,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暴雨将至,却不料片刻后空中却飘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鹿辞诧异道,“六月怎会下雪?” 钟离不复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我才说它离奇,这场雪整整下了一个月,且不局限于某一地域,而是覆盖了整个人间大陆。” 鹿辞心中惊异,六月飞雪且还不分地域连下一月,当真是千古奇闻。 钟离不复道:“那场雪下到第十日时,我和你洛师兄、弥桑师姐还有纪师兄都收到了一封信,邀我们前往东海沿岸的乌梅镇。” 他口中的弥桑师姐名为弥桑妖月,而纪师兄名为纪失言,皆是与钟离不复年岁相仿的同门,在那一批秘境弟子中算是鹿辞最为熟悉的几个人。 钟离不复继续道:“那封信没有落款,但信中却说有要事相谈,我们虽都有犹疑,却还是选择了赴约。等到了乌梅镇会和后,我们才终于见到了传信之人。” 鹿辞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必然就是关键,忙道:“谁?” 钟离不复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冷冷道:“姬无昼。” ※※※※※※※※※※※※※※※※※※※※ 【羲和洲】 羲和,古代传说中的太阳神。 最早出现在《山海经·大荒南经》中:“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译来大意是:东海之外的甘水之间有个羲和国,那里有个叫羲和的女子在甘渊中为太阳洗澡,她是帝俊的妻子,生了十个太阳。 由此可见最初《山海经》对羲和的定义是“太阳之母”,但后来在《楚辞》等著中还有不少版本的羲和传说出现,这些传说中羲和的形象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与太阳有关。 ps: 中学时为赋新词强说愁,周记末尾写过一句:“谁人堪挽光阴老?羲和未落玉兔升。” ——谁能挽留光阴老去,它如此匆忙,太阳还未来得及完全落下月亮就已升起。 语文老师评语曰:“少年何惧时光老?不负韶华便是珍。” ——尚年少,何须担忧时光老去?只要你不将韶华虚度,便是在珍惜它了。 四大天师 鹿辞心中一颤,并不仅仅因这名字,还因钟离不复说出这名字时的态度。 姬无昼亦是他们的同门之一,虽说当年在秘境中因为某些传闻一直人缘不佳,但似乎并未与钟离不复发生过太大冲突。可如今钟离不复提到他时却是这般咬牙切齿,着实让鹿辞有些意外。 转头去看洛寒心,便见他也是一脸厌恶,像是和姬无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他为何给你们传信?”鹿辞忽地有些忐忑,心中冒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钟离不复沉声道:“他告诉我们,他刚从秘境回来,还带出了数千年来一直藏于秘境的四方灵器。” 鹿辞一懵,脑中霎时一片混乱:“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离开秘境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么?还有那四方灵器……师父不是说那只是传说么?” 千百年来人间大陆关于四方灵器的传说不少,但却从来无人知晓它们具体都是什么,只说它们藏于秘境,是镇洲之宝。 秘境中的同门都曾好奇向师父打听,可师父却说那都是世人杜撰,秘境中根本没有什么灵器。 “你也不信吧?”洛寒心仿佛找到了知音,满脸不忿,“他说他只是乘了一只普通的木船便回到了秘境,还说他抵达时人已经全死了,他意外发现了灵器,然后就全带了出来,呵,像不像个笑话?” 说完,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对了,现在听你说完事情就更明白了,那具婴尸八成就是他搞得鬼,他本来不就是个瘟神么?!” 钟离不复拍了拍洛寒心示意他莫要激动,这才继续道:“当时我们都觉得十分蹊跷,便问他明明已经离洲数年为何会突然想到要回秘境,结果——” 钟离不复满含讥讽地冷笑了一下:“他说他乐意,我们管不着。” 鹿辞一时语塞,但转念一想这还真是姬无昼那性子能说出来的话,不由轻叹一声,道:“然后呢?” 钟离不复见洛寒心一直在旁想要插话,便也不再阻拦,任由他将接下来的事讲给了鹿辞。 当年那次乌梅镇会面,姬无昼告诉他们人间大陆的这场大雪就是灵器离洲所致,因灵器离开秘境,从前聚合于羲和洲的灵气尽数崩散,随着这场大雪散落于人间各处。 灵器共有四件,但当时姬无昼带去的却只是其中之三,分别是能以铃音造梦的万铃法杖,可驱使天下虫蛊的幻蛊纱衣和可预窥来日的天阖羽扇。 师兄师姐问及第四件灵器下落,姬无昼却说它已在该在之处,让他们莫要多问。 随后,他将幻蛊纱衣给了弥桑妖月,又将天阖羽扇给了纪失言,自己则留下了那柄万铃法杖。 临走前,他告诉钟离不复和洛寒心,这场大雪结束后,南海深处将有一座黑岩山浮出水面,他们可以自行利用。 原本二人并不明白一座岩山有何可用之处,但等他们后来真正抵达那座岩山才发现,此山竟早已被挖凿成型,仿佛从始至终就是一座天然牢狱。 数月后,人间开始有“天师造梦”之言四散传开,细一打听后才知,姬无昼在大陆北部的极夜雪域建起了一座渡梦仙宫,而他则以万铃法杖为人筑梦,被奉为“造梦天师”。 随后不久,弥桑妖月在西域建起幻蛊仙宫,被奉为“幻蛊天师”,纪失言在东南建箴言仙宫,被奉为“箴言天师”,人间大陆势力就此三分。 而在大陆以南无涯苦海建起悬镜台的钟离不复则被奉为“判命天师”,与大陆三人并称四大天师。 听洛寒心说完经过,鹿辞再次看向眼前的世间舆图,突然有了些许不真切之感,就好像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这世间却已是天翻地覆。 钟离不复道:“当年我们都怀疑秘境被毁是姬无昼所为,也曾想过要将其诛杀为你们报仇,但第四件灵器一直下落不明,我们担心那是他藏起的杀器,便也一直未敢轻举妄动。” “何止是我们?”洛寒心添补道,“世间众人最初得知秘境被毁时谁不认定那是姬无昼为夺灵器所为?都大骂他是残害同门欺师灭祖之辈,谁知……” 他顿了顿,不忿哂笑道:“数月之后他们尝到了灵器带来的甜头,便都像是失忆了般再也不提此事,不仅将姬无昼奉为天师,还四处为他修殿设堂,只求能一享那黄粱美梦。他现在过的日子,呵,那可真叫个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恐怕连神仙看了都要自叹弗如!” 鹿辞见他义愤填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却听钟离不复又道:“况且那年大雪之后,人间大陆祸事频发,我们忙于处理,也着实无暇顾及其他,便只得一直拖到了今日。” “祸事频发?”鹿辞听到此处有些意外,“灵气散往人间,不该是添福生祥才对么?怎会祸事频发?” 钟离不复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缘由,但事实便是如此。那场大雪之后,人间命案层出不穷,凶徒肆虐匪盗横行,与以往相比竟是多出数倍,否则这悬镜台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人满为患。” 鹿辞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这座“天然牢狱”是在大雪之后浮出水面,而人间凶徒也是在大雪后骤然增多,为何会如此巧合? 然而这问题如今还未有头绪,他只得暂且存疑,沉默片刻后,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师兄,你这腿是?” 他记得钟离不复离开秘境时双腿还完好无损,此前几次想问他为何如今坐了轮椅,却一再因话题拐到别处而没能开口。 洛寒心闻言面露一丝痛色,钟离不复则是苦笑了一下,缓声道:“当年他那渡梦仙宫建起后,我曾试图潜入其中寻找第四件灵器的下落,却不料……中了他宫中机关。” 鹿辞不由哑然,心中也忽地通透了些许:若说钟离不复对姬无昼的憎恶起初源于秘境覆灭之事,那么等他在姬无昼那里折了双腿后,这份憎恶恐怕就彻底沦为恨意了。 沉默地理了理他们方才所言,鹿辞心下一时间百转千回。 如果不知这些“后事”,或许他还能勉强认为那婴尸将瘟疫传到岛上只是某种“飞来横祸”,但如今得知后来种种,他也不得不重新斟酌当年那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人间探案最直接的办法便是找“受益者”,而秘境覆灭之事最大的受益者显然正是如今手握两件灵器的姬无昼,且他对自己为何离洲数年后突然前往秘境避而不答,对为何能成功寻回秘境潦草敷衍,还对第四件灵器下落遮三瞒四,答案似乎已是昭然若揭。 但是,鹿辞心中却尚有一丝疑惑:如果姬无昼为夺灵器蓄谋已久,甚至不惜为此残害同门,那在得手后为何不将它们尽数留在自己手中,却要分出两件给弥桑妖月和纪失言?难道是为了拉帮结派或是自削锋芒,好让自己不成为众矢之的? 还有,他为何会预先知道那场大雪后会有黑岩山浮出水面?除此之外,他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深思许久后,鹿辞终于开口道:“姬无昼现在何处?就在那什么渡梦仙宫?” 钟离不复道:“未必,这些年他以万铃法杖为人造梦,行踪飘忽不定,不过……半个月后的逐赦大典他会前往。” 逐赦大典? 鹿辞想起牢房中那少年所言,道:“那不是悬镜台处决犯人的事么?他来作甚?” 钟离不复道:“当年这座黑岩山虽已是成型的牢狱,但终究徒有其形而未有其实,后来是由三宫共同扶持启用,由我掌管用于关押处置命案要犯。而逐赦大典也是由三宫共同主持,大典中的胜出者将可则一宫而入,以此宫属下的身份重新做人。” 鹿辞不禁微微蹙眉:“可悬镜台关押的都是命案要犯,如此放虎归山真的没问题?” 洛寒心在旁笑道:“这你就放心好了,但凡参与逐赦大典的犯人,要么死了,要么必然洗心革面,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忽道:“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逐赦大典在哪举行?” 鹿辞茫然:“不在悬镜台?” 洛寒心摇了摇头:“在羲和洲。” 鹿辞不由愕然,他对羲和洲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模样,却不料如今那里竟是成了一处“刑场”。 洛寒心轻叹一声,道:“不过自从灵气散尽之后,那里再不是一块世人无法找到的隐秘之地,也不再是什么‘世外仙境’,如今……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鹿辞理解地点了点头,却没流露出太多追忆往昔的情绪,因为光凭听闻他也实在无法想象出秘境现在的模样,索性先不去深究,转而问道:“如果我能在逐赦大典中胜出,便可以选择进入渡梦仙宫是么?” 洛寒心顿时一惊:“你要参加逐赦大典?!” 鹿辞自嘲一笑:“我现在不也是个犯人么?” 洛寒心道:“可是——” 鹿辞抬手阻了他的话,道:“你们不是也想知道第四件灵器的下落?进入渡梦仙宫成为姬无昼的属下,难道不是接近他找到灵器的最佳途径?” 其实还有一点鹿辞并未明说,那就是他对“姬无昼是秘境覆灭的元凶”这件事心中存疑,但无论是或不是,都须得找到证据才可,而既然要找证据,自然要先接近才方便探查。 洛寒心担忧蹙眉,却又自觉无法反驳,张了张嘴又讪讪闭上,转头看向钟离不复。 钟离不复认真考虑了片刻,颔首道:“也好,凭你对秘境的熟悉,想要通过逐赦大典并非难事。不过……有件东西你须得好好看看。” 鹿辞道:“什么?” “宋钟的卷宗,”钟离不复道,“逐赦大典的考验与所犯罪行有关,若你对宋钟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恐怕会有不利。” 鹿辞点了点头,其实即便不是为了逐赦大典他也想看看宋钟的卷宗,想知道此人究竟做了些什么以至于会被关押在这悬镜台。 洛寒心见二人就这么将事情敲定了下来,有些不情愿地鼓了鼓嘴,道:“那你……还打算住在牢房?” 鹿辞点头道:“当然,我的身份只有你们二人知晓,若我被带走审讯却一去不返,难保那些判官和守卫不会多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我既然借了这宋钟之身重生,替他坐几日牢也不委屈。” 洛寒心没再多劝,但能看出心中还是不大乐意。 他们自小在秘境中一同长大,还曾约定待重回大陆后要比邻而居对饮朝夕,谁知后来秘境覆灭鹿辞身死,这一别就是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眼看着鹿辞又是要吃牢狱之苦又是要涉逐赦之险,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钟离不复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对鹿辞道:“你也莫要勉强,在大典之前若是觉得没有把握,随时可以放弃。” 鹿辞笑了笑,道:“好。” 三人出了书房回到正厅,钟离不复吩咐门外守卫带鹿辞去取卷宗并将他送回牢房。 一切交代妥当并目送鹿辞离去后,钟离不复二人重回屋内关上门,洛寒心这才猛一转身问道:“你为何要同意他去逐赦大典?你不是已经安排好江鹤了吗?” ※※※※※※※※※※※※※※※※※※※※ 【灵器】 万铃法杖:银,顶端形似螺旋香,上缀无数银铃,铃音可造幻梦。 幻蛊纱衣:红,薄纱所制,暗藏金线,可驱使天下虫蛊。 天阖羽扇:灰,名中“天阖”意同“天门”,喻义窥探天机,以其抚顶可预见此人来日。 海船惊变 江鹤是钟离不复早已谈妥的一名犯人——钟离不复以羲和洲舆图为筹码,换他承诺在逐赦大典胜出后选择进入渡梦仙宫,为的就是往姬无昼身边安插眼线。 钟离不复道:“江鹤虽然身手不凡人又机敏,但论起对姬无昼的熟悉,自然是阿辞更胜一筹,若他能成功通过逐赦大典接近姬无昼,必然更容易探查到灵器下落,且他与我们乃是同门,也比江鹤可靠得多。” 洛寒心道:“那就别让江鹤去了啊!” 钟离不复道:“有备无患,江鹤虽只是退而求其次之选,但总比寄希望于阿辞一人更稳妥些。” “谁问你稳不稳妥了?”洛寒心不满道,“逐赦大典向来只有一人能全身而退,那个江鹤看着就不是个好对付的,放他和阿辞相争,万一最后胜出的是他,那阿辞岂不是凶多吉少?” 钟离不复道:“阿辞对秘境本就熟悉,更有伏灵相助,胜算只会多不会少。” 洛寒心焦急道:“胜算再多也不是必胜!万一失败了呢?万一?!” 钟离不复见他如此较真,只得温言妥协道:“你放心,即便阿辞没能胜出,我也定会保他周全。” 洛寒心怔了怔,斜眼狐疑道:“真的?” 钟离不复无奈一笑,道:“他是你师弟,难道就不是我的?我又怎会让他枉送性命?更何况,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洛寒心挑眉撇了撇嘴,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 牢房甬道之中,依稀脚步声传来。 侧卧在草铺上浅眠的少年骤然睁眼看向甬道,便见两名守卫夹着一人从牢前经过,往右侧走去。 他赶忙起身爬向墙边,透过那墙上的狭长裂缝往隔壁看去,果然看见隔壁牢门被打开,而那踏入牢房之人正是先前被带去三审的宋钟。 少年疑惑地皱眉转了转眼珠,待那两名狱卒走远后连忙问道:“你回来了?” 鹿辞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方才路过少年牢房时他还特意往里瞥了一眼,见他躺在草铺之上还当他已经熟睡,却没料他竟又出现在了裂缝对面。 鹿辞走到墙边坐下,刚要答话却听少年又道:“判官对你做了什么?” 鹿辞不由觉得好笑:“判官还能做什么?还不就是审问?” “只是审问?”少年满脸狐疑,“审问为何要给你换衣服?” 鹿辞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如今穿的已经不是那件破烂的囚服,而是洛寒心给他换的新衣,不由暗道失策,方才回来前竟是忘了换回囚服。 少年见他不答,愈发觉得蹊跷,眯眼道:“穿得跟个小倌儿似的,你莫不是□□了判官吧?” 鹿辞哭笑不得,也不知这小子小小年纪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废料,只得胡扯道:“我只是照你说的,未等审讯就先招了供。” “可你不是失忆了?拿什么招的供?”少年奇怪道,“再说就算招供也不用换衣服吧?” 事已至此,鹿辞索性面不改色继续胡编道:“失忆是不假,但我告诉判官无论他给我定什么罪我都认,判官一高兴便赏了我件新衣。” 少年嘴角抽了抽,心想当初我也是一上来就招供,怎么没见判官赏我一件?难不成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鹿辞还惦记着怀中那册卷宗,也不欲再被他多问,佯装打了个哈欠便起身往墙根油灯处走去:“行了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吧,再不睡天都亮了。” 少年在缝隙对面“哎哎”叫了两声,见鹿辞没有回来的意思,扯着嗓子不忿道:“嘿?我教你招供保命,怎么着也算你半个恩人吧?你也不说谢谢我?” 鹿辞在墙根边席地而坐,敷衍道:“是是是,多谢多谢。” 说着,他掏出卷宗凑到油灯下翻开,刚翻到扉页忽地想起一事,扭头扬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正气得不清,赌气般没有理他,结果半晌后发现他压根没有要追问的意思,翻了个白眼咬牙道:“江鹤!” …… 十日后,阴云依旧。 海浪拍打下的黑岩岸边,一艘龙头巨船起锚离岸,自无涯苦海向东海羲和洲驶去。 黑帆扬起,帆上以朱线绣有腾龙,昭示着其出自悬镜台的身份。 甲板之上守卫森严,兵甲持枪而立,朝向四方海面。 …… 甲板下,船舱内。 鹿辞坐在铁牢深处,身旁是江鹤与毒蛛并另三名囚犯。 此次前往藏灵秘境参与逐赦大典的囚犯共四十八人,每六人一处,分押在船舱内的八间铁牢中。 因鹿辞身上的衣物颇为显眼,先前被从牢中带出前往岸边时便已引来了不少侧目,如今同处一室,除江鹤和疯傻的毒蛛外,另三名囚犯越发肆无忌惮地将他打量了起来。 其中一个刀疤脸目光尤为不善,眯眼阴恻恻道:“兄弟什么来路?” 鹿辞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也不打算多解释,刚准备装成哑巴随便笔划几个手势敷衍过去,却不料被身旁江鹤抢先道:“关你屁事?” 毒蛛从进牢房起就一直蹲在墙角自言自语,此时闻言忽然回过头疯傻一笑:“嘿嘿,关你屁事!” 刀疤脸早就看出毒蛛疯疯癫癫,自然没理会他,只瞪向江鹤啐道:“老子问他话有你他娘的什么事?!滚一边儿去!” 毒蛛又学:“滚一边儿去!” 江鹤抱臂靠墙,讥笑道:“我他娘的还就喜欢多管闲事,你能把我怎么着?” 鹿辞瞥了他一眼,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小子是在故意挑事,但却又不大明白他的目的。 “我操?”刀疤脸火冒三丈,“蹭”地起身朝他扑去。 江鹤气定神闲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等他几步冲到近前,突然左脚猛地一勾他的脚链,右腿一抬将他狠狠踹向毒蛛! 毒蛛反应极快,当即吐舌捏出丝线屈指一弹,闪电般缠上刀疤脸脖颈狠狠一扯,鹿辞刚一扭头看去,瞬间被溅上一脸鲜血! 身首异处! 刀疤脸的脑袋咕噜噜滚出老远,脖颈断裂处汩汩鲜血涌出,身子晃了几晃才跌翻在地,犹在兀自抽搐!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鹿辞心中惊骇之余还有些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地唰然转头看向了江鹤。 江鹤得逞一笑,抬手慢悠悠抹了一把腮边鲜血,忽然起身往门边冲去:“来人啊!杀人啦——救命啊!” 他哐哐拍着铁门大叫,惹得毒蛛疯癫大笑:“哈哈哈杀人啦!救命啊!” 叫喊声很快引来了几名守卫,看见牢中情景皆是大吃一惊,怒道:“谁干的?!” 江鹤回身一指毒蛛:“他!” 守卫看向其他人求证,另两名囚犯仍旧惊魂未定,忙不迭点头称是,就连毒蛛自己也嘻嘻指着自己道:“我——我!” 守卫厌恶地瞪了毒蛛一眼,打开牢门冲他吼道:“出来!” 毒蛛仿佛丝毫也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反而兴奋地一跃而起跑向牢门:“出去喽!出去喽!” 守卫侧身让开了道,待毒蛛出门后示意另外两名守军进去把那刀疤脸的尸体和脑袋拖了出来,这才一边锁上牢门一边训斥道:“都给我老实点!” 江鹤偏头目送他们离去,而后转回头满意地挑眉一笑,悠哉悠哉朝原位走去。 鹿辞问道:“他们要带他去哪?” 江鹤懒懒散散坐回墙根,若无其事道:“应该是就地处决吧,逐赦大典途中还敢犯案,这可是罪加一等。” 说罢,他得意一笑,冲着鹿辞一摊手道:“你看,这不一下就少了两个对手?” 鹿辞心下顿时恍然:江鹤明知在逐赦大典途中犯案必会丧命,这才故意挑衅刀疤脸动手,再借毒蛛将其除掉,如此一来一石二鸟,逐赦大典的对手瞬间就少了两个。 江鹤说话时并未压低音量,剩下的两名囚犯听后皆是愤然:“你故意的?!” 江鹤转头看向他们:“怎么?想给他报仇?不如你们试试看?” 他这话几分戏谑几分威胁,那两人听后顿时想起方才刀疤脸的惨状,一时都有些胆寒。 虽然现在毒蛛已经不在,可他们也不知江鹤底细,自然不敢贸然动手,更何况他们与那刀疤脸也从无交情,实在没理由为他以身犯险。 这么一想,两人都讪讪闭了嘴,甚至还往远里挪坐了些,生怕离江鹤太近遭了毒手。 江鹤见他们这般反应,不屑地嗤笑一声,转向鹿辞更加肆无忌惮地嘲讽道:“像他们这种废物,到了秘境也一样是死,去不去又有何不同?” 鹿辞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中着实有些复杂:先前在牢中他只觉得这少年有几分投机取巧的小机灵,可如今看来他可着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深究这少年心性,而是问道:“你怎知毒蛛一定会动手?” 江鹤哂笑道:“我怎么说也在他对面关了那么久,他的习惯我还能不知?但凡是突然主动靠近他的东西,无论是人是物他都会出手,这是他的本能。” 听闻此言,鹿辞突然想起刚醒来那日毒蛛丢来的馒头——难怪当时江鹤会知道那馒头是毒蛛“偷去”的,还知道怎么用那碗粥引毒蛛使出弹指盘丝,原来他一直都在暗中注意毒蛛的一举一动。 而且,江鹤恐怕早就意识到毒蛛的这种“本能”不好对付,若是在逐赦大典上成为对手必然会很棘手,而悬镜台既然有办法抓住毒蛛自然也有办法处置他,所以他才会选择在这船上引毒蛛出手,直接将他抛给悬镜台解决。 想明白这些后,鹿辞对这少年的认识又“深刻”了几分:有他在,看来此次逐赦大典想要取胜还真没那么容易。 其实直至方才变故发生之前,鹿辞心里都没有多少“身边都是敌人”的概念,他所设想的逐赦大典不过是一次比试,大家各凭实力争取获胜。 可现在看来根本是他想得太过简单——这是一场关乎性命的角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人会心慈手软。 逐赦大典 船头甲板之上。 钟离不复坐在轮椅上听完了守卫对牢中之事的禀报,洛寒心在旁奇怪道:“他好端端为何突然杀人?” 守卫讪讪干笑道:“嗐,他一个疯子,疯起来什么事做不出来?” 钟离不复转目看向蹲在不远处仍在笑嘻嘻自言自语的毒蛛,想起上船分牢房前江鹤曾暗示他想与毒蛛关在一处。