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是海吗》 第1章 《什刹海是海吗》作者:晏灼宁【cp完结】 文案 孟惟深,直男,28岁,高考分数700分,年收入60万元,恋爱经历0段。因饱受母亲催婚困扰,孟惟深想出一大歪招,让母亲彻底死心:伪装男同,跟同性假结婚。 这个歪招好像太激进了,孟惟深先征求了自己牙科医生姜然序的意见。 姜然序:“第一,想要骗过你妈,你需要领一个真实合法的结婚证。” 孟惟深觉得确有必要,他决定把计划修改为真结婚。 姜然序:“第二,想要戏演得真实,你应该先试试能不能接受和男人亲密接触。” 孟惟深觉得很有道理,他尝试和同为男人的姜然序接吻,双方都非常适应。 姜然序:“第三,现在以结婚为名骗钱骗色的骗子太多了,你应该选择一位熟人结婚,彼此都放心。” 孟惟深觉得切实可行,他选择跟老熟人姜然序结婚。 —— 姜然序,男,30多岁,口腔科医生。性取向、收入、家庭情况一概不明,疑似皇亲贵族出身,家住什刹海边四合院。唯一确定的只有脸非常好看。 听完孟惟深的描述,不论网友、朋友还是律师,都觉得可疑:“他说的骗子是不是他自己?” 孟惟深向姜然序求证,姜然序:“别信,他们都是嫉妒我们太幸福了。所以什么时候去领证?这件事不急,但要快,今天下午怎么样?” —— 姜然序x孟惟深,伪装白富美x笨蛋做题家 标签:相亲乌龙、装装的美攻、笨笨的直男受、先婚后爱、职业、社畜、轻松、搞笑、甜饼、年上 第1章 智齿痛 —— “等今年的年终奖发下来,我想入手一辆新能源代步车。以后就不用像今天一样了,在雪天等车一小时,前方排队人数还剩688。” 本月初,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已经挂上圣诞装饰,断断续续总有来打卡拍照的人。落地窗外最为热闹,两棵用红色纸杯黏出来的圣诞树是镜头中的绝对主角。 孟惟深和邝葭占领了靠窗的老位置,吃晚餐,水工时,排网约车。 然而今天的晚餐不算安宁,初雪似乎将人们的拍照兴致发酵到了极致,窗外亢奋的打卡人群从未断过,他们简直成了动物园玻璃窗里的猴。 自从开始备孕,邝葭不仅成功戒烟戒酒戒咖啡,而且脾气也平稳了许多。即便被迫入镜数次,也难得没有生气,全然不见曾经的研发组女悍匪之风: “我劝你不要对年终奖抱太大期望。除开游戏和通讯,公司其他业务的盈利情况只会比去年更差,包括咱们部门。当然了,发个三瓜两枣的也是发,只要别在年会宣布继续降薪,我就忍住不抽领导嘴巴子。” 去年年会的肃静场面自然没人想再经历一次。可关于车的念头还盘旋在他的脑海,孟惟深犹疑了:“特斯拉指望不上,比亚迪总行吧?下班还能无缝衔接网约车司机。” “还想开车上下班?先申请到咱们园区里的车位再说吧,附近的停车场停一个月比我俩命都贵。” “公司每年的裁员数量摆在那里。只要前人走了,总能腾出空车位给后人……” 孟惟深无法继续辩驳。他注意力停顿在部门大群界面,舌尖已下意识抵向虎牙内侧,那里有一处不怎么齐整的凹陷。 行政刚发来最新版本的节能倡议,为此还专门做了个ppt,点开就是美化拉满的柱状图和表格,专门强干视网膜。 相比之下,ppt内容就乏善可陈得多。无非倡导加班最晚的随手关灯,打印文件的使用双面黑白模式,接待客户的自己别碰精致瓶装矿泉水。 邝葭也拿余光瞟到了ppt,故意啧啧几声,用过来人特有的语重心长:“看见没?现在哪哪都提倡节俭,有一个子花一个可不行。你到这个年龄,也该存点钱了,未来总有用得到的地方。总之,不要惦记你的新能源代步车了。” 孟惟深缓缓吐息几次,宣布:“好吧。我也贯彻节约美德,买车的事情先拖一拖,发的那点年终就留给游戏氪金吧。” “但话又说回来了,未婚就是好啊。”邝葭一只手撑起下巴,目光凝在窗外的雪点,“一点也不操心经济问题,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眼不见为净。孟惟深关掉大群界面,跳转到打车软件,显示前方依然有五百余名壮士阻碍他的归家路途。 买车的念头又要死灰复燃,他必须分散注意力了。他于是快速刮干净盘中的巧克力戚风底座,然后抄起厚重的黑色羽绒,拉链一路哗啦到下巴底下。 “今天准备加到几点?”邝葭果然以为他要回公司加班。 “就到现在。” 做了孟惟深三年的直属领导,邝葭倒是充分认可他的工作能力,也能宽容他偶有的摆烂行为,只神情微妙地扬眉:“未婚人士,着急回家奶孩子还是洗尿布呢?不担心你的绩效考核?” “不回家。”孟惟深敲了敲自己的左腮,牙龈最里侧已经长出新肉,缝合线还没拆,偶尔会产生酸胀的异物感,“反正打不到车,我去一趟对街的口腔门诊,给智齿拆线。” —— 孟惟深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待惯了,总觉得外界气温比想象中更冷。偏偏还赶上红灯,他在马路牙子旁冻得直跺脚。 夜间七点的帝都,导航地图上的道路都是和血管一样的暗红色。眼见街上的车流已堵得严实,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只对大雪起到了催促作用,他索性忽略红灯,从堵死的车辆中间弯弯绕绕过了马路。 孟惟深推辞了门诊前台的引领,熟练摸向姜医生的办公室。 门诊的暖气比办公室更为充足。随着他的步伐,黏在他鞋底和外套的雪花也簌簌抖落下来,在门诊的瓷砖地面融化得彻底,形成一缕缕湿漉漉的水痕。 工作日,外边又下着雪,口腔门诊比他想象中还要安静,走廊里回响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直到他靠近姜医生办公室的门侧,才多出一阵专属于孩子的细细哭腔。 房门紧闭,门内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医生叔叔,我害怕。蛀虫是什么样的虫子?是蚂蚁那样的吗?有黑黑的蚂蚁在吃我的牙齿?” 上一位小患者还在就诊,孟惟深只好在门外等待。 他听见了平和且偏低沉的男性声音,是记忆中姜医生的声音:“蛀虫是一种细菌,很小很小,平常见不到的,不用害怕。” “但我还是很害怕,我不想拔牙。” “那你以后要少吃零食,蛀虫也最喜欢吃零食。你把这只芽芽抱回去吧,它会代替我监督你的。” 真是有意义的工作。 孟惟深在心底感慨。 他停顿在门诊的医护介绍墙旁边。而姜医生那张脸实在醒目,简直心灵美外表更美,他第一眼望去,便轻易找见了对方的照片和简历。 门诊还给照片打了一层柔和的光。孟惟深沐浴在圣光般的灯光底下,冻得麻木的耳垂都开始发烫了。 孟惟深开始默读:姜然序。口腔医学(正畸学)博士。擅长儿童及青少年错合畸形的早期矫正,儿童舒适化专业诊疗,儿童口腔基础病的诊断与治疗。周一,周三,周四全天出诊。 人一生中会有无数次为高考选专业后悔,孟惟深也不例外。所以,他当年为什么没有选p大医学院? 噢,因为他母亲孟立蓉女士的超前畅想。在对方亢奋的描述里,他从伟大的共和国首都学成归来,一路直升省人民医院院长,孟家祖宗十八代从此实现医疗共产,挂号不排队,住院不花钱。那叫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而孟惟深想象了一下自己求学十年归来,仍要在没通高铁的破烂老家兜圈,继续遵从母亲的宵禁制度,顿感这辈子都完蛋了。于是叛逆心大爆发,填了隔壁t大王牌计算机专业。 孟立蓉总不能安排他去当自己高中的机房老师吧,他相信省级优秀教师孟老师可丢不起这个脸。 耳边传来推拉房门的声响。一家人从诊室走出来,父亲负责抱孩子,母亲负责缴费,在小声商量着晚上吃椰子鸡还是砂锅粥。女孩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左边腮帮子肿得红彤彤的。好在能够贴着父亲的肩膀,怀里还有只胖嘟嘟的牙齿玩偶,已经不哭了。 孟惟深和那只龇牙乐的玩偶对上了眼神。他连忙收回思绪,闪身进入姜医生的办公室。 消毒水和青霉素是口腔科的香水。一旦闻见这种又冷又涩的气味,脑子里就会立即闪现一串带寒光的镊子、剪刀、钳子、电钻,过程称得上现代极刑。 而作为行刑者的姜然序也沾染了这种冷调,如果不笑也不说话,就会给人留下难以接近的印象。正如此刻,对方站在水槽旁清洗双手,口罩和手套已经卸下来了,白大褂也挂在了门后的衣架,身上只留了件纯黑的毛衣,是比较修身的款式。 好在姜然序转头看向他,便对他笑起来:“我们的大忙人来了?真是难得。” 第2章 “姜医生。”孟惟深觉得姜然序看起来有些陌生,舌尖拘谨地抵上虎牙内侧的凹陷,“抱歉,你已经下班了吗?或者我改天再来?” “没关系。你前几天刚拔智齿,来找我肯定有要紧事。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 孟惟深摇头,“我看创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我今天正好有空,能不能提前拆线?” 姜然序没有回应,在水流底下继续清洗手腕。孟惟深想起对方交代过要满一周才能拆线,原以为对方要直接送客,但姜然序拧上了水流:“你躺下吧,我简单看看你的情况。” 孟惟深老实躺上那张硬邦邦的牙椅。 一阵窸窣声过后,姜然序出现在他的视野上方。对方重新换上了白大褂,探向他下颚的手指也戴上了塑胶手套,接触肌肤时有种又滑又凉的奇怪感觉。 只要见到姜然序俯身,孟惟深便下意识张嘴,简直形成了肌肉记忆。 “会有点疼,忍一下。” 姜然序话音刚落,孟惟深的口腔内壁已传来冷的异物感,带消毒水味儿的金属口镜压在牙龈边缘,牵引着缝合线两旁刚长出的新肉。 这点丝丝的痛感倒不算难忍。为配合对方治疗,孟惟深僵着不敢动弹,视线也僵在对方的手指,由塑胶手套包裹着,仍见得到骨节的走向。往上就是离得极近的脸,也由口罩遮掩了下半张脸。 在他忍不住调换姿势之前,此次看诊就已快速结束。 姜然序收回了口镜:“不行,你的牙龈还没有长全。你下周再来找我吧。” 孟惟深想起排在自己前边的五百多号壮士,不知怎么,总觉有点失落:“好吧,那我走了。谢谢你姜医生。” “孟惟深,你打到车了吗?”姜然序忽而问。 “不抱希望了,我打算去挤地铁。” “这样吧,你等我给诊室消个毒。”姜然序卸下白大褂,换了身黑色大衣,“我开车送你回去,正好我还有东西拿要给你。” 第2章 最好的销售 在口腔门诊的停车坪里,孟惟深遇见了一辆快银漆新能源车,从颜色到车型都堪称梦中情车。 “听说你排到新能源车牌号了?”许是见他在车身旁流连忘返,姜然序慷慨地邀请他上主驾位,“如果打算买车,今天可以给你试驾。” 孟惟深看见自己映在车窗中的面孔,神态属实痴迷。他连忙收回注意力,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别了,这车挺新的,刮掉漆了我比你更心痛。” 姜然序应该提前开了暖风,车内温度与门诊持平,维持着贴合人体体温的温度。内外温差作用下,前窗凝结了层飘忽的白雾,使得城市霓虹呈现出模糊的晕染态,像是重度散光患者眼中的世界。 两人没有急于发动引擎,停在原地等待除雾。 待车载屏幕亮起,姜然序划拉到音乐软件,又邀请他:“有什么想听的歌吗?车载蓝牙可以连接你的手机。” “不用了,我的歌单比垃圾场都混乱。放什么都行,我没有偏好。” 对方略微点头。 于是女声在车内哼唱起来,低沉而含糊,拼凑着听不懂的外文,仿佛半梦半醒中听见的呢喃。 前窗的雾气渐渐散去了,又断续有六边形的雪花扑向车窗,没来得及未融化,就随雨刮器消逝干净。后来的雪花从不吸取教训,仍继续上演飞蛾扑火的命运。 孟惟深扣上安全带,做好车辆启动的准备。可姜然序没有挂档,而是探身向后座,将一只胖嘟嘟的牙齿玩偶递到他面前来。 很显然,这是门诊定制的安抚玩偶“芽芽”。但这只芽芽的外观很特别,比女孩手中那只足足大了一号,身上穿着牙科医生的白大褂,头上还安了只毛绒探照灯。 孟惟深愣愣地接过玩偶。指尖先传来丝丝的凉意,然后是玩偶柔软又饱满的触感。他端详一番白大褂的刺绣针脚,才后知后觉地怀疑起来,自己可能触碰到了姜然序的手指。 “我也有?”过一两年就奔三的成年人孟惟深问。 “你也是我的客户,当然有。” “限定款?以前没在门诊见过。” “医生芽芽本来是明年的限定款,等打样出来我们院长又嫌成本太高,所以变废稿了。你姑且当限定款吧,毕竟只有这一只。” 姜然序神情如常。至少孟惟深没能看出什么异样,他平常见到的都是姜然序覆在口罩下的面孔,好像对方的神情总是这样平常。 姜然序继续道:“本来上次就想给你,但你走得太匆忙了。我就先放在车上了。” 诚然,作为他多年的看牙首选,姜然序与他私交还算不错。只是姜然序这番示好,明显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再愚钝的人都能察觉出古怪。孟惟深也终于醒过神来,他总觉对方将真实的想法藏在了话语底下,而他一直忽略了。 他捏了捏怀里的医生芽芽,又理了理错乱的思绪,回想起私立门诊里张贴的价目表和客户服务宗旨,终于恍然大悟: “姜医生,我明年一月份再找你做隐形矫正,还能计入你今年的绩效吗?” 姜然序顿住了,半晌才问:“……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 “或者你们可以分期付款吗?不然我就要等年终奖下来才有闲钱了。”孟惟深替对方忧虑起来,“分期付款不会影响你的绩效考核吧?” 车内静得可以听见姜然序沉重的深呼吸。姜然序摸了摸后脖颈,呼吸才渐渐调整过来: “我应该跟你聊过这个问题?我说你的颌面结构很完美,牙齿也还算整齐,只是有颗尖牙稍微萌出错位。成年人正畸比青少年要麻烦很多,没必要过分追求牙齿美观。” 谈到自己略微外突的尖牙,孟惟深总有些苦恼:“但从小我妈就嫌我这颗牙齿很难看。来我们中学义诊的牙医也建议我做矫正,只是我妈说他收费诈骗,就没做成。” “不会吧。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什么意思?” “就是挺有特点的吧。口腔医生会比较关心大家的牙齿,你的牙齿看诊一次就忘不了。”姜然序用很认真的语气解释,“总之,还挺可爱的。” 虽说他早就发现儿童牙医擅长夸张的赞美,但孟惟深还是有些震撼。他下意识往座椅后背一缩:“姜医生,你说话怎么变得跟隔壁健身房的教练一样?” 姜然序再度顿住了:“什么叫,和健身房教练一样?” 碍于贫瘠的语言功能,孟惟深没法和对方解释清楚。他只好掏出手机,在微信搜索栏里输入“健身房”关键词,界面里浮出一水的肌肉男抱臂头像。 孟惟深随手点中其中一位,聊天界面中文字极少,堆满对方发来的肌肉照片,从肱二头肌到胸肌再到腹肌,尺度都相当可观。 [aaa冠军小黑](图片)(图片)(图片)哥,咱们健身房离你公司可近了,你下班来一趟呗?我给你免费试课 [wesley meng]在加班,刚看见 [aaa冠军小黑](图片)(图片)哥,你的腰腹练得不错了,再练练腿吧,我带你练,肯定有效果 [wesley meng]在加班,刚看见 [aaa冠军小黑](图片)哥,求求你别加你那破班了,给弟弟一个服务你的机会 [wesley meng]在加班,刚看见 孟惟深展示完聊天记录,又诚恳地夸赞姜然序:“所以姜医生,你想给我推荐什么项目就直说,不用像现在这样费心思。我一直都很信任你的医术,只要你说做,我肯定就做。” 荣获他口头颁发的“医德双馨”锦旗,姜医生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高兴,甚至称得上态度冷淡。只侧过头去,缓缓启动了车辆。 姜然序说:“项目什么的改天再聊吧。你先把你家的地址告诉导航,我们准备出发。” —— 消费市场要繁荣,就离不开推销。可当代人似乎都讨厌推销,更讨厌强制性推销。像理发店、美容院、健身房这类重灾区,店面好评里一定有“不推销,安静服务”,差评里也一定有“拼命推销会员卡,态度垃圾”。 所以做一名优秀的销售,首先得培养润物细无声的本领。口头绝不强迫,客户还自愿当回头客,这才叫本领到位了。 这样看来,姜医生简直是最优秀的销售。对方明明已经第二次劝退,孟惟深想做隐形矫正的念头反而达到了巅峰。 他把医生芽芽安顿在床边,以免家里的比格犬将玩偶撕碎。抚摸着芽芽柔软的绒毛,他怎么想都觉得愧疚。 细数下来,他确实没找姜然序消费过什么贵价项目。只断续拔了四颗智齿,做了两次洗牙,和一次窝沟封闭,满打满算,三年的合计开销也不超过五千块。 相比之下,他在隔壁健身房消费,办年卡加请私教,一年就豁出去五千多。 而且孟惟深第一次拔智齿时,姜然序还在公立医院上班,能拿到的提成应该等同于没有。 第3章 孟惟深四颗智齿没一颗孬种,个个都选择在沉默中爆发。右下方那颗阻生智齿位置最为奇葩,也发炎最早,在他新入职的第一个月里,就因连续熬夜加班,智齿肿起可观的规模。 试用期就请假,想必会给领导留下好吃懒做的印象。他本想忍耐过去,然而某早醒来,肿胀已然严重到张不开嘴的程度。 孟惟深匆匆研究起网上挂号,眼见最近一天铺满了灰色的“已满号”提示,扒拉半天总算找到一个绿色通道,连忙冲进去挂上了号。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坐在了姜然序的诊室里,忐忑等待姜然序分析ct结果。 “姜医生,拔完会有后遗症吗?我的意思是,我大概需要和公司请几天假?”孟惟深还是没法张开嘴,只能嗫嚅着嘴唇,像鱼一样笨拙。 姜然序出诊的时候总是全副武装,从头到尾都遮得严实,完整留给他的只有一双令人遐想的眉眼。瞳仁和眼睫都是无杂质的黑,眼眶轮廓偏深,光线强烈时,会投下扇形的阴影。 “我也不好保证。你这是颗阻生齿,靠近牙槽神经,需要分割牙齿,感染发烧和神经损伤的可能性都是有的。尤其你现在还在炎症期,我们一般都是不建议拔牙的,感染的可能性比较高。” 孟惟深越听越慌:“还会感染?感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超过50%了没?” 姜然序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平淡道:“你多大了?” “25。” “刚参加工作?” 孟惟深含糊地“嗯”了一声,解释道:“试用期,还没确定转正。” 姜然序于是招呼起助手:“倪姐,这位患者现在不能拔牙,把他送出去吧。你带他去拿碘甘油和生理盐水,教他自己先在家处理一下。” “不行,我今天已经请假了,你还是给我拔吧姜医生。”孟惟深急切起来,“我后续一段时间估计都请不出假了,就今天吧。” 姜然序抬眼看向他,眉眼弯起来,似乎是笑了:“别人都是怕痛,你是怕要请假。你这种情况我倒是第一次见。” “不会吧?大家都敢随便请假来看牙吗?” “没办法,感染期不能拔智齿,你先用消炎药消肿,过两天再来吧。我这就给你开诊断单和休假证明,你拿给你领导,正常人都会通融的。” 他们公司显然精神病居多,正常人较少……然而医生已经提示到这份上了,孟惟深也只能点头。 “但你可以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找我给你拔牙。”姜然序略微偏了偏头,用下颚示意他关注一下周遭的环境,“毕竟这里是儿童口腔科,你挂号的时候可能选错科室了。” 孟惟深总算从肿痛的智齿里分散出注意力。他环顾诊室里的其他患者,吱哇乱叫的,满地打滚的,五花大绑的,好家伙,确实全都是受刑的人类幼崽。 孟惟深默默将这天的经历记入人生社死事件。 相比起社死,孟惟深更不愿意每天蹲守挂号系统,浪费时间还要被黄牛玩弄。所以两天后,孟惟深还是通过电话预约,躺上了姜然序的诊室牙椅。 助手倪姐给他挂了个围兜似的无菌布,打开他头顶的无影灯。接着姜然序出现在灯下,面上多了层透明的防护眼镜。 “来,尽量把嘴张开。”姜然序说。 “好。”孟惟深立即照做。 “你是第一次吧?不用太紧张,疼的时候可以举手。” “好。” “靠我近一点好吗?让我看清楚你的情况。” “好。”孟惟深一次性挪得太近了,险些贴上对方的胸口,耳膜旁甚至隐隐传来了对方的心跳声。 “这种时候专心一点吧,不要再看手机了。” “好。”孟惟深这次没有照做,“但我带教在催我回复……” 姜然序摘下了塑胶手套,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手机,搁置在牙椅旁的置物架上。 “我会尽量快一点结束,然后你就可以回消息了。”姜然序换上了倪姐拿来的第二双塑胶手套。 眼见已经白白浪费一双手套,孟惟深决定从公司忠诚的狗暂时转换成姜医生忠诚的狗。他老实闭上双眼,听候姜然序的命令,配合对方上麻药针。 就姜然序的专业水平而言,拔智齿确实属于大材小用。孟惟深对于麻药后的过程都没什么印象,他只听见一阵叮叮哐哐的响动,仿佛在他睡梦中搞装修的邻居,装修地点换到了他嘴里。 孟惟深咬住一团止血棉花,真诚地夸赞道:“姜医生,你技术真好。虽然我是第一次,但我都没怎么觉得痛。” 姜然序似乎觉得他的措辞很好笑,“是你比较能忍吧。” “拔完今天下午就能复工吗?” “你先留院观察半小时,然后找我检查一下出血情况,没大问题就可以走了。” 好在孟惟深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观察期间,他赶忙回复了带教的消息,再按照对方的要求紧急修改代码。 姜然序走到他身边时,孟惟深丝毫没有注意。对方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孟惟深?先别敲键盘了,进来让我看看止血情况。” “最后一行。”孟惟深杵着没舍得动弹。 “什么单位这么剥削,说出来让大家避避雷。” 孟惟深报出某厂罪恶的大名。 姜然序似乎对患者很有耐心,也没有继续催促,而是在他身边等了片刻。待他终于舍得合上屏幕了,姜然序才缓缓开口: “你的四颗智齿位置都是歪的,估计迟早要全部拔掉。下半年我博导要去私立医院的口腔门诊当主任,我会跟他一起过去。门诊位置好像离你们公司总部很近,到时候欢迎来我们门诊看牙,路途也算方便。当然,不找我看也可以,应该有很多同事都比我更擅长成人颌面外科。” 真是巧妙的推销。话里话外都在为顾客考虑,台阶也给得很足,丝毫没有强迫之意,让孟惟深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已经上头的孟惟深连连点头:“那太好了姜医生。只要我能成功留用,我就一定去找你。” 第3章 干这行最忌讳的 “姜医生,我太喜欢给你打下手了。你看你这卫生搞的,都不需要我再忙活了。” 午后,姜然序给诊室上上下下又过了一道消毒水。护士倪姐反而成了闲人,倚在门旁看他忙活。 姜然序离开原单位是为了跟博导混,倪姐则是为了躲避副院长前夫。她前夫的婚姻贯彻了医生的传统美德,即一婚找大学同学,二婚找护士,三婚找医药代表。倪姐不幸只轮上对方的二婚。 倪姐前几年闹离婚耗费太多心力,今年终于看开了,开始进修医学在职研究生。最近年底了,上下班只要有空就在备战期末考试。 姜然序也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有意放水: “还是需要的。下午你帮我把这些器械送消毒中心去,探针什么的记得多过几遍震荡机。除此之外没别的安排了,活动有其他助手负责,你可以早点回去复习。” “放心吧。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最在乎无菌环境了,我肯定把器械洗得干干净净再走。” 倪姐笑嘻嘻地应下来,又盯了一会他擦桌台的动静,“但今天上午就没来患者,消毒水一定要喷那么多次吗?我觉得你的诊室已经很干净了,放在整个医院都能评上文明卫生奖。” 桌台刚擦完一半,姜然序有些突兀地停顿下动作,将手中的湿纸巾扔进了医疗垃圾箱里。 他意识到自己又有点犯病的趋势。所以绝不能继续擦下去,也不能再关注那半边没有消毒水痕迹的干燥桌面,否则脑海里就要沸腾起各种关于病菌的强迫念头。 好在这会前台把倪姐叫走了。折转回来时,倪姐面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暧昧:“哎,你那个二十多岁的老客户来找你了。他怎么又来了?不是昨天才拆完智齿线吗?” “孟惟深?” “除了他还有谁呢。你的客户群体平均年龄都没超过十岁,就他严重拉高了平均水平。” “他想做隐形矫正,大概要找我聊正畸方案吧。但别让他做了,没那个做的必要。” “有钱不赚,是什么来着?” 提及此事,姜然序又有点火大。他勉强维持着面色平静,“我没明白,到底哪一步有问题?现在他非觉得我想给他推销贵价项目。我又不是销售。” 倪姐用过来人的语气说:“问题就在于,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爱上客人。” 姜然序冷笑道:“爱上院长就不忌讳了。” 倪姐立即强调:“那更是忌讳中的忌讳。” “倪姐,什么机会?你找的新的工作机会了?” 孟惟深刚从前台走来。倪姐连忙表示自己找到的是当消毒牛马机会,一溜烟跑了。 午后气温有回温的趋势,暖气房里更为燥热,孟惟深将外套和单肩包挂在臂弯,身上甚至只留了件短袖t恤,布料偏薄,几乎与胸腹肌理线条完全贴合,看来确实练得不错。头发应该刚刚清洗过,总有细且蓬松的发丝飘荡起来,在光照底下格外分明。 第4章 不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很干净。姜然序感觉到舒适,离只擦到一半的桌台远些,离清洗干净的孟惟深近些。 孟惟深看了眼手机屏幕的时间,对他直白地说明了来意:“姜医生,你吃午饭了吗?我请你?” —— 时至今日,孟惟深已在中关村摸爬打滚足足十年,坐拥thu七年本硕经验,和研三重叠的一年实习经验,三年正式工经验。帝都对于孟惟深而言就等同于中关村。 作为帝都土著,姜然序在换工作前鲜少踏足过中关村,反而不如孟惟深了解地形。他只知道这地方曾经是个老太监聚居地,现在也好不到哪去,飘满性缩力十足的新时代奴才。 孟惟深果然带他轻松溜进联想园区,还不知从哪借来一个内部员工证,享受上了blt餐厅的八折优惠。 “把垃圾食品挪远点。”孟惟深推开盛放海陆空汉堡的盘子,把手机镜头对准自助沙拉里的小西红柿,“我要给私教发午餐照片了,等会你的牛排上了再让我拍一张。” 正值用餐高峰期,攒动的人头频繁交换着各种细菌、病毒和皮屑。姜然序本在忍耐脑子里病态的念头,比如往座椅和桌面再喷一圈消毒水,酸劲慢慢占了上风:“你刚去健身房见私教了?” 孟惟深丝毫没嗅到危险的气息,对他诚实地点头:“去找我私教续课了。你想要吗,我推给你?” “不用了,我不想被私教性/骚/扰。” “你可以请我现在的女私教。她是正经人,从来不发乱七八糟的图片。” 姜然序对孟惟深的回答还算满意,决定不再追究对方手机里的火爆照片。转而道: “你刚刚拉器械了吗?但身上还挺好闻的。其实你一直都挺好闻的,也闻不出是什么香水。” “没有香水,可能是因为我喜欢洗澡。” “以前路过计算机学院的教室,都感觉里边臭不可闻。像你这样的很难得,或许会有很多女生喜欢你。” “差不多。我们本科班上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一到冬天,只要教室不开窗,走进去能被人味儿熏晕。有节小班上课的必修课,甚至班上只有一个女生,她说她只能坐我旁边,因为只有我没味儿。但要保持出淤泥而不染是很难的,为了让她上课能舒服点,我夏天一天洗两次,冬天一天洗一次。习惯就保持到现在了。” 姜然序又咂摸出不对劲的地方,状似无意道:“你喜欢她?还是她喜欢你?你们后来恋爱了吗?” 孟惟深明显愣了愣,“不是,她也没说过喜欢我啊,怎么可能谈恋爱。” 所以就是你喜欢过她了。 姜然序刚在心底狠狠记了一笔,又听孟惟深坦白道:“我其实没怎么谈过恋爱。从成年到现在,我身边的同龄女性实在太稀缺了,也没遇到过特别顺眼的。” 自己吓自己。姜然序总算安下心来,“很正常,你现在年龄又不算大,以后还有机会……” “但最近我妈猛催我相亲。”孟惟深把前一段话续上了。 吃个午餐跟坐过山车似的,不带这么玩的。姜然序感到胃里一阵颠簸,食欲尽失,于是将切成块状的牛肉钉死在了盘子里,“所以你对此什么态度?” “很烦。但也不能一直拒绝她,越拒绝她越纠缠。” “父母都这样。你一定不能松口,一旦松口就再没回头路走了。” 孟惟深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他:“姜医生,你结婚了吗?” “当然没有,我单身。” 孟惟深明显没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反而连连叹气几声:“算了。本来我是想找已婚人士聊聊,看能不能收获一点关于婚姻的建议,所以才约你出来吃个饭。” 被当作已婚人士的姜然序非常心梗,颇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感。或者说,他以为的前功,其实在对方眼里等同于还没上跑道。 孟惟深偏要继续追问他:“那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我身边跟你年纪一样大的领导都生二胎了。” “跟你一样,没遇到过特别顺眼的。……但什么叫跟我一样大的?” “就是当上管理岗的年纪吧。没当上管理岗的一般三十五岁就该被辞退了。”孟惟深又开始替他操心,“对了姜医生,你当上什么领导没?” 已婚人士,即将下岗,年龄超标,姜然序默默认领三个负面标签,险些没能控制住表情。他本来认为自己事业生涯刚步上正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进修。毕竟医生是相当吃经验的工种,九十岁的老神医就算不能主刀,还能到处参加讲座和指导会诊。 “没有。我争取在四十岁之前评上副高吧。”姜然序尽量挑选得体的回答。 孟惟深不知对他哪来的信任,连连附和起来:“你肯定行的。” 姜然序略微点头,弧度控制得很好,保持着矜持且严谨的神医作派。 他叉起一颗小西红柿,舌尖敏锐尝到了自来水的碱气,要吐又过于小题大做。他因此想起有个重要的问题,必须事先探究明白: “前两年刚开始同性婚姻试点,我有个朋友就在做一款同性相亲app,他们经常会组织线下活动。如果你不排斥,我可以推荐给你。” 孟惟深刚咬到一口裹芝士的牛肉,咀嚼动作停顿下来,锁起的眉头似乎代表在思索,但明显曲解了他的意图:“姜医生,你怎么跟我妈一样着急了,我这不是还没下定决心要相亲吗?” “你可以提前了解信息。” “年后再说吧。年前肯定抽不出空闲,组里的工作实在太多了,还要准备年终述职报告。”孟惟深抄起手机,屏幕上的未读信息提示在他眼前一晃,“你看,产品经理又在催我紧急开会,要求对齐一下前期需求。我怀疑产品需求又要变,他们干得出这种傻x事儿。” 姜然序只好就此作罢,他颇有大局意识地表态:“没关系,你提前回去吧,我自己能找到路。” “那我先回公司。账单我已经结了,你不用管。” 孟惟深把剩下小半边的汉堡整个塞嘴里了,没来得及吞咽,先挂着肩包离开了座椅。 姜然序仿佛在孟惟深身上安了追踪器,目光追随对方穿过一排暖黄色的木质桌椅。推开店门的瞬间,寒风将孟惟深的头发和肩包刮得立了起来,对方走过玻璃墙的步伐慢了许多,渐渐融进枯木和钢筋建筑构成的灰色城市里。 等待孟惟深消失在最右一扇玻璃墙后头,姜然序将已编辑好的短信发送出去: 年后就有空了?那你抽空来医院找我,我们可以开始制定正畸方案。 姜然序思索片刻,在聊天框里补充: 我需要先看看你的情况,费用暂不确定,你不用着急付钱。 孟惟深很快回复了一个热泪盈眶的卡通小狗。 假如姜然序严格遵守门诊管理规定,给客户建立详尽的回访台账,孟惟深在里边的备注肯定是“钱多,事少,沟通略困难,但好骗”。只需他旁敲侧击几句,孟惟深就该自愿购入隐适美正畸大礼包了。 可他的目的不是要推销隐适美,而是要推销他自己,事态就变得棘手起来。 第4章 不要上班的人真多啊 没有午睡的工作日下午,牛马们往往都困得半死不活。如果昨晚熬夜扒拉手机,午饭摄入过多碳水,会上遭遇催眠实力堪比高数老教授的产品经理,更是形势严峻。 孟惟深集结上述全部不利因素,会议刚开始半个小时,眼皮就跟吊了铅坨子似的沉。 产品经理ppt上的竞品调研和需求分析号称已经更新到v7版本,乍一看和v1版本也没什么区别。他再想细究,眼前的微软雅黑体文字已糊成一团,汇入ppt的蓝色图形框里,成为意义不明的水波。 在他额头碰到桌面之前,邝葭拿胳膊肘狠狠捅了他:“这个模块的前期分歧比较大,大家先各自讨论吧。wesley,你带实习生下楼去买个咖啡。mia,你跟着去,记得在群里统计一下大家的需求。” 孟惟深总算醒了醒神,脑子里还没能翻找出mia的面貌,邝葭身边那名穿黑卫衣的女孩便和他一同站了起来。 孟惟深属实脸盲,他钻研着女孩大得出奇的眼睛,才想起对方是邝葭面试的实习生,他也陪着一起去面了。 彩色简历稀里哗啦地筛选过一通,青春小脸蛋子也流水席式地见过一轮,最终幸存mia和一名thu硕士校友。 他们在这两位之间举棋不定,最终邝葭拍板:“我们研发组的工位区本来就臭烘烘的,不能再招男的了!就要这个女生了,她叫什么,柯觅?” 虽说淘汰thu硕士的本质原因是邝葭歧视双非本科,但事实证明招女生没错。首先柯觅本人很注意卫生,其次因为她的到来,组里部分男同事就有点蠢动,洗澡频率从五天一次变更为两天一次。研发组的整体文明卫生水平都有所提升。 两人一块进了电梯,柯觅朝他扬起脸来,满耳朵的金属钉都晃着碎光,“惟神,你怎么一直看我呢?证明肯定把我忘干净了。” 第5章 “我没忘。而且你一定要这样叫我吗?听起来太怪了。”听起来像回到了高中奥数班,班里臭烘烘的男同学最爱互称x神。原来臭烘烘的记忆早早就萦绕着他了。 “产品组的都这样叫你。” “他们要找你干活才会嘴甜,你得警惕来自产品组的一切糖衣炮弹。” 新人柯觅学到了职场潜规则第一课,对他连连点头,表示我推活你放心。 对于咖啡品牌而言,现今的大厂总部如同旧时的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公司百米内就开了足足七家连锁咖啡店,从窜稀神器瑞幸,到送礼首选星巴克,怎样都有得挑。 孟惟深挨过几刀冬季的寒风,就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咖啡反而可有可无了。他随口询问起进度:“mia,统计得怎么样了,买哪家?我倾向于喝皮爷。” 柯觅抠着手机:“没统计,干嘛给自己找事呢。我们就给老大捎杯风味好的,其他组六个人买三杯冰美式,三杯热拿铁,让他们自己分去吧。” 孟惟深头脑稍稍短路,他承认这位实习生有几分打工天赋,“我同意。” “对了,公司报销太麻烦了,我又还是穷鬼大学生,所以你付钱哦惟神。” “……放心吧,我请客,你帮我拎上去就是了。” 皮爷的卖点其实是马克杯拉花,塑料杯外带的口感要差好几个档次。但孟惟深总结的研发理念,就是永远别想让客户遵守你的研发理念。所以他们就要用塑料杯外带咖啡。 “mia,还剩多少杯没做完?” “五杯。”柯觅清点一番桌上的咖啡袋,“不对吧,已经拿到五杯了,我们只有九个人开会,多出来一杯是怎么回事?” “多一杯就对了。”孟惟深拎起两杯一模一样的芝士分子澳白,先撬开了其中一杯的封口,“你在店里继续等咖啡,我马上回来。” —— 孟惟深决定给姜然序带一杯咖啡。 为了掩饰他中午的蠢问题,为了弥补对方耽搁的午休,为了感谢对方让他插队做矫正。或者仅仅顺从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门诊前台光扫他一眼,便猜到他的来意:“您找姜医生?他今天下午有别的安排了,不出诊。” “我不找他看牙,只是来送点东西。他在医院吗?” “在呢,您一直往里走,走到活动室就能找到他了。不过,今天的活动可能不太适合您的年龄。” 前台抿起某种微妙的笑意,代表着“我就知道”的意思。这种笑意他也经常在倪姐脸上见到,令他很想问问对方到底知道什么了。 孟惟深摸索过去,远远竟听见了孩子的笑声,脆得像切新鲜苹果的声响。 这可真是难得,踏进口腔门诊的孩子往往都哭得很惨。孟惟深的好奇心牢牢上钩了,他快步往活动室走去,一只超大号的芽芽立牌就在走廊外迎接他,证明他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孟惟深抵达走廊尽头,果然见到一角装饰明亮的房间,玻璃窗上贴满了卡通简笔画,窗沿边还趴着一排芽芽毛绒玩具。甚至连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都消失了,簇拥上鼻尖的是甜嗖嗖的水果味。 孟惟深弯下腰去,凑近窗沿边的毛绒芽芽们,发现每个长得都不一样,穿怪兽服的,戴钢牙套的,被紫色病菌感染的……唯独没见到姜然序给他的医生芽芽。 不过,想见医生不需要求助于毛绒玩具,抬头就行了。 姜然序就坐在幕布边上,穿着挺休闲,白大褂敞开来,给来宾讲解儿童圆弧刷牙法。活动室没做隔音,孟惟深用胳膊肘撑在窗沿边,托起半边腮帮子,同样听得入迷。两腮再度开始沐浴圣光似地发烫。 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来骚扰姜然序,他其实是在对方身上寻找另一种生活。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尽管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生活的意义。 讲解结束,助手挑了几名孩子上台,姜然序开始挨个帮助他们矫正刷牙姿势。 孟惟深总算注意到里边十来对陪同听课的年轻父母。男人们派头平平,有些也看起来臭烘烘的;但女人们耳颈腕成对的首饰,鳄鱼皮纹路的提包,医美痕迹明显的紧致肌肤,无不彰显出宽裕的家境。 他脑子里忽而蹦出一个念头: ……帝都不要上班的人真多啊! 想来此私立医院的主要客户群体,除了大厂的核动力拉磨驴,就是隔壁顶级豪宅西山壹号的住户。他说怎么自己永远在负重前行呢,因为有钱人已经替他岁月静好了。 孟惟深顿觉没趣。恰好手机屏幕也亮起未读消息提示,想必是柯觅催他回去拎咖啡,他必须回到自己忠实的磨盘了。 隔着玻璃窗,他朝姜然序晃了晃棕色咖啡袋。 姜然序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瞳仁拂过他的面孔,并没有惊讶,只对他弯着眉眼笑起来。 孟惟深给窗沿上的芽芽紧了紧位置,腾出来的空隙用咖啡袋填满,接着匆忙溜走了。 —— 会议继续,各组都做好了奋战到夜间八点往后的准备,两人带回来的咖啡颇受欢迎。 柯觅拿重山云瑰澳白给邝葭献宝,可对方反手便推开了杯壁,另一只手撑着额头,几绺头发垂在面前,显得面色格外憔悴:“拿走。我不要带奶的,给我冰美式。” 好咖啡就便宜产品组的催眠哥了。 催眠哥把咖啡当水喝,揭开杯盖,仰头就闷下去大半杯。难怪他自己听自己说话能不犯困。 “研发老师们,小视频直播电商是一条新赛道,目前急需找准痛点,对标头部竞品形成差异化解决方案。我们此次开发的积分商城模块,希望能够实现提高用户留存率和转化率的正向做功。正式的需求评审会在年前肯定要开,时间很紧迫,大家尽量对齐颗粒度,补齐内容弹药,拥抱创新,拥抱想象……” 邝葭一巴掌呼桌板上,制止对方再废话:“不是哥们,你们知道自己提的那堆功能需求有多难变现吗?