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冤昭雪之后》 冤家路窄 秘境终年夜幕笼罩。 一阵能将人骨血冻成冰渣的狂风呼啸而过,就连纵横秘境的无数凶兽也蛰伏躲避。 巨大枯树后,一群修士正在躲避狂风,火灵石分散周遭,形成巨大的法阵抵御彻骨寒冷。 相重镜裹着一袭破破烂烂的黑袍逆风而来,慢悠悠地靠近法阵。 他不怎么会捏障眼法决,右手被寒风冻得发青,连试了好几回,还差点把法诀捏成「被翻红浪」,才终于成功。 借着障眼法决,他如入无人之境,偷偷混入了这群修士中。 天太冷,风太厉,他只想避避风。 狂风过后就走。 好在这群修士年纪轻,修为也不怎么高,并未发现有人混入。 他们应当是哪个世家的弟子,衣绣蔷薇纹,每人身边都亮着一颗被琉璃瓶罩着的火焰,豆粒般大,明明灭灭。 为首的少年还在眉飞色舞地喋喋不休。 “……这秘境四处皆险,凶兽又多,稍不留神便要送了命,我听说有人在北面的玲珑墟还瞧见了艳鬼。” 他同伴还未搭腔,刚选了个角落盘膝坐下的相重镜就情不自禁地附和道:“艳鬼?这秘境竟然还有艳鬼?” 相重镜从来闲不住嘴,被人困在这秘境中六十年,闲着无趣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 这回好不容易见到这么多人,嘴漏了似的一个劲往外冒话,若不是怕暴露身份,他恨不得说个三天三夜。 好在少年为了吊足大家胃口,也需要一个人来附和他,也没多想,继续道。 “对啊,据说那艳鬼身着红衣,裹着蓝色鬼火,逢人便要上前索命。” 相重镜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豁”了一声。 六十年来他几乎走遍秘境每个角落,这里除了凶兽就是能将人魂魄都搅碎的灵风,根本没遇到过什么艳鬼。 他来了兴致,拢着黑袍暗搓搓地靠近了些。 这一动,黑袍下残破的红衣露出一角,微卷的发梢落在肩上,隐在黑暗中,谁也没瞧见。 这群修士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听到美人鬼忙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艳鬼?是不是极美?” “艳鬼算是鬼修吗?我还从未瞧见过,等灵风刮过去,咱们要不要去长长见识?” “去啊去啊,有美人一定得去看看,要不然可亏大发了。”这句是相重镜在凑热闹。 少年神秘兮兮道:“你们可知道那艳鬼是谁?” 众人摇头,不知。 相重镜也跟着摇头。 少年声音压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六十年前那一剑惊九州的相剑尊,不就是被那两位联手困在秘境中自生自灭吗?” 这群少年看起来胆子比针大不了多少,只听到一个名字就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相重镜竟然真的变成厉鬼了?!” 偷偷从面前的小碟里抓了一把葵花籽嗑得正欢的相重镜:“……” 嗯?谁? 相重镜? 哦,我。 相重镜被困了太久,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他歪着头冥思苦想,好像隐约记得自己当年是使剑的。 ——但他现在左手连剑都拿不动,掐个决都费劲。 相重镜也没在意,继续嗑着瓜子,权当听说书。 现在的他,无论听到别人说什么,都会觉得极其有趣。 少年还在那说:“听说相剑尊容貌绝艳,比那曲危弦好了不知多少倍。” 相重镜不记得曲危弦是谁,但听到别人夸他,还是不住点头。 嗯,嗯嗯,嗯嗯嗯。 “我家长辈曾说,当年相剑尊被丢在秘境时浑身浴血,修为散尽,连握剑的左手都露出白骨来了,随行之人都同他相交甚好,却无一人救他。”少年说着,似乎惋惜地啧啧两声,“都这般惨状了,那两位还亲手斩灭他的犀照幽火。” 身上都有秘境犀照幽火的众人仿佛感同身受,惊骇道:“没了犀照,他不就出不去秘境了吗?!” 相重镜歪着头想了想,盯着一旁少年的犀照幽火瞧了半天,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走了六十年,都走不出这无边秘境了。 原来需要犀照火。 “太惨了太惨了。”相重镜边嗑瓜子边啧啧称奇,好像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众人闻言,也都跟着“太惨了太惨了”。 “惨”完后,离相重镜最近的少年似乎发觉了什么,偏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谁让他和恶龙同流合污呢?”少年又道,“当年秘境中有一条盘在黑暗中的恶龙,一口龙息都能将大乘期的修士毁去元丹。而相剑尊胆子极大,竟敢和恶龙签契,还重伤了曲危弦,当着所有人的面化魔了!” 众人顿时开始“嘶嘶嘶”吸气,像是一窝蛇。 相重镜也倒吸一口凉气,摇头感叹道:“太坏了太坏了。” 众人闻言,也都“太坏了太坏了。” “坏”完后,相重镜旁边的少年又古怪看他一眼。 少年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说,那个美貌艳鬼指不定就是相剑尊亡魂未安,打算找仇人报仇的,咱们可别去那瞎掺和。” 有人小声提议:“可那艳鬼若真的是相灵矿,咱们一伙人抓一个艳鬼,也没什么难度吧?” 相重镜歪歪头。 相灵矿?他怎么不记得自己竟然还有其他名字? 少年叹息道:“此次来秘境的修士有九成都是为了那天价灵石矿的悬赏,你觉得按照咱们刚筑基的修为,哪怕碰上金丹修士,能够他们一盘菜的吗?” 众人:“……” “一盘菜”默默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篝火倏地炸开一小簇火花,将相重镜的半张脸微微照亮。 一直在相重镜旁边的少年满脸古怪,开口问道:“师兄,你知道相剑尊是何模样吗?” “自然知道啊!”师兄性子大大咧咧,十分爱炫耀,洋洋得意道,“我们家可有相剑尊的琉璃纸画像呢!” 有人嘀咕:“不是说他和恶龙同流合污吗,怎么还挂他画像?” 师兄叹息道:“无他,那脸太好看了。” 众人:“……” 以貌取人!肤浅! 相重镜还在嗑瓜子,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露出手腕上一串生了锈的铃铛。 这秘境中四处都是黑暗,他也早已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模样了。 “他长什么样啊?”有人问。 相重镜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什么样?” 师兄想了想,一一描绘:“那琉璃纸的画像上,相剑尊着火纹红衣,双肩浮着红蓝幽火,约是有异域人的血统,那发尾是微卷的,手腕还带有引魂铃……” 他每说一句,相重镜旁边的少年就往相重镜身上瞥一眼,表情变幻莫测。 相重镜还在听得津津有味。 狂风已经快过去了,残余的风将他宽大的黑色兜帽吹得往外飘了两下,隐约瞧见他那张如瓷雕似的脸。 他的障眼法决实在太过拙劣,撑到这个时候已是极限,且一旦引起旁人注意,就会逐渐失去效用。 在旁边少年眼中,自己面前宛如乞丐似的人像是逐渐展开的美人画卷轴似的,一点点变了模样。 这人身披着破破烂烂的黑袍,隐约露出里面火烧似的残留红衣,双肩之上,正漂浮着一红一蓝两簇幽火,明明灭灭将那明靡的脸庞照亮。 容貌绝艳,眼尾有一抹蜿蜒的弯曲黑影,用枯枝草草挽起的发垂下一绺,发尾微卷。 手腕还坠着一串生锈的金铃,已经不会响了。 少年:“……”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翻着白眼差点晕过去。 相重镜离他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疑惑道:“怎么了这是,冻着了?” 少年这口气本来能上来的,无意中被相重镜一扶,那绝艳的容颜直接怼到面前,他却被吓得眼睛一翻,彻底晕过去了。 相重镜:“……” 虽然记忆模糊了,但相重镜隐约知道,这应该是头一回有人第一眼见他是被直接吓晕过去的。 倒也稀奇。 相重镜朝周围的人道:“他这是……” 他一偏头,风将黑袍吹开半边,露出一张妖冶如艳鬼的脸。 所有人木然看他,视线十分一致地从他的脸、双肩幽火、发尾、腕间一一扫过,最后整齐划一倒吸一口凉气。 啪啪啪,晕倒一堆。 相重镜:“……” 相重镜干巴巴道:“善、善哉。” 看把孩子吓得。 相重镜以一脸之力,吓晕了一堆少年人。 为首的少年不愧是师兄,没有丢脸地晕过去,吓得眼睛发直了半天,陡然以头抢地,哐的一声,震得相重镜手里瓜子掉了一地。 少年哆嗦着道:“小辈有、有有有眼无珠!相相相剑尊……饶命!” 相重镜并未觉得被冒犯:“没没没没事。” 少年:“……” 少年抖得更厉害了。 相重镜摸了摸脸,怀疑自己是不是长残了长歪了,要不然为何一露面就把人吓成这副德行。 双肩上两簇幽火已有了神智,此时正在他头顶上打架,噼里啪啦火光四溅。 相重镜见怪不怪,撑着下颌,眼尾轻轻一挑:“原来你方才说的艳鬼就是我?善哉善哉,在下不巧还是个勉强能喘气的活物。” 少年脸色惨白,听到这话却呆了呆。 相重镜当年重伤成那样,竟然还能在这四处险境的秘境里活这么久? 他哆哆嗦嗦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在犀照幽火的照耀下,相重镜依然是有影子,只是那影子太小,才巴掌大,看着分外古怪。 那红蓝幽火似乎不满少年盯着相重镜的影子看,骤然化为巨大而狰狞的凶兽面孔,獠牙大张,朝着少年咆哮地“嗷”了一声。 少年:“……” 少年差点晕过去,再次战战兢兢地伏地:“剑尊饶命!” 相重镜无奈地伸手一拍,那狰狞的凶兽重新化为两簇幽火,在相重镜脸颊上轻蹭。 相重镜扫见灵风已经刮过去,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我不伤你,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便好。” 少年吓得不轻,哽咽道:“剑尊请问,晚辈必定知无不言。” “此次秘境,哪些门派来了?” 少年忙像是倒豆子似的哒哒哒将来的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门派全都背了一遍。 相重镜绞尽脑汁想了想,发现好像一个都不认得。 “你方才说的宿……” 宿什么来着? 少年忙接口:“宿首尊。” “对。”相重镜道,“他是谁?” “宿首尊名唤宿蚕声,是三界首尊。” 相重镜轻轻呢喃着这个名字:“宿蚕声……” 这个名字激起了他深埋在脑海深处的一丁点记忆。 宿蚕声,正是当年将相重镜囚禁在秘境的仇敌之一。 左手再也无法握剑的痛苦,和被囚禁在秘境中六十年的屈辱,全都是这人给的。 相重镜眸子幽深:“他来秘境了吗?” 少年犹豫一瞬,小心翼翼:“宿蚕声为三界首尊,本该在无尽道筹办七日后的御兽大典,但前几日却不知为何突然冲进了秘境,还……” 相重镜蹙眉:“还什么?” 少年怯怯看他一眼,讷讷道:“还悬赏天价灵石矿,找寻……相剑尊,不、不论生死。” 相重镜:“……” 相重镜默默倒吸一口凉气。 宿蚕声还真是心狠手辣,当年将他生路斩断,囚禁在秘境六十年不算,竟然还要赶尽杀绝把他找出来。 怎?是怕他死的不够彻底? 天价灵石矿? 他到底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不成,自己得赶紧跑,不能被抓到。 相重镜拂开他面前的火焰,朝着少年伸出手:“你的犀……” 犀…… 少年:“……” 这相剑尊的记性……好像不怎么好。 少年唯恐被杀,没等相重镜想起来,赶忙将身上的琉璃瓶递给他,怯怯道:“剑尊,这是犀照幽火,能在这秘境中寻到灵树天梯的去路。” 相重镜“唔”了一声,捏着琉璃瓶晃了晃,发现里面豆粒大的火焰是用一角碎石似的东西点燃的,应当是犀角。 少年用几乎哭出来的神情看着相重镜。 这秘境极其特殊,常年如墨似的黑暗,由灵树天梯进入秘境之人必须随身携带犀照幽火,否则火一旦丢失,哪怕同伴在侧,也无法到达灵树天梯,离开秘境。 少年知道相重镜在六十年前就被斩碎了犀照幽火,此番必定是要夺他的幽火出秘境的——毕竟任谁在这漆黑的地方待了六十年,都会不择手段地想要逃出去。 但若是丢了幽火,少年十成十会死在秘境无人相救。 他小声哽咽着,又唯恐被相重镜发现自己的不情愿,将绝望的哭声压抑在喉间。 少年险些崩溃,哆哆嗦嗦地已经开始想到遗书该写几张纸带给他师尊时,相重镜突然随手将手中的琉璃瓶丢还给他。 “嗯,我知晓了。”相重镜心不在焉地点头,“多谢。” 少年呆怔地拿着犀照幽火,傻傻看着面前衣着狼狈却难掩风华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他……他不想夺走这幽火逃出秘境吗? 但凡换一个人遭遇相重镜的事,被生生关了六十年不疯也该半傻了,哪怕神智清醒着也应该会变成不择手段的阴鸷恶人,而相重镜竟然要将到手的脱离苦海的通行令还回来? 少年大喜大悲,呆怔半天,恍惚间意识到那传说中和恶龙同流合污的相剑尊,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憎可怕。 相重镜看了看头顶的天幕,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少年被惊醒回神,忙拿出怀里巴掌大的灵器灯漏,“马上三更天了。” 相重镜点点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指他手中的莲花漏。 “这个能换给我吗?” 少年迟疑道:“灯漏?” “嗯。”相重镜点头,“我拿灵器和你换。” 灯漏只是个算时辰的灵器,出了秘境遍地都是,扔到地上都没人弯腰去捡。 少年愣了好一会,忙道:“不必,送给剑尊。” 相重镜勾唇一笑,眼尾如鸦羽似的羽睫微颤,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尾处倏地爬过一抹蛇影似的东西。 他道:“那多不好意思。”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相重镜却不要脸地伸手接过莲漏。 少年:“……” 这几十年来,相重镜几乎被称为三界的耻辱,就连各大门派宣扬魔修邪恶的册子上,相重镜都归为反面例子,谩骂者无数。 但亲眼见了,少年却仿佛被迷惑了似的,觉得这样的人物,根本不是传闻中那样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少年心想:“传言不可尽信,他定是有苦衷的!” 相重镜眯着眼睛看那新鲜玩意儿,正要道谢,身边争宠打架的两团幽火骤然腾起巨大的火焰,烈火燃烧声将好不容易安下心的少年吓了一跳。 一旁晕倒的少年修士们也被这巨大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相重镜神色一肃,微微仰头朝着漆黑天幕看去。 少年们看到他的脸,差点又晕过去。 两团火焰几乎将相重镜周身笼罩,瑟瑟发抖似乎极其忌惮。 不远处猛地传来一声狼啸,一道雪白的光团仿佛流星坠落,划破夜幕,坠着一道如剑锋利的光尾,气势汹汹朝着相重镜的方向而来。 少年来不及安抚被吓疯的师弟们,大着胆子扯了扯相重镜的袖子,疾声道:“剑尊!那是宿首尊的雪狼!” 相重镜:“……” 宿蚕声? 冤家路窄。 ※※※※※※※※※※※※※※※※※※※※ 开新文啦,感谢支持。 相重镜受,恶龙顾从絮[顾三更]攻。 入土为安 那雪狼的熟悉吼叫将相重镜记忆深处那厚厚的灰尘震得簌簌而落,露出冰山一角来。 三界修道者分三支门派,六十年前相重镜所在的门派便是其中之一,名唤「去意宗」,宿蚕声则是另外三门之一「上遥峰」的大师兄。 相重镜听着那越来越近的狼嚎声,隐约回想起当年他去上遥峰做客时,瞧见那雪狼浑身雪白,煞是威风,便想要凑近瞧一瞧,却险些被那凶暴的雪狼给咬掉半条胳膊。 当时宿蚕声还和他不熟,看都不看他,只满脸漠然地告诫那两人多高的雪狼:“别乱吃东西,脏。” 手指都要被咬出血的相重镜:“……” 自那之后,相重镜就有些怕那只狼。 现在宿蚕声让那雪狼来寻自己,还真是巴不得让那狼把自己当骨头嚼吧嚼吧给吞了。 来不及多想,相重镜估摸了一下方位,匆匆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多谢,有缘再会。” 说罢,相重镜一改方才闲适懒散的态度,活像是身后有厉鬼锁魂似的,脚尖一点浑身裹着双火,仿佛浴火的凤凰朝着南方而去。 少年怔然看着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傻乎乎地抬手摸着自己的头。 下一刻,那雪狼已到了众人面前,爪子重重落地,将地面直直撞出一道道龟裂的蛛网痕迹。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少年们:“……” 啪啪,又晕了一堆。 已过了六十年,那雪狼妖兽早已成年,威风凛凛眸中全是凶光,它俯下身嗅了嗅那唯一没有晕倒的少年。 兽类的气息喷洒在少年周围,让他情不自禁害怕地紧闭双眼。 少年满脸惊恐,双腿都软了,被雪狼的呼吸一扫,直直跪坐在地上,差点再次哭出来。 雪狼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骤然一声咆哮,口吐人言:“在……哪……” 妖兽虽然生了神智,但终究是兽,能勉强说出这两个字已是极限。 少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向北方。 “那那那那……” 雪狼看向少年指去的地方,凶悍的竖瞳明明灭灭,不知信没信。 恰在此时,雪狼耳尖上的符咒倏地一亮,一个冷冽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向南追。” 少年:“……” 少年立刻把指北的手缩了回来,唯恐被狼给一口啃了。 雪狼愤怒地朝他咆哮一声:“人……坏!” 少年被这巨大的带着灵力的愤怒咆哮震得眼前一片空白,再也撑不住,脸朝地直直倒了下去。 雪狼没再管他,再次腾空而去,飞往南方去追相重镜。 *** 三更天将至,相重镜跑得比兔子还快,肩上的两簇幽火尽忠尽职为他开道,不过半刻钟,就到了一处乱坟岗。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周遭黑暗仿佛化为巨大柔软的手,如同影子似的朝他缓慢爬来。 相重镜看也不看,有影子手探到他面前,还被他不耐烦地一脚蹬了下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相重镜修为散尽,只能依靠幽火才不至于被追上,他跑了才片刻就开始呼吸急促,却还在念着时辰。 那两簇火正在伸着舌头吐火星子,看起来是在学他疲累的模样,闻言火焰化为小手拿出来少年送的灯漏。 相重镜匆匆瞥了一眼。 马上三更天了。 他必须要在三更之前回去,否则可能会死得更惨。 背后再次传来那阴魂不散的狼嚎声,相重镜脚下一滑直接没踩稳,从一块石碑上跌了下去,整个人滚了好几圈,狼狈地摔到一座废坟冢里。 倒霉透了。 相重镜将乱糟糟的发拨开,吐出嘴里的沙子,手撑着废旧棺材往外面爬。 只是刚从废坟冢里爬出来,穷追不舍的雪狼从天而降,重重落在相重镜面前,它身躯太过庞大,落地时地面几乎都震了震。 这里本就是乱坟岗,一连串的棺材在地底砰砰震碎开的闷响陆续传来。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地仰起头和头顶的狼头对视。 雪狼眸光凶悍,那竖瞳扩散到了整个眼瞳,看着像是野兽在捕猎前的蓄势,就连呼吸声也低沉急促起来。 相重镜心想吾命休矣。 他两肩幽火本来瑟瑟发抖地躲在他头发里,察觉到雪狼似乎要扑上来,抖着火焰双双冒出,凝成之前吓唬少年的凶兽模样,张牙舞爪地“嗷呜——”一声,妄图威慑雪狼。 雪狼伸爪子随意一拍。 幽火瞬间灭了。 相重镜:“……” 两颗小小的火种几乎哭着跑回了相重镜衣襟里,都蔫得不出火焰了。 相重镜拼命思考要如何脱困,右手无意识地捂住无法动弹的左手——那是六十年前被宿蚕声一剑废掉的伤处。 雪狼看到相重镜这个动作,隐约想起了当年和相重镜第一次见面时,差点一口咬断他的手。 它满是凶气的瞳孔浮现一些委屈和懊恼,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小心翼翼地学着对主人卖乖时那样,想要俯下身去舔一舔相重镜的左手。 舔一舔,就不疼了。 他肯定就不害怕自己了。 相重镜看到那血盆大口,悚然往后退了半步。 雪狼动作一僵。 相重镜眸中有些厌恶,捂着左手漠然开口:“宿蚕声是在瞧不起谁,我就算废了一只手,也照样能宰了你。若想杀我,让他自己来。” 雪狼犹豫片刻,只好换了个法子,想先讨好地朝他撒一下娇。 但它芝麻大的脑袋里根本没有“小山似的庞然大物撒娇堪比地动天灾”的认知,直接用那能压死一百个相重镜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 乱坟岗深埋在地底的棺材又开始砰砰碎裂。 相重镜:“……” 雪狼朝他卖乖地撒娇:“汪呜。” 但在相重镜的眼中,狰狞的凶兽看他像是在看下酒菜,张开全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他愤怒咆哮一声,作势要将他吞入腹中。 相重镜经脉紊乱,险些被这近在咫尺的灵兽威压震得吐出一口血来,他握住两只火种,情不自禁又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再次摔到了那废坟里。 雪狼还以为他被埋起来了,立刻焦急地拿爪子刨地想把他扒出来。 相重镜:“……” 泥土被雪狼爪子刨得飞起来落到相重镜身上,一爪子下去险些把他埋了。 相重镜匪夷所思,这只蠢狼是见他没死打算将他活埋?! 相重镜自小成名,一剑惊动九州,哪怕再落魄也不至于被一只小狼崽子给按死。 看着头顶不断被雪狼扒着掉下来的泥土,相重镜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挣扎着握住那两枚火种,正要催动灵力,突然浑身一僵。 那火种好像是半个指节大小的骨头,摸着如玉似的,两簇幽火正在等着相重镜出招,但好半天相重镜动都没动。 幽火茫然看他。 方才还满脸杀意要宰狼的相重镜此时却崩溃道:“我要用哪个火?红?蓝?求求了祖宗,你们为什么不能融到一起?!” 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他两难决择病竟然又犯了。 幽火:“……” 眼见着雪狼刨起来的土都要将相重镜给活埋了,幽火烈烈一声,如相重镜所言交缠着融为红蓝相间的火焰,焦急地催促他。 相重镜一看没了选择,立刻催动体内积攒了多年才有的一丝灵力,幽火直接火焰大放,差点不分敌我将相重镜的手给当猪蹄烤了。 相重镜:“……” 红蓝交织的幽火使出全力释放铺天盖地的火焰筑成一堵火墙,将整个废坟轰然炸平,雪狼猝不及防被火焰直接撞飞了出去。 相重镜艰难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跑。 不远处,便是熟悉的白玉石定魂棺,只要逃进去,就算宿蚕声来了也无法伤他分毫。 雪狼的爪子被火焰燎秃了一块,它眼巴巴看了光秃秃的爪子半天,骤然发出一声委屈的哭嚎。 主人给的命令太难了,相重镜哪里是它能随便带走的? 这下可好,秃了。 雪狼委屈得不能行,但主人命令无法违抗,只好爬起来,再次朝着相重镜跑过去,打算把他强行叼回去。 它不怎么会说话,让主人和他说。 相重镜听到后面的动静,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就对上雪狼那杀气腾腾扑来的血盆大口。 相重镜:“……” 偏在此时,相重镜腰间的灯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在漆黑如墨的乱坟岗,骤然出现两盏明亮至极的灯火,险些将相重镜不太灵光的眼睛闪瞎。 那光芒极大,两簇幽火筑成的高高火墙都被夺去了光芒。 相重镜浑身一僵,脸色终于变了。 三更天已到。 在相重镜看不到的地方,乱坟岗转瞬被一条巨大的黑影一圈圈围住,身体摩擦地面的沉闷声响让人牙齿发颤,毛骨悚然。 两盏灯火的尽头,便是巨龙的金色竖瞳。 黑暗中的巨龙缓慢环绕着中央那口白玉石定魂棺,拦住相重镜想要回棺的去路。 恶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仿佛古刹中古老低沉的灵钟,带着压抑不住的森然杀意。 “相重镜。” “终于抓到你了。” 相重镜:“……” 前有被他封印六十年的仇敌恶龙,后有封印他六十年的宿敌雪狼。 相重镜突然觉得刚才不该炸了那个废坟的,自己躺进去刚好能入土为安。 一波三折 相比那傻兮兮的雪狼,相重镜更惧怕面前的恶龙。 毕竟当年,这条恶龙是相重镜亲手封印的。 相重镜将心比心,恶龙此时的恨意,应该比自己对宿蚕声的差不了多少。 相重镜觉得自己还能再苟一苟,尝试着措辞:“冷静,我们的事等会关起棺盖来慢慢说。那只雪狼要杀我,你我性命相系,若我轻而易举死在了一只狼崽子手里……” 他说着,一直在相重镜脸色游移的蛇影终于缓慢爬到了眉心,弯曲成小龙的细纹模样不动了。 那是封印恶龙的印纹。 若相重镜惨死,恶龙也要元气大伤。 相重镜话里的意思恶龙也听出来了,他瞳孔微缩,森然道:“你在威胁我?” 相重镜十分不要脸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个度:“商量而已,只是加上了一丁点的威胁,就这么点大。” 恶龙:“……” 恶龙还未细想,那雪狼已经扑到眼前。 方才还在胆大包天“威胁”恶龙的相重镜骤然变色,脸上浮现一抹惊恐之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恶龙那跑,看起来像是被吓得失魂落魄,慌不择路了。 恶龙也愣了一下,这还是这六十年来他头一回见到这可恶的相重镜吓成这样。 那只雪狼,有这么可怖吗? 恶龙想着,骇人的竖瞳终于从相重镜身上移开,冷厉地看向狰狞咆哮的雪狼。 雪狼心里眼里全都在想着将相重镜抓回去,根本没注意到周围那庞大的龙身,此时一道视线森然袭来,它本能浑身一僵,将视线转向那两盏巨大的“灯笼”。 巨龙眼神冰冷,竖瞳仿佛如无数剑锋排成,只是一眼,就让那威风凛凛的雪狼瞳孔缩成竖瞳,四爪剧烈颤抖,噗通一声重重跪趴在地,朝着巨龙的方向深深低下脑袋。 ——连尾巴都蔫蔫地垂了下来,汪都不敢汪了。 小山大的雪狼根本比不上巨龙半个身子大,来自血脉深处的威压更是让他在巨龙气势下站都站不起来。 巨龙喷出一口龙息,冷笑一声。 一只小狼崽子而已,至于吓成那副鬼德行吗? 巨龙正要去寻相重镜嘲讽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视线一转,就瞧见那方才还吓得双腿发软的相重镜,不知何时已经胆大包天地踩着恶龙的身子冲到了白玉石定魂棺旁边。 相重镜单手扶在定魂棺上,那张可恶的脸上早已没了惊恐,反而全是惑人的笑意。 他本来可以直接悄无声息地逃进定魂棺,却偏偏要等到恶龙看过来,才狡黠地一眨眼睛,眸里全是得意炫耀,十分可恶。 相重镜言笑晏晏:“顾三更,救命之恩,我记住了。” 恶龙:“……” 恶龙竖瞳一缩,愤然发出一声龙吟:“相重镜——” 巨龙的龙尾猛地一甩,朝着相重镜那张明靡绝艳又欠揍的笑脸上袭去,恨不得将他生生砸得入土为安。 相重镜丝毫不怵,手搭在定魂棺上,成年人的身躯在转瞬间悄无声息地变幻。 几乎在一息间,相重镜从成年人飞快变成满脸稚气的少年,再到稚气的奶娃娃,最后在巨龙的尾巴袭来前一瞬化为一道流光,直接顺着定魂棺的缝隙钻了进去。 轰然一声巨响。 巨龙尾巴狠狠砸在白玉石的棺材上。 