那时他并不知道江鹤有何图谋,但因也不是什么大事,便顺手将他们分在了一间。如今看来,这毒蛛突然行凶十有八-九正是江鹤作祟。 不过,反正这些囚犯在他看来也都是将死之人,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关痛痒。而江鹤却是他选来安插进渡梦仙宫的眼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根本没必要深究。 于是,他果断抬手向外一挥:“带去船尾,射杀投海。” 守卫领命离去,洛寒心看着毒蛛被带走的背影,想到他先前乃是和鹿辞同在一间,心下不由有些后怕,抱怨道:“这种疯子就不该让他上船!万一疯起来把一个牢房的全杀了呢?” 钟离不复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道:“阿辞的身手你还不知?就算对上毒蛛也未必就会不敌。” 洛寒心仍旧愁眉不展,嘀咕道:“早知道就应该将他们一人关一间才好。” 钟离不复没有再多说,但心中却想:逐赦大典虽说是在藏灵秘境举行,但事实上从上船的那一刻起,角逐便已经开始了。 反正逐赦大典历年只有一人胜出,其余人都会死在秘境,那么至于是死在逐赦过程中还是死在船上又有何分别? 不将他们各自单独关押其实也正是在给那些有实力胜出的犯人提前开战的机会,这就像是一种不摆在明面上的潜藏规则,聪明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奥妙。 如今江鹤正是利用这种规则除掉了棘手的竞争者,这便更加证明了他的机敏和获胜的野心。 钟离不复看向远处海面,心想:一个江鹤就已是如狼似虎,如今又多了个当年在秘境便被誉为“翘楚”的鹿辞,今年的逐赦大典,还真是结局难料。 …… 甲板下,铁牢中。 经历过方才的事后,牢中气氛变得十分诡异,加之不再有毒蛛在角落里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牢中显得格外寂静,几乎针落可闻。 江鹤原本还想和鹿辞多聊几句,可看他没什么兴致,便也不再多言,双手垫在脑后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鹿辞盯着地上尚未干透的血迹出神片刻,收回目光决意不再多想,认真考虑起了即将到来的逐赦大典。 钟离不复曾说逐赦大典的考验与所犯罪行有关,鹿辞虽没有原主宋钟的记忆,但却也从后来看到的卷宗中大致了解了他的过往: 宋钟出身贫寒,年幼时父亲便已过世,只留下母亲一人靠着四处为人缝补浣衣将他拉扯长大。 五六岁时,他曾为一塘主看塘采莲挖藕,后有一药铺老板将他带回家做了自己儿子的书童。 这书童一做就是十余年,十七岁时母亲过世,他曾消失过一段时间,再出现时便已是在案发现场。 他因杀害了一名富商而当场被捕,随后被押往悬镜台,再往后便是历经两道判命审而拒不认罪,最终丧命牢中。 …… 五日后,东海。 天际一轮火红巨日,如幕布般将一座宽阔洲岛的轮廓镶嵌其中——羲和洲,名副其实的日出之地。 悬镜台的巨船迎着朝阳缓缓驶向那处洲地,船上守卫已是接令下到甲板之下,叫醒了牢房中那些仍在沉睡的囚犯。 这几日在舱中不见日月,鹿辞早都已经分不清昼夜晨昏,此时听得守卫叫喊,才知道阔别已久的藏灵秘境总算是到了。 牢门打开,守卫分列两侧将囚犯们夹在当中带上木梯。 长时间不见天光,踏上甲板的刹那鹿辞忍不住眯了眯眼,待适应了光线后举目往远处一看,心中顿时微微一颤。 如今的羲和洲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已是截然不同,原本蛟潜于水鹤翔于天的仙境之景早已不复存在,曾经遍布满地的奇花异草也踪迹全无,草木虽是依旧青葱葳蕤,却不再有丝毫灵动之气,整个秘境笼罩在蔼蔼浓雾之中,像是一座沉寂已久的幽暗森林,又像是一幅历经岁月消磨后黯然褪色的春景画。 此时的岸边已是并排停了三艘巨船,船头与船帆各不相同。 第一艘是箴言仙宫的牛头船,帆色以深蓝为底,中央一只硕大的白色牛首,船上众弟子皆是一身深蓝衣衫。 第二艘是幻蛊仙宫的蛇头船,红帆之上以金线绣一盘蛇,满甲板皆是束发佩剑的红衣少女,英姿飒爽灵巧动人。 第三艘是渡梦仙宫的鹿头船,帆色是未加渲染的纸白,上有一只水墨画似的长角鹿首,甲板之上一水仙姿缥缈的雪色长袍。 秘境边缘不知何时搭建起了一座从前没有的宽阔石台,像是码头,又像是一处观景水榭,台上设有四方座席,此时其中两席已是有人落座。 鹿辞遥遥看去,左边女子梳云掠月身披红纱,身后左右还立着两名窈窕少女,应是师姐弥桑妖月无疑。而右边那人广袖蓝袍手持羽扇,坐姿颇为闲散,不必细看也知定是师兄纪失言。 另有一座颇为蹊跷,座旁已是站了两名白袍女子,看样子应该是姬无昼属下,但他本人却并不在场。 甲板上的囚犯们早已兴奋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嬉笑调侃,不是在对那幻蛊仙宫的少女垂涎三尺就是在幻想自己成为弥桑妖月属下。 “哎,看到没?”江鹤手肘戳了戳鹿辞,冲台上抬了抬下巴,“弥桑宫主身后那个,左边的,那丫头就是上回逐赦大典出去的。” 鹿辞点了点头,想起他在牢中曾说自己认识一个逐赦大典胜出之人,还说那人如今十分风光,看来说的也就是这女子了。 此时他们这艘船也已近岸,船头一转靠在了石台边,守卫将木板搭上船舷向外斜下,却不是通向那石台,而是通往石台旁边。 众人低头顺着木板看去,便见下方是一座圆形的低矮木台,只高出水面几寸,与一旁石台离得很近却并不相连,有桥直通洲岸,周围是一圈两尺高的围栏,似乎是专为临时看管囚犯所建。 木板架好后,守卫引着众犯人下到那木台之上,洛寒心则推着钟离不复到了船头,从那里直接登上了设有席位的石台。 “哦哟,钟师弟来了。”纪失言笑盈盈抬了抬扇子。 洛寒心翻了个白眼纠正道:“钟离,是钟离!这都多少年了,纪师兄怎么还能叫错?” “啊——对对对,”纪失言假模假样地用扇子敲了敲脑袋,“瞧我这记性。” 洛寒心嫌弃地撇了撇嘴,随即敛了神色,转向弥桑妖月郑重行礼道:“师姐。” 他们四人中洛寒心最小,而其他三人本是同岁,但因弥桑妖月当年抵达秘境最早,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几人共同的师姐。 弥桑妖月出自西域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虽在秘境长大,但因其姓氏特殊,身份一早就已明朗,秘境弟子大多对她十分敬畏。且她自小稳重干练,对师弟师妹们管教颇为严厉,洛寒心在她面前总是极为乖巧。 此时洛寒心一声“师姐”唤出,却不料弥桑妖月压根就没理会他,目光在他和钟离不复身上来回扫了一遭,随后漠然地别过了脸去。 洛寒心有些尴尬,但他其实也早已习惯了弥桑妖月的这种态度,虽然不知为何,但似乎自从离开秘境每回见师姐都是这般情形。 “哟,这弥桑宫主好像不大待见她这俩师弟啊?”一囚犯低声笑道。 他们所在的圆台就在石台旁边,自然能将上头四人的一言一行看个分明,从方才起众人便是屏息凝视着台上,此时见弥桑妖月这副态度都不免有些意外。 另一囚犯道:“嗐,说是说同门师姐弟,谁知道私下里有没有过节?说不定互相都看不顺眼呢!” 鹿辞在他们身边听得分明,心中也是颇为无奈。 当年秘境中女弟子本就不多,再加上弥桑妖月容貌才智乃至家世都出类拔萃,同门师兄中对她有意者从来不在少数。可她偏偏对那些追求倾慕都视而不见,反而对从未向她示好过的钟离不复青眼有加。 奈何钟离不复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仅对她的种种暗示毫无回应,且还屡屡将她所赠之物转送旁人,而这“旁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共同的师弟洛寒心。 简而言之,他们三人间差不多就是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关系,这在秘境中本也不算秘密,然而洛寒心这个粗枝大叶的却一直对此一无所知,以至于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为何师姐每次见到他二人都是这般态度。 纪失言自然也知道缘由,可他这人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此刻见这情形也不言语,乐呵呵地摇着扇子在旁围观好戏。 钟离不复神色如旧,仿佛丝毫未察觉到弥桑妖月这堪称刻薄的态度,看向那空座旁的两名白衣女子问道:“他人呢?” 左侧女子恭敬回话:“宫主随后就到。” 洛寒心奇怪地看了看那艘鹿头船:“他不在船上?” 那女子颔首道:“是。” 纪失言见期待的好戏并未上演,颇有几分失望,随即憨笑招呼道:“来来来,二位师弟先坐,咱们也有三年未见了吧?喝喝茶聊聊天嘛,他们宫主说不定是路上遇到什么……” “闭嘴!”弥桑妖月猛一转头将其打断。 洛寒心突然笑了起来,附和道:“对对对师兄你可快闭嘴吧,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怕他就来不了了。” 圆台上众犯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鹿辞却是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嘴角。 纪失言当年在秘境时便是出了名的乌鸦嘴,但凡开口必然好的不灵坏的灵。 有次弥桑妖月照着绣本学刺绣,挑了个泛舟湖上的花样,费了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绣出个竹筏。 纪失言偶然看见,啧啧称奇道:“哟!这捆柴禾绣得真好,一看就很经烧。” 结果当晚弥桑妖月房中烛台倾倒,将那两尺见方的绣布烧得只剩巴掌大小,气得她连夜冲进纪失言房中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台上,纪失言浑不在意地一笑,似乎还有些得意:“啧,这可怪不得我,谁让师父他老人家给我起这名字呢?失言失言,我这正叫人如其名么不是?” 鹿辞闻言不由苦笑,心说这话倒真是不假,托师父当初赐名“长辞”的福,自己可不真就与世长辞了? “快看!”身旁忽地一声惊呼。 众人转头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远处空中有一形似马车之物正向此地飞来。 那物行速极快,不消片刻便已身形尽显——那是三头灵鹿牵拉的一架白舆,轻纱为帐,玉骨为轮,鹿颈上传出的悦耳铃音伴其左右,仿若自仙界而来。 岸边船上的各宫弟子争相挤到船舷边,所有人目不转睛看着那鹿舆自空中盘旋而下,缓缓落于石台之上,皆是屏息凝视,连呼吸都险些凝滞。 三头灵鹿皆是雪白晶莹,身有淡蓝梅花点缀,头顶蓝角散发出微微荧光,踏上石台后优雅缓步而行,及至中央才款款伫足。 先前立于空席两侧的白衣女子齐齐上前,对着鹿舆拱手行礼道:“宫主!” 天师无昼 舆前轻纱掀起,姬无昼身披鹤羽长袍,手持万铃法杖迈步而出,银发披于肩后,浅色双眸漫不经心往对面木台扫了一眼,随后便转身缓步而下,目不斜视地朝自己那方坐席走去。 远处蛇头船上的红衣少女纷纷交头接耳面色绯红,牛头船上的弟子皆是面露艳羡,而鹿头船上的众人则是个个扬眉吐气颇为得意。 石台上,那两名白衣女子起身将鹿舆牵往台侧,木台上的囚犯们纷纷回过神来低声赞叹,言语中满是羡妒,而鹿辞的目光仍旧紧紧盯在姬无昼身上,眼中错愕无以复加。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那人就是姬无昼,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前的姬无昼虽然发色与常人确有不同,但也绝非如今这般满头银丝,不仅如此,就连他的眸色也比从前浅淡了许多,就像是原本浓墨重彩的丹青被水晕淡了一般。 为何会变成这样?鹿辞心中无比困惑。 收回目光,他又忍不住看向那架正在被牵往台侧的鹿舆。 灵鹿为马,鹤羽为衣。 难怪先前洛寒心会说他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他这何止是奢侈? ——那灵鹿灵鹤皆是从前秘境中的珍禽异兽,在秘境变故之时几近灭绝,即便还有幸存恐怕也屈指可数。而他如今以灵鹿为马也就罢了,竟还以鹤羽制长袍,这般张扬做派是生怕别人不相信秘境是他所灭吗? 钟离不复几人早已习惯了姬无昼如此行事,并未有太大反应,弥桑妖月端起茶盏自顾自喝起了茶,纪失言则是乐呵呵道:“师弟这灵鹿养得可真好,费了不少灵气吧?” 姬无昼掀袍落座,轻飘飘道:“不多,反正有得是。” 纪失言噎了一噎,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那倒也是,如今这天下灵气最多的地方恐怕也就是你那渡梦仙宫了。” 洛寒心在旁听得直翻白眼,钟离不复则是沉稳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说着,他抬头与洛寒心对视一眼,洛寒心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台侧,对底下一众囚犯宣布道:“这次的规则很简单——秘境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卷轴,找到它,带出来,即为获胜。” 圆台之上顿时哗然一片,囚犯们纷纷看向如同森林般的秘境低声抱怨——这秘境里几乎到处都是树,要找到指定的那棵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洛寒心对此早有预料,也不理他们的嘈杂,继续道:“那棵树非比寻常,只要你们到了附近,一眼就能看出它鹤立鸡群。” 说完这话,洛寒心深深看了鹿辞一眼,鹿辞立刻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要论对秘境的了解,这里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而要说“非比寻常”的树,秘境里也不会再有任何一棵比他知道的那棵更为特殊了。 众囚犯听到这提示后皆是稍稍安分了些许,而江鹤却仍旧盯着秘境出神。 先前钟离不复以藏灵秘境舆图为筹码与他交易,他还以为那舆图会是制胜的关键,可现在回想起来,那舆图是画着树林不假,却根本没标注出任何一棵所谓“特别”的树。 真是打得一手无本万利的好算盘。 江鹤心中冷笑。 洛寒心抬手下令圆台上的守卫解开众囚犯的手链脚链,随即示意他们可以出发,囚犯们顿时争先恐后涌上木桥,唯恐慢人一步失了先机。 鹿辞被他们冲挤着带向木桥,江鹤却在身后将他一把拉住:“跑得快有个屁用,让他们赶着去死好了。” 他的声音丝毫也未收敛,惹得最后几个跑过他们的人纷纷转头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鹿辞本就不打算争挤,被他这么一拽刚好从人群中脱出,也乐得省了力气,便与他一同缀在末尾徐徐而行。 前方众人眨眼间便都已跑进雾林没了踪影,鹿辞二人走过木桥,刚刚踏上洲岸边缘,忽听侧后方传来冷冷一声:“站住。” 二人转头看去,便见刚说完话的姬无昼已是从座上起身,绕过案几径直朝台下走来。 台上其余四人具是一怔,弥桑妖月和纪失言此时才注意到了鹿辞身上的衣服与旁人不同,眼中不由露出几分疑惑,钟离不复微微蹙眉,洛寒心则是紧张地攥了攥拳。 姬无昼不紧不慢地下台行至二人面前站定,先是满含审视地将鹿辞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忽地抬手屈指挑起他的下巴,饶有兴趣道:“你也是犯人?” 鹿辞呼吸一滞,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但等他在那双浅眸中看清自己的倒影时,却又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是“宋钟”的倒影,不是我。 想着,鹿辞喉结一滚镇定答道:“是。” 此时他的腮边还残留着些许前几日那刀疤脸身死时溅上的血渍,姬无昼的目光很快落在其上,挪动拇指从那处轻轻抹过,态度不明道:“受伤了?” 鹿辞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为何会有此问,垂眸避开他的视线道:“是别人的血。” 姬无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随即目光往下一扫,忽而弯唇笑道:“这身衣服不错,与你相配得很。” 台上纪失言不由扶额,心说师弟的风流还真是不分场合。弥桑妖月嫌弃地别过了头去,只觉不忍直视。洛寒心则是放下了心来抿嘴偷笑,心说早知道就不用让师弟来参加什么逐赦大典了,美人计恐怕也能奏效。 众人各有所想,唯有钟离不复还记挂着正事,替鹿辞解释道:“他先前受过刑,囚服太过残破,又一时没找到新的,寒心就随手拿了件衣服给他。” 鹿辞心中暗道不妙,钟离不复这番说辞本就牵强,且还和他先前告诉江鹤的说法完全不同,也不知那小子会不会多心。 然而,姬无昼似乎根本就没在意钟离不复说了什么,仍旧似笑非笑地盯着鹿辞,忽然另一手中法杖向前一倾将江鹤拨到一旁,倾身凑到鹿辞耳边含笑轻语了一句。 台上的弥桑妖月再也无法坐视不理,起身道:“姬无昼!” 姬无昼懒散回头一挑眉,弥桑妖月道:“这可是逐赦大典!你与犯人私下交谈,莫不是想泄题?!” 姬无昼满不在乎反问道:“是又如何?” 弥桑妖月气结,纪失言连忙起身上前打圆场道:“哎哎哎——师姐别生气嘛,依我看是你多虑了,无昼他怎会那般不知分寸?” 洛寒心嘴角一抽,心说师兄你莫不是在说反话?弥桑妖月也是斜睨了他一眼,眼中分明写着“他会知分寸?” 姬无昼没再理会台上,转回头朝秘境抬了抬下巴:“去吧。” 鹿辞眼含困惑地盯了他片刻,这才收回目光转身朝秘境走去,江鹤也连忙不再耽搁,回身追上了他的脚步。 画地为牢 秘境最外围是一圈树林,此时在茂密树冠和迷雾的遮掩下显得有些阴暗。 鹿辞步入林间,脑中仍在回忆方才姬无昼在他耳边的那句低语,却是怎么也想不通那话到底是何意。 走着走着,他忽然感觉身边寂静得有些诡异,回头看去,见江鹤正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不由微微蹙眉心道怪哉。 ——江鹤并不是个粗枝大叶之人,方才姬无昼单独对他耳语,就连弥桑妖月都怀疑那是在泄题,而江鹤向来求胜心切,更没理由不在意姬无昼说了什么,可他此时却全然没有要打听的意思,这着实让鹿辞有些捉摸不透。 江鹤见他停下,奇怪道:“怎么了?” 鹿辞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江鹤则继续仰头在周围树冠上搜寻,似乎是在找那卷轴的下落。 鹿辞很清楚洛寒心所说的那棵树并不在这里,却也没有急着催促。 在他看来,逐赦大典绝不会只是“找东西”这么简单,因为他记得洛寒心说过一句“经历过逐赦大典的人没有一个敢不洗心革面”,如果只是一场看谁找得快的比试,洗心革面又从何而来? 所以,他几乎能够确定这过程中有着某种未知的凶险,这凶险或许来自其他对手,也或许就来自秘境本身。 林中很静,静到别说鸟叫,就连一声虫鸣也没有,耳畔能听见的只有二人踏在枯枝落叶上的脚步声。 江鹤仍在树冠上寻觅,而鹿辞则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 穿过外围的大片密林之后,树木渐渐变得稀疏,眼前视野愈发开阔,浓重迷雾中开始隐约显露不少石墙和瓦顶的轮廓。 鹿辞的脚步不由逐渐放缓,心中微微泛起一股酸涩。 此处便是从前秘境弟子居住之所,如今屋宇院落仍在,却已皆是破败不堪。 院墙内外藤蔓盘绕,残砖碎瓦之上苔痕斑驳,随处可见的小丘周围曾用于曲水流觞的溪涧皆已干涸,徒留卵石还躺在渠底,缝隙间也已是杂草丛生。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清冷,清冷到仿佛记忆中的欢声笑语都只是南柯一梦。 在抵达秘境之前,鹿辞一直对自己“死了十年”并无多少切身感受,毕竟他虽是在那白茫茫的“混沌”中待了许久,却并无日月更迭时间流逝之感。 直至如今亲临秘境,亲眼目睹眼前颓败,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十年究竟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而岁月究竟能将一件本该熟悉的事物摧残得多么面目全非。 就在这时,忽地一阵“簌簌”轻响从侧方传来,鹿辞和江鹤瞬间警觉,齐齐扭头看向不远处齐腰深的草丛,不料还未等二人看清情况,一抹寒光已自丛中直朝二人刺来! 利剑在前,囚服在后,埋伏之人俨然正是囚犯之一! 鹿辞和江鹤反应极快,电光石火间一左一右朝旁闪开,利剑破空刺入二人当间,执剑之人一看不中,毫不迟疑地横剑往右朝鹿辞追扫而去! 鹿辞连忙仰身避过剑锋,趁着剑势未止抬手握上那人手腕向下一个反拧,另一手拍上剑柄顶端狠狠往下一按,硬生生将剑锋钉入了地面! 那人见势不妙慌忙就要撒手,但鹿辞哪会给他这个机会,攥着他的手腕往下猛地一压,拖着他的手掌从剑刃上抹过,刹那间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血花飞溅! “啊——!” 那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尚未结束,脚踝又遭一击,正是江鹤蹲身横腿扫过,狠狠将他扫翻在地! 手心剧痛不止,侧翻在地又险些被碎石硌断了臂膀,那人却是丝毫不露怯意,眸中凶光更胜先前,一个翻转就想起身再战,却不料刚刚翻至仰面朝天,还未来得及坐起就被鹿辞和江鹤一左一右踢并双腿,以膝撞腹压回地面牢牢摁住了双肩,紧接着便见二人屈指成扣,齐齐锁上了他的咽喉! 这接连几招都在眨眼之间,可鹿辞和江鹤的动作却统一得犹如镜中倒影,以至于此时手扣咽喉的二人双双一怔,错愕地对望了一眼。 江鹤诧异是因为鹿辞这一串招式竟是与他分毫不差,而鹿辞惊讶则是因为这一套连招名为“画地为牢”,乃是他当年在秘境所学! ——这江鹤究竟是何来路,怎会如此熟悉秘境招式? 还是说……这十年师兄师姐履收门徒,早已将秘境绝学广传天下? 鹿辞一不留神便多思了几分,然而江鹤却只愣神了一瞬就已收回视线,手下果决无比地狠狠一拧,“咔擦”一声掰断了那人颈骨! 颈骨折断,那人自是当即气绝身亡,脑袋微微偏向一旁,凶光毕露的双眼犹自死不瞑目地瞪着。 江鹤也不理会,若无其事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灰尘,见鹿辞还盯着自己,稀奇道:“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留他活口?” 鹿辞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但还不等他开口询问,江鹤已是随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剑奇怪道:“欸,你说他这剑是哪来的?” 所有囚犯皆是从悬镜台被统一押来,除了像毒蛛那种将兵器藏于口中的之外,断不可能有谁能带着明晃晃的刀剑上船。 其实,鹿辞在看清那把剑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来路,此时听江鹤这么一问,目光不由得转向了不远处的一间旧屋。 江鹤也没比他慢上多少,略一思忖便已循着那人先前躲藏的草丛看向了离草丛不远的那间门扉半掩的屋子,脚下也不耽搁,立刻迈步朝着那边行去。 鹿辞见他已经发现便也不多说,起身跟了上去,很快便听走进屋门的江鹤“哟呵?”一声,语气中满是意外和惊喜。 鹿辞当然知道他是为何惊喜。 ——那间屋子正是他从前在秘境的住处,里头除了寻常所用外还有不少稀罕之物,各种兵器更是齐全。 