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春事》 第1章 砸死丫的 大庆天和三年腊月,雪连天的下,四处白茫茫的一片,清河崔氏祖宅里传承数百年的老钟,发出悠扬的声音,方圆数十里,都能一闻,正所谓钟鸣鼎食之家。 贺知春跪坐窗前,对镜贴花黄。她看上去约莫二十有余,肤色通透,那远山含黛眉下的一对眸子,罕有的清亮。 她对着镜子,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对深深的梨涡儿。有些太不庄重了!贺知春叹了口气,又抿着唇微微笑了一次,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娘子,九郎最喜望仙髻,您不如……” 贺知春透过铜镜,看着身后的贴身侍婢青梅,摇了摇头,“罢了吧。” 青梅难过的低下了头,每年年节,是娘子最难堪的时候。整个宅子里的人,都盯着这儿,揣测着崔九郎之意。 今年,他会与娘子圆房了么?已经是第十年了。 贺知春一见便知青梅所想,闭了闭眼。这也是她所不能明白之事。 她与崔九相识于巴陵,相许相知。清河崔氏簪缨百年,又岂能容忍她这样一个小吏之女进门当宗妇。崔九却力排众议,非要娶了她。 可是洞房花烛之夜,直到红烛燃尽了,崔九也没有与她圆房,第二日天不亮,就立刻马不停蹄的启程去了长安。 若是寻常的小娘子,怕是第二日便羞愤欲死了吧。可是贺知春却依旧好好的活了十年,她行得端坐得正,没有任何错处,为何要寻死觅活? 她觉得,不用别人的错来为难自己是一项美德,应该写进妇德里。 “钟响了,咱们该去用晚食了。”贺知春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银红宝相花夹衫,青梅又从一旁取下了件披褂给她系好了,往她手中塞了一个镂空莲纹团花小手炉。 “外头雪大,娘子仔细点脚下。” 贺知春点了点头,来北地十年了,她还是不喜这天寒地冻的日子。 贺知春走在长长的木廊之上,襦裙轻扫,腰间束着的环佩跳跃着,却奇异的没有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的儿,你最是不耐寒了,怎地不多穿些?可是不喜阿娘先头给你送的白狐狸皮子?九郎从长安带了紫貂,再不成你阿爹新得了条大虫……” 贺知春刚进屋,崔九郎的母亲便迎了上来,摸了摸她的手,见有些微微发凉,忍不住唠叨道。 贺知春笑着挽了她的手臂,“大家,我的箱笼都要装不下了。不冷的,就是先头里片了鱼,这才凉一些。” 不夸张的说,崔九的母亲待她,比她的亲生母亲待她还要好上三分。若非有她手把手的教着,护着。贺知春便只能用巴陵人最简单粗野的方式来避免自己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崔九郎的母亲郑氏闻言眼神暗淡了几分,“九郎最爱吃你做的鱼片了。” 北地人多不喜食鱼,觉得它刺多肉少,一个不慎便被刺卡住了。但是崔九因为在巴陵待过,最喜欢食鱼了。 贺知春的十年,闲得连窗外的柿子树上结了多少颗柿子,都数得一清二楚的。为崔九郎想出几种做鱼的方法,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难事。 更何况,她原本就喜欢下厨,吃鱼更是能一解乡愁。 贺知春说着,朝着崔九看过去。 大庆人均分食,便是家宴,也是一人一张长案,摆满了盘盘碟碟的,崔九端坐在左首,穿着一件圆领窄袖袍衫,他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眉头紧锁着,身旁还坐着一个约莫三岁左右的小儿。 贺知春一瞬间只觉得无比的寒冷,她顿了顿,轻声问道:“大家,那是谁家孩儿?” 郑氏没有回答。 “大家,那可是崔九的孩儿?” 郑氏看着她的模样,叹了口气,正欲回答,就见崔九牵着那孩童走了过来,唤道:“阿俏。” 他说着,摸了摸那小儿的头,“这是你母亲,叫母亲吧。” 贺知春愣愣地站着,心中忍不住的嘲讽,她尚是处子之身,崔九便让她做母亲了,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若是…… 若是当年的贺知春,一定会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她扭过头去,看着一旁郑氏难过的眼神,终于忍住了心中的怒气,这十年,变的不止是她,还有崔九。 以前那个闲得无事都要把天捅一个窟窿,号称狂士的崔九已经死了。 “崔九,你莫要欺人太甚。”贺知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了甩衣袍,一转身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她能够理解崔九作为宗子不能绝后,但是他事前可有问过她?妾室进门,哪里有不问主母的道理? 崔九,还有崔家,到底把她贺知春当成是什么了? 虽然贺家比起崔氏不过是八百里洞庭中的一叶孤舟,但是她曾经是阿爹的掌心宝,若不是为了崔九,她又何必如此憋屈的过了十年。 什么此生唯阿俏马首是瞻,这天底下唯有阿俏能做崔九妻,崔九是一把锋利的剑,阿俏就是崔九的鞘…… 崔九就是这个天底下最大的骗子,骗走了她的一颗真心,然后将它踩进泥里,碾碎了,还在上面跳了三跳。 贺知春越想越气,快步地走到了中院的湖边,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只有眼前一个透着寒气的冰窟窿,这是她今日叫仆妇砸开了,抓了鱼来给崔九片鱼片的。 她走了过去,在这冰窟窿旁的一个小石凳上坐了下来,夏日之时,这里绿荫凉凉,她常在此垂钓。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她感觉到身后一阵风,一双大手将她朝前推去。 只听得噗通一声,她便掉进了冰冷的湖水之中。刺骨的冷!贺知春想着,她向来与人无怨,到底是谁与她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害了她的性命?她虽然会水,但是抵挡不住凉意,渐渐地沉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贺知春突然觉得包围着自己的水全都不见了,她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坐在一棵大树上,手中还端着一个陶罐。 她一愣,自从嫁了崔九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爬过树了,世家宗妇一言一行都要优雅,怎么能做这等粗鲁之事呢?那么,她是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她低头一看,果不其然,她又回到了八岁之时,那一年她听信街角牛婶子的偏方,说是树叶上的晨露煮橘皮,能治阿妹知秋的咳嗽,所以一大早儿便爬到树上来了。手中的陶罐,还是她常用来插栀子花的那一个。 八岁那年接晨露啊!那不是她与崔九孽缘的开始么?她往树下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穿着一身红衣,正在树下逗猫儿的崔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贺知春想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陶罐,计从心上来,若是将崔九砸了个头破血流,他那种小肚鸡肠之人,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再心悦于她了吧? 于是乎,她瞄准了崔九,毫不犹豫的从树上跳了下去。 第2章 反咬一口 崔九摸着猫儿,小脸红红,突然之间那小猫儿竟然惨叫一声,连碟中的小鱼儿也顾不得了,炸了毛快速的跳了开来。 崔九感到头上一阵劲风,暗道不好,却已是来不及。一个陶罐从天而降,咣的一下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顿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哪个贱人敢暗算某!想他崔九打遍清河,横扫长安,却在巴陵这么个南蛮之地,阴沟里翻了船。 若是某不死,一定……他还没有想完,就感觉一个人影重重的压在了他的肚子上,差点儿将他的苦胆汁都压了出来。顿时昏厥了过去。 贺知春也不好受,并非是她蠢笨,不知道将那陶罐扔下来,砸破崔九的头。但是砸了头之后呢? 大庆开国之后,将巴陵郡改为了岳州。她阿爹便是岳州司判六参军之一,主管本州赋税和仓库,人称贺司仓。 而崔九是在长安城里惹下来滔天大祸,才来岳州避祸的,这岳州刺史—贺司仓的顶头上峰,正是他的小叔父。 她砸了崔九,她阿爹可是要吃挂落的,既然如此,便只能使苦肉计了,反正岳州春夏多雨,她说自己个一不小心从树上滑了下来……只不过恰巧滑在了崔九身上罢了。 贺知春想着,一瘸一拐的从崔九身上站了起来,适才跳得太狠,把脚脖子给崴了。她转了转腿,好一会儿,都不见崔九醒来,这才慌了神。 崔九身娇肉贵的,该不会这么不禁砸,一下子被她给砸死了吧? 她想着颤颤微微的将手伸到了崔九的鼻子之下,还好,还有气! 却见原本一动不动的崔九猛地睁开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对着贺知春的手就是一口! “啊!崔九你快松开口!”贺知春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崔九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手上一片鲜红,他的眼神顿时锐利了起来,“你如何得知我名讳?你是谁派来杀我的?可真够蠢的,居然派了个重若千斤的小娘,妄想压死我!” 贺知春觉得手一下子不疼了,她只想狠狠地扇崔九地臭嘴,你说谁重若千斤? “我不过是从树上不慎掉下来了,并非有意砸你,改日定当登门致歉。而你,一个小郎君对初次见面的小娘便出言不逊,崔使君应当没有如此教过你。” 崔九冷哼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你是阿俏对不对?”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贺知春一番,“乡野丫头,哪里俏了?” 贺知春一愣,原来崔九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知道她的乳名唤阿俏了。 上辈子的时候,她是当真脚滑了一下,从树上掉了下来,险险砸中了崔九,崔九虽然受了惊吓,却并未受伤。后来阿爹领她登门致歉,这才一来二去的熟络了。 见贺知春发愣,崔九鄙视的看了她一眼,“还不快送某去看郎中,头疼得厉害。” 贺知春恍恍惚惚的,想要伸手去揉他头上的穴道,手已经摸到了头了,这才回过神来,她已经不是他的妻了。 崔九显然没有被小娘摸过头,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做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南蛮子就是不知礼。” 贺知春猛然把手收了回来,怒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对了,我阿娘跟我说,若是头受伤了留下疤,日后那一块可是不会长头发的呢!” 不会长头发?崔九被这个想象给惊呆了,让貌若潘安的他,从此顶着个光头,还怎样娶小娘,日后岂不是要出家当和尚? 贺知春见他的脸不红了,只剩下怒火,心中松了一口气。从此崔郎是路人,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本来就有云泥之别,何必勉强。 她想着,快速的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到角门处,大声喊道:“阿哥,快些来,有人受伤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宝蓝色绣文竹袍子的少年郎跑了出来,随意将手中的书往旁边的大青石上一搁,焦急地说道,“阿俏,怎么受伤了,手上全是血。你是女郎,若是手伤了,日后还如何绣花,还想不想嫁人了。” 角门外的崔九听了,忍不住往里头看了看,又别过脸去,不过是咬了一下手,那上头明明就是他的血,哪里就嫁不了人了?再说了,阿俏才八岁,该是有多惹人嫌,她阿哥才心急想要将她嫁出去。 贺知春摇了摇头,指着崔九说道:“不是我,是崔使君的侄儿,我从树上不小心摔下来了,砸中了他,阿哥你快送他去医馆。” 贺知易看崔九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快速的将他背了起来,往最近的医馆跑去。 贺知春瞧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啪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闻着院子中的栀子花香,贺知春忍不住红了眼,手过去摘下一支来,闻了闻,斜插在自己的头上,转身又拿起贺知易放在大青石上的书,朝着内院走去。 贺家在贺知春父亲高中之前,那是一贫如洗。 他阿爷原是江对岸荆州人士,一次饥荒,渡江来了岳州,便在这里生了根,先是在铺子里做学徒,后来又在岳州府附近的村子里落了户置了地,娶妻许氏,生了三子一女。 贺知春的父亲贺余行二。贺阿爷吃够了不识字的亏,便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门去私塾。