那棺材不知是哪里的灵器,实在坚固,哪怕恶龙的愤怒一击竟然没能让其有一丝损伤。 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傀儡木偶陡然落在相重镜消失的地方,身上隐约露出雕刻的傀儡符。 巨龙大概没受过这般耍弄,气得又是一尾巴甩到棺材上,激起的动静几乎将方圆书里的凶兽都吓得四处逃窜,但那棺材依然连到划痕都没有。 “相重镜——” 恶龙只有在每日三更天才会获得半刻自由,这一番折腾时间已悄无声息地流逝。 最后,恶龙恨恨地瞪了一眼那可恨的棺材和隐约能瞧见里面一抹可恶的红影相重镜,不情不愿地消散在原地。 下次抓到机会,定要连皮带骨吃了他! 恶龙离开,被威压震慑怂哒哒地趴在地上的雪狼伏在地上,许久之后才尝试着抬起头。 周围早已空无一物,只有无数人手似的黑影缓缓沿着定魂棺爬,很快就要将棺材裹进黑暗里。 雪狼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为何他们寻了两日都没能找到那口棺材,原来是被掩住了。 雪狼围着棺材绕了几圈,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 「主人神通广大,肯定知道怎么打开!」 *** 魂魄回到定魂棺里的相重镜又沉睡了片刻,才猛地张开眼睛,仿佛做噩梦似的急急喘了一口气,捂着唇艰难咳了半天才终于缓过来。 相重镜将手移开,唇边还有一抹血痕,修长如玉的手指指缝间全是刚咳出来的血。 一旁的两簇幽火早已习惯了,几乎是兴奋地埋到他的掌心,火苗化为一根线绕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转了好几圈。 再次恢复成幽火后,那掌心的血痕已经被火焰蒸腾成一颗颗血珠消散在空中。 定魂棺不似普通棺材那本狭小,相重镜在里面滚一圈都行,他坐起来又闷咳了一声,才闭眸将神识潜入内府。 他体内经脉断裂许多处,一动灵力便在渗血,若是寻常元婴修士只要运转元婴灵力便可恢复伤势,甚至连药都不用。 相重镜内府中的元婴虽然还在,但已黯淡无光,元婴小人上还隐约凌乱盘着一条在沉睡的黑色小龙——正是方才还在外耀武扬威的巨龙元神。 这条龙虽被他封印,但也间接将他的元婴困死,灵力无法动用分毫——若不解开封印,他便只是个寿命长一些的凡人。 相重镜将神识收回,叹了一口气,伸手随意抚了抚凑在他一旁的幽火上,心不在焉地对着火说话解闷。 “好在顾三更那傻龙容易骗,要不然今日可要倒大霉了。” 幽火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他的意思,亲昵地挨着他蹭了蹭。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仰着头看着棺顶上那密密麻麻的法阵。 ——也就是这些繁冗的法阵将他困死在定魂棺中,这些年来只能用傀儡符能让神魂获得片刻自由。 “最后一道傀儡符和灵力都用完了,秘境只开一月,期间除非有人将棺材搬走,否则我们又要在这里被困六十年了。” 相重镜越说越叹息,觉得能出秘境的前途渺茫如针尖。 就在这时,幽火突然跳跃了一下,紧接着那六十年都没什么动静的棺材突然轻轻动了动。 相重镜一愣,透过白玉石朝外看去。 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陡然间,定魂棺剧烈晃动,像是有人在搬动似的。 相重镜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很快他的预感就成了真,白玉石棺整个从地面飞起,地面上无数扒着棺材的影子似的手被那巨大的力道直接崩断,惨叫声响彻整个乱坟岗。 棺材被抬起,在里面的相重镜猝不及防往旁边一跌,连人带棺材腾空而起,失重感瞬间袭来,让他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艰难蹬住了棺材壁才没让自己在棺材里打滚撞到脑袋。 相重镜听到棺材外隐约的狼嚎声,突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那蠢狼,不会要把他连人带棺材一起运到宿蚕声身边去吧?! ※※※※※※※※※※※※※※※※※※※※ 相:我太难了。 犀照幽火 万丈高空的秘境,几乎与天相连,一棵参天巨树直冲云霄,郁郁葱葱笔直而立,枝繁叶茂,宛如天梯准确无误地搭在秘境入口。 灵树天梯处的一根枝桠上有一座凉亭,犀照幽火在石桌上烈烈燃烧。 宿蚕声端坐在石凳上,垂眸听着雪狼在神识中道:“那棺材上全是符咒,打不开。” 宿蚕声仿佛凝结冰霜的眸子倏地一闪,冷声道:“那就将棺材一起带回来。” 数十年过去,当年还是个小弟子的宿蚕声已是万人敬仰的三门首尊,一袭雪白法袍,面容淡漠不怒自威。 雪狼应了一声,便没了声响。 弟子们进入秘境的犀照幽火所用的犀角只有半个指甲大,便已是在秘境中的保命符,而宿蚕声桌子上仅仅是用来照明的犀角便有小臂长,挥霍至极。 宿蚕声怔然望着那幽火。 当年他和相重镜一起入秘境时,分发下来的犀照幽火也是只有指甲般大小,且还总是时灭时不灭,看着似乎是坏了。 相重镜无意中瞥见,毫不在意地拿自己的犀照和他换。 最后,宿蚕声却亲手拔剑将本属于自己的犀照幽火一剑斩灭。 想到这里,宿蚕声呼吸一窒,淡漠的脸终于浮现一抹悔恨的痛色。 就在此时,有人欢快地踩着树枝而来,未见其人却能听到那人在哼着愉悦的……丧歌。 宿蚕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到了,眉头紧皱,冷冷看去。 很快,那人一路小跳着过来。 此人打扮极其古怪,衣衫一半红一半白,宽大的袖子随着他蹦蹦跳跳的动作凌乱飞着,隐约瞧见那白衣处用红线绣了「奠」,红衣处用黑线绣了「喜」。 这个怪人身上还用红线串了一串巴掌大的木盒,瞧着正是棺材模样,身上绑的到处都是,走动间框框作响。 “见过宿首尊。”那人很快就一路蹦跶到了宿蚕声面前,脸上的笑意挡都挡不住,“我亲自来给相剑尊收尸了,不知道您提前来了三日,有寻到尸首吗?” 此人瞧着喜气洋洋,不像是来收尸的,倒像是来喝喜酒的。 宿蚕声听到“尸首”这两个字,脸色更冷:“他还未死,用不着你来给他收……” “尸”这个字,他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啧。”宋有秋坐在宿蚕声对面,从白色袖子里找出来一张纸,胡乱甩开,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道,“您瞧啊,六十年前相重镜寄放在我这里的本命灯就灭了,我送葬阁从不弄虚作假。” 他说着,又从身上那一堆小棺材里扒拉半天才找出来一口金丝楠小棺材,放在掌心给宿蚕声看。 “这可是相重镜当年亲自来送葬阁定的。” 宿蚕声一愣,盯着那棺材,怔然道:“他为何……要去送葬阁?” 宋有秋的送葬阁遍布九州,特意为那些无牵无挂的散修处理后事,省得无法入土为安变成孤魂野鬼。 散修入送葬阁,提供心头血做本命灯,再缴足灵石,便万事无忧。 等到人死后,送葬阁本命灯灭,便会有人踏遍九州寻回尸首,为其送葬。 宋有秋此人虽然看着疯疯癫癫不太正常,但最令人信服之处便是守信用,无论散修死在九州何处,他都会遵守承诺找出尸体下葬。 因为这个,这些年送葬阁生意接连不断,开遍九州。 但相重镜是去意宗的弟子,就算身死也自然有去意宗下葬,为何相重镜会去送葬阁,还用心头血做本命灯? 宋有秋哼着丧歌:“自然是去意宗没有给他做本命灯啊。说来也怪,堂堂九州剑尊竟然连本命灯都没有。” 宿蚕声听到这句话,心尖一颤,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一时间让他五味杂陈。 宋有秋说着,随手将相重镜定好的棺材丢在地上,巴掌大的棺材瞬间恢复成正常大小,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将宿蚕声震回了神。 宋有秋围着那棺材转了好几圈:“这金丝楠棺材可贵了,相重镜竟然也真舍得。算了,看在他那么照顾我生意,送他个牌位好了。” 宿蚕声终于听不下去了,起身冷厉道:“他还未死,用不到棺材。” 宋有秋诧异回头:“当年你没杀他?” 宿蚕声冷冷瞪他:“并未。” 宋有秋:“晋楚龄也没有?” 宿蚕声还未说话,宋有秋突然拊掌笑起来,他欢快道:“既然相重镜不是你们两个杀的,那就是喜丧啊!天大的好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在棺材上一拍,棺材上瞬间出现一个大红的“喜”字,就连纹路都变得喜气洋洋,活像是要结冥婚。 宿蚕声:“……” 宿蚕声猛地一抬眼,冰霜似的眸瞳漠然看向宋有秋,灵力如潮水般朝着那棺材席卷而去。 宋有秋还在开开心心地刻牌位,正写着“相大美人长眠于此”,一旁的棺材就转瞬炸成木屑,簌簌落到地上,被风一吹,没了。 宋有秋:“……” 宋有秋心疼得都要泛泪花了:“你疯了?!你知道这棺材值多少灵石吗?相重镜为买这口棺材差点都要卖身了……” “我自会赔给你。”宿蚕声面无表情,最后一次重复,“相重镜还未死,雪狼追到了他的神魂,他还在定魂棺。”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灵树天梯入口突然传来一声狼嚎。 宿蚕声霍然起身。 很快,一只雪狼从天而降,四爪刚刚落地,背上的白玉石棺材直直从它腰腹处滑了下来,轰然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里面的相重镜被摔得头晕眼花,躺在棺材底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道:“迟早有一日我要宰了那狼。” 定魂棺中同外界相隔,除非是雪狼那卯足了劲的嚎叫外,很难听到外面的声响,偌大个棺材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幽火烈烈燃烧声,只能隐约瞥见外面一团光。 那光芒仿佛是一团火,是相重镜这六十年前从未见到过的耀眼。 相重镜看了好一会,才怔然伸出手轻轻隔着白玉石的棺壁去触摸那团光。 “是日出吗?” 说完后,相重镜才如梦初醒。 三更天刚过,哪来的日出? 不是日出,那能穿过白玉石透进来的,应该只有照出世间所有妖魔鬼怪的犀照幽火。 偌大九州,能有这么大一团犀照幽火的地方…… 相重镜:“……” 那可恶的狼崽子竟然真的把他带到了宿蚕声身边! 正想到这里,棺材又是一阵震动,像是有人想要硬生生破开棺门似的。 相重镜面无表情地躺着,一动不动,心想:“砸吧,我砸了六十年都没能将这破棺材砸开,我倒要看看这些年你宿蚕声长了多大能耐。” 除非下封印的人亲至前来解开法阵,否则这棺门根本破不开。 这么多年过去,相重镜都不记得是谁下的封印了。 定魂棺外,宋有秋忍痛又拿了一口金丝楠棺材放下,他坐在棺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宿蚕声用尽一切法子想要将棺门打开。 但那连恶龙都无法动上分毫的定魂棺哪里是能随随便便打开的。 宿蚕声体内灵力消耗大半,白玉石棺依然如新,连丝划痕都没有。 雪狼化为半人高的狼,委委屈屈地蹲在一旁,拿爪子扒拉棺盖的缝隙,似乎想要将自己塞进去。 “算了吧宿首尊。”宋有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笑道,“既然当年是您亲手将他困在秘境里的,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宿蚕声眼神阴鸷,并不接他的话,只管用无数灵力法器试图将棺材砸开。 宋有秋脸上依然挂着八面玲珑的笑容,眼底却毫无笑意:“你们折磨了他六十年还不够,现在是打算再补上一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吗?” 此言一出,宿蚕声的呼吸陡然急促,眸色阴鸷地看着宋有秋:“胡言乱语!我怎会再……” 怎会再伤他?! 宋有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宿蚕声没有再说,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这定魂棺如何打开?” 此人和棺材玩了这么多年,应该知晓法子。 宋有秋交叠着双腿,懒洋洋地笑着道:“我的棺材只管下葬,从来不会打开。” 宿蚕声沉默许久,偏头看了一眼白玉石棺中那隐约的红影,他眸中闪现一抹复杂的神色,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宿蚕声对着一旁的雪狼吩咐:“去找晋楚龄。” 雪狼“嗷呜”一声,再次腾空而飞,这次却是往灵树下飞去。 宋有秋从棺材上跳下来,溜达着走到了那白玉石棺旁,笑着对一旁脸色难看的宿蚕声道:“宿首尊,我能瞧一瞧这棺材吗?” 宿蚕声没理他,转身站在秘境入口往里看,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宋有秋把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围着白玉石棺绕了两圈,眸里浮现一抹炽热。 “这可是上等的白玉晶石啊,瞧着都有成百上千年了吧,应当是哪个大能修士的安魂棺。”宋有秋啧啧称奇,“若是放在外面卖大概能卖上天价——宿首尊,打个商量,这棺材给相重镜真是便宜他那穷鬼命了,到时候您把他拖出来鞭尸,把这棺材低价卖给我呗。” 宿蚕声:“……” 宿蚕声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杀意掩都掩不住。 宋有秋能屈能伸,立刻怂了:“我说笑呢。” 宿蚕声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将视线转过去,等晋楚龄过来。 宋有秋一边爱不释手地来来回回摸那白玉石棺上的纹路,一边却趁着宿蚕声不注意拿着一枚燃着的犀角在棺材壁上轻轻划拉了两下。 哪怕仇敌都在外面了,相重镜竟然还在没心没肺地睡觉,幽火察觉到棺材外的异状,连忙将相重镜叫醒。 相重镜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皱着眉看向幽火指向的地方。 宋有秋用犀照幽火在外面棺壁上写下了一行字。 「晋楚龄那个疯子要到了,快逃。」 相重镜一愣。 大概是怕相重镜没看见,宋有秋停顿了一会,又写了一遍。 相重镜反应好一会,才隐约想起来“那个疯子”是何方人物。 晋楚龄,妖修,是和相重镜有过婚约的未婚道侣。 这定魂棺上的法阵,就是晋楚龄刻上去的。 ※※※※※※※※※※※※※※※※※※※※ 修罗场人员到齐了,下章喜闻乐见揭棺而起。 揭棺而起 相重镜有些崩溃,一个宿蚕声不够,怎么又来一个?! 逃? 他能往哪儿逃? 黄泉路吗?! 相重镜正凌乱着,就见棺壁上再次出现了一行字。 「宿狗把你金丝楠棺材毁了,不关我事,记得找他讨债」 相重镜:“……” 宿狗? 棺壁上的字迹很熟悉,加上敢叫宿蚕声“宿狗”的,就只有那个九州最有名的小怪物宋有秋了。 相重镜隐约想起来,宋有秋应该是来给自己收尸了。 他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来个和他无冤无仇的,还是个见钱眼开的小怪物,成天只知道棺材棺材,一点用都没有。 相重镜正想着要如何逃走,石棺中突然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 “想出去?” 相重镜微微挑眉:“顾三更?” 恶龙:“……” 恶龙冷冷道:“我不叫顾三更。” 相重镜:“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休想。” “那我就叫你顾三更。” 顾三更:“……” 相重镜当年封印恶龙时太匆忙,法阵有个致命漏洞,就能让恶龙在每日三更天得到片刻自由。 加上一次从恶龙口中套出来他的姓,相重镜就开始唤他“顾三更”。 恶龙大概是想要和他商议的,不情不愿地道:“我名唤顾从絮。” 相重镜诧异地挑眉。 顾从絮不想和他多说废话,道:“进识海来。” 说罢,就没了声音。 这还是顾从絮六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和相重镜交流,相重镜犹豫了一下,才将意识沉入识海。 识海无边无尽,脚下是幽蓝海面,无数样式各异的灯盏漂浮在周围,恶龙硕大的身躯缓缓在识海中移动,将灯盏挤得忙不迭往相重镜身边凑。 相重镜盘膝而坐,怀里随手抱了一盏灯,饶有兴致道:“我的确想出去,你有法子?” 恶龙嗤笑一声:“就算十个宿蚕声也不是我的对手。” 相重镜耐着性子听他吹。 三更天的时候,相重镜狠狠地耍了顾从絮一通,他进识海时还以为要收到一阵波涛汹涌狂轰乱炸,没想到顾从絮这么沉着,好像无事发生。 事出反必有妖,相重镜很聪明,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你救我出去,想让我做什么?” “我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顾从絮如灯盏似的眼睛炽热看他,“很简单,我要你的身体。” 相重镜:“……” 恶龙根本不懂人间事,只一味顺着本心,想要什么说什么。 相重镜古怪地看了顾从絮半晌,抱紧了怀里的灯,不着痕迹裹了裹衣袍,幽幽道:“色龙。” 顾从絮:“???” 顾从絮不知道怎么就“色”了,冷厉道:“你想死吗?!” “你的封印在我灵体上,若我真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相重镜瞧出来了恶龙方才那话根本没淫邪的意思,换了个风骚的姿势,衣衫半解,故意膈应恶龙,懒洋洋笑着道:“生同衾死同穴,这可是道侣才会做的事。啧,跟了你这条不解风情的龙,我可亏大发了。” 顾从絮:“……” “相重镜,你好胆量。”顾从絮森然道,“我迟早有一日要吃了你。” “都说了,我这样的大美人配恶龙太糟践了。”在识海中万物都受主人控制,相重镜根本不怕他,“再说,我也是有道侣的人,你这样张口吃闭口吃,不好,平白招人误会,毁我清白。” 顾从絮:“……” 这人为什么就长了一张这么可恶的嘴?! 顾从絮本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这些年神魂和相重镜这个碎嘴子一起被困在那口定魂棺中,被迫听着他和幽火说话,和自己说话,有时候还像是疯了似的竟然和那棺材上的法阵说话。 顾从絮苦不堪言,只有每日三更时刻能获得片刻自由,终于被逼得在沉默中爆发了。 “道侣?”顾从絮冷笑,难得说了一句长话,“你说那个将你困在定魂棺的晋楚龄?你不是还未和他行大典就被丢弃了吗?大、美、人。” “大美人”三个字,顾从絮说得咬牙切齿。 相重镜:“……” 被困在秘境刚开始,耐不住寂寞的相重镜要么自言自语,要么和幽火聊天,喋喋不休嘚啵嘚啵,其中就包括未婚道侣晋楚龄。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条龙竟然还记得。 相重镜偏过头罕见地没有再废话,他拢了拢破破烂烂的衣袍,道:“你要我身体做什么?” 他还以为顾从絮会想要他解开封印。 “我受天道桎梏,无法离开三毒秘境,就算解开封印也不可下灵树天梯。”顾从絮道,“你神魂不稳,魂火缺失,是最易夺舍之躯。” 相重镜沉默许久,道:“你想夺舍我,离开秘境?” 顾从絮点头。 相重镜笑了笑,朝他勾了勾修长的手指。 顾从絮犹豫一瞬,原地化为人身,龙纹玄衣,身形颀长,他宽袖挥开周围的灯盏,缓步朝着相重镜走来。 相重镜这是第一次看到恶龙的人形,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他一直以为恶龙是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妖怪,没想到化为人形的恶龙竟然十分稚嫩,瞧着约摸二十出头,相貌非人的俊美,一双金色兽瞳森然又倨傲地盯着相重镜,桀骜不驯,活像是在看一盘下酒菜。 顾从絮走来,居高临下看他,冷淡道:“如何?” 相重镜微微挑眉,毫不惧怕地抬起手一把拽住顾从絮的衣襟,将他强行拉了下来。 顾从絮从未被人这般冒犯过,立即怒道:“放肆!” 相重镜发出一声仿佛魅魔似的轻笑,顾从絮离得太近,浑身鳞片险些炸起来。 顾从絮有些恼羞成怒,此人就是个活生生的红颜祸水。 相祸水呼吸声落在顾从絮耳边,仿佛是蝴蝶震翅从万花丛中翩然而过,声音低哑,带着些惑人的气音。 “色龙,你若救我,我换个法子将身体给你。” 顾从絮:“……” 相重镜乌黑的发垂在肩上,嘴唇因方才的血痕还泛着殷红,他这副皮囊仿佛是用雪柳为骨、琉璃为皮,于雪山之巅才能铸得如此绝艳易碎。 他含情脉脉注视着顾从絮,好似早已对他情根深种,但在顾从絮眼中,此人如雪似的,皮囊笑得再美,眸底却始终是一望无际的冰冷。 红尘万物在他眼中,不如一片雪花落叶来得重。 顾从絮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什么法子?” 相重镜笑了,伸出手往顾从絮的衣襟里伸。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能让人为自己神魂颠倒,手指暧昧地探顾从絮的衣襟,故意压低声音,眸光潋滟出一圈情深的波光,苍白的唇轻启:“你救了我,我自会教你共享人间极乐。” 顾从絮眸光幽深,一把将相重镜不安分的爪子拎出来,冷冷道:“不要和我玩花样,除了夺舍你的身体,其余的没得商量。” 相重镜笑着道:“那好吧。” 顾从絮还以为他答应了,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见相重镜一改方才缱绻旖旎的神态,漫不经心地起身,像是丢弃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食指轻轻托着那盏明亮的灯,一施力,灯盏飘向半空,和万盏灯交汇。 相重镜随口道:“那你就随我一起殉葬吧。有真龙相陪,倒也划算。” 顾从絮:“……” 顾从絮愕然道:“你……” 相重镜态度十分坚决,说完这句话后根本没等顾从絮有反应,便消失在识海中。 就在相重镜和顾从絮的交易掰了后,石棺外晋楚龄也终于到了。 雪狼提前回来,蹲在宿蚕声身边正蔫蔫垂着脑袋。 灵树轻轻一阵晃动,雪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耳朵直接竖起,神色变得冷厉,朝着树枝下一声狼嚎,似乎在威慑。 宿蚕声安抚好吓得毛都炸了的雪狼,神色漠然朝着参差披拂的树枝下看去。 灵树有数百丈,树枝越往上越稀疏,从最高处往下看原本只能隐约瞧见郁郁葱葱的树枝,但很快,就感知到似乎有东西缓缓拨开茂密树枝往上而来。 很快一条巨大的银蛇破开树枝,蜿蜒而上,顷刻间到了秘境入口。 巨蛇落地后飞快化为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 宿蚕声一看到他,脸上浮现一抹厌恶之色,似乎不屑于这等人为伍。 晋楚龄面容稚嫩,飘飘然落地,扫见那熟悉的白玉石棺,俊美的脸庞一僵,接着两行泪簌簌落下。 他仿佛蝴蝶似的飞扑到石棺旁,根本没分清楚哪是头哪是尾就伏在石棺上哭得梨花带雨:“哥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哭坟。 宿蚕声:“……” 宋有秋:“……” 晋楚龄看着人畜无害,比宿蚕声温顺多了,但连宿首尊都敢阴阳怪气的宋有秋却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根本不敢招惹他。 晋楚龄哭得眼圈都红了,破碎的哭声听的人极其不忍心,但宿蚕声却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做戏。 “别废话,解开石棺上的封印。” 六十年前,晋楚龄还只是条刚化形的小蛇,因去意宗妄图和妖族交好,强行让相重镜和晋楚龄定了婚约。 晋楚龄不喜欢修士,迫于无奈只好顺从,他是个从不肯吃亏的性子,便将所有不满悉数发泄在相重镜身上——当年他便是用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小可怜模样将相重镜哄骗得团团转。 现在晋楚龄已是妖族之主,杀伐果决执掌万妖,到了白玉石棺旁要见相重镜却还是那个我见犹怜的小可怜。 小可怜抬起头,满脸全是泪痕,哽咽道:“哥哥还会见我吗?” 宿蚕声厌恶地蹙眉:“你就算现在做戏他也瞧不见,等他出来你再哭。” 晋楚龄的眼泪非但没停,反而落得更厉害了:“他若怪我怎么办?” 宿蚕声:“……” 宿蚕声终于正视他了。 晋楚龄哭得声音都哑了,瞧着模样似乎并不是做戏…… 宿蚕声有些怔然。 像晋楚龄这种冷血无情的妖,竟然也会对被他当成玩物的相重镜觉得愧疚悔恨吗? 想到这里,宿蚕声顿时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 晋楚龄是如此,他自己……何尝又不是? 晋楚龄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讷讷道:“我先将石棺的封印解开。” 他说着,抬手结印。 宋有秋一见要遭,立刻就要拿犀照幽火划拉字。 但他手指才刚一动,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他肩上,眸瞳森然地朝着他吐了吐蛇信子。 宋有秋浑身一僵,怔然看向晋楚龄。 晋楚龄一边结印一边满脸泪痕地冲他一笑,柔声道:“别乱动,这条蛇的蛇毒解药还没做出来呢,你想那棺材给你自己用吗?” 宋有秋:“……” 宋有秋立刻抬起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做。 晋楚龄这才移开视线。 宋有秋暗骂,果然是个疯子。 姓晋楚的疯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解印一边盯着白玉石棺下的红影看,眼睛眨都不眨,盘在他手腕上的蛇仿佛受他影响,眸中全是要将人吞入腹的炽热和疯狂。 宿蚕声也紧盯着石棺出神。 相重镜出来,自己到底要对他说什么? 道歉?补偿? 但是被囚禁六十年的耻辱和痛苦,又哪里是他能随随便便补偿得了的? 宿蚕声越想越觉得惊恐,几乎产生了退却之心。 但晋楚龄解印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十息之内,没等宿蚕声反悔,那紧紧闭的棺盖随着法印骤然破碎的声音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晋楚龄脸上一喜,忙凑上去拍打棺盖。 “哥哥!哥哥——” 相重镜和顾从絮没谈妥,已经没心没肺地睡了一觉,此时听到久违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迷茫地张开眼睛。 那独属于晋楚龄稚嫩软糯的声音陡然传入相重镜的耳畔,将他直接惊醒了。 “哥哥!我是阿龄啊!” 晋楚龄天不怕地不怕,弑杀全族之事他都能做出来,但现在却连小小的棺盖都不敢贸然打开。 他害怕自己会承受不住棺盖下那人看到自己后的反应,所以只能卑微地乞求相重镜自己出来。 相重镜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缓了许久才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像是彻底认命了。 “死就死吧。”相重镜含糊道,“我早就该死了。” 他这样想着,心一横,直接抬手用力挥开棺门。 晋楚龄还在棺盖上扒着看,猝不及防被棺门直直撞到了脸上,砰的一声闷响,他闷哼一声被撞翻下去,狼狈地摔到了地上。 