跨过门槛,鹿辞掸眼一扫便已确认屋中大部分东西都还在,与自己当年身死时差别不大,而此时江鹤已经走到靠墙的长案边拿起了一双匕首,将它们抽出短鞘细细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好东西啊!”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将其中一把别进了腰间,另一把随手抛给了鹿辞:“喏,不谢。” 鹿辞眼看着他拿自己的东西送自己还一副“我赏你的”模样,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但却也没多说,从善如流地把匕首往腰侧一插,提醒道:“走吧。” 此次逐赦大典的考题毕竟是找卷轴,而今他们已是耽误了不少时间,若再继续拖延下去胜负委实难料。 江鹤自然也知此节,且目下手中有了武器更觉稳妥,二话不说便跟着鹿辞行出了屋去。 此处屋宇鳞次,地形相比林中复杂许多,加之浓雾弥漫看不清远处,叫人根本无从知晓该往哪个方向寻找那棵树的下落。 江鹤朝四下看了看,问道:“往哪边走?” 鹿辞朝旁随意一指:“这边。” 江鹤也不多问,跟着鹿辞就往那方向走去。 经过几次转角岔路时,鹿辞都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继续前进的道路,对于自己熟悉秘境这件事他并未打算遮掩,反而想借此试探试探江鹤的反应。 江鹤没有问,一直没有。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鹿辞会对前进的方向如此笃定,只是一路紧跟他的脚步。 鹿辞于是心下了然:先前江鹤没有打探姬无昼说了什么恐怕并不是因为他不好奇,而是因为他已经笃定姬无昼透露了那棵树的位置,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问,只要跟紧自己就好。 思及此,鹿辞不由苦笑:虽然事实并不如江鹤所想,但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鹿辞前往的方向是秘境的正中,那里和外围密林一样,同样也被郁树笼罩,仿佛两个碧色同心环将方才路过的居学之所环夹当间。 只不过,正中密林的地势比外围和居所都要高出不少,轮廓又形似圆台,从前没有迷雾遮掩时从岸边看去会觉得它仿佛秘境所戴的一顶碧色冠冕。 眼看着又入树林,江鹤连忙继续在周围树冠上寻找卷轴,却是越找越百思不得其解——这里所有树分明都长得几乎一个模样,哪里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的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座林子的正中,也即整个羲和洲的正中有一汪清池,清池中央长着一棵名为“春眠”的古树——此树岁逾千载,树冠庞大到足将整个池面遮掩其下,枝上无花无叶,而是生长着如棉絮般的团团纤丝。 在鹿辞幼年的记忆里,那些纤丝原本是樱粉色,使得整个树冠从洲岸边远看像是镶嵌在那中央碧冠顶上的粉色绒珠。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纤丝的颜色逐渐淡为雪白,树冠也就仿佛变成了飘在秘境正中的一团白云。 如今秘境被浓雾笼罩,从远处自然已是看不见春眠的树冠,但二人此刻入林已深,鹿辞知道不消片刻江鹤就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鹤立鸡群”。 又走了一段后,前方树木渐稀,已是隐隐可见那处清池的边缘。 那池名为“镜池”,据说曾是师门设下的思过之地,只是师父鹊近仙向来不拘小节,同门中也从未有谁犯过大错,所以“思过”之用几乎不曾派上过用场,倒是被幼年时的他们当成嬉戏之所居多。 此时镜池之上的迷雾中,春眠硕大树冠的轮廓已经隐约显现了出来。 鹿辞原本都做好了听见江鹤惊叹的准备,却不料抵达池边看清眼前场景时,先大吃一惊的反倒是他自己。 ——镜池水面有三条从不同方向通往中央春眠的凸石小径,而此时三条小径周围…… 全是尸体。 镜池春眠 那些人身着囚服,正是与他们一同来到秘境的囚犯,其中一人定定站在落脚石上纹丝不动,余下众人则都横七竖八地漂浮在周围水面上,俨然都已是尸体。 春眠的树杈上极为显眼地搁着一只金色卷轴,而站在石头上的那人却只低头站在那里,根本没有要上前去取的意思。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鹿辞和江鹤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根本无法理解眼前所见——若说水中尸体都是在接近卷轴的过程中因厮杀而死,那石头上的那人既然已经占得先机,为何不去取卷轴,却要呆立在那里驻足不前? 思及此处,江鹤冲着池中喊道:“喂!” 那人毫无反应。 江鹤刚欲再喊,那人忽然直挺挺朝旁倒下,“噗通!”跌进池中溅起大片水花,而他却根本没有丝毫挣扎,仿佛只是一块不小心被推倒的石雕。 江鹤张着嘴愣了片刻,不可思议道:“被我吓的?” 鹿辞没有理他,沉默地看向春眠上的卷轴,心知这当中必有古怪,但逐赦大典的考题是取得卷轴带出秘境,而今卷轴近在眼前,无论如何也须得试上一试。 犹豫片刻后,鹿辞终于还是迈步往最近的那条石径走去。 “欸!你干嘛?”江鹤连忙跟上他,“你要过去?” 鹿辞不答,径直走到池边,江鹤眼看着他要踏上石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喂,我可先说好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救你!” 鹿辞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不落井下石我就谢天谢地了。随即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第一块石头。 这镜池是他少时常来之处,春眠的树冠更是他捉迷藏时惯选的藏身之所,这几条石径他曾来回走过千百次,哪怕是闭着眼也能清楚地记得每块石头的位置。 他直视着春眠稳步踏前,不去想周围满池尸体,告诉自己这里还是当初那块清幽宁静的乐土,而自己仍是当年那个要去树冠里躲藏的孩童。 江鹤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变故,然而左等右等不仅什么也没等来,反而眼睁睁看着鹿辞安然无恙地接近了对岸,心中顿时焦躁了起来。 石径本就不长,鹿辞很快便迈过了最后一块垫脚石,稳稳踏上了池心土地。 “靠!”江鹤连骂自己蠢货,连忙跨上石径往对面冲去。 鹿辞头也不回地走向春眠,三两步行至树下,抬足点上树干借力轻巧一跃便已将卷轴够到手中,然而就在他收力落地之时,忽听身后江鹤道:“谁?” 鹿辞立刻回头看去,便见江鹤已是跑过了大半石径,没两步就能上岸,但此刻的他却是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池中漂浮的一具尸体。 鹿辞以为他发现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尸体一动不动并无异样,不由奇怪道:“怎么了?” 江鹤没有说话,依旧静静低着头,鹿辞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微微皱眉:“江鹤?” 毫无反应。 鹿辞心道不妙,迈步缓缓朝石径走去,一边走一边细细观察着江鹤,便见他不仅动作不变,就连眼睛也眨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走到江鹤面前,鹿辞抬手晃了晃他,见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心中纳罕:他这模样似乎与方才那人如出一辙,可这到底是怎么了?若说是这石径有问题,那方才自己走过为何安然无恙? 想着,他再次顺着江鹤目光看向池中,却仍旧没发现那尸体有何异常。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之时,余光突然瞥见水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鹿辞还当是自己眼花,连忙定睛看去,一看之下顿时头皮一麻——水中自己的倒影竟像是活了一般,此时正在缓缓靠近水面! 那张属于宋钟的阴柔面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待到贴近水面之时,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森然的冷笑! 猛然间,周遭开始天旋地转,鹿辞眼前霎时一黑,紧跟着便知觉尽失。 黑暗,寂静。 如坠深渊。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叫卖打破寂静:“霍老爷!新到的茶叶您尝尝?” 与此同时,耳畔嘈杂声渐起,眼前也开始浮现朦胧景象。 鹿辞定了定神,便发觉自己竟已身处闹市之中,此时乃是夜晚,但这夜市却灯火连绵热闹非凡。 他刚准备再仔细看看,突然感觉自己的目光转向了街边一家茶叶铺,自己的双脚更是朝着那店铺走去,口中笑道:“是吗?拿来我看看?” 鹿辞一怔,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附身在别人的身体里,他无法控制这人的身体,却能观其所观触其所触,与其五感共通,甚至能知其思绪。 这身子的主人“霍老爷”走到铺前,门口方才叫卖的那女子立刻领着他进了门,招呼铺中小厮拿来新茶展示给他,娇笑问道:“如何?这可是刚到的明前茶,要不是我特意给您留了些,昨儿个可就卖没了!” 霍老爷心中颇为不屑,眼前这女子是个寡妇,在丈夫去世后独自撑起了家里的铺面,人是出了名的艳,嘴是出了名的甜,但却像只狐狸般狡猾,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好听话信一分都算多的。 霍老爷虽这么想着,倒也不拆穿,笑眯眯抬手在她脸颊上一勾:“看着倒是鲜嫩,就是不知尝起来如何啊?” “哟,瞧您说的,我还能诓您不成?”女子斜睨他一眼,拽下他的手赌气道,“要不我这去就给您泡一杯尝尝?” 她作势转身就要走,霍老爷一把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拖拽回来:“那倒不必,你说的我还能不信?” 说罢,他扭头冲着身边随从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付钱?” 随从赶忙照办,女子这才满意地笑盈盈回过头来。 霍老爷一手勾着她的腰,另一手拨了拨她的耳垂道:“茶是不必尝了,至于你嘛,什么时候让我尝尝?” 女子嗔瞪他一眼将他推开,戳了戳他的腮边道:“您可真是不害臊,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霍老爷一听这话,不由抬手摸了摸腮边的几道粗长伤疤,心中闪过一丝不悦,脸色眼见地沉了下来。 女子一看,心知说错了话,转了转眼珠找补道:“您不过就是买了几包茶叶,怎的还要我倒贴不成?” 霍老爷面色稍缓,戏谑道:“那改明儿我把这铺子买下来?” 女子狡黠一笑:“那倒是可以考虑。” 此时店中小厮已将茶叶包好,女子转身接过塞进霍老爷怀中:“我可就等着您来买铺子了啊?” 霍老爷哂笑,将茶叶抛给随从,又顺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等着吧。” 说罢,转身带着随从离去。 出了店铺沿街向前,随从试探道:“老爷,这茶叶?” 霍老爷压根就没把这茶叶放在眼里,方才买下也不过是想趁机揩油,摆摆手:“丢了吧。” 随从连忙道:“别呀,丢了怪可惜的……” 霍老爷心知他是自己想要,不耐烦道:“不丢你就自己留着,哪那么多废话?” 随从讨好一笑:“嘿嘿,谢老爷!” 不消片刻二人已是到了街口,转角处一间青楼出现在眼前,门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立刻眼前一亮蜂拥围上。 “哎哟,霍老爷——” “您可算来了,这都多久没见着您了?” “我还当您把咱们给忘了呢——” 霍老爷笑眯眯胡乱应了几句,转头吩咐随从道:“你在这等着。” 说罢,左拥右抱地迈入门中。 堂中灯火缱绻恩客满堂,轻纱红帐之中歌声琴声伴着娇声嬉笑此起彼伏,姑娘们围在身边温言软语,直叫人飘飘欲仙。 “哟,霍老爷来啦?” 穿梭在堂中四处招呼的老鸨立刻堆笑迎上前来,对那一众姑娘们挥了挥帕子道:“去去去,今日霍老爷可是来尝鲜儿的,用不着你们伺候,都自个玩儿去。” “尝鲜?”姑娘们皆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转恍然大悟,推搡着他蹙眉嗔怪道,“霍老爷——怎么连您也换口味了?” 霍老爷被推得舒服得很,也不答话,只一脸享受地听着。 姑娘们顿觉没劲,哼哼唧唧地四散而去。 老鸨连忙领着他往楼上去,一边上楼一边谄笑道:“我就估摸着您这会儿该到了,已经安排他去梳洗更衣了。” 霍老爷眉梢一挑:“不是说他卖艺不卖身,倔得很?” “可不是嘛!”老鸨连忙苦着脸邀功,“我可是好说歹说劝了好几宿呢!您看看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容易才劝通了呢!” 霍老爷轻蔑一笑,阴阳怪气道:“那算我没白花那几百两银子。” “那是那是,”老鸨赶忙堆笑附和,领着他进了一间空房,“您先在这稍坐,我去催催他。” 霍老爷没有多说,进屋环视了一圈后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他是这青楼常客,几乎吃遍了楼中所有姑娘,这每间屋子里有几个杯盏几副纸砚他都如数家珍。 前些天听随从说这里新来了个卖艺不卖身的俊俏清倌儿,他二话没说就让送了几百两银子给老鸨,指名要那清倌儿变红倌儿。 他知道老鸨爱财如命,为了赚那银子再难啃的骨头估摸着也能啃下。果然,今日下午老鸨就遣人来说一切安排妥当,邀他晚上过来尝鲜儿。 “咚咚咚。” 屋门几声叩响传来,随即被缓缓推开。 “霍老爷,人我给你带来了!” 老鸨喜笑颜开地侧开身去,只见一身形修长的红衣少年抱琴出现在门外,眉清目秀青丝如瀑,面上虽无笑意,但那双清冷眸中流转的波光却更为摄人心魄。 霍老爷顿时眼前一亮,而此时“旁观”着一切的鹿辞却是惊愕难当。 宋钟?! 他虽只是在牢中借着水洼潦草看过一眼,但这张脸极有特点,他绝不会记错。 真正的宋钟已经死了,而被自己借尸还魂的宋钟躯体还在藏灵秘境,那么眼前这个宋钟…… 这一瞬间,他猛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经历什么——他并非“附身”在这霍老爷身上,而是在经历霍老爷的一段记忆,一段在宋钟入狱之前发生的,他和宋钟之间旧事的记忆! 不等他继续深想,老鸨已是领着宋钟到了桌边,俯身凑近霍老爷低声道:“霍老爷,他可还是个雏儿呢,您悠着点儿啊。” 霍老爷轻笑乜她一眼,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老鸨识趣地点了点头,路过宋钟时拍了拍他:“好生招待着啊。” 说罢,扭着腰肢跨出门槛,转身带上了房门。 霍老爷肘支桌面,摸着下巴笑看着宋钟,老道地搭讪道:“叫什么名字?” 说罢,他随手一指桌边:“坐。” 宋钟将手中抱着的琴放在桌上,从善如流地坐在了桌前,道:“宋钟。” 霍老爷不由皱眉:“啧,这谁给你起的名儿?这么晦气?” 宋钟道:“我娘。” 霍老爷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说呢,妇道人家就是粗浅。” 宋钟置若罔闻,抬手搭上琴弦:“霍老爷想听什么?” 霍老爷心觉好笑,心说我什么也不想听,就想一亲芳泽,但转念一想如今肉都到了嘴边,他也没必要操之过急,便无所谓道:“就弹个你最拿手的吧。” 宋钟没再多说,信手便拨动了琴弦。 霍老爷的目光扫向了搭在琴上的那双纤长玉手之上,满目皆是垂涎。 而此刻鹿辞透过他的双眼同样也在观察那双手。 没有伏灵。 此时宋钟的一双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佩戴任何饰物。 这个时候的他还未得到伏灵吗? 那他究竟是何时,从何处得到的呢? 还有,宋钟的卷宗里从未提到过他还有从事青楼小倌的经历,那现下这段“往事”究竟发生在何时? 宋钟旧事 修长手指轻勾慢挑之下,琤琤悦耳琴音流淌,时而如间关莺语,时而如幽咽泉流,仿佛一道屏障将屋外旖旎春音隔绝了开去。 琴音久久未停,霍老爷却是逐渐心不在焉起来,先是倒了杯酒饮下,复又左顾右盼片刻,最后终于起身朝着宋钟负手踱步而去。 站到他身侧后,霍老爷静立片刻,而后伸手在那琴弦上轻轻一拨,随即顺势覆上了宋钟的手背。 宋钟身子一僵,手下琴声戛然而止。 霍老爷的手顺着他的手腕小臂一路向上游走,直至搭上肩头后,手指在他颈侧轻轻刮搔了起来。 宋钟静了片刻,道:“霍老爷是不是太心急了?” 霍老爷俯身在他耳边油腻道:“那还不是被你撩拨的?” 说着,他的手顺势往下一滑捏住宋钟腰带轻轻一扯,衣襟顿时散开,宋钟一把抓住他的手道:“霍老爷都这把年纪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他这话的语气完全不同方才,带着一丝玩味,又带着几分挑衅,惹得霍老爷只觉心痒难耐,暧昧道:“力足不足,那不也得试了才知道?” 说着,他伸手搭上宋钟衣领就要剥下,宋钟却是忽然起身后退了一步,将被扯下的衣肩捞回肩上,抬起夹着纸包的左手指尖晃了晃:“试就不必了,不如来点实在的。” 霍老爷眯眼道:“这是何物?” “合欢散,”宋钟道,随即拿过桌上酒杯,拆开纸包将里头的粉末倒进酒中,端杯递上前去,“霍老爷不会没听过吧?” 这合欢散乃是青楼常用的“助兴”之物,霍老爷这个花丛里来去的老色胚自然不会陌生,他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少年竟还会准备此物,不由调笑道:“我还当你是只乖猫,没想到竟是只贪吃的老饕?” 宋钟不答,转了转手中杯子,意思很是明显——你喝是不喝? 霍老爷一弯嘴角将杯子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角亮出杯底道:“这下满意了?” 宋钟接过空杯放回桌上,转身往房中深处的桌案走去:“药效还需稍待,正好我准备些东西,你先去床上等着吧。” 霍老爷立刻想到了脂膏等物,心中暗笑,甚至有些怀疑这所谓的清倌到底是不是个雏儿,但此时眼看就要上手,他也不欲破坏气氛,十分配合地上床躺下静候了起来。 房中烛火摇曳,屋外偶有隐隐娇嗔传来,被房门阻隔后听在耳中并不真切。 屋中大抵还是静的,霍老爷美滋滋地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宋钟那边的声响。 左等右等还不见他过来,却依稀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之声,霍老爷扬声打趣道:“怎么着?弹琴不够,还要吟诗作画?” 话刚说完,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嗓子奇痒无比,想咳两声却发不出声来,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捂喉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无比酸麻,根本动弹不得。 他心中顿时一慌,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却只发出了几声气音,如同粗喘一般! 正在这时,宋钟的脚步声从案边传来。 霍老爷赶忙转着眼珠看过去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状,却不料宋钟路过床边时连瞥都没瞥他一眼,径直走到酒桌边掏出一块纸片在烛火上点燃任其焚尽,化作一个小小光点,而后拎起了桌上酒壶,这才转身朝床边走来。 霍老爷定睛一看,只见他右手拎着酒壶,左手中却抓着一沓宣纸,心中不禁纳罕:他在案边准备了半天就准备了这么些纸?他拿纸作甚? 不及多想,宋钟已是行至近前。 他侧身在床沿边坐下,将手中酒壶和宣纸搁在面前,而后抬眼望向霍老爷,直接无视了他张张合合的那张嘴,用一种冷淡到如同一潭死水的目光静静与他对视了半晌,忽而轻声道:“霍老爷,我这张脸,你可觉得熟悉?” 霍老爷先是满腹狐疑地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竟和他府上从前的一个浣衣女子颇为相似,此时记忆中那女子的面孔缓缓与眼前少年重叠,几乎不差分毫! 宋钟见他双目惊瞪,知道他已然想起,缓缓道:“他们都说——我与我娘长得很像,像她一样好看,也像她一样……令人垂涎。” 最后四字语气森寒,霍老爷心中狂跳,一连串关于那女子的记忆霎时涌入脑海! 霍府本有专人负责浣衣缝补,然而有次一个家丁偶然在别处看到了那女子,觉得甚是美貌,一打听之下才知她是四处为人浣衣缝补的散工。 想到自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好色,家丁心中大喜,忙投其所好将此事告知于他。 霍老爷果然来了兴趣,立刻让那家丁将她找来府中,一见之下顿时惊艳,当即便许下高价令她常来府中浣衣。 头前两次,他只不过是趁她浣衣之时借机搭讪几句,可越是近看越觉秀色可餐心痒难耐,第三次便忍不住开始有意无意地上下其手,谁知那女子颇为警惕,慌忙称自己有急事便匆匆离去,且之后再请她也一再推脱。 吃不到的总是最馋人,霍老爷越想越是不甘心,总想寻个法子将她给办了。也就是在那时,当初发现那女子的家丁又给他出了个主意。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再也没人找那女子上门浣衣缝补,因为坊间皆传她手脚不干净,在霍府做工时偷拿了不少东西。 女子枉遭不白之冤,还因此断了生计,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再去霍府,恳求霍老爷出面为她澄清谣传。 霍老爷奸计得逞,却装作对她先前态度很是不满,将她晾在院中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大度”地松口让她进了屋,告诉她想让霍府出面澄清也不是难事,只需——伺候他一晚即可。 女子当即愠怒转身要走,霍老爷瞬间原形毕露将她一把扯住,连拖带抱地拽进房中,不顾她的挣扎反抗也要霸王硬上弓! 惊叫哭喊响彻霍府,府中众人却都装聋作哑置若罔闻,甚至还有小厮家丁聚于门前听声窃笑。 然而那女子身形虽小,抵死顽抗的力气却出奇得大,不知在霍老爷身上留下了多少抓痕,抓破腮边那几道更是深可见骨,疼得霍老爷恨不得狠狠掐死她! 眼看自己竟无法得手,霍老爷怒不可遏,直接唤来府中数名壮丁拖她去柴房轮番打骂欺辱,最后就那么将衣衫不整伤痕累累的她拖出府门,丢上了熙来攘往的大街! 那之后,霍老爷再没见过那女子,也丝毫不在意她去了何处,若非脸上疤痕犹在,他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而如今…… 霍老爷惊恐地看着眼前少年,整个身子都因恐惧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 明明是在问话,可宋钟却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回答,他俯身凑近几分,用耳语般极为轻缓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跳,井。” 