贺大伯那时钱没有凑够,给耽误了,到了贺余这里,年成好了起来。 也是他有这个命,竟然一路里进士及第,成了这岳州府少见的读书人。也不怪崔九笑阿俏是南蛮子,岳州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就撸起袖子互殴,读书人却是不多,至于状元,那是八百年没有见过一个。 贺余过了解试之后,便娶了启蒙恩师的女儿赵氏,赵氏得了一女二男,长女贺知诗,大郎贺知书,二郎贺知礼。 赵氏在生贺知礼时血崩而亡,贺余不久又续娶了王氏。这王氏原是大家女婢,治家很有一套,给贺余生了二娘贺知乐,三郎贺知易。再来就是贺知春和贺知秋姐妹了,她们乃是双胎儿。 贺余做明府之时,也学了一把红袖添香,纳了个良家妾柳氏,生得一子贺知章,如今不过三岁耳。 贺知春走着,尚未进屋便听到屋子里头的贺知秋又在咳个不停了。她自幼便患有气疾,常年与药罐子为伍,而一胎而生的贺知春却壮得像条小牛犊子。 她乍一进门,贺知秋便停下了手中的绣花针,“阿姐,你怎么又去爬树了?才做的春衫又划破了,仔细阿娘骂你。” 贺知春瞧着她的嘴不停的叨叨,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上辈子的贺知秋还没有出嫁,便早夭了。 第3章 朝食碗糕 贺知秋见贺知春红着眼,忙将手中绣了大半的锦猫扑蝶团扇放进了针线箩里,走了过来,一下子便瞧见了她尚在流血的手指。 “阿姐你怎么摔伤了手也不说?小荷去哪里了,也不见个人影儿!我去与你拿药。”贺知春一听到小荷的名字,这才记了起来,她这时有个侍女叫小荷。 而贺知秋的侍女叫白藕。 贺知秋说着打开床边的榆木红箱笼,翻出了个小药箱,细细地替贺知春清理了血迹,一看到上头深深地牙印,顿时愣住了。 “这是被狗咬了么?怎么咬得这么深啊,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贺知秋说着,在上头倒了一些药粉。 贺知春疼得直抽抽,之前有血未能看清楚,这崔九下口可真是狠,简直深可见骨,“可不是被恶狗追么,害得我从树上掉下来了。你莫要闷在家中绣花了,眼睛都要熬坏了。外头的栀子花开得可香了。” 贺知秋一抬头,才看见了贺知春头上戴着的栀子花,快速的伸手取了下来,伸出头去往外看了看。贺府宅小人多,她与知春同住西屋,而贺知乐便住在东屋里。 见门外并无人,贺知秋送了一口气,取了一个岳州自产的青瓷素瓶,将那栀子花儿斜插了,放在二人床前的木箱子上。 “你怎么把这白花插头上了。阿奶见了要恼了。”她阿奶年纪大了,家中无白事,怎么头插白花跟戴孝似的,老人家最是忌讳这个。 贺知春吐了吐舌头,在贺知秋眼中,她不过才出了一会儿门,而其实只有她自己个知道,她已经离开家十年了,乍一看到这栀子花儿,简直像是见着了亲人,哪里还记得这么些。 虽然她是阿姐,但是贺知秋却好似生来便比她懂事三分,也谨慎小意许多。 “知了”,贺知春说着,环顾了一下屋子,墙角放着平台床,上头撑着贺知秋绣的蓝底白栀子床帐,看起来倒也雅致;在东边放着一个翘头案,上面还随意的搁着几张花样子和文房四宝。 贺知春将贺知章之前看的《大学》往案上一搁,寻了个方凳坐了下来,“快些来帮我瞧瞧,我这腿也崴了,先前里不觉得,这会儿感觉绣鞋都要撑破了。” 贺知秋赶忙上前,替她脱了鞋袜,看着那红肿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这都肿得跟馒头似的了,一会就要用朝食了,想也瞒不过去了。” 怎么可能瞒得过去?她可是将崔使君的侄儿,打了个头破血流。 贺知春看着正在替她揉脚的阿妹,心中酸软得一塌糊涂的,忍不住掉下泪来,“你轻一点儿,揉得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 她正说着,就看见门口两个穿着青衣的侍婢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顿时冷了脸,“小荷,白藕,一大早的,连小娘都不顾了,去哪儿耍去了?” 小荷和白藕都是十二岁的样子,是王氏寻了人牙子才买回来的,签的都是死契。那身上的规矩,贺知春想着,摇了摇头,都是不得用的。 “俏娘,不是你让我上早集去买碗糕了么?还热乎着呢。”说话的是小荷,她长了一张圆圆的脸蛋儿,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 碗糕!贺知春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碗糕是岳州人常用的朝食,将米擂碎了发酵而成,因为寻常人家只能用碗来当模子,因此又叫碗糕。 这碗糕白白嫩嫩,酸甜可口,上头还点了一个红点儿,瞧着就让人食欲大动。贺知春忙接了小荷递过来的碗糕,毫不犹豫的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着,还眯了眯眼。 “你吃了碗糕,一会儿还如何吃得下朝食?”贺知秋一想到阿奶又要使脸子了,不由得忧心忡忡。 贺知春吃完了一个,这才松了一口气,“你不知,我现在不吃,一会儿去跪祠堂,就没有得吃了。” 跪祠堂?贺知秋不明所以,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穿着一件深红色绣着蔓藤的襦裙,系着深蓝半臂小褂的王氏便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阿俏,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可知道你今日砸到的那人是谁?那是崔使君的侄儿,清河崔家的嫡出公子。你招惹谁不好,非要去招惹他!你阿哥马上要考解试了,你不让他好好在家温书,还让他搅和进去,你立刻给我去祠堂里跪着,一日不许进食。待你阿爹回来了,立即带你去给崔小郎负荆请罪。” 贺知春看了贺知秋一眼,制止了她同王氏顶嘴。开口道:“阿娘,阿俏知错了。” 王氏见她乖觉,脸色好看了几分。 而在王氏身后,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她身量娇小,穿着一条石榴红绣着兰铃花的襦裙,上着浅绯小衫,头插金步摇,一看便是个养在深闺里的美人儿。 “阿俏,你怎么一天到晚尽是惹事生非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贺知乐还没有张口,贺知春便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她十句话中,有九句都离不得大家闺秀。她今年十四岁正是花信最好的时候,因为生得美,这岳州城中来求亲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儿。王氏对此与有荣焉。 贺知乐一提这四个字,王氏又黑了脸,摆了摆手,“把阿俏给我关起来,谁也不许给她送饭食。” 待门一关上,贺知春立即席地而坐,全然没有半分敬畏之意,说起来有些好笑,大户人家跪祠堂那跪的是祖宗牌位,他们贺家统共也就三代,阿爷还好好活着呢,他本是孤儿,连自己个祖宗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牌位。 也就是王氏自诩出自大宅门,学了这招来。跪祠堂,到底跪的是谁呢? 这里四周静悄悄的,贺知春的思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才重生,凭借着对崔九郎的一股气,胡来了一通,现在想来,的确是给家中招祸了,说到底,还是贺家太弱了。 那要怎么样,贺家才能立起来呢?她这辈子可不想再想被那些权贵们任意欺辱嘲笑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贺知秋的病,若是不能寻到名医救治,她便是重活一世,知秋也是要早夭的。 她嫁给崔九之后,听那些贵妇人们闲聊起,说当今的皇后娘娘,一出生时也是有气疾的,可是她却比贺知秋活得久多了。若是能够寻到那位太医…… 第4章 负荆请罪 这实在是太遥远了,贺知春叹了口气,她上辈子作为崔氏宗妇都没有请过太医,更不用说她这辈子不想再与崔九搅合在一起了。 首先她得有钱,贺知春想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刚刚悄悄塞进去的碗糕,一口狠狠地咬了上去。 碗糕甜中带酸,软软糯糯的,让贺知春眼前一亮,她不是那种自怨自艾,成日里悲春伤秋之人。那十年里,她虽然没有与崔九圆房,但是宗妇的位置可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原本在闺中未学的那些事儿,崔九的母亲却是都手把手的教她了。而且她有一项无往不利的本事,便是一手的好厨艺。 她不是正愁着贺氏根基太浅,手头窘迫无钱给贺知秋请好郎中么?她可以开食肆,做买卖呀!她是女郎,并不怕因为经商了,便不能考科举,只要贺余不倒,她就是官家小娘子。 贺知春越想眼睛越亮,恨不得立即回到房中,拿文房四宝来,将想到的主意全都快速的写下来。正在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小阿俏,莫要跪着了,快些出来吧。爹爹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不会让崔家拿你如何的。只不过到底是咱们不对,阿爹备点礼,领着你一道儿去负荆请罪。” 贺知春一听门口的声音,鼻头一酸,飞奔了出去,扑进了贺余的怀中,喊了一声“阿爹”。 贺余见贺知春如此,惊讶了片刻,摸了摸她的头,只当她是吓住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埋怨王氏,孩子哪里有不犯错的,关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是个人都会害怕,阿俏她不过是个八岁的女童罢了。 “阿俏莫怕,有爹爹在呢。” 贺知春听着,却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若说这个世上,最宠溺她的人是谁,那便非贺余莫属了。 整个贺家的小辈之中,贺余唯独给她取了乳名叫阿俏,她非长姐,又非幺妹,按说是最被忽视的一个,可是贺余却一直将她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当初她嫁给崔九之时,阿娘好好的,贺余却一路哭了过去,直到送到了临县了,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回了岳州。 贺知春已经八岁了,最是爱笑,贺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如此了,赶忙蹲了下来,替她擦了眼泪,又拍了拍她的后背心,正准备牵着她的手走,却发现她还光着脚丫子,脚踝已经肿得发紫了。 贺余冷哼了一声,“阿俏上来,阿爹背你。” 贺知春打了个嗝,扑到了贺余的背上,贺余背着她回了屋,一路上说着,“阿俏,阿爹知道你并非有意的,但是崔家小郎君到底因着你受了伤,而且……” 贺余说着,声音渐渐地放轻了。 贺知春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忙用手捂住了贺余的嘴,“是阿俏的错,只是阿爹莫要备什么厚礼了,崔九家财万贯,便是把您最珍爱的那方砚台送出去了,人家也不会放在眼中的。我做些鱼片汤端了去,便是了。” 上辈子贺余便是将那砚台送了出去,这算是他唯一能入得了世家子眼的东西了。只是贺知春至今都记得,崔九那混人将砚台砸在地上时,贺余痛心的表情。 “鱼片汤?”贺余有些疑惑,“是阿俏新想出来的菜式么?” 贺知春有些恍惚,这个时候的她按说是不会做鱼片汤的。岳州人天生便有一条灵巧的舌头,吃鱼吐刺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压根儿不需要片鱼,都是直接炖了便吃。 老百姓最常吃的便是白鲢鱼炖白萝卜,美味的很。 “嗯,黑鱼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崔九是北地人,不擅长吃鱼,我便想了个新的吃食。” 她说着,贺余已经将她背到了屋子里,贺知秋一见,刚忙取来了新的鞋袜,“阿姐这鞋子是我前几日才做的,原本就做大了些,如今你穿着正好。” 贺知春接过了,看着上头绣着的锦鲤,活灵活现的,一看贺知秋就没有少下功夫。 “纳鞋底太伤手了,你还小,以后莫要做了,让婆子或者白藕做。” 贺知春换了鞋,贺余又背着她去了厨房,他是贫穷农家出身,并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想法,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看着贺知春。 “阿俏真是长大了,居然使得一手好刀法。” 贺知春裂开嘴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是半点不慢,很快便将一条尺余长的黑鱼片成了片儿,一根鱼骨连着鱼头干干净净的放在一旁的案板上。 紧接着她便往那锅中倒了油,烧热了锅底,取了葱姜蒜爆香了,又将鱼片煸得金黄金黄的,这才放了鱼骨汤来炖,还在上头添了几颗红红的枸杞子。 待屋中香气扑鼻,贺余感觉自己口水三千丈了,贺知春才将那鱼片汤用陶罐儿乘了,装进食盒里。 见食盒里空荡荡的,她又在厨里寻了寻,做了一个豆豉闷排骨,又细细的切了一碟岳州人常用的泡萝卜。见今日贺家的朝食是饺子,她又取了一碟,用油煎了,一道儿装进了食盒里。 “阿爹,咱们走吧。”贺知春准备好了食盒,一瘸一拐的走到了贺余跟前,贺余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大庆人的吃食,以烤炖为主,遇到了好鱼,甚至直接吃鱼生。 