你们先给我把功能需求砍到三条以内,否则评审会谁也别想好过。” 催眠哥坚持道:“按照领导的意思,有几个功能都是必保的,不然无法和同类产品做到差异化竞争。” 孟惟深冷不丁插话:“本质就是因为竞品已经完全成熟了,这都不能叫红海市场,应该叫血海市场。直播带货嘛,连我九十岁的姥姥都在看,什么猕猴桃滞销,救救果农的。我们已经落后八百个版本,而且根本没想明白要拿什么跟人家竞争。” 唱衰领导重视的项目乃是大忌,尤其在年底冲业绩的关键节点。所以他很快收到了邝葭的白眼,只好默默闭嘴。 “我有点事,暂时先离开一趟。”邝葭忽而站起来,身形晃荡几下,掐着桌角才站住了,“wesley,你在这盯着,跟产品组一起拉一个优先级排序。” 孟惟深茫然地望向对方。他粗略回想一番,邝葭今天已经第四次突然离场了,“老大,你今天特别忙吗,要不让mia跟着你去?我自己一个人参会也行。” “不用了。我很快就回来。” 邝葭说很快就回来,可半小时后依然不见踪影。孟惟深心底有点没谱,趁柯觅去接热水,给她派了打探消息的任务。 过了阵子,柯觅在企微里问他:惟神,公司的医务室在几层? 孟惟深:在负一,怎么了?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等催眠哥又结束一通黑话,柯觅才回复他:不用,老大叫你好好开会,记得做会议记录。我陪她去看医生就行了。 孟惟深本来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邝葭属于天生的事业狂,身体素质和精力都远超常人。就算比他年长七八岁,两人一起熬夜写代码,永远都是他先阵亡倒下,邝葭一定会奋战到太阳升起,用胜利的消息唤醒他。 孟惟深又收到柯觅消息:我和老大打起来了。 孟惟深:谁赢了? 柯觅:僵持住了。老大好像病得很严重,我坚持让她去医院,但她坚持不去医院,要回去开会。怎么办? 孟惟深怔了怔,思绪稍从脑子里扯远,咖啡杯身就与他手中的杯盖分离开来。剩下的半杯咖啡液仿佛引爆的炸弹,将他上身的白t应毁尽毁。 孟惟深拒绝了同事递来的抽纸,“peter哥,今天意外状况太多,我看会议就先到这吧。咱们明天再约,我来找你。” 第5章 狗皇帝 夜里六点半左右,姜然序总算逮到孟惟深从电梯间飞出来。他计算过阶梯和电梯间距离,他现在可以从容地走下阶梯,制造偶遇的假象。 “你变成咖啡味的了。”姜然序稍稍凑近过去,嗅了嗅对方的肩头,又适时收回了身。 孟惟深又开始往上拽外套拉链,把打底的t恤遮掩严实了。对他扯起一点尴尬的假笑:“不是,别开玩笑了。我真把咖啡洒身上了,现在看到你手里的澳白都害怕。” “吃晚饭吗?我请客。就当谢谢你的咖啡。” 第6章 姜然序朝对方晃了晃手中的塑料杯,可惜冰块已经化光了,无法发出叮叮的声响。按照计划,他自然而然提出了晚餐邀约。 一天见三次,而且有来有回的,这个频率和节奏都很完美,以后最好也能保持下去。 “不了。我经理生病了,我现在得去找她的车,然后叫代驾送她回家。”然而孟惟深不仅拒绝了,并且似乎灵光一现,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你的小课堂结束了?什么时候?你在等我吗?” 姜然序镇定地解释:“刚结束没多久。有家长也在你们公司工作,请我过来参观总部大楼,凑巧碰到你。” 孟惟深迟疑着点了点头。 趁此间隙,姜然序在脑海中搜刮着关于对方经理的记忆,岔开了话题,“你经理是邝葭吧,之前跟你一块戒烟的那位?她怎么了?” “例假吧。她都痛得起不来身了,肯定得请假回家啊,还想盯着我开会呢。” “她结婚了,而且戒烟是为了备孕。我记得没错吧?” “没错。为什么这么问?” 姜然序思索片刻,认真建议道:“你别送她回家了,快点叫车送她去医院吧。” 可想而知,在结婚生子这档子事上,孟惟深完全是门外汉。他只愣愣地摸上后脖颈,“……有那么严重吗?” 姜然序重复一遍:“让她挂妇产科的号,她需要确定一下是不是先兆流产。” 孟惟深径直望向他的眼睛,确认他不是玩笑。于是抬腿就跑,闪身飞回了电梯间,挤进一波上楼的人浪里。 姜然序在原处继续等待,无所事事,只能给陌生人头计数。刚和孟惟深聊起的戒烟话题,让他有点犯瘾,但他已在对方面前立下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的人设,为提防自己残留烟味儿,姑且忍住了。 好在孟惟深也没让姜然序等太久,看来送病号去医院的活没轮上对方。听孟惟深所言,他们联系不上邝葭的老公,而孟惟深晚上还要加班和产品组对齐需求,只好让实习生陪她去医院了。 孟惟深悬着心脏,没什么胃口吃晚餐。姜然序很懂变通,计划临时改成去附近的商场买件衣服,替换下对方身上那件脏t恤。 在姜然序的设想中,逛街该是拉近距离的绝佳机会,起码能争取一个小时独处时间。 然而孟惟深效率高得离谱,直奔zegna,从衣架上拎出一件基础款白t,只核对尺码,试穿环节都免了,就将白t送上了收银台。 这四千一件的和隔壁优衣库一百五一件的有什么区别?姜然序没来得及震悚,孟惟深已经让店员把t恤包起来了。 姜然序拦住对方,语气尽可能委婉:“不再逛逛别的店?zegna设计理念很不错,但花几千块只买件白t,好像性价比有点低。” 孟惟深似乎感到莫名其妙:“这件性价比很不错啊。旁边那件白的你看到了吗,要七千块呢。我是看不出两件有什么区别。” 姜然序遂哑火:“……那确实,挺不错的吧。” “店里还有更贵的,西裤夹克什么的。那就跟我们技术总监撞衫了,我肯定不买。”孟惟深指向挂西服的货架,“但没准你穿合适,要试试么?我可以等你。” 姜然序也不是很想跟对方四十多岁的领导撞衫,“不用了。” 眼见孟惟深就要赶回去加班,姜然序头脑飞速运转一番,转而邀请道: “附近还有个潮品店,前几天我看到盲盒上新了,里边有个款式叫比格狗皇帝。你要去看看吗?” 去年年初,姜然序的母校挂出来一批退役实验犬找领养信息,狗狗品种全都是比格。他只是顺手帮忙转发朋友圈,没想到孟惟深不仅仔细看了推送,而且真的领养了其中一只。 因该狗闻见狗粪味儿就发狠了忘情了,故取名叫秦始皇(擒屎皇)。不过姜然序听说孟惟深花高价聘请了犬类训练师,秦始皇目前已金盆洗爪,重新做狗——鉴于孟惟深看谁都像好狗狗,姜然序对这个训练成果持怀疑态度。 任何忍人都抗拒不了比格犬的魅力。而作为忍人里的资深梅西,孟惟深果然眼前一亮:“什么样的?” 姜然序其实讨厌商场,或者说他讨厌一切人群密集的地方,人群在他眼里等同于细菌培养皿。 但为争取那点独处的机会,他还是勉强陪对方去了。只站在门店外三四米的位置等待,不能再靠近半步,否则他今晚可能又要犯点老毛病,洗手洗到见血的程度都不见得能停下来。 孟惟深明显出现报复性消费的倾向,一次性抱了整盒盲盒出来。两人就坐在店外开拆。 当然在孟惟深结账以前,姜然序已经给这片座椅都喷过酒精了。 孟惟深已经拆开两只盒子了,一只流泪胡萝卜,一只邪恶暹罗猫,就是没有狗皇帝。撕盒动作渐渐急切起来。 直到剩下最后两只盒子,他们还没有见到狗皇帝。孟惟深嘀咕了句“也不是隐藏款啊”,递给他其中一只盒子,让他帮忙拆开。 盲盒可没有消毒。姜然序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撕开了封口。 他们终于成功觐见尊敬的比格狗皇帝。 “这狗长得像我家秦始皇,我要带回去给它看看。”孟惟深也终于显出今晚唯一一点真心的笑意,给狗皇帝扣上皇冠,才将塑料玩具小心收回了盒子里。 姜然序早就打算表现一下自己贤良淑德的美好品质,见对方心情不错,便适时行使起劝谏艺术: “孟惟深,你似乎对花出去的钱没有概念。” “我也有想办法存钱,但规划理财对我来说太复杂了。”孟惟深对此也有点苦恼,“没关系。只要不背房贷不生孩子,我的工资总是够花的。” “你其实不像物质欲望很强的人,只要你有意识地少给商家做慈善,就能存下来钱。” 孟惟深用迷茫的目光望向他,盯得姜然序心里发慌,果然对方又一次会错了意:“放心吧姜医生,我的年终奖过段时间就会发下来,再少也能抵上三四个月的工资。我到时候就有钱了,肯定付得起隐形矫正的费用。” “……我的意思是,你其实可以规划一下未来。如果以后有要用钱的地方,也不至于太仓促。” “未来?意思是买完隐形牙套以后还会产生新的费用吗?拔牙还是保持器?” ……姜然序产生了由衷的无力感。 他现在不论说什么,孟惟深都以为他要推销牙齿项目,简直形成了一套坚实的逻辑闭环。况且,孟惟深得的又不是绝症,姜然序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要在他身上花笔大钱。 返程没给姜然序留下什么印象。他一路上都处于恍惚状态,就跟着孟惟深上了网约车,甚至忘了往后座提前喷洒消毒水。 孟惟深忽而从手机屏幕里抬头:“谢谢你,姜医生。” 姜然序属实不太想搭理对方。只是见孟惟深投来格外真诚的目光,他不得不敷衍道:“又怎么了?” “我经理确实是先兆流产,现在住院了,让我自己安排好最近一两周的工作。”孟惟深说,“我觉得需要好好感谢你一下,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姜然序怀疑自己在商场感染了什么脑部病毒,下意识就装起来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职业原因,比普通人更敏锐一点而已。你的时间也很宝贵,不用特意感谢我,有空还是来找我看看正畸方案吧。” —— 邝葭住院了,柯觅回学校考试了,研发组只剩一群和尚,工位区变得格外臭烘烘的。孟惟深开了小型空气净化器,鼻尖依然浮荡着前桌的头油味儿。 工位区不仅臭,而且总传来杂音。孟惟深头脑有些发钝,手指在键盘上犹疑起来,决定起身环视一圈。 原来组里几名男同事都凑在他前桌哥旁边,老鼠啃塑料袋似的,发出嘁嘁喳喳的声响。 “你们知道邝经理什么情况吗?一周多没来上班了。” “不知道。怎么个情况?” “我上回去总监办公室,听说她流产了。” 人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哇哦”声,起哄的,轻蔑的,惊异的,什么状态的都有。 前桌哥连嘘几声,示意大家安静,接着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们先别激动,听我继续说。我还听到过一个传闻,不保真啊,听说她着急备孕是为了提防公司裁员,法律不允许辞退孕期内的女员工。” “嚯。这公平吗?当女的干活不多,就是特权多。” “你们第一次听说这操作吗?咱们公司的女员工群里可天天探讨着呢,只要组里发裁员通知,就立即想办法怀孕,就问气不气。” 前桌哥似乎很满意自己煽动起来的群体情绪,刻意拖延了一阵,吊人胃口:“等等,还有最后一个消息:公司要调新的研发经理过来,顶替邝经理的岗位。咱们组的格局可能要有大变动,大家小心行事。” 孟惟深冷不丁插话:“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问你们都几天没洗澡了?熏得我睁不开眼。” 第7章 前桌哥非但没觉得羞耻,反倒将手臂撑在他桌位前的围挡上,冲他一本正经道:“惟神,你可是邝经理的嫡系,你最要小心。” “小心什么?” 对方朝他反手敬礼:“小心新领导要大清洗咯。” 孟惟深嗤笑一声:“哥们,你确实需要大清洗。要不我给你转两百块钱吧,你去洗浴中心买个高级搓澡套餐,就当我请你的。” 第6章 死老鼠 新领导迟迟没露面,研发组内部的传闻却越来越离谱。因几个传闻中的裁员额度,新领导俨然成了张献忠之流的人物,上任第一件事就要唰唰砍头。 直到人事部传来邝葭要离职的消息,裁员总算从从轻飘飘的传闻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刀刃随时可能落到任何人脖子上。 组内的竞争关系几乎摆在了明面上,气氛随之降到冰点。先前一起蛐蛐领导的兄弟情谊统统撇淡了,人人都在埋头虐待键盘,冲刺年前最后一波业绩。 这就是名校做题家们的短浅常识:要裁肯定裁成绩最差的,分数比别人高,自己就安全了。毕竟他们人生中所获得所有成就,都是通过一纸高分获得的。 身处你死我活的竞争环境里,孟惟深反而变得懈怠,一刻都不想在工位区多留。 可不上班也没别的地方能去。恰好姜然序也不出诊了,他连续几天都吃了闭门羹,只能待在臭烘烘的工位区里水工时。 他自知是因为邝葭的离席,使他茫茫然地失了方向,只能像空心的浮木般,被周身的水流推着往前飘荡。 而且,他总觉工位区的气味越发难闻了,严重到令他完全无法专心工作的程度。 这是一种能激起恐慌的恶臭,酸腐,沉闷。他想在记忆里寻找类似的气味,只有某个极端燥热的暑假,老房突然断电,而他一周后才结束省城集训,母亲推开房门那刻,扑面而来的恶臭险些将两人掀翻在地。他忍着反胃欲开始排查,最终循着一道淡粉色的血水,在冰箱里找到了腐烂生蛆的五斤牛肉。 午休时分,前桌哥的冒烤鸭外卖仿佛气味挥发剂,导致工位区的臭味都有了层次感。 孟惟深感到头昏脑涨,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伸手揪起前桌哥,要把对方锁进淋浴间大改造。前桌哥则连连伸冤,称自己昨天刚刚洗过澡,胳肢窝都搓光滑了。 孟惟深冷静下来,决定吸取过往经验,认真排查臭味源头,先查张三的鞋盒,再找李四的零食柜,后翻王五的垃圾桶……他最终使用排除法得出答案: 是他们头顶的通风系统出问题了。 物业前来紧急维修那天,新领导林哲思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上秒用希腊雕塑头像加入群聊,下秒就扔出几个轰轰烈烈的红包。 [zeus lin]hello大家早上好,我是林哲思,后续将任职研发经理职务。因原岗位工作尚未交接完毕,我还要在深圳滞留一段时间,要年后才能来到美丽的首都。期待与各位合作! 随着维修工的动静,天花板的尘埃不断震落在工位区,身旁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喷嚏。孟惟深忙着拿湿纸巾清理桌面,还没抢上第一个红包,已喜提新领导的连番私信。 [zeus lin]wesley,你目前跟进的积分商城模块,这周开始交接给别人负责,你不要做了。 [zeus lin]至于你后续的分工,等我年后回公司,我们当面沟通。 [zeus lin]by the way,我看你去年的年假一天都没休,你前任领导怎么安排的?年轻人要学会劳逸结合,你把项目交接完就去休年假吧。 孟惟深用舌尖抵住了虎牙的凹槽,反复研究几遍新领导宙斯哥的私信,直到舌根都开始发酸。 他实在没明白对方什么意图。拉拢他?变相孤立他?还是单纯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给全组优化岗位分工? 当然了,放假是好事。如果他真能申请到十天年休假,再加上公司规定的十天春节假期,他可以本周五就买好回老家的机票,一直休息到明年。 孟惟深刚给宙斯哥回复完“好的收到”,余光里忽而坠落一块碳色的黑影。他没来得及辨认黑影的形状,前桌的倒霉哥们已触电般飞窜而起,惊叫声让他头皮发麻: “老鼠!死老鼠!” 准确说,坠落的黑影其实是老鼠干尸,在锃亮的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发散出熟悉的恶臭味。观其腐烂程度,可能已在通风口的管道里安眠一整个冬天了。 物业还在紧急调派清理工具,工位区已然轰动起来,再无人专心工作。离死老鼠最近的前桌哥已冲去厕所干呕,留下冒烤鸭的香味继续与恶臭纠缠。 孟惟深反倒算冷静,他快速回想一番,想起在排查臭味源头时,发现邝葭办公室有几瓶没带走的消毒水,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孟惟深独自取来消毒水。在同事震悚的目光中,他拧开瓶盖,将液体对准老鼠干尸,上上下下淋透彻了。 鬼使神差的,他这时听见了邝葭的声音:“屁大点事,吵什么呢!都给我滚去工作!” 邝葭失了职务,威望依然还在,谁都得承认她天生富有领导力。她一现身,人群就像浇了消毒水的死老鼠,随恶臭味一同安分下去。 孟惟深擅自动用领导的私人物品,被抓个正着。他还未作出反应,邝葭已定定地看向他:“wesley,你来我办公室。我有事跟你交代。” —— 在不出诊的日子里,姜然序知道孟惟深来找过自己好几次,但他有意回避着和对方见面。 不是不想,而是他最近状况属实糟糕,所以不能。 万恶之源发生在上周的小学义诊活动。 他导师作为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头(自称老神医),还颇具水灵灵的营销小巧思。义诊当然也不全是爱心公益,还是包装得漂亮的营销方法。 义诊的地点选择就非同一般。也不知他导师从哪搞到的人脉,和海淀区的一所双语国际小学联系上了。 医生们安顿在小城堡似的学生活动中心里。待他们配好器械,生活老师便牵来一水儿穿黑色制服的幼崽们,空气里团满了毛烘烘的小鸡仔味儿。 生活老师拍拍手,幼崽们立即攒成不怎么齐整的长队,仿佛雨后长出来的蘑菇。安静不了半分钟,又要讲话,直到生活老师再次拍手叫停。 姜然序先给幼崽做基础检查,挨个记录龋齿、错颌和畸形情况,问题比较严重的发放到院凭证;倪姐和另两位助手负责准备涂氟材料,发放挤满氟化泡沫的牙齿托具和纸杯,再盯着幼崽们像螃蟹似的往外吐泡。 姜然序已开发出一套比较固定的哄骗小患者流程,对每个幼崽都适用: “来,张嘴,一直说‘啊’。” “会有一点凉,不舒服可以举手。” “很好,你做得很棒,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很快就会结束了。” “一会去阿姨那边拿泡沫,给牙齿泡个澡,记得不要吞下去噢。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上午的进展很顺利。这所小学的幼崽们普遍都乖,他们没遇到一个打滚的或者吱哇的。 下午还剩下三个班要涂氟。午休时分,几人就留在活动中心里休整,还蹭到了小学食堂的三菜一汤标准餐。 姜然序尝了几颗宫保虾球,认为菜品口感不输外边的正经饭馆。如果倪姐没催他捯饬上午的义诊记录,这会是一次非常舒适的午餐。 姜然序把义诊记录发给倪姐,后续打动家长的工作就交给门诊前台了。 幼崽们已经回宿舍午睡,活动中心保持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宁静,热水流淌过暖气片的哗啦声也清晰起来。 姜然序准备稍事休息,忽而听见自动门开合的声响。他循着声响望去,只见走来一名矮墩墩的男人,看起来六十多岁,驼背,破絮的棉衣外套放在国际小学里格格不入,辨别不出身份。 “你是医生?”男人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口音吞字严重,极难听得明白。 姜然序点头。 “免费吗?” 姜然序点头。 “我也免费?” 姜然序迟疑片刻,点头:“可以,您尽量张嘴。” 诚然,这口牙齿很丑,且发散出腐烂的臭味。前牙和尖牙歪斜外突,形状崎岖,分布着龃坏的斑点,如同燧石;靠里的磨牙龃得更为严重,有一两颗腐蚀到只剩漆黑的牙根,器械刚接触到旁边的牙槽,男人便发出含糊的痛音。 “我不要检查了,我就要那个泡沫,免费的那个。我女儿班上的学生都能免费。”男人呜呜地说。 牙烂到这个程度,涂氟当然没什么意义了。姜然序收回口镜,“泡沫发完了,一点多开始发药。您去旁边等一会吧。” 姜然序在外卖软件上买了头孢和洛索洛分片,横竖能给对方的烂牙起到点应急作用。 然而生活老师比外卖先赶到,只来得及向他隔空递来愧疚的眼神,就一把拽住了等待发药的男人: 第8章 “爸!我告诉你不要上课的时候来找我了,赶快跟我回去!” “是你父亲?”姜然序建议道,“他的龃齿很严重,可能烂到牙髓神经了,尽快治疗吧。但我不常做根管,你们去方便的医院挂个号,不一定非要在北大口腔排队,有口腔科的医院就可以。” 生活老师连连点头,着急想要把男人拽走。男人偏偏起身慢吞吞的,离开时还嘀哩咕噜说着什么,听不真切。 “嚯。父女吗?长得一点不像啊,他女儿看起来还挺文雅的。”倪姐随口调侃一句,这场小闹剧就算结束,几人继续准备下午义诊的器械。 姜然序摘下手套时感到一阵刺痛,才发觉手背不知何时豁了个口子,正往外淌着暗红色的血。 口腔科要接触的锋利器械最多,职业暴露是常有的事。他姑且保持着冷静,冲洗伤口的时间把控还算合理。又拿了棉球和碘伏,给伤口做简易消毒处理。 这时自动门开了,生活老师独自折返回来。罚站似地,定在他们位置旁边,手背一会叠在身前,一会抵在裤缝两侧。 姜然序说:“正好,你把药领回去吧,给你父亲应急用。” 然后对方迟迟没伸手,“医生,要不你们快去医院吧,我出检查费。” “怎么了?” 对方垂下脑袋,不敢接触他的眼神,“我爸,他早些年的工作环境不太干净。我的意思是,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第7章 智齿克星! 姜然序紧急上报了职业暴露情况,医院临时调来其他医生替班,他则赶往距离最近的医院做抗体检查。 抽血检查结果其实还算乐观,他的乙肝抗体很高,感染几率微乎其微,三到六个月内视情况复查即可。出于职业常识,他大可以把心安在肚子里。 姜然序姑且这样说服自己,又塞了降噪耳机,从医院回家时还勉强保持着镇静。然而拧开水流那刻,他就知道一切努力都白费。 第十八次?还是第十九次清洗双手?他明明下决心洗到第二十次就停下,可他走神了,所以又要重复几遍。 水流冲刷掉了伤口结成的脆弱血痂,手背已然撕裂开更宽的裂口,皮肉外翻着。而污血已挤压排空,一片皮肤都呈现出诡异的苍白色。 姜然序仍不能停下。 在他的思维里,随时能形成一套关于污染物的接触链。污染物接触到手,手接触到衣物,衣物接触到沙发,沙发接触到……最终弥漫至整个屋子。 假如污染物已进入他的身体,事情就更为可怖了。他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象,病菌从伤口的毛细血管进入大动脉,流淌过手臂、肩膀、心脏……最终悄然渗透进肝脏里。 他甚至隐隐能感到上腹中间的绞痛,从肝脏的位置弥漫开来。 关于污染物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了根,好像一种恐怖的脑部寄生虫,令他失去其他意志,只能机械重复着同一个清洗动作。 姜然序转而开始冲澡。热水器烧完了,他又继续冲冷水。冻得麻木了,生存本能总算战胜强迫念头,他暂且拧上了花洒。 即便家里有暖气,冬天冲冷水也不是个明智的举止。姜然序当晚就开始发烧,睡前还是比较温和的37摄氏度出头,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内,他就当发烧是身体在高温消毒,甚至病菌死亡的场景让他心里感觉舒适很多。 然而他继续采用了酒精消毒法——指睡前服用半杯威士忌,就导致事态变得不可控起来。 姜然序梦见自己被禁锢在悬崖,盘旋的鹰在啄食他的肝脏,肝脏无限生长,疼痛也漫无止境。他在上腹的绞痛清醒过来,先摸黑吐过一遭,天旋地转中,好在只吐出些浑浊的酒水。比起担忧肮脏,他更应该担忧自己灼烧的体温。 昨天义诊时确实有好几个幼崽在咔咔咳嗽,他恐怕感染的不是乙肝,而是流感。 霉运才刚刚开头。姜然序前脚跟院里请完病假,后脚就收到他导师的消息。 [医者仁心。谭]爱徒,听说你得流感了,今天感觉如何?青年医生除开努力工作,还要注意身体。你的师。(玫瑰) [r jiang]谢谢谭主任,我感觉好多了。 [医者仁心。谭]那就好。你平常忙着提高临床技能,这几天休息时间,也可以精进一下自己的理论水平。春节前有个儿童早矫的讲座邀请我去,正好对你的专业方向,写稿机会就交给你了,到时你和我一起去。你的师。(玫瑰) 姜然序感觉头更痛了。 [r jiang]好的收到。 [医者仁心。谭]速度。你的师。(玫瑰) 毕业后继续跟着导师混饭吃,就得隔三岔五地梦回博士生涯。姜然序的病假比工作日还忙活,连续几天都在台灯下熬着,感觉眼眶周边的涨痛和太阳穴连成了一片,仿佛双眼要随脑仁一同爆炸。 最终勉强给他导交了个初稿。 眼见他导还要继续使唤他直到改完v7版本,姜然序估摸着酒精已挥发完了,于是毅然吞服两颗退烧药,以出诊为借口推掉了改稿工作。 复工当天,姜然序依然感觉很难受,甚至比他刚感染那天更难受。头疼未消,走路都轻飘飘的,仿佛踩的不是柏油路面,而是棉花。 他在门诊的停车坪里撞见一辆紫色玛莎拉蒂,更是两眼一黑。 紫色玛莎拉蒂是他客户闫存蕊的专属爱骑。闫存蕊四十来岁,倒腾文物生意,据说身价过亿,祖上还能和八旗贵族沾上关系。但她婚恋算不上圆满,离异,自己带一上小学的孩子。 她孩子颌面发育很糟糕,下牙包上牙,俗称地包天,看起来像个芒果形状的小地精。在姜然序手里做了半年矫正,勉强恢复半分人形。 姜然序刚走到门诊前台,果然迎面糊来一股粉饼的气味: “姜医生~好久没见到你了呢,要约你的号真的好难哦。” 姜然序忍住了想逃窜的冲动,四下寻找对方的好大儿,“姐,今天没带宝贝过来看牙?” “干嘛非带他来。死孩子,我每次带他来你的医院,都得求他一整天。” “那今天是?听说你最近忙着捣鼓一批宋代的汝窑青瓷,不会闲到来跟我叙旧吧。” “今天带了新宝贝过来。”闫存蕊咯咯乱笑,朝里屋招手,“小孟,快来啊,你不是说有东西要送给姜医生吗?” 姜然序头脑实在混沌,一时没反应过来“小梦”到底是谁。直到孟惟深挤占进他的视线,他的耳膜旁才擦过尖锐的鸣叫,类似水壶烧开后的警报。 原来是这个小孟啊。 姜然序对闫存蕊假笑:“你的新男朋友?” 闫存蕊示意要咔咔撕他的嘴,“还没到那一步啦。小孟是我闺闺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以前还是她的下属,她说人很靠谱的。怎样,帅吧?” 姜然序点头,但刚晃动就头疼得越发厉害,他被迫停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旁人围观,孟惟深表现得格外拘谨:“姜医生,我上次说要好好感谢你,所以我给你带了礼物。” 闫存蕊继续张罗:“小孟,别害羞了呀,快把你准备好的东西给姜医生。我现在就叫人给你们拍个合照。” 孟惟深仍然有点儿局促,上前半步,两只胳膊一晃,手中的卷轴就抖落开来。只见一面金灿灿的锦旗,中间位置印着一颗闪亮的金牙,横批四个大字: 智齿克星! 姜然序还没做出反应,孟惟深又往他怀里塞了朵蓝黑色水笔拼的花束,水笔足足几十只,够他用到后年过年。 前台立即端来相机:“你俩站近一点,再近一点。三二一笑!再笑!” 孟惟深很配合地往他身上蹭,肩膀碰到了他的肩膀。 闫存蕊又喝多了似的咯咯乐,姜然序却属实笑不出来。但也许他的假笑功底已在工作中锻炼得炉火纯青,成片效果相当温馨。 照片里,孟惟深甚至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两人完全可以冒充情侣。 料想这张照片一定会挂到门诊宣传墙上去,混进其他普通的医患合影里,姜然序看到照片也烦。 他觉得孟惟深这个人太烦了,明明对他没想法,却偏要给他塞一个超大号好人卡。在旁人眼里,他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被迫高兴比痛快发火要难受多了,而他人生的大多数时候都在被迫高兴。 最烦人的是,孟惟深还不是故意烦他,就是真心对他表达感谢。所以他有再多扭曲的想法都纯属自娱自乐,找不到理由怪罪对方。 不幸中的万幸,闫存蕊临时来了桩瓷器生意,先走一步,姜然序不需要继续保持假笑。 姜然序头痛得要死,仿佛太阳穴里卡了架通电的钻头,让他只想回诊室休息。可孟惟深没去送闫存蕊,亦步亦趋地跟他过来了。 “你找我还有事吗?” 姜然序难得表现得不太客气,只拽开办公转椅,没有请对方坐下。 孟惟深却丝毫没察觉他的异常。自己搬来一个凳子,贴在他身旁坐下了,又把肩包拽到身前,“姜医生,我还有准备别的礼物,刚刚拍照太紧张了,就忘了拿出来。” 第9章 孟惟深从肩包里掏出一只洁白的纸盒,中间刻着iwatch的镂空凹印。 姜然序继续假笑:“我太感动了,谢谢你。不过我们不能收贵重礼物,而且今天我们谭主任还在院里,他看到了肯定要找我谈话。你自己拿回去吧。” “没关系,这怎么能算贵重礼物。” 孟惟深擅自开始拆封,先拆出一只钛合金表盘,又拆出一条米兰尼斯表带。他将两者串连在一起,搭在了姜然序的左手手腕,衡量尺寸都算合适,于是将表带的搭扣安紧了。 在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姜然序都可以直接表示拒绝。但他用余光瞄到孟惟深手腕间的同款表盘,怎么也没舍得拒绝。 “怎么样?我自己已经戴过几天了,还挺有意思的,所以给你也买了一只同款。”孟惟深朝他晃了晃手腕间的银色同款,“它可以帮你监测心率和情绪,防止猝死。我觉得数据挺准的,我只要到达公司园区,它就提示压力过载……” 金色表盘忽而开始闪烁血红的心跳动图,提示佩戴者当前心率已达到每分钟131次。 姜然序耳根燥起来,下意识想掩住表盘。而孟惟深已觉察到异常,俯身凑过来,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手腕,在表盘留下一层极淡的水雾。 于是心跳显示更恐怖了,直飙每分钟156次。 孟惟深恍然大悟,拍掉他遮掩的手背,托起他的手腕:“表盘都提示心率过快了,最近流感又闹得那么严重,你会不会在发烧!” 姜然序真该感谢对方奇烂无比的理解能力,让他不至于太过丢脸。 他直接扯掉了手表,藏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没事,流感而已。我早上吃过退烧药了,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孟惟深面上有几分失落,“本来想找你聊聊正畸方案,但你现在需要休息,改天吧。” 诊室外头忽而传来欣慰的感慨,只见一圆敦敦的老头倚在门口,褶皱版哆啦a梦似的,正是他导师谭主任: “爱徒,听闻你又收到患者的锦旗,为师真为你感到骄傲。我看看,这位就是刚刚来送锦旗的患者吧?” 第8章 姜还是老的辣 谭主任堪比口腔医学界的大冰,身兼多重社会身份:共和国恢复高考制度后的首届高考生,原某三甲医院副院长兼口腔科主任,首都知名医学院荣誉博导,口腔医学会正畸专委会委员,多个矫治器品牌认证讲师……但此老头自诩名利看淡,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很少谈起过往荣誉。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还是十几岁的插队故事。 当时他们支书牙痛得在床上打滚,而他无师自通,抄起消毒后的拔碳火钳,给支书拔掉了只剩牙根的坏牙。后来他研发了一种草药膏代替昂贵的牙膏,在全村推广,但他太年轻太单纯了,改革开放后,村里的坏蛋就瞒着他申请了专利……诸如此类的。 至于孟惟深,在谭主任这里顶多是个新手村教学小怪。 谭律师上下打量他的下半张脸,又端起他的两腮,左右稍微挪了挪,就已做出初步判断:“小伙儿,你看起来还挺盘亮条顺的,颌面结构也很好。就是左侧尖牙偏高位,还有点外突哦,上排牙齿的拥挤度也稍微有点高。你做牙齿矫正的效果会非常不错,不要浪费这么好的底子啊。” 孟惟深简直见了神医,连连点头:“是的主任,我一直想找姜医生做隐形矫正。” 谭主任转而责怪起姜然序:“爱徒,这位患者的诉求你怎么没及时上报呢?矫正方案需要我们多个诊室联合制定,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带病上班已经够烦的了,姜然序懒得配合对方上演严师出高徒的戏码,只保持着得体的假笑。 但孟惟深对他的滤镜相当之厚,已然开始维护他:“没有,是我跟姜医生说年后才有时间做,所以才一直拖着。结果我提前休年假了,这才今天找过来。” “成人正畸比儿童麻烦,这事儿不宜拖延。不如就今天吧,我坐镇,你放心。”谭主任大手一挥,“你现在只需要付正畸方案的费用,合计不超过三千五。等方案出来了,你也满意了,我们再正式签合同。” 主任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孟惟深飞往医院前台,库哧一下刷掉三千,购入医院正畸方案服务。 后续购买矫正器等等还要另外算钱。谭主任继续上演白衣天使的大爱,让孟惟深多找几家医院出方案,仔细比对一下优劣,最后在不在我院做正畸都可以。 趁着孟惟深拍牙片的功夫,谭主任示意姜然序单独出去一趟。两人倚在门诊楼的瓷片墙旁边,只见天色已灰蒙蒙地沉下来,不远处的互联网园区亮起一圈又一圈的灯,仿佛圣诞树上的装饰。 谭主任摆出自己人的架势,要请他抽外国烟。姜然序拒绝了,导致对方没能直接问到点子上,先象征性关心了一下他的工作和健康状况。 “今天来给你送锦旗的客户,你在哪认识的?我以为你的客户都是儿童呢。你做儿童早矫有天然优势,那些年轻妈妈一见你就忘情了。” “我在原单位工作的时候,他挂错号了,挂到儿童口腔科了。就这样认识了。” 姜然序意识到谭主任在打量自己,当即收敛了笑意。 “不错,就是要有这种发展客户的意识,保持住。”谭主任目光还在他身前游离,终于切入正题,“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收人手表了?什么样的?” 姜然序心底警钟长鸣,捏紧了口袋里的表盘,答道:“电子表,市场价也就几千块吧。比您那些牌子货差太多了。” 谭主任笑起来,露出一排种植的全瓷假牙,白得发蓝:“紧张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收走啊?为师都这个岁数了,也玩不明白什么电子玩意儿。你自己好好留着,这代表患者对你能力的认可。” 姜然序仍未舍得放开表盘。表盘的金属外壳黏了层薄汗,变得湿漉漉的,极易脱手,他不得不攥紧了些。 “爱徒,我今天数了数,全院就属你收的锦旗最多,你的临床水平没得说。你给我写的演讲稿我也看过了,都没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学术水平也是很专业的。你比我年轻时候还要优秀,过两年评副高肯定没问题。” “您栽培得好。” 谭主任最擅长欲扬先抑和欲抑先扬的手法,听他说话绝不能只听一半。姜然序已预料到对方没安好心,果然,只听谭主任咳嗽两声: “但是,什么职称啊锦旗啊,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你要趁早想明白,你做这份职业到底是为了什么。” “愿闻其详。” 谭主任手指头并拢搓动,效仿着银行柜员,又拔高了音调:“当然是创收!” 姜然序再度感到上腹里的绞痛。疼痛拥有贯穿的威力,导致他没能想到敷衍的说辞。 “为师有个创收诀窍传授予你。你的话术不能着急,但动作一定要快。你一旦慢下来,有可能隔天对方就反悔不想做了,或者找别人做了。” “我知道了。” “你别光听不练。”谭主任即刻给他下达任务指标,“今天的客户,你必须争取下来,绝不能让他去找别人做。否则你的前期投入统统白费,你就偷着哭吧。” —— 拍完牙片,做完3d口腔扫描,孟惟深重新回到姜然序的诊室。 退烧药的药效似乎过了,姜然序怀疑自己又烧起来了,额头有千斤重,拿手臂撑着也有往桌上倒的趋势。他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只随意扒拉着电脑屏幕上的扫描影像。 孟惟深从门框处探出头:“姜医生,还是你跟我做吗?我以为你导师要亲自上阵。” 其实谭主任十几年前就不亲自接诊了,什么亲自坐镇纯属推销话术。姜然序违心地打了个掩护:“谭主任忙着写讲座稿吧,我可以想办法叫他过来。” “不用麻烦了,我知道你都能搞定。”孟惟深没往诊室里边迈步,“但你脸色有点难看,你应该早点回去休息。反正我最近都很闲,要么改天再约?” “等等,你别走。” “怎么了?” “有些事还是要提前说明白。既然你已经付费了,我会尽快把正畸方案给你。至于做不做,找谁做,都是你的自由。” 孟惟深信念倒挺坚定:“我就想找你做,其他人我又不熟。” 姜然序尽量支起额头,深深吐出灼热的鼻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下决心要去相亲,干脆就别做矫正了。” 孟惟深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图:“为什么?” “就算是隐形牙套,仔细看也看得出痕迹。而且饭前得摘牙套,饭后得漱口,约会很不方便。最重要的是,戴牙套可能导致咀嚼肌萎缩,面部凹陷,就是俗称的牙套脸。” 姜然序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不过这套说辞本来要用于劝阻对方相亲,现在用途刚好相反,倒也算派上了用场。 因为没有意义。他原本就是找个合理的借口,跟孟惟深多见几次面。见面就是没意义的事情。 第10章 “但网上都说正畸能让颌面和牙齿变得更美观,谭主任也这么说。”孟惟深陷入了思索。 “要看你怎么定义美了。谭主任那口全瓷假牙美吗?我认为也不见得。人有点缺陷是很正常的,只要不影响健康,缺陷也代表着真实的美。” 孟惟深好像懂了,好像又什么都没懂:“没关系,你放心给我做吧,大不了就是外貌减几分。我知道有风险,肯定不会来医闹的,真的。” 不知为何,今天他对孟惟深的容忍度格外之低,尤其忍不了对方清奇的脑回路。姜然序总算开始发火:“既然不在乎外貌,那你做矫正的意义在于什么?你自己能想明白吗?你如果再这样稀里糊涂,你就先别做了,等你真的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孟惟深被他唬住了。片刻,才小心地问他:“姜医生,你怎么了?” “能怎么,反正我没忙着给人当后爹。” 孟惟深连忙主动交代:“远着呢,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刚请人在附近吃了个饭。都怪我经理太有行动力,她刚听说我有相亲想法,就立即帮忙牵了个线。” “你经理把你当人情转手了。” “不至于吧?我觉得姐姐长得也蛮年轻的,看不出来快四十了。” “姐姐。”姜然序酸不拉叽地重复一遍,“你喜欢姐姐类型的?” 孟惟深被问倒了,“也没有喜欢特定的类型吧……” 千万别在他面前认真分析喜欢的女性类型了。姜然序头痛得快要睁不开眼睛,用力揉了揉眼眶,也没见缓解。 要死也得死明白一点。他最后挣扎道:“你前段时间还在犹豫,突然就下定决心相亲了,为什么?” “其实有很多原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孟惟深说,“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换了新领导,他要给我放年假,导致我现在闲得冒泡,干脆给自己找点事做。” “……就这么简单的原因?” 孟惟深强调:“这是直接原因。……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受不了我妈总催,又快过年了,回家几天总得想办法敷衍她一下。” 