说完,他直起身睥睨着霍老爷,又问:“你知道跳井是什么滋味么?” 霍老爷此时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只恨不能立刻跪地求饶,却只能颤抖着双唇微微张嘴,用眼神祈求他放自己一马! 宋钟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森然的冷笑,与先前镜池中的倒影一模一样。 他低头从眼前的一沓纸上拿起一张,抬眸直视着霍老爷的眼睛:“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在霍老爷恐惧的目光中,宋钟如凌迟般极为缓慢地伸出双臂,一寸一寸将那张纸悬到了霍老爷上方,端而正之地盖在了他的脸上! 随着霍老爷视线被阻,鹿辞也顿时再无法看见眼前情形,但他心中已是无比清楚宋钟接下来要做什么。 ——贴加官。 此乃一种极端酷刑,是将薄纸一层层覆于人面淋湿,令人如溺水般一点点窒息而亡。待到人死纸干之时,纸张会因紧紧贴合面部而定型成人脸的模样,犹如戏曲中“跳加官”所戴的面具。 方才随着霍老爷的回忆看见他那段禽兽不如的过往,鹿辞只觉此人该当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他丝毫也不意外宋钟会用这种凌迟般的酷刑来为母报仇。 而此时霍老爷的身份也已昭然若揭——他就是宋钟卷宗里的被害人,那个被宋钟杀死的富商! 明白这一点后,鹿辞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刚才并没有在宋钟手上看见伏灵,还曾推测他此刻尚未得到。但是按照宋钟的卷宗所述,宋钟是在杀人得手后当场被捕入狱,之后便被押到了悬镜台。 这也就是说,他在杀死霍老爷后便会立即入狱,并无机会再去别的地方,那么如果他此时还未得到伏灵,难道会是在入狱后才得到的么?还是说,他现在其实已经得到了,只是没有戴在手上? 不等鹿辞继续分析,冰凉的液体已然倾倒在纸上,薄薄的纸张立刻被浸透贴服于面,辛辣的酒味刺入鼻中,眼睛也被辣得火烧火燎。 第二张纸覆上,口鼻被阻塞之感顿时明显,穿透湿纸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霍老爷的所有感受鹿辞都在同步经历,仿佛正在经受酷刑的不是霍老爷,而是他自己! 急促呼吸间,他脑中惊雷一炸,猛然明白了镜池到底对囚犯们做了什么。 ——以水为镜,返照其罪! 镜池将囚犯们拖入被他们所杀之人临死前的回忆之中,让他们亲眼目睹自己是如何行凶,亲身经历被杀之人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难怪洛寒心会说凡是经历过逐赦大典的人都会洗心革面——试想如果宋钟杀害霍老爷没有正当理由,如果前往秘境的是他本人,那么此刻他目睹和体会的便会是“自己被自己虐杀”的过程,如此诡异恐怖的经历如何能不令人肝胆俱裂悔恨难当? 第三张纸覆上,酒液倾下的水声如丧钟一般将人拖拽进深井,酒水灌入七窍被吸进肺里,炸起撕裂般的疼痛! 在同时涌上的剧痛和窒息感中,鹿辞忽然想起那个在镜池中直挺挺倒下的囚犯,还有池中遍布的浮尸。 ——他们都死了。 难道说镜池不仅要让他们经历被害人临死前的感受,还要让他们在记忆结束之时随着被害人命丧黄泉? 霍老爷浑身都开始震颤抽搐,几乎已经是在苟延残喘,而鹿辞也随着窒息感愈发强烈而脑中混沌了起来。 这种濒死的感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当年在秘境临死前同样也是这般迷糊昏沉。 借着所剩无多的几丝清明,他心中不由苦笑:宋钟啊宋钟,你这身子还真是命途多舛,我不过才将它借来数日,却已是屡屡身陷险境,如今眼看又要留它不住,果然还是命里无时莫强求么? 窒息,晕眩。 黑暗,耳鸣。 鹿辞的思绪愈发混乱模糊。 而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时,耳畔却忽然回响起了三个字! ——“别当真。” 这是姬无昼在秘境外对他说出的那句耳语,鹿辞一路上都百思不得其解,而此刻却是猛然一惊,霎时间醍醐灌顶! 是了,别当真! 这所有的画面和感受不过只是一段记忆,它绝不该有杀人的力量,而那些囚犯之所以会死恐怕是因为他们在巨大的恐惧和悔恨中根本无暇分辨虚实,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深信不疑,甚至将死亡的感受也一并信以为真,这才会令真身跟着被害人的记忆一起丧命! 别当真。 别当真。 别当真。 鹿辞心中默念,不消片刻发觉方才还无比真实的窒息感竟然开始逐渐消退,意识也慢慢恢复了清明! 他就像是从霍老爷身体中缓缓脱离一般,与他相通的五感开始一点点断开,拉远。 逐渐远去,远去…… ※※※※※※※※※※※※※※※※※※※※ 感谢在2020-11-11 21:00:00~2020-11-15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锦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希 40瓶;歌长夜 12瓶;醉里挑灯看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迷雾笛音 藏灵秘境,镜池。 鹿辞身子一颤,猛然从记忆中抽离了出来。 此时水中那张诡异笑脸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先前所见只是幻觉一般,唯有那些仍旧静静漂浮的尸体证明着这池中发生过的一切。 鹿辞转头看向身旁,便见江鹤依然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水面,显然还沉浸在镜池将他拖入的记忆之中。 原地犹豫了片刻后,鹿辞还是抬起左手,将伏灵递到了嘴边。 伏灵之音不仅有驭灵之能,还有控神之效,因曲调不同分为“惑心”和“清神”——对敌可“迷惑心智”,对友可“清心凝神”。 笛音无形,可威力却丝毫不亚于任何有形利器,这也是为何钟离不复和洛寒心皆对鹿辞参与逐赦大典信心百倍的原因。 先前在居所处遭遇埋伏之时,鹿辞本就可借伏灵兵不血刃地将那人制住,但甫一看清那人剑势鹿辞便知他并非狠角不难对付,这才未曾动用伏灵这张底牌。 眼下江鹤身陷记忆,鹿辞并不确定伏灵对这镜池创造的幻境是否有用,但却还是决定试上一试。 他当然知道江鹤并非善与之辈,将他唤醒指不定还会有何麻烦,但当初自己在牢中醒来时本对一切一无所知,是江鹤给他讲了悬镜台的“门道”,还将逐赦大典的存在透露给他劝他招供保命,虽然最后并没派上用场,但鹿辞到底还是承了他这份人情。 此时,鹿辞一面缓缓吹奏一面想着:若是伏灵当真能够将江鹤唤醒,那便是他命不该绝,而若伏灵不能奏效,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秘境外,石台上。 纪失言早已离开了自己的坐席,凑到钟离不复那边与洛寒心闲扯,他一贯口若悬河,此时野马脱缰般天南海北一通胡侃,惹得洛寒心频频笑骂他又在胡编乱造。 弥桑妖月沉默地喝着茶,听着纪失言的喋喋不休和洛寒心时不时的挤兑,只觉十分聒噪。 她那幻蛊仙宫向来只收女子,而此次逐赦大典的犯人中却连一个女囚都没有,若不是他们四人到齐乃是大典惯例,她压根就不想来这秘境浪费时间。 想着,她瞥了眼一贯与她一样对大典毫无兴趣的姬无昼,便见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点着杯中茶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洒在空中,看模样也是心思不在此处。 正在这时,秘境方向忽然传来了隐隐笛声,那声音空灵幽远,却又因微弱而显得似真似幻。 弥桑妖月看向秘境,定了片刻后转头朝旁道:“闭嘴!” 纪失言吓了一跳,不知哪里又惹到了她,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奇怪地跟着她往秘境看去,这才也渐渐听见了笛音。 万籁俱寂之中,那幽幽笛声顿时显得真切了起来。 弥桑妖月静静听了片刻,表情逐渐变得疑惑,忽然蹙眉站起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朝着台前走去。 纪失言也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见弥桑妖月行往台前,他也跟着走上前去。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早已听出那是伏灵之声,但此时二人却是困惑地对视了一眼,皆不明白鹿辞为何吹奏的不是对敌所用的“惑心”,而是助友所用的“清神”。 忽然,台侧传来一阵骚动,一直静静立在那里的三只灵鹿突然焦躁了起来,为首那只仰头发出一声高亢鹿鸣,带着另外两只撒蹄奔向台中,弥桑妖月和纪失言赶忙后退闪开,灵鹿一个急转飞向半空,拖着鹿舆直奔秘境而去。 这一切只在眨眼间,两名白袍女子大惊失色地追到石台边缘,眼看鹿舆已经飞出老远,回头急道:“宫主?!” 姬无昼仍旧坐在案前,眼看着那鹿舆渐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收回了目光,无所谓道:“随它去吧。” …… 秘境中,镜池上。 笛声缓缓流淌,鹿辞的双眼紧紧盯着一动不动的江鹤,不知他还剩下多少时间。 忽然,江鹤的身子猛然一颤,狠狠倒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脖子狂咳了起来。 鹿辞立刻停下吹奏扶住了他,怕他动作太大掉进池中。 江鹤连咳了不知多久,直到整个脸都涨得通红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粗喘了几声后转头看向鹿辞:“是你吹的笛?” 说着,他的目光在鹿辞身上搜寻了一遭,没发现哪里有笛子,却看见了他握在手中的卷轴,稍稍一愣,道:“你拿到了?” 鹿辞“嗯”了一声,松开了扶着他的手:“我们可以……” 忽然,一阵悦耳铃音自远空传来,鹿辞抬头看去,便见三只灵鹿拖着鹿舆正自空中俯冲而下,直奔镜池而来! 就在这时,江鹤猛然伸手朝卷轴抓去! 鹿辞余光瞥见虽慢了半分,却还是及时地缩后了几寸,谁知江鹤虽未能抓到卷轴却是抓到了绑着卷轴的丝线,一扯之下丝线顿开,原本并在一起的两根轴杆只有一根握在鹿辞手中,另一根则因没了丝线束缚向下坠去,拉着展开的卷面眼看就要触及池水! 江鹤眼疾手快地弯腰捞住那根轴杆,刚要起身忽然和鹿辞一起被从空中俯冲下来的灵鹿撞进了池中,鹿舆的玉轮从二人之间飞驰而过,绷紧的卷轴“呲啦”一声被撕成了两半! 三只灵鹿拖着鹿舆冲出老远后才在池边林中刹住脚步,而鹿辞和江鹤则各抓着一半卷轴落汤鸡似的泡在水中,隔着尸体远远对视。 二人皆是浑身湿透喘着粗气,片刻后,江鹤忽然笑了起来,扬了扬手中卷轴得意道:“看见没?这就叫天意!” 鹿辞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将手中剩下的卷轴揣进怀里,转身往池边游去。 江鹤见状赶忙有样学样紧随其后,两人游到池边爬上岸去,鹿辞就地一坐拧起了衣摆上的水。 江鹤在一旁盯了他片刻,试探道:“你生气了?” 鹿辞没有说话,其实方才在小径上他原本要说的正是“我们可以将卷轴一分为二”,他想试试这样可否算作两人获胜,若不能便到时再想法子。 他料想江鹤应该也不会拒绝,却没想到半路竟会“飞来横祸”引他分神,使得他不仅没能把话说完还险些失手丢了卷轴。 江鹤见他不言,不屑地看向一旁道:“嘁,有什么可生气的?不就是抢了你一半卷轴么?” 鹿辞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看他还能说出些什么谬论来。 江鹤转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忽地有些心虚,再次移开目光看向一旁道:“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也没打算恩将仇报。刚才卷轴就算抢来我也是要撕一半给你的,我只不过想试试看看他们会如何定夺,如果能算作两人胜出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便将这一半还你,我认输便是。” 鹿辞有些意外,着实没料到江鹤不仅也想到了这一招,还做好了认输的准备。 他能理解江鹤为什么会想“先抢到手再分你一半”,因为他不敢笃定已经稳操胜券的鹿辞会同意平分卷轴,所以唯有先将卷轴抢到自己手中才有主动权。 虽然此时这话听着像是马后炮,鹿辞也无法判断其真假,但总算他没说出“我就是抢了你奈我何”这种话,鹿辞已是如老父亲般倍感欣慰。 林中的鹿舆因为太过庞大而在群树间卡了半天,此时好不容易被三只灵鹿绕着弯拖拽调头,噔噔朝着池边跑来。 鹿辞站起身迎上,为首的那只灵鹿到了他面前后立刻低下脑袋用鼻头蹭他的腰腹,另两只也是欢快地摇头摆尾,前蹄不住地在地上轻踏。 鹿辞痒得不行,一边笑一边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江鹤在旁看得好奇,这才想起来问:“它们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了?” 说完,他又像是恍然大悟般道:“是派来接我们的吧?” 鹿辞心说你想得美,但转念一想反正如今它们来都来了,总也是要领回去的,也就将错就错道:“可能吧。” 江鹤倍感新奇,忙不迭跑到一侧爬上前板,刚欲伸手掀帘,三只灵鹿突然转头对着他不满地啼了起来。 江鹤顿时有些不知所措,鹿辞忙抬手轻拍它们以作安抚,待它们终于平静下来才对江鹤道:“别进去了,就坐前板吧。” 他很清楚这鹿舆并非为接他们而来,而是被笛声吸引而至,且这乃是姬无昼的座驾,谁知道以他那古怪性子对旁人乘坐会否介怀,还是莫要太过逾越为好。 江鹤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茬,没再多说,老老实实扮作车夫在前板边坐了下来,而鹿辞则绕到另外一侧,同样跃坐了上去。 刚一坐稳,三只灵鹿便齐齐后退了几步留出前方空地,而后一个冲刺狂奔向前,在临近池边的瞬间腾空而起跃入半空,朝来路奔去。 …… 秘境外,石台上。 笛音虽已消失,弥桑妖月却仍站在台前看着大雾弥漫的秘境,纪失言在她旁边听到现在也没回忆起那笛声到底在哪听过,此时没话找话道:“吹得还挺好听哈?” 弥桑妖月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个蠢货居然什么都没听出来? 正在这时,一阵缥缈铃音从远空传来,众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只见迷雾深处出现了一团越来越清晰的影子,片刻后便已现出三只灵鹿的身形。 它们向着石台飞奔而来,到了不远处俯冲而下落于草地,借着冲劲又慢跑了一段,终于缓缓停下了脚步。 鹿辞和江鹤跳下鹿舆往阶前行来,岸边船上和石台上众人皆是诧异万分,他们没料到会有人乘舆而归,更没料到从秘境出来的人竟会有两个。 然而,弥桑妖月心思却并不在此,还未等二人上到阶顶便已问道:“刚才谁吹的笛?” 鹿辞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既然灵鹿会被吸引到镜池,便说明笛声足以传出秘境,而台上这些人自然也同样能听见。 笛声并不稀奇,但能驱使灵物的笛声却并不多见,台上这几位从前在秘境都是亲眼见过鹿辞以伏灵驭灵的,此时就算猜不到借尸还魂这么深,但要联想到伏灵恐怕并非难事。 想着,他屈起手指用拇指盖住了伏灵,可这一微小的动作也没能逃过弥桑妖月的眼睛。 她迈下几节台阶一把抓起鹿辞的手腕抬到眼前,伏灵顿时无所遁形,弥桑妖月惊疑不定道:“你是什么人?” 鹿辞心中一颤,他原以为她最多会问这伏灵从何得来,却不料她竟直接质疑了他的身份。 忽然间,他想起师姐从前曾因好奇而向自己借过伏灵试着吹奏,但自己教了她许久她却也没能吹出声响来,所以她或许不仅知道伏灵能够驭灵,还知道这东西并非任何人拿到都能正确吹奏。 思及此处,鹿辞心下了然:恐怕此时师姐心中的猜测已经离真相不远,只是一时间还未敢完全确定。 “哦!我就说这笛声听着耳熟嘛,这不是阿辞的那什么……叫什么来着?”纪失言先前半天没听出那笛声的蹊跷,此时一见伏灵才恍然大悟。 钟离不复和洛寒心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忧虑,思索片刻后,钟离不复正要开口救场,忽听一声懒懒道:“这大典是不是该结束了?” 一直坐在案边无所事事的姬无昼不知何时已是起身上前,压根没理会他们在盘问什么,径直走到台边向下睥睨道:“卷轴呢?” 洛寒心一见这情形,赶紧推着钟离不复也到了台边,劝道:“师姐,大典还没出结果呢,你要有什么疑问不如先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说?” 弥桑妖月定定看了鹿辞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转身回到了台上。 鹿辞稍松了口气,和江鹤一起在众人注视下从怀中掏出了各自的一半卷轴,拎着轴杆将其垂开展示了出来。 纪失言大惊小怪道:“哟,一人一半?这可怎么分胜负?” 钟离不复自然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卷轴一分为二的情形此前从未有过先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但好在此事本就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于是看向其他几人道:“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定夺?” 弥桑妖月原本并不关心到底谁会胜出,可如今心中已然有了偏颇,只是眼前两半卷轴就连长度都一模一样,她纵是想要偏袒也寻不出个由头。 就在这时,姬无昼突然哂笑了一下:“如何定夺我不管。” 说着,他信步迈下台阶站定在鹿辞面前,再次勾起他的下巴道:“但这个人——我要定了。” ※※※※※※※※※※※※※※※※※※※※ 目前每章发出之前其实都已经精修过,不过毕竟我一人两眼难免会有疏漏,所以偶尔看见封面提示“有修改”不用点进来,那是我在补改遗漏的错字或语病,不会改动剧情和内容,看到“有更新”再点就可以啦=w= ps:这本书为了保证内容紧凑充实,在第一遍粗修时就已经删减了5w多字我认为不必要的赘述,剩下的基本都是按照主题划分的大长章,章节主题详见目录页“内容提要”,那是我留的小彩蛋,爱你们=w= ———————— 感谢在2020-11-15 21:00:00~2020-11-17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景殇秋 2个;锦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哒哒哒 10瓶;醉里挑灯看剑 8瓶;wend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好事成双 鹿辞直视着他的双眼,眼中是藏不住的讶异,而一旁江鹤却是听得一阵肝儿颤,心说怎么着?这就胜负已分了? 弥桑妖月本就看不惯姬无昼许久,此时见他又是这般目中无人,讥讽道:“你说要就要?暂不论胜出的是不是他,即便是,他要去哪宫也是他自己说了算,你凭什么帮他决定?” 姬无昼抬了抬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偏头不紧不慢道:“师姐如此激动作甚?幻蛊仙宫向来只收女子,他们二人谁胜出,要去哪,又与你何干?” 弥桑妖月顿时来了脾气,争锋相对道:“幻蛊仙宫收男收女那也是我说了算,今日这规矩我还就改了!” 说罢,她直接看向鹿辞道:“你可愿来我宫中?” 鹿辞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而江鹤眼看这都开始抢人了,赶忙不敢再装空气,出声提醒道:“那个……几位天师?现在就让他选去处是不是早了点儿?” 弥桑妖月这才发现自己的偏袒之意似乎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些,心中不由暗骂姬无昼将她带偏,转向钟离不复和纪失言道:“二位师弟有何看法?” 纪失言本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摇着扇子美滋滋乐了许久,此时被问及才意识到这事和自己也有关系,连忙轻咳了一声敛了神色,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依我看呐,这卷轴一分为二乃是天意,所谓天公作美,好事成双,花开并蒂,相得益彰,福无双至,祸不单——” “闭嘴!”弥桑妖月眼看他又开始口不择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转向钟离不复道,“你说。” 钟离不复看了看鹿辞和江鹤,这两人都是他安排的人选,任何一个获胜对他来说都已是计获事足。刚才见他们各拿出一半卷轴时,他就已经想过若能算作两人同胜岂非更是锦上添花,只是当时碍于其他人都未表态,他也不好贸然提议。 而如今纪失言那话虽未说完,却显然已经表露出了这种意思,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道:“纪师兄所言不无道理,既然镜池和卷轴都未能令他们分出胜负,或许天意就是如此,我看我们也不妨就顺应天意判他二人同胜,师姐以为如何?” “对对对,知我者莫若师弟也,”纪失言笑呵呵附和道,“我方才不也就是这个意思么?师姐还不让我说完,真是……” 弥桑妖月瞪了过去,纪失言瞬间怂兮兮闭了嘴。 江鹤心中窃喜,心知只要弥桑妖月和姬无昼不反对这事就算是定下了,立刻满怀期待地看向二人等他们表态。 弥桑妖月轻飘飘瞥了江鹤一眼,无所谓道:“我没意见。” 江鹤立刻转向姬无昼,便见姬无昼连瞥都没瞥他一眼,只一副大局已定的模样对鹿辞道:“那我们走吧?” “姬无昼!” 弥桑妖月三两步走下台阶到他身侧,却不欲再和他争论,直接对鹿辞道:“不用理他,你要去哪你自己选。” 嘴上虽是说着“你自己选”,可她眼中暗示的意味却极为明显,甚至可以说得上迫切。 鹿辞心知她对自己的身份大概已经颇为怀疑,这才一心要将他带回幻蛊仙宫再行求证。 只是,此次逐赦大典他本就是奔着姬无昼而来,此时虽不愿令师姐失望,却还是坚定道:“我选渡梦仙宫。” 弥桑妖月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甚至都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判断有误,而姬无昼则是满意一笑:“本该如此,坐了我的车便是我的人,这还用问?” 说着,他随手拉起鹿辞直接往阶下行去,江鹤连忙转身跟上,急道:“天师!还有我,我也坐了你的车!” 姬无昼脚步稍顿,偏头道:“你也要来我宫中?” 江鹤忙不迭点头。 姬无昼冲岸边抬了抬下巴:“自己上船。” 说罢,头也不回地带着鹿辞朝草地上的鹿舆行去。 江鹤原地眨眼撇了撇嘴:嘿?同是大典胜出的,这咋还区别对待呢? 台上,纪失言摇着扇子凑到洛寒心身边,乐道:“欸,无昼这小子还真如愿以偿了哈?” 洛寒心得意心想:如愿以偿的该是钟离师兄才对吧?姬无昼连收两个“细作”却不自知,还当自己大获全胜呢! 钟离不复看着眼前尘埃落定的局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亦是倍感快意。 天意,这就是天意。 谁能想到姬无昼会一开始就注意到鹿辞,还如获至宝般主动将他抢到身边?