宿蚕声:“……” 宋有秋:“……” 宋有秋差点笑出来,一看到肩上朝他吐信子的小蛇,立刻将笑憋了回去。 石棺中,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棺壁,宿蚕声一怔,不受控制往前一步。 被封了六十年的相重镜缓缓从石棺中起身,伸手扶着棺材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新鲜至极的空气。 他将视线缓缓移向一旁,就看到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宿蚕声。 相重镜:“……” 这神情……也太狰狞了,都咬牙切齿了,至于恨他恨成这样吗? 相重镜又是一扫,落在捂着鼻子坐在地上的晋楚龄身上。 晋楚龄虽然看着娇嫩,但皮糙肉厚到了极点,被石棺门直直砸在脸上也只是鼻子撞红了些,他看着相重镜满脸都是泪痕,哭着喊:“相哥哥——” 相重镜:“……” 当年晋楚龄毫不犹豫将自己封印在石棺时,也是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一边喊相哥哥一边彻底封死石棺。 相重镜冲他们随意一点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打不过,不慌不忙地一抬宽袖,让幽火将棺材盖捡回来。 众人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全都呆呆看着他,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接着在三人的注视下,相重镜面不改色再次躺回了棺材里,幽火将棺材盖上,重新将石棺封上了。 告辞了。 宿蚕声:“……” 晋楚龄:“……” 龙本性淫 相重镜躺回棺材后,咬破指腹飞快在棺盖上重新画了一个繁琐的法阵——那是他看了整整六十年的阵法。 这些年他在梦里都想要破开石棺,但现在自由明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又亲手将自己封了起来。 相重镜仰头看着眼前鲜红的法阵,血痕未干,一滴血摇摇欲坠,最终从阵法边缘流下,滴答一声落在他的脸颊上。 相重镜突然回想起来,当年的自己,似乎是连最简单的阵法都不会的。 三门每隔三年都会让年轻弟子聚集一起论道上课,相重镜性子太独,一门心思只知练剑,除了晋楚龄和宿蚕声外,几乎不与人交谈。 晋楚龄法阵天赋堪称一绝,少年意气风发,经常得意地向相重镜炫耀。 相重镜脾气很好,总是温声称赞他,不会让他有一丁点不快。 相重镜努力学了半年,但连最简单的阵法都记不住,晋楚龄被捧得太高,越发觉得相重镜这种只知道练剑的呆子配不上自己,明里暗里用小可怜的模样有意无意地说出诛心的话。 “相哥哥已经很努力了,是这阵法太难了!” “那个宿蚕声呀,真是个废物,这种法阵都学不会,还要我教第二遍……哥哥不要生气,我没有说哥哥不好的意思!” “哥哥我们不学了,你只管练剑便是,师尊若是问起阿龄会帮你遮掩过去的。” 遮掩什么? 遮掩相重镜是个废物的事实吗? 晋楚龄不知道当时听到自己杀人不见血的话时,相重镜是什么感觉。 他只知道,六十年后的今日,当年连最简单的阵法都不会的相重镜,却在一瞬间画出他亲手做出来的最顶级法阵时,自己内心的悔意仿佛狂风暴雨中的巨浪,一层一层地袭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溺死在波涛中。 棺盖阖上的刹那,晋楚龄的眸瞳瞬间浮现一抹猩红。 相重镜安详地躺在棺底,闭着眼睛打算等死。 顾从絮的嘲讽中传来:“你就什么都不做?” 相重镜闭着眼睛,懒懒道:“换了我年轻的时候,早就一剑把他们狗头给削了。” 顾从絮意有所指:“你现在也可以,只要你将身体给我,外面那些人,我能一口吞三个。” 在外面饶有兴致看着晋楚龄破阵的宋有秋突然打了个寒战。 相重镜笑了起来:“死在他们手里还是死在你手里不都一样吗?我这个人最讨厌做选择,还是顺其自然得好。万一那两人还有点良心,不想杀我呢?” 顾从絮冷笑:“你觉得可能吗?” 相重镜想了想,六十年前这两人封印自己时可是没留一丝情面,六十年后就算再深厚的感情也该被岁月磨没了,那就更没可能了。 “行吧。”相重镜道,“那咱们就一起等死吧。” 顾从絮:“……” 顾从絮没想到相重镜骨头这么硬,宁愿死也不愿将身体让出来,他犹豫许久,才咬着牙从唇缝里飘出来一句:“我能助你脱困,也可以不夺舍你,但你必须给我报酬。” 相重镜等得就是他这句,但面上还是一副看破红尘早死早超生的架势,他懒洋洋道:“我身上最值钱的应该就是灯漏了,你要吗?” 顾从絮还没说话,相重镜又“哦”了一声,伸手轻轻抚唇,暧昧笑着道:“据说龙本性淫,你若是要我以身相许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从絮:“……” 顾从絮脸都黑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骂人的话,但龙涉世未深,连脏话都是从相重镜口中耳濡目染学来的,最后想了半天,才冷声道:“龌龊!” 相重镜被骂,反而笑了出声。 “三更,你真是条可爱的龙。”相重镜夸赞他,“我若出了秘境和晋楚龄解除婚约后,会考虑考虑和你结为道侣的。” 顾从絮说不过他,只能冷笑一声表明你想得美。 相重镜插科打诨了一番后,顾从絮差点忘记正事,还是头顶棺盖法阵被层层破开的声音提醒了他。 见外面的人马上破棺而入,相重镜竟然还枕着手盯着棺盖上的法阵出神,看起来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架势。 他不在乎,顾从絮却在乎。 恶龙再也管不了其他,疾声道:“我救你,你给我一只手。” 相重镜睁开眸,羽睫一眨,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几乎能将眼底的阴影遮住,他笑着道:“要我的手干嘛啊?当猪蹄啃吗?” 顾从絮:“……” 石棺外,晋楚龄竖瞳猩红,脸上已没了故作出来的楚楚可怜,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成年人的身形,宽大的手掌紧紧按在石棺上,用尽所有灵力将那血染的阵法一一破开。 宿蚕声厉声道:“你要杀了他吗?!” “他不见我。”晋楚龄脸上浮现不知是魔纹还是妖印的痕迹,眸瞳猩红仿佛要滴血,他声音低沉,阴鸷道,“他怎么能不见我?!” 宿蚕声看到他几乎想将石棺毁了,骤然拔出剑,剑意铺天盖地仿佛落雨般朝着晋楚龄身上扑去。 若是在平时,晋楚龄早就化为本相同他厮打在一起了,但这时晋楚龄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动都没动,立在原地硬生生受了如同千刀万剐似的剑雨。 宿蚕声手一顿。 晋楚龄浑身是血,仿佛在转瞬又换了个人,他眼泪缓缓往下落,抚着石棺上的红影,喃喃道:“哥哥那么疼我,我说什么他从来都不会生气,怎么这次就不理我了呢?” 宋有秋抱紧自己的小棺材默默后退,省得卷入疯子中的斗争。 晋楚龄自顾自说完后,脸色又变回阴鸷的神态,森然道:“他很好哄,只要服几句软,定能回到从前。” 回到六十年前……相重镜对他百依百顺的时候。 晋楚龄痴痴地想着,手中妖力猛地倾泻而出,硬生生将相重镜布下的结界震开了。 棺盖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晋楚龄几乎想也不想直接将棺盖一掌挥开。 石棺盖重重落地,将树枝震得簌簌作响。 灵树枯叶缓慢飘落而下,打着旋落在棺沿上,随后被宿蚕声疾冲而来带来的风吹得掉到了石棺中。 枯叶轻轻落在微卷的发梢上。 晋楚龄呆怔地看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宿蚕声紧跟而来,手中的剑陡然落地,一向爱剑如命的他却根本顾不得去捡。 石棺中,相重镜阖着眸安安静静地躺在棺底,六十年前的红衣已经破旧,不知是石棺还是阵法的缘故,当年他左手处被宿蚕声刺伤的地方竟然还在流着鲜血,难以愈合。 相重镜的面容好像分毫未变,衣衫凌乱,乌发披散着铺在棺底如锁链般将他困住,仿佛坠入蛛网的蝴蝶,拼死也无法逃离桎梏。 整个石棺中没有丝毫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晋楚龄险些以为相重镜已经死了。 晋楚龄眸子赤红,艰难朝着棺底的人伸出手,想要探一探他是否还有呼吸。 只是那双冰凉的手还未伸到相重镜脸上,一直安安静静仿佛死去的相重镜倏地张开了眼睛,原本青墨色的眸子不知为何却变成金色的竖瞳,冰冷看着他。 “相重镜”抬起右手一把握住晋楚龄的腕子,金色竖瞳中全是宛如看蝼蚁的睥睨不屑。 “只是一条小小的蛇,”顾从絮似笑非笑,“也敢来我面前放肆?” 晋楚龄瞳孔一缩。 ※※※※※※※※※※※※※※※※※※※※ 带着现任打前夫【?】 万丈深渊 顾从絮彻底操控相重镜这具躯体时,整个秘境中的凶兽全都不约而同伏趴在地,本能地臣服。 晋楚龄离得最近,眸中红光几乎是刹那间被顾从絮身上的气势冲散,让他一瞬间有些失神地眨了眨眼睛。 顾从絮面无表情,握着晋楚龄的手猛地一用力,晋楚龄连大乘期都可阻挡一击的躯体完全阻挡不住,竟然被生生捏碎腕骨。 咔哒一声,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晋楚龄转瞬回神,愕然看他。 他出神的空当,顾从絮已经甩开他的手,慢条斯理从石棺中走出。 顾从絮一举一动气度雍容,巨龙的高傲让他根本不屑去看一只小小的长虫,头几乎仰到天上去,桀骜不驯简直算得上欠揍。 顾从絮在识海中对相重镜说:“我帮你报仇了。” 相重镜翘着腿靠在识海中的巨龙身上,懒洋洋地抚了抚唇,柔声道:“傻龙,你报错仇了,伤我左手的是那个拿剑的人。” 顾从絮:“……” 顾从絮维持巨龙不可侵犯的自尊,找补道:“我没认错,我打算把这三个的手一起折了。” 相重镜:“……” 抱着棺材的宋有秋偏头打了个喷嚏,觉得这三毒秘境好像越来越冷了。 相重镜撑着头,不慌不忙道:“你用我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半刻,当务之急还是先出去秘境,报仇有的是机会。” 反正不是自己的仇敌,顾从絮也没上赶着报仇,平白浪费时间。 顾从絮挥袖,幽火烈烈环绕他周身,烧得前所未有的旺,但细看才知道,那幽火分明是被吓得瑟瑟发抖。 晋楚龄死死瞪着他,手将折断的腕骨随意一掰,好像不知疼似的转瞬就将断手接上了。 他神色阴鸷:“相重镜呢?” 顾从絮根本不理会他,只知道往前走寻下秘境的去路。 宿蚕声怔然看着,终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夺舍了他?!” 相重镜自小便神魂不稳,遇到厉鬼妄图夺舍几乎算得上是常事了,六十年前宿蚕声还明里暗里帮他驱除过无数恶鬼。 宿蚕声死都没想过,相重镜竟然会被一条入了魔的恶龙夺舍躯壳。 可分明方才还好好的…… 宿蚕声死死握着手中的剑,杀意不受控制裹挟着锋利的剑刃。 他要杀了这条恶龙! 宿蚕声心中的愤怒和杀气在到达一个顶峰时,却听到顾从絮突然冷笑一声。 “夺舍?”顾从絮的眼神像是在看卑微可怜的蝼蚁,嘲讽道,“是他相重镜甘愿将身体奉与我的。” 宿蚕声一愣,周身萦绕的剑意转瞬化为琉璃似的碎片,簌簌落在地上。 他本能道:“不可能!” 相重镜是何等高傲的性子,怎可主动让一条入了魔的龙夺舍自己?! 除非…… 宿蚕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 除非,相重镜是为了避开他们,才会主动将身体交给恶龙。 顾从絮饶有兴致地笑了:“六十年前,相重镜和恶龙同流合污结生死契时,你们也如现在这般凶狠。” 两人一愣。 顾从絮张开右手,破烂的宽袖被风一吹微微起舞,任由封印龙纹缓缓爬上脸庞:“无知的人类当年认不出生死契和封印龙纹,过了六十年依然没有丝毫长进,连夺舍和甘愿奉出身体都分不清。” 宿蚕声浑身发抖,手中的剑几乎握不稳,那对着顾从絮的杀意仿佛一层薄雾一点点从剑刃上散开。 宿蚕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晋楚龄却没他想得那么多,他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反而将身上的血随手一挥,将血滴准确无误地落在地上,形成粗略的阵法模样。 “不管是你夺舍,还是他甘愿舍弃身体……”晋楚龄猩红的瞳孔全是狂乱,眼尾缓缓滑下两行血泪,这个时候他竟然笑了,神色如恶鬼,声音却轻柔得如同情人耳畔喃喃细语,“只要把他留下,我迟早能将你从他的身体里赶出去。” 顾从絮冷眼看着地上的阵法,倨傲道:“你尽管来试试。” 相重镜打算他的故作高深:“少废话,你撑不了多久了,快逃!” 顾从絮:“……” 顾从絮怒道:“我乃堂堂真龙,你怎能用‘逃’这个字?!” 相重镜:“……” 相重镜简直对这条龙无奈了,只好换了个说法:“真龙大人,您能起驾了吗?” 只要相重镜没有答应将身体给他,顾从絮就不能操控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太久,他冷哼一声,勉强“起驾”。 见顾从絮要走,晋楚龄眸子闪现一抹凶光,掌心朝着地面阵眼骤然以灵力催动,地面的血珠瞬间连成巨大的阵法,从地面血光中凭空浮现一条条漆黑的锁链,悉数朝着顾从絮身上而去。 只是一刹那,顾从絮迈步要走的身体便被无数锁链困住。 相重镜歪着头:“哦豁。” 他微微坐直身子,等着看戏。 小蛇打真龙,啧,太精彩了。 顾从絮本来没打算和晋楚龄交手,但这条长虫太缠人了,锁链缠住他的四肢,甚至有两条死死困住他的腰身,紧紧绷着,似乎想要将不属于这个躯壳的魂魄给勒出去。 顾从絮终于不耐烦了,他手腕一挣,看着根本没用多大力道,阵法中的锁链竟然噼里啪啦一截截断开,砰然落在地上,化为红烟消散。 身体重回自由,脚下那厉鬼似的手和不断袭来的锁链根本无法对顾从絮造成任何威胁,他金色眸瞳森然冷厉,冷冷看向晋楚龄。 来自真龙的威压太过强悍,晋楚龄虽然并不惧怕他,但来自妖兽血脉中本能的臣服却让他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似的猛地一僵。 顾从絮轻启薄唇,声音仿佛天边传来,深厚低沉。 “跪下。” 晋楚龄几乎将一口牙咬碎,却最终敌不过顾从絮的威压,砰的一声闷响,他一只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因抵抗的力道太大,重得膝盖都将脚下的树枝撞出一块凹陷来。 铺天盖地的耻辱袭向晋楚龄的脑海,他恨恨抬起头,眼神恨不得将面前人千刀万剐。 顾从絮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他方才的威压虽然用了五成,但整个三界九州的人哪怕是血脉再纯正的妖兽,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这条小蛇似乎骨头极硬,竟然还有力气反抗。 宿蚕声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飞快将内心杂念摒除。 虽然他和晋楚龄不和,但此时却很赞同晋楚龄的话。 只有将相重镜的身体留下,才有可能从恶龙手中救下他。 若是顾从絮真的将相重镜的身体带走了,那按照恶龙的能力,他们就算翻遍九州也别想救出相重镜。 宿蚕声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再次握紧手中的剑。 宋有秋在一旁看戏,激动得腿都要打颤了。 真龙,妖族宗主,三界首尊,三个人打起来,阵仗可不是一般的大。 他何其有幸能见到这种大场面。 宋有秋一边看一边感谢相祸水,让他有幸能在看戏第一线。 相祸水也在看戏,当瞧见发疯似的晋楚龄和满脸漠然毫不留情一剑刺来的宿蚕声,他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两人果真对他没有半分真情。 他们就没有想过,若是将这躯壳毁了,不光恶龙会死,他也会跟着一起魂飞魄散吗? 相重镜懒散地靠在巨龙冰凉的鳞片上,淡淡道:“别玩了,走吧,你要撑不住了。” 还没等顾从絮骂他,相重镜立刻补了一句:“大人,该起驾了。” 顾从絮:“……” 顾从絮的话顿时被噎到了喉咙里。 相重镜的身体已经开始隐隐排斥顾从絮了,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和面不改色袭来宿蚕声的长剑轰然对上。 宿蚕声不愧是三界首尊,用尽全力几乎和恶龙打个平手。 晋楚龄此时也已经彻底扛住真龙的威压,唇角源源不断流着血,却被他随手抹掉,那猩红的瞳孔全是癫狂,看着极其渗人。 顾从絮微微挑眉。 相重镜看着逐渐透明的手,叹气道:“你要是再不走,我们只能任人宰割了。” 顾从絮哼了一声,一击将地面困住他的阵法击碎,接着毫不犹豫寻了个方向脚尖一点地离去。 宋有秋见状,连肩上的毒蛇都不顾了,疾声道:“那不是下灵树的路!” 相重镜:“……” 顾从絮:“……” 晋楚龄和宿蚕声已经没有心思在去管宋有秋了,他们一门心思只想将相重镜的身体留下,无数五彩斑斓的蛇不知从何处爬来,嘶嘶朝着顾从絮而去。 宿蚕声的剑意也紧跟其后,穷追不舍。 顾从絮就算知晓是死路,却也无法回头了。 两息后,顾从絮脚尖落地,堪堪停下步子,两簇幽火一时间刹不住,险些从他身上脱离下去。 面前,便是仿佛深渊似的死路。 三毒秘境和灵树天梯有不知名的桎梏,哪怕是修为登顶之人也必须要借助灵树才可登上三毒秘境。 若是从灵树顶一跃而下,管你修为滔天也无法平安落地。 顾从絮眉头皱起,看着脚下万丈深渊。 相重镜一看脚下那诡异的漆黑,有些慌乱地起身:“别别别!别跳!” 顾从絮:“不跳你就要死在这里了。” 相重镜:“死就死!反正不能跳!” 顾从絮已经逐渐掌控不了这具躯体,后面两人也已经追了上来,再不跳可就没机会了。 顾从絮根本不管相重镜的阻止,立刻就要往下跃,但在抬步的一瞬,他彻底失去了操控躯体的机会,意识直接回到了识海中。 顾从絮:“……” 相重镜重回夺回身体的主动权,站在灵树枝边缘,看着底下漆黑如墨的深渊,腿肚子都要发软了。 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相重镜茫然往后看去,正好对上宿蚕声和晋楚龄的视线。 相重镜之前的游刃有余已经悉数不见,他眼眶微红,眸中扶着一层轻薄的波光,长长羽睫仿佛一眨就能掉下一滴水似的。 顾从絮原本还以为他在做戏,但常年古井无波的识海中此时竟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水波一层层拍打巨龙的身体。 顾从絮有些发愣。 相重镜……这是在害怕? 怕什么? 他连死都不怕。 宿蚕声和晋楚龄已经到了近处,看到相重镜这副模样皆是一愣。 晋楚龄还在发疯,宿蚕声却极其清醒,试探着道:“重镜?” 相重镜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看不清楚人了,听到熟悉的声音,他仿佛回到了六十年前,怔然道:“蚕声……” 宿蚕声一愣,立刻欣喜若狂,想要快步而来,但又怕吓到他,只能朝他伸出手,道:“你过来,那里危险。” 相重镜迷茫歪头。 顾从絮却厉声道:“不准去,他们要杀你!” 相重镜耳畔一阵嗡鸣,顷刻间被顾从絮的厉喝唤回了神,他捂住还在流血的左手,方才那点神智昏沉错乱时出现的依恋瞬间消失不见。 宿蚕声被他这个动作和眼神看的浑身一僵。 顾从絮:“跳下去,我接住你。”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先缓一缓,缓一缓。” 顾从絮道:“缓什么?” 相重镜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缓什么,和这两人对视都会让他觉得膈应恶心,但若是让他跳下去,他又有点不情愿以这样狼狈的方法逃脱。 他再一次陷入了两难。 相重镜在犹豫,顾从絮见两人又要冲过来,不耐烦道:“闭上眼睛。” 相重镜一愣:“什么?” “闭上!” 相重镜知晓两人性命相系,顾从絮应当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便顺其自然闭上了眼睛。 顾从絮用尽最后一丝灵力,从相重镜的元婴中窜出来,原地化为一缕幽魂。 这缕神魂谁都瞧不见,顾从絮勾起唇看着那两人,接着毫不犹豫地抬手推了相重镜一把。 相重镜猝不及防往前一跌,整个人从灵树枝上坠入无尽黑暗中。 看着好像是他自己纵身一跃似的。 宿蚕声和晋楚龄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失重感涌上心口,长发胡乱飞舞,相重镜掉落了一会才睁开眼睛,愕然看着灵树枝的犀照幽火光芒离他越来越远。 黑暗仿佛一双双鬼手将他一点点拖入泥沼,相重镜瞳孔有一瞬间的失神。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最怕黑。 相重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推下去了,当即发出一声怒喝。 “顾三更!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说完,他整个人随着幽火直直坠入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杀了你”三个字随着狂风飘到了秘境入口,打着旋灌入宿蚕声和晋楚龄的耳朵里。 ※※※※※※※※※※※※※※※※※※※※ 相:我说我不跳,你非让我跳。 狗血修罗场告一段落,后面等相重镜自己报仇啦。 不守信用 宿蚕声脸色惨白如纸,僵在原地看着那团幽火越来越暗,最终消散成一簇光点,倏地消失不见。 晋楚龄比他反应快,几乎是瞬间就纵身跃了下去。 宋有秋惊得下巴都落地了,没想到相重镜对自己这般心狠,连话都不说就跳了下去,不给两人留丝毫念想。 宿蚕声握着手中的剑,眸子虚无地盯着那漆黑的深渊许久,才踉跄着跪倒在崖边。 宋有秋肩上的毒蛇已经消失,他抱着小棺材看着宿蚕声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意。 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给相重镜留一条退路? 现在悔恨愧疚到底要做给谁看? 宋有秋抬步走来,近乎恶毒地低声开口:“宿首尊,您不去寻他吗?” 宿蚕声垂着死灰的眸看着深渊,怔然道:“他宁愿死也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那条龙……” 他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绝望的眸子猛地浮现一抹光亮。 龙? 这三毒秘境的主人便是那条恶龙,他将相重镜带到此处纵身而跃,也许并不是要寻死,而是想要破釜沉舟离开秘境。 宿蚕声这样想着,钝痛的心缓缓浮现一抹希望。 宋有秋却根本不愿轻易放过他,笑着开口道:“首尊,您知道相重镜在我送葬阁定棺材时,给过我什么吗?” 宿蚕声踉跄着撑着剑起身,漠然抬头看他一眼,那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宿蚕声问:“什么?” 宋有秋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粲然至极的笑:“他给了我灯,数不尽的灯。” 宿蚕声一愣,尚未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宋有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血红的储物镯子,上面隐约露出相重镜的名字。 宿蚕声眸子一动。 宋有秋慢条斯理走到树枝尽头,将储物镯硬生生掰断,刹那间里面浮现出无数样式各异的灯盏,各个燃着永不熄灭的鲛人烛,飘荡在周围。 宿蚕声仰头看着漫天明灯,一时间不知这是何意。 “他连棺材里都要放满明灯。”宋有秋道,“你猜这是为何?” 宿蚕声只是思考一瞬,骤然间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他踉跄往后退了半步,匪夷所思地看着不断漂浮的灯盏。 “这是他走遍三界寻来的无数灯盏,哪怕死也要带到棺材里去。”宋有秋指着周围明灯,慢条斯理道,“他那般爱光,你们却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石棺里这么多年。” 宋有秋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们还有心吗?” 宿蚕声面上一片空白,连心口都仿佛缺失了一块,空荡荡地被寒风灌了进去,让他四肢冰冷,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宿蚕声是三界首尊,执掌九州,不能留下被人诟病的污点,不可以像晋楚龄一样不顾一切纵身跃下灵树天梯。 晋楚龄是真小人,宿蚕声就是伪君子。 宋有秋怕晋楚龄,却不怕得罪宿蚕声。 他说罢,抬手挥出一道灵力,仿佛星河似的流向深渊底处,无数灯盏像是受到牵引,飘荡着顺着灵力筑成的路往深渊底下飘。 只是万丈高空的路那么远,灯盏何时才能落地。 宋有秋看了深渊一眼,转身便走,身上的棺材声丁零当啷,将失魂落魄的宿蚕声唤回了神智。 “宋有秋。” 宋有秋脚步一顿。 宿蚕声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神色,他漠然道:“若是相重镜能活着出秘境,他会去哪里?” 宋有秋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觉得他还能活着落地?” 宿蚕声执意道:“他会去哪里?” 宋有秋差点以为宿蚕声也疯了,但见他瞳孔虚无,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犹豫一瞬,才嗤笑道:“他在三界九州不就只有你们两个好友吗?去意宗将他当弃子,根本不管他死活,你觉得他还会回去吗?” 宿蚕声身躯微微摇晃,脸上痛色一闪而过。 “还有呢?” 宋有秋随意拨弄了一下身上的小棺材,心不在焉道:“谁知道呢。他就算下了秘境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大概去找满秋狭治伤吧。” 宿蚕声呢喃道:“满秋狭……” 三界第一医修满秋狭,就在无尽道。 七日后,便是无尽道的御兽大典。 *** 烈火燃烧声响彻耳畔,相重镜站在一座巨大的石棺旁,看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正伏在石棺中,抱着一袭红衣哭得撕心裂肺。 一旁有人用力将相重镜拉扯过来,大声道:“重镜!幽火已经拿到,快走!” 相重镜浑浑噩噩转身,瞧见一个认不出面容的人正抱着两团不断挣扎的幽火,拽着他就要跑。 抱着红衣的黑衣少年突然止住了哭声,原地化为巨大的龙身,咆哮一声,声音皆是掩饰不住的绝望和森然。 “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接着便是烈火燃烧和身边人的惨叫声,相重镜怔然许久,再次张开眼睛,便是无数修士站在他对面,脸上全是如出一辙的厌恶。 相重镜一一看过去,视线落在熟悉的两个好友身上,本能朝他们伸手。 只是他看不到的是,那张如雪似的脸上此时正缓慢趴着游蛇似的龙纹,最终爬到他眉心,蜷缩着彻底不动了。 有人惊呼:“那是和妖兽的生死契!” 