姜然序彻底泄气了。他确信孟惟深的人生就是一团浆糊,谁要和浆糊较真,纯属自讨没趣。 第9章 离群 骗人谈恋爱就像骗人做牙齿项目,一要迅速,二要主动,电光火石间就达成交易,利用的是人性的弱点,感性的冲动。一旦给时间思考了,等人理智涌上来了,事儿就要黄了。 姜然序不喜欢被动,被动就是拖延溃败的时间。在确定孟惟深的性取向之前,他也不能太主动。跟直男面前抛什么媚眼?浪费时间事小,丢脸事大。 但孟惟深称得上一号奇才。姜然序已经在孟惟深身上浪费很多时间了,也丢过很多脸了,甚至还没搞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直男。 又或者说,他理智上完全清楚,对方极有可能就是直男,他早就该放弃了。他感性上不愿意清楚罢了。 孟惟深的相亲安排,等同于在逼迫姜然序想清楚。 从元旦到春节的日子,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人们忙着给旧事收尾,新事则总想拖到节后再说。 姜然序也想拖到节后再说,不论是孟惟深的正畸治疗,还是两人的情感问题。 他因此拒绝了孟惟深的就诊邀约。孟惟深又想请他私下一起吃饭,他也暂且采取了已读不回的消极态度。 表盘第无数次闪烁起沮丧的红色表情,提示他压力过载,请及时调节。姜然序终于舍得远离屏幕,鼠标停顿在牙齿模型的尖牙位置。那颗牙齿位置特立独行,往外突出了些,包括它的主人在内,谁都对它不太满意,硬要把它往大部队里拽。 姜然序有些心不在焉,随意逛了逛朋友圈。手指已划过闫存蕊的九宫格自拍图,大脑才响起警报,他立即划了回去,第一次仔细钻研起闫存蕊的朋友圈动态。 闫存蕊每张自拍的脸都紧贴一个圆形奖牌。自拍的美颜开得过于夸张,导致奖牌的边缘也有些变形,依稀能辨识出隔壁互联网大厂的logo浮雕。 闫存蕊在朋友圈配文:是谁那么优秀,又获得公司年度评优奖杯啦?我就借来拍个照,嘻嘻~ 是谁?难不成还能是她芳龄十岁的地精好大儿? 表盘又开始闪烁红光,提示他心率过快,横竖没见过几次和谐的绿灯。姜然序索性摘了手表,顺便赏赐闫存蕊一个“不看对方动态”。 闫存蕊仿佛隔空收到系统提示,又把朋友圈的照片发往他的私信,还附赠几张隐藏款。 [瑰意人生]姜医生,我总觉得我还不够饱满,你帮我仔细看看,我够不够饱满? 姜然序目光总忍不住集中在那只奖牌,想要看清楚奖牌上被磨皮功能消灭的名字。又领会半天,才揣测对方的意思应该是牙齿形状不够饱满。 [r jiang]你的牙齿已经很整齐了,如果追求形状完美,可以考虑找医生设计微笑线,再做全口牙贴片。贴片材料可以选登士柏的灵犀瓷,效果会更自然,明显看得见层次感和通透感,价格对你来说都是小问题。 [瑰意人生]你就是医生,你可以亲手跟我做吗,我想要你亲手做(害羞) 在带娃看牙的宝妈群体里,姜然序早就贞洁丢尽了。这群体里,约他单独吃饭喝酒打麻将的,半夜给他拨视频电话哭诉婚姻不幸的,带孩子看牙结果自己躺他牙椅上的,什么都有。 他并不介意给宝妈们释放一些暧昧信息,以达到谭主任强调的创收目的。但遇到如此主动的闫存蕊,姜然序还是迟疑了。 姜然序正打算编辑:我不太常做牙齿贴片项目,还是帮你问问我们院里其他医生吧? [瑰意人生]不聊了,我和小孟吃饭呢。我俩最近不宜聊得太多,别让人家小男生误会了(害羞) 姜然序逐字删掉了回复,赏赐闫存蕊一个“消息免打扰”。 —— 距离春节还剩七天,口腔门诊已张贴出除夕到初三期间的放假通知。 姜然序习惯在除夕前几天大加班,给去年的工作收个尾。出于逃避亦或者挽留的心境,孟惟深的正畸方案被他留在了最后做,待搭建完正畸过程演示动画,时间已接近除夕前夜的凌晨。 门诊的同事们早已走光,连保洁阿姨都回老家过年了。诊室外的走廊空而暗,硬硬的四方棱角通往玻璃大门,仿佛伏击猎物的怪兽向他张开喉管。 姜然序借着应急灯的光线,穿行过走廊和前台,最后负责给门诊部大门挂上锁链。 年关将至,帝都的街道也清空了。在凛冽的寒风中,伫立的行道树比行人多。 近些年各种禁令抓得严格,胡同里肆意乱扔二踢脚的孩子,庙会上野路子杂技表演,都只存在于模糊的记忆里。如今的春节和任何一个普通日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格外空旷些罢了。 不出所料,今晚酒吧由他包场,调酒师也只用给他一个人服务。他刚在吧台坐定,调酒师便凑了过来: “快过年了还要加班?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搞装修的。” “不像啊。” “口腔里的装修。” 调酒师对他肃然起敬:“对不起啊客人,原来你是便衣白衣天使。你穿一身黑,我都没认出来。辛苦了,我代表人民感谢你的辛勤付出。” “私立医院。你还是代表我们主任感谢我的辛勤创收吧。”姜然序回绝了对方的赞美。 调酒师笑起来,“喝点什么?” “你们老板asher呢,他还没到吗?” “他还在三里屯的跨年相亲局上,场子没热起来,他得再待一会儿。客人你先喝?还是你要去三里屯找他?” 他的账上记载了这位朋友多笔爽约前科,姜然序已懒得跟对方计较。反正相亲局他肯定不去,人员密集就代表病菌交换,他最烦这个。 姜然序回答道:“给我开一瓶艾雷岛的苏威吧,泥煤风味重的合适,一定要确保密封严实。还有,我有自带杯子,麻烦帮我多冲洗几遍杯壁。谢谢,我这就给你付小费。” 调酒师直接抄来一只泥煤怪兽,细细擦净了瓶身的积灰。显然,鲜有人能接受重泥煤风味,今天他也算是帮忙清理库存了。 姜然序又给瓶口和杯壁过了道酒精棉片,方才倒下第一杯纯饮。 很好,就是这种消毒水混碘酒味儿,杀胃黏膜更杀菌。他一想到体内的病菌在高浓度酒精中灰飞烟灭,满足感就病态地膨胀起来,填满他的整团心脏。 他总算从压力和烦闷中抽身,全身心都放松了。 姜然序的眼睛重新感光时,手表显示时间已走到除夕当天的正午。 手表的睡眠监测功能记录他在凌晨两点陷入了深度睡眠,期间还断续醒过几次,到早上又进入了深度睡眠。而他全然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趴桌上睡着的,环顾四周,发现连调酒师都走了。吧台只剩空了大半的威士忌酒瓶,冬季的光照透过玻璃瓶身,在桌上形成一道彩色光谱。 第11章 手机里躺着一水儿群发祝福短信,以及asher的道歉短信。对方在三里屯high了通宵,没能赶回来赴约,遂给他免单以表歉意。 姜然序给谭主任发了条复制来的祝福,其他一条都懒得回,打算叫车回家继续睡大觉。 但在他起身的一刻,刺痛立即贯穿了左侧上腹,导致他又在原处缓了缓,才直立起脊背,往酒吧外走去。 酒精催生的快乐都以宿醉的痛苦作为代价。等车期间,上腹的疼痛还在不停变化形状。演化成钝刀割肉的痛。搅拌的痛。抽搐的痛。跳动的痛。放射的痛。 最要命的是,除夕当天根本打不到远程车。 姜然序思忖一番,酒吧所在位置看得见钟鼓楼,他自己住的小区在北五环外,别提有多远。只有他父母住在什刹海附近,离这儿就数百米距离。 姜然序终于放弃打车,浑浑噩噩地往什刹海走。 —— 奥运那会,公家征收了什刹海旁大片的居民区用于旅游开发,打造出帝都第一坑蒙拐骗景点之南锣鼓巷。他家运气比较差,还在排队等候征收通知。 没开发成旅游景点的胡同,保留了朴实的原状。胡同两旁的平房统一刷灰蓝色墙漆,中间腾出一条狭长形状的走道,没比口腔门诊的走廊宽出多少。离奇的是,总有奇才能在里边找到停车位,爱车车顶几乎贴上了平房窗外晾的熏肉,导致胡同显得更加拥堵了。 他在胡同口站定,先给母亲关萍打了个电话。 电话充斥着呼啸的噪音,姜然序费了些功夫,才听清关萍说自己不在家,上周就带他奶去海南岛过冬了。 姜然序脑子里堵了团浆糊似的:“海岛?什么海岛?你们也去酿泥煤酒了?” 关萍语气有些担心:“姜然序你又喝酒了。你小心像你姥爷一样,三十多岁就得胃癌走了。 “少瞎操心了,我肯定没喝。”姜然序说,“既然你们不在家,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又没有家里的钥匙。” 关萍支支吾吾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今年也不会回家,就像前几年一样。” 母亲的推测其实很有道理。姜然序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只好自认倒霉。 对方忽而把声音放低了:“对了,你爸没有一起来玩儿,他现在应该在家。你没带钥匙也没关系,问问他……” 姜然序立即掐断了电话,转头往什刹海走去。 湖畔缺了行人,湖对面连成排的酒馆也暂时停业,只有湖边冰场散布着寥寥几对溜冰的情侣。冰层吞噬了湖面,野鸭子肆意漫步过冰层和枯柳。 姜然序点燃了一支香烟,待烟蒂也烧干净,眼前的什刹海依然静无波澜。他在心底问野鸭子:新年可以发生一些有趣的事吗?他无聊到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 时间彻底凝滞下来。 他忘了自己在湖边放空多久,只记得迎面刮来一阵急切的风,飞奔的来者趁乱拽住他,他也放任自己被裹挟进去,随对方钻入一条狭长而拥堵的居民胡同。 对方明显不识路,七拐八绕地转晕了头。最后拿半边手臂,将他压在了陌生院子的门板上,闹出别扭的吱呀响动。 一团温热接着朝他堵来,原来对方也企图藏身进门框处的狭窄空间里。 两人实在贴得太紧,姜然序已然听见手表响起的心率过速警报。而他刚挪了挪肩膀,灰尘便从破旧的屋檐簌簌抖落下来,在对方呵出的白雾中看得分明。 “我遇上大麻烦了。救救我,姜医生。” 第10章 母单勇闯相亲市场 毋庸置疑,邝葭无论放在哪个行业都是难得的好上司。在孟惟深入职公司的三年时间里,邝葭确实替他挡下过很多刁难,也教过他很多专业知识和职场潜规则。 邝葭来办离职手续那天,也就是工位惊现死老鼠那天,孟惟深其实心里极不好受。人但凡陷入对过往的留恋,对未来的惶恐,就会产生被命运推着往前的无力感。 但工位区就算出现死老鼠,也不该出现任何情绪,所以他必须保持麻木。 邝葭把包甩办公桌上,张嘴就骂:“怎么回事啊?都快过年了,组里还死气沉沉的,看着真晦气。怪不得通风口里都长死老鼠!今年难道一点活动都不组织吗?” 孟惟深苦笑:“知道知道。你刚来公司那年,春节前全组直飞马尔代夫。” “今年呢,就干等年会吗?年会有什么可办的,不就等抽奖吗?我听说因为经费紧张,金条都从奖品里取消了,换成了奢侈品牌边角料,什么爱马仕领带丝巾之类的。我严重怀疑那些玩意都是高管们配货配来的废品。” “反正奖品也抽不着,无所谓了。至少阳光普照奖没贬值,还是跟去年一样,三百块购物卡。” 邝葭猛翻白眼。又问他:“林哲思和你们见过了吗?他肯定要继承我的办公室,你叫他帮我照顾一下窗边的多肉玉露。” “他还在深圳交接工作。我们就线上聊了几句,他要我先把年假修完,节后他再安排新的工作。”孟惟深老实汇报。 邝葭越听越锁紧眉关,“能休年假确实是好事,但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孟惟深其实认同邝葭的推断,但他想不明白缘由,于是听邝葭继续分析: “如果有裁员打算,有些经理会和hr提前串通,安排员工把年假补上,这样裁员的时候就不用赔偿年假期间的三倍工资了。” “那我今天就去申请年假。”再恐怖的鬼故事,听个千百遍也成笑话了,孟惟深早就做好了被裁的心理准备,“最在乎我丢工作的人其实是我妈。但只要我利用年假时间去相亲,她也勉强能闭嘴吧。” 邝葭难得没有骂他缺根筋,目光停在窗边几颗晶莹剔透的玉露盆栽,“wesley,我其实很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大不了我就回老家教高中奥数竞赛,培养新一代做题家。” “好学生可不见得是好老师,你知道怎么应付现在的鸡娃家长吗?你显然不知道。” 孟惟深大脑短路了,他总是用“回家教书”当作保底的退路,但从没考虑过实际发生要怎么办。凭借他的三年工作经验,他认为应该这样做:先在家长群体里做一个市场调研,根据市场调研情况列一个补习班需求清单,按照需求清单准备课表……而邝葭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的脑子很好用,就算在全是聪明人的研发组,你也是最聪明的一档,这是事实;但你的情商实在太低了,又听不懂话外音,一不小心就得罪谁,这也是事实。公司不像学校,只要能做对卷子就是优秀。”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说错做错。” “我今年还是会给你最高绩效,至少让你的新领导没办法以绩效作为裁员借口。”邝葭说,“但以后要怎么处理和新领导的关系,我建议你好好想一想,先给对方做个背景调查也是可以的。” 孟惟深心中压着一个比石头还重的疑问,在他胸口里堵得发慌,他这次终于问出了口:“老大,那你是因为什么被裁了?我记得你的绩效打分一直都是最高档,难道是因为……休病假吗?” 邝葭却瞪他:“谁说我是被裁的?我是主动提的离职。” “你不会要回归家庭,当全职主妇吧?” “滚!我朋友在筹划一家软件公司,我决定去当创始人,不陪你们卷了。” 不知为何,孟惟深心底的石头总算滚落下去。他很笨拙地祝福对方:“太好了,太好了。你就适合当领导。” “哎。不过呢,虽然我的婚姻确实一塌糊涂,但我不希望会因此影响到你的相亲计划。”邝葭始终没有聊起自己休病假的细节,孟惟深当然也不会问,“恋爱结婚吵架,各种滋味我至少都体会过了。而你最大的问题在于,你的人生太单调了,卷完成绩就是卷绩效,你其实应该多多体会人生中不同的滋味。体会本身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意义。” 孟惟深其实没听懂。他考虑相亲纯粹是为了应付孟立蓉催婚。毕竟,工作和婚恋总得有一个让母亲满意,如果他的工作没了,他就只能结婚了。 孟惟深从邝葭的办公室出来,保洁已将老鼠尸块清理干净,地板也重新擦过了,再度呈现出锃亮的光泽。仿佛污秽和死亡都不曾存在过。 —— 孟惟深的年假申请异常顺利,不仅宙斯哥给他秒批,hr也过得很快。他轻松获得了足足两周的珍贵假期。 假期第一天,孟惟深本来打算睡到自然醒,然而他家秦始皇每早六点多就开始引吭高歌,他只好顶着清晨粗犷的寒风出门遛狗。 趁着秦始皇在公园翘腿抛尿的功夫,孟惟深腾出一只手,先收紧羽绒外套的拉链,再编辑起相亲的自我简介: 孟惟深,男,28岁,硕士学历,互联网公司研发岗。无房无车,短期内无购房打算。单亲家庭,父母离异,我跟妈妈生活。性格比较内向,情商低,不太会说话。家里养了条比格犬,会拆家会掉毛会大叫,不喜欢狗的勿扰。 第12章 他把这个简介初稿发给邝葭审阅,对方却连续发来一串翻白眼表情包,接着开始大刀阔斧地替他改文案。 “既然要相亲,就要把自己当作待推销的商品。你看看你写的相亲广告词,你觉得自己能让人产生购买欲吗?” “相亲平台选择很重要。主流的那几个约会软件都是短择居多,你其实可以另外考虑女性用户居多的生活分享型平台,比如小地瓜app。” “记得选几张好看的生活照片,脸啊身材啊让大家看清楚了,再加上热门标签引流,迟早有大色丫头来私信你。” 孟惟深遵照领导指示,回家就注册了一个小地瓜账号。 他在相册里翻出几张人模狗样的生活照,把邝葭重度美化过的相亲简历黏贴进文案,再挂上一串引流标签,最后忐忑地点了发布键。 [主题]坐标帝都海淀区,诚意寻找另一半进入婚姻的殿堂 个人情况:男,28岁,182cm/70kg,有健身习惯,照片无p。 高考大省理科前三十名,thu计算机与科学技术本科,保研本校同专业,在校即获得多项国家奖学金及科技奖杯。 毕业后入职互联网一线大厂,研发岗,现在年收入稳定在60w。 兴趣爱好广,平常会打游戏,但也喜欢运动,不肥宅。性格随和好相处,对待感情认真。家庭关系和恋爱史都很简单,单身是因为工作太忙。 ps:家里有一条可爱的比格犬,很亲人,可以随便摸摸。 对另一半的要求:无要求,聊得来就行。最好能喜欢狗狗和打游戏。 #相亲#北京同城#黑皮体育生#宝宝辅食#比格犬受害者联盟#老板同事在天堂 引流标签打得好,主题热度低不了。当晚,他已陆陆续续收到几个评论: [狗狗教教主]相亲的问题不着急,先看看你家小比。 [一帘幽梦]小伙蛮帅的,条件也不错,74年的姐姐你考虑吗? [感性母蟑螂(备孕108胎)]兄弟们,我也想练成贴主这样,请问有没有男士健身群,就那种会爆照发腹肌照的群,就分享嘛。但我最近喝太多中药了,所以看起来有点像女生,希望各位兄弟不会嫌弃我。 发贴效果看起来还不错。孟惟深给回贴的网友们挨个私信打招呼,要狗的发了狗,要联系方式的发了联系方式。 奇怪的是,到第二天夜里,他还没收到任何私信回复。 女性在择偶方面要更含蓄谨慎,他对此完全表示理解。而且距离春节还有一两周时间,他预计自己肯定能上交差,也不着急这一两天的。 孟惟深怀着乐观的心境,没再死盯自己的相亲贴,转而开始在小地瓜软件学习自制寿喜锅。 孟惟深按照教程煎了一小块黄油,又往锅里倒入小半盒肥牛片。锅里的粉白肉片还未发焦,软件忽而提示他收到了陌生人消息。 [小奶猫]老公老公,你好可爱惹,简直素我的天菜!我想加你的联系方式,以后随时可以面基,吸吸~ 大色丫头果然闻着味儿就来了,一上来就叫老公还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出于礼貌,孟惟深还是回复了对方的消息:谢谢,你头像的猫猫也很可爱。 对方秒回过来一张图片。图片内存可能太大了,厨房信号也不佳,加载半天都只显示出一串灰色的loading符号。 孟惟深点开图片,耐心等待加载完成。 煮沸的寿喜锅底散发出甜而腻的肉香,秦始皇已然闻见香味,贴着厨房门嗷嗷大叫。孟惟深刚要呵斥死狗,手机屏幕上赫然加载出一张男性shengzhi器照片。 孟惟深猛地哆嗦,手机就滑入了沸腾的寿喜汤锅里,接受数秒钟的高温煮沸消毒。 他手忙脚乱一番,终于用筷子把手机捞出来。 高温消毒后,手机依然坚挺显示着原画面。孟惟深头一次恨自己手机质量太好。 第11章 天赋型尴尬选手 接下来的几天里,各种性别男性取向男的用户信息填满了孟惟深的私信。他仿佛误闯公共澡堂,免费获得无数个男性生/殖器鉴赏机会。 他对于男同群体的开放早有耳闻,但也没想到能开放到这个程度。这群哥们简直拿下身照当打招呼方式,照片中的玩意还长得还奇丑无比,也不知道能起到什么感情促进作用。 ……不是哥们,说好的女性用户居多呢!什么姐姐妹妹都是男同的谎言! 孟惟深怒而卸载小地瓜软件,世界终于回归相对的清净,只剩秦始皇不分昼夜的歌喉展示。 邝葭离职后依然没改领导陋习。他发贴不到一周,邝葭就来找他吃饭,顺便询问他的相亲进展。 孟惟深的相亲进展为0,十分之心虚,也只能老实汇报情况。 邝葭听闻他的私信已然变成男同银趴窝点,也觉得离奇,决定亲自视察他的小地瓜id。 经过此番工作视察,邝葭对他发了通大火:“那我问你!孟惟深你选照片不看氛围的吗!氛围!” 孟惟深迟疑道:“我选的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第一张选了他去帝国理工当交换生时的他拍,对面街在搞lgbt运动,背景里彩虹旗飘飘。 第二张选了健身后的对镜拍,刚练完的身形线条会格外分明些,颇具欺诈性。 第三张选了孙燕姿演唱会的他拍,所有人都穿得严严实实,画面看起来最正常了,他至今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邝葭懒得跟他废话,夺走他的手机,唰唰删掉他发布的所有照片,叫他老实上传自己的工牌照和硕士毕业照,标题注明“直男,同性勿扰”。 邝葭的改造确实有效果。当天夜里,孟惟深就收到了几条新的回复,对方主页里都是考公学习日常和玲娜贝儿照片,性别大概率为女。 [秋筠]贴主看看我,我在帝都从事hr工作,今年27岁,近期有结婚打算。感觉贴主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能问问贴主具体家庭情况吗? 孟惟深诚实回复: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了,我没怎么见过我爸,一直跟我妈生活。我妈是高中语文教师,目前退休返聘中,收入还行,就是性格比较要强。 他迟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复,以为相亲贴要从此糊透,于是忙活着给狗搓澡去了。 洗过澡的秦始皇半夜竟然悄无声息的,一声不叫了。孟惟深本来已经挨上枕头,心底怎么也不踏实。他走出卧室查看情况,果然撞见秦始皇在喷射呕吐物,绿色的粘稠星点飞满沙发、狗窝和茶几。 秦始皇曾经是糖尿病实验用犬,身体本就大小毛病一堆。孟惟深一刻不敢耽搁,连夜抓狗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挂水。 什么相亲贴,什么男铜银趴,自然被他抛在了脑后。 待秦始皇的病情稳定下来,孟惟深也感觉浑身骨头要散架,上截接通不了下截。他瘫倒在宠物医院的长椅上,终于有空查看小地瓜软件。 屏幕下方竟然蹦出999+新消息红点。 孟惟深吓得赶忙坐直了,又做了一通心理建设,方才点开相亲贴详情。 一千多条评论里,两个热评的点赞量甚至比他贴子的点赞量都高。而且热评之间已然开始隔空打架: [弗洛伊德]姐妹们找对象要擦亮眼睛,不要觉得贴主条件很好自己能捡漏。单亲家庭的男性多半心理变态,尤其贴主妈妈还是高中老师这种高危职业,贴主有恋母情结都是寻常事,别忘了杀人犯吴谢宇也和贴主原生家庭情况很像,由控制欲极强的教师妈妈单亲养大。 [女生只悦己]真有人相信贴主的话呀,贴子明显给诈骗软件引流的。过几天贴主就会开始推荐相亲软件,号称有高质量择偶资源,0门槛入会,再一步步哄骗你花钱办会员,花钱买帅哥美女的联系方式,结果都是假的。我在街道办工作,这种诈骗套路见太多了。 网友自发组成人民审判庭,开始网络断案。围绕孟惟深到底是杀人犯还是诈骗犯的问题,两拨人简直吵得不可开交。 孟惟深简单浏览一遍评论,感觉头都要炸了。他想解释自己既没杀人也没诈骗,他是狗狗的好朋友,公司的好员工,又不知该附上什么自证证据,索性选择第二次卸载软件。 等邝葭第二次来视察工作,孟惟深已经被热心网友举报禁言,七天不能在小地瓜发布新消息,刚好卡死在过年的时间点。 眼见孟惟深的节前相亲工作以大失败告终,邝葭有火都不知道该往哪发,只能扫射性辱骂一切人: “孟惟深你不会说话就闭嘴,一张嘴就要惹人生气!当然了,爱看情感贴的网友本来也是傻叼居多,就喜欢造谣和多管闲事!小地瓜软件更不是好东西,天天搞暗广引流,害得正常人也要被怀疑!” 孟惟深连忙安抚对方:“没关系老大。我可以在小地瓜重新注册一个新号,或者多换几个平台广撒网。” “算了吧,你太笨了,不适合玩互联网。现在的网友都反诈意识过剩,肯定觉得你是装笨诈骗。” 第13章 “我还能怎么办?” 邝葭细细思索许久,重新替他制定了相亲方案:“你先走最传统的路子,靠熟人介绍吧。” —— 孟惟深很感谢邝葭愿意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就是介绍的这位闫存蕊女士艺术家气质过浓,总是在说他听不懂的话,让他感觉非常不自在。 年前,闫存蕊非要问他最喜欢的文物的是什么。孟惟深冥思苦想一番,回答: “四羊方尊吧,就是四个羊头的青铜器,长得方方的,用来放酒的尊。反正好看的青铜器不是祭祀用就是放酒用。” 闫存蕊夸张地用指尖鼓掌:“my god小孟,很高兴你也喜欢文物,并且有自己的见解。” “其实就是中学历史课本上的插图,我稍微有点印象,在青铜器与甲骨文那一课里印刷的。” “小孟你脑子太好使了,十几年前学的东西都记得。你记忆力好好哦,我真的好崇拜学习好的人。” “一张插图而已,倒也不算难记……” 闫存蕊随之抛出重头戏:“除夕有场西周主题的拍卖会,主办方手里有一批青铜酒器,成色都相当不错。怎么样,你这么懂青铜器,不如跟我一起去吧?” 孟惟深本来以回家过年为由推辞了。远在天边的孟立蓉却仿佛产生心电感应,当晚给他布置任务: “孟惟深,今年过年你就不要回家了。你大姨小姨小舅他们三家人春节假期要去首都旅游,你负责接待。” 孟立蓉是家中大姐,她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最小的弟弟。孟惟深俩姨妈结婚后又各自生了两个妹妹,耀祖小舅去年结的婚,老婆刚生下独苗小耀祖。这意味着老孟家浩浩汤汤的十几号人同时登陆帝都,蝗虫过境也不过如此。 统计亲戚人数比高数题都难,孟惟深已然开始头痛:“什么意思,你不来吗?” “我要给你攒钱买房,哪有钱旅游,你不知道北京的房价有多贵吗!”孟立蓉骂他,“你小舅带孩子不方便睡酒店,他们一家借住你的房子,没问题吧。” zly “你疯了,妈!就一张床要挤四口人,你让我睡狗窝还是睡人老婆边上?” 孟立蓉好像做出退让:“那你就负责给他们订酒店和旅游门票,好好当导游。你也在北京生活十年了,要显出大城市精英的气质,别在你姨你舅面前给我丢脸。” “不行,出钱可以,但我绝对不跟他们一起旅游,我连那几个表弟表妹叫什么都快忘光了。”孟惟深大脑紧急运转一番,还真让他想出一个歪招,“我春节假期都要跟相亲对象约会,没空。你不是催我快点结婚?” 如他所料,孟立蓉把他的婚恋问题视为头等大事,重要程度略高于面子问题。母亲果然拿他没辙,只小声嘟囔了句“记得给我看看女生的照片”。 于是托闫存蕊的福,孟惟深摇身一变青铜器研究专家,随对方共同出席西周主题的跨年拍卖会。 为了不给闫存蕊丢脸,孟惟深特意从年终奖里匀出一笔巨款,购入某(营销号称)老钱风品牌羊绒西服和大衣。原先的运动手表肯定戴不出去了,他又去租了一块款式年轻些的机械表。头发也喷了几层胶,额前的碎发统统抓到脑后去。 然而当天闫存蕊就穿了身快销品牌的红色连衣裙,甚至蹬了双白色球鞋,唯独手中拎了只小巧的爱马仕kellydoll,真老钱的松弛感已尽数体现。她说是拍卖会租下的四合院临近什刹海,穿球鞋方便漫步帝都中轴线。 两人约在宋庆龄故居碰头,闫存蕊自然而然挽上他的手臂。孟惟深绷紧起半边肩膀,西服袖口却划出几道褶皱,让他浑身不自在起来。 “小孟,你今天穿得很不一样哦。你穿这身很好看,让我很惊喜。”闫存蕊替他理顺了袖口的褶皱。 “男孩子要对自己好一点,都应该准备一两件过年战袍。” 孟惟深对闫存蕊显出矜持的微笑,时刻注意笑不露齿,尤其要藏好那颗外突的虎牙。 闫存蕊笑得一直弯腰,险些没喘过气来:“小孟你说话太有意思了,我真喜欢听你说话。对了,等会你有什么看中的宝贝,一定要跟我说,别客气。” 孟惟深简直无法想象,一件上古青铜器皿陈列在他的出租屋里会是什么样子。估计迟早要沦为比格犬的磨牙玩具。 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小幅度点头:“我尽量挑和历史课本里长得像的,长得像的应该是真货。” “我特别喜欢学习好的男生。”闫存蕊看他的眼神能拉出丝来,“我的初恋男朋友,就是你的清华学长。他家里很穷,来找我约会都骑自行车,从清华骑到我家,足足十几公里呢。我们当时也总在什刹海边漫步。” 孟惟深努力想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哦哦是我学长,意思就是比我先入学的人吧。骑自行车,意思就是没打出租车吧。” 闫存蕊朝他忽闪几下假睫毛,孟惟深感觉浑身黏满了对方掉落的假睫毛,又痒又刺。 孟惟深正想假装看表抽出手臂,耳旁忽而传来一阵叽喳的响动。他听着有些耳熟,总觉对方说的是他家乡的口音。 他循着响动的来源,就见南锣鼓巷的方向涌来一家子游客,带娃的,拎包的,吃稻香村的,混乱中又维持着诡异的秩序。领头的男人大冬天就穿件立领夹克,忙着钻研手里的纸质版北京地图。 ……坏了,这领头的蠢蛋怎么越看越像他小舅呢! 两拨人越凑越近,即将擦身而过时,他小舅先开口了:“嚯,真巧啊,这是惟深吧!我正要打电话问你呢,今晚你帮我们订哪的酒店了?” “老舅好。”孟惟深的笑容僵死在嘴角。 “你妈说你找女朋友了,所以这是陪你丈母娘逛街呢?咱亲家真不错嘿,打扮得挺显年轻!” 闫存蕊脸黑了一遭又一遭。 孟惟深人生中经历过无数尴尬事件,依然输给了天赋型尴尬选手之老家亲戚。 他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只想原地去世。 “姐姐,我消失一会儿,你千万别等我,你快去拍卖会现场吧。”孟惟深语气尽可能放得真诚,“我今天从地铁站骑过来的共享单车忘记锁了,真的,我得去锁个车,先不说了,马上又产生新车费了。” 第12章 地地道道又嫡嫡道道 姜然序对野鸭子的许愿成真了。 在胡同里穿贵价西服狂奔的精英男,他一生都难以遇见一次。 姜然序宿醉的脑子里蹦出几种可能: 第一种,孟惟深是京城首富的隐藏嫡长子,为反抗家族联姻安排,毅然选择逃婚。 第二种,孟惟深是神秘跨国特工都市枪王之王,正在被敌军精锐部队追杀。 第三种,孟惟深是快穿系统金手指主角,需要完成攻略清冷病弱美人医生的世界任务。 姜然序说:“孟惟深,你在躲谁吗?这里离什刹海已经有段距离了,放心吧。” 孟惟深总算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连忙从他身上弹射退开,对他挂起一点拘谨的微笑。 “抱歉,姜医生。我光想着躲我亲戚和我相亲对象了,耽误你的事了吗?” “没关系,我今天也很闲。发生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对于孟惟深这种天赋型尴尬选手,现实有时候会比套路小说更魔幻。 两人倚在一排闪烁的电箱底下,孟惟深负责陈述他的倒霉除夕节经历,姜然序负责替他想解决办法。 姜然序暗自担忧被孟惟深闻见身上的酒味儿,期间特意往胡同的通风口晃了晃,顺便摘除了肩上粘附的红漆碎屑。好在孟惟深丝毫没有察觉。 “我大概清楚了。走吧,先想办法解决你的亲戚们。”姜然序顺势道,“但也不用着急。隔壁胡同有一家子卖糖葫芦的,比景区卖的好吃,可以先去看看有没有营业。” 自他们相遇以后,人生终于出现转运的迹象。卖糖葫芦的店面除夕不打烊,也不需要排队,正在出售刚出锅的冰糖草莓。 孟惟深撕开纸袋,冰糖已凝固成坚硬的透亮外壳,略微反光,衬得水果呈现出心脏般鲜艳的红。 孟惟深没急着咬最上边一颗草莓,玩笑道:“我可以吃吗?你建议过我少吃甜食。” 姜然序说:“每个口腔科医生都会这样建议你。但我今天休假,建议暂时失效。” 孟惟深对他笑起来,露出一排牙齿。 两人边走边聊。姜然序问:“说说你家的事情吧。你的意思是,你妈让你负责给所有亲戚订酒店和门票,但她自己却省钱不来?而且,你那帮亲戚竟然也没什么表示,闷声占便宜?” 孟惟深咬到包裹冰糖壳的草莓尖,心情看起来舒畅多了,“我妈确实催我好几次了,但我还没付钱呢。就随便给他们找了个北京三日游攻略,景点全是故宫天安门鼓楼什么的。” “要我说,你给他们安排一个垃圾旅游团拉倒,标榜几百块环游北京的那种,又省事又便宜。当然了,我一般都不会这样做的,只是因为你的亲戚有些烦人……” 第14章 姜然序正忧虑会不会毁坏自己在孟惟深心里的美好形象,猛然发现对方已经跑没影了。 原来孟惟深已驻足在一家门店前。观其破烂的招牌,发黄的价目表,外放慢脚短视频的大爷,勉强能判断出这是家小型旅行社。 孟惟深趴在桌上,拿圆珠笔快速输出一串串数字。姜然序反而有些迟疑了:“这是在干什么?” “在填我姨妈姨爹小舅舅妈表妹表弟们的身份证号和电话号码。”孟惟深头也不抬,“大爷,我要给这拨人报名北京郊区三日游套餐。对,就是最便宜那个,去密云水库和野长城的。” 姜然序暗自震撼于对方惊人的执行力。难怪孟惟深能和前领导建立深厚的打工友谊,他也很愿意给孟惟深当领导。 姜然序不忘在旁讲价:“大爷,我们一次给你拉这么多人头,可以讲讲价吧?或者我们先付两百的定金,后续的费用你跟这拨人去要。” “定金三百。”大爷单手抽走他们填的报名表,又唰唰划到新的短视频,目光依然黏在手机屏幕上,“付完记得叫他们来店门口集合,今天会安排大巴统统发走。” 三百块发走一车亲戚,套餐性价比超过他们口腔门诊的三十块洗牙活动。他们和大爷当场成交。 “现在去解决闫存蕊,你把拍卖会地址发我。” 姜然序一提到拍卖会,孟惟深就明显紧张起来,先整理起几层衣物重叠的袖口,又拽紧了衬衣间的领带。 孟惟深不敢轻易去碰定过胶的头发,向他求助:“等等,我的衣服没问题了吧?你再帮我看看,我头发乱了吗?” 姜然序觉得好笑,伸手将对方额前散落的几绺头发重新捋上去了,刚好能看清楚前额和眉弓之间连贯的弧度。 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亲吻的冲动诞生了。 姜然序凑近了对方的额头。但他即刻意识到,孟惟深足够高挑了,自己更可能亲吻到对方的鼻尖,离嘴唇仅一步之遥。 这样似乎进展太快了。 —— 孟惟深眼见姜然序略微俯身下来,又停顿在离自己极近的位置,脑海里产生几团迷茫:“怎么了?是不是我脸上有东西?” 姜然序似乎怔住了,过了阵子才抽回放在他发丝里的手指。干掉的发胶没能起效,他的额发重新垂下来,在视线中划出几道突兀的黑线。 “你的睫毛,掉在脸上了。”姜然序有些迟缓摊开手,向他展示指尖上一小根细微的睫毛。 “谢谢,现在没有了吧?我们走吧。” 孟惟深没能跨出半步,姜然序再度迫近而来,这次直接捧起了他的腮边,示意他不要乱动。 “等等,你的头发乱了,我先帮你整理一下。” 姜然序指间的温度偏冷,指骨分明,触感让他联想起口腔门诊里的金属器械。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对方触碰他的额角,然后穿过他的发梢,的确是在帮他打理头发。 他似乎已习惯与姜然序近距离接触,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但与往常的看牙经历又不太一样,姜然序今天没戴医用口罩,鼻息与他纠缠起来。他有些呼吸不畅,目光总要落在对方存在感极强的唇峰。 姜然序适时收回了手指,“弄好了。你大可以自信一些,你身材比例很好,完全能撑得起这套衣服。” “……谢谢你姜医生,我知道夸奖患者是牙医的职业习惯。”孟惟深依然紧绷着脊背,让自己尽可能显得挺拔。 对方瞥他一眼,继而道:“再说了,闫存蕊平均每三个月给她儿子换一个后爹候选人,你也不见得能撑多久。你不会把拍卖会当成相亲的重要考验环节吧。” 孟惟深怀疑闫存蕊在口腔门诊拖欠过医药费,或者缺过什么大德,才会招惹到姜然序这么温和的人。他决定以后要尽量少提闫存蕊:“跟她没关系。其实是我没参加过拍卖会,就看过网红两公婆在拍卖会上装阔的视频,我不想跟他俩一样闹笑话。” 姜然序面上从容:“小型拍卖会而已。你跟紧我,只要参加过一次就不会紧张了。” 拍卖会的选址位于一处私有四合院,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位置,院子占地却丝毫不显拮据,形状端正,中轴对称。东家在细节装饰上同样下了心思,进门的影壁墙和院内走廊刻了仿古雕花,院中的紫藤架和太湖石都为衬托一棵银杏而生。银杏是岁月的见证者,生命比它见证的任何人、任何朝代都要久,树干足足有成年人腰围粗细,生出的无数枯枝如墓碑般直指向天际。 北京的冬季干燥而凛冽,气候并不宜人。收藏家们都躲在主院里闲聊,闫存蕊也不例外。 姜然序先他一步进屋,接过服务生呈来的酒杯。不等邀请,便占据了闫存蕊旁边的位置,碰了碰对方的酒杯壁:“今天的主办方品味不错,葡萄酒很正宗。” 闫存蕊难得沉着脸,目光穿过姜然序的肩头,有意无意地落在孟惟深身前。孟惟深仿佛被美杜莎盯过,步伐停滞在原地,没敢找位置坐下,也没敢接服务生的酒杯。 她还未开口,前排好信的老头率先来凑热闹: “哎哟喂存蕊,你今天超规格了吧,一次就带俩‘朋友’来玩儿?” 老头造型像唐僧,头顶肥沃的土地里生不出一根苗苗,手里还盘着两条沉香串儿,看起来油脂相当饱满。但两边腋下各夹了条蛇精妹,疑似佛心不正了。 姜然序当老头是空气,喝下半杯葡萄酒,又问闫存蕊:“姐,拍卖会怎么不叫我?我就住附近,过来很方便。” 老头硬要插话:“附近?有多近?你住故宫啊。” 见闫存蕊别过脸去,兴致寥寥的样子,姜然序终于接茬:“那倒不敢,我住什刹海。” “北京人?你口音可不明显。爸妈都是外地人吧,你08年奥运以后才拿到户口?” “我确实不算正儿八经的北京人。”姜然序似乎陷入了思索,又叫服务生斟了杯酒,才继续道,“我太爷在民国刚成立那年才迁来北平。他是正妻生的独子,但他娘过世得早,他爹又二娶了新的正妻,我太爷从此失去土地继承权,一路流离到了北京,做倒卖海产的生意。建国后我爷继承了他的海产门店,正赶上公私合营,他就去国企当采购经理了。到改革开放之后,我爸才重新把老店经营起来。” 老头的眼角跳了跳,“民国元年?比我爷爷来北京的时候还早几年。你必须算北京人呀。假北京人都是千禧年后才拿户口的。” 姜然序附和状点头,话锋一转:“噢对了,我妈应该能算北京人吧,她祖上是八旗贵族,跟皇太极一起进关的。到我太姥爷那辈,还有世袭的爵位呢,俗称铁帽子王。是的,我其实有旗人血统,但身份证上登记的是汉族。也无所谓了,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现在我只是一位平凡的医务工作者,惭愧惭愧啊。” ……什么叫老北京的松弛感,old money的privilege! 姜然序这纯正老北京格格血统,地地道道又嫡嫡道道,让全场的清朝老僵尸们为之一振。 孟惟深面上也显出几分茫然的崇拜。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闫存蕊的目光仍然锁定在他身上,他额前渗了层冷汗。 “小孟,那你呢?”闫存蕊平淡道,“我以为你要和你亲戚回家过年了呢,怎么又招惹上姜医生了?” 第13章 演的吧? 孟惟深承认,他没有做好相亲的准备,他去相亲只是为了满足母亲对他的期望而已。 他甚至对于结婚都没有很清楚的理解。他唯一想清楚的是,如果结婚意味着要和一个人共度一生,这个人绝不能是闫存蕊,他跟对方共度的每一秒都呼吸困难,好像被强行丢进海里的淡水鱼。 在他踌躇之时,姜然序已抢先回答: “他是我弟弟,也是北京人。” 闫存蕊对孟惟深投来求证的眼神。孟惟深无法张嘴解释,他和闫存蕊同一时间得知自己的身世。 闫存蕊困惑道:“……你弟弟?表弟还是堂弟啊?你俩明明姓氏都不一样。” “他是我妈二婚生的弟弟。我俩都随父姓,传承中华传统姓氏文化。” “等等,怎么又一个二婚的?” “没办法,我家还有二婚传统。”未等闫存蕊的思路转过弯来,姜然序继续道,“对了姐,你研究文物的,肯定也懂历史。我刚好有个问题要咨询你:现在我妈家里有爵位要继承,我和孟惟深谁才是有继承权的嫡长子?” 闫存蕊果然被绕进去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任正非呀,毕竟我还没二婚呢。” 眼见服务生又要给姜然序斟酒,孟惟深决定不再迟疑,他冲去拽起姜然序,一路带离拍卖主会场,穿过雕花长廊,安顿在当作休息室的东厢房里。 孟惟深仔细观察一番姜然序的状态,总觉得对方脸色分外苍白,脖颈边还沾染着酒精的气息。他担忧道:“姜医生你喝多了!