像贺知春这样的炒煎之类的做法,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好在她平日里就喜爱捣鼓吃食,贺余并未起疑心。 贺府离崔使君的宅邸并不远,过了一个街角,拐个弯儿便到了。临到街角时,早集尚未散去,四处里都是小食的香味儿,贺知春瞧着,那卖碗糕的生意极好,蒸笼已经见底了。 还有一双兄妹坐在竹篮儿面前吆喝着:“新鲜的桃儿,自家种的,保甜叻!” 贺知春听着熟悉的乡音,忍不住裂开嘴笑了。 贺余瞧着她欢喜的样子,问道:“阿俏可是想吃桃儿了,待去与崔小郎致了歉,阿爹便与你买桃吃。” 贺知春点了点头,“阿爹,咱们进去吧。” 看着崔使君府上那朱红的大门,父女二人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杆子,他们虽然势微,可是脊梁却不会弯。 第5章 暴脾气 要说这崔使君,先头里原在长安城中做侍郎,因着长乐长公主出嫁时,陛下心疼嫡长女,嫁妆违制良多,直言劝谏被贬来了这岳州。 大庆地界以道州论,这州又分为上中下三等,岳州远离长安,又无甚名产,地灵人不杰的,只是一下州。崔使君虽然担任一州刺史,但比起先前,已经是“失宠”了。 不过贺知春却是知道,崔使君在这岳州待不长,到了快年节的时候,便又起复了。 一进这崔使君府,便让人心神一凛,府中的下人们都穿着制式的青衣,在胸口绣着象征着清河崔氏的莲纹团花。一个个的眉清目秀,竟无一丑人。 贺余领着贺知春迈进了那高高的门槛儿,一阵悠悠的香味袭来,带着世家的厚重与压迫,让来客仿佛顿时矮了三分。 “贺司仓,使君等你多时了。”那府中总管笑眯眯的说道,不疾不徐的引着父女二人去了正厅。 一进厅,贺知春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那墙上挂着的都是颇有年岁的古董字画,窗前飘着绿色的罗纱,一个貌美的侍女跪坐在一旁,白手纤细,拿着小吊煮着茶。 茶叶被擂成了绿色的茶沫儿,她抬起手来,又添了几勺香料,搁了些细盐,顿时满室生香。 崔使君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穿着绛紫色绣着金色纹理的圆领窄袖的长袍,腰间束着挂着玉璧的腰带,因着在家中,并未戴冠,只插了根玉质竹样的簪子,将头发挽在了头上。 他看了看贺知春明显肿起的脚,用白布缠着的手指头,眯了眯眼,笑道:“贺知仓太过客气了,小九儿顽劣,在长安城中连皇子都敢打,没想到来这岳州竟然被人制住了,我瞧着砸得好,不然他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贺余高高的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贺知春的头,“春夏多雨,小女是个不知轻重的,从树上不甚跌了下来,竟然砸伤了崔小郎,当真是大过,某羞愧难当,特领她前来负荆请罪,不知崔小郎可好些了?” 崔使君听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崔九是晚辈,当不得当不得,只不过他那脾性,我这个做叔父的也做不得他的主,贺司仓还是自行去与他说罢。” 贺余点了点头,也不在意。 崔使君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看了在一旁待命的管家一眼,管家心领神会,领着贺余父女两人便朝着崔九的院子中走去。 贺知春瞧着,一肚子的火气,他们虽然是有错在先,但是崔使君嘴中说着无事,却茶也不上一盏,话里话外都彰显着崔九的身份,她的手紧了紧。 在她刚嫁去崔家的时候,也受了不少冷嘲热讽的,但是她都扛过去了。可是瞧不起她可以,瞧不起贺余,她便受不了。她想着,心中越发的后悔当初逞一时之气来。 贺余却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放松了下来。临近崔九郎的院子,丝竹声阵起,飘飘渺渺,煞是动听。 贺知春心中冷哼了一声,靡靡之音!便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这一看,心中颇不是滋味。 只见崔九穿着魏晋时期风靡一时的广袖宽衫,一只手托着头,正眯着眼睛听着歌姬唱着小曲儿,身旁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娘子,手中端着一盘切好的了的桃儿,用小银叉叉了,一块一块地喂进他的嘴中。 还有另外一个婢女,跪坐在一旁,替他捏着腿儿! 贺知春长叹了一口气,紧了紧手,一瘸一拐的走了上前:“崔九,砸了你的头是我的错,我炖了些鱼汤,做了点小菜,你且尝尝,当是我向你赔罪了。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贺知春说着,朝着崔九行了礼,贺余则在她身后伸出手来,将一方砚台放在了崔九案前。 贺余竟然还是将这砚台拿来了,贺知春有些出神。 岂料这时,一个东西嗖的一下,朝着她的头砸了过来,贺余眼见不好,赶忙将贺知春搂入怀中,护得严严实实的,那重物一下子便砸在了贺余的身上,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崔九一见,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我若是砸了你的头,再给你送个大馒头,你觉得可行?” 可行你丫的! 见崔九发怒,周围的下人们,都有序的退了出去。 贺知春此刻完全没有心思听他说话,焦急的问道:“阿爹,你没事吧?” 贺余脸色铁青,摇了摇头,“那么崔小郎觉得,应该如何,才算是赔礼致歉了呢?” 他说着,朝着桌案上瞧了瞧,只见上头放了一个素瓶,想也没有想,拎起花瓶,对着自己的头猛的砸了一下,血瞬间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如此可以了吗?” 崔九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他万万没有想到贺余竟然是这样的人,他正了正身,不似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咳了咳,“贺司仓何必如此,崔九是晚辈,阿俏也是无心的……崔九不曾怪她,也就是玩闹罢了。” 贺余摇了摇头,“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岂能玩闹?若是崔小郎觉得行了,那某便带小女归家了。小郎与小女初相识,还望日后唤她一句贺家小娘,阿俏并不合适。” 贺知春的眼泪唰的掉了下来。 崔九抚了抚额头,明明是他被砸破了头,怎么到头来,好似变成了他的错处呢?倒是贺余…… “是某孟浪了,还望贺司仓海涵。您的额头还在流血,不若某替你请医。” “不必了。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某当年能一人打全村呢。我们岳州人,又护短脾气又暴,吓着崔小郎了。” 贺余也是恼了,阿俏也不是故意的,崔九受伤,他们也立即送他去了医馆,父女二人登门致歉,已经拿了他家中最为贵重的砚台了,可是崔九却仍是不依不饶。 此人一看就是睚眦必报的人,若不是他挡了一下,阿俏的头必然被打开了花,当真是脸上带笑,手中提刀。 嘴上喊着阿俏,心里恨不得你翘辫子。 崔九听出了贺余的言下之意,尴尬的笑了笑,“阿俏……贺家小娘子别哭了,先给你爹爹处理伤口吧。” 若是贺司仓头破血流的从崔使君府上走出去了,那明儿岳州城中还不知道要出现什么闲言碎语。 崔九虽然年幼,但是已经深知这个道理。 贺余虽气,也并不想与崔家交恶,应承了下来,贺知春含着泪替他擦了药,便说道:“阿爹,我们走吧。崔九,那食盒也不用送回来了,里头的东西你若不吃,便倒了吧。” 第6章 贺家众人 贺知春与贺余出了门许久,崔九还呆愣愣的望着门口,不一会儿,他的叔父崔使君走了进来,幸灾乐祸的说道:“傻眼了吧,当这是长安城呢,别人都是君子,所以你这个小人才能猖獗!这可是岳州,一言不合就暴起,你敢嚣张,小心削死你!” “不是我说,阿俏就是贺余的命根子,你敢动她一根汗毛,他能扒了你的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别以为咱们崔氏门庭哪里都好使。” 崔九回过神来,认真的说道:“小叔,你也别叫阿俏了,得叫贺家小娘子,刚贺司仓可是说了,若是再叫错了,削死你!” 崔使君哈哈大笑起来,他是肯定不会告诉崔九,适才他故作高傲,就是往贺余心中挖坑呢,不然崔九要以为天底下只有他最狂了。 他想着,捡起了地上的一个布团,轻轻地扔到了桌案上,这便是崔九刚刚用来砸贺知春的玩意儿,是一个布团子,里头装了块石头,砸人只是闷疼,不会真流血。 然而贺知春和贺余并没有瞧见啊!崔九有些伤神,“真是的……来道歉就算了,为何要砸了我最喜欢的素瓶呢,这可是价值千金的,贺余他也太会挑了……” 先前被他如此彪的举动镇住了,忘记这茬儿了,如今想来,便是崔九也有些肉疼。 崔使君这下子笑得更加的欢,揭开贺知春提溜来的食盒,一下子被这香味给惊艳了,“好侄儿,你不爱吃鱼,我便替你吃了。” 崔九一看,赶忙抢了过来,“这可是我的脑袋还有素瓶换回来的,你怎么忍心吃你侄儿的项上人头?” 他说着,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快速的夹了一片鱼放入口中…… 而归家的贺知春父女则是两相沉默,尚未进门,贺知春便听到她三婶的大嗓门子,“哎哟,阿俏,听说你闯下滔天大祸了?” 贺余长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贺知春的头,“阿俏,走罢。崔九性情阴晴不定,门第又高,是崔氏宗子,你日后莫要再理会他了。” 贺知春认真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阿爹。” 父女二人说完,迈进门去,那穿着绣着石榴花的襦裙的贺三婶一瞧贺余的头受伤了,将手中的瓜子一扔,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姑母姑母,你快来瞧啊,二哥的头被人打破了。” 她声音极其洪亮,她乃是贺老夫人的亲侄女,嫁来贺家虽然只得了贺知芙和贺知蓉两个女儿,却还是借着这层关系,在贺家内宅中颇为得意,是以她都不唤贺老夫人婆母,而是唤姑母。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健步如飞的冲了进来,她穿着靛青色的布裙,裙上还沾着一些白色的绒絮,“我的儿,是那个杀千刀的打你了,看老娘不打死他!” 贺余无奈的扶住了她,苦笑道:“阿娘,是儿不慎撞了,无妨。您怎地不歇着,又织布了?咱们家不缺那点银子。”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精神抖擞的老爷子便走了出来,瞪了贺老夫人一眼,“一天到晚打打打,你打得赢谁?余儿回来了,去用朝食罢,阿俏也去。”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花厅,贺府虽小,五脏俱全,不多时便到了。 贺知春跟在贺余身后没有作声,看着满屋子的人,不由得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贺老爷子共有三子一女,长子贺福托了贺余做官的福,在村中守着老宅田地,也算是个小地主,他得了两子一女,长子贺文就在这岳州城中开了个竹器铺子,次子贺武在家中种地,幺女贺菊年初刚定了亲。 三子贺喜却是个不长进的,他考科举多年,别说进士了,就连明经的解试都没有考过,如今一把年纪了,还得同贺知书,贺知易一道儿下场,也没有个正经的营生。 贺喜娶妻许氏,夫妻二人就这样没脸没皮的待在贺余这里打秋风。许氏给她生了两个女儿,长女贺芙嫁给了城中一家掌柜的儿子,常常补贴家中;次女贺蓉今年九岁。 贺知春瞧着贺蓉,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锦缎小裙,整整齐齐的,看上去倒是也有模有样的,如果忽略她唇上常年挂着的两道鼻涕的话。 四女贺美娘,正是十五好年华,只见她穿着绣着鱼穿荷塘的罗裙,粉色的半臂,肤白貌美的,神情倨傲,若论容颜,却是比贺知乐差了三分,更不提乳名阿俏的贺知春了。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同贺至乐谈论着如今岳州城中正流行的栀子花绣花样子,说到高兴处,以手掩面。见贺知春望过来,别过脸去,对她翻了一个大白眼儿。 贺知春却是并不生气,她一想到贺美娘上辈子的下场,就忍不住为她难过,虽然她是咎由自取。 再来就是贺知春的兄妹姐妹们了,长姐贺知诗嫁给了母亲娘家的表哥,是以不在此;大哥贺知书闷不吭声的在一角不知道想着什么。 二哥贺知礼看到贺知春看过来,冲着她挤眉弄眼的,他母亲难产过世之后,他便养在贺老太太许氏身边,与王氏生的几个孩子,倒是亲近。 而贺知易则是同贺知秋一道,担忧的望着贺知春的手,贺知春一见他们,心中忍不住柔软起来。 最小的贺知章尚被母亲柳姨娘揽在怀中,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看起来极其机灵,贺余一见到他,忍不住走了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中,贺知章咯咯的笑了起来,脆生生的唤了一句“阿爹”。 柳姨娘瞧着,微微的勾了勾嘴角,低了下头。 贺知春看着,她的母亲王氏果然顿时黑了脸,眼睛死死的盯着贺知章。 柳姨娘啊!若说整个贺家,贺知春最痛恨的人是谁,那非柳姨娘莫属了,她瞧上去知书达理的,又懂得进退,从来都不逾矩半步,贺老夫人前些日子病了,也是她在床边伺候着,待她好了,又陪着她一道儿纺纱织布的,是以极得阿奶欢心。 