谁又能想到向来只有一人胜出的逐赦大典会出现这二人同胜的结局? 姬无昼,这一回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你还能风光多久? 此时已近黄昏,整个秘境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温暖静谧,姬无昼和鹿辞坐进鹿舆后,草地上的三只灵鹿立刻调转方向奔跑离地,迎着夕阳向远空奔去。 台上的两名白衣女子来唤江鹤一同登船离洲,站在石阶中央的弥桑妖月这才回身走上石台,但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径直走到钟离不复面前问道:“他到底是谁?” 纪失言在旁听得莫名其妙:“谁是谁?” 钟离不复当然明白她问的是谁,但却镇定道:“师姐何意?” 弥桑妖月道:“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在悬镜台关了那么久,我就不信你没发现他手上的伏灵!” 纪失言似乎这才听出了点意思,懵懂道:“哦——你说那红衣服的?嗐,阿辞他们当年出事的时候我们都离洲好几年了,指不定他什么时候把那东西送给了哪位同门带出了秘境,又在人间大陆辗转流落到了那小子手上,这有何稀奇?” 弥桑妖月懒得理他,只看向钟离不复等他回答,却见他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肯透露。 “不说是吧?”弥桑妖月知道他的嘴不好撬,索性柿子挑软的捏,抬眼看向洛寒心威迫道,“那就你来说。” 洛寒心向来有些怵她,此时不能说实话却又不敢不答,只得含糊道:“我……不知道啊。” 弥桑妖月冷笑一声,刚要继续逼问,却被钟离不复打断道:“师姐这又是何必呢?无论他是谁,决定去渡梦仙宫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师姐求而不得,也用不着把气撒在寒心身上。” 这话分明是在歪曲她的意思,弥桑妖月霎时怒火中烧,但还没等她发作,钟离不复便已继续道:“况且今日一别亦非再无相见之日,师姐心中有疑大可以到时当面问他。在此之前,他是谁,去渡梦仙宫到底想做什么,师姐何不静观其变呢?”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明显暗含几分弦外之音,弥桑妖月蹙眉眯了眯眼,忽然心有所觉。 ——如果那人当真是阿辞,那么他选择去渡梦仙宫难道是为了……接近姬无昼,报当年秘境覆灭之仇? 钟离不复没有再多说,抬了抬手示意洛寒心推他上船。纪失言撇了撇嘴,也随即离去。 弥桑妖月这才不再多想,转头招呼两名弟子道:“走。” …… 东海上空。 三只灵鹿在空中一路奔驰,悦耳铃音空灵缥缈,鹿舆两侧白色轻纱飘摇在风中,被夕阳余晖染成了淡淡绯红。 姬无昼自打上了鹿舆便一言不发,鹿辞也乐得清静,望着天边夕阳一点点没入海平面,暗自期待着海岸的出现。 他前世至死也未能离开秘境,如今这还是第一次前往人间大陆,虽然明知只能从上空俯瞰而不能身处其中,却还是隐隐有些兴奋。 “在想什么?”姬无昼忽然轻声道。 鹿辞回头看去,便见姬无昼正悠然地单手撑头倚在玉栏上,神色慵懒地望着他,另一手中闲闲横转着一支形如铃兰的银色物件。 那物随着转动在他指间发出阵阵叮铃声响,鹿辞细看之下才发觉它竟是先前一直被姬无昼握在手中的那柄万铃法杖,只是此刻它已缩成烟斗大小,仿佛一支逗弄婴孩的银制摇铃。 姬无昼见他盯着法杖,伸手随意递了过去:“喜欢这个?” 鹿辞没想到他对这灵器竟然如此大方,但此时既然已经知道这是何物便也没必要再细看,于是摇了摇头并未接过。 姬无昼也不在意,收回手继续转了起来,又道:“方才弥桑宫主邀你去幻蛊仙宫,你为何不去?” 鹿辞稍怔,随即镇定道:“不是说可以自己选么?” 姬无昼饶有兴趣地追问道:“那你为何选我?” 这个问题其实鹿辞在牢中时就已提前设想过,当时也准备了不少说辞,可如今他却有了更为顺理成章的理由,坦然道:“若不是你在大典之前对我说了那句‘别当真’,我恐怕根本无法活着走出秘境,既然你救了我一命,我自然应当投桃报李。” 姬无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所以你这是在报恩?” 鹿辞想了想,道:“是。” 姬无昼似笑非笑地缓缓点了点头:“既是报恩,那往后我可就不客气了?” 鹿辞莫名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瘆得慌,却一时又摸不准它到底有何深意,正茫然间,腹中忽地传出一阵荡气回肠的“咕噜——” 二人皆是稍怔,姬无昼转头往窗外瞥了一眼,随即抬手打了个呼哨,三头灵鹿瞬间改变方向急转而下! 玉舆霎时前倾,鹿辞赶忙抓紧舆栏才将身形稳住,转头往外一看,只见窗下海面竟已接近尽头,前方不远便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间大陆。 此时天色已是擦黑,海岸边的孤山显得寂静深沉,灵鹿俯冲至海滩降落缓缓停下,姬无昼率先起身道:“走吧。” 鹿辞跟着他下了鹿舆,环视一圈后发现此地荒无人烟,唯有眼前这座孤山的山腰上隐隐有间屋子亮着微光,心中不由纳罕:如此偏僻荒凉之处竟还有人住? 姬无昼迈步朝山脚走去,鹿辞虽不明就里却也立即跟上。 此山有条碎石小径,小径并不难行,不消片刻二人便已接近山腰。鹿辞这才看清那亮灯的屋子是座双层小楼,楼前以竹篱围出一方小院,楼门边悬着面陈旧酒幡。 这竟还是间酒肆?鹿辞更觉意外。 二人入院行至门前,姬无昼抬手叩了叩,里头立马传来脚步声并着问话:“谁啊?” 须臾屋门开启,小厮模样的少年露出头来,见是姬无昼立刻惊喜道:“天师?!” ※※※※※※※※※※※※※※※※※※※※ 感谢在2020-11-17 21:00:00~2020-11-19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希、在挣扎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兮子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祈愿星河 小厮赶忙侧身让开路来,随即才注意到跟在姬无昼身后的鹿辞,愣了一下后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眼中莫名露出了些许狐疑之色。 姬无昼迈入堂中:“可有饭菜?” 刚问完,便见一张桌上搁着两菜一汤并一副碗筷,又道:“哟,巧了。” 小厮将目光从鹿辞身上收回,稀奇道:“天师是来吃饭的?” 姬无昼冲鹿辞抬了抬下巴:“他吃。” 说着,他示意鹿辞在桌边坐下,又对小厮道:“加副碗筷。” 小厮应了一声,立马转身去厨房盛了碗饭,出来却见姬无昼不见了踪影,奇怪道:“人呢?” 鹿辞指了指堂后门帘,小厮这才点头“哦”了一声,将碗筷递给他后坐到了对面。 鹿辞刚要问那后头是什么地方,小厮却已抢先道:“你是?” 鹿辞想了想该如何介绍,道:“你可知逐赦大典?” 小厮恍然道:“哦,你是悬镜台的犯……?” 鹿辞听着他将那“人”字硬生生咽回去,不由好笑地点了点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厮眨眼嘀咕道,“天师从前可还从没带人来过呢。” 鹿辞好奇道:“他常来这里?” “唔……”小厮端起碗筷斟酌片刻,“倒也不是,仙宫建起之后就很少来了。” 鹿辞听着这意思似乎是仙宫建起之前姬无昼常来,而三大仙宫建成已有十年,诧异道:“这店都开那么久了?” 小厮偏头回忆道:“至少也有……十二年了吧?我今年十五,三岁的时候跟着我哥来的。” 鹿辞道:“你哥?” 小厮点头道:“爹娘死得早,留下我们俩相依为命,我哥那会五岁,在店里打打杂,我还小帮不上忙,但也能跟着混口饭吃。” 鹿辞点了点头,心想:收留一个年仅五岁且还“拖家带口”的幼童,这店主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想着,他随意问道:“你们店主呢?” 小厮夹菜的筷子一顿,像是听见了什么诡异的问题,满脸莫名其妙:“店主就是天师啊,他没告诉你吗?” 鹿辞一怔,随即心中盘算:姬无昼离洲是在十三年前,这店至少开了十二年,也就是说他到大陆没多久就在这里开了间酒肆? 想着,他忍不住重新将这小店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觉每个角落都透着一股陈旧简朴,与姬无昼如今那奢侈浮夸的做派半点沾不上边,再一想这酒肆周围的荒凉,他纳罕道:“这里平时会有生意?” “没有啊,”小厮理所当然道,“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生意?” 鹿辞:“……”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把店开在这种鬼地方? “哦!也不是,”小厮突然又道,“头两年还是有几个的,就是那些……刚从藏灵秘境出来的人,上了岸会在这里歇歇脚。后来你也知道,秘境都没了,就再没人来了呗。”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忽地心念一动,道:“你可知十年前他为何会去秘境?” “十年前?”小厮茫然了一瞬,忽然目光一凛,皱眉警惕道,“干什么?你该不会也和那些蠢货一样怀疑秘境被毁是天师干的吧?” 鹿辞没料他竟会如此敏感,刚要出言否认便听他继续道:“我告诉你啊,虽然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得什么,但天师绝不可能干出那种事!现在你既然跟了他,就最好跟那些蠢货划清界限,别听风就是雨的!” 这一席话不仅满是袒护之意,竟还带了几分教训“白眼狼”的意思,再加上那义正辞严的口气,听得鹿辞简直哭笑不得,忍不住故意调侃道:“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凭什么敢说与他无关?” “我哥告诉我的啊!”小厮理直气壮道,“他不可能骗我。”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听着还是在迷信盲从,但鹿辞转念一想,他哥比他大上几岁,指不定还记得些细节,便问:“你哥人呢?” 正在这时,后堂门帘掀开,姬无昼拎着一挂东西迈进门来。 那是两根麻线纵横交叉吊着的几只小陶罐,罐顶上都封着红绸。 小厮一见那玩意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露出了看见鹤顶红般的惊悚表情,抬手遮嘴低声快速道:“那酒可难喝了,千万别喝,信我!” 他表情和语气堪称恳切,鹿辞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喝了会穿肠破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意思,心说这得是多难喝才能给他留下这么大阴影? 姬无昼走到桌边放下陶罐,随意掸了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道:“在聊什么?” “没什么!”小厮似乎不想让他知道鹿辞问过十年前的事,连忙抢答道,“我在跟他说小时候跟着我哥流浪的事呢。” 鹿辞不置可否,低头扒了两筷子饭,姬无昼却是一针见血质疑道:“那时你记事了?” 小厮噎了一下:“呃……多少记得一点点嘛……对了,我哥这次留在仙宫没来吗?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姬无昼道:“想他了?” 小厮真心实意点头。 姬无昼道:“那过几日让他回来一趟。” “好!”小厮眉开眼笑。 …… 吃完饭,二人没再多停留,下山重新登上了鹿舆。 灵鹿起跑奔入高空,姬无昼随手将那几提陶罐搁到了鹿辞腿上:“给你的。” 鹿辞缓缓垂眼看向陶罐:“……”什么仇什么怨? 姬无昼并未在意他的反应,又恢复了单手撑头的懒散斜倚状,道:“大陆已经到了,俯瞰人间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不打算好好看看?” 鹿辞闻言转头,从自己那侧向下看去,便见下方已是大片大片广袤平原。 此时夜幕已降,大陆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不真切,鹿辞刚觉有些失望,却忽见黑暗之中隐隐亮起一点又一点如萤火般的微光。 随着鹿舆深入大陆腹地,那些光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很快便布满了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似流淌金墨的笔尖将城镇街巷勾勒出了清晰轮廓。 万家灯火,如萤如星。 仿若人间不是人间,是浩瀚星海,而鹿舆所在的高空才是地面。 灯火缱绻,夜风轻柔,鹿辞一时间看入了迷,几乎都已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忽然间,灯海之中升起点点亮光,鹿辞还当是自己看久眼花,眨了眨眼却发觉那并非错觉——那些光点像是一群流萤自星海中缓缓飞舞而上,到了半空却忽然转了方向,如流星般拖着尾翼朝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飞去。 光亮源源不断涌上,灯海仿佛变成了一口泉眼,星光自泉眼涌出,再分为三股化作星河向三方流淌。 “那是什么?”鹿辞忍不住好奇道。 姬无昼一直撑头看着他的背影,此时听他发问才偏头往下看了一眼,答道:“祈愿符。” 鹿辞转回头,眼底尽是茫然。 姬无昼解释道:“人间遍地都是祈愿殿,殿中有三种祈愿符——祈梦,祈蛊,祈箴言。将所求之物和愿付价码书于其上,符纸便会将祈愿送往三宫。” 鹿辞思索片刻,猜测道:“然后你们凭借符上所写的价码挑选为谁偿愿,价高者得?” 姬无昼一怔,随即莞尔:“算是吧。” 鹿辞心下了然:难怪他有资本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人间富豪多如过江之卿,而人一旦饱暖无忧便容易开始追求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恐怕为求黄粱美梦而愿一掷千金者数不胜数。 鹿辞没再多说,转头继续俯瞰人间夜色和夜色中的盛景。 鹿舆前进的方向是北方,正好与那三条祈愿符汇聚的“星河”中的一条同向,三只灵鹿似乎很喜欢那些光点,时不时便俯冲而下沉入其间,使得光点散作繁星伴于鹿舆两侧,只叫人觉得满目璀璨触手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鹿舆之下的万家灯火逐渐变得稀疏,再往后便是隔了老远才见几点零散灯火,似乎已是远离了人群聚居之地。 渐渐地,就连那屈指可数的灯火也消失不见,鹿舆踏着“星河”奔过一段黑暗后,前方骤然出现了一片银光闪闪的雪原! 极夜雪域。 此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乃是人间最北的雪域冰原,终年长夜无有日光,唯明月与天星永悬于空。 关于此地种种鹿辞以往在秘境时已从书中知晓不少,但此刻亲眼所见依旧颇为震撼。 ——皎皎清辉之下,漫天大雪纷飞,皑皑白雪在月色中散发出淡淡银光,一路延伸至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随着鹿舆深入雪域,凛冽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鹿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忽觉肩上一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姬无昼的那件鹤羽长袍。 “快到了。”姬无昼道。 鹿辞看向他,见他剩下的衣衫并不厚实,犹豫片刻后,抬手将长袍拽下又递了回去:“我不冷。” 他犹记得姬无昼最是个怕冷的,从前在秘境时便畏寒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正因如此,当时听洛寒心说他那渡梦仙宫建在极夜雪域时鹿辞还很是吃了一惊,完全无法理解如此怕冷的一个人怎会选择把自己的宫宇建在这整个人间大陆最严寒的地方。 姬无昼看了一眼长袍却并未接过,仰身往后一靠看向窗外无所谓道:“不冷就搁着。” 鹿辞见他这是打定主意不肯穿回去,心道:得,算我瞎操心。索性收回手将长袍又披回了自己身上。 袍中余温仍在,御寒之效是一等一的好,鹿辞瞬间便已被团团暖意包裹,转头继续看起了前方。 目之所及的最远处,一轮硕大明月悬于藏蓝天幕,而鹿舆脚下“星河”仿佛正是通往它的一条天桥。 忽然,这条天桥尽头出现了一个“叁”字型的轮廓,以明月为背景矗立在雪原之上。 渐行渐近,鹿辞终于看清了那轮廓的真容——那是一座玉台般的百丈冰川,四周冰锥倒挂犹如瀑布,正中一条天梯直通其上,顶端赫然傲立着一座气势磅礴的巍峨宫殿! 渡梦仙宫。 此时那宫殿之内灯火通明,背后巨大明月将其笼罩当中,加之殿顶白雪寒光微微,仿佛不是人间宫殿,而是月宫里的琼楼玉宇。 凝望着这般奇景,鹿辞连呼吸都忍不住放慢了几分,而当鹿舆飞至足以俯瞰冰川的更近处时,他才发现方才所见竟还不是全部。 ——这并非一座宫殿,而是一座宫城! 最前方的高大宫殿只相当于一座门楼,其后还有数以百计的鳞次殿宇,殿宇之间清池园林一应俱全,祈愿符汇聚而成的“星河”如虹桥般从其上跨过,隐入最后方被层层宫宇遮掩的宫城深处。 祈愿符的尽头会是何处? 鹿辞不由有些好奇。 然而不等他多想,三只灵鹿却忽然不再追随星河的去向,而是急转直下俯冲向了天梯顶端的宫前空地! 鹿舆尚未着地,高大殿门却已是倏然开启,门中灯火明光倾泻而下,一群白衣弟子伴着殿中暖流鱼贯而出,朝向鹿舆齐齐行礼道:“师父!” 渡梦仙宫 鹿舆停稳,姬无昼领着鹿辞下到门前,随意扫视了众弟子一圈,道:“半夜不睡堵在这作甚?” 眼前的少年们半数得意洋洋,另一半则神色怏怏,却又都鬼头鬼脑地相互交换着眼色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答话。 被他们夹在当中的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颇为无奈,笑叹着瞪了他们一眼,道:“他们呐,还不都是因为知道今日是逐赦大典,非要在这守着猜您这回会不会带人回来呢。” 说着,她顺势看向了鹿辞,目光探寻的同时还冲他友好地笑了笑。 此女名唤东瓶,并非仙宫弟子,而是宫中掌事之一,宫中弟子衣食住行和习学操练都由他们几个掌事统筹分管。 今日正巧轮她当值,然而这帮小子到了时辰硬是不肯回房就寝,非要在这等着看个结果。 姬无昼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迈步领着鹿辞行往殿内,悠然道:“是在猜还是在赌?” 众弟子紧随其后,为首那个立刻绷不住凑上前“嘿嘿”一笑:“师父英明!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迈过门槛,殿中富丽堂皇,四周炉火旺盛,正中一条长阶通向高处宝座,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半点寒意也无。 姬无昼偏头瞥他一眼:“看你这样子是赌赢了?” 弟子得意道:“那当然!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嘛!前两回您都是空手而归,这回可不轮也该轮着您了?” 姬无昼哂笑,目视前方玩味道:“那你们可有赌一赌我会带几人回来?” “啊——?”众弟子皆是脚步一顿,纷纷回头往门外看去。 姬无昼行至长阶顶端,闲适地往那金脚兽皮榻上斜斜一靠,冲着身旁抬了抬下巴对鹿辞道:“坐。” 众弟子伸着脖子往外瞅了半天也再没发现还有什么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又回身快步追上台阶,或蹲或坐在兽皮榻周围好奇道:“还不止他一个?” “还有谁?” “男的女的?” “在哪呢?” 东瓶抬手一敲几人脑袋,挤兑道:“这还用问?既然没一起回来那肯定是在船上了?” 说罢,她又转着眼珠猜测道:“而且逐赦大典一向没几个女子,我猜另一个恐怕也是男非女吧?” 姬无昼笑而不语,但显然已是默认。 “啊?那师父您这也太偏心了吧?”为首那弟子坏笑道,“同是大典胜出的,凭什么这位能坐鹿舆回来,那位就只能坐船呢?” 姬无昼斜睨他,道:“凭他废话少。” 众人愣了一瞬,旋即哄堂大笑拍案叫绝:“哈哈哈——大师兄听见没?师父又嫌你废话多!” 鹿辞在旁看着他们手舞足蹈笑到眼泪飞溅的模样,活像在看一群猴崽子,心中好笑之余也颇为意外,着实没料到这渡梦仙宫里会是这般轻松热闹的氛围。 说起来,这氛围竟还有几分藏灵秘境的遗风——当年师父鹊近仙与弟子相处时便是眼下姬无昼这般态度,自在随意不拘小节,一众弟子围聚在他身旁没大没小嬉笑吵闹那是常有之事。 众弟子笑闹了半晌才停下,而被他们取笑的大弟子则撇嘴翻着白眼一副“我不跟你们计较”的模样,直至众人笑完才乐呵呵看向鹿辞道:“那这位以后便是我们小师弟了?” 姬无昼看向鹿辞沉默片刻,似是在考虑什么,而后忽地一弯嘴角:“不,是小师叔。” “啥?!” 众人一脸五雷轰顶的表情,鹿辞也是面色一变,却听姬无昼漫不经心道:“我看他甚合眼缘,打算过几天拜个把子。” 鹿辞暗自松了口气,其余众人则惊悚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被这“天降师叔”打了个措手不及。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终于勉强接受了事实,其中一人“呵呵”干笑两声道:“那这位……小师叔尊姓大名?” 得,又来了。 鹿辞心中默哀一声,认命道:“宋钟。” “……”众人石化。 那发问之人的嘴尴尬地张了半天,好容易才干巴巴挤出一个字:“啊……” 正在这时,大殿角落传来清冷一声:“宫主,属下有要事禀告。” 鹿辞转头看去,便见一黑衣男子正垂首抱拳站在那里,面色严肃恭敬,完全不似这帮大大咧咧的弟子。 姬无昼起身朝他走去,行了几步忽又停下,回头对东瓶道:“看着他们别聊太晚,散了送他去玉鹿阁。” 听到“玉鹿阁”三字,众弟子皆是挤眉弄眼地相互看了看,东瓶也是稍一怔,这才点头道:“是。” 目送姬无昼随那男子离去后,鹿辞收回目光问道:“他是谁?” “他呀?”东瓶道,“他叫南桥。” “嗐!你这么说他能明白么?”大弟子嫌她解释不清,自告奋勇道,“咱们宫里啊有四位掌事,东瓶西镜南桥北雪,东瓶呢,就是你面前这位姐姐啦。” 他眨着眼冲东瓶抬了抬下巴,又道:“西镜和北雪二位姐姐这次都跟师父去了东海,你应该也见过了?” 鹿辞立刻回忆起大典时站在姬无昼身边的两名白衣女子,难怪她们当时朝姬无昼行礼会称他“宫主”而非“师父”,原来她们并非弟子而是宫中掌事。 大弟子继续道:“剩下的南桥就是刚才来的那位了,他比所有人来得都早,应该算是师父的……心腹!”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莫名想起了海岸酒肆那小厮口中的“哥哥”,会不会就是这个南桥? 他垂眸思索片刻,再一抬眼却发现众弟子正在沉默地相互递着眼色,似乎是在相互推脱着什么。 鹿辞不禁有些茫然,静等了许久才听大弟子清了清嗓子迟疑道:“那个……我们有个问题啊。” 此前大弟子一直显得颇为爽快,鹿辞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这般欲言又止,道:“你说?” “不过问了你可别介意哈,”大弟子讪讪挠头一笑,“你……是怎么去的悬镜台?” 鹿辞顿时恍然:逐赦大典名为大典,实际上却还是悬镜台对犯人的一种“处决”,而悬镜台中关押的都是身负命案之人,这一点恐怕人尽皆知。 