相重镜耳畔一阵嗡鸣,他根本不知道生死契是如何结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对着自己露出那般痛恨的眼神。 他想要解释,身体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就连声音都发不出分毫。 最终,在一片光亮中,他左手剧痛,石棺缓缓阖上,彻底隔绝掉所有光芒。 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急喘了几口气,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一口血吐了出来。 指缝里全是粘稠的鲜血,相重镜眉头皱了皱,张开五指想要幽火将血痕烧去,只是等了等却没发现幽火的痕迹。 相重镜愣了愣,好一会才想起来昏迷前的事。 他好像……被顾三更那条傻龙从灵树上推下来了。 相重镜:“……” 相重镜猛地坐了起来,正要找顾从絮算账,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平安落地了。 幽火化为耳饰上两簇玉石,安安静静挂在他耳上,周围一片昏暗,不知在何方,让相重镜几乎以为他还在三毒秘境中。 只是很快,不远处的天边似乎隐约泛起了相重镜认不出的颜色,仿佛是染料混在一起,逐渐变得五彩斑斓。 相重镜心口一跳,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心尖都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他眼睛眨都不敢眨地看着远方的天幕。 片刻后,一轮明日缓缓升起,温暖的日光刹那间落在相重镜的脸上。 他太多年没见过这般强烈的光芒,只是一刹那,那双眼睛便被耀眼的光芒刺得水珠簌簌往下落,眼眶一阵发痛,相重镜却根本不敢扎眼,唯恐一闭眼便再次回到那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相重镜呆愣看了许久,才伸出手仿佛去触摸那轮明日,脸上泪痕未干,却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六十年不见天日的痛苦,仿佛在这灿烂的光芒下瞬间烟消云散。 相重镜依然在盯着太阳看,识海中的顾从絮却忍不住开口道:“你眼睛还想要吗?” 相重镜一愣。 日光照耀周围,相重镜这才知道自己正坐在一处高山之巅,周围全是绽放得如火如荼的百花。 相重镜垂眸看着手边的一簇花看了半天,又将视线转向了天边明日。 顾从絮没好气道:“你若再看片刻,眼睛就要瞎了。” 相重镜又看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睛,将神识沉入了识海。 顾从絮化为人形正盘膝坐在万盏灯火中,瞧见相重镜边揉眼睛边走过来,似笑非笑道:“没见过世面的蠢样子。” 若是换了平日,相重镜早就拿出一百句话来反驳了,但这次不知是不是顾从絮特意带他来看日出,他罕见地没有多说。 相重镜坐在顾从絮身边,生平第一次认真道:“多谢。”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顾从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将身边的灯随手挥开,冷淡道:“不必谢,毕竟我是收了酬劳的。” 相重镜这才想起来自己和顾从絮做了交易。 他将右手递过去,饶有兴致道:“你真的要啃我的手?” 顾从絮嫌弃地打开他的手:“你的手有多金贵?求着我吃我都不会吃。” 相重镜将手收回来:“那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元神被困在你的元婴上,你无法动用灵力,我也无法挣脱桎梏。”顾从絮道,“依照你的性子,应该也不会答应把封印解开。” 相重镜点头:“正是,若解开封印,你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我。” 顾从絮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相重镜笑着道:“多谢夸赞,我这个人最大的有点就是识趣。” 顾从絮:“……” 可真够厚脸皮的。 “所以。”顾从絮不耐烦了,“你让我操控你的一只手就好。” 这样起码遇到危险时,不必相重镜这个无法动用灵力的废物拖后腿。 相重镜眨了眨眼睛,根本没想过竟然还能这么办。 他疑惑道:“你出秘境到底想做什么?” 顾从絮冷声道:“找人,还有我的龙骨。” 相重镜“哦豁”一声:“找什么人?” 顾从絮从来不像人类一样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直言道:“我主人千年前陨落,我用几节龙骨将他神魂送出三毒秘境外投入轮回,只要找全龙骨,就能寻到他。” 相重镜摸了摸唇,暧昧地拉长了音:“哦——” 顾从絮皱眉,对他这个语气十分不满:“你什么意思?” “按照俗世话本的剧情发展……”相重镜认真道,“你要找的主人,八成是我。” 顾从絮:“……” 顾从絮直接暴怒道:“怎么可能?!若主人是你,我就叼着尾巴尖把自己给吞了!” 相重镜差点笑得倒过去。 他怎么现在才知道,这恶龙这么好玩? 顾从絮见他一直不肯正面回答,厉声道:“我救了你,你不会反悔吧?!” 相重镜听出顾从絮的气急败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更啊,你怎么就这么傻,我又没有把柄在你手里,如果我真的反悔了,你又能耐我何?” 顾从絮:“……” 顾从絮咆哮道:“我吃了你!” 相重镜笑得更厉害了。 顾从絮气得不行,但仔细想想,若是相重镜真的反悔了,自己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顾从絮更气了。 愚蠢的人类! 等他破开封印,全都吃了! 顾从絮恨不得现在就吞了这不守信用的人类,还没等他想出骂人的话,相重镜就右手抓着左手腕,笑着道:“右手不能给你,左手给你。” 顾从絮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他。 相重镜歪了歪头,道:“我左手被宿蚕声的剑意伤到,一时半会好不了,我们先找满秋狭治伤。等手好了就去寻你的龙骨。” 顾从絮一时间被噎住了。 相重镜在他心中本是卑劣愚蠢的印象,现在相重镜明明占了上风竟然还愿意给自己一只手,顾从絮稍微对他有了些改观。 顾从絮冷哼一声,觉得此人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相重镜答应了自己舍弃一只手,顾从絮也毫不客气,见相重镜的元婴当真任由他侵入左手,他立刻席卷上前,强势地占据操控了相重镜鲜血淋漓的左手。 一只手被夺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但好在相重镜左手已经废了太久,他也没多大感觉,还在没心没肺地喋喋不休。 “感觉怎么样?我还未受伤之前,左手剑可是三界出了名的,御兽大典上用灵剑威压都能将灵兽逼退……嗯?” 相重镜还没说完,就看到左手上盘着一条两指粗的小龙,脑袋上还有两个尖尖小角,顶开宽袖,气势汹汹地朝着他咆哮一声。 相重镜:“……” 相重镜诧异道:“啧,三更……唔!” 顾从絮彻底忍不了这个碎嘴子了,得到左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尽全力,尾巴圈着不能动弹的左手猛地往上一冲,将手带着抬起,啪的一声捂住相重镜那张烦死人的嘴。 相重镜:“……” 顾从絮耳根终于清静了。 相重镜被堵了嘴,视线和左手上的小龙对上,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眯着眼睛紧盯着顾从絮,从眼瞳甚至到每一根羽睫都全是顾从絮招架不住的放浪不羁。 顾从絮:“……” 此人用一双眼睛竟然也能“唠叨”得让他心烦! 也是个能人了。 只是很快,用眼睛烦人的相重镜就遭了报应。 他慢吞吞下山,直到了山脚下,脚步突然一踉跄,险些直接摔下去。 顾从絮晃了一下,钻出袖子来,正要朝他龇牙,就扫见那双明亮如灿火的眸子似乎被水浇灭,涣散虚无。 相重镜失神地抬起右手来回看了看,才喃喃道:“三更啊,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顾从絮:“……” 玲珑石塔 灵树天梯十里外有一处小镇,是前来三毒秘境的修士落脚的地方。 易郡庭带着一众师弟心事重重地往小镇里赶,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远处有一座高高竖起的白石塔,在正当午时缓慢发出一道破天的光芒。 易郡庭抬头看了看,本能想要去拿灯漏瞧时辰,手往腰上一摸才意识到自己的灯漏已经送人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我们午时三刻的玲珑塔,时间还充裕。” 易郡庭点点头。 离他最近的师弟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忧道:“师兄啊,我们睡过去的时候,那相剑尊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你怎么瞧着魂儿都没了?” 易郡庭没好气道:“你们那叫睡过去吗?吓晕也能说的这么好听。” 少年们顿时尴尬地咳成一片。 易郡庭想了想,补了一句:“相剑尊并非传闻中那般凶恶,往后不要听信流言,妄下定论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易郡庭瞪他们:“看什么看?师兄说的话都不信了?” 师弟们:“……” 他们师兄果然被相重镜勾起了魂儿,竟然开始维护起恶人来了。 易郡庭见这个反应就知道他们不信自己的话,他也没有将自己的看法强行加给别人的意思,便没再多说。 是非黑白,他自己知晓便好。 就在这时,一只巨蟒从草丛里窜出,嘶嘶吐着信子一溜烟游走了,看模样似乎是在寻人。 众人都见怪不怪了,还给它让了道。 等到蛇离开后,旁边师弟慢吞吞挨到易郡庭旁边,小声道:“师兄,这些妖族的信蛇从昨晚就开始到处寻人,在秘境中的所有妖修也被晋楚宗主叫过去了,这难道和相剑尊有关?” 易郡庭蹙眉:“可相剑尊并没有犀照火,无法出秘境,他们为何要在秘境下面寻人?” “他夺别人的呗。” “不可能!”易郡庭立即反驳,“他不是那样的人。” 相重镜连到手的犀照幽火都还了回来,绝对不会做出抢夺旁人幽火之事。 师弟们见他又开始维护相重镜了,纷纷摇头叹息。 易郡庭正要再辩驳几句,耳畔突然传来木棍敲打地面的“笃笃”声。 众人循声望去,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手持长木棍慢吞吞探路的黑袍男人,他双眸上绑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黑布条,墨发披散着裹在衣领里,兜帽罩着脸,只能隐约瞧见光洁的下巴。 易郡庭瞥了一眼,觉得此人侧脸莫名熟悉。 黑袍男人似乎是个瞎子,走得极慢,少年们很快就赶上了他。 易郡庭瞥见他眼睛上的黑布,若有所思,在即将擦肩而过时,那破烂的黑袍下隐约露出一角精致的灵器。 易郡庭一愣。 那是……他的灯漏。 少年脚步僵了一瞬,才震惊看向那瞎了眼的男人。 相重镜?! 易郡庭愕然道:“您……” 正在慢吞吞探路的相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偏头,额前一缕发微卷着落在脸颊边。 同门师弟也回头:“师兄,你们认识?” 相重镜这副模样实在太过落魄,早已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此时见到两人似乎认识,神色极其古怪。 易郡庭随口敷衍了一句,怕他们听到相重镜的名字又要啪啪吓晕一堆,也没有开口戳破。 “前辈,您怎么在这里?”易郡庭小声对相重镜道,“还有您的眼睛……” 相重镜“哦”了一声,随口道:“没事,晒太阳晒瞎了。” 易郡庭:“……” 少年们:“……” 相重镜不见天日六十多年,见什么都觉得稀奇,最令他沉醉的便是当头日光,说什么都要盯着看。 顾从絮最开始劝了几句他很认真地点头应了,但没一会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日光上。 他在秘境中待了太久,根本无法适应这般强烈的光芒,没多久,就瞎得瞧不清路了。 易郡庭又问:“您要去哪里?” 相重镜知晓少年没恶意,如实道:“去无尽道。” “您也是要从玲珑塔去无尽道啊。” 相重镜:“……” 相重镜在识海中对顾从絮道:“什么是玲珑塔?” 他只是打算找个有人的地方,看看能不能赁辆马车慢吞吞往无尽道赶。 从灵树天梯到无尽道御风大概需要半日,但相重镜是个和凡人没什么差别的废物,只能用最慢的法子赶路,也不知需要几日才能到。 顾从絮漠然道:“我已经有一千年没出来秘境了,你问我?” 相重镜也不着急,他煞有其事道:“是啊,我正要去玲珑塔,和你们顺路吗?” 易郡庭忙道:“顺路顺路,我们是午时三刻的玲珑塔,半个时辰就能到无尽道,前辈若是不介意,可以与我们同行。” 他说着,瞥见相重镜那半张脸,脸蛋微红地垂下了头。 相重镜想了想:“同行倒是可以,就是我的玲珑塔和你们的时辰好像对不上……” 易郡庭也顾不得脸红了:“我们同行之人本来有一个妖修,方才接到妖族宗主之令去寻人了,刚好有多出的玉牌。” 相重镜只好“勉为其难”道:“那好吧。” 易郡庭顿时傻兮兮笑了起来。 其他人见这个男人虽然落魄,但易郡庭这种被自小宠着长大的少爷都一口一个您的叫,看着似乎十分尊敬此人,也纷纷以晚辈礼相待,规规矩矩行了礼。 顾从絮:“……” 顾从絮不可置信地瞪着几句话就和这群人打成一片的相重镜,有些怀疑方才自己是不是睡了一觉,错过了什么。 什么叫“玲珑塔的时辰对不上”,你不是不知道玲珑塔是什么吗?! 直到这个时候,顾从絮才意识到,相重镜的脸皮比他想象中要厚的多。 相重镜靠着自己比城墙拐角还厚的脸皮以及一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胡说八道,顺利跟着这群少年进了小镇。 午时三刻的玲珑塔还要等上片刻,易郡庭带着相重镜到了一处玲珑塔外的小亭子候着。 相重镜的眼睛好了些,隐约透过遮光的黑布瞥见眼前那玉石堆成的高塔,塔沿边还挂着几盏明亮精致的灯盏。 其他少年不知去做什么了,易郡庭看了看四下无人,挨到相重镜身边,小声道:“剑尊,晋楚宗主和宿首尊都在四处寻您。” 相重镜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那灯盏上移下来,随口道:“哦,他们应该是打算灭口。” 他抱着自己的小木棍,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似的,满脸心不在焉。 易郡庭小心翼翼道:“那您怎么还要去无尽道?” 相重镜疑惑:“无尽道有何事?” “我昨晚曾和您说过。”易郡庭神色复杂,“七日后,无尽道会有御兽大典,到时宿首尊和晋楚宗主都会去。” 相重镜:“……” 冤家路窄。 顾从絮蹙眉:“你还认识其他医修吗?” “没了。”相重镜道,“而且我这只手是被宿蚕声的剑意伤到的,整个九州只有满秋狭能治。” 顾从絮沉默。 相重镜漫不经心拨了拨耳饰,不知怎么突然问易郡庭:“你也要参加御兽大典吗?” 相重镜声音仿佛是一汪水,此时他大概倦了,懒得说话的呢喃嗓音让易郡庭听得耳根一红,险些没听见他要问什么。 “参、参加的。”易郡庭小声说,“我对御兽没什么才能,修为连玄级的妖兽都无法驯化签契,我爹总是骂我无能。” 相重镜挑眉:“那你为何要去?” “因为去意宗派人去了……”易郡庭说起来,有些不开心地小声嘟囔,“我爹定要和去意宗对着干,不肯服输,硬是要我去,可我现在连合适的妖兽都没寻到,到时定要丢人了。” 他说完,这才意识到相重镜之前也是去意宗的人,连忙噤声,怯怯看他。 相重镜懒洋洋地拖长了音:“哦——” 顾从絮一听到他这个欠揍的语调,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相重镜下一句话便是:“那到了无尽道我帮你驯服一只妖兽,如何?” 易郡庭一愣,愕然看他。 顾从絮也被这句话惊到了:“你驯服?你连灵力都没有,拿什么驯服?” 相重镜高深莫测道:“我是没有灵力,但我有龙啊。” 顾从絮:“???” 相重镜真心实意地夸他:“三更,你的威压就连晋楚龄都能跪下臣服,一只妖兽而已,应该一个眼神就可以的吧。” 顾从絮:“……” 顾从絮阴沉道:“我乃堂堂真龙,你竟敢让我去驯服蝼蚁?” “这少年的父亲既然敢和去意宗对着干,那家世定是不低。驯服一只妖兽就能得到他们相护,而且还能膈应去意宗,简直一举两得。”相重镜想了想,忙补了一句:“这一切都是为了医治你的手啊三更。” 顾从絮:“……” 这简直算得上是对恶龙的羞辱了! 顾从絮气得不行,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骂人的话,但他想来想去依然是“龌龊”“卑鄙”“蝼蚁”等等无关痛痒的话,骂得相重镜都要打哈欠了。 相重镜就当没听到,问易郡庭:“此次御兽大典魁首的彩头是什么?” 在相重镜记忆里,彩头好像一般都是关于御兽或封印灵兽的法诀。 若是能寻到将这条龙从自己元婴上剥离的法阵就更好不过了。 易郡庭还在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相重镜,似乎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听到了什么。 此时听到相重镜的问话,有些迷迷瞪瞪地回答。 “龙骨。” 相重镜一愣。 还在颠来倒去骂那几个词的顾从絮声音戛然而止。 龙骨?! ※※※※※※※※※※※※※※※※※※※※ 三更:扶我起来,我能再驯十个! 世事无常 相重镜的手指敲了敲木棍,发出均匀的哒哒声,他似笑非笑地问顾从絮:“真龙大人,现在驯吗?” 顾从絮没相重镜那么厚脸皮,没法做出突然急转态度这么跌份的事来。 他在偌大识海中尾巴一甩,化为一条小龙窝在一盏明灯上,随着灯摇摇晃晃升了天,不想搭理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的相重镜。 相重镜见他这个反应就知道答案了,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易郡庭一副还在梦中的架势,呆呆道:“前辈,您真的要帮我……驯兽?” 相重镜点点头,他向来恩怨分明。 易郡庭本能一阵狂喜,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怯怯看向相重镜垂在一旁的左手:“剑尊,我听说您当年好像……” 左手被废,修为散尽来着。 相重镜装傻:“什么?” 易郡庭被噎住,犹豫了一下才摇头:“没什么。” 相重镜冲他一笑。 易郡庭又往他左手上一瞥,发现那破烂的袖口似乎比右手袖子的颜色要深得多,似乎是被血浸湿了。 小小少年抿了抿唇,隐约知道相重镜去无尽道去做什么了。 他伤得那般重,左手无法动弹,修为散尽,就连双眸也被晒伤,再加上晋楚龄和宿蚕声还在派人追杀,相信过不了几日通缉令就传得九州遍地都是了。 偌大个九州,也只有满秋狭能治他的伤。 易郡庭暗中心想:“他没有坏心,定是走投无路才骗我会驯兽的。” 少年自小被宠着长大,没经历过多少世事,此番来三毒秘境还是偷偷来的,心思单纯得很。 明知道相重镜是在哄骗他,想要利用自己躲避追杀,易郡庭也不觉得难过失望。 他还很贴心地悄摸摸说:“前辈,御兽大典不去也罢,我不喜欢打打杀杀。” “没事。”相重镜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还认真道,“我喜欢打打杀杀。” 易郡庭:“……” 顾从絮趴在灯盏上,见缝插针地哼道:“你现在能打得过谁?” 相重镜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龙骨。” 顾从絮:“……” 顾从絮不吭声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白玉玲珑塔再次发出一道冲天的光芒,本来在周围等待的众位修士不约而同朝着白塔入口处走去。 易郡庭忙站了起来,道:“前辈,玲珑塔开了,走吧。” 相重镜故作镇定,握着破木棍站起来,瞎子似的往前探着慢吞吞往前走。 和易郡庭同行的少年们已经在玲珑塔门口等着了,正踮着脚尖冲他们招手。 相重镜眼睛还是有些阵阵发黑,他走得极慢,易郡庭也不着急,十分有耐心。 见相重镜这个半瞎被小石子绊了好几下,易郡庭终于没忍住,小声道:“我扶您吧。” “不用。”相重镜摇头。 相重镜看着不修边幅,没心没肺,但却是个比谁都要高傲的人,哪怕知晓易郡庭没有恶意,他还是不肯将自己唯一能动的手交由别人掌控。 很快,玲珑塔近在眼前。 此时应当是晚春,但相重镜刚靠近那白玉做成的塔,却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不住往骨子里钻——破晓时他在高山上看日出也没这么冷过。 相重镜羽睫上几乎都要结霜了,易郡庭跑上前和那些少年说了什么,很快就拿着一块玉牌回来,递给了相重镜。 “前辈,这是无尽道的玉牌。” 相重镜接了过来。 那玉牌仿佛是暖玉所制,触之生温,仿佛是将一簇烈火握在掌心,顷刻间便将那寒意驱散。 相重镜有些诧异,但面上却丝毫不显,一派泰然之色握着玉牌跟着易郡庭他们进入了白玉塔中。 直到进去了,相重镜才终于知道那玲珑塔到底是什么了。 巨大的玲珑塔中全是密密麻麻繁琐的法阵,用白玉石堆砌的墙上竟然也都刻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符文,微微闪着光芒。 顺着台阶走下,便能瞧见玲珑塔中央那法阵尽头的石门。 石门开着,里面却是仿佛是星河似的虚空。 这玲珑塔竟然是一个完整的传送法阵。 怪不得易郡庭说从玲珑塔去无尽道,半个时辰就到了。 相重镜一时间有些莫名感慨,自己在秘境这六十年,外界似乎变化极大,竟然有些让他无所适从。 世事无常烂柯人,不过如此。 众人拾级而下,易郡庭还在和相重镜道:“无尽道过几日便是御兽大典,城中的玲珑塔都挤满了人,我们只能从城外的玲珑塔过去。” 相重镜点头,对他这个土包子来说,城内城外都没什么分别。 易郡庭他们应当是经常来玲珑塔,对那星河似的石门没有半分好奇,勾着玉牌绕来绕去,时不时说些什么,搂着笑作一团。 相重镜难得默不作声地看着,眸底神色难辨。 没一会,就轮到了他们。 易郡庭道:“走吧,前辈。” 相重镜摸着小棍跟着他往前走,前方的人一脚踏入石门,整个人便消失在那缭乱的星河虚空里。 所有人都仿佛只是出入一扇门,面不改色,相重镜却有些害怕。 他害怕石门后依然还是最惧怕的黑暗。 易郡庭已经跟着那群少年走进了玲珑塔师门里,只剩下相重镜自己一个人还僵在原地。 顾从絮挑眉道:“怕?” 相重镜罕见没吭声。 顾从絮嗤笑:“你就这点出息。” 从灵树上一跃而下时相重镜被吓成那样,顾从絮还以为相重镜是怕高,现在才意识到,他是怕黑。 顾从絮见他浑身僵硬,握着木棍的指节一片发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相重镜正在努力说服自己进去。 只是一扇门而已,易郡庭都进去了,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吗? 但话虽如此,相重镜还是不肯动。 就在这时,左手的袖子轻轻动了动,一直安安分分的顾从絮不知何时又化为了小龙,尾巴尖缠在相重镜那惨白纤细的手腕上。 相重镜眸子一颤。 顾从絮别扭道:“走吧,怕什么。” 相重镜看了那缠在手腕上的尾巴,突然笑了笑,也没有再矫情,眼睛眨都不眨地抬步跨入了石门。 传送法阵里的感觉并不好受,相重镜恍惚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撕破了,无数恶鬼似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而来,撕扯着他的神魂往外拖拽。 凄厉的鬼泣好似要震破耳膜,相重镜却莫名沉醉这种感觉。 只有痛楚,才能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活着出来那暗无天日的秘境了。 不知过了多久,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灌入他的口中,相重镜猛地急喘一口气,眼睛缓慢张开。 和灵树天梯外的小镇不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正下着瓢泼大雨,带着雾气的空气萦绕周围,似乎连呼吸间都是水气。 无尽道,到了。 相重镜不知是适应不了呼吸,还是传送法阵的后遗症,僵着站了一会,突然捂住心口伏在一旁吐了出来。 他六十年滴水未沾,就算将肺腑呕出来也吐不出丝毫东西。 相重镜奄奄一息,感觉自己好像去了半条命。 顾从絮蹙眉:“你神魂不稳?” 周围空无一人,易郡庭他们也不知去哪里了,相重镜随便找了块石头踉跄着坐了下来,恹恹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是知道,但不知道竟然不稳成这样?”顾从絮道,“方才在那传送法阵中,你神魂差点散了。” 相重镜脸色惨白如纸,闻言还勉强勾起一抹笑,插科打诨道:“你主人神魂不也散了,说不定我就是你主人。” 顾从絮:“……” 顾从絮说:“呸。” 又不理他了。 相重镜缓了一会,才终于觉得好受些,他正要撑着木棍起身去寻易郡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恶兽的吼叫。 相重镜一愣。 伴随着一阵惨叫声,易郡庭带着一群师弟边惨叫边朝着相重镜跑来。 相重镜蹙眉:“怎么了?” 易郡庭满脸都是泪,隔老远就在喊:“无尽道那破玲珑塔出了问题,咱们被传送到恶兽老巢啦!” 相重镜:“……” 似乎在回应易郡庭这句话,一旁郁郁葱葱的密林中猛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树木被推倒的声响,瓢泼大雨中,一只和宿蚕声的雪狼差不多高的黑色灵豹獠牙大张,狰狞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易郡庭:“啊啊啊——” 易郡庭惨叫着跑了过来,一把拽住相重镜的袖子,急急道:“剑尊!快逃啊!” 相重镜被拽得一懵,他神魂还没彻底稳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也踉踉跄跄跟着跑。 顾从絮见相重镜乖乖跟着跑,怒道:“相重镜!只是区区一只小猫,逃什么逃?不许逃,我一个眼神就能让它趴下!” 相重镜迷迷瞪瞪,难受得想吐,根本没听懂顾从絮在说什么。 一听到“剑尊”这两个字,其他师弟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一路上相重镜的种种不对,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就要晕。 易郡庭大声道:“先别晕!等逃出去再晕!” 师弟们只好含泪清醒,撒开腿避着相重镜往前跑。 ※※※※※※※※※※※※※※※※※※※※ 晕车的相重镜。 天边明月 相重镜跌跌撞撞跟着跑了几步,他眼瞎路又滑,陡然被一根横倒着树枝绊了一脚,一时不稳,直直栽了下去。 顾从絮:“……” 那猫崽子还没趴,相重镜倒是先趴下了。 相重镜半个身子跌进泥水中,撑着手想要起身却再次摔了下去,浑身狼狈不堪。 