若她只是如此便罢了,贺余日后却是因为她丢官了。 不然她嫁给崔九的那十年里,娘家人怎么都无人来探望她呢? 这个初初兴起的家族,就因为一个小小的柳氏跌进了泥里。若不是她嫁去了崔家,贺余怕是要入狱了。 第7章 湖南米粉 “都坐下吧。”贺老爷子率先坐下了,自顾自的给自己斟了一盏米酒,又将这酒递到了贺余跟前,贺三伯见了垂涎欲滴,也想伸手去抢,却被贺老爷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昨夜里才灌了一肚子的黄汤,一身的酒气,还敢伸手?马上就要解试了,我瞧着知书和知易此番都很有希望,你这个做叔叔的,还要不要点脸?” 贺三伯被他一通怼,讪讪地笑了起来,小声地嘀咕道:“阿爹,你又不识字,你能瞧得出啥呀……” 贺老爷子顿时大怒,脱下鞋,对着贺老三就是一通抽,“你这个化生子!竟然敢顶撞老子!” 贺三伯吃了一嘴灰,却是怂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老爷子打了一通消了气,又像没事的人一样,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夹了一块脆萝卜,嘎嘣嘎嘣的咬了起来。 老爷子动了筷子,其余的人方才敢动。 贺知春瞧着桌子上的酸菜炖鲢鱼,新鲜的竹笋烤腊肉,配着腌制的泡萝卜,然后便是白花花的大米粥,忍不住食指大动起来。 天知道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吃到正宗的岳州菜了,崔家虽然贵,但是她不过是个做儿媳的,哪里就能够胡乱的提要求了,北地多食用面食,婆母郑氏虽然也让人准备了米饭与她,但是她到底不好时常添麻烦。 她从小便吃饭香,又经过世家的十年教养,吃起饭来顿时和桌上的人不同起来,看起来斯调慢理的,却吃得甚多。 坐在她身旁的贺知秋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天知道她才刚吃了两块碗糕,如今竟然又喝下了一大碗粥。再看看自己个面前小碟中的一片腊肉,忍不住夹了,塞进了贺知春的粥碗中。 “一个赔钱货,吃那么多做什么?又不用出去种地。”贺老太太瞧着,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搁,忿忿的说道。 贺知春全然不理会她,她阿奶重男轻女不是一日两日了,反正她脸皮厚得很,压根儿不怕人说。 “能吃是福,细伢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怎么了?”贺老爷子说着,又夹了一块鱼,放进了贺知春的碗中,“阿俏莫听你阿奶的。咱们家如今不缺这些,你阿奶啊,她是抠门惯了。” 老太太闹了个没脸,也不说话了,只心疼地给贺知礼夹着菜。 一顿朝食,贺知春吃得那是有滋有味的,直到肚子实在是撑了,这才放下筷子来。 用过饭,贺余要去衙里,快步的走了,贺知易兄弟也要去书院。 贺知春便撑着贺知秋的手,回了小院,贺知乐看了她二人一眼,并未跟上来。 贺知秋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她憋得小脸通红的,差点儿背过了气去,贺知春瞧着院子里一树粉的桃花树,说道:“一会儿我就将这树给砍了,这花粉儿惹得你又咳了。我看你朝食也用得少,一会儿阿姐给你做米粉吃。” 贺知秋咳了许久方才平息了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桃树生得比寻常的晚一些,是乐娘的心头好,你莫要惹她,不然阿娘又该罚你跪祠堂了。” 贺知春叹了口气,王氏那心眼子简直偏到没有边际了。 明明整个贺家,她与贺知秋才是容貌最盛的,尤其是贺知秋,颇有才情,一手绣艺传自岳州城中最有名的绣娘,理应更受重视才对。 可是贺知乐是王氏的掌心宝,她姐妹二人就是路边草。 上辈子的时候,她曾经口无遮拦的问过王氏,王氏却是同她说了庄公寤生的事。她与贺知秋也是出生的时候腿先出来,还一来就是四条腿,将那稳婆吓得夺门而出,还怕是什么妖孽。 贺余好不容易将她重新请了回来,王氏已经没了半条命,从此再也不能有孕了。 是以,她要压过前头刘氏一头的美梦就此破碎了,谁让她只生了贺知易一个儿子呢? 那时候的贺知春还难过了许久,不过这辈子她已经无所谓了。 “无妨,怕她做甚?到底是我们阿娘,还能将我们卖了不成,就算是她想卖,阿爹和阿爷也不会同意的。你先进屋坐着,别又绣花了,我去给你做碗米粉。” 这米粉也是岳州人常用的食物,据传是北地人来了之后思念家乡,想吃面条儿,才用大米制成了这米粉。 岳州的米粉主要是汤粉,常配着酸豆角,泡萝卜之类的小菜儿吃,并不算贵,她大姐贺知诗嫁给表兄赵升平之后,便在村子里头开了家米粉作坊,生意还算是不错。 是以,这贺府里头,米粉是不会少的。常有泡好了的,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府中有好几个小郎要考解试了。 贺知春想着,去了大厨房里切了些泡萝卜丝儿,又打了个鸡蛋,捞了一把泡好的米粉在锅中煮了一会儿,待米粉熟而不绵的时候,用笊子捞了起来,搁在一旁控水。 又将那葱蒜用油爆香了,将那鸡蛋先落锅成型,然后再将米粉泡萝卜丝儿放了进去,因为怕炒的太过油腻,贺知春还特意加了少许泡萝卜汁儿,只希望贺知秋能多用一些。 不一会儿,整个大厨房里都飘起了炒粉的香气,就是厨娘,也忍不住频频探头,想要学上一学。只是这年头,配方技艺什么的,都是不能随便学的,她也不敢张扬。 贺知春炒好了,放进食盒之中,对着厨娘笑了笑,快步的朝着小院走去。 才一打开,贺知秋便眼前一亮,“阿姐,你以前可没有做过这种新鲜吃食,这米粉也能烤着吃么?” 大庆的烹饪方式,多是烤和煮,没有炒菜这么一说,这还是贺知春当年在内宅之中闲得无事,琢磨出来的,就是崔家的那群刁人都被征服了,何况是贺知秋。 “这不是烤,这叫炒。其实我倒是觉得,米粉还是下汤好吃,今日太赶,待我买好了食材,给你做卤肉码,盖在上头,那才叫美味呢。” 贺知秋猛地点着头,往口中夹着米粉,吃得无比的香甜。 “秋娘,你说我们将这米粉拿去卖,可行?” 贺知秋口中含着吃食,含混不清的说道:“阿姐手艺好,做什么都有人愿意吃的。” 贺知春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心,“那秋娘将你攒的银子借一点给阿姐呗?” 第8章 玉佛疑窦 贺知秋将筷子轻轻地一搁下,“你我姐妹二人的私房银子,都是搁在一块儿的,算什么借不借,只不过钱不甚多。” 她说着,站起身来,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枚开了箱笼,取出了一个小木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包碎银子,还有几个吉祥如意的银裸子,还是年节之时,去拜会别府长辈时,赏的。 贺知春黑着脸数了数,全都加在一块儿,大约只有十八两银子。这对于两个八岁的小姑娘而言,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是对于已经当了十年宗妇的贺知春而言,这点钱儿要想拿去干她想的大事业,那可还差得远了! 她才八岁,总不能日日自己个去当厨娘吧,她不去,手中的配方又不能泄漏,那就只能去买人,签死契。 卖吃食,就算不租个铺子,那也得有个小摊儿吧,锅碗瓢盆这些家伙什得置办一套吧,还有卤肉用的香料,八角桂皮五香之类的,都不便宜,而且她还想收一些野山椒,椒粒之类的。 算来算去,最便宜的竟然是米粉这个主要的食材了。 毕竟如今年成好,斗米不过十文钱,米粉贵一些,却也贵不到哪里去。 贺知秋见贺知春有些泄气,从脖子上摘下玉佩,说道:“阿姐若是急着用钱,不如将我这玉佛当了去吧。我瞧着玉质不错,应该能当不少银子呢。” 贺知春摇了摇头,“你这玉佛是高僧赠与你保平安的,快些戴上,别再拿出来了。” 她看了一眼那玉,心中却是略生疑窦,上辈子她不懂玉,是以看了这玉许久也并未觉察出什么,只是后来她当了宗妇,经过她手的宝玉不知凡凡,现在一看,才觉得有些不对。 这玉真的是太好了,其价值比贺余的那方砚台要高得多,哪里来的游方高僧出手就如此大方? 而且她同贺知秋生得一点儿都不像,贺家除了她,也没有旁的人有气疾! 贺知春想着,忍不住摇了摇头!王氏可是亲口说过,她生姐妹二人的时候,一下子出了四条腿呢! “无妨,毕竟我要卖的吃食,是这岳州城中独一份的,咱们先将钱投进去,月入百贯也并非难事。” 月入百贯?贺知秋的眼睛都亮了,这得是她绣多久的团扇和帕子才赚得到一百贯啊。 “阿姐,那这事儿若是被阿娘和阿爹发现了……”她有些迟疑,若是这铺子真开好了,以王氏的性子,这恐怕都要变成贺知乐的陪嫁了。 那她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十八两银子,岂不是要倒贴了出去? 贺知春勾起嘴角笑了笑,“放心吧,阿姐自有办法。等阿姐赚了钱,就带你去长安,寻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气疾。秋娘生得如此好,日后要平平安安的,嫁个好儿郎呢。” 贺知秋听着红了眼,“一个大子儿都没有往回赚呢,就想着么多。” 贺知春哑然失笑。 姐妹二人说着,从那匣子中取出了十两银子,揣入怀中,便手拉着手,一同出了角门。她们年纪尚小,岳州民风又甚是彪悍,也就是花信时期的小娘子需要戴幂遮脸,她们却是不用的。 “咱们先去看看能不能租个铺子,最好是在城北,靠近衙署的地方,这地方的坊间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也最是喜爱新鲜吃食。” 贺知春说着,领着贺知秋一路里看了过去,其实来了这块儿,她才想起了有一家铺子十分的合适,就在书院附近,那铺主原是读书人,解试屡试不第,便在这里开了个书局,混口饭吃。 岂料岳州读书人少,这书局赚得实在是太少,有些得不偿失,便想着将铺子租出去,也好收点租子,不料铺子太狭长了,直到贺知易此番解试的时候,那铺子才租给了人做仓库。 她不过是卖点吃食,那铺子倒是挺合适的。 她寻着记忆很快便找到了这地方,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里头摇头晃脑的看着书,见贺知春姐妹过来,头也没有抬。 “这位阿爷,您这铺子可是要出租?月租几何?” 那头者抬起头来,惊讶的看了贺知春姐妹一眼,笑道:“你个细伢子,兜里的几个大字儿留着打糖吃多好,来这里寻某开心。五贯,你有么?” 贺知春睁大了双眼,咧开嘴一笑,露出了两旁的梨涡儿,那模样,看起来憨厚极了。 “阿爷可别看我小,便诓我。你这铺子跟个巷子似的,卖个棺材要卡住,卖坛美酒闻不着香气,黑漆漆的,白日里都要点灯费蜡哩。在咱岳州,一家子月有两贯钱,都能喝酒吃肉了,五贯……” 她说着,摇了摇头。 那铺主瞧着她小小年纪,又胖乎乎的憨态可掬,心中软得一塌糊涂,这小娘一瞧着就招人疼。 “那你说我这铺子能做甚?价值几何?” 贺知春伸出手来,比划了一贯半。 那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适才不是说月入两贯能喝酒吃肉么?你若是能拿出两贯钱来,某便租给你了。” 他说着,显然不相信八岁的小丫头能拿出两贯钱来。她姐妹二人虽然穿得齐整,但也并非是什么大富大贵的样子,更何况贺知春的春衫还因为爬树划破了几道杠儿。 贺知春笑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块碎银子,轻轻的放在了那老者的面前。 老者指着她笑得更欢快了,“某算是落入你的圈套了,你这细伢子真是来租铺面的啊,你家大人呢,可是躲在拐角处,笑某呢!” 他说着,探出头去四下里张望起来。 贺知春摇了摇头,“没有呢,我阿哥在这附近的书院里念书,我们姐妹租个铺子卖点吃食,阿哥也有个歇脚的地儿。” 她并没有胡乱开价,这老者日后便是以二贯钱每月租给隔壁的铺子做库房,说明这价钱他是能够接受的。 果不其然,那老者听了,心中了然,大约是什么相依为命的兄妹吧,这样的事儿,他见得多了。 “某并非那食言之人,那便租给你,你这铺子,日后要卖什么?” 贺知春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卖岳州城中最好吃的米粉,就叫知味记!” 第9章 崔九被绑 “知味记?”老者摸了摸胡子,砸吧砸吧了嘴儿,便与贺知春签了年契,每月两贯钱。 贺知春细细的看了,将契约仔细的收入怀中,又接了店铺的钥匙,便与贺知秋一道寻人伢子去了。 一直到那铺面都瞧不见了,贺知秋这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说道:“阿姐,我们这就租了铺子要开食肆了?这价钱可公道?咱们没有被骗吧?” 贺知春眨巴了下眼睛,“你忘记咱阿爹是谁了?是管着整个岳州赋税和仓储的贺知仓啊,这些商家坑谁也断坑不到咱们头上的。” 便是被坑了,贺余也能立马替她们讨回公道,打遍全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也就是他有心做个清官,不然这司仓其实算得上是个肥缺。 贺知春瞧了瞧,寻了个面生的人伢子,塞了些铜子儿,他便笑眯眯的拉了一大群人过来供选,贺知春一路看了过去,对贺知秋说道:“这选人得看你想做什么,咱们需要的是爱洁净,手脚轻快又忠厚的人。” 她们开的是食肆,总不能选个邋里邋遢的吧,那实在是让人食不下咽,而且她颇有野心,这手底下的人日后是要同她一道儿干大事的,不能选那心思不正的。 贺知春说着,瞧中了一对指甲干净,看起来便很和善的夫妻,二人身边还跟一个约莫十三岁左右的少年。 “你可擅长厨艺?” 那妇人点了点头,老实的回答道,“在先头的主家里也是在厨上做活计的,但多是切菜,上灶不多。” 