你不能再喝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第15章 姜然序凝望向他的眼神复杂,欲语还休。他以为姜然序还要继续胡言乱语,对方却顺势倾身下去,手背撑着额头,很勉强的样子: “对,会场的酒度数太高,我喝醉了。抱歉,给你丢脸了吗?” “不是,其实你不用为了我跟他们喝酒。我自己能应付,我都做好准备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平常都不喝酒,不太适应,现在我可能有点儿酒精过敏,头很晕。” 孟惟深越发愧疚了。他把大衣脱下来,严严实实地罩在姜然序肩上,“你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 姜然序忽而握住了他的三根指尖,动作自然且有分寸。孟惟深停顿下步伐,“去和闫姐交代清楚。” “你真的会回来吗,我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放心吧,我会送你回家。” 姜然序对他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指尖。 —— 拍卖会提供的葡萄酒顶多十度出头,口感回甘,是值得品鉴的好酒。姜然序本想过把免费的瘾,胃里造反也无所谓。都怪孟惟深太笨了,害他痛失品酒良机。 而且,除夕的午后更难打到车了,尤其在遍布禁停区的景点附近。两人加价也没打到车,孟惟深就着急忙慌地把他拉上了地铁——一个病菌交叉感染的重灾区。 但笨也有笨的好处。孟惟深对身体接触不怎么敏感,姜然序大可以更放肆一点,先表演醉酒后的昏昏沉沉,趁孟惟深揽过他的肩膀,他便顺势倚在了对方怀里。 若不是仅剩的良心作祟,他就该装睡躺对方腿上去了。 平日里的晚高峰时段,今天地铁上空得仅剩戴红袖章的乘务员,和穿堂而过的暖风。 两人占领了一整排空座椅,一整节空车厢。 不用和陌生人肢体接触,也不用忍耐混杂的气味,姜然序感觉还算舒适,胃里穿刺的滋味也缓和了几分。 姜然序仔细感触着贵价西服的柔韧质感,“你今年过年不打算回家了?” “我不想回家。”孟惟深紧锁起眉头,“我妈肯定要问我相亲进展。但我刚刚拒绝了闫姐,回家也是惹不愉快。” 为表现自己的分寸感,姜然序自然不会过问对方和闫存蕊的谈话内容。他暗自庆贺,“结婚需要经过谨慎考虑,总不能因为催婚就和不合适的人凑合。” “那你呢,你不回什刹海的家吗?” “不想回。”姜然序简短答道,给孟惟深留下无限的脑补空间。 “……原来有钱人也会不想回家吗。” 孟惟深的语气变得很小心,好像害怕触碰到他的心理创伤。 孟惟深竟然把他在拍卖会上说的鬼话当真了,而且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家庭伦理大戏。姜然序觉得好笑,面上依然平静:“有钱人的家庭情况才复杂呢。他们心里都只有钱,没有感情。不提也罢。” 叫停的原因是他暂时没编好后续。 有钱人能有什么心理创伤?有钱人总不用承受父亲生意失败后的高压气氛,随时担忧劈头砸来的家具;也不用和整条胡同共享公共浴室,冬天头发里凝满冰碴子,再跑二百米回家。缺钱当然比缺爱恐怖多了。 孟惟深也表现出超高的情商,不再过问有钱人复杂的家庭情况,转而将他搂紧了些。 地铁晃悠了近一个小时,才从西二环抵达北五环。 已近傍晚,街边的光线反而比白日更为充足。行道树绑的霓虹亮起来,小区铁门挂的灯笼亮起来,居民楼窗台的晚灯也亮起来。节日的暖光极具渲染力,寒风抽身而过,也沾上了几分暖意。 两人循着暖光,从地铁口走向住处。临近居民区,空气里渐渐填满年夜饭的气味,熏酱,蒸煮,黄焖,爆炒,白灼……就算见不到实物,也能想象到菜式,想象总能和童年记忆重叠起来。 孟惟深提出要请姜然序吃年夜饭。姜然序刚经历宿醉的难耐感,其实对吃食兴致不高,架不住对方的盛情邀请,也跟着进了最近的涮肉店。 但孟惟深很快领悟到,要当西服精英男,就要抛却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以及铜锅涮肉。 蒸腾的荤腥味儿里,孟惟深先卸下了大衣,正犹豫要不要脱西服,送肉片的大姨飞驰而过,他只感觉身侧一凉,袖口就沾上了点点血水。 孟惟深干脆把西服和领带全脱了,统统存在木篓里防止串味。身上只剩一件打底的衬衣,又开了两颗扣子,总算全身心都松懈下来。 铜锅底下烧了新炭,赤红的火苗尚且束缚在黑碳里,未烧到沸点。锅里的小气泡沉在水底,水面的干香菇和红枣片悠然漂浮着。 等待开锅的间隙,他们拿了两只热露露代替酒水。 孟惟深跟姜然序碰杯:“姜医生,祝你早日当上门诊部主任。” “低声些,不要被我们谭主任听到了。”姜然序戏谑道,“你的祝福太超前了。我还能说什么,祝你早日喜结良缘,美满完成人生大事?” “算了吧,你还是祝我今年不要被裁员吧。我根本没做好结婚的准备,我其实不该去相亲,今天我已经和闫姐交代得很明白了。” 姜然序一只手撑着下巴,似乎在细细打量他,“结婚确实需要好好准备,不用太过着急。你为什么不先尝试谈恋爱呢?结婚是恋爱循序渐进的结果。” “恋爱不需要做准备吗?” “恋爱只需要一种瞬间的感觉。” “什么瞬间?” “很多种瞬间。就比如,手表警报心率过速的瞬间。”姜然序说。 孟惟深愣愣地看向租来的机械表,擦了擦表盘上凝结的白雾,玻璃盘里的指针即将走到夜间八点。 他决定明天就换回电子手表。 春晚开场,柜台上的液晶电视离他们有段距离,只能看见一团番茄炒鸡蛋在屏幕上晃悠。歌声话语声传来,也只剩一串模糊的杂音。 看节目不如吃肉。肉片切得极薄,在沸腾的白水里涮过几道,待红肉色褪去,肉片略微卷边,就可以吃了。白水锅底没有多余的调味料,将肉片的鲜味保存得很好。 两人拿春晚当背景音,吃了最漫长的一次年夜饭。待到店铺准备收桌打烊,方才收拢筷子。 孟惟深送姜然序到了楼下,寻思自己还能赶上地铁末班车,姜然序却凑近而来,往他大衣口袋里放了张薄薄的卡片。 孟惟深茫然地摸到卡片,研究起卡面的logo,发觉这其实是对方车的卡片钥匙。 “你今天没有喝酒,可以开我的车回去。” “谢谢,我会尽快还给你。” 姜然序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腕,牵引他将卡片钥匙收回口袋里。直到他松开卡片,对方仍然没有放手。 姜然序突兀地问:“孟惟深,你难道很害怕欠我的吗?” 孟惟深听见自己心房颤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回答:“我没有。” “很好,那就不用着急还我了。” 姜然序放开了他的手腕。 第14章 姜太公钓鱼 跨年夜里,姜然序考虑过要开瓶好酒,庆祝今天取得的重大进展。但转念一想,孟惟深只是拒绝了相亲对象中的一个,两人之间还是模模糊糊的老样子,也算不上有什么进展。 不知是他除夕前一天喝得太狠,还是年前的病一直没好全,明明睡前克制了喝酒的念头,却又在上腹的绞痛中清醒过来。 姜然序浑浑噩噩地摸索到盥洗台,拧开水流,把胃袋翻过来呕吐。 酸苦的气息在胃里点了团明火,从脏器灼烧到咽喉。呕出去腐蚀的胃液,留下剧烈的灼痛。 胃液里还混杂着没消化干净的食物,尽管流水很快冲净了秽物,仍勾起许多恶心的念头。 强迫念头一旦产生,姜然序便要沦为它的奴隶。他不受控制地开始清理整间房间,确保每个角落都不会留下呕吐物的微分子,然后就是冲澡,直到耗光热水器的库存。 天色蒙蒙亮起,姜然序终于在极度困倦中停下来,刚倚上床沿,就陷入沉沉的睡眠。 姜然序到午后才醒,胃里的恶心欲依然未消,反而越发难耐了。上腹似乎仍攥着团横冲直撞的明火,已将胃壁烧了个窟窿,疼痛放肆跳动着。 他又吐过一次,这次胃里只剩一点可怜的胃液,倒是不算脏。但头脑跟灌了铅似的沉,又凿墙似的头疼,他在盥洗台前弓着上身,用力压了压太阳穴,等待一阵耳鸣过去,方才能直起身了。 姜然序意识到自己在发烧,于是找出上次吃剩的退烧药,准备抠两颗吞了。又想起空腹吃药的一串副作用,连忙把昨天在涮肉店打包的面片和生菜扔锅里煮了,加两勺盐一勺酱油,当作大年初一的午饭。 素面碗刚盛上桌,玄关处的监控屏忽而亮起,响起公式化的呼叫铃声。 楼道口的监控画面里,竟出现了孟惟深的脸。 姜然序心下一惊。对方又按了第二次铃声,他才确定自己不是病出幻觉了,正迟疑要不要解锁门禁,对方已跟随其他住户一起进了楼道口。 第16章 怪毛病作祟,姜然序滋生了极端的领地意识,不能接受家里出现任何外人。 “家”应当是一尘不染的净土,是完全的私人空间,让他得以全身心的松懈。任何外人的到来,都可能残留病菌、尘土和皮屑,他不能忍受这些污染物在家中扩散开来。 他曾经短暂交往过的前任,同样干过突然登门的事儿,不过目的是为了查岗。 一通哐哐砸门过后,他只打开一丝门缝,探出酒精喷雾,往对方手上喷洒数次。 姜然序问:“除开门板,你刚才还摸哪儿了?自己喷一遍。” 前任搓掉手背上的酒精,在门外骂起来:“姜然序你疯了吧!你这么讲究,我真怕你做之前要戴三层套,做完了家伙事还得泡酒精里消毒!” “你的建议挺好的。”姜然序平静道,“消完毒了吗?有事就在走道里说吧,不要踩到门槛。你的鞋也很脏。” 实际上,他前任无需担心遥远的上/床问题。他连最简单的肢体接触都感觉毛骨悚然,在他眼里人人都是恐怖的病菌携带体,无论富贵还是贫穷,美丽还是丑陋,谁也不例外。 ……但对方当然不能理解他的怪毛病,宁愿坚信他是在家里私藏了小三。 经此劫难,姜然序认定自己根本不适合进入亲密关系。干脆回归单身,也做好了一辈子单身的准备。 至于孟惟深,其实算一个意外。 ——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来者很有礼貌,有规律地敲三下门,便会停顿阵子,没有等到回音,再继续敲三下门。 姜然序决定做一个试验。 他将玄关处的酒精喷雾收进口袋,再拧开门锁。 “祝你新年快乐,姜医生。” 孟惟深今天穿得休闲,套了件宽松的以太蓝冲锋衣,牛仔裤包裹的双腿显得格外直溜。头发也没上胶,刚被冷风作践过,有几绺卷成了圈形。 姜然序在心底思忖:你鞋干净吗? 他说出口的是:“新年快乐,先进来吧。” 姜然序已做好应对精神问题的准备,紧盯着对方的鞋底踩上门槛,又踩上玄关的地板。 离奇的是,他并没因此产生反感。孟惟深总是一个意外。 “你家里收拾得真干净,都见不到什么杂物。”孟惟深有些拘束地停在玄关处,“有鞋套吗?” 姜然序备的新拖鞋终于派上用场。他又摸索到口袋里的酒精喷雾,暂且没派上用场。 “来还车的?” 孟惟深将卡片钥匙放在茶几上,点头道:“而且你昨天喝醉了,我得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姜然序仍在胃疼,但十分想笑。他稍微控制了表情:“谢谢你。你对我真好,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孟惟深可能头一次得到如此做作的夸奖,也有点扭捏,目光游离开来,关注点又落在他没动筷子的午饭: “你中午就吃素面吗?” “一个人不太好做复杂的菜,凑合吃吧。已经习惯了。”姜然序继续维持人设,“其实我做饭水平还不错,等你下次有空,我可以……” 然而孟惟深丝毫没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就把手里拎的新年礼盒端到他面前来。 礼盒里是一排淡干海参,野生的,食指粗细,表皮泛着细腻的哑光,看起来售价不菲。 “谢谢你昨天替我解围,还借我用车。这个礼物你一定要收下。”孟惟深跟他献宝,“海参是我老家特产,吃着对身体好,尤其适合男人吃。你以后可以泡面条吃。” ……姜然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据他所知,这玩意主要管壮阳功效。他不知道自己吃来干嘛,又不可能把孟惟深抓来测试效果,难道浪费在自我解决上?简直和对方建议的泡面条吃法一样,属于暴殄天物。 姜然序表现得高风亮节:“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而且我身体素质还不错,没必要大补。” “你也可以拿去送给你们主任。”孟惟深还想硬塞给他。 谭主任的女儿都结婚了,他退休后只有搞钱的兴趣,没什么重振雄风的兴趣。 姜然序深深呼吸几次,给礼盒重新套上包装袋,塞回孟惟深怀里。他又头疼得有些厉害,还产生了耳鸣的余孽,体温肯定低不到哪去,他应该送客了。 “你昨天说过,不会害怕欠我什么。那就不要随便给我送东西了,你自己拿回去吧。” 孟惟深却抛开了礼盒,顺势拽住他的袖口,往上一捋。腕间的手表同时传来震动提示,姜然序顿时产生不妙的预感。 孟惟深瞳仁里倒映出一簇紫光,眉头随之锁起来:“你生病了,姜医生。” 表盘闪烁着恐怖的深紫画面,提示佩戴者生命体征异常,心率、呼吸频率、手腕温度都比平常要高。 姜然序心想,电子表真不是个好东西。平常只能当个时尚废物,关键时刻又净给人丢脸。 —— 孟惟深重新点了一份乌鸡参汤外卖。 姜然序对中医那套食疗法不懂也不信,他理解的退烧方法就该吃药然后蒙头睡觉。架不住孟惟深的强烈要求,他还是吞咽了小半碗汤水。 胃里沾不得荤腥味儿,喉间又隐约泛起酸苦的气息。孟惟深还要监督他喝完,姜然序感觉有些勉强,先放下了勺子:“我可能得流感了,你最好离我远点儿。” “我下半年得过流感了,有抗体。”孟惟深严肃道,“你年前也得过流感了,怎么总是生病呢?所以你还是应该多吃海参。” “一直没好全呗。所以我的病毒很厉害,你早些回去吧,我说真的。你年后要请病假就麻烦了。” 经过他百般劝退,孟惟深总算有些泄气,垂下了脑袋,“好吧。你吃药吧,等你睡了我就走。” 孟惟深监督他吞了退烧药,将他安顿进卧室,最后拉紧了窗帘。 姜然序在白天很难产生睡意,全靠药物的镇静作用,又拿毛毯蒙着头效仿黑夜,才渐渐失了意志。 恍惚中,他疑似听见了大门开合的声响,孟惟深应该走了。可耳旁又传来不属于孟惟深的嘈杂动静: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属于瘸子;夹杂咳嗽的粗喘声,属于老烟民;叫唤他名字的北京口音,吞掉他名字里的第二个字,属于他父亲。 姜然序不受控制地起身,从黑暗的房间摸索而过。身体变得极轻,仿佛剥离了血肉,只剩一缕幽魂。 门口赫然立着他父亲的身影。 男人在抽烟,手里拎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往下淅淅沥沥地淌血。瞥他一眼,笑起来,先剿灭了烟蒂,接着将那团血肉扔到他脚边,血迹顺着地面蔓延过来,他几乎感触到了温热的粘稠物。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只被划断脖子的死猫。 姜然序猛地惊醒过来。他跌撞着去拉窗帘,冬季里灰白色的光照也变得分外珍贵,替他驱散了噩梦中的黑暗。 药物副作用不轻,先是梦魇,后是反胃。姜然序又得去盥洗台前吐一遭,他很尽力地耸动了脊背,但也只是干呕,什么都没能吐出来。胃里仿佛打了死结,拧着发痛,噩梦中的血腥气息就在胃里结成了顽固的块状物。 姜然序隐约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脊背,动作极轻。他有些恍惚地望向来者,视线里先出现对方递来的水杯,水面冒着几缕细细的热气。 孟惟深竟然还在。 姜然序漱过口,愣愣道:“你还没走吗?” 孟惟深也愣愣道:“你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刚刚在等便利店外卖。” 客厅里多出两盒感冒药冲剂,一排黄桃罐头,和插上充电头的暖水袋。 第15章 笨者上钩 前些年,姜然序刚换工作,孟惟深就找他拔掉了第二颗智齿。 预约拆线那天,孟惟深又加班到很晚,门诊楼都已经歇业。姜然序靠论文打发一段时间,到夜里八点多,走廊外终于响起孟惟深急促的脚步声。 “抱歉抱歉,产品经理临时拉我们开会,会上又吵起来了,吵到现在才结束。”孟惟深卸下肩包,却没敢落座,手背局促地搓着衣摆,“我看前台都已经走光了,今天会不会太晚了,还可以拆线吗?” 废话,你也知道晚?天天加那傻吊班,工资没花完就先猝死了。姜然序在心底骂。 但谭主任教诲过他,从公立跳私立,工作思路也要随之转变,把服务意识树立起来。最重要的就是对患者保持绝对的耐心,耐心到让患者产生微妙的愧疚感,对方的钱包就能任你摆布了。 所以他颇为耐心地换了双塑胶手套,示意孟惟深躺上牙椅。倪姐下班前已经给牙椅贴好了一次性膜,器械也都做了消毒处理,就等最后一位患者来就诊了。 “没关系。拆线而已,都不需要打麻药,不会耽误太久。” 谭主任的招数果然有效。孟惟深连忙躺上牙椅,一副任他宰割的样子。 在他拧开无影灯的瞬间,诊室的顶灯忽而噼啪闪烁数次,继而彻底熄灭。冷风机的响动也随之消失。房间仿佛罩上了厚实的布套,一切都坠入寂静的黑暗。 第17章 姜然序刚拿起拆线用的剪刀,没敢随意动弹。待眼睛适应黑暗,能摸清楚大致轮廓了,才将锐器收回托盘里。 孟惟深半撑起身体,睁眼看向他,瞳仁在黑暗里微微发亮。 他认为有必要安抚一下患者的情绪:“也许谁不小心误触了走廊里的开关。等等吧,应该很快就会来电。” “连前台都已经下班了,我来的时候就没见着第二个人。除非是鬼在按开关,但你们口腔门诊也没死过人吧。”孟惟深看起来像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聊起鬼神也丝毫不怯,“大概率是电箱跳闸,我们公司前段时间也跳过一次,空调供电压力太大导致的。我去看看情况。” 孟惟深轻松跳下牙椅,用手机的照明功能劈开一小段黑暗,往诊室外走去。 虽说孟惟深看起来压根不需要他的安抚,但姜然序还没忘记谭主任的教诲,贴身服务要到位,绝不能让患者一个人待着(主要是提防逃单)。他连忙摘了手套,踩着对方的脚步,一前一后进了走廊。 走廊里的确见不到人影。黑暗笼罩了整栋门诊大楼,只剩墙壁上的应急灯亮着,发散出幽绿的光。 孟惟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姜医生,强电箱在哪里?” 姜然序刚入职没多久,只能努力调动回忆:“应该不在我的诊室旁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让我想想。”孟惟深只思索片刻,便闪现出灵光,“我们先去ct室找找看吧?门诊里主要的用电设备都放在那边。按理来说,强电箱也应该会安在那附近。” 姜然序有些诧异。 前几次面诊过程中,孟惟深总表现得非常拘谨,甚至闹出过走错诊室的笑话。好像猫狗刚化成人形,还没完全适应人类社会的规则。 但眼前的孟惟深看起来思维清晰,行动果断。他甚至怀疑,对方与记忆中的孟惟深是否是同一个人。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一声突兀的巨响贯穿耳膜,在颅内留下波纹状的震颤。大脑立即激起求生本能,想去寻找动静的来源,可黑暗将视线范围卡得极窄。 已近初秋,走廊的冷气似乎开得太足。姜然序从思绪中蓦地抽身,便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孟惟深却摸索过来,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传导来干燥而温热的触感。 “别害怕,应该是风刮倒了绿萝。”孟惟深照过来一束手机背光,“你可以凑近我一些。” 对方的察言观色能力倒是没变化,基本等同于猫狗水平。 学医的可能怕蟑螂怕主任怕相亲,唯独不可能怕鬼。他本科就上过解剖学课,有幸近距离接触浸泡过福尔马林的人体组织,学习如何割开布满褶皱的皮肤,观察浸润着尸油的内部结构。为准备期末考试,他还大半夜溜进过解剖室,从一整墙的移动铁柜里找出自己组的大体老师。但凡铁柜里坐起一个人影,画面就要从期末危机变为生化危机。 但他要给患者提供充分的情绪价值:“谢谢,幸好有你在,我感觉好多了。” 孟惟深又闪到他身后,轻轻推他的脊背:“我们去ct室。你安心带路,我给你断后。” 孟惟深的推理没出错,他们果然在ct室附近找到了强电箱。 对方身高足够,踮脚就能打开电箱门。将手机光束聚拢在一排深红色的开关,先尝试推了复位键和总闸,局势并未发生变化。 “你自己可以吗?要小心漏电……” 姜然序的劝阻并不及时,孟惟深已开始挨个推动分闸开关。只听一串清脆的咔哒声,仿佛召唤光的咒语,头顶的日光灯忽闪起眼皮,光线重新填满整条走廊。 孟惟深的脸也随之亮起来:“是前台的分线路出故障了,我把出故障的分闸关掉,再推总闸就好了。明天和物业知会一声吧,让他们派人来检修。” “你学过?” “学编程又不见得懂修电箱,代码和电路是两码事。”孟惟深说,“我会是因为小时候住过老式小区,电路很旧,总跳闸。我自学成才了。” 姜然序夸赞道:“知道了,你是天才。” 孟惟深有点不好意思,“很简单的。你去网上找几个攻略,一看就懂。” “既然你会修,我就不用懂了。” 只要有光,分分钟就能完成智齿拆线。 送走孟惟深,姜然序也准备下班。给诊室做消毒处理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孟惟深刚才触碰到了他的手背。 令他意外的是,他竟没有产生丝毫的反感。 古今文人哲人,都把“爱”定义得崇高而幽深。其实“爱”就是一种简单的生理反应,让人心率过快,让人分泌多巴胺、催产素和肾上腺素,甚至让人克服顽固的心理障碍。 就如此时,孟惟深坐在他的床边,用纸巾细细擦拭着他额发里的冷汗。姜然序非但没有抗拒,脑海里反而涌出更亲密的幻想,肌肤紧贴,唇齿纠缠。高热的额温中,一切画面都蒙上了层暗红的磨砂面,他无法想象清楚。心脏也随之涨满潮水,激荡着又痒又痛的滋味。 孟惟深废掉第五团浸透冷汗的纸巾,眉间拧起担忧的神情:“再发烧,你就得去医院了。你浑身都是冷汗。” “不用,噩梦而已。” “梦见什么了?” 姜然序不愿提起梦的细节,故意绕开了话题,“我没事了,发烧又死不了人。你好不容易休假,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今天怎么不去相亲?” 话虽如此,孟惟深把加热过的暖水袋捂在他上腹时,姜然序仍顺势锢住了对方半边手臂。 “那也要有人跟我相亲才行。”孟惟深苦恼道,“闫姐黄了,小地瓜相亲贴里私聊我的都是同性,才聊两句话就开始发下身照,关键是照片都很丑。” 姜然序心跳骤然加剧,他连忙割席:“他们男同是这样的,很没素质。” 孟惟深恐怕深受饥渴男同之害,点头附和的弧度能拉断脖子。 姜然序掩饰得很成功,却并没感觉轻松。曾折磨过他的问题再度摆在眼前——关于孟惟深的性取向问题。 出于理智,只要对方没有明说,他就该默认对方是直男。与其逼迫对方明说,不如他自行放弃。 但他心底总残存着一缕执念。 姜然序就当与对方闲聊,状似无意道:“孟惟深,你接受不了同性吗,一点也不行?” 孟惟深茫然道:“为什么问这个?”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心脏沉坠下去,压得胃间闷痛。姜然序不想再徒劳地追问,缓缓放开对方的手臂,正要想办法圆场,而孟惟深已经过一番思索,重新回答:“倒也不是一点也不行……” “所以还能试试?”姜然序急切起来,用追问打断对方。 孟惟深终于吐露出完整的句段:“如果有像你一样的同性,我应该会愿意试试。” “什么叫像我一样?” 孟惟深语言能力实在匮乏,在苦寻形容词:“就……你肯定不会给我发下半身照片。” 那只代表他具备基本的网民素质,姜然序有些失望:“就这样啊。” “而且你是我在现实里见过最好看的人。”孟惟深嘴比脑子快,又连忙解释,“我说的是脸,不是下半身。” “就这样?” “多了去了。业务很专业,对每个患者都很有耐心。对我也很关照,经常夸奖我,我跟你相处感觉很自在。”孟惟深已流露出一长串没羞没躁的真情,才迟钝地意识到气氛不对,变得磕巴起来,“姜医生你别介意,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很完美,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完美的人。” 庸常且乏味的世界里,孟惟深总能给他制造意外。意外可能意味着惊吓,也可能意味着惊喜。无论哪种,都比一潭死水要好。他的执念因此而生。 姜然序揪紧那点残存的执念,他和孟惟深反复确认:“这可是你说的。你现在既没喝醉,也没发烧,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了。” —— “有很多次,我都想要放弃了。其实独身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姜然序在除夕前夜剩了小半瓶泥煤怪兽,他的狐朋asher给他存起来了。但他不想再经历宿醉的痛苦,今天选择了热黄油啤酒,酒精浓度不到5%。 春节正是相亲高峰期,asher的媒婆生意比酒吧生意火热多了。八个客服用手机排成一排,回消息回出了手部虚影,只能抽空敷衍他:“对对对,放弃就对了。你姘头确实帅,但一股直男味儿。你们男同都是被直男给害了。” “你们?” “你们。我从不招惹直男。” 姜然序嘴唇触到酒面漂浮的泡沫,甜腻而轻盈的滋味,撩拨着他的舌尖,“但他说,如果有像我一样的同性,他会愿意试试。而且,我尝试过跟他肢体接触,很多次,他也从来不抗拒。” asher嗤笑了声,相当不屑:“好老套的弯恋直剧情,下次直男就该说‘你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你今年几岁了?还这么容易上当。” 第18章 姜然序忽地搁置下酒杯,张开手臂,一次性没收asher的八个客服手机。手机在他身侧堆积成山,asher也被迫转移来注意力。 “周宪,你去查清楚他是不是直男。”姜然序叫了对方的本名,郑重命令道,“可以尝试给他介绍同性相亲对象,但不要暴露是我让你去的。” “你要介绍的相亲对象是不是你自己?”asher满脸堆满惊慌,堪比奔波灞被点名派去除掉唐僧师徒,“姜然序你听哥们一句劝,你还是单身一辈子吧,也比招惹直男好!” 姜然序确实应该听劝。 前人已分享过无数向直男告白的失败经验,无非以下几种下场: 第一种,被恐同直男当成变态挂在社交平台,遭受大范围嘲讽和抨击。 第二种,和深柜直男发生一夜//情关系,醒后发现联系方式已被对方拉黑。 第三种,被有主直男委婉拒绝,有概率解锁隐藏剧情之直男和女友抱怨男同真恶心。 他已决意要摆脱宿命般的孤独,但必须想一种比告白更聪明的方法。 姜然序继续战略部署:“不要第一个就介绍我,也太刻意了。你应该这样:先介绍几个歪瓜裂枣的,等他相亲相到绝望了,最后再介绍我。” “这又是为什么?” “唐伯虎点秋香没看过吗?秋香就是这样出场的,美丽主要靠衬托。” “爹的有病,搞个直男还把自己当电影主角了。”asher忍不住要骂他,“请你去折磨别的媒婆吧,本人具备基本的职业道德,那就是不招惹直男。” asher夺走八个手机,起身时踢了脚椅子,擦出刺耳的动静。换了个清净的角落,继续发展媒婆事业。 姜然序执着如冤魂。游荡过去,俯身凑近对方耳边,输出一串蛊惑的恶魔低语: “我刚想起来,我们医院有个长期合作的医药器械供应商,公司已经申请到几百项专利了,听说最近在考虑a股上市。只要你帮我办成事,我一定给你争取搭线的机会。” 就asher这副鬼样子,比起三中一华投行精英,确实更像无业游民,江湖骗子。 经济形势所迫,asher的投行主业已经半年没开张了,对他抛来的橄榄枝也持怀疑态度:“编的吧?” “不信就算了。” 姜然序作势要结账走人。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asher赶忙拽住他,“说正事。看在我俩的交情,介绍费就免了。但如果直男骂我是死变态,你至少得赔我三万块精神损失费。” —— 姜然序本来在寻思,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找到孟惟深的小地瓜账号。没想到这个软件的内容推荐机制做得相当超前,他刚下载app,主页就刷出一个上千评论的相亲贴,贴子赫然显示出孟惟深的照片。 姜然序反手就推给了asher。 asher每个手机都塞了两张电话卡,每个电话卡都注册了一个小地瓜账号。一共十六个账号,轮番往孟惟深的私信里填同性相亲广告。为扭转孟惟深对男同的刻板印象,广告用的都是“朝暮与共、相伴到老”之类的纯爱话术。 姜然序已做好长线作战的心理准备,他要以相亲作为契机,润物细无声,慢慢感化直男的心。 事态进展却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春节假期刚刚结束,孟惟深回复了asher十六个账号中粉丝最多的那个。 很显然,孟惟深完全沦陷在媒婆充满艺术加工的语言里。隔天进度就发展到见面细聊了。 孟惟深没有抗拒同性相亲,证明他押注的方向没有错。 是夜,卧室的空气里仿佛飘满黄油泡沫,催生无数甜腻又熏然的幻想。姜然序沉浸于豪赌成功的狂喜中,随泡沫飘飘然起来,又因无法踏至实处,滋生出几分忧虑。他睡意全无,起身去拧浴室的花洒,热浪为视线蒙上一层朦胧的磨砂玻璃,幻想愈发作祟了,他在热浪中释放出来。 就这样睁眼到第二天约定的时间点。 姜然序密切蹲守asher的电话。遵照两人计划,对方中途找借口离席,给他拨来电话,但语气听起来已经抓狂: “姜然序你给我付精神损失费!至少五万块!” “怎么,孟惟深真的是直男?” “不好说,聊了半天我都没明白他到底是不是直的。就知道他有个离奇的相亲要求。” 姜然序暂且保持着镇静,“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要求就是要找个男的和他尽快结婚,越快越好!不是领证的结婚,是跟家人演戏的假结婚,最少演半年,最多演一年。爸了个根的,他家是lgbt先锋家庭吗,异性恋要被逐出家谱,必须找男老婆掩护性取向?” 第16章 诚聘男老婆假结婚 “不好意思哥们,我刚接到个诈骗骚扰电话。你继续说,你对这个假老婆有什么要求吗?” 咖啡店的落地窗擦拭得还算明亮,透过玻璃,孟惟深眼见asher在店门口反复踱步,相当焦躁的样子。但对方返程时已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重新在他对面落座,顺势解开了一颗西服纽扣,看起来颇懂社交礼仪。 asher的英文名发音像“爱神”。孟惟深从听见名字开始,就对这位同性圈的媒人印象不错。对方也的确很有当媒婆的潜力,健谈但不繁琐,热切但不纠缠。 孟惟深说:“我没有别的要求了,是个男的就行。” “那就聊聊你自己吧。你的相亲简历我已经看过了,但有个关键信息不是很清楚。为了对我的客户负责,我需要再问问你情况。”asher架着腿,翻看搁置在腿间的简历,从平光镜底下瞥他,“所以你以前从来没和男人交往过?你是纯血直男吗?” 关于性取向问题,孟惟深想不太清楚。他没交往过异性,也没交往过同性,但他认为自己应该是直男,就像身边大多数普通人一样。 孟惟深只回答了对方前半段问题:“从来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找男人假结婚?通常都是男同找女人假结婚敷衍家长,你刚好相反,找上同性了?你家情况也太特殊了吧。” “因为我在小地瓜上看到了很多同性相亲的广告。”孟惟深不太想提起他的家庭情况,于是斟酌着措辞,捡了些无关紧要的理由,“而且也有很多同性私信过我,我觉得男同对感情都比较开放,应该也更能接受假结婚……不是,我没有刻板印象的意思啊。” asher倒并不介意:“没关系,你的刻板印象是对的。同性婚姻法已经实施快三年了,可以查到权威的统计数据,男同女同的登记数量比例大概是3:7。” 在充斥着焦虑和竞争的工作环境里待久了,孟惟深特擅长替别人担忧kpi:“男同相亲市场太小了,恐怕没什么媒婆业务可做吧。你要不要开拓一下女同市场呢?” “这正是我的价值所在。”asher眯起眼睛,笑意攀爬上眼角,“当你在一个圈子里格格不入,你想稳定却发现身边都是想约//炮的,想找同类就变得特别困难了。我的作用就是帮异类们寻找同类。” 孟惟深感觉挺新奇。他发现不论干什么职业,都比写程序更有价值。 他产生了新的担忧:“所以来找你的男同都是认真考虑结婚的?a老师,我这样的算骗婚吗?” asher一口咖啡卡喉咙里了,呛了几声才答:“你不领证,而且提前说明了情况。愿打愿挨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孟惟深依然有些担忧:“对了,我可以每个月给对方支付一万元费用,当作辛苦费。价格还可以再谈。” “……你真的没别的要求了吗?” “要求就是要配合我演戏,可能要跟我发生一些亲密的肢体接触,才能骗过我妈。我妈很敏锐的,她没那么好骗。” asher越发震撼了:“你的意思是,你的男老婆既可以亲你抱你,还可以每个月领到一万块钱。而且你俩还是假结婚不领证,你也不要求对方保持忠诚?好处说完了,坏处呢?” “都说了,我妈不好糊弄。她抓过的早恋情侣都够养活一个民政局的,一眼就能看出谁恋爱了谁没恋爱。所以当我的男老婆必须演技高超,不能露馅。” “我觉得我自己演技就不错,我当你的男老婆吧。”asher脱口而出,又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当即退缩了,“……开玩笑的。我帮你问问,有没有十八线小演员之类的,专业对口。但也不见得有人愿意接活,你的要求确实比较特殊。” “放心吧,介绍费你提就是了。” 孟惟深自认为很懂人情世故了。卖家只要说困难,意思就是得加钱。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解决不了就是因为钱太少了。 但asher表情很勉强,连连拒绝道:“不用了哥们,我哪敢收你的钱啊。呃,我的意思是,正经交易,先介绍后付费,你现在不用给我钱。” —— 两人只在午休时间见了一面,asher便要赶回朝阳区开会,临走前加了孟惟深的微信备用。 第19章 节后,新领导林哲思已正式入职,但迟迟没给他分配新工作。孟惟深倒也自得其乐,有意绕远路去找购物中心里的快闪店,购入几枚无用但美丽的软胶小公仔。也不能太过放纵,他现在的租房合同五月份就到期,消费一时爽,搬家火葬场。 他刚绕回公司楼下,手机就蹦出新的消息提示。 asher效率极高,摆摊似地,一次性就掏出三位男老婆候选人,简直令人怀疑早有准备: [asher zhou]哥们,我帮你问了一圈,现在有三位候选人愿意当你的男老婆: 1号:身高168,无固定月收入,美妆主播,初中辍学。多才多艺。 2号:身高170,月收入5千,小区保安,哲学硕士,但毕业后就没找到过正式工作。知书达理。 3号:身高185,月收入4万底薪加提成,医生,医学博士。秀外慧中,冰雪聪明。体贴温柔,贤惠顾家。清新脱俗,鹤立鸡群。人淡如菊,娇俏水灵。这个手慢无,你喜欢的话要抓紧。 哥们,你想要哪个男老婆?回复我序号就行,我帮你们牵线。 ……那他肯定选1号啊! 孟立蓉曾评价网络主播就是新型乞丐,谁做主播就是要把全家族的脸都丢光。如果他找个乞丐当男老婆,效果肯定很炸裂。估计孟立蓉二十年以内都不敢催他结婚了。 [wesley meng]1号吧,一看就够气人,适合我。 asher秒回一个问号。 [asher zhou]哥们,你没打错数字吧?现在撤回还来得及。 [wesley meng]2号也可以,就是收入和学历都有待降低。反正3号不行,另外两个随便吧。 asher就此销声了。 孟惟深走出电梯门,绕过工位的盆栽,脱下外套,挂在转椅后背,视线始终粘黏在两人的聊天框里。任凭他如何焦灼,手机依然保持着死水般的寂静。 这会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焦灼状态中拽回现实:“别偷看手机了。宙斯哥强调好几次要提高工作效率,你还敢摸鱼呢。” 孟惟深连忙熄灭屏幕,侧头过去,就和柯觅满耳朵的黑色钉子对上了眼。春节过去,黑色耳钉疑似无丝分裂,诞生出的新耳桥贯穿了上半边耳朵。 他四下观察一圈,只见林哲思的办公室虚掩着门,估计柯觅刚在那儿受过刑。 林哲思自上任当天起,就在紧锣密鼓地找下属谈话。他们小组加上实习生一共十个人头,除开他,轮番去对方办公室喝了个茶。 听说在北欧那旮沓,宙斯还兼任雷电和乌云的管理工作。怪不得每个从宙斯办公室走出来的同事都满脸阴霾,像刚挨过雷劈。 孟惟深跟对方打听:“怎么样mia,宙斯哥跟你聊什么了?” 柯觅皮笑肉不笑的:“宙斯哥问我留用能给天庭,不是,公司创造什么价值。还说隔壁部门员工人数比我们少一半,年底净利润却和我们一样高,叫我反思原因。我能反思什么?如果不给我留用机会,公司倒闭我也只会发朋友圈庆祝。” “反思原因?原因就是高层领导的业务线没选好,经营战略有问题呗。咱们都落后同行多少年了,还企图在直播电商赛道上恶性竞争。我觉得纯属扯淡。” 当玩笑讲的实话,总在人咧嘴要笑的时候,就划拉出几分冷峻的血腥味儿。柯觅没能笑出来,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压低了声音问他:“但宙斯哥为什么还不找你谈话?现在连实习生都谈过了,全组就剩你了吧。” “不找我是好事啊,我就不爱跟领导聊天。” 孟惟深向来懒得揣摩别人的心思,他本身也揣摩不明白。 邝葭离职前做过最后一次人事调整,安排他当柯觅的mentor,以免分工不明,导致柯觅沦为组里公用的擦脚布。眼见林哲思对他表现出明显的孤立意图,柯觅比他更加着急:“哪里是好事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好歹打听一下情况,他到底想干嘛啊?” “好了,着急也没用。我周末去给邝总的新公司添人气,到时候问问她的意见。你也可以帮我打听打听,回头我请你吃饭。” 孟惟深还在牵挂相亲的事情,先简单打发走了柯觅。 手机仿佛接收到他的脑电波,屏幕自行亮起来,显示一条来自asher的新消息提示。死水终于激荡起波澜。 [asher zhou]不好意思哥们,你来迟了。1号2号已经牵手成功了,现在就剩3号没人要。你的要求又比较特殊,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其他候选人了,你要不要先和3号见一面? 第17章 什刹海不是海 关于孟惟深招聘男老婆的原因,其实和他父母有关。 他没有跟媒婆说实话。在他人生的前二三十年里,原生家庭都算是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就像浸透在白色衣物上的顽固污渍,洗不干净,只能缝一块补丁遮掩。 但秘密没能保守到当周周末,他就一股脑地告诉了姜然序。 本来他只是想找对方聊正畸方案,结果碰上口腔门诊搞软装。墙漆已经铺好,整体配色换成了令人心情宁静的薄蓝和豆绿。墙画与吉祥物显然出自同一公司之手,为配合丛林动物主题的软装风格,衍生出长老虎尾巴和小鹿角的胖牙齿。 他到时诊室里正在调试壁挂式电视机,电视信号出了些问题,相当卡顿,屏幕上的汤姆猫头和肢体都已分离。 孟惟深打量着墙上的老虎芽芽,感觉误入儿童乐园,自己又过分超龄,非常尴尬。好在姜然序很擅长安抚患者情绪——无论什么岁数的患者,将他领去了前台休息。 