他艰难喘了几声,冰冷的水浸在脸上终于让他有些回神,他眼睛瞧不太真,摸索着去寻他的木棍。 易郡庭没拉住他,往前跑了好几步才意识到相重镜摔下去了,一回头眼珠险些要瞪出来。 ——大雨滂沱中,那小山似的灵兽已经咆哮着扑来,一爪子落地周遭地动山摇,连参天大树都被它一尾巴扫倒。 而相重镜却似乎没听到耳畔的恶兽狰狞的咆哮声,还在认认真真在泥水中寻他的木棍。 易郡庭吓得脸都白了,不假思索地又冲了回来。 其他师弟更是连连惊叫。 “师兄!回来——” 易郡庭充耳不闻,飞似的跑过来,疾声道:“剑尊!” 相重镜“啊”了一声,终于摸到了他的木棍。 相重镜浑身脏污,仿佛乞丐似的落魄模样,更是让易郡庭加深了心中所想。 易郡庭是自小听着相重镜事迹长大的,知晓相重镜当年在御兽大典上,仅仅只是靠着一把剑,便将当时有望魁首的御兽修士震得低头认输。 那一剑破开云霄的威势,不知让多少人转道入剑。 他父亲每回说到此事时,眸中的憧憬和惊艳久久不散。 三界九州那么多人入剑道,但能有“剑尊”称号的,却只有相重镜一人。 现在的相重镜,却被一只小小的灵兽逼成这番狼狈模样。 易郡庭莫名有些难过:“他果真一丝灵力都没有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着自己逃。 天边明月,堕入泥污。 只是短短一瞬,易郡庭的思绪已经飞到天边去了,但手下动作却没停,艰难将相重镜扶起,疾声道:“玲珑塔就在附近,我爹派了人来接我,只要到了玲珑塔,这只灵兽根本不足为惧!” 他说完,那灵兽已经近到眼前,爪子落地将地面震得一晃,相重镜双腿一软,又摔了下去。 这回,易郡庭猝不及防也被一起带了下去。 他满脸惊恐,艰难回头去看那朝他们扑过来的灵兽,登时心胆俱裂,一声“爹”险些叫出声。 易郡庭根本来不及拿出自己身上的法器,灵兽利爪落下的疾风落雨声仿佛坠落的巨石,压迫感一点点逼近,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此时,连站都站不稳的相重镜突然一翻身,抬手将易郡庭推到身后,独自对上那杀气腾腾的灵兽。 易郡庭面如死灰,尖叫道:“剑尊!” 不远处的少年们也都被惊住了,强撑着没有晕。 就在众人已经做好了利爪落下后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场面的心理准备时,相重镜突然抬起手中的木棍,仿佛握剑般,势如破竹袭向那凶兽的眉心。 耳朵上的耳饰骤然冒出两簇幽火,顺着相重镜的手臂藤蔓似的蔓延而上,游蛇般缠绕在破木棍上。 凶兽冲势僵住,巨大的竖瞳一缩。 相重镜曲起一条腿坐在泥水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将脸上的脏污洗净,手中木棍上的火被雨水浇上也不熄灭,反而火势腾地壮大,无数火星子顷刻间化为剑意的模样,如离弦的箭冲向头顶的凶兽。 轰然一声巨响,雨水裹挟着漫天火星簌簌落地。 相重镜面不改色,双眼上的布条已经滑了下来,露出一双无情无感的双眸。 他手中的木棍依然燃着幽火,面前的凶兽被铺天盖地的火焰震得堪堪停住,木棍尖和凶兽眉心命门只有半寸。 方才还要咆哮着要吃人的凶兽此时吓得四只爪子都在颤抖。 猛兽对杀意和危险是最敏锐的,它本觉得这人连逃跑都不会,应该是最容易欺负的,但当那火焰出现的刹那,此人身上全然无害的气息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沾了无数血的杀意。 方才,但凡它晚停一瞬,眉心定要被那火焰刺入命门。 凶兽栗栗危惧,差点掩饰不住逃跑的本能,惊恐地瞪着相重镜。 相重镜在一片火焰中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耷拉着尾巴的凶兽。 这凶兽看着和雪狼差不多大,但胆子却比针大不了多少。 只是一根木棍,它竟然被吓住了。 不光凶兽被吓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识海中等着出手的真龙也被惊到了。 小龙猝不及防从灯盏上掉下来,“叽”的一声直直拍在识海里。 顾从絮沉默许久,再三确认相重镜的元婴还被禁锢着,才一言难尽道:“你……真的会剑?” 方才那木棍带着幽火的气势,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剑意。 相重镜歪歪脑袋,浑身湿透却显得更加不羁,他淡淡道:“你难道以为他们唤我剑尊,是作假的吗?” 顾从絮:“……”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沉默了。 他只是从来不知道相重镜的剑意竟然不用灵力也能这般凌厉。 相重镜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方才那铺天盖地的火焰已经不分敌我将他烧得衣不蔽体,隐约露出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身体。 相重镜虽然脸皮厚,但不至于在小辈面前赤身裸体,他回头看向坐在地上的易郡庭,道:“有衣服吗?” 易郡庭仿佛被吓痴傻了,眸子涣散,呆呆看着他:“啊?” 相重镜正要再重复一遍,肩上突然凭空落了一件漆黑的外袍,他抬手摸了摸,发现那衣裳如鳞片似的质地冰凉坚硬,裹在身上又如衣物般服帖。 “三更?” 顾从絮将自己盘成一个圈,缩在识海角落,闻言冷哼道:“别弄脏,回头记得还我。” 相重镜愣了一下,伸手将外袍拢在身上,失笑道:“好。” 两人都说了好几句,神游太虚的易郡庭终于怪叫一声,彻底回了神。 “剑剑剑剑尊——”易郡庭抖着手指着那不远处的庞然大物,又哆嗦着指向相重镜,语无伦次道,“那个……那么大一个灵兽,剑尊就,火……啊啊啊!” 相重镜:“……” 不远处的师弟们此时也跌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满眼都是骇然和不可置信,比方才看到凶兽的模样还要惊恐。 易郡庭他们都知晓相重镜便是当年被封秘境的相剑尊,加上方才相重镜逃跑时那副狼狈样子,更让他们确定了此人果真像传闻中那样,左手被废,修为散尽。 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么个走几步喘好几口气的废人竟然只靠着一根不起眼的木棍将如此凶悍的凶兽轻飘飘制住。 他不是修为散尽了吗?! 难道真的是厉鬼回魂前来寻人报仇索命了?! 师弟们浑身发抖,看着又要晕。 危险消弭,众人却根本松懈不下来,唯恐相重镜一棍子把他们串了。 离相重镜最近的易郡庭此时满心凌乱,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相重镜此时已经将黑袍穿好,他眼睛已经能看清了,将那布条叼着,抬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用布条当发带随手一绑。 易郡庭期期艾艾道:“剑剑尊……你的灵力?” 难道并没有散? 相重镜回神去看那将脸埋在爪子里一动都不敢动的凶兽身上,随口道:“嗯,还封着,但这个猫崽子还不是我的对手。” 易郡庭:“……” 易郡庭心尖一时狂喜,一时震撼,五味陈杂,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声音还有未散去的惊恐颤音:“那您之前说的……驯兽?” 相重镜抬手摸了摸那黑色猫崽子的头,方才还凶得不行的凶兽十分识时务,怯怯地将头往他掌心蹭了蹭,眸中全是讨好。 相重镜很满意它的识趣,对易郡庭道:“是啊,我不是说了要帮你驯兽参加御兽大典吗?” 他回头,疑惑道:“你忘了?” 易郡庭:“……” 易郡庭差点哭出来。 他不是忘了,是根本不信。 谁能想到,连灵力都没有的废人,竟然只靠着气势就能将凶兽吓得屁滚尿流呢? 相重镜拍了拍凶兽的脑袋,问他:“喜欢这只吗?” 凶兽被他拍得敢怒不敢言,但它被吓得腿软,根本没法逃。 易郡庭一愣,瞪大眼睛,讷讷道:“可它是天级的灵兽啊……” 晋楚龄所掌管的妖族皆是已化为人身的妖修,而在三界九州各地,有的是未开神智未化形的灵兽,这些灵兽不受妖族管辖,按照修为分为天幻玄,一旦突破了天级,便可幻化成人,变为真正的妖修。 化为人形的妖修心高气傲,甚少同修士签契,只有未成人形的灵兽才会和修士结契,以获得化为人身的契机。 相重镜挑眉道:“天级怎么了?难道现在不让和天级签契?” 易郡庭忙摇头:“不是不是。”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和灵兽签契。 易郡庭见相重镜似乎认真的,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连身上的泥水都不顾了,踩着水坑跑了过来。 他擦了擦脸,方才的震撼已经收了起来,眸子亮晶晶的,全是期待和兴奋。 相重镜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招人喜欢。 相重镜落魄时他不会嫌弃,逃命时还要带上自己;相重镜又展现凌厉杀招后他也不觉得惊恐排斥,反而没心没肺地跑上前,一点都不害怕。 相重镜叹了一口气,有心提点几句,却又觉得这番赤子心性实在难得。 他没再多说,对顾从絮道:“三更,到你了。” 顾从絮没吭声,化为小龙盘在相重镜左手腕上,让相重镜用右手将左手抬起来,对向趴在地上的黑色灵兽。 小龙的角顶开袖口,朝着面前比他大了无数倍的凶兽凶巴巴咆哮了一声。 声音又小又奶,相重镜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顾从絮:“……” 顾从絮虽然身子小,但来自真龙的威压却将凶兽吓得几乎往地上刨个坑就要把自己埋了。 真龙的威压顺着凶兽的眉心钻入脑海中,让它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呜咽着抱着脑袋往地上趴。 顾从絮冷着脸道:“可以了。” 相重镜还在笑,顾从絮忍无可忍,一口咬在相重镜右手手腕上,留下两个小巧的牙印。 相重镜:“……” 片刻后,易郡庭抱着一只漆黑的猫崽子脚下发飘地往前走,前方的师弟们怯怯跟在后面,一副害怕却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相重镜也没管其他人,看了那瑟瑟发抖的灵兽一眼,道:“你若修为结丹,它八成就能化为人形了。” 本来满眼都是耻辱的灵兽一怔,闻言立刻狂喜。 血脉不纯的灵兽化形十分艰难,有的终其一生都会被困在天级,无论如何都无法化为人形。 同修士结契,对灵兽来说,算是变相化为妖修的天梯。 用自由来换来一步登天。 别的凶兽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按照这只黑色灵兽的反应来看,它应该是觉得异常划算的。 易郡庭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不自觉撸了灵兽一下,黑色灵兽竟然不再排斥,还呼噜噜往他掌心上撞。 易郡庭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终于觉得安心了些。 相重镜不自觉捂着左手,随口问道:“你知道满秋狭在何处吗?” 易郡庭知道他来无尽道就是为了寻满秋狭治伤的,忙道:“满前辈住在无尽城里,进了城能看见的最高楼便是他的。” 相重镜点头。 易郡庭有些担忧:“可满前辈已经许多年未出诊了,前些时日去意宗的曲宗主前去求医,都被他赶了出来。” 相重镜漫不经心道:“他会治我。” 易郡庭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小声道:“您……和满前辈有旧交?” 相重镜想了想:“曾经打过几架,我还把他药圃给一剑毁了。” 易郡庭:“……” 易郡庭有些凌乱:“满前辈是出了名的记仇啊。” 没有旧交也就算了,竟然还有旧仇,那脾气古怪的满秋狭怎么可能会医治相重镜?! 易郡庭都替相重镜着急。 无尽高楼 众人被传送至灵兽老巢,离玲珑塔有段距离,走了好一会才隐约瞧见不远处耸立在丛林中破旧的玲珑塔。 那玲珑塔瞧着年久失修,爬满藤蔓的塔壁上已经缺了好几块重要的符咒,此时正在往外露灵力。 ——这个破玲珑塔,也难怪会传送歪。 易郡庭有些尴尬:“我上回来的时候,这玲珑塔还好好的……” 相重镜耳尖地听到离得远远的少年们在咬耳朵。 “师兄肯定是图便宜,这里的玲珑塔玉牌比无尽城的要少三十块玉石呢。” “没错,这么便宜一定有问题啊。” 相重镜:“……” 相重镜不太懂玲珑塔,哪怕传送歪十里,也比他慢吞吞乘马车要快多了。 易郡庭也听到了师弟们的话,耳尖红红,正要找补几句,就听到一旁传来一个声音。 “郡庭。” 易郡庭一回头,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人正握着剑站在破旧的玲珑塔旁,皱着眉看着易郡庭。 “尺寒哥!” 易郡庭眼睛都亮了,开心跑过去,一下撞到他怀里:“怎么是你过来?!” 易尺寒眉头轻皱,将黏在他身上的易郡庭扯开,冷冷道:“宗主知晓你偷偷去三毒秘境,大发雷霆,命我带你回去。” 易郡庭闻言,立刻怯怯地看他:“我爹……不会要打我吧?” 易尺寒如寒冰的脸上露出一个“你说呢”的神情。 易郡庭差点哭出来。 因为相重镜而远远跟在后面的师弟们瞧见易尺寒,立刻像是乳燕还巢似的,大哭着扑了过去。 “大师兄!” 好几个师弟一下扑过去,排着队往易尺寒怀里扑,边哭边诉苦,活像是告御状似的。 “大师兄!我们差点死在三毒秘境了!” “刚才还差点被一只凶兽给连皮带肉吞了!” “救命啊大师兄——” 易尺寒:“……” 易尺寒满脸不耐烦,但还是挨个抱了没出息的师弟们一下,见他们都安了神,才冷漠道:“活该。” 众人:“……” 易尺寒“安抚”好师弟们,才将视线投向一旁的相重镜。 “他是?” 易郡庭小声嘀咕:“他是……前辈,救了我一命呢。” 其他师弟不敢多说,忙小鸡崽子似的往易尺寒背后藏,看着相重镜的视线全是害怕。 易尺寒也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只是瞥见此人一身落魄,像是故意接近易郡庭的险恶之辈——毕竟易郡庭这种小傻子,最容易招人哄骗了。 易尺寒一颔首,有些敷衍道:“不知前辈名讳?” 相重镜握着小木棍,也不生气,好脾气地道:“相敛。” 这是当年去意宗宗主为他取的名字,已经很少有人知晓了。 易尺寒道:“相前辈,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到了无尽城待我禀明城主,临江峰必有重谢。” 他说完,冰冷的眸子漠然盯着相重镜,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来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比如贪婪,比如算计。 易郡庭全身装扮看着非富即贵,但凡是个有眼力劲的人都能瞧出来这孩子家世显赫,稍稍一点救命之恩再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将他哄得团团转。 此人若是知晓临江峰的名字,十有八.九会不择手段想要借着对临江峰少主的救命之恩攀附。 相重镜一歪头:“临江峰?” 易尺寒心中一阵冷笑。 果然还是妄图攀附的小人,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门派。 相重镜漫不经心握了握木棍子,摇头道:“不必重谢,只要将我带到无尽城便好。” 他不记得路怎么走了。 易尺寒的脸一僵。 相重镜的记性时好时坏,加上方才神魂不稳,此时脑子更迷糊了。 他只隐约记得六十年前的三门是「去意宗」「上遥峰」「花着谷」,临江峰这个门派根本从没听说过,更不明白易尺寒一副等着自己出丑的眼神到底为何。 相重镜心想:“难道现在三界九州,不知道临江峰算是丢人吗?” 瞥见易尺寒匪夷所思像是在看乡巴佬的眼神,相重镜顿时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肃然起敬,觉得自己刚入世,有太多东西要学。 易尺寒神色复杂地看着相重镜,一言难尽道:“前辈客气了。” 大雨依然下着,相重镜连避雨的灵力都施不出来,只能用宽大的兜帽遮挡住漫天雨珠,跟着众人往无尽城走。 易郡庭本来想要和他一起走,但易尺寒却死死扣着他的手不准他乱跑。 易郡庭瞪他:“做什么呀,前辈可不是恶人。” 易尺寒蹙眉:“你这些年被骗了多少回,自己都不记得了?” 易郡庭的脸立刻红了,他讷讷道:“可前辈和……和那些宵小之徒完全不同!他、他甚至不知道临江峰,不图我什么的。” 易尺寒漠然道:“临江峰近些年才跻身三门中,闭关多年的散修不知道是正常的。” 易郡庭气死了,却又不能直接说破相重镜的身份,只好鼓着腮帮子瞪易尺寒。 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一直窝在他袖子里的灵兽也冒出一个头,朝易尺寒龇牙。 易尺寒无意中扫见,神色一寒:“这是哪里来的灵兽?!” 易郡庭将灵兽的小脑袋按回去,赌气道:“我才不告诉你!” 易尺寒也没想他告诉自己,冷着脸将那灵兽从袖子里捏着后颈拖出来,不顾灵兽的挣扎咆哮,将一缕灵力探入了它眉心。 很快,易尺寒神色愕然道:“天级灵兽?他认你为主了?!” 易郡庭哼道:“当然啊。儿子,咬他!” 灵兽张开嘴,一口咬住了易尺寒的手腕,留下两个小窟窿。 真龙大人好像就是这么咬人的! 易尺寒:“……” 易尺寒修为极高,面无表情地将灵兽甩下去,易郡庭忙伸手把他“儿子”接在了怀里,气咻咻地瞪了他大师兄一眼。 易尺寒神色难辨。 易郡庭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知晓以他那点修为,根本无法让马上化为人形的妖兽认主。 唯一的可能…… 易尺寒将视线看向慢吞吞跟在后面的相重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回想起自己方才敷衍的态度,易尺寒脸莫名发烫。 能随手驯化天级妖兽,且还让给一个修为不高的孩子签契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之前那种攀附权贵的宵小之人? 易尺寒将抓着易郡庭的手松开,易郡庭立刻像是兔子似的一蹦蹦老远,气得半死道:“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易郡庭说完这句赌气的话,踩着水跑到了相重镜身边。 “前辈!” 易尺寒看过去,视线刚好撞上相重镜似笑非笑的眸子。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易尺寒竟然莫名尴尬。 易郡庭十分害怕相重镜生气,小声道:“前辈,我师兄没有恶意的。” 相重镜心如止水,哪怕再多的恶意他都见过,更何况只是易尺寒一点点戒备。 “无事。” 易郡庭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一路无话,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无尽城。 御兽大典过几日便开始,无尽城无数修士来来往往,人数太多,城门口早已撤开了防护结界,任由修士出入,若有人惹是生非,自会有无尽城护卫解决。 易郡庭和相重镜并肩而行,小声和他说:“前辈,我方才听说宿首尊已从三毒秘境回来了。” 相重镜皱眉:“这么快?” 三毒秘境外面全是晋楚龄的人在到处寻他,宿蚕声好像真的认定他死了,完全没有丝毫动静。 相重镜起先还疑惑,直到现在这才意识到,自己伤处的剑意唯有满秋狭能治,宿蚕声自然也是知晓的。 宿蚕声不是不寻,他比晋楚龄那条脑子里开满莲花的小蛇聪明,直接在无尽城满秋狭处守株待兔,自己定会撞上去。 相重镜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活着到满秋狭那里。 无尽城城门口有一群上遥峰的弟子,不知宿蚕声吩咐了他们什么,此时一群人坐在城门口的茶铺里一边饮茶一边将视线一一扫向路过的行人。 易郡庭无意中扫见,哼了一声,偷偷摸摸将一把伞塞给了相重镜。 相重镜挑眉。 易郡庭悄摸摸道:“这是我爹给我的生辰礼物,据说能避开外人窥探。剑尊快用。” 相重镜失笑,终于知道易尺寒为什么防他像是防贼一样了。 有这么天真的师弟,的确该防着陌生人,否则随便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将这傻孩子坑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相重镜没多推拒,撑开伞遮在头顶。 易尺寒回头瞥了一眼,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这灵器果真有用,相重镜大大咧咧从城门口走过,那些上遥峰的弟子视线都没往他身上落。 顺利进入无尽城,相重镜微微抬起伞,抬起头便瞧见偌大城池中那几乎高耸入云的高楼。 那是满秋狭的住处,无尽楼。 相重镜正要将伞还给易郡庭,易郡庭就连忙摆手:“前辈拿去用吧,您更需要这个。” 相重镜笑道:“你若送我这个,在你师兄眼里,我肯定又是坑蒙拐骗的宵小了。” 易郡庭:“……” 在一旁听着的易尺寒:“……” 咳。 易尺寒将眼泪汪汪粘着他的师弟打发着去寻师门,有些尴尬地上前,抱剑行礼:“方才是尺寒失礼,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相重镜随意摆手:“无事。既到了无尽城,那便在此分开吧。” 他说罢,又将一块黑布蒙在眼上,披散着墨发,装作瞎子慢吞吞用木棍寻路。 易郡庭忙要去追,却被易尺寒拦住了。 “你又拦我?!”易郡庭要气死了,“他自己去寻满秋狭肯定要出事的!” 易尺寒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是相重镜?” 细心之人仔细瞧,就能发现相重镜身上的端倪。 易郡庭一愣,愕然看他。 一看他这个表情,易尺寒就知道了答案,他漠然道:“你就算跟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易郡庭:“可是……” 易尺寒道:“先回去寻掌门吧。” 易郡庭垂头丧气地看着相重镜消失的方向,知晓按照自己的修为去了也是拖后腿,只好委屈地跟着易尺寒回去。 走到了半路上,蔫哒哒的易郡庭突然一抬头,双眸闪现亮晶晶的光芒。 “我知道该如何帮剑尊了!” 易尺寒:“……”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 无尽楼阁。 以面纱遮面的侍人端着煮好的茶,拾级而上,转过一处雕花屏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屈膝跪下,将茶放在小案上。 茶香四溢。 无尽楼内布置极其雅致,美人图的屏风之后,正有一人盘膝而坐,长发披散,口中叼着笔,手中还握了几只沾满染料的笔,拧着眉在纸上涂抹。 茶到了,他终于将笔放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纸上的美人。 他大概是不满意,看了半天,皱着眉将纸给揉成一团,丢了下去。 落地的木窗大开着,只要抬脚就能从高楼上坠下去,一阵风吹来,将茶杯冒的热气吹得微微一晃。 满秋狭再次拿起了笔,继续在新纸上涂抹,他漫不经心道:“不喝吗?” 侍人将地上的脏污收拾干净,躬身下去,屏风后有一人缓步走出,正是宿蚕声。 宿蚕声正要开口,满秋狭就一言难尽地移开视线,道:“面纱,戴上面纱再和我说话。伤眼睛。” 宿蚕声:“……” 宿蚕声知道满秋狭的毛病,也没生气,抬手掐了个决,挡住自己的面容。 满秋狭这才舒坦了。 在满秋狭眼中,世间所有人都是不堪入目的丑陋之人,让他看上一眼,眼睛都得疼上好几天。 整个无尽楼的侍人需常年戴着遮面的面纱,异常麻烦。 好在满秋狭医术高超,从不缺上赶着来伺候他的人,自然更不缺玉石。 否则就他这个得罪所有人的臭毛病,早就被人打死抛尸了。 满秋狭一边画美人一边问道:“你不去筹备御兽大典,一直待在我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蹭吃蹭喝吗?” 宿蚕声没做声,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满秋狭手中笔一抬,道:“一杯茶,一百玉石,等会去一楼交钱。” 宿蚕声:“……” 若不是为了等相重镜,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宿蚕声是个闷葫芦,甚少说话,满秋狭见他不吭声,很快就不耐烦和他搭话了,继续涂抹着画,没一会又将纸从高楼上扔了下去。 一会功夫,他就废了好几张美人图。 半个时辰后,侍人缓步前来,跪在屏风外,低声道:“大人,临江峰掌门派人前来,为宿首尊带句话。” 满秋狭一听没有自己的事,继续画美人。 宿蚕声蹙眉:“带什么话?” 侍人道:“‘您要寻的人此时正在舍下做客’。” 宿蚕声霍然起身。 ※※※※※※※※※※※※※※※※※※※※ 易郡庭:我帮到剑尊啦! 但你也要挨揍了。【x 高楼幽火 没一会,宿蚕声面如沉水从无尽楼出来,脚步匆匆离开。 沿路两边有不少摊位,相重镜黑袍兜帽挡着半张脸,没心没肺地蹲在地上,纤细的手指拎起一个转运符咒,认真地看来看去。 摊主是个散修,正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见相重镜蹲半天了,不耐烦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边待着去。” 相重镜捏着一个折成三角的红色符咒晃了晃:“转运?果真有用?” 散修哼道:“那可不?前段时日有人在我这里买了个转运符咒,没多久就进去无尽楼了。” 相重镜诧异道:“竟然还有这等好气运?!” 满秋狭脾气古怪,哪怕六十年前都很少会给人诊治,这小小的符纸真的能请得动他? 散修大概瞧出来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暗笑起来,面上认真道:“自然是真的,都是道友,我还能骗你不成?” 旁边知晓内情的其他散修也都在偷笑,看着相重镜的眼神活像是在看冤大头。 相重镜正要开口,余光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侧头,从兜帽缝隙瞥见宿蚕声神色漠然地从他身后疾步走了过去。 相重镜:“???” 相重镜愕然。 宿蚕声……不是在守株待兔吗? 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相重镜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自己手指上挂着的转运符咒。 相重镜自有记忆以来,气运极差,六十年前他除了收集灯盏,还会收集各式各样的转运符,连衣服里都塞得满满的。 那些转运符有的有用,有的纯属就是一张废纸,这还是相重镜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灵的转运符。 “我要了!”相重镜手一挥,伸手指在摊位上划了一圈:“这些,我也全都要了。” 散修:“……” 旁边围观的人:“……” 顾从絮匪夷所思道:“你没看出来他在哄骗你?!” 惯会察言观色的相重镜此时却不知被什么蒙蔽了:“能转运!” 顾从絮:“……” 顾从絮怀疑他眼睛还没好,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明显的骗局都发现不了? 相重镜勾着唇心情极好,眼巴巴看着那堆转运符,恨不得都挂脑门上。 