甚好!“这一家三口我都要了。”贺知春说着,便去与那人伢子讨价还价的,最后以五贯钱买下了这一家子。 不一会儿,带来的银子便只剩下三两了,贺知春想着,拐角去了大伯家的长子贺文开着的竹器店,一问才知那男子名叫赵大,妻子乃是郑氏,儿子名叫赵小清。 “赵大你去那竹器店中置办一些简单的桌椅,无需花纹,选那最寻常的即可。我要开食肆。然后刻个竹匾,知味记。”她说着,将银子给了赵大。 赵大点了点头,想也没有想,接了银子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 贺知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岳州盛产竹,竹器时兴又风雅,铺子瞧上去也能雅致一些。 接下来购买食材家伙什儿的事,便全交给了这夫妻二人。 贺知春则是带了贺知秋回去,“知秋,你擅画,给咱们那铺子画几幅挂墙上。” 没办法,她们实在是太穷了,只能能自己个做的,便自己做了。 说完她又取了一些竹板子,提笔写了店中将要卖的菜色:鸡蛋炒粉,素粉,炒肉粉,卤肉粉,鱼粉,卤蛋,酸豆角,酸笋,香酥小银鱼…… 她在那十年里,练了一手好飞白,便是崔九的父亲,也常说她的字已经有了风骨,不输当年的晋阳公主。 姐妹二人连带着买来的那一家子,忙活了整整两日,终于将那个小铺子给整齐活了,悄悄的开了张。 这对于岳州人而言,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可对于岳州书院附近的人而言,却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清晨。 他们几乎是尚未出门,就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香味,那种味道,简直是将他们肚中的馋虫全都勾了出来,“孩儿他娘,我昨夜里是不是未用晚食,不然怎饿得慌呢?” 贺知春与贺知秋悄悄地站在拐角处,看着知味记门前越来越多的人,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她虽然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信,但是这食肆到底是几乎用尽了她与贺知秋所有的私房银子。 贺知秋欣喜不已,“阿姐说的一百贯,诚不欺我也!咱们岳州的米粉,如今多是清水煮,最多加一些酱油,阿姐这是独一份的。那卤肉颇为入味,小银鱼脆而不腻,炒粉香气扑鼻……” 贺知秋说得没有错,她之所以自信,是因为这炒菜是她独一份的,别说一般人学不来,就是学了去,也没有办法做得如她这般美味。 不一会儿,这小铺子门前便排起了长队,不少人都忍不住吸着鼻子。 贺知春瞧着忍不住笑了,正在这时候,突然她感觉背后一热,有人靠近了过来。 她想也没有想,一拳打了过去,打完之后,自己个也愣住了。 只见崔九站在她身后捂着鼻子,手中还提溜着一个砚台,正是贺余送给他的那一方。 他皱着眉头,跺了跺脚,“你不应该唤阿俏,应该唤阿蛮,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加野蛮的女子。” 贺知春并未习过武,但是她身强力壮的,比寻常闺阁女子的力气要大多了,崔九不一会儿便流出了鼻血。 “你悄无声息的站在我的身后,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毕竟我叫阿俏不是?像崔九你如此容貌的人,自然是没有这个烦忧了。” 崔九一口气堵在心头出不来,没好气的将那砚台塞到了贺知春的手上,“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个还给你阿爹。你打了某鼻子,要请某去吃这家新开的知味记。某不想排队,要吃卤肉粉,还有酥炸小银鱼……若是有煎饺就更好了。” 贺知春还要说话,崔九却是摇了摇手,“你别说不行,某一闻这味儿,便知道这知味记是你开的了……” “此时人如此多,我若领你去了,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整个岳州城的人都知道贺司仓家的小娘在卖米粉了……” 崔九勾了勾嘴角,笑道:“倒是不傻!” 你丫的才傻!贺知春翻了个白眼儿,懒得理会他,拉着贺知秋的手,便抬脚朝着家中走去。 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同崔九纠缠不清了,注定悲剧的结局,又何必再走一次呢。 正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的崔九闷哼一声,便没有了声响,她猛然的回过头去,却发现崔九已经不见了,而地上还掉落着他适才用来捂鼻子的雪白色的帕子,上头红色的血迹极其刺目。 贺知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她突然想起来,崔九当初在岳州发生的一件大事了。 第10章 大王巡山 贺知春心中一惊,赶忙追了上去,岂料拐角处已经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了。 “秋娘,你且先回府去,告诉阿爹,就说崔使君的侄儿被人给绑了。我瞧着是往君山的方向去了。” 贺知秋腿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还是贺知春扶了她一把,这才站稳了身形,“被绑……” 君山有山匪,这是岳州人的共识,只不过当地人都彪悍地很,这些山匪也就是欺负欺负外地人,倒也相安无事。 而岳州掌管着府军的林司马则是压根儿不理这茬儿,岳州安泰得很,也就这山匪是看得着的军功,若是都没有了,那要他林司马还有何用? “山匪……他们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那可是崔家的小郎君啊!阿姐你同我一道儿回去吧,山匪可是会杀人的。”贺知秋的声音有些抖,紧紧地抓住了贺知春的袖子。 “你先回去,不要跑,小心气疾患了。舍己为人?你高看我了。” 贺知秋点了点头,的确,贺知春是胆大心细脸皮厚,但是损己利人这种美德,她是万万没有的。 待她一走,贺知春的脸这才黑了下来,上辈子她没有开知味记,自然也没有撞到崔九被山匪绑走的这一幕,她只是知道,崔九失踪之后,崔使君先是悄悄地寻了许久,都没有寻到。 还是林司马手下的一个斥候,与山匪饮酒之时,不小心得知他被绑去了君山,整个岳州城哗然,崔使君勃然大怒,责令林司马将整个君山悍匪全部屠光了,甚至一把大火烧了半山竹林。 而崔九获得重病解救出来之后,足足病了月余方能起身。 然后他便性情大变,尤其爱洁,所居之处,擦得那是一尘不染,女婢男仆进屋都得换鞋,鞋底白净如新。也从来都不沾染外头的食物酒水,便是去旁人家做客,都恨不得自己个带着玉杯。 后来贺知春与他相知相许之后,也曾问过这事,却被他敷衍过去了。 在这山上,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贺知春拍了拍胸脯,深吸了一口气。且不说崔九有多可恶,他的母亲郑夫人待她却是没得说的,在内宅中护了她十年,便是冲着这一点,她也不能够见死不救。 她想着,当机立断买了两个肉饼,然后寻了一辆驴车,朝着君山的方向行去,那赶驴的是近郊的庄户人家,看到贺知春,笑得合不拢嘴,“小娘子去君山做什么?如今荷花也没有开,君山的竹虽好,但是有匪呢。” 君山在一岛上,山上种满了岳州名产湘妃竹,还有君山银针,前些年没有匪的时候,常有富贵人家的小娘子结伴踏春,掰笋采茶,别有一番乐趣。 但自从前年岳州大水,君山被占了之后,这里便很少有人来了。 “我阿娘有孕在身,想吃那的笋儿,我便去买上一些,我听说有那山匪的家眷,在湖边卖笋儿呢。” 贺知春胡乱的答着,心中想着该如何救出崔九才好。 那赶驴人笑了,“你这个细伢子,倒是有孝心。不过若是你胆子大,也不用花银子买,某的阿哥就在洞庭湖中撒网捕鱼呐,这岛不小,山匪也守不过来,若是你运气好,寻了个角落上去了,能自己个掰不少笋呢。你是细伢子,便是被发现了也无妨,跳进湖里游回来便是了。你会泅水吧?” 笋不值几个钱,漫山遍野都是,那些山匪也不致于还跳进湖里头去追。 贺知春听得眼睛一亮,她家中虽然算不得富裕,但也是官家,哪里知道这种事儿,更别提去偷笋了。 “那是自然的,咱们岳州人,打娘胎里出来就泡在水里头呢,比那鱼儿还滑溜。” 然而上辈子,她居然是淹死了在冰湖之中,简直没有脸说出来,贺知春一想着,脸都绿了。 赶驴人点了点头,“那可以叻,某带你去寻我阿哥,反正他也是要出船的,咱们不花那冤枉钱。” 赶驴人的阿哥生得与他有七分像,一走近身上便有一股子淡淡的得鱼腥味儿,洞庭湖边,浅黄色的芦苇丛中,水鸟四处里飞,不一会便快狠准的从水中啄起了一条银色的刁子鱼。 只不过贺知春顾不得看,与那船夫说了一句,便进了仓中,那船夫摇起了浆,咿咿呀呀的唱起了渔歌。 很快的他便轻车熟路的将贺知春带到了君山岛上,“细伢子,你就从这里上去,若是摘完了,还在这里等着,某时不时的会过来,再捎带你回去,若是被发现了,别慌,没事的。山匪也都是以前的村民罢了,若不是吃不饱饭了,谁也不想当匪不是。再说了,咱们是岳州本地人,打了一人闹起一窝,他们也不想惹事生非的。” 贺知春听得心暖暖的,“阿伯说得是,多谢了。待我摘了笋儿,送给阿伯吃。” 船夫摇了摇头,“某家中多得是,你留给你阿娘吃。如此某便走了。” 贺知春上了山,悄悄的朝着山顶寻去,这是她后来听贺余说起的时候得知的,山匪将崔九困在山顶的竹屋里了,上头养着一黄一黑两条凶猛的大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想着,将先前买的肉饼取了出来,紧紧地拽在手中,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悄悄地看着,若是能趁机救了崔九,那便救,若是不能,便下山等着林司马领大军前来,有她引路,崔九也能早些被寻到,少受一点伤不是。 正在这个时候,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惨叫声,贺知春一抖,整个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当了崔九十年妻,如何听不出这是他的声音。 他如今虽然年少,但最是好脸面了,她用瓦罐砸了他的头,他也只是闷哼,如今这样大喊大叫的,可见有多疼,那些山匪竟然在对他用刑! 不一会儿,只听得崔九嘲讽的说道:“说吧,你是杨妃的人,因为某打了吴王李恪?前朝余孽,还当自己是公主殿下?还是说你是我大哥崔凌的人?以庶杀嫡,阴沟里的老鼠自以为自己个长了本事。” 那山匪听着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杀了你?那哪里能啊,我等是贱民怎敢杀贵族?也就是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长了张臭嘴有什么后果罢了。” 他的话音刚落,贺知春便听得一阵哗啦的水声,一股腥臭袭来,崔九顿时大叫起来,“贱民,只有某有一口气,绝对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第11章 阿俏快跑 那滋味委实难以形容,便是离得如此之远,贺知春都觉得自己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了。 她捏了捏鼻子,紧接着传来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听得那山匪说道:“看你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样子,比小娘子更美呢,不若便宜了我们这些贱民呀……” 贺知春整个人都慌了,她不知道上辈子崔九是不是也遇到了这样的事,还是这山匪只是在虚张声势,可是崔九如今不过也还是个孩童呢,这些人竟然如此恶,下得了手去。 她望了望山脚下,林司马的大军远远地都还没有影子。 如今正是农忙时期,府军们都在家中耕种,要召集起来,并非一时半会的事儿。 不能等了。 贺知春四下里看了看,见这屋子不远处有一座仓库,当机立断趁着巡逻的山匪不备,窜了过去,从随身挂着的小袋里取出了火石,又寻了些枯枝烂叶的点燃了起来。 这仓库也是竹制的,不一会儿便烧了起来,贺知春赶忙又躲到了大石头后面。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那巡逻的山匪很快发现了浓烟,大喊道:“走水了走水了,姓徐的,别玩儿那个小崽子了,这可是咱们的粮仓!” 不一会儿,门开了,几乎所有的山匪全都去挑水抢粮了,就连那屋中对崔九用刑的姓徐的山匪也跑了出来,只见他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看上去十分的骇人。 他生得虽然粗壮,但却是粗中有细,不忘将那门给锁好了,还唤了一黄一黑两条大狗蹲在门口守着,这才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之中。 贺知春看着那两条流涎的狗,松了一口气,还好她记性一直不错,对这狗早有准备。 紧接着,她趁人不备,将手中的肉饼掷了出去,那狗吸了吸鼻子,又看了看四周,埋头吃起肉饼来。 贺知春就地一滚,快速的滚到了那竹屋的侧边,她先前就观察很久了,这里有一个狗洞,成人是进不去的,但是她不过是八岁的女童,轻轻一钻就能进去。 她侧耳倾听了一会,确认屋中只有崔九一人的呼吸声,赶忙从那狗洞中钻了进去。 崔九听到响动,艰难的扭过头去,一看是贺知春,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扯开的衣领,艰难的闭上了眼睛。 