两人坐在满墙的锦旗前等待。在一水的“精湛医术”“妙手仁心”里,自己那面“智齿克星”显得尤为突出,春节前后的记忆就在他脑海里连成了串。 一种奇怪的痒动,忽而在左胸口里变得尤为明显,类似种子生根的滋味。他脱口而出:“姜医生,我打算找一个男人结婚。” 如他所料,姜然序表现得很惊讶:“你原来喜欢男人?以前都没看出来呢。” 孟惟深连忙解释:“那倒没有……吧。反正和这个没关系。” 姜然序没有继续探究他的性取向。只问:“还有别的原因?说来听听。” 孟惟深稍稍迟疑,开始跟姜然序讲他离奇的春节经历。 —— 跟闫姐摊牌以后,孟惟深的相亲事业陷入全面停滞,他不打算回老家过年了。孟立蓉却在家庭群中抛下一道惊雷: [孟立蓉]老妈妈今早突然瘫痪。外地旅游的,打工的,统统速归。 长为成熟大人的标志,就是出于责任感做不情愿的事。 即便再怎么抗拒,孟惟深还是和一窝亲戚共同踏上了返程的路,先坐高铁到省城,再倒车到家。拜他所赐,亲戚们刚逃离黑旅游团,险些被薅掉一层皮,车厢塞满鼾声,旅行箱塞满果脯蜜饯之类的坑爹特产,看来北京之行净逛购物广场了。 孟惟深和他最小的表妹坐在一起。小姑娘头倚在他胳膊上,睡得很香。孟惟深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目光落在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无数混乱的记忆涌来,找不到落脚之处,催生起心脏揪紧的恐慌感。 他和姥姥之间有种特别的情感联系,对方也许是他在家里唯一能聊得上几句的人。 在他上中学以前,孟立蓉为了看管寄宿生,常年把上小学的孟惟深扔在姥姥姥爷家里吃住。 他姥爷脾气相当古怪,在家都一副土皇帝做派。因他小时候不爱说话,总是闷在书房翻科普杂志,老头坚称他语言功能发育有问题,要求孟立蓉赶紧辞职,带他去省城医院治脑子。 老头其实是懒得看管孩子,要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幼年的他也隐约明白自己并不受欢迎,两腮酸得要命,越发张不开嘴辩解。 但姥姥不同意。她向孟立蓉保证,孟惟深脑子肯定没有毛病,就是比较内向,多练习说话就好了。 之后,姥姥开始陪他一起读杂志。他每阅读完一篇文章,就复述给姥姥听,对方再纠正他的用词和语序。这办法成效很快,渐渐地姥爷也不好再提治脑子的事了。 瘫痪发生得太过突然。姥姥一直身体很硬朗,尤其死了老公之后,日子过得相当舒坦。心态也年轻,八十多岁还学会了拍短视频,慢脚主页全都是对口型唱歌视频,美颜滤镜十级。 孟惟深刚到家,就直奔姥姥的卧室。 他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眼前的一幕依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老太太确实躺在床上,但跷着二郎腿,手里还忙活着刷短视频,呲着假牙乐。见晚辈来探望了,才慌慌张张放平双腿,手机也紧急锁屏,看起来很虚弱地闭上了眼。 很显然,老太太能吃能睡,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不爱搭理人。几位儿女识趣地回客厅打牌聊天,只把孟惟深留在卧室负责照看。 姥睁开一只眼睛:“你姨你舅去北京哪儿玩了,看起来都累坏了。” 孙答:“什刹海吧。” 第20章 姥困惑:“什刹海?北京还有海吗?” 孙解释:“不是,什刹海就是个皇家人工湖。” 姥感叹:“北京真大啊!北京的湖都能叫海。惟惟你能在大北京工作,真的太有出息了。” 孙不知作何解释。 北京确实很大,但什刹海很小。北京也有很多大人物,但他很渺小。 老太太想录一个躺床上问候朋友的短视频,必须保持清净的创作环境。于是把孟惟深也支走了,叫他去帮孟立蓉准备晚饭。 作为家中长姐,孟立蓉具备某种称得上倔强的责任感。每逢过年必须她当主厨,妹妹弟弟们必须歇着打麻将。 孟惟深只分到打下手的活,准备包饺子的馅料。 “姥真的瘫痪了吗,那么严重?” 孟惟深在碗边磕了一个鸡蛋,筷子旋转起来,将加料的猪肉糊搅拌均匀。 孟立蓉已起锅烧热油,声音穿过噼啪飞溅的油点:“你别看她挺有精神的,只要一下床,她就腿软。这几天吃饭都是我送到床边。” “还是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明天我带她去。” “轮不到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孟立蓉有段时间在专心炸面粉,没有发话。待糖油混合物的香味迸发至整间厨房,她又忽而提问:“孟惟深,你今天见到你姥的样子,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孟惟深最害怕母亲的诱导性提问,抓筷子的动作一僵,“什么想法?” 孟立蓉偏偏不回答他,转而命令道:“你站墙边去,让我看看。” 他毫无头绪,也只好放下搅拌馅料的筷子,后背笔上墙壁。仿佛课上罚站的学生,局促地等待老师继续发号施令。 孟立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评判道:“你以前就是太瘦,难怪找不到女朋友,现在还凑合吧,健身去了?但你那个歪牙太难看了,抓紧时间去矫正啊。” “……妈,你到底要说什么?” 倚着瓷片墙壁的脊背阵阵发冷,但他不能瑟缩起来,因为母亲一定要批评他驼背。 好在孟立蓉进入了正题:“还能说什么,赶紧带个女朋友回来呀!你姥还能等多久呢,快点了结她的一桩心愿吧。” “心愿?她的心愿是自己拍的视频点赞能上五百,她刚刚亲口说的。” “都怪你不早点生个重孙给你姥玩儿!她太无聊了,才整天捣鼓手机,人都捣鼓废了。” “安心吧,她又不要高考,玩玩手机怎么了。”不知为何,只要面对母亲,孟惟深的烦躁阈值就变得极低,“你才应该向姥姥学习,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不要整天就惦记着结婚生孩子。” 孟立蓉咬牙切齿地下判断:“到三十岁还不结婚的人,不是心理变态就是条件太差。你心理变态吗?” 孟惟深心想,你倒是结婚早,到三十岁都快离婚了。自己婚姻烂成那个吊样,还好意思催我,妈呀。 他庆幸自己没说出口,否则战况肯定要升级,把他姨他舅全都扯进来当和事佬。 因为孟立蓉叫了他的名字:“孟惟深,你难道不知道吗?” 孟惟深头脑中警钟长鸣。他小心观察着母亲的神情,可惜察言观色的能力实属有限,在对方过分平静的面庞上,他无法求得一丝答案。 “我知道什么了?”孟惟深慎重道。 “你就跟我装傻吧。” “我真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 “‘他’是谁?” 孟惟深刚提出疑问,心底忽而闪过一个答案。接着整团心脏都揪起来,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和他猜想的完全一致,母亲终于遮遮掩掩地告知他:“你爸工作有变动,今年可能会回国定居一段时间。” 孟惟深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没有,我都没加他的联系方式,手机号微信号什么都没有。他能怎么告诉我?托梦吗?不要再问我了。” 一种胜利的微笑,掠过母亲的面庞,落下一点极难发现的涟漪。对方用漏勺拨拉着锅里的炸物,动作轻柔,确保每一块肉都能遭受高温的烹炸: “你要争气,别在你爸面前丢脸,好吗?你交往一个女朋友吧,也带给他看看,证明就算没有他,你也能过得很好。” 当晚,小姨小舅都夸饺子馅调得挺有滋味,孟惟深自己没能尝得出来。他怀疑饺子没煮熟,生肉的腥味缠绕在喉头间,但饺子是孟立蓉负责煮的,谁都不应该、也没办法否定母亲的辛勤付出,所以他必须硬往胃里填。 直到半夜,孟惟深也没能彻底消化生饺子。喉间断续翻涌着酸水,很是难耐,他必须找个出口释放出去。 他摸黑起床,打算去卫生间吐一遭。 屋子笼罩在黑暗里,家具和电器只摸得着月上阴影般的轮廓。厨房虚掩着门,门缝里漏出一束幽然的灯光,牵引住他的目光。 孟惟深起了疑心,他刻意放轻脚步,等靠得极近了,才缓缓推开厨房门。 只见一个佝偻的深色背影,正蹲在灶台旁边,耗子成精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对方也是一惊,愣愣地回过头来,嘴里还塞着啃了半边的炸里脊肉,没来得及咽下,也没来得及藏好。 “……姥姥,你不是瘫痪了吗!” 孟家紧急组建临时法庭,挨个审问案件当事人,结合物证和口供,终于还清案件真相。 老太太最近几年沉迷网络,孟立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企图像管控学生一样,管控老太太玩手机的时间。还总是强迫老太太出门运动,和小区其他老太太社交。 老太太烦得不行,只好假装瘫痪在床。又哭诉儿女们工作太忙,平常也见不到一面,只能在手机里翻看过去的照片。孟立蓉一时心软,把手机还给了老太太。 从此,老太太过上了每天在床上扒拉手机的理想生活。唯一的代价是伙食太差,只能吃清汤寡水的病号餐,必须晚上溜出来加餐。 —— 孟惟深想带一个男老婆回家,正是他姥姥启发的灵感,帮助他研发出对付孟立蓉的手段: 她提要求,你别反抗。但必须让她见识到乱提要求的后果,要多恶劣有多恶劣,她自然就不敢再提了。 所以,孟立蓉要催婚,孟惟深就顺从她的意愿,一声不吭地和同性闪婚,在老孟家砸下一个惊天噩耗。等孟立蓉彻底死心了,孟惟深再以感情不和为由离了,看谁还敢在他面前提结婚的事情。 他把实情吐露给姜然序了,见对方表情相当微妙,于是生出几分担忧:“姜医生,我会不会有点太伤她了?” “就这样办,不要犹豫。”姜然序说,“你既然经济独立了,就不需要什么都顺着你妈妈的心意。” “那我先试试看。媒婆已经帮我找好人选了,就差约个见面时间了。” 姜然序又说:“你的点子很好,但你制定的方案听起来不太成熟。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吗?” 孟惟深表现得从善如流:“当然可以,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会倪姐来提醒他们,电视已经安好了,诊室可以使用了。 “你跟我来。” 姜然序示意他可以就诊了,但倪姐没有如往常般守在诊室里。在孟惟深踏入诊室那刻,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电视的确已经装好了,信号不再卡顿。画面里的汤姆猫爱上了一只美貌小白猫,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姜然序关掉电视,又紧闭上了门锁。剩下一片寂静的封闭空间。 第18章 能不能接受男人? 气温已出现回暖的迹象,门诊的暖气依然开得充足,令人产生冬天已经过去的错觉。燥热感从脊椎缝隙里钻出来,又黏又痒。 孟惟深先把外套脱了,剩一件单衣。想当然地摸索向牙椅,脊背在牙椅间舒展开来。 可姜然序始终没有言语,只用一种紧密的眼神注视着他,瞳仁静如深海,但深海也意味着高压和未知。从他走进诊室那刻起,姜然序就一直注视着他。 孟惟深感觉有些不自在,稍稍挪动肩膀,才猛地意识到,牙椅上没有贴一次性膜,他不该躺下来的。 他正欲翻身下来,姜然序已侵略进入他的视野上方,掌心轻轻贴合在他的右侧脸颊,丝丝的凉意渗入皮肤。 凭着看诊形成的肌肉记忆,孟惟深顿时变成扎满大头针的标本,彻底僵住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假结婚或许骗不到你妈妈。你说过她很敏锐,也很有识人经验。”也不知今天究竟要检查什么项目,姜然序迟迟没有叫他张嘴,反而开始用指尖摩挲他的下颚,如平常般跟他闲聊,“假如她要看你的结婚证,你该怎么办?” 诊室实在太热了,孟惟深感到发丝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右半边脸颊仿佛着了火,“我会想办法伪造证件。” “你看,只要你说出第一个谎言,就要说无数个谎言去圆谎。” 第21章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冒这个风险?” 姜然序略微俯身,仿佛要坠落在他身前:“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谎言包装得更加天衣无缝。去领一个真的结婚证吧。” 孟惟深愣住了,他残存的理智在报警,“……这样真的合适吗?大家都说结婚要谨慎,要好好做准备。” “谨慎考虑过的婚姻不见得比临时起意的婚姻更幸福。但你确实需要谨慎一点,至少先搞清楚一个问题。” 姜然序终于退出他的视线,去拆放在桌台旁的塑胶手套。哗啦啦的拆袋声响仿佛助燃剂,火苗从右脸的位置灼烧至胸腔,心脏在烈焰中烧得噼啪作响。孟惟深越发紧张了,甚至比第一次拔智齿时更为紧张。 “张嘴。” 姜然序话音刚落,拇指和食指已探入他的唇齿间,指腹抵在他的牙槽,撬开他的颌面。孟惟深不再能说得出完整的话语,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今天要检查什么?” “男同的性观念都很开放,你已经见识过了。”姜然序答非所问,“你既然要招惹男同,就得想明白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男人。免得到时候演过头了,你反悔也来不及。” 塑胶的味道尤为显著,干涩的苦,混杂一丝消毒水的酸。先侵占喉咙,再侵占鼻腔。急促的呼吸中,孟惟深艰难滚动着舌尖:“我没有要招惹谁……” “你咬到我了。” 姜然序悠然打断他,手指依然停在他的牙槽。 孟惟深有一瞬间的大脑宕机。直到腕间的表盘传导来震动警报,提示他心率过速,他方才拽回半分清醒的意志,赶忙从牙椅间弹射起身,挣开了姜然序的束缚。 姜然序没有穷追不舍。将半边手套从手指间摘下,又极低地冷哼了声:“这样你就受不了了,还想找男老婆?” 不知为何,孟惟深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清楚:“不是,我不想招惹谁。我只需要找一个同性配合我演戏,我也会给对方付报酬。” “你不想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不想招惹你。” “什么意思?” “难道没有人莫名其妙地喜欢过你吗?” 再问一句“什么意思”,就显得自己太笨了。孟惟深选择闭嘴,听对方继续道: “所以,你应该找一位熟人配合你演戏。你们彼此都了解,才不会出现意外情况。所有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虽没听懂前因后果,但这个建议的确有道理。 就是要实施起来也挺难的,他的人际圈子太小了,除开公司那群牛鬼蛇神,就只有基本没来往的初高中大学同学。他没看出来里边谁的表演天赋特别突出,谁扮演教授和领导舔狗的时候都很刻意。 表盘仍持续震颤着,导致手腕都开始发麻。孟惟深想要关掉心率过速提醒,敲开手表,却发现是微信新消息提示。 app界面中浮现一个新的三人群聊,名称修改为相亲群250号(孟姜)。 [asher zhou]halo呀,两位互相加一下联系方式吧?害羞的话可以先在群里聊,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可以在群里说~ 孟惟深点开剩下一位群友的头像,赫然显示出姜然序的id。 人生的确充满巧合。甚至,连整个人类历史都充满巧合,很多关键的转折就是由巧合催生的。 可人是有惰性的生物,总倾向于信任固有的规律,质疑背离规律的巧合。人们因此把巧合称之为“导火索”,而非事件的本质原因。 孟惟深不知该从何问起,他迟疑着开口:“姜医生,你是……?” 姜然序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困惑,神色如常:“我是可以接受男人,但相亲遇上你确实是一个巧合。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提那堆离谱要求的人会是你。” 坏了。孟惟深第一反应是反思自己对男同发表过的歧视言论,好像确实不少。他正尴尬到拿脚趾刨三室一厅,姜然序再度悠然开口:“你不回复一下asher的消息吗?” [wesley meng]谢谢a老师,我跟这位已经加过联系方式了,他之前是我的牙医。 [asher zhou]你们原来就认识?太好了,说明你们特别有缘份啊,相逢相知都是命运的安排(爱心) [asher zhou]而且两位的名字听起来也很搭配,几千年前就一起修长城了(干杯)(爱心) 孟惟深用余光瞥见,姜然序正飞快敲击着手机屏幕,但没见在三人群里发消息。倒是asher快速撤回了两条消息,改发一条新的。 [asher zhou]元宵节快到了,之后还有情人节,都很适合约会。两位可以先见面聊聊,我推荐去颐和园旁边看灯会,很漂亮哦。 孟惟深觉得哪不对劲。 他明明招聘的是假老婆,假结婚之前还需要假约会吗? 两人只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姜然序却没开口和他商量时间。趁孟惟深困惑之际,姜然序直接在群里敲定了时间: [r jiang]情人节吧。那天是周五,第二天不用上班,晚上的时间更充裕一些。 —— 元宵节和情人节都在工作日,只有爱搞办公室恋情的奇才们能占到便宜。 就孟惟深的工作性质而言,即便在法定节假日,都随时可能接到工作安排。更别提工作日了,工作日约等于和公司签了二十四小时卖身契。 为保障约会当天不出差错,孟惟深提前跟同事打好了招呼,如果有临时工作安排,就拜托对方先帮忙应付过去。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当天他接到的是全组聚餐通知。 这是林哲思上任以来组织是第一次正式聚餐,领导还要亲自请客,重要程度远超正经工作安排。尤其裁员名单还没见影子,越虚无缥缈的东西越值得恐慌。连组里知名妻管严哥都给老婆打了电话,战战兢兢地发誓晚上爽约是因为工作聚餐,真没跟小三甜蜜。 孟惟深也被迫爽约,忐忑询问姜然序能否换个时间见面。姜然序倒一如既往地有耐心,回复他: [r jiang]没关系,明天不用上班,不怕晚。你把餐厅定位发我,结束之后我去接你。 聚餐地点选择了公司附近的怀石料理。服务生率先推来一条开膛破肚的深海鱼,足足有中型犬大小,从冻鱼腹部片下来一盘鱼片。后上的鱼虾和和牛同样保证新鲜,呈现出鲜红的肌理,乳白的纹路。 但姜然序在等他,孟惟深整顿饭吃得相当急躁,不管肉类生熟,随意嚼两下便往下咽。比起品味细糠,他更关心手表时间。 一旦着急,事情就容易出差错。轮到给领导敬酒的环节,孟惟深拿ai紧急生成了一段祝酒词,压根没注意和先前的同事串词了。词刚背完,林哲思便似笑非笑地,问他们是不是用了同一个ai,场面尴尬到了极点。 还是柯觅帮忙救场,把话题牵引到公司有没有开发ai的计划。提起ai,一桌子程序员就逮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机会,自然没人再关心孟惟深的差错。 十来度的清酒没让林哲思尽兴。饭后,他又要组织大家去唱歌。 孟惟深假装上卫生间,想趁机跑路,刚溜到饭店的安全出口,就被柯觅逮了个正着。 柯觅一眼识破他的计谋:“惟神你不想干了吧?宙斯哥明显对你的表现不满意,你还想早溜?” “管他呢,他总不能因为我不参加团建,就要把我辞退吧。” 孟惟深又看了一次手表时间。 柯觅死缠着他,支支吾吾起来:“邝总告诉我,组里有人喝多了就喜欢动手动脚。” 此话不假,组里确实有个哥们酒品极差。而且吧,这哥们再醉也能鉴别性骚扰对象的身份和性别。 比如他从来不敢摸邝葭。如果场上没其他女人,他只会摸年级最低的小男孩;如果场上有其他女人,即便是同事带老婆去聚餐,他也要摸人家老婆,差点闹出聚众斗殴事件。 这样来看,柯觅确实很危险。是女性,而且身份低。 孟惟深思忖道:“你也别去了,我们一起溜吧。” “不行,我上个offer黄了,就押宝在现在这段实习上。我怕宙斯要卡我的留用机会……算了,你自己走吧,我再想想办法。” 出于mentor的责任感,孟惟深还是决定留下来。他仔细思索一番,终于闪现出灵光:“这样吧,一到ktv你就拼命给宙斯敬酒,再假装喝多了晕倒。我借口要送你回家。我俩就都能走了。” 柯觅一向机灵,只要他指明思路方向,就能执行到位。刚到ktv,便占据了离林哲思最近的位置,就着酒精,往外倒领导恩情永不忘之类的车轱辘话。 眼见柯觅喝得差不多了,都开始哭诉就业压力和前男友劈腿了,孟惟深及时登场: “林经理,mia好像喝多了,我先送她回去吧。你们玩得高兴。” 林哲思其实还算年轻,也许和姜然序差不多岁数。孟惟深隐约明白,这两人都比他段位高太多了,他别想捉摸得透,只凭着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判断,他应该离林哲思远点儿,但可以离姜然序近些。 第22章 林哲思刚拒绝下属的合唱邀请,推开话筒,又剥了颗小食盘里熟花生,连红皮都抖干净了。花生扔进了嘴里,半边腮帮子夸张地鼓起来,才慢悠悠开口道:“我们这些已婚的就算了,wesley,你unmarried,怎么也这么着急回去?” 孟惟深背后冒了层冷汗,他其实不擅长撒谎:“不是,我是送mia回去,我没有着急回去。” “你在饭桌上就很着急了,你不会说你没有吧?” “……抱歉,我今晚确实约了人见面。但mia也确实喝多了,你放她先回去吧。” 柯觅当然没真醉,见他这么快就招了,暗自瞪他一眼,又帮忙打圆场:“wesley有妻管严的潜质,还没结婚就这么怕老婆!林经理你就体谅一下吧,别让人家情人节还见不上面,老婆都要跑了。” 周围同事大笑起来。 “妻管严啊,那就好。”林哲思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意却只挂在嘴角,丝毫没有往眼底蔓延的趋势,“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取代了邝经理的位置,so he has a problem with me。我其实也能理解,所以才给他批了年假,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忠诚。” “林经理,我没这想法。” 林哲思也笑:“那就是我误会你了?不好意思。但是吧,你平常也不来主动找我,我又不了解你的想法,更不好意思给你布置工作啊。” 孟惟深感到口腔内壁一阵阵枯竭的涩,每秒都有无数黏膜细胞脱水死去。他无意识抵向犬齿内侧的凹槽,直至舌尖酸涨,越发说不出完整的腔调。他因此产生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想法:他必须去做牙齿矫正了,畸形的犬齿已影响到他的语言功能。 不知何种力量驱使着他的行动,他抄起桌上一瓶未启封的威士忌,启瓶器钻入木塞。一声震响过后,半边手臂连同耳膜都嗡嗡发麻。 孟惟深朝林哲思举起酒瓶:“林经理,你真的误会了,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这样吧,我敬你一杯,你就不要和我计较了。” 第19章 如果清醒是种罪 姜然序在ktv前台附近捡到了孟惟深。 之所以叫捡,是因为对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一位面生的女孩在旁看守他,扒拉着手机,应该在帮忙叫车。 女孩对他投来探究的眼神:“你就是wesley今晚约的人?” 姜然序只略微点头,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想必对方也猜得明白。 “我是他们组的实习生。他陪领导喝多了,要不要我帮忙把他架上车?” 女孩企图把孟惟深架起来,姜然序及时制止对方:“没关系。你先走吧,我处理就行。” 待女孩坐上网约车,姜然序才略微俯身,凑近东倒西歪的醉鬼。ktv的灯球在醉鬼身上宣泄着暧昧的蓝紫光斑,直到他的身形投下一缕阴影,紧紧包裹住对方,光斑也随之消失了。 所幸醉鬼毫无危机意识,仍旧紧瞌着眼,只在阴影下动了动睫毛。 浓烈的酒精的气息扑向姜然序的鼻翼,但并不让他觉得讨厌。姜然序碰了碰醉鬼发烫的脸,“孟惟深,醒醒。” 刚遭遇过冬夜里呼啸的寒风,他的体温应该很冷。对方被刺得一哆嗦,果然睁开眼来。 孟惟深仿佛输入开机命令的人工智能,旋即坐直了身,不等姜然序反应过来,便大踏步往ktv外走去。 姜然序愣了半晌,连忙追去抓住孟惟深的胳膊,顺便把对方左半边塌落的外套重新拉上肩膀:“你等等,你要干什么去?” “mia你先回去吧。今晚还有人在等我,我得去找他。”孟惟深瞳仁涣散,也不偏头看他,死盯着直线路上的地砖。 “孟惟深。”姜然序只得又叫了一声。 孟惟深已推开ktv的玻璃大门。寒风倒灌进来,干燥,凛冽,在皮肤的细纹里刻下极淡的腥味。孟惟深似乎被刮得清醒些了,终于停顿下步伐,定定地打量着他的面孔。 姜然序趁机帮孟惟深拽上了羽绒外套的拉链,一直拽到下巴的位置。他刚碰到孟惟深的脖颈,对方开口叫道:“哦,你是老婆。” 死醉鬼,又把他认成谁了? 姜然序略微锁起眉头,不太乐意搭理,于是松开了对方的衣领。 孟惟深却痴痴地轻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不是,我说错了。我们还没领结婚证呢,姜然序。” 这是孟惟深第一次叫他的本名。姜然序目光离不开对方那颗犬齿,心跳在无意间漏了几拍。 孟惟深又笑:“愣着干嘛。走吧,我们去看灯会。” 眼下是夜间八点半。要赶去灯会的现场,已经来不及了。 姜然序领着对方走去另一个目的地:街对面的绿地公园。 北京市政一向舍得烧钱,一到过年,行道树就打扮得花枝招展。行道树以落叶林居多,寒风已清扫干净叶片,剩下几笔劲瘦的枯枝,天生适合当作灯饰的背板。树干缠绕上灯带,树梢挂上灯球,将公园的鹅卵石小径照得透亮。 姜然序认为,看亮灯的行道树也不能算欺诈:“看吧,灯会。” 就是灯的形状单调了些,只有球形和星形。在他的记忆里,应该要有兔子形状的卡通灯,毛笔字写唐诗的仿古灯,莲花形状的河灯。 不过敷衍孟惟深已经足够了。对方蹬着鹅卵石路,快步往公园深处蹦去。 一棵苍老的巨树,毫无征兆地阻拦在前路。树干恐怕有数十米之高,彩灯刚刚攀上最底层的树梢,无数针形的叶子,在橙黄的光下呈现出苍翠的绿。树干主体仍隐蔽在庄严的黑纱中,唯有寒风呼啸而过时,会哼出沙哑的吟唱。 帝都的古树,是历史往泥土里抛出的铁锚。即便海枯石烂,锚依然还在。 姜然序研究起树下的介绍牌,原来古树已有上千年的岁数,曾承担过民间祭祀的职责。 稍不留神,孟惟深已自顾自绕着古树转悠了一圈,又稀里糊涂地绕回来,正撞上他的后背。 姜然序没能防备,稍稍打了个踉跄,孟惟深忽而从身后抱住他,整个上身覆盖住他的脊背。 仿佛有团酒精点燃了脊背,传导来滚烫而熏然的触感。 孟惟深没头没脑地呢喃:“你身上很冷,姜然序。” “废话,我晚上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姜然序想把孟惟深甩开,然而醉酒后的孟惟深比牛皮糖还难缠。他只好僵硬地转过身去,试图把孟惟深的肩膀撑直了,对方却顺势勾住他的脖颈,用沾染着烈酒气息的双唇摸索他的鼻梁。 最终落在唇间的,是一团柔软而湿润的东西,仿佛趋近融化的酒心巧克力,浓郁的酒香在唇齿间爆裂。但他依然能识别出孟惟深领口间的气味,说不好究竟是什么气味,皂角?薄荷?露水?他只知是干净的气味。 亲吻突兀地诞生了,也突兀地结束了。姜然序当即侧头躲过去,伸手捂住对方的下半张脸。掌纹间翕张着潮热的痒动,是孟惟深的嘴唇贴上了他的掌心。 孟惟深抬起茫然的眼睛。树影、光斑、寒风,都簌簌落在面上,“怎么了?” “孟惟深,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 “……你能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姜然序胸口里冒起没有火苗的闷火。他确实想象过很多次和孟惟深亲吻的场景,再进一步的当然也有过。但绝不是现在。 根据他的计划,第一次亲吻应该发生在精心准备的约会之后,必须走完整套流程:先吃晚餐,可以喝一些果酒;然后去看人艺话剧,或者电影节展览的老片;结束后他送对方回家,临别之际,才自然而然升华到亲吻。 而冒失又混乱的醉鬼吻,简直毁坏了第一次亲吻的意义。 孟惟深却回答得认真:“你是男的,我得先跟你试试。这是你说过的,让我试试能不能接受男人。” 心虚抽走了怒火下的柴薪。姜然序沉默片刻,终于拽起对方半边胳膊:“你喝太多了,我送你回去。” 孟惟深有段时间没吭声,低垂着脑袋,任凭他牵引着走向公园的出口。 直到两人压上马路牙子,孟惟深又不知唤醒了哪处功能,甩开他,迈大步,冲向街旁驻停的网约车。 在孟惟深钻进后座那刻,姜然序及时卡住车门,心跳还维持着狂热的节奏:“你去哪?干什么去?” “你也上车啊。”孟惟深很贴心地往里挪腿,给他让出靠外的座位。 “……你先说你到底要去哪。”姜然序死卡着车门,和车轮一起伫立在原地。 司机倒是热心,代替孟惟深答道:“他选的目的地是海淀区婚姻登记处哦。” “没错,去领证。”孟惟深做梦似的,连连点头,“你怎么还不上车?” 姜然序感觉头要炸了。趁对方意志混沌,他不再收敛脾气:“孟惟深你疯了吧,什么领证,你知道现在几点吗?明早也没戏,你有提前预约吗?再说了,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明早醒来一定后悔!” 第23章 孟惟深愣愣地扣着皮革垫,丝毫没理解他的顾虑:“为什么?这也是你说过的,叫我去领一个真实的结婚证。你为什么不去?” 姜然序比对方先一步后悔了。 他给孟惟深的建议当然充斥着私心,但私心必须包装得体面,否则就只会让人恶心了。 就像亲吻一样,恋爱也应该遵守他计划好的流程:先假意配合对方契约婚姻,两人在朝夕相处中感情萌发,他再引导孟惟深向他真情告白,他假装非常惊喜地点头同意。 可孟惟深总是扰乱他的计划,导致他即将面临坏结局二:和直男发生一夜/情,明早被惊醒的直男全平台拉黑。 第20章 相亲有风险结婚需谨慎 纯白的无影灯,倾斜的姿势,穿白大褂的姜然序。 孟惟深猜想自己在看牙,连忙做好张嘴的准备。姜然序也倾斜下身体,几乎与他保持平行。他伸手勾住姜然序的脖颈,对方再次倾斜下来,两条直线相交了。 可灯照得太亮了,一切都淡去颜色,模糊轮廓,视线中只剩下茫茫的白。孟惟深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拥抱?接吻?还是……? 这个想法如同惊雷般劈过他的脑海,炸开一阵刺痛。手表的震响代替闹钟,他终于抬起沉重的眼皮。 依然纯白的吊顶,纯白的墙体,纯白的被褥,在宿醉的瞳仁里轻微晃悠。孟惟深再次眯起眼睛,直到瞳仁慢慢适应光线,总算看清楚四周的布局。 他身处一间陌生的酒店客房,外套和毛衣齐整叠放在床头柜上,旁边留有喝剩的电解质水。可他大脑中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ktv包厢,至于从ktv到酒店中间的经历……在他脑海中没能留下半点残骸。 孟惟深浑浑噩噩地起身,正要去浴室清洗掉头脑里混沌的废料,却惊觉屋内还有第二个人—— 是姜然序。 对方倚在床角的位置,头枕着手臂,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休憩。衣衫也有些散乱,大衣披在肩头,内里的衬衣开了几颗扣子。 脑海中再度炸开一道惊雷。可不论如何狂轰滥炸,记忆依然保持着空白。 唯一的可能是,他的chun//梦其实不是梦境,而是大脑中缺失的那段真实记忆。 姜然序似乎睡得很浅。孟惟深刚刚沾地,对方便在窸窣声中醒来,抬眼看他,面色和语气都很平常: “醒了?你昨晚聚会喝太多了,今天可能会头晕。去冲个澡吧,感觉会好些。” 两人相交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卡壳般反复放映。表盘持续播报着心率过速的震动,孟惟深窘迫得要命,就当自己在做淋浴前的必要准备,故作镇定地摘了手表。 可另一处反应更难遮掩,即便他费力往下拽着衣摆,还是隐约显现出充血的轮廓。 他迫切想要把自己锁进浴室,姜然序偏偏不放他走,又交代道:“记得拿洗漱包,我挂在浴室的门锁上了。” 孟惟深本想拿完就跑,而过于敦实的分量勾走他的注意力。他粗略翻找一通,发觉里边的行头过全,一次性浴巾,洗漱牙具,旅行装洗发水和香波,应有尽有。 他迟疑片刻,抛出一个很笨的问题:“这是你自己备的吗?上边都没有酒店的logo。” 姜然序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酒店的东西太脏了,没法用,你看多少人谎称自己得病是因为用了酒店的毛巾。当然了,其中大多数都是打掩护的借口。” “……床单被罩也是一次性的?” 姜然序顿了顿,似乎察觉到有何不对,转而温柔规劝他:“去洗澡吧。洗干净一点儿,大不了续一个小时房间。” 孟惟深没空多想,逃也似地飞去了淋浴间。 早晨会起反应,其实也正常。但他此刻格外慌张,将裤腰连同皮带往下费劲拽去,才摆脱牛仔裤的束缚。花洒拨到冷水档,迎面淋了个透心凉,又磨蹭些功夫,总算解决了障碍。 待他清洗完毕,姜然序已经整理好衣着,递给他一只一次性纸杯,盛满用酒店茶包泡的热茶。寻常如同在接待他看诊。 孟惟深却无法像平日里看诊一样对待姜然序。 他依然头脑发涨,充斥着各种乱糟糟的想法,比如,他发觉姜然序两腮的血管是淡青色的,覆盖着一层薄而美的皮肉,在过足的光照中呈现蝉翼般的半透明状。 他再度慌乱起来:“马上就过十二点了,走吧,去退房。” “不着急,你先吹干头发。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不用!……我是说,不用麻烦了,我很快就好。” 他烘烤头发之际,两人继续共处一室,但没有对谈。 接着两人一起下楼退房。姜然序帮他拿了房卡,提醒他注意别落下私人用品,孟惟深于是抱稳了那只豪华洗漱包。 对面房间刚好闪现一对连体婴情侣,也要退房。大学生模样,正是情天恨海的年纪,恨不得从口腔到直肠都共用同一套器官。 女孩用微妙的目光扫过他们,向男友抛去加密的笑意。连体婴随即笑作一团。 孟惟深被迫跟在连体婴后方。他怀疑自己得病了,或者昨晚喝得太醉,怎么脸颊一直燥得滚烫,尾椎也阵阵发麻,头重脚轻的,每步都踩在云端。 连体婴先挤上电梯,一分钟也没留给他们,电梯门便死死闭合上了。孟惟深只好重新按键,电子屏显示下趟电梯距离他们还剩十层。 混沌中,孟惟深脱口叫了对方的本名:“姜然序,我们昨晚是不是……” “我们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姜然序秒速作答。 发生?能发生什么?又不能发生什么?他只想问昨晚是不是姜然序帮忙付了房费……但他舌头仿佛打结,没能解释明白。 “真的。我昨晚去ktv找你,你已经闭上眼皮了,死活不肯回家,我只好带你来酒店。而且你喝得太醉,我担心你晚上会出事,所以留下陪你。”姜然序的描述中找不出一丝破绽,“放心吧,虽然外面的男同都满脑子黄色废料,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直这样洁身自好。” “……你的意思是,你在我床边守了一晚上?” 姜然序点头,严肃警醒道:“宿醉很危险。我同学在急诊科工作,每到过年就要收很多半夜窒息的病患,都是喝酒喝的。” 慌乱随即催生出愧疚。孟惟深动用起自己社交常识,向姜然序真诚道歉:“对不起,麻烦你了。我一会转你房费。本来应该请你吃午饭,但我和我前领导有约了,今晚怎么样?” “房费就不用了。”姜然序一向表现得宽容,“如果你晚上有空,我们可以去昨天错过的灯会。” 电梯终于降至他们的楼层,发出叮叮的提示音。 进电梯时空间还算宽裕,两人可以保持礼貌的距离。刚下降一层,门外就涌来一支夕阳红旅游团,热聊的大妈大爷挤占了空间和空气。姜然序顺势将他向里拽去,两人紧贴在电梯的一角。 距离似乎太近了。对方规律的鼻息穿过他的耳骨,化为反复点燃的火机,火苗从他的耳畔灼烧到面颊,滚烫,痒痛。 无任何铺垫,姜然序在他耳边道:“不过,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 孟惟深冒冒失失地回头,撞上对方低垂下去的眉眼。他再迟钝,也从里品出了几分幽怨。 姜然序继续道:“你昨晚说,你要跟我结婚。” 电梯里的时间仿佛按下暂停键,前边外放短视频的大妈都骤然噤声。唯有楼层在寂静中下沉,再下沉。 孟惟深一时没能理解对方到底在说什么,“我说过吗?” “你全都忘了吗?” 姜然序快速架起手机,屏幕朝向他,开始外放一段手机视频。 视频采用第一视角拍摄,姜然序只出镜一只手臂,孟惟深占据大半镜头,摇摇晃晃地抱着那只手臂往前走。几个通红的大字在他身后进进出出: 北京市海淀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视频里的孟惟深黏糊又正经,非要把镜头拽进漆黑的登记处大厅:“走嘛,你看都没人排队,多合适。咱们肯定很快就能拿到证了。” ……孟惟深脑内炸开一颗核弹,夷为平地。 太缺德了!这简直就是性骚扰!跟网上乱丢下半身照片的男同有什么区别!跟组里乱摸别人老婆的男同事有什么区别! 在夕阳红们震悚的目光里,孟惟深恨不得从电梯井跳下去:“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以前也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我一般喝多了就是睡觉,对不起,我确实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 姜然序反过来安抚他:“没关系,我本来就同意跟你结婚了。你又没对我做别的,不用道歉。” “但是太丢人了,能不能先删掉视频呢……” “一会儿就删。”姜然序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你有约就先走吧。今晚见,去看灯会,别忘了。” —— 两小时过后,第一个强烈反对这门婚事的人出现了。 第24章 “但凡有常识的人都会反对吧!” 邝葭给新办公室买了一大堆多肉盆栽,正在挨个拆快递。这些娇贵的小植物包装颇为复杂,又是塞棉絮又是裹保鲜袋的,邝葭本来拆个不停,听闻他有闪婚的打算,快递也顾不上了,恨不得用美工刀给他做一个开颅手术。 孟惟深仿佛重回实习期,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但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只能忐忑请示领导:“哪里有问题吗?” “废话。