顾从絮犹豫一瞬,不得不提醒他:“你有玉石吗?” 相重镜高兴地拿着转运符看来看去:“等会让满秋狭来付钱。” 反正满秋狭有的是钱。 顾从絮:“……” 你不是和满秋狭有仇吗?! 顾从絮都开始怀疑满秋狭和相重镜有的不是旧仇,而是私情。 宿蚕声不在无尽楼,相重镜更是没了后顾之忧,手指翻飞将转运符咒系在衣襟上,又拿着地上其他的转运符往袖子里塞。 满脸写着“人傻钱多”。 散修也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瞧着高深莫测,脑袋瓜子竟然这么不灵光。 有钱不赚白不赚,他忙跟着将地上的转运符全都递给相重镜,方才不屑的神色也立即转变,满脸春暖花开。 “给您便宜些,这些一千玉石。”散修笑眯眯地伸出手,“多谢惠顾。” 听到这个价格,旁边的散修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地上的符咒,就算把散修一起卖给他也不值一千玉石,这是打算逮着肥羊可劲儿宰。 六十年前相重镜从来不缺钱,对一千玉石还是一万玉石都没什么概念,他点点头,道:“好,等会给你送来。” 他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散修一把抓住他,唯恐他跑了,皮笑肉不笑道:“道友,等会是要等几会?” 他看着满脸和煦笑意,但拽着相重镜的手却丝毫不松。 相重镜道:“我先去无尽楼一趟,片刻就会给你送来玉石。” 这话一出,散修一愣,旁边看好戏的人也沉默一会,接着全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相重镜见状,心道要坏,难道自己又丢人了? 他疑惑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散修:“我哪里说错了?” 散修止住笑,抬手抹了抹眼泪,讥笑道:“无尽楼已经几十年没开过了,你就算异想天开也得有个限度,起码打听打听再来行骗吧。” 相重镜却道:“可你方才不是说前段时日有人进了无尽楼吗?” 散修一僵,差点拍嘴。 看笑话看得,差点忘记自己方才吹过的牛了。 “我可没说错啊。”散修给自己找补,“那曲宗主从我这里买了符咒,的确进了无尽楼,只是满秋狭没给他治而已。” 满秋狭何止没治,反而将人给打了出来,场面闹得极其难看。 相重镜想了想,道:“曲宗主,是曲行?” 散修见他满脸认真,古怪道:“去意宗早就换主多少年了,你不知道?” 相重镜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散修大概见他太傻,叹了一口气,难得良心发现,道:“去意宗现在的宗主是曲危弦,他可是三界九州第一美人,连他满秋狭都不肯见,更何况咱们这种无门无路的散修,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省得被无尽楼抓去当药人试药。” 相重镜在脑海中想了半天,才猛地想起来曲危弦是何人。 去意宗宗主曲行之子,记忆里的确是个美人。 “行。”相重镜指了指无尽楼的门口,“我去试试,若是满秋狭见了我,一千玉石你也不亏。” 散修震惊看他:“你真的不要命了?” 三界九州,就连宿首尊都要待其礼数有加,还从来没有人敢去主动招惹满秋狭,此人疯了吗? 相重镜道:“你不是说你的转运符有用吗?” 散修:“……” 一向口齿伶俐的散修竟然被相重镜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无尽楼走。 旁边的人笑了一声,翘着腿等着看好戏。 无尽楼从来不欢迎外人,整个三界众所周知,除非有人甘愿进去给满秋狭做药人试药,否则连门边都别想挨。 无尽楼十步之外无人敢靠近,相重镜慢条斯理走过去的时候,周围在忙碌的人几乎全部都朝着他看过去。 “又有人来无尽楼找死?” 散修修道路上太艰苦,遇到这种乐子自然都在围观,有人还飞快开了赌局,赌这回满秋狭是将此人打成重伤,还是掳着去当药人。 一时间,无尽楼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 很快,相重镜就走到了无尽楼门口,但还没上台阶,一个白纱遮面的男人凭空出现,手握着剑挡在相重镜面前,制止住他想要上前的路。 男人沉声道:“无关人等,不可擅进!” 相重镜:“那劳烦帮我和满秋狭带句话。” 男人满脸漠然,根本不听,直接将剑拔了出来。 相重镜不想和他打,皱着眉退了回来。 身后的人群被这个乐子逗得哄堂大笑,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像是在看耍猴。 姓相的猴子没有在门口多留,他握着小破木棍走回了卖他符咒的散修身边,正要说话就见周围的人全都在笑他。 相重镜:“?” 顾从絮都替相重镜觉得丢人,方才信誓旦旦说让满秋狭帮他付钱,但人家根本见都不见他。 相重镜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也没闲情管,反正再多的恶意都只是一道视线而已,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 散修一言难尽地看他,见他被这么多人嗤笑,也好心地没有继续为难他,道:“你把转运符留下,速速离去吧。” 相重镜摇头:“等一等。”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走,似乎在寻位置。 众人带着好笑的视线看着他走来走去,最后选在了路边缘。 相重镜微微仰着头,这个位置刚好能瞧见无尽楼的五楼。 若他没记错,满秋狭经常在那里画美人图。 相重镜找好了位置,抬手轻轻一抚,耳饰上钻出两簇幽火,随他的心意化为一把燃着火焰的弓悬在面前。 相重镜右手勾着弦,微微眯着眼睛,将弓箭对准五楼敞开的窗户。 顾从絮一愣,诧异道:“你想做什么?” 相重镜漫不经心道:“他不让我进去,我便请他出来。” 顾从絮:“……” 你那是请人出来的架势吗?! 相重镜话音刚落,纤细的手指猛地一松,一簇红蓝交织的火焰倏地化为一道利箭,准确无误地射进五楼的窗户。 下一瞬,火焰大放。 散修:“……” 看好戏的众人:“……” 所有人目瞪口呆,视线整齐划一地看向收了火焰的相重镜,又看向高处烈烈燃烧的高楼。 散修倒吸一口凉气,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骇然道:“你疯了吗?!” 相重镜没疯,他长身玉立,微微仰着头看着无尽楼。 五楼的火焰几乎是瞬间就熄灭了,看来满秋狭果真在那里。 火灭后只是一息不到,一个人影宛如星火坠落,陡然从无尽楼跃下,转瞬落在众人面前。 那人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似乎是嫌恶地面脏,整个身子仿佛被风托着悬空半寸,省得污了他的衣摆。 满秋狭墨发两边垂下细小玉珠串成的发饰,勾着面纱从眉心垂下,遮挡住他整张脸。 那面纱是件灵器,能让他瞧不见世间所有人的脸。 他视线冷冷扫向周围,沉声道:“那火是谁放的?” 满秋狭素日里瞧着温和懒散,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可就不是拿人来试药这么温和的惩罚能逃得过的。 此时他暴怒至极,薄薄面纱下的双眼都全是戾气,恨不得将烧了他房子的人拖出来挫骨扬灰。 所有人被他身上的杀气惊得一颤,整齐划一往后退。 这么一退,站着没动的相重镜便极其显眼。 满秋狭眼神冷冷看他,眉头一皱。 相重镜落魄至极,手上握着破木棍,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灰尘,看着和乞丐没什么两样。 满秋狭一爱美,二爱洁。 这番模样的相重镜,就算没烧楼出现在满秋狭面前,恐怕也得被揍。 离相重镜很近的散修都替他捏把汗,想要开口提醒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相重镜。 众人的想法也和他差不多。 整个九州,就算得罪宿蚕声也不一定会死,但若是在满秋狭的记仇本上留下名字,八成会死得极惨。 就在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想看满秋狭到底该如何发怒时,相重镜不退反而慢悠悠地往前一步。 相重镜抬手轻轻掀开宽大的兜帽一角,隐约露出艳丽无比的脸。 他指了指一旁的散修,十分熟稔道:“有一千玉石吗,我还欠了债。” 满秋狭:“……” 所有人:“……” ※※※※※※※※※※※※※※※※※※※※ 满秋狭(x) 工具人(√) 另类病态 散修惊恐得腿都在抖了,死都没想到都这个情况了,这二傻子竟然还在惦记那一千玉石。 命都要没有了! 整个长街落针可闻,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满秋狭轻轻掀开面纱一角,将视线落在相重镜那张满是脏污的脸上,神色更加阴沉。 他身上未消散的杀气更重,面纱缝隙中看着相重镜的眼神几乎想要将他挫骨扬灰。 哪怕隔着一层面纱众人依然能瞧出来满秋狭身上越来越重的冷然戾气,本来还有人觉得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也许和满秋狭是故交,但见到满秋狭这个反应,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哪家的故交一见面就要烧人房子,而且满秋狭可不是见了故交的反应,反而像是见了仇敌。 众人一边沉默一边暗搓搓等着看好戏。 满秋狭浑身裹挟着骇然的冷意,脚尖落地,快步走到相重镜面前,脸上的怒气终于积攒到了顶峰,离得越近越能看清楚相重镜那狼狈的脸时,彻底爆发出来了。 满秋狭怒道:“你……” 相重镜像是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在他开口之前,干净利索地将右手抬起来紧紧捂住耳朵,但他左手不能动,满秋狭的暴怒谩骂还是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张脸是被你这么糟践的吗?!”满秋狭几乎气疯了,嘴唇都在发抖。 相重镜被他吼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注重什么形象,见满秋狭气成这样,试探着道:“我觉得还行。” 满秋狭这辈子都没这么不顾形象地咆哮过:“我杀你!” 相重镜:“……” 相重镜脸皮极厚,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安理得地朝他伸出手,道:“一千玉石。” 满秋狭:“……” 满秋狭双眸都要泛红了,恨不得将相重镜这层皮扒下来,他狠狠瞪了相重镜一眼,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暴躁。 “你欠了谁的债?” 满秋狭余怒未消的眸子冷冷一扫周围,最后落在目瞪口呆的散修身上,眉头紧皱:“你的?” 散修脑海中一片空白,呆愣半晌才茫然“啊?”了一声。 周围等着看好戏的人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有的人脸上看好戏的神情还未散去,显得异常滑稽。 谁都没想到,这么落魄的散修,竟然真的和满秋狭有故交,且瞧着关系匪浅。 一向我行我素,瞧不起所有人的满秋狭居然也会帮人心甘情愿地还债? 周围传来一阵阵吸气声。 方才相重镜背对着所有人掀开兜帽,没人瞧见他的脸,此时众人全都匪夷所思地将视线朝着相重镜看过去,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满秋狭神色更冷了,沉声道:“管好你们的眼睛。” 众人一惊,立刻将眼睛垂下,不敢再看。 相重镜找到了冤大头,根本没管其他人的反应,正笨手笨脚地用一只手将他买来的转运符往身上系。 袖子放两个,腰上挂三个,剩下的全都往衣襟里塞。 他六十年前收集的转运符已经在三毒秘境中随着储物镯子毁了个彻底,是时候再收集些了。 满秋狭看到他这么宝贝那一堆废纸的架势,眉头紧皱:“就这几个转运符,需要一千玉石?” 他说着,视线不满地看向散修。 散修此时已经回过神,被满秋狭这个眼神一扫,他脸色惨白,险些直接跪下,拼命摇头。 “不不不!” 无门无派又没脑子的相重镜他敢随意哄骗,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坑满秋狭,除非他不想在无尽道待了。 散修两股战战,强行顶着满秋狭杀人似的眼神,讷讷道:“那是送给……道友的,不必玉石。” 满秋狭瞧出此人的心思,冷笑一声。 若是换了平时,满秋狭早就不耐烦地出手将人打出去了,但这回遇到相重镜,他根本不想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 轻飘飘将“一千玉石”解决,满秋狭抬手将相重镜脏兮兮的兜帽扯上去挡住他的脸,拽住相重镜的手腕往无尽楼里走。 相重镜还在回头和那散修道:“你若还有其他转运符,记得留给我几个。” 散修:“……” 众人:“……” 无尽楼前前所未有的死寂,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相重镜跟着满秋狭进了无尽楼。 好一会,人群才发出一声声惊呼。 那散修更是吓得双腿一软,直直瘫坐在地上,活像是从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似的。 谁能想到,他只是随便坑个人,就踢到铁板了? 无尽楼中,满秋狭面如沉水地拽着相重镜进了后院,吩咐人准备东西,随后冷酷无情地将相重镜扔到了冒着热气的汤池中。 相重镜都没来得及脱衣,身上便湿透了,左手处的伤势被水一浸,水池中瞬间晕开血色。 满秋狭一语不发地塞给相重镜一颗灵药,药入口化为温润的灵力侵入四肢百骸,左手一直没愈合的伤势转瞬痊愈,相重镜那没好透的眼睛也恢复清明。 相重镜这才将衣衫脱掉,换了个汤池舒舒服服地趴在岸边。 他的墨发极长又直,只有发梢有些微卷,披散在后背上,遮挡住纤瘦的身形,隐约露出绷紧的腰线。 满秋狭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拧着眉给他挑侍人送来的一堆衣物,心不在焉道:“原来宿蚕声一直窝在我这里是在等你。方才闹得太大,他应该很快知晓你已到无尽楼。” 相重镜被热水泡得昏昏欲睡,语调懒散:“我的手你能治吗?” “宿蚕声的剑意寻常人难以驱除,除非他亲自出手。”满秋狭将最后一件华美的衣物扔到地上,看着那价值千金的法袍却像是在看什么脏布。 “但我是寻常人吗?” 相重镜这才放下心来。 满秋狭唤来侍人,不耐烦道:“这衣服是人穿的吗?!再去找,把无尽楼所有衣衫都搜罗来。” 侍人:“……” 侍人不敢多说,忙道:“是。” 满秋狭又开始看发冠配饰,眉头紧紧皱着,神色肃然活像是在忙拯救苍生的大事。 相重镜见怪不怪,顾从絮瞧见却是有些匪夷所思。 “这人……不是和你有仇吗?” “是啊。”相重镜含糊道,“但他和我的脸没仇。” 顾从絮:“???” 顾从絮见满秋狭似乎都要将相重镜给供上了,又替还债,又面面俱到奉为上宾,以为两人会是那种关系匪浅面上却相互厮杀的好友。 但相重镜却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不会来找他。” 顾从絮:“为何?” 相重镜只觉得人生惨淡,叹息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无尽楼做事极快,相重镜刚刚沐浴完,几个侍人就捧着一堆艳红的衣物送来了。 满秋狭左看右看,才终于觉得满意了,他方才在无尽楼外要杀人的气势已经消得一干二净,气定神闲地一点头让人下去,勾着一件衣衫朝着一旁的相重镜扔过去。 相重镜随手裹上,赤着脚走到满秋狭身边:“我的转运符呢?” “扔了。”满秋狭道,又将十指上挂着的一堆玉佩挨个往他身上比,打算看看哪个更配。 相重镜蹙眉:“扔了?” “嗯,脏死了,那黑袍子也给你扔了。我说多少回了,那种衣服不适合你——这个,还有这个,你喜欢哪个?”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道:“你确定要我选?” 满秋狭“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相重镜那和他爱脸的臭毛病不相上下的抉择困难症,随手丢了一个玉佩,将留下的那个系在相重镜腰封上。 只是一会功夫,落魄至极的相重镜仿佛脱胎换骨,一袭华美红衣裹在他颀长身形上,墨发微垂,发尾还在滴着水珠。 耳饰上的两簇幽火窜出来,穿梭在墨发间,顷刻将水折腾成水雾消散。 满秋狭这才满意了。 他脸上的面纱早已经拿下来了,注视着相重镜的视线全是病态的痴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情人。 相重镜哪怕再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也被满秋狭的视线看得眉头紧皱。 满秋狭立刻道:“别皱眉。” 相重镜:“……” 满秋狭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彻底饱了眼福:“好了,换一身衣裳吧。” 相重镜:“……” 顾从絮:“……” 见满秋狭眸子里全是振奋,将又一件衣裳往相重镜身上披,顾从絮终于知道一向脸皮极厚的相重镜为什么遇到这个人就罕见地叹息了。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满秋狭前所未有的殷勤,眼睛几乎要黏在相重镜身上,撕都撕不下来,哪怕相重镜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的热情也丝毫不退。 相重镜彻底服气,六十年不见,满秋狭病得更严重了。 “六十年前三毒秘境到底是怎么回事?”满秋狭饱了眼福后,终于开始问要事,“为什么宋有秋说你死透了?” 相重镜也不太懂,随手打开满秋狭要摸他脸蛋的爪子:“可能是封印我的定魂棺上有隔绝阵法?或者是秘境封闭时,将我的生息也一起隐去了。” “你真的和三毒秘境的恶龙签契了?” “没有。” “那宿蚕声……” “宿蚕声眼瞎,晋楚龄有病,两人联起手来摆了我一道。”相重镜不怎么记得当年被封印的细节,只知道两人没安好心,“方才他在你这里?” 满秋狭点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一边极其熟稔地去摸相重镜的脸,动作自然得要命。 相重镜幽幽道:“若我的剑还在,你的爪子就没了。” “没事。”满秋狭根本不在意,“我能给自己接上。” 相重镜:“……” *** 无尽城修士落脚的庄园,宿蚕声神色漠然,冷眼旁观这出闹剧。 易郡庭抽抽噎噎地跪在地上,呜咽道:“爹,我知错了。” 临江峰的掌门是个极其火爆的脾气,他手持着鞭子,怒目道:“哪里知错了?!一五一十给老子说道说道,要不然你的腿别想要了!” 易郡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怯怯看了宿蚕声一眼,哽咽地说:“不该欺骗首尊……” 易掌门一鞭子甩了过去,“啪”的一声打在易郡庭膝盖……旁的地面上。 易郡庭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易掌门骂道:“疼吗?给老子忍着!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一旁的易尺寒:“……” 您根本没打着。 宿蚕声漠然看着,道:“够了。” 此时,他也终于认出来易郡庭就是在三毒秘境中为雪狼指引错误方向的少年。 能这般维护相重镜,说明两人有些交情。 宿蚕声没多苛责,甚至连一句斥责都没有,便拂袖离开。 他耽误的这些时间,相重镜应该已经进了无尽楼,按照满秋狭那古怪的脾气,一旦认出相重镜,定不会让自己靠近相重镜分毫。 若想见相重镜,还需从长计议。 宿蚕声飞快离开,盛怒中的易掌门确定宿首尊已经离开,这才将装腔作势的鞭子一扔,没好气地瞪了抽噎的易郡庭一眼。 易郡庭哭着说:“爹,你别打我了,我怕疼。” 易掌门都要被他气笑了:“老子刚才打了那么多鞭,有哪一鞭子挨着你了?!” 易郡庭委屈道:“可我膝盖跪得好疼啊。” 易掌门没好气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祸你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一句话把宿首尊都给引来?说。” 易郡庭小声道:“相……唔唔。” 易掌门:“什么玩意儿?” 易郡庭:“就……就您琉璃纸上的人。” 易掌门嗤笑:“琉璃纸?” 他笑完,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琉璃纸?!” 易掌门这些年只画了一张琉璃纸,还是画的当年在三毒秘境中浑身浴火的…… 相重镜。 易掌门倒吸一口凉气。 若儿子口中所说的人是相重镜,那堂堂首尊亲自过来相寻,倒也说得过去了。 易掌门沉默许久,忙将易郡庭从地上扒拉起来,一改方才怒气冲冲的模样,英俊的脸上全是收敛不住的笑意。 “儿子,你真的见了剑尊?” 易郡庭点点头。 易掌门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死在那黑布隆冬的秘境里,怪不得刚才宿首尊脸色这么难看,啧啧!活该啊活该。” 易郡庭:“……” 易尺寒:“……” 易尺寒:“咳!” 易掌门一回头,就对上去而复返的宿蚕声阴沉的脸。 易掌门:“……” 易掌门脸皮极厚,面不改色地将易郡庭按在了地上,继续发火:“继续跪着!今晚不许吃饭!” 易郡庭满脸茫然。 他又招谁惹谁了? *** 无尽道落日极早,酉时刚过天就已黑了。 相重镜不知道易郡庭为了他正在水深火热罚跪中,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榻上喝酒。 他被关在定魂棺中六十年,早已忘了酒是什么味道,第一口入口他就被呛得眼圈发红,咳了好一会才止住。 满秋狭坐在一旁给他诊脉,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相重镜那张脸,他很快又看腻了相重镜身上的衣物,道:“换一身衣裳再睡觉吧。” “我这身刚换了还没半个时辰。”相重镜将酒杯放下,瞪了他一眼,“你这毛病怎么比当年还要严重?劳烦你先给你自己治一治脑子。” “心上的病,药石无医。”满秋狭看着他,道,“你的脸就是我的药。” 相重镜被这句话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挣扎着拽着左手从满秋狭掌心抽回来,道:“我累了,明日再说。” 满秋狭一门心思都在相重镜脸上,也根本没心情治伤,他随意点点头,听到相重镜的逐客令却动也不动,大有在这里坐着看他睡觉的架势。 相重镜彻底忍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适合而止啊。” 满秋狭道:“那我每隔半个时辰就来看你一次吗?” 相重镜唇角抽动:“你说呢?” 满秋狭:“我说可以。” 相重镜:“……” 相重镜一指门口,示意他赶紧滚滚滚。 满秋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从絮叹为观止,道:“世上还真有这么沉迷美貌的人?” 相重镜将酒盏放在床头小案上,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精致的金线床幔,声音都带着睡意:“嗯,他若看人久了,眼睛真会伤着。” 顾从絮:“……” 顾从絮头一回听说容貌还能伤人眼睛。 这是什么古怪的病? 满秋狭瞧着不怎么靠谱,相重镜却意外地信任他。 他从三毒秘境出来后一直都在提着心神奔波逃命,来到无尽楼终于彻底卸下心防,没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顾从絮这是第一次看到相重镜真正睡着的模样,犹豫半天化为一条小龙从袖子里钻出来,叼着一旁的锦被一角盖在了他身上。 做完这个动作后,顾从絮整个身子都差点僵成一根棍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顾从絮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崩溃,熟睡中的相重镜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小龙脑袋,含糊道:“真乖。” 顾从絮:“……” 顾从絮差点没忍住一口咬在那可恶的手上。 相重镜睡了两刻钟不到,满秋狭就偷偷摸摸潜进来,心满意足地看了相重镜的睡颜半天,溜达着走了。 起先顾从絮还十分忌惮满秋狭,每回他过来,都像是个登徒子似的只相重镜的脸,再恋恋不舍地回去,但多余的举止便没有了。 没几次,顾从絮也懒得管,闭眸冥想修炼去了。 终有一日,他定要靠着自己冲破那古怪的封印! 修炼没一会,顾从絮呼呼大睡。 壮志凌云,从明日开始。 是夜,打更人打了三更,咚,咚咚三声锣音落下后,宿蚕声悄无声息破开无尽楼的禁制,漠然从木窗跃了进来。 相重镜的住处其实很好找。 整个无尽楼入夜时都会灭灯,只有相重镜的房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宿蚕声修为算是九州巅峰,无尽楼那一层层繁琐至极的禁制对他而言,并不难,只是多花费了些时间。 宿蚕声将身形彻底隐匿,面如沉水地撩开层层珠帘进入内室。 轻薄的床幔垂着,隐约能瞧见里面安静躺着一身红衣的人。 宿蚕声心口急跳,哪怕这些年濒临绝境都没能让他这般急迫紧张。 他无声深吸一口气,手抓住床幔,缓缓扯开。 只是床幔刚扯开一条缝隙,里面就传来一声相重镜带着睡意的梦呓。 “我的剑呢?” 宿蚕声一愣。 床幔缓缓打开,露出床榻上的场景。 相重镜已没了在秘境中的狼狈,全身上下一尘不染,一袭红衣裹着纤瘦的身体侧躺在榻上,一条黑龙正乱七八糟地缠在他身上。 小龙不知缩小了多少倍,但身躯还是比相重镜的腰身粗,龙躯缠着他一条小腿,又在那腰身上缠了一圈,黑龙的头悄无声息靠在相重镜颈窝。 三更天后,顾从絮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化出的龙身。 他睡着时本能作祟,身子还在无意中盘着身下的东西,渐渐将相重镜勒得喘不过气,身上单薄的衣衫也被蹭得凌乱不堪。 相重镜无意识挣扎着去掰腰间的龙,但顾从絮缠得太近,手反而从那冰冷的鳞片滑过。 他分开唇艰难喘了一口气,想要清醒却又因困得太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 恍惚中,宿蚕声想起来当年在三毒秘境中,那巨龙暴怒后将他们带进去的三毒幻境中,似乎和这一幕缓缓重合。 这条恶龙…… 若是真的对相重镜有邪心,那这六十年来相重镜被困在定魂棺中,到底受了多少摧残? 宿蚕声脑海中理智的弦生平第一次骤然断裂。 他眸中全是铺天盖地的杀气,再也忍不住地拔出了剑。 ※※※※※※※※※※※※※※※※※※※※ 满秋狭沉迷玩奇迹相相/闪耀相相【bushi 漂亮蠢货 宿蚕声的剑还未拔出半寸,仅仅是手刚碰到剑柄,沉睡中的相重镜倏地张开眼睛,方才怎么缠都无法清醒的眸子里一派清明。 耳饰中的幽火骤然飞窜而出,游龙般交缠顺着相重镜抬起的右手席卷而上,相重镜五指一合拢,幽火恰好落在他掌心,化为裹着火焰的虚幻长剑。 宿蚕声的剑还未落到顾从絮身上,相重镜已经半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握着火焰长剑将剑尖对准了宿蚕声的脖颈。 