让一个他觉得极美的小娘,看到了如此难堪的一幕,崔九觉得这简直是一场没有办法醒来的噩梦。 “阿俏,你快跑,这些山匪不敢杀某,却敢杀你。” 崔九闭着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 贺知春却是没有说话,寻了一块尖锐的石头,磨着绑着崔九的绳子,她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那绳子便被磨断了,崔九腿一软,险些从柱子上跌落下来,脸着地。 好在贺知春将他接住了,锵锵退了三步。 “我放了火,那山匪一时半会不会进来,你还能走么,快跟我出去。” 她说着,快速的架起崔九,将他拖到了那个狗洞面前,“你先钻出去。” 崔九艰难的睁开了眼,拼命的摇了摇头,“钻狗洞?奇耻大辱,某宁愿死!” 贺知春见他说不通,叹了口气,双腿微蹲,用力一掼,就将崔九打倒在地,用力的推进了狗洞里。 崔九糊了一脸土,整个人都眼冒金花的,咬牙切齿的说道:“南蛮子。” 贺知春听到这三个字就来气,用力一脚,就将崔九整个人都从狗洞里踢了出去,然后她自己个像是一条灵巧的鱼儿一般,快速的钻了出去。 “钻狗洞逃命并非奇耻大辱,有仇不报才是奇耻大辱。你还要活着去将那些山匪抽筋剥皮呢。” 贺知春说着,扶起了崔九,领着他快速的朝着山脚下跑去。 正在这时候,那条大黄狗已经吃完了肉饼,看着逃跑的二人狂吠起来。 贺知春脸色大变,“快跑,快跑,崔九,狗洞都钻了,要是还被抓了回去,就太惨了。” 崔九也来了精神,他虽然全身都是伤痕,尚在流血,每跑一步,都疼得直抽抽,可是他知道,这次若是被抓回去了,他和阿俏都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他想着,捡起了一块大石头,对着那大黄狗掷去,只见那狗应声而倒,头部血流如注,顿时死得不能再死了。 “阿俏,跳到我的背上来。”崔九说着,他今年十二岁,比贺知春大一些,又会功夫,跑得自然比她快多了。 贺知春是个极其爽利之人,立刻跳了上去,压得崔九险些没有站稳,滚下山去。 她猛拍了一下崔九,喊道:“快跑,那个姓徐的家伙追上来了。” 崔九点了点头,施展轻功,快步的在竹林之中飞奔起来,贺知春手指前方,与他引路,二人虽然年幼,却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那身后的山匪,竟然一时半会儿的没有追上来。 贺知春却心中却难受得紧,恨不得立即将崔九打一顿。这厮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报复她让他钻狗洞的仇,跑的时候也不注意一些,那竹枝桠不停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的,不用看,她都能想到自己满头粘着竹叶的样子。 “阿俏,前头没有路了。”崔九说着,停下了脚步,回头望过去,几乎已经能够听到那群山匪的脚步声了。 贺知春从他的背上跳了下来,奇怪的问道:“这里便是洞庭湖了,水路也是路。” 崔九一下子脸红了,别过脸去,结结巴巴的说道:“某不会水……” 贺知春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茬。崔九一直生活在北地,又是世家公子,哪里就需要泅水了,他不会水,才是正常的。 贺知春跺了跺脚,在一旁摘了一根芦苇管,掐断了塞进崔九口中,又随意的掰了几根笋,拉起他的手,猛的跳进了湖中。 刚一入水,贺知春便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上辈子被淹死的场景顿时涌现出来,让她有些恍恍惚惚,直直的往水里沉,正在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到有一个暖呼呼的东西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是崔九。对了,崔九不会水,她要带着崔九游出去。 贺知春猛地甩了甩头,浮出水面,“崔九,你拉着我,不要缠住我,我快要被你拽到水底里去了。” 第12章 骗你是狗 这会泅水的人都知道,救那溺水之人,那是再难不过的了,因着他已经害怕到了极致,好不容易抓住根“浮木”还能撒手? 好在崔九并非一般人,贺知春话音刚落,便感觉身上一轻,崔九竟然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只是借着力,并不再紧紧缠住贺知春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游着,一个拖着,初游出百步,那山匪便追了上来,打头的正是那个姓徐的刀疤脸。 贺知春当机立断,将崔九按进了水中,只有那根芦苇杆子露在水面,崔九鼓了几个泡泡,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贺知春脸色发白,该不会被她按死了吧? 要知道上辈子崔九最多是受了摧残,变得有些不同于常人,可是活得好好的,如今若是被她救死了…… 只是,现在的情形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那边的小崽子,你到我君山来搞么子?可看到一个受伤的小郎了?” 贺知春慌乱的缩了缩,“大王饶命,我家就是洞庭湖边的,我四爷爷家的五伯伯的堂客想吃笋儿,趁着我阿爹在附近打渔,我便来掰几根,大王便饶了我这一茬儿吧……致于你说的小郎君,大王,这君山岛这么大,他怕是从别的地儿泅水跑了吧!” 那姓徐的一听贺知春这口音,便知她是本地的小娘子,这里的细伢子一个个的都胆大妄为得很,来偷笋的,十天里也能撞见过七八个的,是以并未起疑。 贺知春瞧着那姓徐的,心中焦急得不行,这个姓徐的再磨叽下去,崔九真的要淹死了! 她都说有四个爷爷,光是四爷爷就生了五个伯伯了,如此庞大的蛮横家族,简直就是马蜂窝,姓徐的敢捅?就为了几根笋儿?何况她都说阿爹就在附近了。 她想着,将手中开始掰来做样子的笋儿一扔,笋都漂浮在了水面之上,于是乎她扯开嗓子开始喊了起来,“阿爹,阿爹……” 正在这时候一个清亮的嗓音回道:“毛伢子别怕,阿爹就来接你咯!” 贺知春脸一黑,哪个家伙敢冒充她阿爹! 那姓徐的果然急着去追崔九,不愿意惹贺知春,喊道:“细伢子,快些走,若是让我知道你骗我,叫你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贺知春佯装害怕的说道:“大王,我若骗你,便是村头的那条癞皮狗。” 接着她又嘀咕道:“这下笋儿没摘着,阿爹又要把我吊起来打了,唉……” 说着还趁那姓徐的不注意,又摸了两个笋儿揣进怀中。 那姓徐的山匪看着她的小动作,摇了摇头,对着其他人挥了挥手,“妈里个巴子,想岔了,那北地的旱鸭子在阴沟里都能淹死,哪里敢跳这洞庭湖,散开了搜,兔崽子肯定还在山里头。” 待他们走远了,贺知春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崔九拉了出来,焦急的喊道:“崔景行,崔景行,你快醒醒!” 崔九此刻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在水中一泡,已经皮肉泛白,翻卷了起来,先前领口便是大开的,如今更是一览无遗。 贺知春寻着他的肚子按了按,崔九哇的一口水吐了出来,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真是没有用,在水里待一会儿都待不了。”贺知春把头别到一边去,没有让崔九看到她红红的眼,她在水中,便像是入水的鱼一般,灵活地很。 她将崔九拱在了背上,说道:“抓稳了,你趴在我背上,我带你游出去,没事的,水一点都不可怕,真的,我就是一条鱼,能游很远,绝对不会被淹死的,你也不会。” 崔九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连贺知春鄙视他,都打不起精神来反驳了。 “水是很好,能将人洗得干干净净的。” 贺知春听得,抽了抽鼻子,快速的朝前游去。 先前那个冒充她阿爹的家伙呢?她奋力的游着,感觉背上的崔九越来越冰了,不一会儿,果见那湖面上有一条乌篷船,贺知春大喜喊道:“船公,救小女一程,必有重谢……” 那乌蓬船上的艄公听了,撑着杆儿便往这头驶来。 贺知春迎头而上,“船公,我阿哥溺水了,你先帮我将他拖上去。” 她说着双手将崔九给推上了船去,好在她平日里吃得多,力气大!贺知春想着,然后自己一个翻身上了船。 船公见崔九身上伤痕累累,已经脸色发青,为难的对着乌篷船内喊道:“公子,这人快没气了,咱们……” 贺知春瞪了他一眼,“你才要没气了呢!我阿哥好得很。” 她说着,对着崔九身上按了按,又揉了揉他的胸口,手心脚心的,忙活了好一阵子,直到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风吹得发凉了,这才扭过头去,说道:“船公,适才我太心急,说错了话儿,还请见谅。不知这船中是否有热水,给我阿哥喝上几口。” “你带你阿哥进船里来吧,不然那山匪追出来,一眼就能瞧见了。” 贺知春一听这声音,这不正是那个冒充她阿爹的家伙了。 她脸皮向来很厚,也不推却,直接拖了崔九进船仓,只见里头端着着一位穿着白色圆领窄袖,绣着素色山茶花团花的小郎摇着扇儿,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崔九这时候醒了过来,艰难的坐起身来,将贺知春拦在了身后,他的嘴唇发青,随便一动都疼得呲牙咧嘴的,可是他知道,先前里是阿俏一直护着他。 他是小郎,如今醒了,理应又他来护着她,毕竟阿俏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女童罢了。 “兄台可是江东陆氏?兄台的救命之恩,我们兄妹没齿难忘。” 那公子摇了摇头,“便是我不搭腔伸手,你阿妹也能带着你游到岸上去。我瞧着她水性极佳。是以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 贺知春听着,一下子对他改观起来,只见他生得唇红齿白,鼻梁高挺,耳垂肥厚,容姿颇为俊逸,也只有如玉君子的品性,才对得起他这份美貌。 “在下陆寻,正是江东陆氏。家中经营些茶生意,是以来这君山想看看银针。兄台如何称呼?” 贺知春要说话,崔九却是拦住了她,“在下清河崔……” 他才刚说到崔字,整个洞庭湖面上便热闹了起来……林司马扯开嗓子喊道:“姓徐的,你若不把崔九放出来,老子今日血洗君山!” “……崔十!” 第13章 清河崔十 贺知春抢先答道,“清河崔十。” 崔九艰难的闭上了眼,调息了半晌,才开口道:“在下崔九,此乃阿妹崔十娘。” 贺知春顿时尴尬起来,她想着崔九颇在乎颜面,如今这幅狼狈的样子被人瞧见了,保不齐又要恼羞成怒报复回来,一着急便脱口而出这样傻的话。 林司马这样一嚷嚷,得有多愚蠢的人,才看不出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人,便是他要寻的崔九。 这个莽夫!崔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陆寻行了个礼,“某不慎落入匪徒之手,阿妹莽撞前来相救。来寻某的人已经来了,某兄妹二人便先告辞一步了。” 陆寻起身相送,又取了一件自己个的披风,递给了崔九,“崔兄用得着这个。” 崔九点了点头,结果披风将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本想去牵贺知春,却又还是住了手,万一贺余也在外头呢?他岂不是旧伤未愈,又要被他给削一顿? “林司马,某在此,山匪可恶,请还岳州太平。”他说着,一把撸起贺知春,将她夹在腋下,蜻蜓点水的飞到了林司马的船上,刚一到船,脚一软,船晃了晃,竟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贺知春眼见他又要丢脸,赶忙撑了他一撑,将身上带的笋儿递给了他。 再一抬头,就看到贺余锐利的眼神一闪而过,只见他快速的奔了过来,一把抱起贺知春,呵斥道:“阿俏你怎么不听阿爹的话,崔小郎武艺高强,哪里轮得到你去救,别净跟着裹乱。阿爹的头又不是石头做的,还能砸五六个花瓶怎地……你若是出了什么事,阿爹都要活不下去了。” 崔九听得双耳发红,心中暗道:这个贺余当真是小心眼得很,砸破他的素瓶,钱都没有赔呢……他这个苦主没有吭声,贺余却挂在嘴边威胁他…… “此番多靠阿……贺小娘相救,景行感激不尽。”他说着,崔使君便跳了上船,一见他的样子,心中顿时大怒,“林司马,君山匪徒残害无辜百姓,罪不可恕,务必将其全部剿灭,除匪首徐某之外,其余一个不留。” 林司马动了动嘴,终究没有说话,崔九是宗子,山匪敢抓他,触了清河崔氏门头,这里面的水深得很,完全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司马能够插手的。 他叹了口气,到底没有求情。徐某留一条狗命,恐怕他很快就要生不如死了。 于是他举起手中小旗,大手一挥,岳州三千府军撑着小船就朝着君山岛冲去,老子的田都没有种完呢,就被拖来打仗了,军士们憋了一肚子的火,二话不说,如同饿狼入了羊群一般,很快的,那君山岛上便哭喊声整天,漫天的火光燃起。 贺知春瞧着,手抖了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崔九在一旁瞧见了,低声说道:“他们害了某,因某而死,与阿俏无关。” 他一说完,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崔使君身上,竟然昏迷了过去。 崔使君心中大骇,背起崔九,便冲进了船舱,“刘郎中,快与我侄儿瞧瞧。” 贺余愣了一下,摸了摸贺知春的头,半蹲下身来,轻声说道:“阿俏此番做得很好,阿爹不希望你成为见死不救之人,只是日后做事得多思量。