如今他“宋钟”虽然在大典中胜出,名义上是前罪尽释重新做人,但毕竟曾经是重犯,这些弟子不可能对他过往所犯之罪毫不在意。 不过,宋钟所做之事在鹿辞看来并不丢人,甚至如果易地而处他恐怕也会这么做,所以他丝毫也不觉难以启齿,将他在镜池幻境中得知的往事稍稍整理了一番后坦然告知了众人。 …… “我操!杀得好!”大弟子愤然拍腿。 “就是!这种老畜生就该千刀万剐下油锅!”其余弟子也纷纷义愤填膺。 东瓶同样面露愤慨,片刻后又叹了口气,换上微笑安抚道:“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往后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安心住下便是。” 大弟子道:“对对对!小……小师叔,往后咱们不提这些糟心的了。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叫陆雁书,大陆的陆,大雁的雁——” “大叔的叔!”众人抢答。 “滚滚滚滚滚——” 众人嘻嘻哈哈吵闹一番,接着纷纷自报了家门,而后又开始好奇地打听有关逐赦大典的过程,直至东瓶忍无可忍勒令他们赶紧回屋睡觉,众弟子这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 …… 仙宫院内,月下飞雪。 领着鹿辞去玉鹿阁的路上,东瓶告诉他这“玉鹿阁”便是姬无昼在仙宫的寝殿,虽分为里外两间,但外间却一直空着,姬无昼的意思大概就是让他先暂住在那里。 穿过一处回廊时,东瓶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既然你往后要在宫主身边,有些事我得先交待给你。” 鹿辞点了点头,东瓶道:“宫主平日起居倒也没太多规矩,只一点,他每夜子时就寝,所以在子时之前,你要先替他暖好床。” “暖床?”鹿辞诧异道。 东瓶挑了挑眉:“嗯。” 鹿辞噎了片刻,懵道:“怎么暖?” 东瓶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上下打量他一遭后暧昧而又玩味地笑道:“你说呢?” 鹿辞霎时无语,半晌后才不死心地问道:“那在我来之前……都是谁给他暖?” 东瓶漫不经心道:“谁当值谁暖咯,有时是我,有时是西镜或北雪。” 鹿辞看着她理所当然的表情,心中顿时一阵腹诽:姬无昼你可真行!你这渡梦仙宫都是些什么歪风邪气?连姑娘家都如此……不拘小节?! 片刻后,二人行至一处高大殿门前,东瓶努了努嘴:“喏,就是这儿了。” 鹿辞抬头一看,果见门头红木匾额上书“玉鹿阁”三个鎏金大字。 东瓶拍着嘴打了个哈欠:“你进去吧,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往别处行去。 鹿辞目送她远去,这才回首推门而入,刚一迈过门槛便被一股强烈暖流包裹。 所谓的“外间”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地上铺着厚厚毛毡,四方墙角炉火旺盛,炉上空气在热流中颤颤晃动。 合上屋门,鹿辞解下鹤羽长袍搁在榻上,而后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拎着先前姬无昼给他的那几只陶罐。 盯着陶罐看了片刻后,他侧身在榻边坐下,掀开了其中一罐上的红绸小心翼翼凑到鼻边闻了闻,却并未闻到预想中的古怪气味,反而嗅到了一股淡淡清香。 会很难喝么? 他垂眸看着那黑洞洞的罐口犹豫了片刻,索性心一横将它递到嘴边抿了一口。 唔……好像没什么味道? 他含着那口酒感觉了一下。 哦,有点甜。 想着,他喉头一滚将它吞了下去。 酒过舌根,瞬时如一股暖流从喉头滑下直入胃腑,接着炙热升腾,甘甜辛辣并着一众奇异滋味直冲颅顶。 鹿辞眸中一亮,毫不犹豫捧起罐子又灌了几口,直至一滴不剩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任由那奇妙之感充盈脑中,沉迷半晌后心中冒出俩字:真香。 墙角滴漏发出一声清脆“咔哒”,鹿辞转头看去,发现此时已接近子时,这才想起先前东瓶嘱咐,赶忙放下罐子起身往内间走去。 内间与外间相差不大,只是稍稍宽敞一些,摆设布置并不似鹿辞所想的那般奢华,除此之外竟还透着一股……熟悉? 鹿辞看了看那床榻,又看了看其余摆设和它们所处的方位,突然发现这屋子的格局竟是和当初秘境弟子的居所颇为相似。 依着这份相似,他很快找到了用于洗漱的后室,稍作收拾后重新回到了内间。 玉鹿阁内外两间皆是极暖,暖到几乎让人头昏脑涨,鹿辞着实觉得“暖床”根本是多此一举,但转念一想姬无昼那畏寒至极的体质,却又觉得似乎不是不能理解。 行至床边,他脱下外衣搁在床头,直接掀开被子钻进了床中。 这些天他在牢中睡得并不安稳,今日大典又是入忆又是落水,再加上刚才那罐一饮而尽的酒后劲涌上,他就这么昏昏欲睡地躺着,没一会儿就渐渐迷糊了起来。 …… 午夜。 姬无昼顶着碎雪与月光从议事阁归来,轻轻推开玉鹿阁屋门,刚迈进屋内便发现外间的床上竟是空无一人。 他稍稍一怔,反手将屋门合上,行往床榻的同时目光落在了那几只陶罐之上。 ——其中一只的封口是开的。 姬无昼在榻边坐下,拿起那只罐子晃了晃,不由惊讶挑眉。 居然喝光了? 先前在鹿舆上将陶罐递过去时,他面上分明是一副“刁民要害朕”的表情,没想到…… 姬无昼忍俊不禁,放下罐子将封口重新塞好,拎起麻绳将它们挪到了桌案上。 行至内间,姬无昼一眼便看见了榻上的熟睡之人,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后乱动,他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手脚伸出床沿,像是下一刻就要翻身滚落。 姬无昼神色不明地静静看了片刻,随即放轻脚步在屋内走了一圈,将大半烛火熄灭后回到了床边。 …… 不知过了多久,鹿辞忽然觉得腰间有些发痒,皱了皱眉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屋里灯光已经变得极暗。 眯眼朝旁看去,便见姬无昼不知何时已经侧卧在了身旁,此刻正垂着长睫,单手横过他的腹部在他腰侧摸索着什么。 鹿辞身子一僵,姬无昼的手也跟着一顿,这才抬眸发现他睁开了眼,当即戏谑调侃道:“是不是我这床比外头的舒服,所以赖着不走了?” 鹿辞立刻便欲起身,姬无昼却是胳膊一紧将他牢牢箍住:“别乱动,我可刚掖好被子。” 鹿辞酒劲未过,晕晕乎乎地躺回去,心想:又说赖着不走又让别动,到底要怎样? 姬无昼见他没再乱动,这才收回胳膊转成平躺,浅浅打了个哈欠闭了眼,恩赐似的道:“行了,就在这睡吧。” 鹿辞偏过头,双眼迷离地盯着他的侧脸,目光不由慢慢落在了他铺散在脑后的银发之上,心中又想起了先前的疑问——他的头发和眸色,究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 感谢在2020-11-20 21:00:00~2020-11-22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在挣扎吗? 17个;神说要下雨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兮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并不欧气、在挣扎吗? 2个;跟着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广粼舒烟 20瓶;绝句 13瓶;未允许 10瓶;岁暖 4瓶;东·就不实名·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羲和初遇 自打重生时起,鹿辞脑中有关前世的记忆一直都散乱零星得很,但是对于与姬无昼的初见,他却是印象颇深。 那时,鹿辞在秘境所有弟子中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没有背景,二是天资聪颖。 所谓“没有背景”,是指他抵达秘境时襁褓中没有书写姓氏的木牌。 自从离洲的师兄师姐开始将人间大陆诸事书于纸上传回秘境,羲和洲便不再是一块完全与世隔绝的土地。后来积纸成书,藏书阁建起,从此尚未离洲的秘境弟子对大陆的了解日渐深入。而随着弟子们慢慢长大,这份“了解”也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天天变得微妙起来。 当年他们的襁褓中都有书写姓氏家址的木牌,本意是为了让他们离洲后寻回本家,但在藏书阁建起后,人间大陆各种世家或势力都被记述其中,秘境弟子很容易就能知道自己的背景和身份,以及这身份是否显赫,是否与其他某弟子的家族有纠纷嫌隙。 这一层认知潜移默化地将秘境弟子分门别类,甚至开始有了“高低贵贱”的地位差别。 在这种环境下,没有背景的鹿辞反而免去了被拉帮结派的困扰,游离于各个圈层之外,却又轻易可与各个圈层毫无阻碍地相处。 而相比于无功无过的“没有背景”来说,那第二条“天资聪颖”则算得是对他的一种加持——他打幼年开始学起任何东西都比旁人快上几分,无论文武总能在第一时间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且又从不藏私,乐得帮带同门,使得其不仅在秘境弟子中人缘颇佳,就连师父也从不掩饰对他的偏爱。 于是,在他屡次于秘境试炼中拔得头筹后,鹊近仙毫不避讳地赠了他一枚既可驭灵又可控心神的血玉指笛——伏灵。 …… 羲和洲岸。 “哎哎哎——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眼看着远空三只灵鹤如离弦之箭般俯冲而下,洛寒心猛晃着鹿辞大腿吼道。 站在巨石上的鹿辞被他晃得直颤,贴在嘴边的伏灵屡次脱口,原本就吹得不甚娴熟的音调更是九曲十八弯地拐上了不归路。 ——嗖嗖嗖! 三只灵鹤齐刷刷栽进密林。 鹿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巨石周围一众师兄弟拍腿狂笑,笑声在岸边草地上空响彻云霄。 鹿辞叉腰眯眼,开始认真怀疑师父是不是在耍他——这鬼东西确定能驭灵?! 某师弟在旁补刀:“师兄啊!你莫不是听错名字了?这指笛其实不叫‘伏灵’,是叫‘屠灵’吧哈哈哈哈哈!” 此人名唤童丧,比鹿辞晚到秘境几月,论资排辈叫他一声师兄,名字虽秉承了秘境一贯的丧气风,人却是个极活跃的主。 鹿辞斜睨他一眼,跳下巨石朝前走去:“少废话,过去看看。” 众人嘻嘻哈哈跟上,洛寒心抹着眼泪笑道:“该不会真摔死了吧?” 鹿辞:“……”不至于吧? 童丧夸张大喊:“夭寿咯!秘境翘楚欲以笛音驭灵,灵鹤宁死不屈坠地自尽啦!” “哈哈哈哈——童师兄你真乃奇才!”众人狂拍着他肩头赞道。 穿过外圈密林,行至学堂和居处所在,众弟子立马屏息凝神收敛步伐。 学堂中的“高阶弟子”虽已散学却逢堂考,此刻皆是正襟危坐,在大师姐弥桑妖月的监看下奋笔疾书。 鹿辞他们这帮“中阶”虽是顽皮却也不敢造次打搅,个个蹑手蹑脚飘过学堂廊外,沿着潺潺溪水爬上坡去,猫入正中密林。 甫一踏进林中,洛寒心立刻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呼……吓死我了。” 童丧打趣道:“洛师兄,你怎么比我们还怕师姐?” 洛寒心苦脸道:“我受过她的训比你们加起来都多好吧?” 童丧道:“可钟离师兄不是总护着你么?” 洛寒心直翻白眼:“他不护还好呢,只要他一帮我说话,我准被训得更惨!” 众人奇怪道:“为啥?” 洛寒心瞪眼:“我哪知道?!” 鹿辞耳听着他们插科打诨,眼睛却一直在林中搜寻,然而半天无果,当即道:“行了别扯了,都散开分头找找。” 众人“哦”着应声四散,鹿辞则继续往前行去,一路看一路找,没多久就到了春眠附近。 “啪啪”两下拍水声传来,鹿辞赶忙朝镜池奔去,甫一靠近就见池中两只落汤鹤正拍着翅膀颤颤巍巍跳上石径,又摇摇晃晃地扑腾着重新飞起。 目送它们飞出密林,鹿辞稍稍松了口气,再一低头却在春眠树冠中瞥见了第三只灵鹤的身影。 此时树杈上斜卧着个人,正一手抓着一只鹤腿,像是要将它当场分尸。 “喂!”鹿辞急道,“你要干嘛?!” 那人闻声回头,透过淡粉色的树缝漠然瞥了他一眼。 视线相触的刹那,鹿辞登时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张……俊美到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脸,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如此惊为天人的容貌他竟然毫无印象? 秘境虽不算小,但也大不到哪去,所有同门加在一起不过寥寥百余人,无论交情深浅,这么多年至少也能混个脸熟,可眼前这人样貌如此出挑,但凡自己见过必然不会轻易忘记,而今看来却是这般陌生,难道说……这么多年两人在秘境里竟然从未遇见过哪怕一次?! “你……”鹿辞下意识便想问他是谁,但一看他手中灵鹤又立刻话头一转,“你先放开它!” 听闻此言,那人从善如流地撒开手,如丢弃物般任灵鹤从树杈间坠落在地,鹿辞“啧”了一声,赶忙绕到石径边向春眠跑去。 及至树下一看,那灵鹤翅膀扑得欢腾,腿却有些一瘸一拐。 鹿辞只当它是被树上那人弄伤,蹲下细看却发现其中一只鹤腿上绑着一圈布条。 那布条很新,边缘却是细碎粗糙,看着竟像是刚从衣服上随手扯下。 鹿辞不由抬起头,便见那人衣服的颜色和布料果然和布条一样,此时垂在树干边的衣摆下有明显撕过的痕迹。 他方才……是在给灵鹤包扎? 鹿辞顿时生出了一丝小人之心的惭愧,刚要开口道谢,身后林中忽有人喊道:“欸!在这呢!” 洛寒心和童丧几人匆匆跑近,可还没到池边却又一个急刹,呆呆看了树上那人片刻,而后相互递了几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色。 鹿辞迷茫道:“愣着干嘛?过来啊。” 几人踟躇片刻,童丧面色古怪地招手道:“你……你过来。” 鹿辞看着几人表情,敏锐地发觉这气氛有些不对劲,抬头又看了树上那人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搭理众人的意思,一边心泛嘀咕一边抱着灵鹤起身朝池边走去。 刚到几人面前,洛寒心和童丧二话不说拉着他转头就走,急切之中竟还有几分仓皇。 步入林中,鹿辞立即道:“什么情况?” 童丧回头瞥了一眼,见距离春眠足够远才松开手,而后纠结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认识他?” 鹿辞也正纳闷这问题:“他谁?” 童丧与洛寒心对视一眼,大惊小怪道:“真是稀奇了,他好歹也算个‘名人’,你居然不认识?” 鹿辞见他东拉西扯,嫌弃道:“说重点。” “行行行,”童丧点头道,“他叫姬无昼,但是吧……这名字基本没人喊,大家提到他都会用另一个称呼。” 鹿辞道:“什么?” 童丧低声道:“瘟神。” 鹿辞诧异道:“为何?” 童丧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拍了拍他肩头道:“不是我说你,平时往藏书阁跑得最勤快的就是你,但你能不能别总只看些正儿八经的史册律法天文地貌?那些人间轶事百家杂记什么的你好歹没事也翻几页吧?” 鹿辞听这意思似乎是他一直以来的读书习惯让他错过了某些“人尽皆知”的东西,猜测道:“这事还跟人间大陆有关?” 童丧点头道:“关系可大了去了!《百家杂记》里白纸黑字写着呢,说他们姬姓一族自古就像瘟神,沾谁谁倒霉!” 鹿辞简直匪夷所思:“这也有人信?” 《百家杂记》他虽没看过却也有所耳闻,听说是本连著者都不知是谁的杂书,那里头写的东西也能当真? 童丧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嘿,你是不是又想说什么‘无证即无罪’,‘不可妄下定论’?” 鹿辞并未否认,他心中的确端得是这个心思,但见童丧仿佛还有话没说透,催促道:“少卖关子,有话快说。” 童丧撇了撇嘴:“得,等我想想从哪说起哈……对了,你刚才看见他头发了吧?” 鹿辞一怔,道:“这不废话么?” 童丧也不恼,耐心道:“什么颜色?” 鹿辞眨眼回忆片刻:“……灰的?” 方才只是匆匆几眼,鹿辞其实看得并不清楚,但细细回忆差不多也能想起那是一种深灰,近似于香炉灰烬被水淋湿的颜色。 童丧道:“嗯,他小时候头发不是这样的,还有他那双眼睛,你可能没发现,也是浅色,但小时候也不是。” 鹿辞莫名其妙:“那又怎样?” “欸欸欸——还是我来说吧,”洛寒心在旁听得着急,看向鹿辞认真道,“你应该知道,春眠这些年一直都在褪色吧?” 鹿辞点了点头,在他记事之初,春眠的树冠是深粉,而后这些年中一点点变淡,如今已是粉得有些发白。 洛寒心道:“那你知道它最初是什么样子吗?” 鹿辞回忆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洛寒心道:“红的,火红火红。” 鹿辞不知他说这些有何意义,但却也隐隐察觉到了某些可能,道:“这跟他有关?” 洛寒心点头道:“对,这事说起来其实也挺久远了,我们那会都还小,所以不记得也很正常。” 据年长的师兄师姐所言,春眠曾被称作“秘境祥云”,因它一直以来色泽鲜红,树冠如同被红日浸染的晚霞。 历代弟子更迭,秘境中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春眠却从来没有变过颜色,就如师父鹊近仙一般,像是个永远不老的存在。 然而,从姬无昼三岁那年发色和眸色开始变浅时起,春眠便跟着开始褪色,由红变嫣红,由嫣红变深粉,再淡为现在的淡粉。 除此之外,师父鹊近仙也像是受其影响,千百年未曾变过的如墨青丝间开始冒出白发,从无到有,从有到多,如今看上去已近乎花白。 这些变化起初十分缓慢,等大家意识到时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但只稍一联想,众人便很快发现了当中关联。 从那时起,秘境所有同门明里暗里谈及姬无昼时都会带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师兄师姐也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随着年岁渐长,这种孤立与排挤愈演愈烈,姬无昼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察觉到了周围人的侧目与避忌,但他却似乎并不在意,无人同行他便独来独往,无人相伴他便自己待着,时间久了不像是旁人在排挤他,反倒像是他在排挤所有人。 洛寒心说完这些,童丧总结道:“现在明白了吧?他被叫瘟神可不是没道理的,以后看见他离远点,反正咱们不理他他也不会来招惹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 鹿辞没有说话,心中还在琢磨洛寒心所言。 这故事听上去似是通顺得很,但细想便会发觉其实当中并无“铁证”,根本无法证明春眠的褪色和师父的白发与姬无昼有必然联系。 当然,也同样无法证明与他无关就是了。 至于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言大家为何会深信不疑,恐怕究其根源就是那本先入为主的《百家杂记》里的“瘟神”之论了。 鹿辞没再多言,出了密林安顿好灵鹤后便直奔藏书阁而去。 藏书阁共八室,分别为天地、史律、纲礼、农商、医药、技艺、书画、杂卷,前四室里的藏书他都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可后四室却还未曾涉猎多少。 这倒不是因为兴趣使然,只是他依稀记得师父鹊近仙曾说过一句:“人若是一只陶罐,那藏书阁前四室里的书便是石头,而后四室里的书则是水。” 这话的含义其实并不明确,听在各人耳中都有不同理解,而年幼时的鹿辞则将它理解为梁瓦之分——石为梁,水为瓦,筑建有先后。 此前他来藏书阁总是奔着前四室,而这一次既然带着明确目的,他便直接来到了汇藏轶事杂卷的最后一间。 杂卷数目庞大,但好在历代师兄师姐们将分类标示做得极规整,鹿辞的目光在排排书架间搜寻,不消片刻便已找到了有关姓氏家族的《百家杂记》。 然而,他原以为会在书中看到极为详尽的内容,却不料翻找到“姬”这一姓时,看见的不过只有寥寥数语: 姬,古来即有罕见之姓。其裔常隐于世,行踪鬼魅难寻,然凡其出没之处必起天灾疫病,若降灾之祸首,承瘟神之恶名。 鹿辞将这短短几句反复默念数遍,琢磨半晌后不屑嗤笑一声,“啪”地合上了书册。 这日傍晚,他踏着夕阳的余晖前往了师父鹊近仙的住所,“咚咚咚”叩响了屋门。 修编杂卷 “进来——”屋内之人懒懒道。 鹿辞推门而入,便见鹊近仙正悠闲仰卧在长榻上,双腿交叠架于扶手,右手举着本书,左手侧伸而出,在旁边小案上的盘子里摸索着揪下一只葡萄。 鹿辞一阵无语,每回面对鹊近仙他都深刻怀疑藏书阁里写的那些纲常伦理全是假的,“为人师表”什么的其实根本不存在吧? 鹊近仙把葡萄丢进嘴里,这才从书册上方露出眼睛来看向门口,意外道:“哟,小阿辞?” 将书搭在胸口,鹊近仙嚼着葡萄笑眯眯道:“来找为师作甚啊?” 鹿辞回手合上屋门,虽然鹊近仙不摆师父的架子,他却还是上前端正行了一礼,道:“师父,弟子有个疑问。” 鹊近仙道:“问。” 鹿辞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师父为何会生白发?” 鹊近仙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好笑道:“为师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准我长几根白发?” 鹿辞直视着他的双眼:“仅此而已?” 鹊近仙道:“仅此而已。” 鹿辞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弟子想做件事。” 鹊近仙抿出嘴里的葡萄皮丢到一旁,随意道:“大事?” 鹿辞道:“小事。” 鹊近仙稀奇道:“小事还来请示我?这可不像你作风。” 鹿辞坦然道:“虽是小事,但毕竟不是我一人之事,还需师父首肯。” 鹊近仙了然一笑:“哦——这是来领尚方宝剑?” 鹿辞道:“没错。” 鹊近仙挑眉道:“说来听听?” 鹿辞道:“我想重新编纂整理藏书阁内所贮杂卷。” 鹊近仙一愣,随即将搭在胸口的书丢到一边,坐起身来道:“为何?” 鹿辞道:“杂卷藏室内的藏书良莠不齐泥沙俱下,有些东西若继续留存恐会误人子弟。” 鹊近仙思忖片刻,忽然面露恍然:“你是指那些春宫?” 鹿辞呆滞半晌:“……哈?” 这实在怪不得他,彼时的他还是朵如假包换含苞待放的清纯小白莲,那些存放于杂室快被翻烂了的春色画卷他都还没来得及接触。 鹊近仙见他满脸不似作伪的茫然,顿时明白是自己理解有误,忙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咳,不是么,那你是指什么?” 鹿辞看出了他面上的古怪,但也没继续深究,顺着答道:“杂卷之中有些内容出离潦草,所记所述无凭无据,无渊源,无引证,无注疏,无稽考,无异于胡诌乱道信口开河。” 鹊近仙听着他这般言之凿凿的指摘,忽然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他如此不满,追问道:“比如?” 鹿辞沉默片刻,如实道:“比如《百家杂记》中对于‘姬’姓的记载——凡其裔出没之处必起天灾疫病——这天灾疫病发生于何时?何地?何人可证当时当地有姬姓之人出没?通通没有。如此言而无据之论,与诽谤污蔑乱泼脏水有何区别?” 这话听上去隐约透着几分辩解回护之意,鹊近仙饶有兴趣地眯了眯眼,忽而似有所悟,笑道:“你与无昼相熟?” 鹿辞见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忙撇清道:“不熟,今日才第一次见。” 鹊近仙不依不饶:“一见如故?” 