宿蚕声一僵。 相重镜看着极其清醒,实则脑海一片混沌。 他漠然看着面前满身杀气的男人,满脑子“这人谁?我在干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很快,相重镜终于彻底清醒,认出面前的宿蚕声后几乎想都没想,手腕一转,握着火焰长剑狠狠往下一削,丝毫不留情。 宿蚕声瞳孔骤缩,护体灵力在剑落在身上的前一瞬出现,直接将相重镜那不成型的火剑击碎成点点星火。 相重镜知晓宿蚕声的修为,也没觉得这一击能杀得了他,剑被击碎后一簇簇火焰洋洋洒洒落下,被他抬手一挥,化为幽火落在双肩。 他已从床榻上起身,长身玉立,眸瞳冰冷地看着宿蚕声。 “宿蚕声,您现在已是堂堂三界首尊,”相重镜看着他手中还未收去的剑,嘲讽道,“大半夜私闯寝房做小人偷袭这套,未免太跌份了些。” 宿蚕声蹙眉:“我并未想伤你。” 相重镜似笑非笑:“那您拿剑是打算帮我削指甲吗?” “……”宿蚕声沉声道,“方才我瞧见那……” 那条龙对你意图不轨…… 话没说完,宿蚕声才后知后觉那缠在相重镜身上的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宿蚕声:“……” 宿蚕声就算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楚,更何况他本来也不善辩解,眉头皱得死紧,不知该如何辩解。 见他这番模样,相重镜更是确信此人是来灭口的。 相重镜的剑不在身边,靠着幽火加上这具没灵力的身体根本无法从宿蚕声手中逃脱,他也没狼狈逃跑,平白让仇人看笑话。 他将往自己脸上贴的幽火拂开,伸手勾着小案上的酒坛饮了一口酒。 相重镜这么自然,宿蚕声反而有些束手束脚,他将手中的剑收起,想要开口询问那恶龙的事,却又不知如何说。 宿蚕声寡言少语,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从临江峰处过来。” 相重镜还在等着宿蚕声出招,没想到竟然等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蹙眉道:“所以?” “易郡庭说你左手还伤着。” 相重镜不明所以:“我的手当年不是被首尊亲手废掉的吗,您不记得了?” 宿蚕声脸色极其难看,他嘴唇轻抖了一下,艰难道:“别这样叫我。” 无论是相重镜带着冷意的眼神,和对他疏离的称呼,都让宿蚕声难堪得无地自容。 “哦。”相重镜只当他不喜欢自己的阴阳怪气,顺利转变了个态度。 相重镜冲他弯眸一笑,笑容恍如六十年前,好似光阴从未流逝,熟稔地唤他:“蚕声。” 他虽笑着,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显得更讽刺了。 宿蚕声一怔,神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他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相重镜全是嘲讽的视线。 “你不必来寻满秋狭。”宿蚕声低声道,“我为你将伤处剑意散掉。” 他知道相重镜有多招架不住满秋狭过度的痴迷,也知道若非逼不得已,相重镜根本不会来无尽楼受满秋狭痴缠。 相重镜闻言愣了好一会,才笑着道:“不必劳烦首尊了,我这个人还是挺惜命的。” 宿蚕声倏地张开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以为……” 这个时候宿蚕声终于明白过来,相重镜这般躲他并非是因为怨恨,而是怕自己会像六十年前一样对他狠下杀手。 宿蚕声心脏都要紧缩成一团,一句“我没想害你性命”几乎就要说出口,但就在脱口而出的刹那,六十年前相重镜浑身浴血被封入石棺的场景骤然浮现在眼前。 一瞬间,他再多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宿蚕声的心越来越沉,几乎陷入了绝望。 被活生生关了六十年的相重镜,害怕、记恨他们,不是最正常的吗?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他遭遇了这种事,若手中有剑,肯定一剑就削了过来。 ——不过方才相重镜认出他后,也真的一剑劈来,毫不留情。 宿蚕声不想相重镜再对自己产生误会,但更加不想让相重镜知道,他之所以受了六十年的苦,全是因他和晋楚龄的无知和眼瞎。 这个时候,宿蚕声才发觉,相重镜有时在看他,有时在看酒,但余光却始终没从自己腰上的剑上移开。 他坐在桌案旁的姿势看起来慵懒,但腰线紧绷,剑上两簇幽火隐约受他牵引,似乎自己的剑一动那火便会猛窜过来,将他烧成一把齑粉。 相重镜全身上下全是对待仇敌的防备,看着他时眼底更是掩都掩饰不住的厌恶。 宿蚕声如坠冰窖。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前来看相重镜的满秋狭。 相重镜速度极快,不再忍着厌恶和宿蚕声虚与委蛇,直接一抬手,幽火瞬间窜到门上,腾地将木门烧成灰烬。 弓着腰偷偷摸摸正打算推门的满秋狭:“……” 满秋狭正要解释,余光扫见一旁浑身冷意的宿蚕声,立刻兔子似的窜到相重镜面前,一把将相重镜扒拉到了自己身后护着,厉声道:“你深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我无尽楼也是你想闯便能闯的?!” 相重镜捂着又在隐隐作痛的左手,眼里全是嫌恶。 宿蚕声被这个眼神刺痛,踉跄着后退半步,许久后才艰难道:“你的剑……在双衔城。” 相重镜蹙眉,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宿蚕声没有多说,几乎是仓皇离开。 满秋狭见他跃下了高楼,连忙唤来人加固无尽楼禁制,又拽着相重镜上上下下看了好多遍,确定他毫发无损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相重镜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饮酒,看起来极其不悦。 满秋狭根本见不得他这副神情,在一旁哄他:“你别生气,笑一个。” 相重镜漠然道:“换了你差点被杀,你能笑起来?” 满秋狭:“若是想杀我的人是你,我笑着下黄泉。” 相重镜:“……” 相重镜没忍住,直接撑着额头笑了起来。 满秋狭看得眼睛都直了,方才瞥见宿蚕声伤到的眼睛立刻不疼了,恨不得将眼睛贴在相重镜脸上。 相重镜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一旁的火焰也学着他手指的动作在桌子上跳来跳去。 这次的宿蚕声有些古怪。 若他真的想杀自己,左手伤处的剑意只要随意操控,自己便能浑身经脉断裂而亡。 但他却没动手,且还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相重镜喝了几口酒,脚下有些轻飘飘的,他趴在桌案上,微微垂着眸,陷入沉思。 满秋狭一边给他理那乱糟糟的发,一边随意问道:“需要我帮你吗?” 相重镜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闷笑起来,酒意上头让他眼瞳蒙上一层水雾,轻轻一眨,水珠从眼尾划了下来。 他懒洋洋道:“我自己的仇自己会报。” 满秋狭看呆了,好一会才道:“你现在又打不过他,如何报仇?” 相重镜喝醉似的,自顾自又笑了一会,才撑着手站起身,屈指一弹,肩上幽火立刻飞窜到床榻下面,很快就拖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飞了回来。 满秋狭定睛一看,那竟是和宿蚕声寸步不离的雪狼。 雪狼大概被下了命令不准伤害相重镜,哪怕被幽火捆着也蔫哒哒保持着半人大的妖相,见到相重镜竟然还讨好地“汪”了一声。 被主人忘在这里,它竟然还在讨好相重镜。 满秋狭还没见过这心高气傲的雪狼这么谄媚的态度,诧异道:“这……是宿蚕声的雪狼?” 相重镜却勾唇一笑:“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满秋狭:“……” 见相重镜将手放在傻兮兮的雪狼眉心,满秋狭似乎料到了他要做什么,立刻阻止他:“它已和宿蚕声结生死契,除非解契否则不可认第二人为主。你若强行结契,怕是会被反震识海。” 相重镜充耳不闻。 满秋狭有些着急,见他不听,飞快握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吗,识海被反噬,重则身死,轻则痴傻,你……” 满秋狭没说完,就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的焦急转瞬褪去,反而来了兴致:“不过,你若真的傻了,不就随我摆布了?” 相重镜:“……” 相重镜幽幽道:“若我真的震碎它和宿蚕声的契呢?” “那宿蚕声的识海八成会受重创。”满秋狭随口道,“但你觉得可能吗,宿蚕声修为这么高,如果真的被抢了灵兽,三界九州百年的笑柄都不缺了。” 相重镜笑了起来。 满秋狭将手松开,不仅不拦着反而还催促他:“快,去震它的契。” 满秋狭十分期待独属于他自己且不会反抗的漂亮蠢货,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识海中的顾从絮一言难尽道:“你身边的人怎么没一个正常人?” 相重镜:“……” 相重镜难得没反驳,没再管发疯的满秋狭,道:“三更,来。” 顾从絮冷笑一声:“我不叫三更。” 说罢,他从袖子中窜出半个脑袋来,真龙威压如同潮水似的,毫不留情地朝着还在摇尾巴的雪狼冲了过去。 雪狼一个踉跄,直直四爪着地拍在地上。 ※※※※※※※※※※※※※※※※※※※※ 雪狼:??汪汪汪? 双衔赌坊 半刻钟后,相重镜将右手收回,分开唇伸着舌尖轻轻舔舐手背上刚刚幻化出的契文处,眸子弯着,嘴唇殷红,活像是勾人的妖精。 “它已是我的了。” 被强行震碎生死契,又被相重镜强行签了主仆契的雪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蹲在地上,呜呜两声。 满秋狭脸上一片麻木,面无表情了许久才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回了神。 他匪夷所思道:“你……真的震碎了宿蚕声的……” 相重镜酒意席卷脑海,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歪倒在榻上,一边说一边低低地笑,他眼眸仿佛蒙了雾,眼底有两道红痕,羽睫阴影垂下,显得越发惑人。 “你若不信,可以去宿蚕声那瞧一瞧。” 满秋狭还是无法接受没有灵力的相重镜能将三界首尊宿蚕声的生死契强行震碎,但相重镜手背上的契纹又做不了假。 满秋狭艰难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相重镜侧着身子,脑袋枕在手臂上,眸子全是微醉的迷离,他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狡黠笑着,轻轻启唇用气音小声道:“不告诉你。” 满秋狭:“……” 满秋狭本来还在震惊相重镜是如何结契的,但瞧见他这副醉醺醺迷瞪瞪的样子,呼吸都急促了一瞬。 瞧见这么活色生香的一幕,满秋狭才惊觉方才自己想要摆布这副痴傻皮囊的想法到底有多愚蠢了。 满秋狭这些年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美人,但再美的人他最多瞧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丑陋。 世间万物瞬变,一个甲子后,就算再深情的爱慕也会随光阴流逝,消磨殆尽。 但在满秋狭眼中,相重镜却是不同的。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相重镜一剑破云霄的画面,如同烙印似的牢牢刻在满秋狭记忆中。 世间皮囊再美,也始终比不上相重镜一个眼神来得勾魂绝艳。 满秋狭直勾勾盯着相重镜微醺的脸庞,神使鬼差地欺身上前,正要开口时,一旁突然传来一道凶悍的妖力,气势汹汹朝着满秋狭袭来。 满秋狭眉头一蹙,冷冷偏头看去,护体灵力化为一根根银针漂浮在身旁,一阵寒光闪过,将那妖力骤然击散。 旁边原本雪狼趴着的地方,此时蹲着一个龇着牙的白衣少年,正龇牙朝着满秋狭“啊呜”地叫着,看起来像是在威慑。 满秋狭挑眉:“那只雪狼,化形了?” 相重镜轻轻半张开眼睛,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从半阖的羽睫下看来,笑着道:“竟然?” 雪狼当年只是一只寻常幼狼,因无意中救了宿蚕声一命,被宿蚕声自小养到大。 没有妖力的狼寿命极短,宿蚕声便不要钱似的将灵药往它身上砸,硬生生让他修炼成灵兽。 不过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雪狼血脉不纯,就算吞了大乘期的元丹,也无法突破天极。 连相重镜都没想到,结了主仆契后,那头蠢狼居然真的化形了。 相重镜撑起身子坐在床边,朝着那龇牙的雪狼招招手。 少年立刻四爪着地跑了过来,但他已化为人身,不太习惯这副躯体,才刚跑了两步就踉跄着摔倒,脸朝地滚了好几圈,刚刚好团成球撞到相重镜脚边。 雪狼忙爬起来,蹲在地上,两只手还像是狼形那样垂着按在脚边,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微微动着,兽瞳亮晶晶地注视着相重镜。 相重镜俯下身,伸出手勾着雪狼的下巴左看右看,似笑非笑道:“倒是和你主人长得极像。” 满秋狭无意中瞥见雪狼那张脸,急忙撇过头去,但没一会还是捂住了眼睛,那指缝中竟然滑下两行血痕,缓缓顺着他的手背滴落到袖子里。 被丑伤了。 相重镜:“……” 相重镜叹息,对雪狼道:“变回去。” 雪狼忙嗷呜一声,变回了小狼般大小,讨好地在他掌心蹭来蹭去。 这傻狼似乎都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换了人,还在没心没肺地在地上打滚。 相重镜将它打发出去玩,满秋狭缓了好一会才止住血,恢复视线后更是盯着相重镜的脸不放。 相重镜将自己手背上的契纹隐去,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御兽大典什么时候开始?” 满秋狭有问必答:“六日后。” “我要参加。” 满秋狭正在擦羽睫上的血痕,手指一顿,古怪看他。 “宿首尊心高气傲,定不会让人知晓自己被夺了灵兽。”相重镜手指轻轻在脸侧敲了敲,笑了起来,“你说我若用雪狼参加御兽大典,众目睽睽之下,宿首尊会是什么反应?” 满秋狭:“……” 满秋狭幽幽道:“你倒是心狠。” 相重镜笑得倒在软榻上,翻了个身将被子卷在身上,一边笑一边梦呓似的喃喃道:“这才到哪儿啊。” 他呢喃了几句不明所以的话,终于遭不住袭上脑海的醉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满秋狭本来还想趁着他睡着捏捏脸蛋,但想起相重镜睚眦必报的性子,爪子抖了抖,还是没敢上手。 他坐在床边看了一会饱了眼福,溜达着走了。 翌日一早,宿醉醒来的相重镜坐在床上迷迷瞪瞪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宿蚕声昨晚临走前留下的那句“你的剑在双衔城”是什么意思了。 双衔城? 当年相重镜被封印时,用尽最后一丝灵力让剑冲向晋楚龄,但下一瞬石棺阖上,之后的事便不知晓了。 他的剑已有了神智,但落在晋楚龄手中,不知道被怎么折磨。 “不行。”相重镜喃喃道,“我要先把我的剑救出来。” 他一醒,满秋狭很快就推门进来了,手中还捧了一堆鲜艳的衣物。 相重镜随意将散乱的发拨到耳后,道:“双衔城在哪里?” 六十年前,好像根本没有这座城。 满秋狭将整理了一晚上的衣服按照时辰分成了十二套,挑选出一套来递给相重镜,心不在焉道:“双衔城就在无尽道。” 相重镜挑眉:“无尽道不是只有一座城?” “双衔城只是名字好听,实际上只是一座芥子小世界的赌坊。” 满秋狭将一个绣着蔷薇花纹的发带屈指一弹,发带仿佛有神智似的飘过来,在相重镜发上一阵飞窜,将那漆黑如墨的发编出鱼骨似的发辫,最后将自己打了个结,温顺坠在微卷的发尾。 相重镜什么都不用做,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赌坊?” “嗯。”满秋狭将衣服披在相重镜肩上,轻轻一拍那繁琐奢靡的衣衫就替换到了相重镜身上,“你要去吗?” 相重镜眉头紧皱,他生平最厌恶之事就是赌,让他在赌坊里待上半刻钟,他都能烦躁得一剑削了赌桌。 但他的剑又在受苦…… 等等。 相重镜挑眉:“他不是被晋楚龄抓住了吗,为何会在赌坊?” 谁会在赌坊受苦? 满秋狭满意地看来看去,又拿出面纱来戴在他脸上。 那面纱和满秋狭的不同,满秋狭是为了不看别人的脸,相重镜的却是防止旁人窥见他的脸。 “你的剑这么凶,除了你,谁能制得住他?”满秋狭道,“他应该还不知道你已经出来秘境了,要我叫人给他递消息吗?” 相重镜想了半天,才摇头:“不必了,告知我双衔城在何处,我自己过去。” “城南有一处石碑坊,穿过去便是了。” 见相重镜慢悠悠往外走,怕他一去不复返,满秋狭忙抛出筹码:“我今日去给你寻治手的灵药,你别忘了回来啊。” 相重镜头也没回,一抬手示意知道了。 无尽道下了大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日光正烈,相重镜撑着伞,慢悠悠朝着城南而去。 上空恍惚间飘过一抹游蛇似的影子,倒映在长街上,相重镜脚步一顿,微微仰头朝天空瞥了一眼。 一条巨蛇腾云驾雾,几乎是转瞬从无尽城掠过,落在宿蚕声在御兽大典落脚的府邸。 晋楚龄从空中俯冲而下,在落地后化为人形,他一脚踹开府邸的门,森然道:“宿蚕声呢?!给我滚出来!” 宿蚕声的侍人连忙上前去拦,却被晋楚龄一掌挥开,重重撞在一旁的墙上,吐血不止。 晋楚龄根本不想和那些小喽啰多说废话,谁敢拦他直接就是一掌挥出去,几乎是杀进了宿蚕声的府邸。 他闹得这般大,宿蚕声终于从紧闭的房门出来,神色前所未有的漠然。 宿蚕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晋楚龄,眸中全是厌恶:“你来做什么?” 晋楚龄从三毒秘境一跃而下,他又不是顾从絮,自然受了极重的伤。 只是此人太疯,几乎用燃烧神魂的秘术强行治愈身体,在秘境外又寻了一夜,却没有得到丝毫线索。 晋楚龄一旦疯了就很难思考,但事关相重镜,他堪堪保持冷静,得知宿蚕声已经回了无尽道,猜测他定是知晓了什么,所以马不停蹄地来无尽道找人。 “相重镜呢?” 宿蚕声嘴唇苍白,冷漠道:“你以为我会告知你?” 晋楚龄一听,脸上骤然浮现一抹疯狂的喜色:“你果然知道!” 宿蚕声脸上厌恶更甚:“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不想见你我吗?” “那是你。”晋楚龄眼睛眨都不眨,猩红瞳孔全是痴狂,“我们已是道侣,他会原谅我。” 宿蚕声冷冷看他:“你们未行道侣之礼,更无道侣之实。” 晋楚龄:“他想要我便补给他,需要你教我?” 晋楚龄说完,终于瞧出宿蚕声身上的不对来,他挑着眉:“你的生死契被人震碎了?” 宿蚕声识海受创,修为跌得不是一星半点,他强行咽下涌上喉咙的腥甜,不耐道;“滚开。” 他这个反应,晋楚龄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他毫不客气地笑出声,眸里全是嘲讽:“宿蚕声,你竟也有今日?” 宿蚕声闭了闭眼:“我是自作自受,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晋楚龄懒得和他比惨,又问了一句:“他现在在哪?” 宿蚕声道:“你本事大,自己去寻,看他会不会原谅你。” 晋楚龄:“你……” 他正要暴怒,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安静了下来。 晋楚龄喃喃自语:“他在三界认识的人不多,不在满秋狭那,就是在双衔城。” 他说完,纵声一笑:“我也是蠢,这么简单的问题,作何来问你这个废物。” 说罢,完全不管宿蚕声难堪的神色,化为蛇形转瞬离开。 晋楚龄离开后,宿蚕声面无表情回了房,将门掩上后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吐出一口血来。 同妖兽的生死契极难震碎,相重镜没那个修为。 看来相重镜和那条恶龙交情匪浅。 *** 相重镜偏头打了个喷嚏,仰头看着眼前爬满了藤蔓的破旧石碑坊,疑惑道:“这是双衔城的门?” 城南外是一处荒芜的空地,偌大个地方只有一座破旧的石碑坊立在中央,周围全是乱石杂草,根本不像是赌坊的入口。 顾从絮从袖子里探出脑袋来,道:“有很浓的灵力,是小世界。” 他顿了顿,解释道:“和三毒秘境是一个道理。” 相重镜没想到三毒秘境竟然也是修士的小世界,道:“三毒秘境是你的?” 顾从絮摇头:“是我主人的。” 相重镜挑眉:“但若是修士陨落,小世界不就会溃散吗?” 顾从絮听到这个“陨落”,心尖一疼,沉默好一会才闷闷道:“我主人神魂还未散,他未陨落,我……不会让他陨落的。” 相重镜见顾从絮情绪有些低沉,也没多说,伸出手摸了摸左手袖子里的小龙,道:“好三更,我们要进去咯。” 顾从絮听到这个哄孩子似的语气,差点咬他:“我吃了你!” 相重镜笑得不行,将伞收起来,慢悠悠迈进石碑坊。 和进玲珑塔时的感觉一样,相重镜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再次张开眼睛时,已不在那空旷的荒地。 耳畔喧闹声骤然震天,相重镜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上,眼前是一座巨大的高楼,瞧着竟然比无尽楼还要奢华。 小世界中是夜晚,无数各式各样的灯盏悬挂在高楼上,细看下天空上竟然也漂浮着数不清的明灯,高楼的入门处悬挂着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双衔城。 门口出入的人来来往往,相重镜拾级而上,刚迈进门槛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震天的—— “买大买小?!” 相重镜:“……” 相重镜死死握着伞,力道之大差点将木质伞柄给捏碎。 顾从絮本来疑惑他为什么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好一会才后知后觉,赌坊这种需要做无数选择的地方对相重镜那堪称病态的抉择困难症来说,简直算得上是炼狱。 相重镜恨不得捂住耳朵,有些痛苦道:“为什么这世间会有赌坊这么遭天谴的东西?” 顾从絮:“……” 顾从絮迟疑道:“你的剑……喜欢赌?” 相重镜面无表情:“他可喜欢了。” 相重镜根本不想在这里待,随手抓了一个小厮,道:“琼廿一在此处吗?” 小厮是个木质傀儡,满脸呆滞,好一会才伸手指向赌坊大堂最中央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赌桌。 “琼大人在那里。” 相重镜将小厮松开,眉头紧皱。 琼大人? 相重镜看了看这全是灯盏的双衔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从絮察觉到他内心的烦躁,问道:“怎么了?” 相重镜木然道:“若这座赌坊真是二十一开的,我直接削了他狗头。” 顾从絮:“……” 不远处的赌桌旁围了一堆人,一个衣衫凌乱的男人正交叠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姿态懒散,手持着坠着几颗小骰子的烟杆吞云吐雾。 此人是个彻彻底底的赌鬼,烟杆上挂着骰子穗子,发间的发冠也是樗蒲用的五木形状,几乎全身上下的装饰都和赌脱不了干系。 琼廿一吐了一口烟雾,微微一歪头,眼底有一处仿佛骰子印上去的六点,耳饰上坠着的骰子轻轻一转,也露出两个六点来。 他坏笑着朝着对面坐着的男人道:“易掌门,若这局再是‘大’,您可是要将你儿子留下来给我玩儿了。” 脾气火爆的易掌门将外袍一脱,怒目道:“老子这局定不会输!” 琼廿一笑起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们人类在输之前这番大言不惭的模样了,很好玩。” 他说着,轻轻将面前的骰盅拂开,露出里面三个六点来。 琼廿一眼尾一挑,耳饰上的骰子突然又开始旋转。 他笑眯眯地道:“你输了。” ※※※※※※※※※※※※※※※※※※※※ 琼二十一,危。 阴魂不散 易掌门不可置信地瞪着桌子上的骰子,开口道:“这……” 琼廿一熟稔地接口道:“这不可能——啧,你们每回输了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易掌门:“……” 围观的众人:“……” 琼廿一姿态懒散用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眼底的六点,朝着乖乖坐在一旁捧着茶杯喝茶的易郡庭勾了勾手指,笑道:“小郡庭,你爹又把你输给我了。” 易郡庭:“……” 易郡庭腾地站起来,委屈地去拽易掌门的袖子。 易掌门拍了拍易郡庭的手安抚儿子,转过头已没了方才的暴怒:“琼大人,方才我的筹码您绝对感兴趣,劝您还是再想一想。” “不想。”琼廿一笑吟吟的,“你输给了我,我想要什么筹码我自己说了算。这是我双衔城的规矩。” 易掌门怒目而视,但他输了个彻底,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无理取闹,只能冷笑一声,道:“希望您到时不要后悔。” 琼廿一还是一副“不听不听”的欠揍神情。 易郡庭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被琼廿一换成筹码了,刚把杯子放下,琼廿一就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了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易郡庭本能想要站起来,却被琼廿一随手一拉,再次跌回了椅子上。 琼廿一懒洋洋的:“别乱动。” 易郡庭好像早已习惯,乖乖坐好不动了。 易掌门气得拂袖而去。 琼廿一还没赌过瘾,看着周围的人群,随手将桌子上成堆的玉石一挥,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周遭,他懒洋洋道:“还有谁要和我赌吗?” 众人面面相觑,游移不定。 就在这时,一旁有个清越的声音道:“我来。” 人群分开,相重镜慢条斯理地走上前,随意坐在方才易掌门坐着的位置,眼神似笑非笑从面纱下瞥过去。 满秋狭给他的面纱能隔绝旁人窥探,在场所有人竟然无一人能穿透法阵。 琼廿一看到面前的人,不知怎么的,方才还游刃有余脸上骤然有些凝重。 本能告诉他,面前的人很危险。 琼廿一耳饰上的骰子突然发了疯似的飞速旋转,在相重镜落座后,猛地停住。 是两个一。 那眼底的六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个点,极其像一滴泪痣。 琼廿一一怔,似乎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眼底的一点,眼底的神色有些惊惧。 在双衔城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气运这么差。 相重镜视线扫过他耳上和眼底的三个一点,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了?