别看咱们岳州偏僻,涉及到崔九的事,都与长安和清河那边脱不了干系,咱们贺家船小,经不得大风大浪。” 贺知春点了点头,“阿爹,我知了。” 她想了想,认真的说道:“阿爹,你知道今日在府衙和岳州书院附近,新开了一家名叫知味记的食肆么?里头卖的是炒粉,香酥小鱼。这食肆,是我和秋娘开的。我们给你分银子,若是阿娘问起,你可以说是清河崔十开的么?” 贺余笑了起来,“那阿爹就厚着脸皮等着阿俏赚银子给我买酒喝了。剩下的,你与秋娘存着做嫁妆。” 贺知春脸一红,辩道:“秋娘气疾日渐严重,喝了刘郎中的方子,也不见好。阿俏想要攒了钱,带着秋娘去长安,寻名医。” 贺余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君山红了的半边天,扶着船沿的手紧了又紧。 船靠岸之后,贺知易已经在岸边焦急的等着了,见贺知春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从贺余手中接过她,说道:“阿爹,马车已经在一旁候着了。” 贺知春到底只有八岁,又经过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上马车,便枕在贺余的腿上沉沉的睡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贺知秋坐在床边继续绣着她的小猫扑蝶的团扇,见到贺知春醒来,惊喜的问道:“阿姐,可是饿了?晚食的时候,阿奶和阿娘刚开始都骂骂咧咧的,后来知道你救了崔使君的侄儿,还给你单留了一罐汤呢,我一直在小炉上给你煨着,你现在可要食?” 她说着,探出头去,往窗外看了看,又赶忙关上了窗户,兴奋的说道:“阿姐,你知道我们今日赚了多少钱么?” 贺知春想了想,“三贯?” 贺知秋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除去本钱,今日赚了两贯。不过已经很好了,一日两贯,一月便是六十贯,阿姐,一年得是多少银子啊!等咱们有好多银子了,就给阿爹买了大官做,这样那个崔家也不敢欺负他了。” 贺知春一愣,让贺余做大官? “好,就让阿爹做大官。” 崔使君年前便会高升了,前世是从别处调来了一位新的使君,可若是在此之前,贺余考评突出,那他是不是有可能升任岳州刺史呢?这是一个摆在眼前的机会。 他是司仓,若是岳州能够商贸发达,税收颇丰,那便是他看得见的功绩。 正在这时候,门被人推开了,一阵香气迎面而来,只见王氏领着贺知乐花枝招展的走了进来,她们身上的环佩叮咚作响,贺知乐一瞧见旁边煮茶的小炉上煨着的汤,便挑了挑眉,以手掩鼻,嫌恶地说道:“在屋中煮汤,也不嫌身上都是味儿,再香的熏香,都掩盖不住汤的油腻。” 第14章 忍不了了 贺知春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将她看得发毛了,才收回眼神来。 “你阿姐也是为了你好,邋里邋遢的,日后能嫁什么好人家。今日你救了崔使君的侄儿,他定是要设宴谢你,到时候,你带着你阿姐一道儿去吧。” 贺知乐听着王氏的话,羞红了脸。 贺知春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这时候她母亲一心想着将贺知乐嫁去高门大户,是以才从小便用银子堆着她,养成了她一副贵女作派。 贺老太太起初是不肯的,孙女在她心中就是个赔钱货,婆媳二人还为此明争暗斗了许久,最后还是王氏退了一步,让小姑子贺美娘也同贺知乐一道儿锦衣玉食的,这才平息了此事。 “知道了,阿娘。”贺知春满口的应了。 崔九受了奇耻大辱,怕是病好之后,长安便会遣人来接他了,哪里会在岳州久待,更加不可能会看上贺知乐。 王氏得了满意的答复,咳了咳,有些不自在的说道:“你们都是阿娘的孩子,同你阿姐是一样的。只是你与知秋年纪尚小,正是顽劣的时候,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戴上了太过老成。莫要觉得阿娘偏心,你阿姐这是要备嫁呢。” 王氏好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忍不住大吐苦水起来,“我撑着这贺家,当真是苦不堪言。美娘要出嫁了,你三叔一家子都得我们养着,日后知蓉出嫁定也是算在我们头上的;还要给前头的知书,知礼娶妇,这一笔笔的都是开销。” “你阿爹要在官场行走,兜里的银子不能少,知易要考解试,那些同窗往来不能寒酸,一大家子都不事生产,就指着那几个铺子过活。阿娘若是家财万贯,也很不得你们都穿金戴银的。所以,你们莫要怪阿娘。” 贺知春和贺知秋都心中五味杂陈,尤其是贺知春,上辈子王氏一直都待她不冷不热的,也就是崔九上门提亲之后,才与她亲近了起来,只是那时候她的心已经凉了,捂不热了。 贺知乐见王氏扯远了,拽了拽她的衣袖,王氏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我听家中厨娘说,阿俏你给知秋做过知味记的炒粉,那知味记同你们可有干系?” 贺知秋顿时慌乱了起来,双手抓了抓罗裙,她们才赚了两贯钱,刚够抵租金的,就要被阿娘发现了么,那她的私房银子,岂不是也拿不回来了。 “阿娘说笑了,我们哪里有那样的本事”,贺知春笑了笑,反正她的脸皮厚,也不怕王氏说。 并非她有赚钱的营生不顾家中,只是王氏眼皮子浅,她若是知道了,只会将知味记里赚的银子拿来置办田庄铺子,分给她们姐妹的,几乎没有,那日后她想要开的酒楼就彻底没有影子了。 王氏皱了皱眉,贺知春只有八岁,若说她去开了家铺子,她也是不信的,也就是这么一问。 “那就罢了。你们姐妹二人闲得无事,不要到处乱跑,多绣绣花儿,你阿姐出嫁,都用得上呢。” 贺知乐待她话音刚落,就从针线箩里拿起贺知秋才绣的小猫扑蝶的团扇,惊喜的说道:“这个好看,知秋绣好了之后,送到我房里来。” 贺知春听得勃然大怒,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贺知乐身形娇小,虽然已经十四岁了,却比八岁的贺知春高不了太多,被她这么一晃,吓了一条,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做什么?” “阿姐自诩大家闺秀,这绣帕团扇美衣,自然是去那绣楼里摆着挑,何必当年仅八岁的阿妹是绣娘。知秋绣艺无双,阿姐日后嫁了人,婆母问起,此猫如何绣?难不成你要答道,婆母且慢,让我回去问我阿妹!” 贺知乐涨红了脸,眼泪唰的一下掉了出来,“不就是要一把团扇么?也值当你这样?” 贺知春冷笑出声,“不就是一把团扇?阿姐你长着么大,可给我与知秋绣过一把团扇?连个香包都没有过。而你看看你身上的手帕,香包,哪一个不是知秋绣的?” 贺知秋也被她的样子给吓住了,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角,摇了摇头。 可是贺知春的鲁,同贺余如出一辙,一旦彪起来了,刹都刹不住。 只见她走进院子中,抄起墙角的破斧子,对着那棵桃树猛地一斧头砍去,整个院中都鸦雀无声。桃树被砍出了一道豁口,贺知春的手臂也被震得发麻,她抖了抖手,她一日未进食了,能有几分力气?既然砍不动,索性将斧子一扔,转身的又回了屋里。 就连王氏也被她给吓住了。 若是前世,贺知春也就忍了,可是今生她却是知道,贺知秋到十二岁时便早夭了,她没有把握一定能够治好她,但是至少不能让她有限的几年时光里,天天受气。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本来就蛮,也不想装什么大家闺秀,还怕了她贺知乐不成。 贺知乐一跺脚,扑进王氏怀中指着贺知春哭道:“阿娘,你看她,你看她有多张狂,你看她是如何不顾长幼尊卑的。” 贺知春被她气乐了,“尊卑?一个爹娘生的,凭啥还分出个你尊我卑?阿娘,你不是说,在你心中,你待我与知秋,同知乐一样么?绝对不偏心的!” 王氏那句滚出去跪祠堂含在嘴中,怎么也说不出来,她若是说了,这不是当场自己打自己个的脸么? “好了知乐,过些日子,还要阿俏带你去见崔九郎呢,不就是一把团扇么,阿娘明日便带你去买,把脸哭花了,可就不美了。” 贺知乐一听,抽泣了两下,甩了甩手中的帕子,冲了出去。 王氏见了,叹息一声,也跟着追了出去。 贺知春捂着肚子,扭过头去对贺知秋说道:“小荷快把汤端来,我都要饿死了。” 小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贺知春,她平日里都笑眯眯的,看上去极好说话的样子,一听她喊,吓得一个激灵,手脚也麻利了许多。 贺知秋拿帕子擦了擦眼睛,“阿姐你何必与她对上,团扇给她就是,到底是我们的亲阿姐。” “你把人家当阿姐,人家可没有把你当幼妹。看我饿到现在,她们也没有问过一句,只是自顾自的说。” 前世贺知乐嫁给了林司马的小儿子,贺余落难之时,她可是生怕沾上了一点干系,当真是冷情冷性,让人不齿。 小猫扑蝶?贺知春猛然的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贺知秋在一旁瞧着,打了个寒颤,她发誓,她在她阿姐眼中,看到了银子在闪光。 第15章 全靠忽悠 贺知春眨巴了下眼睛,憨厚的笑了笑,戳了戳自己个又白又嫩的手,手背上的十个深窝儿清晰可见。 “我的好秋娘,你不是想要阿爹当大官么?阿姐觉得,这个全靠你了。” 贺知秋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阿姐有话尽管直言。” “人道余杭有丝绸,金陵有美人,清河有望族……我岳州有甚?” 贺知秋愣了愣,不明白贺知春为何突然说这个,“岳州有青瓷,君山银针,竹器,刺绣……但都默默无闻……” “为何无闻?”不待贺知秋回答,贺知春又接着说道:“并非不如,只是酒香也怕巷子深,世人不知而已。像知秋你绣的花样子,便雅致又灵动,不输苏绣大师,若是你的绣品能够一举成名,那岳州绣不就天下皆知了么?” 只要岳州有了名产,成了商户必争之地,还怕没有赋税,主管此道的贺余,还怕没有功劳? 贺知秋被她说得脸有些红,她于刺绣一道,的确是天赋异禀,但终究尚是童女,哪里就能媲美绣楼里的老师傅。 可是阿姐一日能赚两贯钱!全部身家只有十八两银子的贺知秋觉得,贺知春说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她说这样难为情的话时,脸一点都没有红。 “总之,你先画多一些别致的花样子,都存起来,待咱们的食肆赚大钱了,阿姐给你开绣楼,你只用画花样子,其他的让绣娘来做。” 贺知秋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了阿姐。” 两姐妹饮了汤水,又洗漱完毕之后便一道儿躺进了被窝里,因着两人都没有起夜的习惯,白藕和小荷也都去歇了。 贺知春躺在床上,闻了闻自己的手指,虽然已经净过手了,可是崔九伤口上的血渍却好似还在上头,发出淡淡的腥味。 她都已经决定这辈子要离崔九远一些了,可是她总归不能见死不救。她甚至在想,上辈子崔九是不是因为那个姓徐的山匪不能人道了,所以洞房花烛夜才那样待她…… 可若是如此,那个孩童又是从哪里来的? 贺知春叹了口气,挠了挠脑袋,她听说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她可能长了个一窍猪心,才完全想不明白人心。 “阿姐,你睡着了么?你说阿娘和阿奶为何不喜你我?” 过了好一会儿,贺知秋才小声的问道,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不解与难过。 “一定是因为我们生得太好了,阿娘和阿奶都是女人,自然也有嫉妒之心。” 贺知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扯了扯被子,背过身子去,“阿姐别的都好,就爱一本正经的笑人。” “你我既不是金银,又并非牡丹,哪里就能人见人喜了,大兄便待你极好。再说,还有阿姐我呢。你有这功夫琢磨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在想什么,还不如吃好喝好睡好,然后画画花样子,待喜欢你的人好。” 大兄贺知书性情阴郁,也就待贺知秋有个笑脸,大约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缘法这么一说。 贺知秋没有接话,过了许久,屋中响起了她平稳的呼吸声。 贺知春勾了勾嘴角,自嘲的笑了笑,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上辈子到死不也还想着弄明白崔九在想什么么? 重活一次,她最想要的是阿爹和知秋都好好的,她觉得这也许就是上苍让她回到八岁之时的缘故。 岳州要崛起,需要的是人杰地灵,地灵可以全靠忽悠,譬如说闹出一个什么祥瑞之兆,上辈子她可是听说过数次,长安城那边又出现凤凰火云啊,麒麟金光之类的,还说晋阳公主出世之时,天地霞光万丈,百官齐欢。 贺知春却觉着,这些都是忽悠出来的,晋阳公主若真是什么神光护体,也不至于在十二岁之时,便早夭了。十二岁,那一年知秋也是十二岁早夭了,所以她记得一清二楚的。 然后就是那些茶叶和瓷器,大庆北地多时兴白瓷和黄瓷,岳州的青瓷其实很素净,颇有格调,尤其是适合烹茶饮茶。可惜没有什么文人骚客来吟诗作赋的赞美它,自然是没有什么名气。 文人骚客多在青楼出没,若是能够让那些花娘表演茶道之时,用上岳州瓷和岳州茶…… 她越想着,便越觉得崔九的叔父,崔使君这个岳州刺史做得实在是太差了! 若是让她来做,一定能将岳州忽悠到全大庆都有名。 贺知春想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恨不得明日便让贺余当上岳州刺史。再往窗外一看,已经东方鱼肚泛白了。 她索性起了身,小荷替她取了衣衫,不敢抬头看她,还有些战战兢兢的,“小娘今日还要奴去买碗糕么?” 贺知春自己个换了衫,又在铜盆中净了面,摇了摇头,“用不着,我自己个要出去。