鹿辞噎了一噎,瞬间想起姬无昼在林中“赏”给自己的那仅有的漠然一瞥,讪讪道:“话都还没说过。” 不知怎的,鹊近仙竟莫名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委屈,顿觉忍俊不禁,盯着他笑而不语。 鹿辞还当他不信,又正色道:“师父,我想重编杂卷真的不是因为——” 鹊近仙抬手将他打断,道:“行了,可需要帮手?”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鹿辞愣怔片刻才惊喜道:“师父同意了?” 鹊近仙道:“你自己不嫌累,我有何理由阻止?” 鹿辞得偿所愿,却还没忘请教:“那师父可有什么要提点的?比如……什么该留,什么该删?” 鹊近仙揶揄道:“这些问题你来找我之前难道还没考虑好?” 鹿辞狡黠一笑,耍赖道:“考虑是考虑了,但再怎么考虑又怎有师父想得周到?自然是问问更妥当。” 鹊近仙嗤笑:“少来这套,为师还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要个‘你看着办’的答允?” 鹿辞早知什么弯弯绕都逃不过师父的法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拍马屁道:“师父英明。” 鹊近仙笑瞪他一眼,重新躺回榻上拿起书翻开:“去吧,自己看着办。” 鹿辞满意一笑,拱手道:“谢师父!” …… 鹿辞离去后,鹊近仙的目光从书上挪向了重新合上的屋门。 他着实没料到鹿辞今日自请要做的竟会是这么一件事。 此事但凡换了秘境中任何一个别的弟子提出,鹊近仙恐怕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为了一己之私,比如抹去与自己姓氏相关的不甚光彩的痕迹,又比如给自己的家族添上些子虚乌有的盛名。 然而这些对没有背景的鹿辞来说都毫无意义。 虽然鹊近仙方才调侃他是否与姬无昼有交情,但事实上这么些年来鹊近仙早已深知这孩子的心性——他并不是一个会假公济私,为友谋利之人。 所以他会想要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说:他认为那些有失公允的糟粕之论不该继续留存。 果然不愧是朵圣光沐顶的小白莲啊…… 鹊近仙感慨地挑了挑眉。 只是这世间的泥沙污浊,又有多少能如杂卷里的字句一般,轻易被筛清抹尽呢? …… 翌日。 天还未亮,洛寒心和童丧便被鹿辞从床上拖起拽去了藏书阁杂室。 修编杂卷如鹿辞自己所言并非大事,他并不打算惊动太多人,然而杂卷到底数目庞大,哪怕要改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也着实难以一己之力完成。 于是他昨晚一夜没睡,将不少杂卷做好了删改的批注,直至临近破晓才去居所处将洛寒心和童丧唤来誊抄,自认为已是足够善良体贴。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啊!”童丧一边以张口吞天地的架势打着哈欠一边反讽,“这种‘好事’都惦记着我!” “不客气,”鹿辞权当听不懂反话,在手边已经批注好的杂卷里拿出两册丢给二人,“来,抄吧,画了线的全删。” 洛寒心睡眼朦胧地托腮打着瞌睡将那册子翻开,扫了几眼后喃喃抱怨道:“真是搞不懂,你这到底图什么?” 鹿辞头也不抬地继续批注其他杂卷,答非所问道:“赶紧抄——早抄完早收工啊。” 洛寒心和童丧哀叹一声,认命地拿起笔在新册上誊抄了起来。 洛寒心满脸生无可恋,童丧则仿佛做早课的小沙弥,一边抄还一边念经似的喋喋不休:“我看你就是闲的,一天天精力旺盛没处使,这玩意放这多少年了,随便看看得了呗,用得着你操心么?有这功夫多睡会不好吗?被窝不够暖还是枕头不够软?多做个春梦它不香吗?” 鹿辞本是置若罔闻,却忽地被这“春梦”二字拨动了某根弦,手中一顿抬头道:“对了,你们可知‘春宫’是何物?” 洛寒心和童丧双双一怔,默契对视一眼后瞬间困意全无,“噗”地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鹿辞莫名其妙:“你俩有病?” 童丧哭笑不得怀疑道:“真的假的啊?你真不知道?” 洛寒心盯着鹿辞看了片刻,抬手拍了拍童丧肩头:“我看八成是真的,他以前都没来过杂室你忘了?” 童丧一想也对,随即立马来了精神,丢开笔兴高采烈道:“你等着啊!” 鹿辞眼看着他飞奔到十几排书架后钻进角落,片刻后抱着厚厚一沓册子跑回,噼里啪啦堆在鹿辞面前:“喏,全是!” 鹿辞没料所谓“春宫”竟有这么多本,着实意外了一下,伸手随便拿过一册,发现二人都伸着脖子双眼放光盯着自己,心中莫名冒出了一丝怪异之感,但手上却也未停,直接低头翻开了扉页。 嘁,不就是本书么?这俩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演的是哪—— 出?! 新世界大门轰然开启。 当头一道闪电劈得鹿辞外焦里嫩。 他的表情缓缓,缓缓变得精彩纷呈,眉头一点,一点挑进了发际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二人如愿以偿捶桌狂笑,童丧一边笑还一边推着洛寒心道:“我的妈呀快看快看!他这表情像不像阿果第一次吃酸梅?” 他口中的“阿果”是数月前才漂来秘境的小小小师弟,因其年幼好玩,童丧他们总恶趣味地弄些稀奇古怪的味道给他尝,就为了一睹婴孩脸上那成百上千种不带重样、学都学不来的神奇挤眉弄眼。 洛寒心笑得不能自已,连连点头称是,而后凑近鹿辞道:“怎么样?刺激——” 话音戛然而止,洛寒心目光飘向了窗外。 鹿辞和童丧跟着看去,便见一道身影从窗外走过,不消片刻已是出现在了门前。 姬无昼? 看清来人后,三人具是一愣,万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杂室。 姬无昼看向三人,面上并没有意外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他们在这里,然而脚下却定立原地不进不退,既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所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洛寒心和童丧面面相觑,鹿辞眨了眨眼,试探道:“你……这么早来看书?” 姬无昼道:“师父说你需要帮忙。”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却仿佛在说“鬼才想来帮忙”。 鹿辞心想:师父为何要让他来帮忙?又是怎么和他说的?该不会是说了什么“修编杂卷是因你而起,所以你要出一份力”这一类的话吧?那可真是…… 他心中仍在千回百转,童丧却已是替他答道:“用不着,他不需要你帮忙。”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听在耳中分明就是“你最好离远点”的意思,然而姬无昼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态度,也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二话不说就转身欲走。 鹿辞忙道:“欸,你等等!” 虽说他方才也打算谢绝,但那绝对是出于不想拿着鸡毛当令箭且因为不熟而不想麻烦姬无昼的心思,可现在被童丧这么一说味道完全变了,他不愿让姬无昼误解,只得临时改口道:“我……需要帮忙,非常需要。” 童丧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洛寒心也是一脸不理解,且二人表情中还明显透着几分不乐意。 鹿辞明白他们还是在忌讳那所谓的“瘟神”之论,不愿与姬无昼接近,心中虽是无奈却也不打算强人所难,胡诌道:“你们不是还说有功课没补完?现在有他帮忙,你们回去吧。” 童丧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要问“什么功课”便已是被洛寒心抢道:“行,那我们走了。” 说着,他立刻拖着童丧起身往门外拽去。 直至二人从身边擦身离去,姬无昼才终于转回身来,面上仍旧无波无澜,像是在等鹿辞下一步“指示”。 鹿辞冲他挤出一笑,下巴指了指身边:“过来坐?” 姬无昼看了看他身边的位置,却并未依他所言坐到那处,而是迈步径直走到了他对面。 落座后,他又恢复了那种“静候指示”的状态,仿佛是只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没有指令就静止的提线木偶。 鹿辞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试图先缓解一下尴尬气氛,搭讪道:“师父为何让你来帮忙?” 姬无昼答非所问道:“要做什么?” 得。 白问。 鹿辞无语片刻,只得公事公办,将桌上杂卷推到他面前:“这些是我批注好的,划线的部分不要,其余的照着誊抄就行。” 没有答话,没有疑问。 姬无昼默不作声从旁拿过笔墨和一本崭新的册子铺好,提笔蘸磨,随手翻开杂卷就准备抄。 然后……盯着书页久久没有落笔。 鹿辞奇怪道:“怎么了?” 说着,他前倾身子伸头去看,只见姬无昼翻开的那本杂卷中…… 赫然画着两个交缠的身影。 “咳!”鹿辞顿时呛了一下,“拿错了。” 他赶忙伸手将那册子抽出合上扔到脚边,在手边一沓中重新拿出一册来,结果一翻开……嗯?! 换一本,春宫,再换一本,还是春宫…… 鹿辞一边扔书一边崩溃:童丧你大爷的到底拿来了多少春宫?! 终于,在脚边即将堆出小山之际,鹿辞总算是翻出了一本写满文字和批注的正常杂卷,心下感天谢地老泪纵横,长舒一口气将它推到了姬无昼面前:“……给。” 抬起眼来,四目相对,姬无昼仿佛看了一场大戏,稍显浅淡的眸中写满了意犹未尽,仿佛是在反问“拿错了?” 鹿辞百口莫辩:一本可说拿错,两本也勉强可以,但这么多本……看上去根本就是在刻苦研读吧?! 虽然研读这种“人之常情”也没什么丢人的,但是…… 鹿辞刚想再说点什么,姬无昼却已是错开目光低下头去誊抄了起来,他也只得讪讪闭了嘴,拿出一本杂卷继续批注。 烛火噼啪,一室静默。 许久之后,专心批注的鹿辞早已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埋头誊抄的姬无昼却忽然道:“血气方刚,可以理解。” 鹿辞:“……”你理解个狗尾巴草哦。 再说理解就理解,酝酿这么久才说是在憋大招吗?! 鹿辞简直无言以对,干笑两声皮笑肉不笑道:“我谢谢你啊。” 姬无昼道:“不客气。” 鹿辞:“……” 分房之争 修编杂卷并不算太大的工程,但因鹿辞只想悄然进行,能利用的时间便只有清晨和深夜,这么一来,将所有杂卷批注誊抄完也着实花费了不少时日。 这期间,姬无昼像是在杂室里留了双眼睛,但凡有洛寒心和童丧帮忙的日子他便不会现身,而若只有鹿辞一人,他则会出现得恰到好处。只不过,每回他来了也不说话,鹿辞递他什么他便誊写什么,坐下就写写完就走,将“公事公办”体现得淋漓尽致。 鹿辞从前不知有这么个人,如今既然知道了便忍不住偶尔留意,而这么一留意很快有了发现——姬无昼在秘境里仿佛一个“隐士”,如非必要几乎从不出现在任何有旁人的地方。 而秘境中其他师兄弟对姬无昼的态度也不像鹿辞预想的那般“在背后嚼舌根”——或许是因为这舌根早已嚼得没了滋味,如今的他们非但不会对他津津乐道,反而从不提及他半句,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难怪那么多年从未遇见,也从未耳闻。 鹿辞总算是解了心中之惑。 杂卷修编完成后,鹿辞与姬无昼又恢复了没有交集的状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鹿辞忙于试炼无暇顾及其他。 羲和洲周围散布着七十二岛,每一座都相当于一道试炼考题,而每一次通过试炼都会有所收获。 比如“兵器之岛”,其最终奖励是打造兵器之法极其所需材料,而试炼内容却包括剑法,刀法,射术,鞭法等一应武学考核。也就是说,想要得到一件称心应手的武器,先得将各类武器都操练到炉火纯青,且每通过一次试炼只能择选一种武器,所以想要多少种,就得通过多少次。 这七十二座岛各不相同,除刀剑骑射一类的武学考核外,甚至还有琴棋书画,绣染纺织,泥塑瓦木,施针配药等人间技法,千奇百怪包罗万象,仿若七十二座变化多端的学堂。 师父鹊近仙并未规定何时需要完成何种试炼,但秘境中默认的规矩是在离洲之前须得至少将这七十二岛都通过一轮。 拖延是大多学子的通病,如童丧之流就恨不能将试炼拖到离洲前最后几月再一起完成,而鹿辞却对这些“考题”十分感兴趣,不仅一骑绝尘地将它们过了个七七八八,甚至有时还会去已经通过的岛上再来一遭。 正因如此,他不仅身手卓绝,还掌握不少连人间大陆都没有多少人会的生僻技艺。 …… 这一日,鹿辞再次从“兵器之岛”返回,刚踏足羲和洲岸,还没来得及炫耀手上削铁如泥的新匕首,便被疯跑而来的童丧连拖带拽地往外圈密林扯去。 “快快快,有热闹看!”童丧一边跑一边兴奋道。 鹿辞被拽得莫名其妙:“什么热闹?” 童丧道:“今日不是分房吗?分出事啦!” 鹿辞一怔,这才想起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分房”之日。 ——秘境中弟子分为三阶,八岁以下为初阶,八至十三为中阶,十四至十八为高阶,而居所也由此划分为三个区域,每区居所皆是两人一间,至于谁与谁同住则向来是抓阄决定。 随着高阶的师兄师姐们依次年满十八离洲,高阶区空出来的屋子便会由中阶区弟子补入,而中阶区空出来的又由初阶补上,由此完成新旧更替。 童丧口中的“分房”便是指重新抓阄分配居所,此事每年一次,而鹿辞向来对此不太在意,所以今日照常赴岛试炼,压根就没想到这一茬。 此时见童丧如此兴奋,鹿辞奇怪道:“分个房能分出什么事?” 童丧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嘿嘿”一笑:“本来没什么事,但今天不一样——杨师兄抽到瘟神了。” 鹿辞茫然片刻,险些没能想起“瘟神”是何人,随后忽然意识到那是指姬无昼,心中顿时有了猜测:“杨师兄不愿和他住?” 童丧道:“还真不是!说出来你怕是都不信,瘟神把杨师兄的铺盖给扔出来了!” 鹿辞诧异道:“为何?” 童丧道:“谁知道呢?之前说来也巧,每逢分房人数都是单的,也从来没人抽到过瘟神,他自己一个人住,大家皆大欢喜。这不这次变双数了吗?没办法,就总有一个要倒霉了呗。结果谁知道杨师兄还没说什么,他倒是厉害得很,直接把人家铺盖给扔出来了!” 鹿辞皱眉道:“然后呢?” 童丧道:“那你说杨师兄能忍吗?肯定不能啊,就跟他动了手,结果……呃,没打过,杨师兄就去喊人了,这不单挑就要变群殴了嘛——哎哎哎,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童丧一边追一边喊,眼看着鹿辞疾风般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尽头,心道:我靠,怎么比我还八卦?! 冲出密林,鹿辞一眼便看见了某间居所院外围聚着大批弟子。 他脚下未停直奔那处,拨开人群挤进圈内,只见屋前铺盖杂物零散遍地,草木碎石一片狼藉,显然刚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 此刻弥桑妖月面色冷峻地站在屋前正中,左边是以杨师兄为首的七八个师兄弟,个个鼻青脸肿喘着粗气衣衫不整,而右边围墙处姬无昼孤身一人背抵墙面,同样形貌狼狈发丝凌乱,垂眸看向一旁,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弥桑妖月手握一卷长鞭,仿佛一副要动“家法”的架势,冷脸沉声道:“谁先动的手?” 闻言,杨师兄一干人等齐刷刷抬手指向姬无昼:“他!” 好一个众口铄金。 鹿辞忽地有些憋闷。 然而弥桑妖月却似乎早料到他们会这么说,根本没作理会,抬手往围观人群中一指:“你来说。” 那被点到之人陡然一懵,他是知道经过不假,但却碍于杨师兄等人而不敢直言,只得吞吞吐吐含糊道:“我……我没看清啊……” “站这么近会没看清?”弥桑妖月严厉道。 那人瑟缩了一下,顿时不敢再装傻,舔了舔嘴唇嗫嚅道:“好像、好像是杨师兄先动的手……但杨师兄不是无缘无故动手的!是因为他扔了杨师兄的东西!”他赶忙找补般指向姬无昼。 周围众人连忙附和:“对对对!是他先扔的东西!” 弥桑妖月转头看向姬无昼:“你为何要扔他东西?” 姬无昼垂眸冷笑了一下,抬手将唇边血渍抹去:“看他不顺眼。” 杨师兄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怔片刻才气极反笑道:“我操?你还真有脸说?你他娘的是什么猫嫌狗不理的货色自己不知道吗?还他娘的看我不顺眼?”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阵哄笑,杨师兄却似乎还嫌不够,转向众人道:“对了,你们还都不知道吧?这人本事可大了去了,扔东西算什么?人家连祖宗都能说扔就扔!自己偷摸把《百家杂记》删改了,还当神不知鬼不觉呢!” 周遭霎时一片哗然,众人显然对此都不知情,此时一听立刻交头接耳相互询问,弥桑妖月也微微蹙眉:“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杨师兄道,“原本我都懒得说,想给他留几分脸面,可他倒好,给脸不要脸!师姐不信可以自己去看,书里姬姓那篇直接不见了,不是他删的还能有谁?” 听到此处,鹿辞再无法沉默旁观,推开前方几人大步迈出扬声道:“那是我删的!” 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鹿辞身上,杨师兄错愕片刻,难以置信道:“你?” 鹿辞道:“对,我删的。” 杨师兄一时没转过弯来:“你删它作甚?” 鹿辞纵有千百种道理,可如今这情形说出来也不过如同对牛弹琴,他索性选了最不容置疑的一条,道:“师父让我删的。” 此话一出,杨师兄果然被堵得没了脾气,毕竟他再怎么大胆也断不敢指摘师父,只得悻悻舔了舔后槽牙转移话题道:“行!就算这事跟他没关系,但今日你们也都看见了,他这‘风水宝地’反正我是住不起,谁爱住谁住!” 说完,他又像是挑衅似的冲周围人道:“有人乐意跟他住吗?嗯?你来?——要不你来?” 被他点到之人纷纷嗤笑摆手后退,仿佛唯恐避之不及。 “行了!” 弥桑妖月不耐烦道,随后看了一眼地上零散的铺垫杂物,重新转向姬无昼命令道:“你把这些东西捡——” “师姐。”鹿辞忽地出声打断道。 弥桑妖月扭头看向他,鹿辞道:“不如我搬过来吧。” “他说啥?”周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挑眉瞪眼面面相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鹿辞没理会那些,见弥桑妖月并未反对,又转向姬无昼询问道:“可以吗?” 姬无昼大约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明显愣怔了一下,但却丝毫没有要领情的意思,收回目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弥桑妖月顿时有些来气,刚想出言呵斥却被鹿辞拉住了胳膊。 姬无昼的腿似乎受了伤,方才倚在墙上时并不明显,而今走起路来便显得有些吃力,但却还是强撑着从围观人群避让出的空隙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目送他背影离开,鹿辞这才对弥桑妖月道:“没事,他不拒绝我就当他答应了。” 弥桑妖月嗔瞪他一眼,戳了戳他的脑门无奈道:“就你心大。” 鹿辞无所谓地一笑,走到一旁弯腰将地上的铺盖杂物依次拾起,转身递还给杨师兄:“师兄可以住我那,我一会儿就把东西搬过来,给你腾出地方。” 见他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杨师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甚至还有些心虚,接过东西讪讪道:“谢了。” 这出闹剧到此告一段落,弥桑妖月当即责令众人散去,待人散尽后又嘱咐鹿辞道:“有什么事的话就跟我说。” 鹿辞笑道:“能有什么事?师姐放心吧,他不会把我赶出来的。” 弥桑妖月挑眉表示将信将疑,但却也没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头便也随众人离去。 屋外渐渐冷清下来,直至弥桑妖月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童丧和洛寒心才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凑到鹿辞身边道:“欸,你疯啦?干嘛趟这浑水啊?” 鹿辞压根没理会这话,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来得正好,陪我搬东西去。” 更深露重 鹿辞平日里常用之物并不算多,自己一人一趟其实足以搬完,但洛寒心和童丧出于好奇一直紧随其后发问不休,鹿辞便索性当起了甩手掌柜,一股脑将东西都塞给这白来的苦力。 重回姬无昼的居所,甫一推开门,三人登时险些被晃瞎了眼。 “我去……”洛寒心和童丧齐齐道。 伴着这一半惊叹一半艳羡的慨叹,鹿辞也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这间屋子真可谓……琳琅满目。 墙面之上挂着数幅山水长画,地铺色泽清雅的毛毡,长案之上一鼎香炉,炉后剑架上横列数柄长剑短刃,大小案几不规则地点缀在屋中各个角落,其上满是各式各样的瓷瓶陶罐和棋盘纸砚,除此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弓箭、长鞭、折扇、雕版和其他甚至让人叫不出名字的物件遍布各处。 童丧惊叹道:“我的个娘咧!他这是把七十二岛试炼都过了几百遭吗?” 洛寒心摇头道:“不止是‘过’吧?他这恐怕该叫……碾压?” 此时的鹿辞同样震惊到无以复加。 羲和洲是没有这些人间器物的,所有居所中除床榻以外的所有摆设,大到书架桌椅,小到笔墨纸砚,都须得秘境弟子自己去岛上造得,就如那“兵器之岛”一般,造物方法和材料都得在通过对应的试炼后方可获得。 鹿辞之所以被誉为秘境“翘楚”,就是因为他是迄今为止同门弟子中赴岛次数最多、完成试炼最多的人,而他之所以没有多少“战利品”,是因为他喜欢的只是试炼的过程,在岛上造出的东西却大多都送给了有需要的同门。 从眼前这些东西的数目和质量来看,姬无昼显然比他完成试炼的次数更多,且完成的水准也更为上乘。 鹿辞不由心想: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秘境翘楚啊。那么他将这些东西留在自己手中,是因为想要收藏留念,还是因为……送不出去? 思及此处,鹿辞忽然问道:“他这些东西和我以往给你们的那些相比,孰优孰劣?” 洛寒心和童丧齐齐露出了十分一言难尽的神情,似乎都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说实话。 鹿辞本就是明知故问,看见他们的表情后丝毫不觉意外,又问道:“若是他愿意将这些东西送你们几件,你们收还是不收?” 两人愁眉苦脸很是纠结,好半晌童丧才道:“这……还是算了吧?” 鹿辞心中轻叹一声:是了,纵是这些东西再好再精致,旁人也还是会将他们与“瘟神”二字联系在一起,生怕上头沾了什么晦气。 他这不是孤芳自赏,是根本无人可送。 鹿辞没再多说,从二人手上拿过自己的东西走向了空着的那张床榻。 这张床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只有光秃秃的木头床板,在这琳琅满目的房中好比百花盛开的园子里一块突兀的龟裂荒土。 鹿辞一边铺床一边心想:荒土就荒土吧,虽然我也种不出花来,种点草还是可以的。 