摇骰啊。” 琼廿一十分自信自己的赌术,强行用指腹在眼底抹过,眼底的点数艰难变成了三,但很快就掉回了二。 琼廿一深吸一口气,脸上已没了方才欠揍的笑容,他试探着道:“您是押大还是押小?” 一听这话,相重镜就想将这把欠揍的剑按在地上揍。 相重镜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赌桌上轻轻画了个圈,将大小全都圈了进去,笑得极冷:“我两个都押。” 琼廿一:“……” 来赌坊的人全都知道规矩,哪怕再不知道规矩的也不会说出“两个都押”这样愚蠢的话。 整个九州,能理直气壮说出这句话的,只有…… 旁边围观的众人却是一阵哄堂大笑,都在嘲笑此人什么都不懂也敢来赌。 但有心人看向这么多年从未输过的琼廿一的反应,又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琼廿一耳饰又是一阵旋转,眼底的点再次掉回了一。 还没开始赌,他就像是输了似的,额角也全是冷汗。 琼廿一艰难吞咽,握着骰盅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小心翼翼看着相重镜,怯怯道:“您……” 见琼廿一认出来了,相重镜懒得在这闹心的赌桌旁坐,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给你一刻钟,把这里收拾干净。” 琼廿一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自己咳死。 他回想起方才易掌门的话,“我的筹码您绝对感兴趣”“希望您到时不要后悔”,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什么了。 他后悔了! 一刻钟不到,整个双衔城的客人全都被木傀儡恭恭敬敬请了出去。 这还是双衔城五十年来第一次打烊,众人纷纷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原本人山人海的赌坊,此时空荡荡一片。 双衔城二楼,相重镜懒洋洋靠在软榻上,似笑非笑道:“二十一出息了啊,竟然还会开赌坊。” 琼廿一十分强硬,冷声道:“我想开就开,你管不着我。” 相重镜:“……” 相重镜唇角微微抽动,道:“你起来说话。” 跪着的琼廿一:“……” 琼廿一梗着脖子,用最强硬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我不起来,你肯定要骂我。” 相重镜抬脚踩在他膝盖上,居高临下看他,都要被这傻剑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你跪着,我就不骂你了?” 琼廿一:“反正我认错的态度放在这儿了,你想骂肯定会先看看我的膝盖跪得实不实。” 相重镜:“……” 顾从絮:“……” 这是什么歪理? 果然,和相重镜挨上关系的,没一个人是正常的。 相重镜被琼廿一烦得头痛,叹了一口气,朝他招手:“过来。” 琼廿一垂着头眼圈微红,听到这句话终于也忍不住,曲起一条腿往前一撞,直直扑到了相重镜怀里。 相重镜抱住了他,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琼廿一将脸埋在他腰上,闷声道:“他们都说你死了。” 相重镜像是抚摸大猫似的揉了揉琼廿一的脑袋:“我和你有生死契,我死没死你不是该最清楚吗?” “当年我从三毒秘境逃出来,想来找满秋狭救你,但还未进无尽城,三毒秘境便关了。”琼廿一道,“那个时候我便再也感知不到我们的生死契。” 相重镜一愣:“那双衔城……” “双衔城是你最后留在我身上那抹灵力幻化出来的小世界。”琼廿一说起来就委屈得不行,“我被困住,怎么都出不去了。” 相重镜没想到当年双衔城竟是自己的小世界,见琼廿一这么一副委屈的神色,他放轻声音,温柔道:“我们二十一受苦了吧?” 琼廿一见卖惨有用,立刻添油加醋:“我受了好大的苦啊!我无法操控小世界,这里又偏僻根本无人过来,若不是有小孩阴差阳错闯进来,我肯定会被憋疯的!” 相重镜笑着道:“所以你就在这里开赌坊了?” 琼廿一又抱住相重镜的腰,拼命地晃:“可我无趣啊,任谁被关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都会受不了要发疯的。主人,你心疼心疼我吧。” 相重镜没说话。 识海中的顾从絮眉头紧皱,心想他比你关得更久,怎么不见有人心疼他。 这个念头一浮现,顾从絮目瞪口呆,气得差点把自己身子打成结。 琼廿一已经卖完了惨,见相重镜满脸温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着问:“主人,您不生气了吧?” 相重镜冲他一笑,没回答他这句话,反而问道:“你要易郡庭做什么?” 琼廿一根本没了方才在赌桌上的嚣张跋扈,对着相重镜有问必答:“这些年我赢了许多灯,用鲛人烛能保百年不灭,每隔一段时间是要寻人来剪烛。” 知道琼廿一是相重镜本命剑身份的人极少,临江峰易掌门便是其中之一。 相重镜起身走到窗边,微微垂眸往下看。 那身穿蓝衣的少年正抱着一盏灯,认真地拿剪刀剪烛,看起来似乎都已习惯了。 相重镜扫见那大堂中那还没撤下去的赌桌就觉得心烦意乱,他瞥了琼廿一一眼,似乎还想发作。 琼廿一反应极快,立刻作势屈膝,满脸写着“你再骂我就跪了啊。” 一点气概都没有。 相重镜:“……” 相重镜被他气得彻底没了脾气,道:“别开你那赌坊了,我带你出去。” 琼廿一一听终于能出去,眼睛骤然放光:“好!” 对剑灵来说,常年在主人小世界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奈何琼廿一这把剑不太一样。 他最爱赌,更爱红尘喧嚣的热闹。 相重镜不怎么会操控小世界,一边下楼一边问顾从絮:“这小世界要如何收?” 顾从絮还在角落里盘着,心情看着极其不爽。 相重镜见他不吭声,柔声道:“怎么了?谁惹我们三更生气了?” 顾从絮听到他这个不自觉撩拨人的语调就莫名来气,闷声道:“别叫我三更。” 相重镜笑起来。 顾从絮不想让相重镜觉得自己幼稚,沉声和他解释:“要想收回去,需要元婴的灵力。” 简而言之,我还盘在你元婴上,你别想收了。 相重镜:“……” 两句话的功夫,相重镜已经下了楼,正在乖乖剪烛的易郡庭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行了一礼。 “前辈。” 易郡庭没认出来相重镜,但瞧见琼廿一都对其以礼相待,也觉得此人必定身份尊贵,不能怠慢。 相重镜古怪看他:“你爹没告诉你琼廿一是何人吗?” 易郡庭茫然看他:“他不是双衔城掌柜吗?” 相重镜无奈失笑,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拿掉。 易郡庭眼睛登时瞪大了:“相相相剑尊?!” 相重镜随口“嗯”了一声,将易郡庭刚刚剪烛过的灯盏接过来左右看了看,心情终于好了些。 易郡庭有些呆滞。 方才他好像听到那狂放不羁的琼廿一怂哒哒唤了声“主人”,就跟着相重镜上楼了。 琼廿一的主人是相重镜…… 相剑尊从未和灵兽结契,能称呼他为主人的,只有灵剑。 易郡庭差点被自己口水给呛死,一边咳一边骇然看向相重镜。 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爹总是时不时带他过来双衔城玩,且还每回把他输在这里给人做白工剪烛,敢情他爹早就知道琼廿一的身份。 易郡庭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相重镜将灯盏托高,指腹轻轻一托,明灯立刻漂浮而上,和头顶无数不同样式的灯混在一起。 等到易郡庭镇定了些,相重镜才问他:“你知晓御兽大典在何处记名吗?” 易郡庭:“您要参加御兽大典?” 相重镜点头。 易郡庭忙不迭点头:“哦哦哦,知道的!我带您过去!” 相重镜越看他越喜欢:“多谢。” 易郡庭小脸又红了。 顾从絮在识海中翻江倒海,冷笑道:“你是不是对着谁都会上去撩拨?” 相重镜眨眨眼:“嗯?” 顾从絮没再吭声。 易郡庭是,满秋狭更是,这人无意识的举动都要将别人的魂儿给勾跑了,自己还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 相重镜没等一会,琼廿一便从二楼直接踩着灯跃了下来:“主人!” 一想到能出去见识那花花世界,琼廿一就开心得不行,直直往主人怀里扑。 相重镜还在想顾从絮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不在焉地往旁边一撤,琼廿一顿时“噗啊”一声,趴在了地上。 易郡庭:“……” 噗。 琼廿一在相重镜面前说跪就跪,根本没脸没皮到了极点,也不觉得尴尬。 他爬起来,一把勾住易郡庭的脖子,笑吟吟道:“你刚才是不是笑我了?” 易郡庭立刻绷紧了唇线,表示我没笑,我马上哭了。 相重镜知道自己的剑是什么臭脾气,见不得他欺负易郡庭,一把按住琼廿一的脖颈,微微催动识海中的生死契,琼廿一转瞬化为一把流光溢彩的剑。 相重镜拧着眉头看着剑穗上那三颗晶莹的玉骨小骰子,有心想要直接揪了扔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没上手。 他带着易郡庭出去了双衔城,一阵天旋地转,身后又是破旧的石碑坊。 易郡庭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我还没剪好烛呢?” 他还记得自己是被他爹给输了的筹码。 相重镜笑得不行:“不必剪了。” 易郡庭看着他的笑颜,神色一僵,再次脸红了。 顾从絮嗤笑一声。 红颜祸水。 易郡庭红着脸带着相重镜要去御兽大典那报名,但还没走几步,就瞧见不远处有一人身穿大红大紫的蝴蝶纹长袍,仿佛一只花蝴蝶似的朝着他们扑来。 易郡庭一愣,疑惑道:“剑尊,那人是?” 相重镜将伞微微移开,那蝴蝶已经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到了眼前。 少年模样的晋楚龄满脸是泪,小脸苍白如纸,仿佛飞蛾扑火的劲头朝着相重镜冲来。 “相哥哥!” 相重镜:“……” 哦豁。 走了一个宿蚕声,又来一个晋楚龄。 顾从絮从相重镜袖子里钻出半个脑袋来,金色竖瞳森然看着那条小蛇。 ※※※※※※※※※※※※※※※※※※※※ 二十一:我才没错! 相:你站起来说话。 破碎神魂 相重镜将易郡庭拽到自己身后,省得这个小傻子不明不白被那条小毒蛇给杀了。 晋楚龄已经脚不沾地到了相重镜面前,喃喃道:“相哥哥。” 相重镜轻轻掀开面纱一角,冲他一笑,温柔地道:“阿龄。” 晋楚龄一愣,脸上狂喜。 果然,那个宿蚕声说的相重镜不愿见他全都是骗人的。 相重镜护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会对他产生怨怼? 一旁的易郡庭看着面前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睁大了眼睛。 这人就是……妖族的宗主晋楚龄? 怎么和传闻中那个疯子不太一样? 相重镜将面纱挂在耳饰上,右手随意握在左手腕上,看似是旧友重逢,实则是时刻警惕着,若晋楚龄出招,他便立刻放三更出去咬人。 晋楚龄抬手擦去脸上泪痕,声音又软又糯,和六十年前还未到成年期时没有丝毫分别。 “哥哥。”晋楚龄怯怯地想要去拉他的手,“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相重镜微微挑眉:“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晋楚龄脸色瞬间惨白,急忙道:“不会!我不会再伤害你!” 他说完,那美艳的脸上骤然浮现一抹阴鸷的狠意:“那宿蚕声伤到你了?” 相重镜还没回答,晋楚龄立刻恢复到柔柔弱弱的小白花模样,委屈道:“方才我去寻宿蚕声,还险些被他打伤。” 相重镜:“……” 相重镜叹为观止,这么多年过去,晋楚龄脑子病得更厉害了,别人不回答,他自己都能和自己聊上半个时辰。 相比较宿蚕声,晋楚龄很好对付,起码不会像宿蚕声那样二话不说拔剑就砍。 相重镜声音越来越温柔:“你方才说你知错了,哪里错了?” 晋楚龄见相重镜脸上似乎毫无厌恶仇恨,甚至看不出和他有丝毫嫌隙来,心中期待越来越满。 相重镜眼眸仿佛蒙了一层琉璃似的光泽,晋楚龄险些沉溺在那腻死人的温柔中,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开口道:“当年哥哥和恶龙的契纹并非生死契,而是千年前早已失传的封印。” 相重镜轻轻笑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晋楚龄的脸蛋,温柔道:“阿龄果真很聪明,连失传的封印都能破出来。” 这话太过熟悉,晋楚龄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六十年前,每次他研制出来新的封印或破开残卷上的破旧封印时,相重镜总是温柔看着他,摸着他的头夸赞他。 晋楚龄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一个受到长辈夸赞的孩子。 相重镜摸着他脸蛋的手一寸寸往下滑,手指终于落到晋楚龄的脖颈上,轻轻在那血脉上敲了两下,语气仿佛蛊惑人心的魅魔,喃声道:“所以,因为你们的无端猜忌,相哥哥活该被封印六十年吗?” 满脸喜色的晋楚龄浑身一缠,彻骨的寒意从后背爬上来,几乎将他浑身冻僵。 相重镜话音刚落,根本没去看晋楚龄的脸色,只有簪子大小的琼廿一不知何时出现在相重镜手中,剑鞘被相重镜小指轻轻一弹,脱落在地。 寒光一闪,晋楚龄想也不想地猛地往后一撤,但已经晚了。 妖修的鲜血已经从他脖颈处的血脉涌出来,独特的香味飘满周遭。 晋楚龄捂着不住流出鲜血的脖颈,张大眼睛惊愕看向相重镜。 相重镜脸颊上也被溅了两滴血,被他抬手所以一抹,留下两道不甚明显的血痕。 他身后的易郡庭已经被吓呆了,拽着相重镜的袖子,一副神游太虚的神情。 从相重镜出剑到晋楚龄负伤后退,只是在转瞬之间,易郡庭甚至不知道方才还在亲昵着仿佛对待情人似的相重镜竟然会这么毫不犹豫地下手。 ——若不是晋楚龄后退的快,他的脖子可能会被那一剑给削掉。 晋楚龄不可置信地看着相重镜,嘴唇轻抖:“哥哥?” 相重镜根本没看他,反而垂眸瞥见自己袖子上溅上的血,“啧”了一声,小声嘀咕:“等会满秋狭又要啰嗦了。” 晋楚龄死死握着手,指甲几乎陷入掌心,他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的表情此时有些怪异,似乎带着点阴鸷森然,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哥哥……”他死死捂着脖子,眼泪簌簌往下掉,“你……” “就算我和恶龙签契,你们便要将我封印吗?”相重镜故作出来的温柔已经悉数褪去,他冷冷看着晋楚龄,眸里全是厌恶,“回去好好查一查当年三门那些老不死的到底做了什么,我不要口头上说说的歉意,那样只会让我更恶心你们。” 晋楚龄一个踉跄,险些瘫坐在地上,他满脸失魂落魄,似乎没想到相重镜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相重镜将琼廿一塞到袖子里,一把拽住易郡庭的手,看也不看晋楚龄就要往前走。 晋楚龄满脸是泪,正要去留他,无意中看见相重镜握在易郡庭手腕上的五指,当即愣在原地。 一直只对他特殊的相重镜,有朝一日竟然也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亲昵。 手…… 晋楚龄全是泪的眸子转瞬变得猩红,无数杀意涌上心头,方才拼命压抑的戾气也骤然释放出来。 只是顷刻间,那身形纤细的少年化为高大的男人,神色阴冷地看向易郡庭的手。 易郡庭突然觉得手腕有些凉,还没多想突然感觉有人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把将他护在怀里。 砰的一声闷响,荒地上的泥土被撞得一阵飞起,灰尘满地。 易郡庭迷迷瞪瞪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抱着自己的人手掌冰凉,不像是活人的气息。 他微微仰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疯狂旋转的骰子,接着便是琼廿一那张死不正经的脸。 易郡庭一呆。 琼廿一一手将易郡庭抱着,一手朝前,衣袍翻飞,姿态潇洒地阻挡住晋楚龄挥过来的强悍妖力。 他挑着细长的眉,言笑晏晏:“晋楚宗主,恼羞成怒可就没意思了啊,有什么仇什么怨你朝我主人打,迁怒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易郡庭:“……” 相重镜:“……” 真是他的好廿一。 易郡庭忙从他怀里起来,这才意识到方才晋楚龄好像要杀自己,而一向总以欺负他为乐的琼廿一为他挡了一击。 相重镜视线冷淡看向晋楚龄,眸里全是嫌恶。 晋楚龄回过神后立刻后悔了,他往前一步,讷讷道:“重镜,我并非有意。” 相重镜根本不想和他多做纠缠,检查了下易郡庭没被伤到,转身就走。 只是这一次他没再去牵易郡庭的手。 易郡庭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差点被杀的后怕让他有些惊魂未定。 琼廿一笑眯眯地握着易郡庭的手,一边走一边道:“来,押大押小?” 易郡庭怯怯看他,终于对此人改观了些。 他正要开口,相重镜就冷冷扫来一眼:“二十一。” 琼廿一连忙噤声。 在外面浪了这么些年,差点忘记了不能在主人面前提任何有关赌的话,否则又要挨一顿削。 三人顺利离开,那发了疯的晋楚龄不知为何也没有再追上来。 在进了城门后,易郡庭试探着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少年依然呆呆站在原地,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到似的。 *** 时隔六十年,琼廿一终于重见天日,看到周围尘世喧闹,眼睛发光左看右看,浑身都是遮掩不住的亢奋。 相重镜跟着易郡庭往御兽大典报名的地方走,琼廿一疯了似的满城跑,每隔一会就拎着一堆东西回来,眼巴巴地让相重镜选哪个最好看。 相重镜哪个都没选,选择把他揍一顿。 琼廿一:“……” 没一会,琼廿一就玩腻了,溜达着蹭到相重镜面前,嬉皮笑脸道:“主人,那晋楚龄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你确定他不会再来烦你吗?” 相重镜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大排长队的府邸门口,知道那里便是报名的地方,随意应道:“他会,但不会再用那张皮来了。” 琼廿一一歪头,不明所以。 三人没走几步,一旁突然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颠颠跑了过来,在路过相重镜面前时突然左脚拌右脚,啪叽一声脸朝地拍在地上,手中的糖葫芦滚着掉在相重镜一尘不染的靴子上。 孩子强忍眼泪,挣扎着爬起来,微微仰着头,露出脖颈上还未愈合的一道伤口。 他看见糖葫芦黏在相重镜的靴子上,忙不迭地哽咽道歉:“哥哥,对不起。” 相重镜:“……” 相重镜面无表情,一脚将那孩子刚抬起来的头再次踩回了地上。 晋楚龄:“……” 周围的人:“……” 琼廿一一把抱住相重镜的腰拼命往后扯:“主人!主人算了算了!这是在外面!” 相重镜被扯回去,沉着脸还想再踹几脚,但总是够不着只能作罢。 等他拂开琼廿一站稳后,这才意识到周围的修士全都在用一种看人渣的眼神看着他。 相重镜:“……” 耳尖的他听到旁边的人在议论纷纷。 “人渣吧那人,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敢当街折磨?”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呵啐!” 相重镜:“……” 晋楚龄也被吓到了,没想到相重镜一眼就认出了他,且还因为揍他被这么多人骂,他小脸苍白,忙不迭爬起来,凶巴巴地朝一旁指指点点的人咆哮道:“看什么看?!再胡言乱语我把你们舌头给拔了!” 替他出头的众人:“……” 不识好人心! 晋楚龄根本没管别人怎么对他指指点点,忙去讨好地看相重镜。 但一扭头,相重镜早就不知去哪里了。 晋楚龄:“……” 趁乱逃走的相重镜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他沉着脸跟着易郡庭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靠着临江峰走后门报上了名。 顾从絮道:“你是怎么认出来他的?” 相重镜揉着眉心:“我差点忘了。当年我和晋楚龄结亲时,虽然未结道侣契,但有妖族的连理结。” “连理结?” “嗯。”相重镜道,“和凡世的一纸婚约差不多,也好弄,碎了就行。” 他叹息,还是觉得有点烦,明明不想再和晋楚龄牵扯上关系了,但只要有连理结在,御兽大典后,他还是得去妖族一趟。 顾从絮想了想,隐约记起这个叫起来好听的“连理结”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往都是用在炉鼎身上的。 他拧眉道:“你和妖族有仇?” 否则为什么名声大噪的剑尊为何会和妖族一个男人结亲?还是这种折辱的法子? “不。”相重镜笑着看向不远处一群穿着去意宗弟子服的少年,饶有兴致地道,“是去意宗同我有仇。” “你之前不是去意宗弟子吗?” 相重镜摇头:“我只是去意宗的一把剑。” 剑生了反骨,去意宗自然是留不得的。 相重镜站在角落,看着那群去意宗的少年嘻嘻哈哈地报完名,这才转身离开。 这么来回折腾了大半日,相重镜带着琼廿一回到无尽楼时,满秋狭已经坐立难安,正在朝木傀儡发脾气。 察觉到相重镜刚到门口,满秋狭立刻从高楼跃下来,飘飘然落下来,焦急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相重镜失笑:“你不是说为我治手吗?” 满秋狭警惕地看着他腰间的剑,道:“我为你治好手你就要走吗?!” 相重镜古怪看他:“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吗?” 满秋狭想了想,相重镜虽然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但从来都是滴水恩涌泉报的,自己帮了他这么多,没道理治好手了就被踹了。 满秋狭这才放下心来,喜笑颜开地把他面纱扯下来扔了,连进门都等不及,一抬手又给他换了身衣裳,发间的发带再次飞起来绕了好几圈,还换了个发饰。 相重镜:“……” 相重镜连叹息都没力气了,任由满秋狭摆弄他。 满秋狭饱了眼福后,拽着他去了早已准备好的药浴池,道:“在这里等着我。” 说罢,颠颠跑了。 浴池中折腾的热气弥漫整个屋子,相重镜将外袍脱下扔在一旁,靠在软榻上闭眸整理脑海中的记忆。 很少主动开口的顾从絮突然道:“你在找怎么破开连理结?” 相重镜眼睛都不睁,懒懒应了一声。 顾从絮犹豫片刻,道:“我能抹去所有妖修留下的印记。” 相重镜闻言,勾唇笑了笑,神识沉入识海,看着不远处盘来盘去的巨龙:“哦?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抹去妖修留下的印记并非和驯服雪狼那样轻而易举,顾从絮不可能这么好说话,主动帮自己。 顾从絮愣了愣。 相重镜将他的沉默认成思考,贴心地为他出主意:“想要我把右手也给你?” 顾从絮化为人形,对上相重镜满是促狭的眼睛,好一会才沉声道:“你们人类,无论什么事都要算这么清吗?” 相重镜支着下颌,眯着眼睛道:“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就算有也不该落到我身上,我没那么好的气运。” 顾从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一会才近乎赌气地冷冷道:“好,那就给我你的右手。” 不要白不要! 拿到后他就当猪蹄给啃了! 相重镜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很满意自己猜对了顾从絮的狼子野心。 只是他虽笑着,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相重镜冷漠地想,这样才对。 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东西,才能让他安心。 两人还没谈妥,满秋狭飞快回来,手中拿了一排的银针。 相重镜被他推着脱了衣物下了药浴池,那药浴中似乎掺了无数灵药,一进水就铺天盖地往相重镜的经脉里钻,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剧痛。 顾从絮还在识海角落里生闷气,察觉到相重镜的异样忙张开了眼睛。 相重镜浑身经脉都被灵药强行扩开的痛苦,让他额角全是冷汗,但那张明艳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端倪,好像只是在寻常泡汤似的。 满秋狭捧着脸痴迷地看着,就算再痛苦,这张脸依然不让他失望,依然美得勾人。 他沉迷美色,直到相重镜皱了皱眉,满秋狭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手中银针落雨似的扎在相重镜垂在一旁的左手上。 一刹那,经脉的剧痛骤然炸开,哪怕能忍疼如相重镜也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在识海中,无数尘封的记忆仿佛画似的一张张闪过,顾从絮诧异地看着那如流水闪过的记忆,正要开口,余光突然扫到一缕熟悉的神魂记忆呼啸而过。 顾从絮瞳孔一缩。 那片记忆和其他记忆格格不入,仿佛是被人强行塞进去,隐约能瞧见里面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正坐在一棵枯树上,衣摆被风吹得翻飞不止。 一条黑色的小龙盘在枯树枝桠上,在红衣男人身上绕了半圈,将脑袋枕在他的膝盖上。 男人垂着眸轻轻抚摸着小龙的脑袋,脸上全是温柔之色。 他轻轻启唇,吐出一句让顾从絮烙印在神魂中的话。 「你就叫,从絮吧。」 ※※※※※※※※※※※※※※※※※※※※ 三更叼尾巴吃自己预警。 *** 下章【周四】就要v啦,到时候评论区发一波红包,感谢支持订阅~ 下本预收《说好和师尊一起当反派》,古耽师徒年下,感兴趣可以收藏下哒! 文案:宫梧桐勘破天机,预知自己百年后必定走火入魔,被正道围攻惨死。 为避免身死,他将自己入魔后最得力的三名手下搜罗过来,收为徒弟,悉心教导,妄图让他们百年后能忠心耿耿保护自己狗命。 三个徒弟很有出息,大徒弟一剑斩杀妖魔,受万人追捧; 二徒弟妙手仁心,无数修士争先踏破门槛前来求药; 而天机中本该成为宫梧桐道侣的小徒弟,竟然成为了正道之光,三界首座。 已经入魔、刚刚出关的宫梧桐:“……” 默默吐出一口老血。 说好的一起成反派,只有我一人当了真。 *** 夜幕四合,宫梧桐勾着小徒儿的领子将他往自己榻上引,拼命暗示:“你最想要什么?师尊都能给你。” 小徒儿正色道:“我想将师门发扬光大,名扬九州,为师尊争光。” 正在解自己腰封的宫梧桐:“……” 老色批的笑容僵在脸上。 大徒弟:“名震天下!” 二徒弟:“俺也一样!” 老色批师尊受x光风霁月正道之光誓死不想糟蹋师尊禁欲徒弟攻,1v1,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