我的衣衫破了,你替我缝补一番吧。” 小荷虽然也想着出去玩儿,但是显然贺知春余威尚在,不敢造次。 清晨的岳州城中热闹非凡,卖碗糕的小贩一大早儿便出摊了,街角的牛婶子磕着瓜子儿与过路的妇人说笑,见到贺知春过来,朝她手中塞了一把瓜子儿,笑道:“阿俏阿俏,你来得正好,昨儿君山的热闹,你去瞧了么?我听说那北地的小郎君,被山匪给欺负惨了……你阿爹可知道啥?” 这是岳州人除了吃的第二个爱好,家长里短。 “冒得什么事,就是那山匪瞧着他穿得好,又不会说岳州话,想是个冤大头,抓了得赎金呢。岂料这次踢到铁板了。牛婶子别净说这个,给我来碗凉粉呀。” 牛婶见贺知春当真是来帮衬她生意的,瓜子也不磕了,手脚麻利的乘了一碗晶莹通透的凉粉,又在上头浇了厚厚地糖水,姜汁儿。 “你阿爹又偷给你钱了?真是个馋嘴的细伢子。如今天还早着呢,吃凉粉太寒,让牛婶子给你多放点姜。”先前同牛婶说笑的妇人见状,好心提醒道。 贺知春有些无语,敢情她八岁之时,在邻里乡亲中就是如此性情? 她闻了闻凉粉的香甜味儿,拿起小勺刚吃了一口,就见一人急匆匆的朝着小河边走去,贺知春皱了皱眉,那人可不正是她大兄。 第16章 大兄知书 贺知书一大清早,未用朝食,去的也并非是岳州书院的方向,这是要作甚。 贺知春不舍的看了自己才用了一口的凉粉,还是端起碗来,哧溜一下尽可能的包了一大口,然后拿帕子抹了抹嘴,舀出几个铜子儿放在桌上,提起罗裙朝着贺知书的方向追去。 牛婶见状,赶忙喊道:“阿俏你咋没有吃完就走了?” 贺知春头也不回的喊道:“那婶子给我留着,我一会儿回来再吃。” 牛婶噗嗤一下笑出声,还当真将贺知春的这碗凉粉拿碗倒扣了,收进了屋里。 正在这时候,一位身着白袍的少年郎走了过来,“来碗凉粉,岳州民风还真是相当的独特。” 他身旁的小厮在他坐下之前,赶忙取出一块白帕子,将那凳子擦了擦。 牛婶翻了翻眼皮,继续磕着瓜子儿,理都懒得理他。 “没听到我家小郎说么?来碗凉粉!” “我这凉粉怕脏了贵人的嘴,还是莫要勉强了。慢走不送!” 那小厮还要理论,却被那白衣少年拦住了,“阿茶不懂事,大婶莫怪,陆寻外祖家也是岳州人士,适才那位名叫阿俏的小娘,是某的好友,看在她的份上,便卖某一碗吧。” 牛婶顿时变了脸,“你认识阿俏啊,不早说……阿俏嘴馋,你是她的好友,想必也馋得不行了吧?不是我自夸,整个岳州城,没有比我牛婶做得凉粉更地道的了。” 名叫阿茶的小厮撅了撅嘴,小声的嘀咕道:“难怪岳州穷不溜丢的,哪里有往外撵客的道理。” …… 追着贺知书一直跑的贺知春,尚且不知,昨晚才冒充了她阿爹的陆寻,今日又冒充了她的至交好友。 贺知书穿着一身青色长袍,脚踩黑色底绣兰花靴,虽然是个文弱书生,却健步如飞,很快的便到了洞庭湖边。 贺知春一路追岔了气,扶着一棵大树弯着腰,涨红了脸直喘大气。 贺知书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呆愣愣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细细地摩挲着,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才一狠心,咬了咬牙,将那香囊扔进了湖中。 “解试无望,又何必耽误他人……” 难道贺知书有了心上人?贺知春心中一惊,上辈子贺知书娶了贺余同僚的女儿,贺余获罪之后,他的前程也断了,带着妻儿回了村中,与贺知春断了往来。 “谁?谁在那里?窥私小人,令人不齿。”贺知春一走神,就见贺知书已经举着一块大石头,站在她面前了,见是她,将石头往草丛中一扔,又坐回了那块大青石上。 贺知春见他不理会她,清咳了一声,“大兄与我真不亏是一个爹生的,都爱一大早儿来这洞庭湖边吹凉风。” 贺知书知道她的德性,冷哼了一声,面色却是缓和了下来,“阿俏你莫要贪凉,若是感染了风寒,过给了秋娘,仔细你的皮。” 贺知春一句话堵在嗓子眼中,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贺家人得偏心眼子都是一脉相承的么? “大兄,适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若你去考明经吧,别考进士了。” 贺知书顿时铁青了脸,双手颤抖起来,“连你也觉得我比不上贺知易是不是?所以难考的进士科,他能考,我便不能?五十少进士,我不足弱冠,为何不能?” 贺知春叹了口气,反正直到她死,贺知书也没有考过解试,更不用说,去长安城考进士了。 “若论科举,大兄天资的确不如四哥。大兄性情耿直,不善交际,逢场作戏,吹嘘逢迎一概不会,并不适合为官,是以大兄的策论总是不尽如人意。” 贺知书听到第一句话时,简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将适才的那块大石头捡起来……可到后头,贺知春说的每一句话,都同他的老师说得一模一样的,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大庆科举,州县生员秋季得先考解试,过了之后,称之为乡贡,然后再去长安城中考春闱。 科举地科目繁杂,大道譬如明经,主要是考对于经义的熟知程度,而进士是最被人看重的一种,难度自然颇高,有三十少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贺余自己个是进士出身,自然寄希望于子孙后代也能中进士,想都没有往明经上头想。 贺知书又是嫡长子,贺余自然对他寄予了厚望,然而他虽然寒窗苦读十载,依旧入不了那个门。 “不管是考明经,还是考进士,日后都有了选官的机会。进士能够封侯拜相,但是整个大庆,又有几人能够身居高位,大兄想想自己是否有那种野心?若只是想要寻个官身……大哥过目不忘,正适合明经。” 见贺知书不说话,贺知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独木难成林,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你是我大兄,难不成我还会害你不成?大哥适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大哥可是有心上人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 贺知书顿时红了脸,过了一会儿有些怆然的说到:“是河东柳氏嫡女,她出自名门,某乃寒士,是有一次某陪父亲去道观时偶遇的。没有选官,实在是无颜见她,她父亲已经在与她说亲了,有缘无分罢了。” 贺知春却是听的脊背发寒,整个脸都变得惨白惨白的,毫无血色。 贺知书担忧的问道:“阿俏你怎么了,可是湖边太凉了。” 这才惊觉与八岁的幼妹谈论心上人是多么不合适的一件事。 “是河东柳氏的柳如言对不对?那次去道观,姨娘抱着知章也去了对不对?” 贺知书虽然觉得贺知春的样子很奇怪,还是点了点头,“正是那次知章久病未愈,父亲便带着姨娘同去了。阿俏认识如烟?” 河东柳氏?她从来都不相信什么巧合,原来贺家早在这时候,已经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可是,贺氏一门,除了贺余一个小小的下州知仓外,其他人都是不成器的,有什么值得别人去图谋的呢? 贺知春实在是想不明白。 第17章 襄阳柳氏 贺知春的身形晃了晃,勉强笑道:“那大兄更是要考明经,这样才能娶名门闺秀。如言姐姐,我之前在一次宴上听说过,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据说许多公子都心悦于她呢。” 贺知书见心上人被夸,也如有荣焉,“这并非小事,某得先回去同父亲商议一下。” 贺智春胡乱的点了头,并非她喜欢多管闲事,连大兄心悦什么样的女子,都要多加干涉。而是上辈子,贺余就是因为牵扯到了河东柳氏案中,被罢官了。 原本是要下狱流放的,崔九费了大气力,才堪堪保住了他。那时候她初为崔氏妇,后来便只收到了贺知易的来信,说父亲一切皆好,他们举家回了米花村,做个田舍翁也别有一番乐趣。 再后来,便甚少收到消息了。 毕竟岳州与清河相隔甚远。 而在他们府中丝毫不起眼的柳姨娘,正是贺余涉案的直接证据,因为她正是河东柳氏的分支,襄阳柳氏女。 上辈子她只觉得,贺余气运不佳,柳姨娘在外头胡作非为,才牵连了他。直到整个河东柳氏案爆发了,她才听得崔九的母亲感叹:“你父亲已在局中,无可挽回了。” 岳州并非什么名胜之地,河东柳氏嫡女为何会来此地的道观,又恰好与贺知书情投意合?她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柳姨娘出身不凡,为何好端端的,她要来给一个小官做妾呢? 贺余的身上,一定有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柳家姐姐说若是大兄做了官,便能上门去提亲么?” 贺知书点了点头,突然想起适才被自己扔到湖中的香囊,一下子焦急起来,就想往水里头跳,贺知春却一把拦住了他,“大兄,这香囊早顺着水流走了,不如我回去让知秋再替你绣一个,海棠抱春的花样子,放心我记得一清二楚的,绝对不会被认出来的。” 贺知书点了点头,并没有觉得贺知春只瞟了一眼就记住了整个图样有多么的惊世骇俗,因为他自己个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是不得变通,若是去考明经,他敢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 贺知书心中有了成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待贺知春也不再黑着脸,拍了拍她的头,说到:“走吧,大兄带你去吃朝食,书院附近新开了一家食肆,叫知味记,颇为美味。” 贺知春一听到知味记,回过神来,是了,她才八岁,离到出嫁的年纪还久着呢!现在着急也着急不来,而且万一真是她大兄玉树临风…… 她想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贺知书,摇了摇头,比那些名士实在是差得远了。 贺知书有些莫名其妙的,“你不想去吃?这不能呀,阿俏有不想吃东西的时候么?” “开始光顾着追你,我的凉粉才吃了一半,搁在牛婶那儿呢,我得去吃完了它。你这顿知味记,待父亲同意你考明经,再来请我吧。” 贺知书看着一路跑走的贺知春,笑着摇了摇头,“阿俏还是个孩子呀。” 贺知春却是没有回到牛婶那儿,而是在巷子口转了个弯儿,悄悄地去了知味记的附近,寻了棵大树快速的爬了上去,坐在了树枝桠上,望着知味记门口排着的长长的队,心中十分地满足。 前世她在崔氏内宅中,闲得无事便做各种好吃的,可是做得再好吃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寥寥几人能吃罢了。 第一日只得了两贯钱,那是因为知味记还没有什么名气,等过了些日子,它已经成了岳州名吃之后,一个月便真得能赚百八十贯了,要知道,炒菜这种烹饪方法,如今整个大庆,可只有贺知春一人会做。 等到她赚的银子够多了,然后就开酒楼,从岳州一路里开到长安去! “崔十娘子,崔十娘子?” 贺知春坐在大树上,晃荡着脚丫子,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崔十娘子……她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低头一看,果然是陆寻。 陆寻仰着头,笑着问道:“某听牛婶说崔十娘子……” 贺知春砰的一下从树上跳了下来,吓得陆寻倒退了好几步,刚落地,她便惊讶的喊道,“陆寻,对,就是陆氏!” 陆寻一头雾水,“某正是陆寻,崔小娘以前可是认识陆某?” “陆公子可是正与柳家的如言谈婚论嫁?” 贺知春有些记不太清楚了,她并未见过柳如言,却是听说过她嫁了陆家公子,将他也牵扯进了河东柳氏案。 陆寻摇了摇头:“何须谈婚论嫁,柳家娘子与我兄长早有婚约在身……” 既然有婚约,为何还要贺知书高中后去娶她?贺知春只觉得一头雾水。 却听得身后传来啪嗒一声,她扭过头去,只见贺知书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里头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卤肉粉,因为打翻在地,卤汁流了一地,散发出阵阵香气。 可惜了一碗粉……贺知春想着。 “大兄……” 贺知书拽紧了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的说道:“考明经。” 说完转身便朝着书院快步的走了。 贺知春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柳如言对贺知书有多少真心,可是柳氏她觉得,离得越远越好。因为她们将要犯的可是谋反的罪过啊! 现在贺知书听到了,也省得她去四处打探求证了。上辈子贺知书没有娶柳如言,不也好好的么?所以,总会过去的。 贺氏崛起,不能只靠贺余,贺知书也得振作起来才是! 陆寻更是被她整晕了,“这是?崔小娘认识柳家娘子?刚才那位是?” 贺知春摇了摇头:“不知不知,只听说是个美人。我兄长贺知书,陆公子抱歉,我是贺氏女,家父正是岳州知仓。我大兄考科举有些魔障,让你见笑了。” 陆寻理解的点了点头:“我兄长亦是如此。” 接着他抽动了下鼻子,说道:“这是岳州米粉么?闻起来好香,贺家小娘既然是东道主,不若带某去尝上一尝。” 贺知春脑一转,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陆氏虽然也是名门,却有儒商之称,这可是财主上门了呀!贺知春想着,露出了一个微笑。跟在她身后的陆寻摸了摸手臂,岳州的天,怎么一会儿又变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