孟惟深你有病吧,结婚是这么随便的事吗?” “只是在我妈面前演戏而已,不是真的,随便一点也无所谓吧……” 邝葭的指节用力击打桌面,向他指出问题的关键:“那你们就不该真领证。你知道对方什么来路什么动机吗,就敢跟人结婚?现在诈骗团伙一窝接一窝的,你就不怕被骗得裤衩都不剩?” “我知道的,我跟姜医生很熟,他就在我们公司附近的口腔门诊工作,不是什么诈骗团伙。”孟惟深连忙向领导汇报,“至于动机……反正不可能骗我钱,他人很不错的,对我也很关照。” 邝葭一副看弱智偶像剧的眼神:“你确定?你醒酒了吗?脑子放清醒了再跟我说话。” 孟惟深午餐点过一份醒酒用的海带脊骨汤,头脑清明了,冲动劲头也过了。他重新寻回理智,姜然序在他心中的形象依然完美,但动机……他从没想过对方是出于何种动机和他相亲结婚,总不能是为了争夺正畸客户吧? 理智栽培出疑虑的苗头。孟惟深说:“我确定……吧。不过结婚这事儿还没定呢,我也想听听大家的建议。” “别管是你的相亲对象,还是你的新领导,其实就是同一个解决思路。你得给他们仔细做一个背景调查,先摸清底了,再制定对策。” “我同意。所以我要从哪里开始调查呢?” 邝葭一向行事果断。只思索片刻,便将美工刀搁置在快递盒上,从超大号的龙骧包里翻找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离婚律师,人家处理婚姻问题是专业的。让律师帮你把把关,总没坏处。” 第21章 反对这门亲事! 找离婚律师咨询结婚问题,就像找殡仪馆给新生儿办百日宴,总有些违和感。但邝葭教导他要建立风险防控意识,能提前扫雷就不要等雷炸了才知道着急。 名片上的地址就位于马路对面的写字楼,定位显示距离不到二百米。然而孟惟深等待十分钟电梯,从三十四层降至一层,穿过立交桥底下被切割成三段的长安街,穿过写字楼的底层商户,再从一层升至十八层,终于摸到律师事务所的牌匾。累得够呛。 没办法,这里是东三环国贸,空间高度折叠,道路复杂如同精巧的迷宫。cbd特有的深蓝色路牌指向各大写字楼名称,可每栋写字楼外观都极为相似,全玻璃幕外墙也极易导致视觉误判,无数象征自由的鸟类曾在此丧生。 律所的布局很奇怪,明明从外看整栋建筑都覆盖着湛蓝的玻璃墙,身处楼内却见不到一丝真实的阳光。原来靠窗一圈都设计成了合伙人的单间办公室,他们垄断了阳光权;其余数百名职工都挤在大开层的共享空间里,每人只分得一米来宽的小办公桌,和日光灯为伴,分不清自然界的白天黑夜。 名片上标注的职务是“合伙人”,可见这位叫李应悬的哥们已跃升剥削阶层了。果然前台将孟惟深领到一间享有阳光权的办公室门前,里边的声音说:“进来吧。” 不愧是离婚律师,穿着也像去参加葬礼的,一身庄重的黑色西服。孟惟深落座对方办公桌前的位置,只得到一个肃穆的注目礼。作为消费者的孟惟深明明是来当上帝的,反而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像来参加面试的。 但孟惟深确信自己没法当一位合格的国贸都市隶人,dress code首先就过不了关。他们北五环的(中关)农村人都穿t恤和牛仔裤上班,勇敢的甚至穿洞洞鞋。 李应悬并不废话,首先问明他的来意:“你是邝总的朋友wesley?听邝总说,你打算和你的牙科医生闪婚,请我帮忙调查一下对方的来路。” “是的,邝总强烈反对我结婚,她说我太草率了。” “但凡有常识的人都会反对吧。”李应悬目光停留在笔记本屏幕,面无表情地辱骂上帝。 孟惟深险些要问出“为什么”,但这样显得他很没常识。他只好朝对方咧开嘴角笑了笑。 “说说你的男老婆姜然序。已知信息就不用重复了,我在学校和医院的官网上检索到了他的个人信息,证明他的学历和工作是真实的。”李应悬重复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方向键,已快速完成初步背景调查,“除此之外呢,你还了解别的吗?” 孟惟深迷茫道:“还需要了解别的吗,比如说?” “个人资产?” “不知道。但他不像缺钱的样子。” “情感经历?” “这个真不知道。但他也不像私生活混乱的样子。” “家庭情况?” 对方一只手撑起下巴,眉头紧锁,似乎要失去耐心了。 孟惟深终于能答上几句,但也磕磕巴巴的:“他是北京人,家住在什刹海边上,帝都中轴线。呃,貌似有什么皇亲贵族的血脉。” “诈骗犯。” 律师突兀地冷笑一声,当即作下判决。 孟惟深心头颤了颤。 他终于把困惑已久的疑问说出口:“我不明白。正常来说,结婚不应该两情相悦吗。但你们为什么根本不问感情基础,反而一直在问物质条件?” 律师再度冷笑起来,不轻不重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仿佛已打算送客: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相亲结婚还想谈感情。你不如先想一下,对方有艾滋病怎么办?对方欠赌债八千万怎么办?对方已婚已育三孩爹怎么办?你想过吗?” 律师的连番轰炸下,孟惟深再度开始头昏脑胀,险些举白旗投降。 他确实没有考虑过,但他认为也没必要考虑。他去过姜然序家里,简洁得仿佛没住过人,应该是单身。而且姜然序每周出诊时间固定,生活非常规律,不可能沉迷黄赌毒。 孟惟深执着地替姜然序辩解:“不可能,姜然序不是这种人。” 恐怕他已在李应悬心里留下大冤种的印象,对方压根不信:“你看人能准?你说你找的什么男媒婆男老婆,人妖吗,听起来就像东南亚诈骗团伙。” “真没有诈骗,是我主动找他们帮忙的。而且姜医生收过很多锦旗,证明别的患者也很认可他的人品,不只是我。” “……上学爱老师,军训爱教官,看牙爱医生,打官司是不是就爱律师。没救了。” 李应悬小声骂了句。孟惟深刚要解释他没爱过老师和教官,对方又深深了口气,决意道:“算了,我收钱就得办事。这样吧,你今晚约你的男老婆过来见个面,还有那个什么鬼男媒婆,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 说好二人约会,孟惟深却捎了个离婚律师,心底总有几分惭愧。他在孟姜相亲群里忐忑发送聚餐邀请,所幸另外两位群友都坦荡表示同意。 经律师推荐,聚餐地点选择了日坛旁边的德国菜。附近就是使馆区,离国贸的通天高楼也就一公里远,竟能有这样宽广的地盘,用于安放一排排插国旗的美丽小洋房,和一片片精心打理过的绿草地。 孟惟深和律师到得更早。李应悬仍穿着那身葬礼用的黑色西服,神情也寡淡,手指随意拨拉着菜单。无形的社交压力堆砌在孟惟深头顶,他死机了阵子,总算想到缓解尴尬的话题: “李律,你看起来挺年轻的,怎么当上合伙人的?合伙人每年有案源kpi吗?” 李应悬厌怏怏地投来看傻x的眼神,没有作答。 坏了。孟惟深当即意识到自己搞砸了,正想以饭前洗手为借口避开独处时间,李应悬忽而抬眼望向进门口的方向,面上竟浮现一点真实的笑意。 “这不是周老师么?好久不见,我以为你都没脸踏入朝阳区了。” 毫不夸张地形容,asher几乎拔腿就跑,跟后脚踏入餐厅的姜然序撞了个正着。在姜然序平静的注视下,又悻悻掉头回来,上刑似地,随姜然序在他们对面入座。 ……见律师有这么恐怖吗?孟惟深小心询问李应悬:“李律,你和a老师认识吗?这么巧?” “还算认识吧,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知道他能落魄到当老鸨了。”李应悬又恢复那副上坟的臭脸,“wesley,今天以你的委托要求为主,别的都不重要。” 眼见相亲局即将变成离婚局,孟惟深用尽毕生情商,企图缓和气氛:“今天约饭确实有些仓促,但各位不用太严肃,随意聊聊。先点菜吧,各位想吃点喝点什么?我请客。” 李应悬说:“主厨沙拉,加油醋汁。” 姜然序随之开口:“抱歉,可以不要点生食吗?蔬果表层都含农药超标,后厨洗不干净还会残留泥沙。” 第25章 李应悬扫他一眼,转而道:“香肠拼盘,是德国餐厅的特色。” 姜然序继续温和地反对:“肉类加工品最好也不要吃,亚硝酸盐超标,容易致癌。” 李应悬即将失去耐心:“……精酿黑啤,这个没问题吧?” 姜然序依然保持着温和:“这个也有问题。我对酒精过敏,不太能喝酒。孟惟深也知道的。” 律师听了都要翻白眼。李应悬似乎放弃和姜然序交流了,转而向孟惟深求证:“演的吧?” “是真的,不是演的。”孟惟深连忙夺过菜单,“我来点吧。呃,德式烤猪肘?酸烩牛排?柯尼斯堡肉丸?芦笋卷?啤酒也来一扎吧,姜医生你可以单独点一份无酒精饮料,比如鲜榨果汁?” 姜然序这回格外乖顺:“我都可以。但你不点沙拉和香肠了吗,你的律师不会生气吧。” 律师险些当场离席。就连见惯离奇相亲场面的a老师,眼角也细微地抽搐起来,僵了片刻才附和道:“既然是你俩相亲,就以你俩的意见为准。有些人不要在旁边又唱又跳的。” 被点名批评为“有些人”,李应悬大概一刻都不想久留了。没等餐品上桌,就已开宗明义:“那就别废话了。其实我今天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帮我的委托人做好婚前背景调查工作。请姜先生详细说明你的婚恋情况、家庭背景、个人资产、健康状况,并在后续提供证明材料。” 姜然序并没诚实作答,只用幽怨的目光折磨着孟惟深:“孟惟深,你已经找我拔过四颗智齿了,还想继续找我做正畸,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很信任。” “停。”孟惟深刚被盯得昏头转向,李应悬已强硬打断对方,“wesley,警惕所有职业滤镜。部分男医生脱离救死扶伤的职业滤镜,也就是爱搞女护士和女药代的普通人。” asher把孟惟深往回拽:“人类就是天生对特定职业有滤镜,簧片分类里都有制服控呢。wesley为什么要违背本能呢,享受不好吗?” “我倒发现了,你们翻来覆去就会强调职业。”李应悬又是冷笑,“根据相亲市场一般规律,没说的就是没有。这位白衣天使估计就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优势了。” 姜然序面上平静:“我可以配合做婚前财产公证和全身体检。但我早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所以家庭背景这块证明不了。” “演的吧。”李应悬狐疑道,转头却瞟到坐立不安的孟惟深,“……不是,这你都信?” 孟惟深心底的确不好受。他无端想起中学要求填写家庭联系表经历,父母栏他只能填孟立蓉一个人的名字。他太明白被迫公布家庭情况的滋味了,并不愿意让别人也遭遇同样的经历。 他甚至开始怀疑请律师的意义,扪心自问,他也没多在乎背调结果。相亲也好,婚前背调也罢,都只是世俗眼中的应然,他不认同,却总是被推着往前走。 经过慎重考虑,孟惟深决定提前结束委托:“算了吧,李律。该考虑的风险我心里都有数,既然我选择闪婚,那就代表我愿意接受风险。” 李应悬似乎生气了。 准确地说,是非常生气,仿佛职业神圣性都被这桌子精神病玷污了。 “我晚上还有别的工作,先回去了。”李应悬抄起大衣,不忘冲孟惟深撂下狠话,“你到时候别来找我打离婚官司。我最讨厌事前不听律师建议,等出事了又来求律师的当事人。” 也不知这场面到底滑稽在哪,号称颇有专业素养的asher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补了个刀:“我说李律,结不结婚是人自己决定的事儿,你着什么急。差不多就得了,你们当讼棍的就算要靠案源吃饭,也不能这样往死里揽业务啊……” “对了wesley,有件事忘了提醒你。” 李应悬放下大衣,忽而开始快速翻找手机聊天记录。孟惟深愣愣地看向对方呈来的聊天界面,对话框上方的时间停留在2018年——已经过去七年之久。 “你面前这位男媒婆asher,本名周宪,曾经接手的某ipo项目爆出过财务造假的大雷,现在处罚通知还挂在证监局官网上。足可见此人不是什么靠谱东西,能跟他交友的当然也是同流合污。” “还有,姜然序也不是他随机找来的陌生男老婆,这俩人不知想骗钱还是骗色,正在联手欺骗你。这是我通过关键词搜索到的历史聊天记录。我问周宪晚上去哪鬼混了,他说没有鬼混,跟姜然序一块喝酒去了。” 孟惟深没能连接正确的脑回路。他困惑地腹诽,a老师晚上去哪了关你什么事? 而当事人asher先他一步慌了,当即从桌旁一跃而起:“不是,七年前的聊天记录你也留啊!不怕发霉长虫吗!” 小服务生刚好来送扎啤,手上随之一哆嗦,小半杯酒水就泼洒在坐靠外位置的姜然序肩上。 场面本来还算可控,姜然序只稍稍愣了愣,便冷静告知对方“没关系,我自己能处理”。偏偏小服务生格外慌张,连连道歉还不够,非要猛抽一叠纸巾,自作主张替姜然序擦拭起肩上的污渍。 姜然序突兀地往后躲去,动作幅度过分激烈了,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相比之下,姜然序本人却异常沉默,一句未发,快步往餐厅外走去。 孟惟深心底发慌,正打算跟过去,asher抢先拦住了他:“别别别,马上要上菜了,哥们你先盯菜,我去看看情况就行。” —— “姜然序,你别再往身上喷消毒液了,气味真的很刺鼻。你想顶着这身气味回去找孟惟深,然后被当成精神病吗?” 周宪夺过姜然序的酒精喷雾,转手扔进公共厕所的垃圾箱里,毫不留情面。 姜然序成了戒断药物的瘾君子,难耐感从肩处的污染源蔓延向全身——这是种极难形容的滋味,仿佛从血肉里生出不属于躯体本身的倒刺,细密的异物感和刺痛感占据全部意志。 感官过载引爆了淌血的动脉,理智在太阳穴的跳痛中失灵,肢体行为已不受他的控制。本能驱使着他疯狂寻找着别的慰藉物,唯有清水,他必须拧开笼头,用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双手。 周宪不敢和他发生肢体接触,以免引发他越发激烈的应激反应,只能在旁用言语安抚: “细菌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恐怖,你每天吃的食物,喝的水,呼吸的空气,里边全都是细菌;甚至你的内脏里也爬满了细菌。你也没死对吧?只要死不了,什么都无所谓,你培养一下这样的心态,行不行?” 简直废话,他当然知道细菌无处不在,足以把人逼出心理疾病。况且,他确信肮脏比死亡更可怕,如果要跟细菌共处,他还不如去死。 如果能无所谓,就不会得病了。 姜然序仍无法停止,又尽力挽起衣袖,开始冲洗小臂和手腕。 “你到底要洗多久?别忘了你家直男还跟律师在一起,谁知道那位离婚律师还会说些什么,再拖下去直男真要恐同了。” 姜然序继续虐待暴露在外的皮肤:“今天主要责任明明在你身上。” “……跟我有什么关系?” “怪你前些年风光的时候欠过太多风流债,才会隔三岔五偶遇前炮/友。真可惜,对方名片上的职务都升到合伙人了,你这无业游民估计够不着人家的床板了。” “你真傻还是装傻,这是问题的关键吗?难道没人戳穿,你们就能百年好合了?”周宪略微激恼起来,“婚前及时止损其实对你们都好。我早就说过,你不该和直男结婚,你不该和任何人结婚。你连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只配孤身一辈子。” 姜然序木然抬头,与镜中的自我对峙。赤红的双眼,惨白的面色,淋漓的衣物。可怖,狼狈,如同即将被打为原形的异星来客。 耻辱感短暂击败了强迫念头,他终于迫使自己平复下来。拧上水流,“我自己缓缓就好,你先走吧。” 周宪没着急离开,“你自己可以吗,不需要我帮你去买药?” “不需要。”姜然序轻飘飘地命令,“意思是让你先去支走律师。” 倒霉奔波灞比上回更惊慌了。这回的命令不是除掉唐僧师徒,简直上升到除掉如来佛了:“我?” “不然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风流债也是债。” “……大小姐,你搞清楚!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再遇到留七年聊天记录的精神病,我没要求你赔钱就算不错了!” 姜然序对镜子里的周宪笑了笑,温柔道:“快去吧。不然我今晚就把你的个人信息投给律所,帮你应聘一份律师助理工作。” 对方果然拔腿就跑。 过了阵子,周宪似乎想起什么重要问题,短暂折返回来,跟他商量:“那直男呢,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估计相亲是行不通了,你有别的备用方案吗?” 姜然序说:“我自有办法,不需要你操心。你只用负责把律师支走。” 待周宪走后,姜然序开始紧急求助ai:假设你是一名男同,怎样骗喜欢的直男和你结婚? 第26章 ai:建立一份健康、长久的关系必须基于真诚、尊重、双方自愿原则。任何试图通过欺骗获得感情的行为都是丑陋的,尤其强迫他人违背性取向的行为,最终只会给双方带来痛苦。请将精力投入寻找认可同性关系的伴侣,放弃企图单方面操控异性恋的错误行为。 姜然序:假设你是一位心理疾病患者,怎样向即将结婚的恋人隐瞒病情? ai:婚姻是建立在信任、责任和共同成长基础上的承诺,刻意隐瞒身心健康问题,极可能在未来引发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和情感伤害。真正的爱需要展现真实的自己,你可以与你的恋人好好沟通,共同面对心理问题。 姜然序:有钱人可能会有哪些童年创伤,怎样描述才能听起来更真实、更值得同情? ai:(深度思考)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 ……到底是谁在神化ai?这死机器人明明只会来回废话和装死摸鱼而已,给的建议也毫无参考价值。 眼下离计划成功之差一步之遥,他绝不可能放弃。扑火而死的蛾子,也胜过从未见过火光的蛾子。 姜然序熄灭手机屏幕,在夜幕笼罩的户外燃了支烟。 火光一点点吞没烟蒂,他总算构思出一套完整的备用方案。 先承认自己的确早就认识asher,向孟惟深诚恳道歉;顺势倾诉冰冷大别墅里的童年经历,解释是因缺爱所以格外渴望结婚,听说孟惟深着急结婚,才拜托asher介绍自己;最后言辞哀怨,带些隐忍的哭腔,乞求对方: “跟我结婚吧,求你了。” 第22章 跟我结婚吧,求你了 姜然序重回餐厅,显然周宪已圆满完成任务,就剩孟惟深在一桌琳琅的餐品旁发愣。 “刚刚a老师说要起诉李律侮辱诽谤,他们就先走了,不知道去哪了。”孟惟深或许也觉得尴尬,绝口不提两人之间发生的乌龙,“菜好像点得太多了,尽量吃吧。剩下的我打包回去喂秦始皇。” 德国菜不愧为欧洲东北菜,一眼望去全都是肉。淋酱汁的肉,炸脆皮的肉,烩番茄的肉,分量都相当实诚。 姜然序略微点头,但为营造出虚弱感,几乎没动刀叉。等待孟惟深切割完盘中的牛排,才低低咳嗽起来: “孟惟深,你等会儿可以送我回去吗?” “怎么了吗?” 姜然序飘然道:“我感觉很冷,头也很晕,从今天早上就开始了。” “你肯定又发烧了。”不枉费他的恶意误导,孟惟深果然作下错误判断,立即绷紧了脊背,“你等等,我结完账就送你回去,马上。” 姜然序顺水推舟:“我开车过来的,我们先回车上,可以吗?” 截至目前来看,今晚的变故并没导致孟惟深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孟惟深答应得爽快,陪他走出使馆区找车,将他安置在副驾驶,绕过车头,自觉坐上了主驾驶位。 姜然序春节期间主动给对方借过一次车,孟惟深似乎已摸透车内各种功能,熟练调节着暖气和音乐。据他观察,只要别跟活人打交道,孟惟深就能发挥出优越的学习能力。 正值晚高峰,鸣笛和闪灯疯狂摧残着都市人的神经。所幸封死的车门形成一道安全结界,圈出独属于两人的私密空间,没有噪音,没有冒失的小服务生,更没有该死的离婚律师。 眼见左侧的公路几乎堵死,孟惟深没着急发动车辆。踌躇片刻,倾身向副驾驶的方位,指尖碰了碰他的肩头。 “你的上衣还是湿的,怪不得会冷。附近就有商场,要换身衣服吗?还是我把暖气调高些,帮你烘干?” 孟惟深在认真帮他想办法,姜然序却有几分心猿意马,状似无辜道:“已经湿透了,要换得先脱干净。不太合适吧。” “那还是烘干吧。” 孟惟深连忙缩回主驾驶位,将暖风调高两档。 姜然序暗自急躁起来。他很想教教直男,当伴侣说冷的时候,意思绝对不是让你捣鼓空调。 他只得释放更直白的拥抱信号,蜷缩起上身,制造出阵阵隐忍的假咳。 孟惟深果然显出担忧的神色,再次主动靠近过来,安抚着他耸动的脊背。他逮紧了机会,顺势倒向对方怀中。 “你身上很暖和,让我靠一会儿。”姜然序嘴上说得可怜,已伸手掐往对方的后颈。孟惟并无退路。 体温交覆的瞬间,孟惟深似乎进入了宕机状态,身上硬邦邦的,手臂不知该往哪放。片刻过后,顺从地揽过他的肩侧,以拥抱的姿态,“这样好些了吗?” 唯独和孟惟深接触时,姜然序会产生病情痊愈的错觉——没有抵触,没有关于污染物的想象,全身心都松懈下来。 如果他与孟惟深错过,人生剩下几十年里,还有机会遇见第二个孟惟深吗?还是寄希望于自己克服群居动物的劣根性,坦然接受孤独终老的命运? 他不敢、也不愿冒此风险。 他几乎要沉溺于这个骗来的拥抱。瞌上眼,开始在心底反复演练: 跟我结婚吧,求你了。跟我结婚吧,求你了。跟我结婚吧。求你了。跟我…… 孟惟深忽而动了动肩膀,叫他的名字,声音从胸腔传导到他的耳膜,“姜然序,有些情况我得跟你求证。” 姜然序如梦初醒,立即竖起警惕的触须:“律师又跟你说什么了?律师的话都不值得信,他跟asher有过节,就爱给人泼脏水。” “不是,跟李律没太大关系。”孟惟深支吾起来,“如果你不想说,也可以不回答我。” “你先问问看。” 孟惟深面上为难,似乎在考虑如何组织语言。良久,才抛下一道惊天大雷: “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跟你,怎么说呢,发生关系了?” “……我都说过没有了!”姜然序心脏险些蹦出车窗,开始紧急维护自己美好而崇高的形象,“孟惟深,我一直都很尊重你对吧,我会是那种趁人之危的迷jian犯吗?” 孟惟深愣愣道:“李律说男同别管找多少借口,本质上都只记挂着原始冲动。” “圈子乱是事实,但我们可以不混圈子。” “而且我上网搜过,网友都说男同做完容易发烧。你……” “你别误会,我可没承认发烧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姜然序当即坐得笔直,义正严辞地澄清道。嗓子一点儿也夹不起来了。 “其实我没有怀疑你的人品,我在怀疑我自己。”孟惟深卖力吐息几次,才小心追问他,“我的意思是,莫非我昨晚不止是性/骚/扰,还强迫你做了?” ……姜然序想凶杀律师的心都有了。 本来直男对这事儿就一知半解的,律师还要宣扬圈子陋习和黄色废料。导致直男头脑彻底混乱了,连体位都理解错误,未来他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纠正过来。 事实上,醉酒状态是极危险的,只能任由别人摆布。而姜然序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当代柳下惠,不过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孟惟深应该多多担心自己才对。 面前摆着一份珍贵的卖惨机遇,和一份不值钱的上位尊严。姜然序丝毫没纠结,果断选择前者。 姜然序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你当时看起来很难受,一直求我,我能理解,你也不是故意的。” 孟惟深不敢再看他了,只顾将通红的脸藏进臂弯里,揪着头发,泄出几声懊恼的哼哼。 趁对方情绪正浓,姜然序话锋一转:“但我们家族一向传统,婚前丢了贞洁是大罪。所以你会对我负责吗?” 这借口编造得太过荒谬,孟惟深也险些找回理智,从臂弯间抬起头来。震撼道:“满清已经灭亡一百多年了,你家还这么封建?难道真有爵位能继承?” “你不想负责也没关系。”姜然序别过脸去,留给对方一截隐忍的侧面,“犯错无非是家法伺候。逐出家谱,罚跪五个时辰,我能承受的。没关系,新中国成立以后基本不用挨打了……” “我会负责的。”孟惟深已然下定决心,“我们结婚吧。我们相亲本来就是为了结婚,不是刚好吗?” 别管套用什么公式,能得出正确结果的就是好公式。姜然序继续做作一通:“真的吗?你对我真好。我以为你要去找别人了,a老师手里还有很多比我条件更好的相亲人选,我一直拜托他帮我介绍伴侣,但没人愿意要我。” “不会吧,门诊的年轻妈妈们都很喜欢你啊。他们男同的审美品味也太烂了。” “可能因为我的婚姻观念太传统了,他们觉得我很无聊吧。抱歉,我的确早就认识a老师,是我相亲失败太多次了,担心你会嫌弃我,所以对你隐瞒了事实。” 姜然序早就认识asher——这显然是所有事实里最无足轻重的一环。既然已瞒不过律师,姜然序也选择了承认。 而且孟惟深好像压根没放心上,孟惟深好像压根没放心上。注意力已转去研究结婚预约系统,“现在领证是不是都要提前很久预约?如果选工作日,我得提前和领导请半天假,我们选哪天合适?” 第27章 “明早最合适。”在得逞之前,姜然序绝不会放对方离开视线半步,“你今晚哪都别去,留在我身边。可以吗?” —— 要想办法打发一整晚时间,喝酒太激烈,睡觉太无聊,两人选择了折中的办法:夜游二环。 城市已陷入沉睡,充当守卫的晚灯也爱打盹,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目光。城市因冷清而浩瀚,醒着的人们变为灯下飞舞的小虫子,行动再放肆,也不足以闹出大动静,只图到个生命的热闹而已。 他们穿过东城,大火摧毁龙脉的厄运永久缠绕着隆福寺,在原址新修建的商业街也冷清,笼罩着灰蒙蒙的色调。唯独三联韬奋书店十年如一日地通宵营业,即便时代快马加鞭而过,纸质书已沦为车辙下的弃儿。 穿过天安门,赶上旅游旺季的尾巴,等待升旗的游客依然不少,朱砂红墙旁生出一张张牛皮癣似的毛毯。一家子打地铺想必不会舒适,但游客面上都洋溢着幸福的憧憬。节约房费,明早还能抢到绝佳观升旗位,稳赚不赔的做法。 穿过西城,一片片称作海的皇家人工湖在夜色中低语,依稀能够听见冰层解冻的细微声响,也许是春天踏过了湖面。但没有走到什刹海,湖边酒吧的推销员都兼具刺客的身手,冷不丁就从黑暗中窜出,将人拽去另一个迷幻失真的世界。 凌晨四五点的样子,他们找见一家在夜幕中亮灯的便利店。冷柜旁簇拥着三五名搞骑行运动的大学生,人手一瓶罐装红牛,精神亢奋到仿佛刚从学校出发。 可惜青春易逝,二十来岁时的精力没了就是没了。孟惟深饮尽一瓶咖啡饮料,也没能睁眼到天亮,先一步伏在车里睡了。 姜然序仍异常清醒,心脏因充血而过度膨胀,撞得胸腔咚咚作响。 他用指尖触了触孟惟深的脸颊,对方毫无戒备心,睡得很死。他又触了触孟惟深的嘴唇,但意识到不能继续了,否则他日后再给孟惟深看诊,都会想象出接吻的画面。 黎明将至,钟鼓楼一青灰一朱红,轮廓渐渐明了。车窗外传来清脆鸟啼,无需抬头往屋檐和树梢上找,拎着黑布笼子的大爷已悠然给出答案。 姜然序掐好时间,捎带着熟睡的人,驱车前往教堂。 第23章 不准离婚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扮演一对新婚同性伴侣,随时准备应对你妈妈的突袭。为追求真爱,反抗世俗眼光,反抗封建家庭。” “啊?哦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后面那堆罗密欧与朱丽叶剧情是什么情况?” 熬过三年大厂生涯,孟惟深已培育出极高的咖啡因耐性。他又摄入一杯热的馥芮白,三倍咖啡浓缩液,心率突突地拉起了马达,头脑仍未全然清醒。 他好像重回高中生涯。天色微亮,天边尚残余一轮月的白色剪影,他在寒风中抖成筛糠,潦草得像条野狗。周围人却格外亢奋,大喊:备战x考100天! ……不是,怎么就发展到备战婚考一百天了? 姜然序适时且温柔地提醒他:“我昨晚已经同意跟你结婚了,现在要想办法骗过你妈妈。你说过的,你妈妈每天抓早恋情侣,她很难被骗到。” 孟惟深怀疑自己上班把脑子上废了,险些忘记自己和姜然序结婚的初心。他连连点头:“对对,多亏你提醒。所以我们该做点儿什么?” “当然是做一些只有新婚伴侣才会做的事。”姜然序说,“不用担心,我已经列好待办清单了。你跟我做就行。” “还能有待办清单?让我看看。” 姜然序偏不给他看,“没什么可看的,又不需要你提前做准备。等轮到哪项你就知道了。” ……也太卷了吧,一晚上过去就已经准备好待办清单了? 孟惟深暗自嘀咕一句。不过他很习惯这种工作方式。产品制定需求,领导安排进度,他只用负责贯彻执行,不费脑子。他没再追问:“可以。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提前几天通知我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随时拍照记录过程。后续把照片统一扫描发给你妈妈,保证她心服口服。” 姜然序继而从中控收纳空间里掏出一只拍立得。 ……连作案工具都准备好了!? 孟惟深先一步心服口服了,他决定服从对方安排:“既然如此,想必你已经安排好今天的行程了。我们现在去哪?” “下车,往前走两百来米就到。” 邪恶鼠标王留在原处等候,两人步行穿过一排胡同门脸。为响应市容市貌整顿政策,门脸统一补过青灰色墙漆,连牌匾也是统一定制的,极不起眼。 一座精巧的哥特式教堂隐藏在胡同深处。好在教堂未遭遇整顿,还保留着百年前的原貌。教堂门口更新了几只卡通女孩立牌,原本的传统建筑以灰与白为主色调,卡通女孩却穿着鲜亮的黄色雨衣,乍一看有几分荒诞。 若得知女孩是梵蒂冈教会官方指定的禧年吉祥物,荒诞味儿便越发纯正了。现代人总是经历着各种荒诞。 姜然序理所当然道:“结婚登记已经预约到下个月初了,我们可以先在教堂办婚礼仪式。” “洋人都把大清灭国了,你们家还信天主教,是不是有点忘本……?”孟惟深终于拎起一点疑心,但想到自己历史常识停留在文理分科前的水平,也谨慎住嘴了,“呃,也不是不行。但我不信教,也能在教堂结婚吗?” “放心吧,洋人教是宗教里的招商银行,服务态度很好的。胡同里很多大爷大妈每周都来教堂领鸡蛋,圣经还没读完第一页。” 门内传来唱诗班肃穆的歌声,周日的弥撒仪式已经开场。姜然序用指腹点上孟惟深的唇,孟惟深连忙用手语表示自己会保持安静,对方便牵引他溜进教堂,坐上倒数第二排的黑色座椅。 最后几排座位还挺拥挤。孟惟深环顾一圈,发觉早起的大爷大妈们比年轻人状态好多了,个个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不知洋溢着对上帝的虔诚,还是对免费鸡蛋的渴望。 不论是否信教,人对艺术的感受是共通的。唱诗班的歌声通过管风琴和高穹顶延长,仿佛真能传达至天堂。普通人虽离神明太远,但精神浸泡在歌声中,也同样得到净化。 弥撒接近尾声,信徒们便要排队领取圣体饼。未皈依的孟惟深自然无福享用那种白色小薄饼,只能有样学样,交叉双臂,上台接受神父祝福。 姜然序也没领圣体。一直等到仪式结束,才上前摆出虔诚的姿态,向教会人员打听道:“您好,我想找史密斯神父。就说我是信徒关萍女士的儿子,我刚出生的时候他给我做过洗礼,现在想拜托他给我主持婚礼。” 过了阵子,一位年迈的神父颤巍着走来,花白头发,身披红色礼服。所到之处,总有信徒向其致礼。 姜然序似乎和老神父很熟,有钱人总是人脉广阔:“史大爷,好久不见,您还跟十年前一样年轻。” 老神父张嘴就是一口标准京腔:“少套近乎了。你不是要结婚吗,那新娘呢?” 孟惟深就这样被拽到老神父面前,只好局促地笑了笑。 老神父抬起老花镜框,瞪大眼仔细打量一番,总算确认两人生理性别应该都是男性。严厉拒绝道:“咱这儿是地地道道的天主教,不支持同性婚姻。要办婚礼跟隔壁基督教堂办去。” 姜然序执着道:“我提前做过功课,你们梵蒂冈总部已经批准神父在特定条件下为同性伴侣提供祝福了。” “梵蒂冈管不着北京,反正我没给谁办过。” “别这样嘛史大爷,我小时候你老抱我呢。再说了,我妈我奶上你们这儿交过多少赎罪券了,你就当她们替我赎过罪了吧。” “胡说八道,那叫自由奉献!” 姜然序继续跟对方讨价还价:“知道了,我也愿意自由奉献,只要您帮忙念几句祝福,再拍个照。其他仪式都免了。” “……好吧好吧。”好神父也怕缠男同,对方总算松口,“但你们不准离婚啊,接受过上帝祝福的新人都不准离婚,记住了!” 在受难耶稣像低垂的眼底,孟惟深的负罪感悄然诞生。可姜然序已向神父打包票:“放心吧,我们永远不离婚。” —— 婚礼的意义就在于公开性,越多人见证,越显得隆重。于是乎半小时过后,asher匆匆抵达教堂门口,估计刚挣扎起床,看起来比孟惟深本人还要潦草。 “姜然序你大早上结个吊的婚啊!谁允许你动作这么快的!你爹个……” 好在媒婆的专业素养战胜了起床气。与孟惟深对视的瞬间,asher即刻切换到工作模式,“……我的意思是,你们真是天作之合,这么快就从一见钟情发展到终身相许啦。很不错,我早就觉得你们很有缘分了,哈哈。” 姜然序面不改色,递过去那只拍立得:“谢谢你的祝福a老师。等会儿仪式就开始了,请你帮我们拍照吧。” 第28章 今日周日,教堂还安排了其他活动,唱诗班和信徒都已解散,教堂重新变得空旷,前排座椅只剩asher,和几位凑热闹的陌生阿姨。而弥撒用的熏香和圣器尚未撤去,彩绘玻璃的圣母像泼洒一地光影碎片,仍存有几分仪式的庄严。 老神父站上祭坛,翻开圣经,宣告仪式开始: “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两位可以缔结婚约。如果任何人反对这次婚约,就请现在说出来,或永远保持缄默。” 反对的人都没来得及到场,所以没人反对。 “姜然序,孟惟深,你们是否全心并自愿来此缔结婚约,没有受到任何强迫?你们是否愿意一生互相敬爱,互相忠诚,至死不渝?你们是否愿意接受天主所赏赐的子女……不对,这个你们不要接受。” 两人说了很多个愿意,没受到任何强迫。 “现在请你们在天主及教会面前,互相应许你们的婚姻盟誓。愿主以祂的仁慈坚固你们在教会面前所许下的婚姻盟誓,并降福你们,使你们的婚姻盟誓达致圆满。天主所结合的,任何人不能拆散。” 老神父已合上圣经,仪式应该到此结束了。姜然序却挽留道:“等等史大爷,漏了交换戒指环节。” 此言一出,孟惟深比老神父更为震撼:“你连戒指都准备好了?” “那当然,我很有敬业精神的。既然答应陪你演戏,演就得演全套。”姜然序严肃道,“a老师,记得帮我们拍照。多拍几张,肯定会有废片。” 孟惟深开启对方递来的黑色绒面盒,第一次见到戒指的全貌。 一对白金男士对戒。设计灵感应当来源于莫比乌斯环,表层雕刻着不规则的环形,起点与终点连接。 “愿天主降福这对戒指。请你们互相交换,作为亲爱与忠贞的信物。” 得到神父的祝福,戒指尺寸完美契合两人的无名指。 许是咖啡的功效未过,孟惟深心率极快,头脑却被浓郁的熏香蒙得混沌。为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他一次次悄然曲起无名指关节,感受金属刮蹭皮肤的冷硬感,可头脑越发昏然了。 —— 事实证明,姜然序效率的确高得可怕,就连专业离婚律师也要拜下风。 刚完成简陋的婚礼,孟惟深便收到来自李应悬的电话: “wesley,昨晚你们的媒婆向我大致说明了情况,我依然建议你别着急结婚。我会要求姜然序提供个人情况证明,再给你们拟一份婚前协议。” 孟惟深张嘴就宣布:“但我们已经结婚了。” 对方显然愣住了:“……已经领证了?这个重要情况为什么没人提前告知我?” “没有领证,我们在教堂办的结婚仪式。听了一段神父祝词,还交换了戒指。” 孟惟深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 这场仓促的婚礼仪式牵涉到太多无关人员,他自觉有愧,“至于a老师……他可能就比你早半小时了解情况。对不起,进展确实太突然了。”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孟惟深已做好挨骂的准备,而律师比他想象中冷静:“意思是你们没去民政局登记对吧?那就还有挽救的余地。你们都留在教堂等我,我立马过去。” 第24章 社畜就别学契约婚姻 事发突然,李应悬要求现场草拟婚前协议提纲,把孟惟深逮进了出产早晨那杯馥芮白的星巴克。 在对方严峻的面色中,孟惟深尝到进审讯室的滋味,被迫开始回想自己这两天的离奇经历。 过程对吗?对的,他找媒婆介绍对象了,和相亲对象约会了,两人也顺利结婚了。 结果对吗?对的,他是想跟同性结婚气一气母亲。 可为什么他总觉有哪里不太对?是因为一切都进展太快吗,还是因为那场意外的一/夜/qing? 孟惟深的思考能力已到极限,遂放弃了思考。 无所谓吧,不对的地方又没给他造成什么严重负面影响。正相反,他从中体会到一种飘飘然的快乐。这种快乐远远脱离理性,脱离正轨,催生出微妙的负罪感。而负罪感越发丰富了快乐的层次,令他忍不住怀疑,也许他心底一直都向往着理性和规则以外的东西。 唯一的负面影响是,戒指太硌手了。尽管他已停止卷曲手指,金属的存在感依然强烈,时刻提醒他跨入了已婚人士行列。 他想起要给姜然序报销道具费:“姜然序,这两只道具戒指多少钱?我回头转给你。” “格拉夫莫比乌斯环,你这款是男戒,没钻石,不值钱。如果在国内专柜购入,标价3万出头。”李应悬已先一步回答,“转什么转,给你就是你的了。而且他没跟你提前说过吗?戒指都得按照尺寸定制的。” 本来律师只为孟惟深提供委托服务,但姜然序也紧紧跟过来了,(强迫)asher一同在他们隔壁桌捣鼓教堂婚礼的照片。 姜然序从容点头:“东京的朋友帮忙买的,我也不知道价格。只有律师才关心价格吧,我只是认为莫比乌斯环的寓意很好。” 经历过昨日的茶味洗礼,律师今日就当姜然序是空气,向孟惟深继续道:“既然你结婚只是为了暂时糊弄父母,对方的家庭背景和个人财产情况可以先不管。但你还是得要求对方做婚前体检,至少确认一下有无性病和其他传染病。” 姜然序再度走来,给孟惟深递来三张拍立得照片:“孟惟深,选一下照片。太糊的过曝的我都已经淘汰掉了,剩下哪张比较好看?” 现代人记录生活的方式很多,拍立得最为贴近眼中所看,唯独添了层做旧的模糊滤镜。证明人无法抓住任何一个生命的瞬间,时间自抓拍的那一瞬间便开始变质。 三张照片乍一看都挺有氛围感,但仔细一看又都有瑕疵:一张孟惟深闭眼了,眼底的乌青明显。一张轻微过曝,姜然序白得像一缕幽魂。一张老神父没能入镜,两人孤零零地对立于黑暗中。 孟惟深还没做出选择,律师已不耐烦了,打断两人的痴缠:“你俩什么情况啊,能不能专心签完合同再聊天?” “不好意思,刚刚分心了。”孟惟深假装很上心,甚至主动开始询问进度,“合同目前写到什么程度了?能不能让我看看?” 李应悬将电脑屏幕翻转过来,给他拜读合同草稿: 《婚前协议》 甲方:孟惟深,身份证号……,住址……,电话…… 乙方:姜然序,身份证号……,住址……,电话…… 甲乙双方自愿缔结婚约。经双方充分沟通、平等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1.财产归属与管理:不论婚前或婚姻存续期间,甲乙双方各自的财产及自然增值部分均属于其个人财产,完全独立,归各自所有,不因婚姻关系的存续而转化为共同财产。甲乙双方独立管理、使用、收益、处分其个人财产,无需征得对方同意。 