铺完床摆好东西,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鹿辞打发走了洛寒心和童丧,绕着屋内认真观赏了一圈,而后回到了自己床边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仅有几步之隔的另一张床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姬无昼的这张床有些奇怪,倒也说不出怪在何处,只是觉得看着有些不对劲。只不过未经允许,他也不好随意翻动研究,看了片刻后便不再多想,从自己带来的书卷里挑了本没读完的,靠在床头闲闲翻看了起来。 日落月升,鹿辞点起烛火,就这么一直待到夜深还不见姬无昼回屋,心中闪过一丝要去寻一寻的念头,却又很快被自己否定。 或许深夜不归本就是他的习惯呢?自己这么个“新来的”才到第一日就自作主张干涉他的生活,大约不太妥当吧? 如此一想,鹿辞也不再纠结,稍稍洗漱了一番后重新回到床上,头枕手臂想起了心思。 任思绪天马行空地越飞越远,直至快要昏昏欲睡之时,屋门终于传来了轻微响动。 鹿辞没有动,只转了眼珠看向门口,便见姬无昼拖着仍旧有些不便的双腿迈进屋内,关好门后目不斜视地朝通往后院的后门走去。 半晌似是洗漱完毕,他回到屋中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料,而后才终于走到床边脱下了外衣。 两床之间有张小案,此时案上烛台正点着蜡烛,姬无昼拿起一旁铜片似欲熄灯,抬起手却又忽然顿了顿,微微偏头看向了鹿辞。 这是他进屋后看鹿辞的第一眼,发现鹿辞还睁着眼未睡后明显怔了怔。 鹿辞顿时明白他是一个人独居惯了,从未有过需要顾及旁人作息的概念,这恐怕还是第一次产生“该不该熄灯”的念头。 思及此处,鹿辞忽然觉得他这举动有些可爱,强压住嘴角正经道:“熄吧,是该睡了。” 姬无昼收回目光熄了灯,屋中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衣料与被褥的摩擦声清晰入耳,不消片刻便尽数归于沉寂。 月漏窗中,白霜满地。 鸦雀息声,一室静默。 鹿辞在姬无昼回来前酝酿出的睡意早已消散殆尽,他枕着手臂盯着虚空许久,一句话在嘴里来回吞咽了数次,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来:“你为何要扔杨师兄的东西?” 他并不知此事的详情,但却总觉得姬无昼那句“看他不顺眼”背后另有隐情,所以犹豫许久后还是决定问上一问。 然而,没有回应。 黑暗包裹着针落可闻的静默,仿佛在嘲笑他的自言自语。 鹿辞轻叹了一声。 他当然没有指望姬无昼这样一个常年离群索居之人能够这么快对谁打开心门,方才那一问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想问,姬无昼确实没有非答不可的义务。 虽然有些失望,但倒也可以理解。 鹿辞在心中自我安慰。 就在这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某种不大寻常的细微声响。 那似乎是姬无昼的呼吸声,但却断断续续时轻时重,显得有些……艰难? 鹿辞皱了皱眉,侧耳又听了片刻,终于确定并非自己听岔,那呼吸声不仅艰难,甚至夹杂着轻微的磕碰声。 这是怎么了?鹿辞不由疑惑。 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走到姬无昼那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 一探之下,先是一怔。 这棉被的手感……为何如此奇怪? 又捏了两下之后,鹿辞霎时恍然——难怪先前看他的床铺时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哪里是什么棉被,这分明就是将地上的毛毡裹了层被套吧? 棉被和毛毡有着天壤之别,而其中最直观的区别就是软硬,毛毡是将羊毛一类的东西压紧压实后制成,而棉被则是将棉絮之类的东西弹松弹软而来。 所以说,姬无昼在“碾压”七十二岛之后,连刀剑玉石都可拿捏,却至今只会做毛毡而不会做棉被? 得出这个匪夷所思结论的鹿辞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姬无昼断续的呼吸声依旧未停,而凑到了如此近处之后,鹿辞也终于分辨出了其中夹杂的轻微磕碰声究竟是从何而来。 那是……牙齿的颤声? 鹿辞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盖的是毛毡不是棉被,在秘境这不算太寒冷的夜晚也不至于冻成这样吧? 想着,他的手又往前探了几分,立即便感到姬无昼的身子果然在微微颤抖。 真是冷的? 鹿辞难以置信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黑暗里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即转身到自己床边抱起了余温尚存的被子,返回将姬无昼身上的毛毡掀开,给他盖上被子后再将毛毡覆于其上。 稍待了片刻后,姬无昼断续的呼吸和轻微磕颤终于缓和了些许。 鹿辞暗自松了口气,赤脚走回自己床边坐下,身子歪向枕头的同时下意识地往旁一伸手,却不料摸了个空,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被子现在正在姬无昼身上。 鹿辞:“……”这就很尴尬了。 刚送出去的被子现在拿回来显然不妥,但就这么舍己为人冻上一晚……似乎也有点蠢。 然而进退两难的处境并没有将他困扰多久,心念电转间,他很快找到了一条折中之道。 他翻身下床重新走到姬无昼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这不就解决了么? 鹿辞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竖了个拇指。 还没得意完,忽然感觉到身旁姬无昼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一转身侧卧了过去。 鹿辞稍一怔,随即二话不说将他扳回成了平躺的姿势,道:“你那么侧着,一会热气又要漏没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姬无昼大约是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别说是他,就连鹿辞自己也同样不习惯,于是不知是因为想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鹿辞道:“你就当我不存在。”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当我是块床板也行。” 这话说完,姬无昼果然没有再执意转身,鹿辞满意地掖了掖背角,确定没有漏风之处后才道:“行了,睡吧。” 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耳畔姬无昼的呼吸声变得柔和平缓,鹿辞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在被中散开,蔓延出阵阵暖意。 就在鹿辞以为这般寂静会一直延续至天明之时,姬无昼忽然轻声道:“是他自己扔的。” 鹿辞心头一颤。 一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坦白,二是为这始料未及的答案。 杨师兄自己扔了自己的东西? 他为何要…… 这疑问只冒出了一瞬,便已被鹿辞自己按了回去。 还能为何? 还不就是为了不与“瘟神”同住? 他自己扔了自己的东西,再借打斗引来围观众人,而后只消说一句东西都是姬无昼扔的便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连“先动手”这一点都变得“师出有名”。 鹿辞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要说什么呢?问他今日在被围观之时为何不说实话? 可即便他当时说了实话又如何?是会有人相信杨师兄会自己扔自己的东西,还是会有人肯站在他这一边为他出言? 鹿辞心中忽地有些憋闷,转而又想起了此时盖在棉被上的毛毡。 童丧和洛寒心从前也是不会做棉被的,然而他们有师兄师姐可以求告,还有鹿辞这么个“翘楚”可以代劳,再不济还能用自己通过其他试炼所得的东西与同门交换。 可是姬无昼呢? 他这么怕冷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来却只能以自己会做的毛毡御寒,哪怕坐拥满屋令人惊叹的“战利品”,却没法换来一床微不足道的棉被。 十几年来,数以千计的寒冷午夜,孤身一人的他都是怎样熬过的呢? 鹿辞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似是想借此纾解心中郁结。 此刻距离姬无昼出言已是过去了许久,久到姬无昼都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心血来潮的坦白。 ——为何要说出来。 你在期待什么? 难道是期待他会相信? 太可笑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臂上传来了一阵温热。鹿辞不知何时往他身边挪了几寸,此刻已是与他肩头相抵。 “我知道了,”鹿辞轻而笃定道,“他很快就没东西可扔了。” 姬无昼还没来得及理解这话的意思,就感觉到自己紧贴身侧的手被轻轻捏了两下:“睡吧。” 温暖的手指一触即离,姬无昼冰凉的手背却像是被烫了一下,久久余温尚存。 ※※※※※※※※※※※※※※※※※※※※ 下章开始稳定日更,爱你们=w= 寒桥小阁 渡梦仙宫,玉鹿阁。 极夜雪域终年长夜,故鹿辞第二日睁开眼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房中仍旧只点着角落里的两盏烛火,朦胧勾勒出周围摆设的轮廓,隐约的熟悉感挥之不去,叫人恍惚以为自己身处于秘境居所。 逐渐清醒之后,昨日记忆才一点点回笼。 藏灵秘境,逐赦大典,镜池,鹿舆,人间大陆,渡梦仙宫……暖床。 鹿辞转过头,发现姬无昼已不在身侧,再一看墙角滴漏,忍不住意外了一下:这个时辰若是放在别处,应该早已日上三竿了吧? 鹿辞起身下床套上外衣,简单洗漱之后忍不住在房中转了转。 昨日酒后直接睡下,他只大概看了囫囵,如今细看之下才发觉这内间格局确实与秘境居所相仿,只不过诸多摆设都已不尽相同,毕竟当年姬无昼离洲时那一屋子的“宝贝”一件也没带走,如今眼前这些必都是建宫之后才添置的。 转着看着,鹿辞忽地眼前一亮,因他竟在那琳琅满目的摆设中看见了万铃法杖。 他没带走么? 鹿辞好奇地凑了过去,刚将它拿起便发现法杖不远处还有件红色纱衣,再往旁还有柄羽扇,看上去竟像是幻蛊纱衣和天阖羽扇! 这怎么可能? 这两样东西不是应该在弥桑师姐和纪师兄手中么? 鹿辞一头雾水,但此时姬无昼不在他也无处发问,只得暂且将疑惑压下,转身行至了外间,见昨夜留在榻上的陶罐被拎到了桌上,而那件鹤羽长袍却是不见了踪影。 他也未多驻足,径直走到门边打算出去转转,结果一拉开门却是被吓了一跳。 门外的东瓶同样吃了一惊,旋即笑道:“你醒啦?宫主还说别打扰你,让你多睡会呢,我都没敢敲门。” 鹿辞听这意思似乎她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道:“你找我有事?” 东瓶摆摆手道:“没事,你忙你的。” 说着,她侧身迈进门中,轻车熟路地往左边走去。 到了墙角火炉边,她蹲身端起了地上一只扁平的铜炉,刚要起身忽然“嗯?”了一声,又将炉子放回地面,拎起炉盖往里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是空的?” 鹿辞奇怪道:“怎么了?” 东瓶拎着炉盖回过头:“你昨晚没用?” 鹿辞莫名其妙:“用什么?” 东瓶指指铜炉:“这个啊。” 鹿辞茫然:“这是什么?” 东瓶似乎被问得有些懵,眨了眨眼啼笑皆非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你昨晚怎么暖的床?” 鹿辞:“……”嗯? 他看了看地上的铜炉,又看了看旁边矮炉里的炭火,忽然福至心灵:“你是说……用这个暖床?” 东瓶好笑道:“要不然呢?” 鹿辞半晌无语:搞了半天暖床是用铜炉??那昨晚我问你的时候干嘛不直说?还……笑那么暧昧干什么?! 鹿辞心中一阵腹诽,而东瓶还在尽职尽责地追问:“你该不会是没暖吧?” 鹿辞无奈道:“……暖了。” “可是暖炉里连炭都没加你是怎么……”话说一半,东瓶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挑眉张大了嘴,“啊——” 鹿辞看着她恍然大悟的表情,有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不料她竟还来了兴致,好奇道:“那宫主生气了吗?” 鹿辞回忆片刻:“没有……吧?” 他昨晚虽是微醺,但至少还记得姬无昼睡前说的几句话,态度良好,语气寻常……不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管他用什么暖,反正不都已经给他暖了吗? 东瓶双眼放光地“哦”了一声,中间起码拐了七八个音调,而后笑眯眯点头道:“行,我明白了。” 鹿辞:“……”你明白什么了你就。 东瓶没再继续管那铜炉,拍了拍手起身道:“你刚才是要出门?” 鹿辞道:“嗯。” 东瓶道:“需要我陪你吗?” 鹿辞道:“不用,只是随便逛逛。” 他不过是想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并不需要有人作陪。 东瓶倒也干脆:“行,那你去吧,我正好把这里收拾打扫一下。” 鹿辞没再多说,点了点头便自行离去。 极夜雪域终年长夜不假,但那一轮悬于宫后的明月却是大得出奇,几乎覆盖了半壁天幕,将仙宫里的屋宇和道路照得雪亮。 由祈愿符汇聚而成的星河依旧在上空流淌,虽然此时人间大陆该是白昼,但想来无论日夜,祈愿殿中都不会缺少信徒。 昨夜抵达渡梦仙宫时鹿辞便十分好奇那星河最终究竟流往何处,此时正好有机会,他便索性顺着那星河的流向一路向仙宫深处行去。 穿过回廊,绕过殿宇,时不时抬头确认方向,不知走了多久,身遭殿宇楼阁逐渐稀少,似乎已是接近了仙宫后方。 空中星河终于有了斜向下的趋势,与此同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巨大轰鸣。 带着对那声响的满腹疑惑绕过一座横宽数丈的排楼之后,鹿辞赫然被眼前出现的场景惊得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远处便是轰鸣声的源头。 一条东西走向、宽逾数十丈的奔腾河流! 它的流向既非从东往西也非从西往东,而是从中间流向两侧。 河流正中像是有一口通往地心的泉眼,源源不断的清澈流水从其中涌出,形成花托似的泉口,带着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散落水面,向东西两方奔流而去,直至抵达两端尽头,自冰川峭壁倾泻而出形成瀑布飞流直下,坠入万丈深渊! 河流对岸是仙宫后方最边缘的大片的雪地,以皓白明月和漫天繁星为背景,其上雄立着一座半球型的晶莹冰堡,而祈愿符汇聚成的星河的终点便是那冰堡的穹顶。 终于找到了。 鹿辞心中欣喜。 然而,想要抵达对岸冰堡,路径有且只有一条——悬于河流上方,横跨两岸的一座寒冰拱桥。 若仅是一座拱桥自然并不难过,但让鹿辞有些踟躇的是,那座拱桥的最高处,也就是河流泉眼的正上方,有一处亮着灯的小阁,不大,但却刚好与桥面等宽,将拱桥隔为前后两段,仿佛一座刻意建来拦阻过桥之人的岗楼。 鹿辞原地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先上去看看。 说不定是自己想太多,那只是个摆设呢?再说就算真是什么岗哨所在,只是看一眼总不至于被扔进河里吧? 冰桥晶莹剔透,下方流水湍急。 鹿辞一边缓步上行一边观察着那座小阁,越到近处越发觉它其实无甚特别之处,门窗紧闭,屋中亮灯,看不出有什么严防死守之势。 行至门前,鹿辞稍顿片刻,抬手试探性地叩了叩,便听门内有人言简意赅道:“进。” 鹿辞也未犹豫,从善如流推门而入。 这小阁与他设想的“岗楼”截然不同,摆设如同书房,周围书架林立,其上摆满簿册,左侧长案之前盘坐着一人,正执笔低头书写着什么。 那人抬起头来,鹿辞不禁一怔。 他虽是早料到这阁中会有人,却没想到这人自己竟然认得。 南桥。 看见这张脸的一瞬,鹿辞立刻想起了昨夜仙宫弟子对他的介绍——仙宫四掌事之一,比所有人来得都早,是姬无昼的心腹。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昨夜自己对这人身份的猜测——这人很可能就是东海岸酒肆那小厮的哥哥,也就是说,他或许知道十年前姬无昼返回秘境的内情。 在鹿辞分神的这片刻里,南桥一直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话。 鹿辞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是——” “我知道,”南桥淡淡将其打断,“何事。” 鹿辞噎了一噎,道:“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逛逛,恰好转到这。” 南桥一听跟自己没关系,二话不说低头继续动起了笔,再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鹿辞:“……”这么耿直的么? 他眨了眨眼,客气道:“我能进来么?” 南桥手中一顿,重新抬起头,似乎很奇怪:“你不是已经进来了么。” 鹿辞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迈过门槛的一只脚……说得也是。 既然如此,他索性将另一只脚也迈了进来,而后随手关上了屋门。 南桥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再一次面无表情低下头忙起了自己的事。 鹿辞道:“你在写什么?” 南桥道:“字。” 鹿辞:“……”果然耿直。 眼看着寒暄进行不下去,鹿辞索性直奔主题道:“对面是什么地方?” 南桥道:“半月堡。” 鹿辞无语片刻,好吧,从名字真是一点也听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想着,他又试着问道:“我能去么?” 南桥干脆道:“能。” 鹿辞颇有几分意外,想起方才自己还当这小阁是什么用来拦阻前行的“岗楼”,不由觉得好笑,自嘲道:“我还以为那是什么禁地呢。” 不料,南桥听到这话再次停下笔,抬头一本正经道:“是禁地。” 鹿辞还没来得及茫然,又听南桥继续道:“但宫主吩咐过,你在宫中来去自由,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鹿辞不禁有些讶异,他着实没想到姬无昼背地里还给了他这般“特权”,愣怔半晌后才“哦”了一声,指了指对面的另一扇屋门道:“那我……现在能过去?” 南桥道:“你自便。” 鹿辞点了点头,直奔那扇门前将其拉开,却又忍不住回头道:“你可有兄弟?” 南桥大约是被他打断的次数多了,这回想等他走了再继续写,故此时还没来得及低头。 听到这问题后他明显茫然了许久,而后忽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微一皱眉,义正辞严道:“我不缺兄弟。” 鹿辞:“……”啥意思? 他也跟着茫然了半天,而后蓦地恍然大悟:他是以为我要跟他拉关系攀兄弟? 鹿辞简直哭笑不得,道:“我是问你有没有亲、兄、弟。” 南桥一怔,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太多,不由闹了个红脸,眨眼讪讪道:“没有。” 鹿辞不死心道:“真没有?就没个弟弟什么的?” 南桥笃定道:“没有。” 居然不是他? 鹿辞略觉失望,却也没再多言,点了点头出了门去。 剩下的半段拱桥与对面并无不同,鹿辞很快便已下到了河岸雪地。 从这处看去,嵌在明月背景中的冰堡微微散发着荧光,显得静谧非常,而从上空注入冰堡穹顶的那条祈愿符汇聚的“星河”则像是这幅静止画卷里的唯一动景。 脚下“咯吱咯吱”踏着不深不浅的积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脚印,鹿辞很快便走到了那冰堡的近处。 站定后,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遭,却忽然发现这冰堡竟然……没有入口? 难道是在背面? 鹿辞心中想着,脚下转了方向沿着冰堡的墙面往右侧行去。然而绕到背面一看,别说是门,就连扇窗也没有。冰堡之后乃是一片高耸的石林,每一块巨石都仿佛一棵林木,排列凌乱却又紧密,像是防人失足踏出冰川的围墙。 认认真真寻找了一圈后绕回原点,鹿辞才终于不得不相信这冰堡真就是个完全封闭的半球,连条缝隙都挑不出来。 难不成入口在顶上?鹿辞抬起头,不由想起了那些祈愿符注入之处。 可也没见哪里有扶梯啊?怎么上去呢? 鹿辞眉头微蹙双手环胸,一边冥思苦想一边随意往冰堡外墙上靠去,却不料这一靠竟什么也没有靠着,一个趔趄直接朝墙内栽了进去! 靠! 鹿辞心中大惊,下意识松开手要去撑地,然而手还未及伸出,下一瞬已是结结实实跌入了一个温暖怀抱。 ※※※※※※※※※※※※※※※※※※※※ 预收文《热搜预告》文案奉上,感兴趣可以移步专栏收藏^_^ 【文案】 [当红明星宋野尘粉丝群] 粉丝a甩出一本网文链接:现在180线小作者太无耻了吧?直接照搬热搜写文蹭热度也就算了,人名都不改的? 众粉丝点开一看——哦哟,主角名宋野尘,所有情节照抄宋野尘行程通告和热搜,连节目名和对话都不改,仿佛一本《宋野尘传》! 粉丝b:我拳头硬了。 粉丝c:+1 粉丝d:+2 …… 粉丝n:等等等等! 众粉丝:? 粉丝n:只有我的关注点在章节首发时间吗?! 众粉丝茫然地再次点开这本书,等看清每章的首发时间后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 第1章:获封影帝,首发时间:10月10日 ] —— 宋野尘电影节斩获影帝时间:10月20日 [ 第2章:话筒故障,首发时间:11月10日 ] —— 宋野尘演唱会话筒故障时间:11月20日 [ 第3章:拍戏落水,首发时间:12月10日 ] —— 宋野尘拍戏吊威亚落水时间:12月20日 wtf?所有章节首发时间居然都在对应事件发生10天前?! 粉丝a:我去……我寒毛竖起来了…… 粉丝b:+1 粉丝c:+2 …… 粉丝n:等等等等! 众粉丝:又怎么了? 粉丝n:你们难道没人注意最新章节吗?! 众粉丝再再再次点开了这本书—— [ 第30章:恋情曝光,首发时间:3月10日 ] 众人惊悚地看向了当前时间:3月20日。 就在这时“叮咚!”一声提示,一条热搜推送出现在了所有人的屏幕上方—— [ 宋野尘深夜幽会,疑似恋情曝光!] ——————————————————— 感谢在2020-11-24 18:00:00~2020-12-0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乔李、天青色、绝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地成盒ak 34瓶;雨希、一只沉默的咕 20瓶;述怀不述、mayafree311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