2.债务承担:不论婚前或婚姻存续期间,甲乙双方各自所负债务均由负债方自行承担,另一方无义务偿还。任何第三方债权人向无义务方追偿的,另一方应负责处理并予以赔偿。 3.费用支付:甲方每月向乙方支付人民币【10000】元费用,自甲方收到当月工资后的5日内支付。如发生额外差旅费、礼品费、房屋租赁费等,甲乙双方另行协商费用承担方式。 4.声明与承诺:乙方承诺附件的情况证明材料均具有真实性,附件的承诺书为乙方真实意思表示,一经作出不得撤销。 5.特别义务:乙方应按照甲方要求的期限及内容,完成甲方与婚姻相关的一切需求。具体需求由甲乙双方根据实际情况协商确认。 6.其他特别情况:2025年2月x日,乙方自愿赠与甲方【婚戒】一枚,型号:graff spiral戒指、白金、5毫米,含税价:人民币31300元。乙方的赠与行为不出于包括结婚在内的任何目的,一经作出不得撤销。 7.婚姻存续期限:甲乙双方婚姻存续期限为【1】个自然年度,自双方正式办理婚姻登记之日起计算。届时乙方应配合甲方及时办理离婚登记手续。 8.违约责任:乙方出现任何违反上述条款情形的,应返还甲方已支付的全部费用,并赔偿甲方由此遭受的全部损失。 附: 1.乙方体检报告 2.乙方银行征信证明 3.乙方无大额负债及重大疾病承诺书 —— 倪姐将那份婚前协议对向日光灯,纤薄的纸张呈现半透明状,照得见如飞虫般细小的木浆碎屑,和两人浸透纸面的墨水笔签名。 倪姐似笑非笑的:“原来这就是婚前协议啊,长见识了。我结婚前也有朋友建议我签个东西,但我当时很笨,什么都没签。” 春节后是正畸的高峰期,两人到夜间七点才接待完全部小病患。剩下的诊室清洁工作不仅放松身心,而且能顺便等待孟惟深来取签字版的合同和附件证明。 姜然序有闲心和倪姐闲聊:“为什么不签?” 第29章 “当时我想,干嘛这么计较物质呢?我是真心爱他才结婚的。现在我才想明白,什么他爹爱不爱的,结婚就是为了多搞钱,就该婚前约好出轨方净身出户。” “很好,很有觉悟。搞钱觉悟跟咱们谭主任有得一拼了。” “小声点吧,老头今天来门诊了。”倪姐用纸张轻轻拍在他的手臂,“那你呢,你不是为了爱才结婚的吗,为什么要答应签合同?” 姜然序收回合同,和打印成册的体检报告、征信证明存入同一个文件袋里。方才从容道:“我当然也会咨询律师。最后一条关于婚姻存续期限的约定违反公序良俗,大概率属于无效条款。婚约到期也铁定离不了。” 倪姐笑出声来:“你这坏心眼子才是师从谭主任了。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们的婚前协议漏了一项约定。” “还能漏什么?连婚戒都写进去了。” “孟惟深的正畸套餐要不要给家属优惠呢。如果对方继续在我们这儿做正畸,抠门老头也不见得同意优惠,到时候你夹在中间会很难办哦。” 姜然序紧锁起眉头。他千算万算,依然漏了家属优惠问题。都怪孟惟深把他的进度计划搅得稀乱,一切安排都太仓促了。 以前也有过几个拉家属来冲业绩的狠人,都顺利拿到了家属优惠。可他俩情况不一样,孟惟深询问正畸在先,结婚在后,给家属优惠会让门诊吃亏。而谭主任最怕吃亏。 背后蛐蛐领导,要注意提防任何一丝动静——只听走廊传来谭主任慈爱的声音,两人立即噤声。 “小伙儿你好啊,你看着眼熟呢,是不是节前来咨询过正畸方案?一经比对,还是我院的正畸方案最为专业吧。” 死老头简直是个皱皮八爪鱼,只要缠住潜在客户就不放开。孟惟深就这样被八爪鱼缠进了诊室,又不好意思讲明真实来意,场面相当之尴尬。 谭主任又连连招呼姜然序:“爱徒,患者来了,还不快快迎接一下。今天黏附件是来不及了,但签正畸协议还是没问题的。” 姜然序将婚前协议的文件袋递了过去:“孟惟深,你要的协议。” 谭主任显然大喜过望,向姜然序投来赞许的眼神:“噢,你们已经签完了?动作很快嘛,就是要这样快。爱徒,你明天记得联系牙套厂商确认方案,要快……” “谭主任。”孟惟深攥紧了文件袋,打断道,“这个其实是婚前协议,我要跟姜医生结婚了。” 谭主任的喜气凝固在表皮,又骤然萎缩下去,泄了气的皮层多出一圈圈沟壑。张嘴的假笑再度犁深了沟壑,两排年轻的烤瓷牙显得格外违和: “动作可真快啊,快得为师都没做好心理准备。恭喜恭喜。” 孟惟深连忙找补:“签正畸协议也不影响,现在就可以签。但价钱还没正式谈过,能预估个数字吗?” “什么话,太见外了。你现在可是我得意门生的家属,我肯定帮你跟厂商争取优惠。”谭主任果然上演一整套撇头摆手的客套戏码,尽显良师风范,“但是呢,最后能不能成功不是我说了算,还得天时地利人和。” 姜然序耐心品鉴完对方的表演,才以请教病案的语气:“谭主任,像孟惟深这样的情况,必须要做正畸吗?” 在孟惟深面前,谭主任不好直接叫他闭嘴,只用眼神训斥他不该问蠢问题:“肯定啊。我早就说过了,他这种底子好的做正畸效果也会更好。” “可以不做吗?” “这是需要讨论的吗?一颗犬齿都歪了,不做怎么变好看?” 谭主任已然失了耐心,换作命令的口吻,“好了,我晚上还约了领导吃饭。姜然序你带人去签协议,今天就签。” “我给他做过正畸方案。总的来说,他的咬合关系和口腔功能都没问题。只是为了追求美观排齐牙齿,我认为存在过度治疗的嫌疑,而且可能导致一系列的后遗症。”姜然序时常和恩师意见相悖,但第一次直白地说出口,“我的建议就是不要做。” 一个行业潜规则是:在私立医院,过度治疗都称不上回事。不治疗怎么创收,难道直接从人兜里抢钱?再说了,能踏入私立的患者也不差那几个子,过度治疗是患者和医院的双向选择。 姜然序是自愿从公立跳来私立的,理应明白、接受潜规则。 所以谭主任大概以为他疯了,瞪了半天眼,愣是凭着老神医的专业素养憋住了火,没在患者面前骂出一个字来。直到孟惟深率先打破沉默: “抱歉抱歉,领导通知紧急开会。谭主任,姜医生,要不你们再内部研讨一下治疗方案,我们改天再聊?” 谭主任以慈爱的微笑向孟惟深道别。倪姐也聪慧,借着送客的名义,随孟惟深一同逃离此是非之地。 眼见到手的鱼跑了,谭主任终于小发雷霆:“姜然序,你喝了还是不想干了?要爱惜羽毛你就回公立去,公立现在也要讲创收的,你干脆去非洲干医疗援助吧,当他爹的白衣天使。” “别生气了谭主任。马上小学生就要返校了,您再安排几场涂氟义诊,多的是创收机会。” “再说了,跟患者结婚是什么情况?你的医学伦理学没及格吗,在克莱登大学上的?” 很可惜,反对他和孟惟深结婚的人太多了,谭主任得到后边排队去。姜然序悠然道:“反正我的医学伦理学也不是您教的,您就别操心了。回头请您吃喜糖,烤瓷牙也能吃。” 婚前协议一式两份。姜然序将属于自己的一份里收进包里,准备下班。 他对两人目前的进展相当满意,他诡计得逞,孟惟深也丝毫没产生怀疑。 现在只差结婚登记的临门一脚,理论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只要顺利登记,孟惟深就别想轻易摆脱他,必须按照他的计划,和他从协议结婚发展到日久生情。 离婚?做梦。再请十个律师来都别想离婚。 第25章 你很着急吗 倒霉亲戚认为孟惟深跟谁都能凑合过一辈子,离婚律师认为孟惟深跟谁都迟早撕破脸皮争离婚财产。 经过律师锲而不舍的婚姻风险教育(一关乎钱二关乎男同传染病),孟惟深总算培养出一点风控意识,至少懂得听从律师建议,只要和男老婆之间发生任何超出协议的金钱交易,就第一时间通知律师。 孟惟深将签完字的合同拍照发给李应悬,也就顺便提了嘴正畸套餐的事情。 [李应悬]……还有这码事。 [李应悬]这不是为了骗钱还能为了什么,现在私立医院的剧本都这么丰富了吗? [wesley meng]什么剧本? [李应悬]师徒俩配合演戏呢。直播带货没看过吗,都是同一个套路。师父帮家人们把价格打下来了,徒弟就在旁边哭着求师父别卖了要亏死了,让你以为能贪便宜,其实就是剧本。 [wesley meng]还有这码事? [李应悬]你自己多看几次直播带货就知道了。而且你的情况更严重,我现在严重怀疑这医生跟你结婚就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后续讹你一笔大的医药费。你还非要每个月付对方一万块报酬吗,能不能不付了,反正我也没写违约责任。 律师的本职工作就该帮助当事人排查一切风险,孟惟深对此完全理解,但仍有些抵触对方的胡乱猜疑。难得敲出不太礼貌的回复。 [wesley meng]我早就说过不可能了,别提这个了。 [wesley meng]有没有可能,姜医生被谭主任控制了,谭主任威胁他每个月必须创收多少万,否则就把他开除。总之很可怜。 [李应悬]…… [李应悬]不要在下班时间跟律师聊你们被窝里那点事,最好任何时候都不要聊。而且我建议你想想自己绩效压力有多重,谁轮得到你可怜? 从门诊走回单位的间隙,孟惟深随便刷了圈直播带货平台,没有看到李应悬说的那种师徒戏码,只刷到冷脸卖包的。 包包用法国一年盛开一次的薰衣草籽定染,每卖一个就动多动一个人的蛋糕,弹幕怒刷:发生啥了,只认准撸摇! 实话说,他认为律师本人才比较像带货主播。脸臭,态度凶,最重要的是,总在虚空索敌。所以姜然序怎么动对方蛋糕了? —— 也不怪现代人普遍反诈意识过剩(但依然被骗),市场经济本来就没诚信可言,能挣着钱就是本事。 而直播带货早已凭借诈骗擦边球和浮夸宣传语,成为市场经济下一大促进消费的猛料。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他们厂子也总想往这条赛道上挤,可惜总是出不了成果,被隔壁福报厂按在地上打。越急越没成效,越没成效越急。 林哲思显然也急了,才大晚上的通知紧急会议,全组职员必须到齐,就连实习生也没落下。 会议室的白炽灯过亮了,炙烤着眼皮神经,产生让人眩晕的反作用。荒诞的画面就这样诞生了:领导严肃强调任务紧迫性,下属们个个呵欠连天,半点紧迫感都无。 第30章 林哲思自有办法让他们清醒。 “gavin,你站起来。” 明明点的是他前桌哥的名,孟惟深却跟着眼皮一跳。他产生一瞬间的恐怖错觉,他身处月考出分后的晚自习,班主任用静如死水的语气,开始挨个点名排名退步的罪犯—— 不对,他已经高中毕业快十年了,怎么还总产生应激反应呢? 况且,满会议室坐的都是优等生里的优等生。这群人在学生年代应当过得相当滋润,热衷于吹嘘自己智力超群,从不复习也考高分。就算老师当众点名,也是要在班上树立一个读书改变命运的榜样。 他们的命运也确实因读书改变了,终于有幸体会差等生待遇。 前桌哥显然与他产生错觉共鸣,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中,哆嗦着站了起来:“林经理,找我有事吗?” “找你有事?”林哲思重复一遍,笑了,“就你这工作能力,我还敢找你办事吗?你自己不觉得好笑?” “对不起林经理,我最近确实工作状态不好,你也知道,我……” 林哲思不耐烦地打断:“够了,别说废话,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你就讲下你最近犯过的stupid mistakes,怎么导致的积分商城开发进度拖延的。” 前桌哥喉头滚动几下,吞着字:“java框架不熟练,技术水平需要加强学习。团队合作能力欠佳,与同事之间的沟通协调很不顺畅。工作责任心不足,明知道项目进度紧张,春节期间还因为葬礼错过了线上视频会议。” “没了?”林哲思等待片刻,只等来对方的沉默,“拜托,我让ai假设自己是一名研发,请它反思项目拖延的过错,ai都比你回答得全面。实话讲,你觉得你比ai强在哪里,以后你的工作是不是可以直接用ai替代了?” 而前桌哥头垂得愈低,似乎已下决心沉默到底。 不再挣动的猎物,会让虐杀变得无趣。林哲思悠然开口:“答不出来就坐下吧。” 会议室没人再打哈欠。死一样的寂静过后,林哲思终于切入正题: “我必须要说,进度拖延也不全是gavin的个人问题,是团队整体都存在问题。我不知道你们前一任经理是怎么管理团队的,反正我不能容忍这种松散随便的工作态度。” “你们自己算一下自己的用工成本,工资绩效加五险一金,还有各种福利费和工位水电费。再想想自己能给公司创造多少价值,公司雇你值不值当。” “如果你创造不了价值,被优化了也别觉得憋屈。要我说,劳动法也就只适配计划经济体制,现在都凭本事竞争,末位淘汰的废物应该倒赔公司损失。” “gavin,我认为你的能力就配不上组里的重点项目,当时谁给你定的p6级?wesley,你跟gavin做工作交接,最多再拖两周,我要看到工作成果。” 孟惟深意外被点名:“经理,但是……” 而林哲思并不打算理他:“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 会议室陷入沉重的低压。始作俑者轻飘飘地飞走了,其余人动作都如提线木偶般缓慢。回去,只能回到该死的工位去,谁也不愿意太快动身,十余分钟过后,才零散着撤场。 孟惟深在会上的疑问还未解开,必须先请示领导。他路过一排排方格子工位,见林哲思的会议室还亮着灯,于是敲门走了进去。 他用余光瞥见对方的垃圾桶,里边静躺着邝葭留下的多肉玉露,根茎随泥土拔出,底部已枯萎成棕黄的扁片。 林哲思说话总是这样,听不出语气起伏:“wesley,终于知道来找我了?” 孟惟深不愿再靠近死去的玉露,他停在原地,距离对方的办公桌数米之远:“林经理,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你年前给我调整了分工,我就不再负责积分商城模块了,为什么现在又改了主意?” 在对方微微不屑的神情里,孟惟深已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应该问。领导之威不可测,分给你什么活就该干什么活,没有质疑的份。 但他依然厚着脸皮等待答案。 林哲思说:“你知道,我是很重视人才的。原本我认为,前一任经理重视的下属应该是可用的人才,但你丝毫没表现出人才该有的素质。我怎么敢给你交办好差事?” “好差事”具体指什么?孟惟深猜不到。但他善于使用排除法,反正“好差事”不能是帮同事擦屁股。 孟惟深继续真诚求问:“林经理,你到底需要我怎么表现,你能说明白吗?如果我能办到,我就一定想办法去办。” “你在跟我装傻?” “我没有。但我认为当领导就该把命令布置清楚。” “你……” “你不跟我说明白,我当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不按照你说的办,办错了岂不是更浪费时间吗?” 很难得,林哲思肉眼可见地生气了:“你出去吧。真不知道你前经理怎么受得了你。” 孟惟深绕回原处:“所以到底为什么?” “出去!” 莫名其妙。 孟惟深只好滚蛋,为表示不满,他没帮对方合上办公室大门。 手机里躺着一条新消息提示,来自姜然序。 [r jiang]刚刚你走得匆忙,我忘了要问你,我们哪天去民政局合适? [wesley meng]抱歉,我经理刚通知我们准备007,结婚登记的事情下个月再说吧。(流泪)(流泪) [wesley meng]你很着急吗? [r jiang]没有,我不着急。你先忙你的,不用管我。(热茶) 第26章 热热的解压的约会 加班,持续的加班,昼夜颠倒的加班。 代码,代码屎山,2014年至今祖传代码屎山。 孟惟深曾为一中知名的刷题高手,他思维比较活泛,笔下也随大脑跳过简单步骤,能节约下来不少列基础公式的时间。 但上考场的时候要避免扣冤枉分,必须老实写步骤,所以他更喜欢那些自由刷题的自习时间,思路与墨水同步,顺畅地流在纸面。 可惜写代码不等于解题,有太多无法跳过的繁琐步骤,还要耗费额外的沟通成本。 最恐怖的是,在这家庞大的互联网公司,前人留下的代码屎山最早可追溯到他中考那年,他简直在给无数个差生的叠加态改错题本。就算化身擒屎皇,也处理不完这么多屎,只得尽可能绕道走。 孟惟深写写停停,消灭无数的咖啡,熬过漫长的日夜。终于在林哲思给出的最后通牒前三天,难产出来一套疑似能跑得动的代码。 他稍稍倾斜脖颈,骨骼摩擦和心脏悸动的声响同时传来——人体是这样灵敏的仪器,比电子表的压力警报都要更快一步。 他无端地想,假如他死在工位上,会不会也和那只死老鼠一样,静悄悄地腐烂,直到尸体散发出恶臭,方才被清扫出局。 这个设想让他胃里一阵阵收缩,险些要吐。遂下定决心: 明天再测bug吧,今天他必须离开工位,给自己的脑子和身体放个假。 在办公室待久了,会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原来已经三月了。 刮在面上的风依然如冬日干燥,但明显出现回温迹象。帝都的春天算不上什么好日子,早晨出门得穿厚外套,午后脱到只剩单衣也燥热。口罩必须焊死在脸上,否则雾霾、沙尘和花粉将霸凌每一颗肺泡。 孟惟深往室外吸烟区行进。 工作压力迫使他重新挂念起尼古丁。然而邝葭已离职,他独自抽完第一支烟,烦躁的念头依然缠绕着他。 也许他的烟瘾还不够重,曾经真正令他放松的,是朋友间的闲聊,而非香烟本身。 在沉醉的晚风中,他无意识摸索到无名指的戒指。 毫无道理的,姜然序悄然渗透入他的脑海。 他点燃第二支烟,烟雾填充鼻腔、两肺、头脑,又随晚风渐渐逝去。可有关这人的念头怎么也挥不去了。 拔智齿……相亲……一夜qing……结婚……今年走过的四分之一时间里,其实发生过太多变化。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变,他的生命依然困在公司和出租屋之间,独自加班,独自吃垃圾,独自遛狗,独自睡觉。 他只能被困住吗?他必须被困住吗? 孟惟深不喜欢无意义的纠结。他掏出手机,开始编辑消息: halo姜医生,你还在医院吗?我已经下班了,可以去找你吗? 姜然序没有秒速回复,孟惟深也不愿再退出聊天框,翻阅起两人的聊天记录。 前两年聊天基本以治疗咨询为主,极少闲聊,期间他问过实验犬收养的联系方式,姜然序顺便跟他聊过几句养宠问题。 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聊天频率明显增加,全都是无营养废话和上班吐槽。至于聊天具体是从哪天开始变频繁的,他也摸不清楚。 但自从他告知要因加班推迟婚期,姜然序便不再主动找他,回复消息也不太及时。意图应该是不想打扰他上班,很善解人意。 第31章 孟惟深迟迟未等到回复,心底发痒,比烟瘾更为难熬。 律师建议得不对,他理应每月支付男老婆一笔报酬,至少付费给了他发送废话的勇气: 不是要看牙,只是想见你。 姜然序这次回复得及时: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孟惟深给对方发送一个定位:来吧,今晚陪我解解压。 莫非是他太无聊了?孟惟深总觉今晚的等待时间格外漫长,等到他忍不住想打电话之时,姜然序终于来了。 姜然序跟他解释:“久等了。我刚从家赶过来的,路上有些堵车。” 从远看,姜然序只穿了一身黑。两人离得足够近了,孟惟深才发觉对方穿得相当繁复,里外三层件件不落,甚至装点了极细的颈链,金属光泽隐秘在夜色中,如同蛇的鳞片。 “你为什么穿得像要去相亲,不热么?” 孟惟深探出好奇的触须,扒拉对方的外套。一种迷幻的香味扑鼻而来,他登时昏头转向,激发躲避危险的本能,连忙撤退半步。 但姜然序及时拽住了他,冷冽的温度刺入腕间肌肤,他无法再后退了。 “不热,谢谢你的关心。”姜然序阴着面色,感谢不像出自真心。 孟惟深脱口而出:“但等会儿可能很热,你要一直脱衣服。” 姜然序终于笑了笑,极淡地,“那就脱。” 迷幻剂似的香味缠绕着他。孟惟深不受控地点头:“走吧,先去我家。” —— 姜然序本来想夸孟惟深很讲卫生,干事都知道选在自己家里。他正好借此机会,纠正一下直男对于体位的错误观念。 但孟惟深让他在楼下等候,独自上了楼。他隐约意识到有哪不对。 十来分钟过后,一串快乐的犬吠穿过他的耳膜。接着从楼道口飞出一条三色花狗,果然乃大名鼎鼎的恶魔比格犬。 姜然序浑身发毛,下意识就要躲,起码离狗保持五米以上距离。 他真受不了狗。这玩意爱捡粪,爱滚泥地,还爱拿舌头甩人,脏得要死。当然了,他也受不了其他带毛的动物(包括灵长目智人们),动物大多都有异味且到处乱排泄,永远在舔毛清洁的猫除外。 大梅西孟惟深非要邀请他:“我打算去学校里遛狗,你要一起吗?” “……这就是你的解压办法?” “是啊,运动就会很解压。所以我说别穿太多了,会很热。” 姜然序很想捏造一下自己的性别,把孟惟深挂在小地瓜情感区: 相亲对象很晚约我出去,我打扮得很精致很郑重,对方却要带我去操场跑三千米,我要不要跟他分手? 想必孟惟深又会遭受一场酣畅的网暴。 算了,跟直男没什么可计较的。姜然序违心道:“去,怎么不去。我很喜欢小动物的,小时候家里养过很多猫猫狗狗。” “你也喜欢狗吗?” “非常喜欢,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孟惟深很是慷慨,当即把遛狗绳递过来了:“那秦始皇借你玩一下。” 眼见秦始皇即将把热情的口水播撒在他的裤腿,姜然序险些灵魂出窍:“那还是不用了,你牵着就行。” “你也可以摸摸它哦,它很喜欢摸摸。” “也不了吧!……我的意思是,已经很晚了,我们快走吧。” “去清华,西北门离我家很近。记得把身份证号给我,要提前跟门卫报备。” 姜然序矜持点头。正要编个理由骗人牵手,孟惟深唰地一下没影了。 只见秦始皇相中一曼妙的电线杆子,死活要撒尿做标记,把拎绳的孟惟深也拽出去半里地。 姜然序心底隐隐窜出火苗。 第27章 奇迹比格犬 约莫两年前,秦始皇还不是秦始皇,它只是一条普通的实验用比格犬,和万千同胞一样,一辈子生活在医学院的笼子里。唯一能够辨识身份的,只有耳朵内侧的编号刺青。 当时姜然序带孟惟深去医学院看狗,两人拨开消毒水腌入味的遮挡帘,视线里涌入数十只比格犬。其中大多受尽针头和药物折磨,还在疾病建模实验中被喂成了糖尿病,蔫巴得很。 唯独秦始皇未改魔王本性,仍用自己枯木板凳似的小身板,拼命扒拉着铁笼,发出阵阵生命的噪音,驱走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负责领养的工作人员介绍,这条比格犬意外建模失败了, 它没能成功患上糖尿病,也不适合继续用于实验。如果找不到领养,实验室打算送它接受安乐死。 孟惟深抱它出来,掀开它棕色的垂耳,竟发觉它的编号末尾和自己生日一致,当即下定决心要带它回去。 看似免费的家伙往往都是最贵的。在此之后,姜然序私下视jian过孟惟深一系列社交平台,也投其所好聊过许多小狗相关,据他所知,秦始皇小时候营养不良,社会化程度也低,孟惟深光医药费和训犬费就砸入数万元之高,更不用提罐头玩具等日常消耗品。 姜然序暗自揣度,孟惟深习惯通过冲动消费宣泄工作焦虑,此狗就是最好的情绪宣泄出口。 世上当然没有花钱的不是,眼前的秦始皇已无法和记忆中的实验用犬联系起来。此狗如今体型健硕,皮毛油光水滑,跟貂似地美丽;性格也勇猛过头,爪子刚沾上校园跑道,就蹦跳飞跃起来,耳朵如直升机螺旋桨般猛甩,孟惟深只有在后头被拽着跑的份。真不知道谁是谁的主人。 实验犬重获新生的故事,听起来就很感人。如果把姜然序这位阴暗男后妈的戏份删了更好。 姜然序思考过许多对付秦始皇的办法,比如把狗送去动物托管中心,比如单独租一间房子养狗,但都不是长远之计。至于劝说孟惟深放弃养狗,等同于要摧毁对方北漂的精神支柱,他从没蠢到动这个心思。 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得找他自己的原因。他应该迫使自己克服心理障碍,和狗狗成为最好的朋友。 问题迟早要解决,但绝对不是今天。 经过一晚上的校园拉练,果然如孟惟深所言,热得要命。姜然序脱到只剩最里的衬衣,出门前的精心装点统统作废,颇为狼狈地用一边手臂充当挂衣架。而且thu的校园面积具备烧光全帝都财政资金的豪迈感,他稍不留神,前边的一梅西一比格就跑得无影无踪,再随机刷新到校园内任意位置。 他已分不清热是因为运动,还是因为生气。眼见刚结束自习的小胡子天才们还套着丑陋的羽绒服,他感觉越发热了,真想随机抓一位天才,问候他们父母有没有教过天热要减衣。 孟惟深这次刷新在理学楼后边,随意倚着一截倾斜的红砖墙壁,仰仗楼梯的增高,几乎陷入夜晚的玉兰海里。于是略微弓下身来,与缀满白色花朵的树枝保持相同的姿态。 无数零碎花瓣,藏身在对方年轻的影子里。春天总是这样短暂易逝,别错过任何一个时机。 恋爱的时机也同理。姜然序短暂熄灭了怒火,他想,他应该走去告诉孟惟深,对方很适合穿这种纤薄且宽松的春装,可以凸显身形高挑的优势。 他刚要拿拍立得留影,孟惟深已开口制止:“你先别过来。” “怎么了?” “秦始皇在树底下方便,我要准备捡狗粪了。” ……干! 姜然序当即逃命。 他又开始生气,决定开除这主仆俩的恋爱资格。在这样难得的时机里,不该出现任何浪漫破坏者。 抛开个人恩怨不谈,孟惟深确实可以当选城市文明养狗人。姜然序远远盯着对方从背包里掏出全套工具,用铁夹将纸巾卷起来,包好的塑料袋扔进垃圾箱里。 在孟惟深洗手之际,姜然序终于极不情愿地现身,离对方拉开半米的距离,随时提防狗要扑来跟他的裤腿亲热。 孟惟深跟他闲聊:“你是不是已经累了?没关系,秦始皇也快玩累了,我们可以往回走。” 你知道就好。姜然序说:“不累。你如果还没尽兴,也可以再逛逛。” “你以前来过清华吗,有什么想去看看的地方么?” 中学组织过无数回清北研学活动。姜然序说:“没怎么来过,去哪都行。你带路吧。” “行,那就随便逛逛,只要别去我们学院的教学楼。” “不去缅怀青春?” “算了吧。遇到教授导员还要打招呼,很尴尬。本来现在就混得差,以后搞不好被裁员就更尴尬了。” 孟惟深神情平静,似乎在陈述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实。 那又怎样,就算孟惟深脱离所有名校和大厂光环,他照样会爱上对方。姜然序说:“站在医生的角度,我认为谁活得最久谁就混得最好。你只要少加班别猝死,提高母校平均寿命也是一种贡献。” 孟惟深终于笑起来,捎带他往情人坡行进。 此地明明离计算机学院的地盘八百里远,孟惟深依然脚步一滞。姜然序瞥见对方抿紧唇线,就知道这是遇见熟人了。 第32章 准确来说,是秦始皇遇见熟狗了,此狗肉眼可见地亢奋起来,蹦向前路上的白色博美犬。双方先互闻美臀以示礼貌,秦始皇继而抬起前腿,骑上博美肩头,上下耸动起来。 在纯洁的大学校园里,怎会发生如此yin乱之事呢!姜然序大受震撼:“秦始皇不是小女狗吗?” “女狗也会骑别的动物,它最喜欢骑家里的宜家鲨鱼。” 孟惟深匆匆解释,硬着头皮上前,把亢奋的秦始皇拽下来:“抱歉文教授,我刚没拽住它,它一见到您家的糍粑就兴奋。”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朝他们转过身来。高的是一位中青年男人,长相没什么特点,只能说身材保持还算自律。矮的是一位小老太太,运动服,超短发,精神样貌远超当代年轻人。 小老太太牵着叫“糍粑”的博美,也不生气:“没关系,动物的天性如此。秦始皇还是这样活泼,你养得真好。” “没有,秦始皇就是不如糍粑聪明。那我今天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拜访您。” 可秦始皇和好友缠绵着,拽都拽不动。孟惟深只得将秦始皇整个拎起来,不顾狗的挣扎,强硬圈在怀里。 人狗大战之时,小老太太叫住她身边的男人: “对了哲思,你现在调来北京分部了,那你和惟深应该是同事?” 孟惟深失手了。秦始皇挣脱开他的束缚,扑向好友糍粑,两狗并肩蹦跳着,享受珍贵的玩乐时间。 男人略微点头:“很凑巧,我们分在了同一个业务组。” “惟深也是我带出来的研究生,你要多多关照后辈啊。”小老太太依然乐呵着,丝毫没察觉周身渐渐紧绷起来的气氛,“我们清华人不管走到哪,都要互帮互助,团结合作。你们也要把这种精神传递下去,勿忘母校教诲呀。” —— “那位就是你的新经理?成天威胁你们要裁员的?情人节搞团建逼你喝酒的?安排你加班两周处理烂摊子的?看起来就不是好东西。” 还有一罪,不给孟惟深放假耽误他俩结婚。足可见这位林经理罪大恶极。 姜然序跟这傻x有数不完的私人恩怨。但孟惟深还没发话,如果他擅自想办法除掉对方,又显得他心思过于复杂,他暂且按兵不动。 孟惟深仿佛刚被迫吃过苍蝇,沉默不语,只紧揪着狗绳,连同半张侧面也紧绷着。就连秦始皇也感受到主人的焦虑情绪,不再蹦跶了,专心用爪子给人行道划边际线。 姜然序尽可能温柔地督促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没有想法,我也能帮你出出主意。” “等我把手头的成果交上去,看他什么态度吧。”孟惟深终于开口,随秦始皇快步往前,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声音也变得越发低沉,“而且这是我工作上的事,不包含在婚姻委托里。你不需要担心。当然了,谢谢你,但你不用管了。” 姜然序心生一丝惶然。 这种惶然不是转瞬淡去的雨丝,而是一团恐怖的寄生物,吸收心脏的养分,沿血管迅速繁衍壮大。 不论他藏着何种私心,又使出何种欺诈手段,两人之间都只停留于虚假的婚姻关系。如果得不到孟惟深的许可,他就没资格涉足对方的工作和生活。 姜然序斟酌一番言辞,追上前去:“你第一个月的费用已经付给我了,还没委托过我办过任何事情。也不用局限于婚姻相关的,我什么都能做噢。” 孟惟深认真看他:“我确实有事要拜托你。” “尽管吩咐。” “我们住在一起吧。” 姜然序顿在了原处。 孟惟深往前几步,也停下来等他,转头笑起来,“你介意就算了。只是提前设想了一下,如果我管家里要户口簿办结婚证,我妈肯定会来北京查岗,我们到时候假装住在一起就好了。” 姜然序想,不怪他骗过孟惟深很多次,也没产生多少负罪感。因为孟惟深简直是先天被诈骗体质。 不论相亲还是结婚,再到同居,都是对方主动提的要求。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姜然序心跳如擂鼓,短暂驱赶了寄生的惶然感。他想要保持镇静,可过快的语速出卖了他: “我不介意,那我们就住在一起吧。你的租屋应该也快到期了,打算什么时候搬家?” 第28章 我偷户口本跟你结婚 很可惜,孟惟深和他经理都是清华人里的败类,一丁点互帮互助精神都没传承下来。 第二天也是工作日,两人在茶水间打了个照面。 对方在喝公司的免费咖啡。孟惟深礼貌提醒咖啡机里发现过蟑螂碎尸,省钱也最好喝楼下九块九的瑞幸。 林哲思第一口咖啡便呛在了喉咙里,剩下大半杯都喂了水池,黑着脸走了。 除此之外,两人无半点交流。 林哲思继续传唤各路同事进办公室汇报谈心,唯独绕过孟惟深。 孟惟深继续当组里的透明人,也挺好,省去社交成本,专心与代码bug激战,只发出敲击键盘的咔嚓声响。 在孟惟深交付工作成果那天,前桌哥提出要送他一把键盘。 铝合金制品,表层喷涂一层细腻的银闪,背部安装镜面铭牌。光往他桌上一立,便能从浑厚的声响中辨识出沉甸甸的分量。他手头那把塑料垃圾当场认输。 前桌哥的工位专门开辟了一个收纳键盘的角落,里边陈设着七八把铝合金键盘,都是客制化的绝版藏品。平日里生怕刮花了掉漆了,从不允许外人触摸,更别提外借了。 孟惟深没动脑子:“难得啊gavin,你要从键盘圈退烧了?” “不。”前桌哥木然道,“我要离职了。” 先前打过太多次预防针了,等灾祸终于降临,似乎还真产生了免疫力。无力恐慌,唯有麻木。孟惟深只顿了片刻,“你的宝贝们不带走?” “太沉,懒得带走了,都留给你们当作纪念吧。” 当晚,前桌哥叫上同期入职的几位同事一起吃烧烤。孟惟深难得不用加班,也一块去送行。 实话说,孟惟深跟前桌哥的关系比较塑料。两人虽一起熬过实习期,又前后晋升,但他嫌弃对方体味太重,对方则妒忌他得邝葭赏识,两人私下交谈的次数很少。 真到送别的时刻,他却生几分唇亡齿寒的怜惜感,一直陪对方喝到最晚。 前桌哥吞纳几扎酒精,先沉默痛饮,再追忆三年大厂生涯,最后哽咽起家中丧事。其他同事都心照不宣地当好气氛组,不论从对方口中听到什么,记忆都只留在今日,明日必须全部忘光。 当晚果然以前桌哥的磕头撞桌收尾。 一滩昏倒的烂泥只会无意识下沉,处理起来比扛冰箱都难。好在孟惟深早就预料到对方会借酒消愁,他做了帮忙叫车的准备,基本没沾杯。他费了些功夫,把烂泥从桌旁拽起来,拖到路边,又给对方找了根电线杆子当作支柱。 烂泥东倒西歪地黏糊着电线杆子,似乎在大厂美梦破碎后,又浸入了新的梦乡。 既然对方还算老实,孟惟深也专心等待起网约车。 眼前几位工人攀上行道树,在拆卸节日用的装饰灯带。是的,春节已经过去,街头只剩最普通的路灯,暖光灯泡连成一串,好像廉价但耀目的宝石项链。 就在他出神的间隙,前桌哥已悄然掏出手机。刚拨通某个号码,便冲屏幕里放肆吼叫起来: “林哲思!” 孟惟深心下一惊:“喂……” “林哲思你就是个畜生!老子舔你一个多月,你到头来把老子卖了!” 孟惟深企图唤醒对方:“gavin。” “我是看明白了,你们这群领导个个嘴上都说要为公司开拓业务,实际上别管做什么业务,你们就惦记着给自己捞油水!” “于嘉文!” “捞吧,就捞吧!反正老子要走了,你们把公司捞倒闭了也不关我事!我操……” 孟惟深飞去夺过手机,摁断电话,塞进自己兜里。暂时剥夺对方使用手机的权利。 前桌哥也终于沉寂下去,咚地一声抱向电线杆子,紧贴着各路遭人厌弃的牛皮癣,睡了。 —— “wesley,经理叫你去办公室。” 昱日,孟惟深刚到办公室,连吐司袋都没来得及拆封,便有幸得到觐见宙斯的机会。 据他观察,林哲思叫人去办公室也不会有着急事。无非是听听你的工作汇报,再给你紧紧皮,增增压。所以他心态还算悠闲,撕完一整块吐司,才动身往办公室走。 意外的,林哲思没对他的怠慢动怒,还给他留了杯咖啡,“wesley,要试试吗?我在楼下买的手冲。” “不用了林经理,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跟你聊聊。以前也没怎么找你聊过。”林哲思翘着腿,似乎有意要显得随意,又用闲聊的语气,“你们昨天去给gavin送行了?是不是喝太多了,大晚上还给我打一电话,净说胡话。” 第33章 这是要干什么,杀人犯来试探路人有没有看清昨晚的血案? 从醉鬼的只言片语里也推理不出更多信息,只知是贪污受贿那点破事,并不算新鲜。公司合规部每年都往警局押送一大堆人头,贪腐问题依然屡禁不止。 孟惟深本身不爱钻研歪门邪道,也不愿牵扯过深。他难得编造了个简短的谎言:“去了。但他给你打电话了吗?这个我不知道,我走得很早。”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总觉得在电话里听到了你的声音呢。”林哲思故作轻松的模样,“你平常也不太爱说话,没想到社交面还挺广。你和文教授也很熟?” “文教授?她是我的硕士导师,也没有很熟,我们的狗比较熟。”孟惟深已站起身来,“林经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林哲思终于跟他聊起工作:“对了,你的代码我已经看过了,you did a good job,比gavin做的那套垃圾强太多了。下周一陪我去见测试,你提前book一个会议室。” 孟惟深受到领导表扬,也例行微笑道:“就为了这个?不需要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吧。我还以为你想开除我呢。” 有些人不喜欢孟惟深的说话方式,总认为他在阴阳怪气。其实他并没有多层意思,他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已。 林哲思也面露尴尬之色:“什么话,开除谁也不会开除你。文教授说过,我们清华人要互帮互助。” “谢谢。不过组里还有其他清华人呢,要不要也叫进来开个校友会。” “你说bruce?他本科读的末流985。只有我俩本硕都在清华,还是同一个导师。以后你可以叫我师兄。” 孟惟深对这套嫡嫡道道的师门情谊不甚感冒,“噢,华科也不能算末流985吧。” “说到校友会,诸葛总你认识吗?他也是清华毕业的,改天我们一起吃个饭,你跟我一起去。” 这样冷门的姓氏,全公司都只能找出一位。但那位诸葛总的级别高到能和公司董事长坐一桌了,孟惟深跟对方只是单方听过名字的关系,也不能算认识。 他姑且没拒绝,“可以的师兄,但我也有个事儿想拜托你帮忙。” “你先说说看,我尽量。” 不知为何,林哲思显得有些紧张,腿也老实并拢了。 “我最近能不能请半天假?”孟惟深向对方展示无名指的戒指,“我要结婚了,想去办结婚登记。” 林哲思笑了声,重新翘起了腿,“这还用特意问吗,当然ok。多休几天吧,把法定婚假休满再回来。” —— 孟惟深的进展比姜然序想象中顺利许多。对方先从经理手里拿到了婚假——满满当当的十天假期;又遵照他的建议,捏造公司建档的理由,拿到了孟立蓉邮寄来的户口簿,没有打草惊蛇。 程序竟然卡在姜然序自己的户口簿上。 说来有趣,虽同性婚姻法案里并未规定登记必须提供户口簿,但试点的各个城市无一不做此要求。互联网上时常能见到关于此事的讨论,批评者认为,要求提供户口簿等于变相要求取得父母同意,而捍卫一夫一妻制传统的老一辈群体观念极难在短期内扭转,同性婚姻法案也可能因其阻挠而沦为废纸。 姜然序有意让工作填满白天黑夜,好为自己找到拖延回家的借口。但日历一页页撕往预约结婚登记的日期,他必须回家去取材料了。 他跟母亲提前联系过回家的时间。关萍再三保证当天他父亲一定在外拿货,不会和碰面,时间才勉强敲定下来。 可到了约定的时间点,母亲却让他吃了第二次闭门羹。 姜然序给关萍拨了几通电话,忙线的滴滴声随他从家门口踱步至杂院里。 今日难得没有尘霾。杂院的四方灰色屋檐圈住一小块湛蓝的天,几束苍白的花枝也从边缘侵袭入内,院内十余家住户共享这一块小小的美景。 同院的邻居在坪里晾晒春衣,看起来是本世纪初流行的款式,大胆的红黑染料随时间褪了层颜色。整条胡同也停留在本世纪初的模样。 终于,耳旁传来与人头皮共振的呼啸,渐渐迫近,似防空警报,又似飞机振翼,一行白色信鸽掠过低矮的屋檐。他儿时以为鸽子好像蝙蝠,能发出超声波定位。后来偶遇到信鸽的饲养人,才知晓那声响来自于尾羽上缠绕的鸽哨。 信鸽也捎来了母亲的音讯。 母亲踏入红漆脱落的院门,拎着几只印有教堂名号的布袋,声音也感染了唱诗班的肃穆: “我今天在帮忙准备复活节活动,晚了些。你要谅解,为天主付出的时间是光荣的。” 家中的宗教氛围自他出生时便久久萦绕着他,姜然序早已对此习惯,“快开门吧,我拿到东西就走,你也可以回教会去。” 母亲用那双因蛋白质流失而凹陷的眼,拂过他的面孔,没有言语。 钥匙拧开了房门,二十来平米的一居室向他敞开。因平房朝向背光,白日里也只能摸到一片模糊的昏暗——这是他绝不会带孟惟深来的地方。他的童年居所。 姜然序熟练摸索到吊灯开关,冷白的光勾勒清楚屋内的轮廓。平房被人为隔断为复式房,一层空间低矮而混乱,布艺沙发上堆积着数件穿过的男士衣物,散发出酒精混杂呕吐物的酸腐气味。 姜然序感到胃里阵阵抽搐,自发离远了那团肿瘤似的恶臭物。言语也不怎礼貌:“妈,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离婚?” 关萍仿佛闻不见气味,抱起那团衣物:“离婚违背天主的意志,我们永远也不要离婚。” “天主不负责将人渣坠入地狱吗?” “什么话。我们都是天主的子民,包括你爸爸,我们理应当相敬相爱。” 呕。姜然序烦躁地制止对方:“别再说了,我也要吐了。” 关萍适时闭嘴了。瘦小的身躯飘过他身前,将衣物送去浴室的洗衣机。屋内并未因此变得整洁,依然弥漫着霉菌的陈旧气息,令人怀疑这在修修补补中熬过百年的墙体已烂到根了。 屋内响起洗衣机的轰鸣,中间夹杂关萍的声音: “姜然序,你拿户口簿要做什么?” 简直明知故问。姜然序说:“当然是去结婚。史密斯神父没告诉你吗?” “史密斯神父说,你和一个男人在教堂结婚了。” 姜然序也不否认,“当然是和男人。我喜欢男人,我上大学那会就告诉过你了。” 母亲终于走出浴室,神情一片空洞: “我当时以为你是年纪小不懂事,对天主的信仰也不够忠诚,才会遭受到恶魔的诱惑。” “……没有什么恶魔诱惑我,从我出生起就这样了。你不妨这样理解,同性恋孩子就和人渣配偶一样,都是你的原罪。反正你很自洽。” 姜然序早就跨过茫然又悸动的青春期了,性取向已完全成型,也懒得过多谈论,“户口簿放在哪了?我自己去拿。” 母亲却抢先飞向房门,脊背紧贴门板,食指指尖紧贴嘴唇。神秘地嘘声道:“你听,是你爸爸回来了。” 姜然序呼吸一滞,在洗衣机的噪音中辨识着门外的声响。的确,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渐渐迫近房门,可窗子拉紧了帘布,遮挡了来者的面孔,只投来一道崎岖的阴影。 胃里的收缩骤然加剧,酸水被逼向喉头,随心脏震颤的频率此起彼伏。他知道自己起了应激反应: “你不是说他今天不在家吗?为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然序,我的孩子……恶魔已经侵占了你的意志,所以你才会做出公然亵渎教会的恶行。”母亲摩挲起他的衣袖,似是温柔的安抚,“可神父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和你爸爸只好亲自帮你驱魔。” “你疯了?” 第29章 妈妈爱世人 关萍其人,确实流着一半满族血统,祖上没准还出过几位大臣妃嫔。她年轻时候在国营百货商店当柜员,也有登徒子调侃过她放古时候是当宠妃的料:银盘子似的脸,圆而润,稍上些颜色就生得美艳端庄;又爱笑,笑声也清脆,如同颗颗玉珠倾泻在银盘。 美貌没有别的加持,也就成了祸患。面对无数疯狂的追求者,关萍没能从中挑选出皇上,反而选择了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姜绍。 在那些经济大好的盛世里,满地都是留给勇敢者的黄金,姜绍也靠倒腾期货挣着些钱,或许给过永远爱她的承诺,或者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可惜两人都缺乏些经营财富的头脑,和把握时运的能耐,所有愿景都在新世纪里落空。 婚后不久,关萍遭遇下岗潮,本想暂时歇息在家,结果一歇就是几十年。 至于她是何时皈依教会的,姜然序并不清楚,反正早于他出生的年份。孤独和苦闷都是孕育宗教信仰的沃土,关萍就在某天福至心灵,往后的数十年生命都挥洒在弥撒、祷告和义工里。教会就是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 神爱世人,神的信徒也爱世人。随年岁增长,母亲渐渐从邻居口中的“美人”变为“好人”。 第34章 丈夫生意失败,总把在外头受的气发泄在家里,她坚持不离婚,独自撑起家庭重担。 邻居老太太洗澡摔断三根肋骨,几个孩子都不管,她愿意照顾老太太起居,期间还劝说对方皈依了教会。 姜然序考上医学院,也是她从各种地方抠出一笔钱,供他读完了博士。 是啊,关萍应该是个好人,所有人都夸赞她是个好人,好妈妈。 那眼前呢喃的疯子又是谁?是好妈妈关萍吗? 鸽哨的呼啸声刺破玻璃窗,与儿时的记忆重合起来。姜然序感到头痛欲裂。他怀疑自己记忆出现了偏差,又或者他离家太久了,关萍不再是关萍,她已彻底蜕变为神的随从。 只见关萍从印着白鸽标识的教会布兜里摸出各种法器。熏香蜡烛,十字架,软皮圣经,瓶装圣水,还有一段尼龙绳。 她拂开茶几上积灰的杂物,架起一个简单的祭坛。唯独尼龙绳没派上用场,她望向丈夫,似是求助,又似是命令。 恰好相反,姜绍是个毫无信仰的投机分子,平日里也没少嘲讽妻子信奉的神灵不能保佑发财,还不如乡下土地公。此时两手一摊,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 “关萍你别害我,你要绑人就自己绑,我可不干。这小子十几岁的时候就狂躁得很,哪次没还手啊,我反正怕他揍我。” 儿时的种种碎片记忆往姜然序头脑里倒灌,始作俑者却在他面前显得尤为无辜,仿佛他才是该道歉的人。 姜然序感到反胃至极,只差一次痉挛,他就能痛快地吐出来。他必须将注意力从上腹间转移开了,索性从玄关处开始翻找证件,二十来平米的屋子还能藏下什么东西? 尽管无人愿意配合,仪式也仓促地开场了。 母亲低垂下慈悲的眼眸,翻开圣经,嘴中念诵起陌生的语言——那应当是一段蹩脚的拉丁文,她在教会学的。 父亲将腿架上沙发,打开电视,频道调至一场无聊的球赛。并不知名的球队,并不重要的赛事。可电视音量调得很高,几乎要盖过母亲的祷告声。 无论噪音还是杂物,混乱程度都远超出姜然序的忍耐范围。他烦躁无比,动作弧度带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拖拉抽屉,垒砌光碟,扔掉泡面盒,将一层几乎翻了个底朝天。 姜绍脑子里就没有家务的概念,关萍又常年奔走在各种教友会活动,姜然序难以想象屋里这团混乱的形成年份有多久远。他甚至找到了自己高中脱皮的课本,边缘覆盖着疑似啮齿动物啃食的坑洼。唯独没见到他想要的户口簿。 父亲乐于欣赏他的狼狈,悠然开口:“喂,看起来没用呢。关萍,你要不试试中式的办法啊,弄点儿糯米粉,鸡血,再叫几个跳大神的过来蹦一段。哈哈,甭提多热闹。” 诵念圣经的声音依然未停。或许讲述者也自知无用,只想证明自己的存在罢了。 恶魔嬉笑着:“早知道你会生出来一只恶魔,应该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把他送走。当时你姐家不是特想买孩子吗?现在好了,我们都拿他没办法。” 姜然序几乎能想象到,屋内积攒数十年的霉菌和尘埃侵袭着他的皮肤,在他的血肉里生根。他头昏脑胀,几乎不受控地跌去厕所,拧开水龙头,无声地耸动起肩胛骨,呕出几口滚烫的酸水来。 呕吐当然不能驱赶污秽物。有关肮脏的念头依然盘旋在他脑子里,他简直要将每根血管、每块内脏都掏出来,扔到清水下洗涤干净。 就在此刻,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闪烁的绿光提示他有新的来电,拨自孟惟深。 姜然序心下一颤,各路病态的想法跟着刹了个车。他用咳嗽清了清嗓子,又拧紧水流,方才接起电话。 “姜然序。”不知从何时开始,孟惟深就很少再叫他医生。 “你到婚姻登记大厅了吧,有什么特别情况吗?” 姜然序已锁死玻璃门,依然担忧对方会听见屋内的怪异声响,又半捂住了传音筒。 “也不算特别吧。但这里奇怪的男同太多了,还有要采访我出柜心得的,很尴尬……你能快点过来吗?” 姜然序平静地撒谎:“刚临时来了个小患者,他的牙套附件掉了,我得处理一下。抱歉,请你再等一会儿。” —— 姜然序踏上锈蚀的铁台阶,在令人心慌的吱呀声中走向二层空间。 儿时他睡一楼的沙发床,父母睡二楼卧室。且他从小学就开始寄宿,很少回家。二层空间虽也是“家”的组成部分,但对他而言极为陌生。 平房是拱形屋顶,人为隔断出的高度和面积都有限,连光束里漂浮的尘埃也成为无形的束缚。他必须躬身下去,绕开那张铺放三层被褥的床垫,和衣裤鞋袜堆积的山包,开始一层层翻找床头柜里的杂物。 没有,还是没有找到。 姜然序重重抛下最后一层抽屉,绝望感围剿了他的心脏。 两层都已经翻遍了,还能放在哪里? 如果母亲提前扔掉了呢?或者藏到别处去了?他又要如何找到? 呢喃的祷告再度灌入他的耳膜,位置离他极近——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瘦小的身躯如鬼魅般藏身在尘埃里。 他刚刚回头,对方已迎面朝他泼来一道冰冷的液体。 残存的水珠仿佛活物,从额发滑到脖颈,又迅猛地钻入衣领,令人极为不适的寒意覆满全身。 母亲递来手中剩下的大半瓶液体,这就是方才朝他泼洒的“圣水”。眼睛一眨不眨,凝固着肃穆的神情: “喝下去,圣水可以驱赶你体内的恶魔。” “我明天就给你找心理咨询师,还有家政保洁员。” 姜然序草草抹了把面上的潮湿,寒意依然未散。他决意再做一番地毯式搜索,不愿与对方过多纠缠。 但母亲仿佛背后灵般,攥着手中的玻璃瓶,无论他走到哪里,都紧紧贴在离他不到半米的位置。 祷告声纠缠着他的耳膜,重复念诵的几个拉丁词组有抽干血液的魔力,几乎要将他绞杀。 在愈发剧烈的头痛中,姜然序被迫停下找寻。他瘫坐在沙发,夺过对方手中的玻璃瓶: “我可以喝,但喝完你要把证件给我。” 母亲坚定道:“恶魔走了,你就不会想和男人结婚了。” “你死心吧,这就是食用盐泡水,不会发挥任何作用。我现在证明给你看。” 姜然序拧开瓶塞,一次饮尽剩余半瓶透明液体。如他所料,尝起来就是淡盐水的味道。 母亲轻轻抚摸着他潮湿的头发,爱怜如同圣母:“恶魔要开始挣扎了,你一定感到无比痛苦。可怜的孩子。” 痛苦?也没什么可痛苦的。除开胃里一阵瑟缩后的刺痛,他的身体未发生任何改变。与其说痛苦,不如说麻木。 姜然序不知如何回应对方的关怀,只能僵坐在原处,努力梳理着混乱的思绪,回想还有无漏掉的寻找点。 他用余光瞥见似笑非笑的父亲。很显然,他和母亲都是对方的笑料。 或许他发散的戾气过重了,姜绍终于收敛了嘴角,转而跟他搭话: “姜然序,看见没?别老想劝你妈离婚了,她现在只听上帝的,不可能听你的。” 盐水在胃里翻涌,他如果再多看父亲一眼就能吐出来,遂撇开了目光。 灵感也在此时闪现了。 姜然序想起小学时候的一段记忆。那会姜绍跟外边一倒腾假皮草的女人感情渐浓,提出要和关萍离婚。关萍坚决不同意,但她一滴哭闹的眼泪都没掉,而是藏起了结婚证。 当时他就在一楼写作业,目睹母亲把结婚证藏在了…… 姜然序即刻起身,快步走向厕所,掀开马桶抽水箱上的陶瓷盖。 污垢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强忍下恶心欲,掀起衣袖,手臂没入水中,果然从底部摸索到一个哗哗响的塑料袋。 里边裹着的红色证件,正是居民户口簿。 他小心卸去外层的塑料袋,所幸纸质证件没有彻底泡发,只有边缘浸透一层水渍,发软发黏。他需要编造一个谎言,糊弄过很好糊弄的孟惟深。 姜然序越过呆滞的母亲,冷笑的父亲,拧开门锁,往婚姻登记处赶去。 第30章 男老婆已合法 “哈啰哈啰,欢迎三位参加我们的‘谁是卧底’游戏。请听题:你们三个里边有一个直男卧底,成功找出直男或者隐藏直男身份的玩家,可以获得直播间赞助的海滨豪华度假区双人票。” 直播间一共三位参赛选手,孟惟深因在婚姻登记处徘徊太久,也被拉进来凑数。还刚好站正中间,在漆黑的长镜头底下找不着目光该停留的地方,局促得像过年去亲戚家串门。 另外两位选手则颇具老戏骨的松弛感。左手边的彩妆小男孩头顶刚到他肩膀,十来度的天气就已换上露脐紧身衣,红色小高跟像牛蹄子似的蹬得响亮。右手边的健身大哥比他高大半个头,应该处于哺乳期,球状胸肌在跨栏背心下呼之欲出,白袜球鞋更显孕妈安全至上的理念。 第35章 还未等主播念完游戏规则,这对卧龙凤雏就已隔空躁动起来,互抛数个白眼。主播宣布游戏开始,两位立即端上了节目,抖臀斗舞,互喷品味,时装走秀,样样精通。 孟惟深充当好电线杆子作用,任由两位倚着他大跳钢管舞,他自岿然不动。 两位舞得正欢,不知怎么就达成了统一阵营,矛头同时对准孟惟深:“什么送分题,肯定只有2号选手是直男啊!” 孟惟深指向左手边的彩妆男孩:“这哥们是直男。” 主播偏偏要卖关子,在镜头前来回晃悠:“那家人们觉得几号选手是直男?可以把序号打在弹幕里哈。全都选2号吗?你们确定?” 哺乳期大哥叉起熊腰,娇呵道:“最没悬念的一期,赶快公布结果啦,我老公都等不及了!” “好的好的,现在揭晓答案,请直男上前一步——” 彩妆男孩牛蹄一蹬,极不情愿地往前跨了一步。 问号淹没了直播间。主播没法维持秩序,只能示意摄像机调往后方,镜头框住一位朝大家招手的短发女孩。 “主播今天要带大家打破对各种群体的刻板印象。1号选手是直男,这位就是1号选手的老婆,他们今天来领结婚证哦。” 孟惟深轻松取得胜利,就等着领奖品了,镜头却再次朝他调转过来: “2号选手请留步。直播间的家人们想让我采访你,请问你鉴直男的眼光为何如此精准,是有什么心得吗?给大伙们讲讲吧,大伙都不想再受直男骗了。” 孟惟深诚实作答:“没有什么心得,只是采用了排除法。我刚到婚姻登记大厅,3号选手就来问我要联系方式了。” 哺乳期大哥嗔道:“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我以为你是直男呢!” 孟惟深感到匪夷所思:“哥们你也是来结婚的吧,旁边就站着你老公呢。这是适合搭讪的时机吗?” 对方白他一眼,向镜头摆出小学生举手姿势:“2号选手一点圈内规矩都不懂,明显是外宾!臣妾要告发2号选手秽乱直播间,罪不容诛!” 主播也附和道:“直播间也有很多质疑2号选手性取向的。2号选手,家人们都说你长得太像自己暗恋过的直男了。” 游戏开场前,孟惟深已告知主播自己其实是直男了,跟男人结婚另有隐情。但主播要求他扮演男同,说是要制造节目效果,又贴合打破刻板印象的主题。 孟惟深眼神在镜头和主播之间飘忽,不知该作何回答。好在主播收到了他的求助信号,指引道: “2号选手,你今天也是来结婚的吧,你男朋友人呢?给直播间证明一下嘛。” 此时离办证窗口下班时间就剩不到半小时,姜然序还没到场。 孟惟深其实比直播间的家人们更加着急。但他已经给姜然序打过电话了,对方说在工作,再打扰就不礼貌了。 他不习惯面对镜头,因紧张而言语吞吐起来:“他工作很忙,等会儿才能过来。噢对了,他是一名儿童口腔科医生,很专业,也很耐心,那些家长都很信任他,所以他工作排得很满……” 直播间飘满:谁问你了? 主播适时收回话题:“2号选手感情很甜蜜呢。家人们别酸了,让我们一起祝福小情侣新婚快乐——人呢?” 孟惟深已溜出镜头,奔向进门口的方位。回头见那伙人也扛着摄像机追上来,只好腾出一口气解释: “先不说了我着急领证你们发奖品的时候再叫我——” 对面的玻璃大门徐徐展开,姜然序随之踏进婚姻登记大厅。 孟惟深追上姜然序那刻,摄像机也追了过来,将两人牢牢框入镜头里。 主播负责给他们配旁白:“哦哦,这位想必就是2号选手的家属了。直播间的家人们有什么想问的吗?主播替你们问。” 但姜然序貌似没什么接受采访的兴致。不笑,也不看镜头,只沉默着往窗口走去。孟惟深化身艺人耍大牌时的经纪人,赶紧跟上对方的步伐,连连示意镜头不要再拍了。 能做主播的大抵都是厚脸皮的料,依然嬉笑着:“你们这群男同好烦啊,刚才还在质疑2号的性取向,现在确定了就叫上老公了?收敛一点吧,2号马上就是别人的老公了!” 姜然序陡然停下步伐,神色不悦,“弹幕都是谁在叫老公?男同就是没素质,应该统统禁言。” “家属请留步,弹幕有问题想问你。”主播抓紧采访机会,动圈麦克风递到姜然序面前来,“请问两位是怎么认识的?” 姜然序说:“相亲认识的。需要相亲的可以联系我朋友a老师,电话是137xxxx2369。” “请不要在直播间打广告!那说说你当时是怎么喜欢上2号选手的?” “我妈说喜欢男人是因为被魔鬼附体了。我想了一下,有些烂牙的小患者很爱吃魔鬼辣淀粉零食,我应该是被那玩意附体了。” 用这张脸,说这种话,太有节目了。 主播唯恐天下不乱,又想问孟惟深:“2号也说说吧,你喜欢上对方的原因。” 孟惟深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姜然序执意把他推出镜头:“别让2号说话了,他回答不明白。” “2号选手的家属占有欲也太强了。我们还是采访家属吧,你当时出柜有没有遭遇过家里反对?” “当然反对。”姜然序从容答道,面上并无一丝异样,“都是因为男同群体太没素质了,比如直播间那群叫老公的,先自我反省一下。” “2号家属别再骂了,你都把他们骂爽了。管理员注意清理弹幕,再这样直播间就要被封了。”主播撺掇道,“弹幕没别的问题了吧,两位亲一下当作采访结束如何?” 他明明告知过主播,他们是虚假婚姻关系了!孟惟深心跳拉起引擎,慌张道:“要亲哪里?亲脸嘛?” 主播一句“当然要亲嘴”还未落下,姜然序已拽起孟惟深的手臂,快步往窗口走去: “没时间了,采访到此结束。” —— 排队,叫号,交材料,签字,领证,拍照片。 一套流程走完,已至窗口下班时间。婚姻登记大厅陆续熄灭了灯,人也走空,凉飕飕的金属座椅气味灌入鼻腔,让孟惟深打了个细小的哆嗦。 还好春分已过,白昼时间拉长,天际残存一线赤红的夕阳。孟惟深逃离冰窖似的婚姻登记大厅,站在残阳底下甩拍立得底片,想要加速成像过程。 此招效果一般。他震得手臂发麻,底片依然只印出两人模糊的剪影,身后铺了层极淡的紫红,无法辨识宣誓厅原本的喜庆颜色。 他想叫姜然序走吧,才发觉对方一直立在暗沉的大厅里,看着他。 孟惟深喊道:“走吧,你晚上想吃什么?” 姜然序礼貌回绝了:“谢谢,我不太有胃口。你先走吧。” “不吃晚饭会得胃病的,一起去吧。” 沉默过后,姜然序无端道:“我今天身上不干净,你最好离我远点儿。” 孟惟深一头雾水。他走回姜然序身边去,严谨地嗅了嗅对方的衣领。 “你闻起来像刚刚洗过澡,很干净。”孟惟深说出他心底的疑问,“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心情不好吗?” “没有。” 姜然序很快否决了。 似要证明自己并没有心情不好,姜然序同意跟他一起去吃晚饭了。 孟惟深和对方分享了一家海鲜黄鱼面,他自认为口味还算正宗,营业时间也够晚,他常常在下班后光顾。对于“正宗”的定义无需太严格。外乡人在北京极难寻找乡愁的味道,打着某地名菜招牌的大多是拙劣的复制品,能有几分接近模糊的童年记忆,就已算得上“正宗”。 居民区附近的饭馆,讲究口味远胜过装修。两人穿过店门口沸腾着氧气泡的小型水族馆,占领靠墙的一张木桌。 桌椅略窄小,孟惟深得缩起身子,在菜单上勾画几笔。不出半小时,两碗金色的汤面便呈上桌来,面上各伏了三条小黄鱼,热浪自鱼身里滚滚而来,焖出浓郁的鲜香味。 孟惟深已经啃干净两条小黄鱼,对方碗里还躺着完整的三兄弟。 姜然序看起来食欲不振,用勺子反复搓揉着汤面一层油脂的形状。两人之间只隔着半张木桌的距离,孟惟深瞥见对方过分苍白的手背,覆盖着几道血红痕迹,似乎因过度磨损而生。 他还没来得及细究,姜然序忽而问:“孟惟深,你妈如果知道你和男人结婚了,会怎么对你呢?” 孟惟深觉得突兀,但还是停下了筷子,思考一番:“她会觉得我太丢脸了,叫我一定瞒好,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们会断绝关系吗?” “不会啊。她当时想要我去卷部委选调,还有国考省考事业编什么的,我连一场笔试都没参加。她说对我失望透顶了。但现在我们每个月都打一个电话,关系很稳定的。” 也许姜然序第一次听人用“稳定”这种词来形容母子关系,孟惟深总算在他面上捕捉到一点笑意。 第36章 姜然序抿了口鱼汤:“也对。你又不是真的同性恋,我们也不是真结婚,你很快就能离婚了。” 气氛太过古怪。孟惟深重新端起筷子,胃里却已填满,他也不想吃剩下一条小鱼了。 他把今天的拍立得照片倒在桌上,正准备挑选,姜然序又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是女性,你会自愿选择跟我结婚吗?” 孟惟深不明白对方的意图:“问题是你也不是女性啊,要怎么回答?” “这只是一个假设。” “我现在就是自愿跟你结婚,不需要假设。” 孟惟深也没心情挑选照片了。 今天的姜然序很奇怪。冷漠,颓丧,悲观,种种不该出现在结婚当天的消极情感萦绕在对方身边,让孟惟深感到陌生而困惑。 孟惟深不喜欢假设,也不喜欢推测,他再次发问:“姜然序,你到底怎么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发生什么,普通工作日。” 姜然序再度否认了。似要证明自己没事,又吞咽了几口鱼汤。表情仿佛在吞咽中药。 “我知道了。”孟惟深说。 “……你知道什么了?” “你肯定是工作太累了。人总是做单调的工作,又见不到自然光,就会很累。你得换换脑子。”孟惟深笃定道,“刚好,今天直播间的奖品是度假区门票,双人的。我们周末出去玩吧?” 姜然序愣愣地盯着他,缓慢笑起来。 “你说得对,我们出去玩吧。” 第31章 蜜月惊魂记 [wesley meng]你好李律师,我打算和姜医生清明假期自驾去天津。肯定会有开销,提前跟你说一声。 [李应悬]你们假结婚还度什么蜜月?你赶紧找个理由拒了,不要同意和男同单独出门旅行,很危险。 [wesley meng]但自驾旅行是我的提议。 [李应悬]…… [李应悬]先别管开销了。重点是做好安全措施,牢记男同的一切伎俩都是为了骗你上//床。 [wesley meng]不会啊,他知道我是直男,不会跟我上//床的。 [李应悬]…… [李应悬]我的职业生涯都是被你们这些不听劝的当事人毁了。 孟惟深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毁了一位离婚律师的职业生涯,太莫名其妙了。他从副驾驶位坐直了,思索着还有无要咨询律师的问题,而姜然序打断了他的思路。 “快要上津京高速了,把窗户关上吧。” 孟惟深关了窗,风停歇下来,车厢内的万物静止。唯独姜然序的额发在轻微地晃,必须很专注才能察觉得到。 “你先不要跟别人聊天了。”姜然序明明没有侧头过来,也不知是怎么察觉到他在聊天的,“帮我导航去海滨度假区的位置,直播间给你发过一个地址对吧?” 于是后半截车程,孟惟深一直充当导航助手,没能腾出手来跟律师聊天。 天津这个地方情况很复杂,天津站的余副站长早就提醒过大家了。车辆驶离北京,下了高速,路况先变得复杂起来。 横平竖直的大路留在了帝都,取代之的天津城区道路称得上多密短矮。两人在可以拧成麻花的立交桥路口绕行三圈,导航却响起尖锐的报错音;在看似顺畅的直路遭遇八个短到只有二十来秒的红绿灯,险些因闯红灯扣分交罚金;在限速50的闹市区公路误入出租车竞速现场,吃到无数挑衅的鸣笛警告。 天津城区历险记坎坷杀青,两人终于驶上一条平直海边公路。没有红绿灯,没有竞速赛车,对行速节奏的掌控权才算回归车主手中。 孟惟深卸去整面车窗,潮而凉的海风在车厢内自由穿梭,捎带来一丝海盐的咸味。他找寻着海风奔赴的方向,只见粼粼的海面铺满车窗的取景框。天津的海多泥沙淤积,又未形成天然沙滩,常被诟病观赏性不足,然而此刻晚霞为海面打了层胭脂,又有盘旋的海鸥作为点缀,泥沙海也显得甜蜜诱人。 海面渐渐吞噬晚霞,车辆也远离了闹市区。四周沉入寂静的暮色,只偶尔能听见海鸥的嘲哳。 车厢内的气氛已彻底松懈下来。待姜然序察觉前路越开越荒芜,连像样的路灯都没有了,他们已经错过调头的机会。 姜然序让孟惟深再看一下导航定位,确定没有走错,离目的地又只差两三公里路程了,两人便决定先到地方再说。 导航提示已到达目的地,面前的景色却让人寒毛卓竖。 所谓的“海滨豪华度假区”,只是一栋孤零零的老旧小洋房。模样像是酒店,但一盏亮灯都无,恐怕早已废弃。 “这是……” 孟惟深走下车去,凑近那栋隐匿在黑暗中的小洋房。只见建筑的墙皮已斑驳脱落,枯败的爬山虎藤也许久没清理,更甚之,进门处的大门已被拆卸,留下一处空落落的黑洞,通往内里的漆黑。 比起度假区,这里看起来更像爬山虎的坟墓。 “孟惟深,不要走远,快回车里。” 姜然序这时从身后拽住他,快步将他带回了车里。 孟惟深自知被直播间骗得不轻,秉着一人犯错一人当的原则,连忙跟姜然序承诺自己会解决。 他连续放大几次镜头,硬着头皮给面前的废弃建筑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直播间要求解释。 [直播间]正在为您转人工服务…… [客服小美]亲亲您好我这边也能给到您一个解释,就是我们这边搞错了度假区的地址,这个事情确实是发生了,也是很抱歉。这边给您补偿5元,您看可以吗?真的很不好意思哈,这边也是有点失误,也确实是有认识到错误的,您看这样能行吗? 姜然序把他从副驾驶拎出来,换到驾驶位去负责开车。占领副驾驶位,又要走了他的手机,代替他跟直播间客服战斗。 姜然序:你开玩笑吧?我父亲八十岁了,去年确诊癌症,他一辈子没见过海,这就是我最后一次陪他旅游的机会了,我父亲的最后一次旅游都被你们毁了,往后几十年我都会永远恨你们。 姜然序:你们必须赔偿车费600元,住宿费800元,医药费5000元,精神损失费8000元。否则我就把你们直播间挂在小地瓜和围脖,还要跟市监局举报你们虚假宣传。 客服终于表现出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重新发来一个海边民宿地址。 虽海边度假区降级为海边民宿,但总比无处可去要强。孟惟深吸取教训,提前在小众点评上核对过信息,民宿地址没有差错,照片看起来是带庭院的小独栋,也还算宁静温馨。两人这才驱车前往新的地址。 抵达民宿时已近凌晨,庭院里只给他们留了盏昏暗的晚灯,灯影随海风飘摇着,随时可能熄灭的样子。 好在庭院并未荒芜,有前台接待,有电车充电桩,还有wifi信号。 前台接待的大爷有些斜视,眯缝的眼睛在他俩中间徘徊,问:“你俩住什么房间?大床还是双人床?” 孟惟深自认为很有社交分寸感,连忙回答:“双人床就行,房间最好能看到海。” “二楼走道尽头那间。” 大爷甩来一张房卡。 房子没有电梯,必须爬楼梯上二层。孟惟深只占一只登山包大小的行李在此刻取得优势,姜然序就比他吃力许多,拎着一只半人高的行李箱,落在他身后。 孟惟深提出要帮忙。但不知为何,姜然序看起来又有些心情低落,态度冷淡地拒绝了他的帮助。他只好明智闭嘴了。 双人间的确采景位置绝佳。一整面落地窗朝向海边,墨蓝色的海已陷入沉睡,浪花也隐匿于墨色中。远处的港口却还在热火朝天地卸货,攒动着一团又一团绣球花似的亮光。 “你等等。” 孟惟深刚要伸手开窗,姜然序已叫住他,继而摊开那只巨型行李箱,开始军备展示:旅行装洗发水和沐浴乳,一次性洗漱包,一次性床单被罩,便携电热杯,折叠衣架,酒精湿巾,消毒喷雾…… 姜然序从中挑选出那瓶消毒喷雾,将窗户里外喷洒透彻了,保证细菌全家在地府团圆,接着喷洒床头柜和书桌。光上喷雾还不够,又拿酒精湿巾擦拭起来。 孟惟深早已见识过姜然序的整洁程度,此时越发在消毒水气味中震撼得头脑发晕。他很想建议姜然序买一瓶男士十三合一洗涤剂,兼具洗头洗澡漱口洁厕灵清汤锅底等等功能,就不用背如此沉重的行李了。 姜然序也察觉到他的惊异,适时替他找了个回避的理由:“你先去洗澡吧,房间留给我清理就好。” 孟惟深用姜然序的洗漱包清洗完毕,床上已经铺好干净的床单,平整得见不到一丝褶皱,导致他躺下去时都心存负罪感。 房间残余着淡淡的酒精挥发过后的气息,他好像睡在海边口腔门诊里。 这半天车程经历太多离奇事件,令他身心都感觉困倦。阅读灯刚一熄灭,孟惟深便沉沉睡去。 第37章 睡梦中,门外隐约传来一串沉闷的喀嚓声,或许一位穿高跟鞋的女人走上了二层。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穿过走廊,渐渐靠近房间所在的走廊尽头。 她在哭。是极小声的啜泣,因距离近得仿佛就贴在耳边,孟惟深依然听清楚了。 她似乎停就在门外…… 孟惟深陡然醒过来。 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道人影立在他的床头,已不知站了多久。 “姜然序?”孟惟深含糊着叫了声。 像姜然序的人影轻声应和他,又问:“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如果你很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睡。” “不了吧,这张床很窄哎。明天还要开车去天津城区,好好睡觉吧。” 既然对方是姜然序,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孟惟深翻了个身,睡意重新涌上来。 人影还真没动静了。在他床边愣了半晌,渐渐退缩回黑暗中。 第32章 最痴缠的男鬼 孟惟深本意是陪姜然序出来换换心情,休闲为主,也没安排太紧密的行程。 他睡到差点错过午饭饭点,只花十分钟匆匆洗漱完毕,又在背包中随意扯出一身卫衣和牛仔裤,往身上一裹,就随姜然序草草出门了。 到此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两人穿过走廊,孟惟深无意发现,二楼所有房间都敞着门,从房门看去,只见每间房间的被褥边角都好端端地掖在床垫底下,见不着一丝居住的痕迹。 莫非昨晚只有他们一家住户? 一楼也冷冷清清。前台大爷也不见踪影,唯独院子里趴着一名穿校服的小男孩,初中生模样,正苦恼于作业本上的习题,应该是大爷的孙子。 穿高跟鞋的女人呢? 两人取了充满电的车,行驶上进城区的高速公路,孟惟深才一拍大腿,后知后觉道: “靠。我们住的民宿不会闹鬼吧!” 这个念头实在荒谬。他本以为姜然序会嗤笑他迷信,对方却也陷入了思考:“说不准呢。今天还是清明节,玄乎的日子。”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现在折返回去,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 “先别着急,我们可以问问本地人。” 正午十二点,本地人asher跟他们在燕春楼碰头了。节假日等位情况尤为严重,前方乌泱泱地排了几十桌食客,他们见缝插针占领一排长椅,聊起昨晚在民宿的离奇经历。 asher随手摆弄着菜单,无所谓道:“闹鬼?闹鬼很正常啊。没关系,清明节的鬼魂大多都是回来寻亲的,昨天的鬼没准就是你太爷太奶呢,有什么可怕的。” 孟惟深还是觉得哪哪不对,他太爷太奶都是淳朴老农民,可不穿高跟鞋:“是一个穿高跟鞋的年轻女人。而且她在哭,很幽怨。” “哥们那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咱们天津卫的鬼不像日本人一样不讲理,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你又不是她的冤家,她找的人不是你。你怕什么?” “但是她昨天停在我们房间门口了。” “别担心了,她肯定不会害你的。你们新婚小情侣第一次出门旅行,一定要玩尽兴了,其他的别想太多了。” “但是……” “燕春楼的牛舌尾和芜爆散丹都很出名,一定要点。”asher已将话题绕开,笑眯眯地问,“对了,这家店菜价可不便宜,不知道等会儿谁负责结账呢。” 姜然序方才一直在给谁发消息,此时终于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来,微笑道:“凉拌黄瓜我一定替你点上,菜单给我。” —— 要问本地人的游玩建议,asher总说天津没什么可玩的,不如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去河北。 午餐结束时已近两点,剩余的游玩时间也不够充足。两人只好循着小地瓜上的游玩攻略,在小洋房建筑群里溜了几圈。可惜全国各地的景区构造都差不多,古建筑翻新后失了原本的样貌,夹缝中充斥着卖长沙臭豆腐和改良煎饼果子的门铺,没劲。 两人绕回海河边,恰好赶上大妈大爷跳水队开赛,兴致来了,连忙挤占桥头的观赛黄金位置。接下来登场的跳水选手各具风姿:披黄金披风的,扑棱蝴蝶翅膀的,穿eva配色紧身连体衣的,都以飞翔的姿态酣畅入水。岸边还有位大爷格调颇高,不下水,在水上打高尔夫。 傍晚,两人在码头买票上船。游轮缓缓推开霓虹下金灿灿的河水,行经过巨大的天津之眼。 晚餐和夜宵合并,两人找了家日式烧鸟店,黄鼠狼似的,消灭各色的鸡肉鸡软骨鸡内脏。 孟惟深还吞了一整份温泉蛋牛肉饭,因晕碳而头脑混沌着。恰好回程路上没有像样的路灯,寂静的昏暗中,他险些倚在副驾驶的车窗旁睡着。 就在他彻底忘却闹鬼风波之时,一声凄厉的唢呐险些掀起他的头皮。车灯扫过漆黑的前路,陡然多出一盏朱红色的纸扎花轿。 孟惟深浑身打了个激灵,头脑精神了大半。 姜然序及时关紧了所有车窗,又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别害怕,乡下的殡葬习俗。” 这送葬队伍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路旁,随唢呐声慢悠悠地游荡着。车辆从队伍旁边快速行驶而过,孟惟深终于看清队伍的全貌:一片漆黑的人形,扛着五颜六色的纸扎道具,似乎在效仿新娘出嫁的场景,花圈跟着拉轿大马,还随了几个抬轿纸人。 待纸扎花轿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孟惟深头脑里混沌的思绪却打了结,唯一清晰的感知只剩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姜然序当然觉察到了他的慌乱。后半车程,姜然序再未放开他的手腕。指腹抵在他的脉搏,凉飕飕的温度安抚着沸腾的血液。不论如何,他并非孤身一人,这个念头让他渐渐平复了心跳。 凭姜然序单手操纵方向盘,两人顺利抵达民宿。 今夜注定不安宁。 孟惟深远远望见民宿上空冒出一缕青烟,缠绕着火光点子,还以为哪儿着了火。 他下车走进院中,才在角落里瞧见一堆纸钱,火光烧得噼啪作响,旁边蹲着一团小小的人影——是白日那位穿校服的男孩。 白日还没察觉,此时近距离接触,他才发觉男孩五官尤为阴柔,面色苍白,倘若头发再长些,或许会被认成女孩。脸颊和手臂的皮几乎裹着骨头,丝毫不像进入发育期的样子,令人担忧一阵狂风刮来,对方就要裹在纸钱里升天了。 职业原因,姜然序比他更擅长和小孩打交道。见他面上骇然,便主动上前招呼:“哎那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海河。”男孩似乎未进入喉结发育期,声音依然尖细。 “你在干嘛呀?家里不可以随便烧纸噢,容易引发火灾。” “我要烧钱给我妈妈。她说她一个人好饿好冷,我给她烧钱买盒饭吃,买棉袄穿。” “你妈妈怎么了?能不能跟我说说?就当我是你的朋友。” 男孩尚未启齿,前台大爷先一步冲出来,拎起扫把,痛击燃烧着火苗的纸钱。口中怒骂道:“这倒霉孩子!这儿得接待客人,你滚去别的地方烧!” 男孩蓄着满眼泪水,不知跑哪去了。 —— 房间里熄灯了,另一张床上的同伴静静伏在黑暗中,连呼吸声都轻得听不见。 孟惟深心乱如麻,本想睁着眼睛到天亮,到后半夜还是没撑住眼皮,跌入黏糊糊的睡梦里。 他梦见了他姥爷,死老头都下地狱了还来纠缠他。 梦中他成了烧纸钱的男孩,着魔了似的,往火堆中添着添不完的纸钱。火星子舔舐着他的面庞,竟是冰冷的温度。 死去已久的姥爷从屋里冲出来,大叫他的名字:“孟惟深你滚回来!别添乱!再添乱我和你姥姥就不要你了,你爸妈也不会回来!” 孟惟深剧烈抽搐一下。意志混沌中,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再度刺入他的耳膜,如同细细的叩门声。 脚步声又一次停在门外。 接着传来低低的哭声。可今天不同,哭声就在屋内,而且是……男人的声音。 孟惟深猛地转过身去,只见另一张床上的人影已幽幽站立起来,黑暗中的眼睛似乎只剩眼黑,大得可怕的瞳仁紧紧锁定在他身上。 对方叫着烧纸钱的男孩的名字: “海河。” “姜然序?” “海河,海河,妈妈来找你了。” 人影微微晃动着,继续呢喃着那个名字。 “她”应该不再是姜然序了…… 大事不妙!孟惟深飞去开灯,却遭遇恐怖片经典情节:房间的电卡被人提前取走了,全屋无法通电。 人影已然朝他扑来,掀起被褥,伏在他腰际,蛇一样冰冷的手臂缠绕住他的脖颈。 孟惟深头一次遭遇鬼压床,还是借了成年男人身体的鬼压床,从意志力到体格都惜败于对方,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往外吐着字句: 第38章 “妈妈……不是,阿姨,姐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儿子,你儿子住在一楼,今天还给你寄钱了。” “我被困在二楼了,我不能下楼。”海河妈妈哽咽着,“你做我的孩子吧,你就是我的孩子,好不好。我不会伤害你的。” ……好吧,asher说得没错。天津卫的鬼都很讲理,不像日本人。 zly 孟惟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权衡再三,为避免女鬼在激动中掐死自己,他只好就范。 “那好吧。但只能做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你就得从姜然序身上下去。” 女鬼诡计得逞,咯咯地娇笑起来。终于松开他的脖颈,转而用哄幼儿睡觉的姿势,将他紧紧搂抱在怀中,迫使他贴紧自己的胸膛。 与女人的生理构造相去甚远,这地方缺乏柔软的脂肪覆盖,在肌理和骨骼的支撑下呈现挺阔的线条。对方再如何用力将他往胸膛里塞,也找不着两人身躯融化一体的旖旎感,他只觉得太阳穴硌得生疼。 孟惟深不敢睁眼,任凭对方细细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凉飕飕的温度在他身间游走。心脏的引擎拉到了最高档,仿佛全身血液都汇集于胸腔里,随时有引爆的风险。 头脑因供血不足而彻底失去思考能力,他无数次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却意识到一个令他越发无措的事实:他的心跳不全是出自恐惧,还有对这副被附体的身躯的渴//望。 一种古怪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孟惟深睁开眼,严肃道:“妈妈,你为什么硬了?” 第33章 和最迟钝的主角 孟惟深刚问出口,搂抱他的人便中了美杜莎的魔咒,石塑般静止下来。 那管坚硬的枪口依然抵在他的腰际,他摆出什么姿势都觉异物感尤为强烈。他稍微挣动,异物从腰际滑到腿侧,大有擦枪走火的危险,甚至要引燃他的……明明他今天滴酒未沾,为什么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不敢妄动了。 在这样的紧张关头,对方却主动放过了他。只低低呜了声,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中枪似的,没动静了。 什么情况,这大鲤子鱼前一秒还berber乱蹦呢,怎么突然就栽栽楞楞肚皮朝上了?不会没气了吧? 孟惟深赶忙凑近过去,摸了摸对方凉飕飕的脸,没醒。探了探鼻息,活着。活着那就好。 借着手机的光亮,他在姜然序的床头柜上找到了电卡。灯光驱走令人恐慌的黑暗,拂过姜然序的身躯,对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姜然序半撑起身体,掌心抵着太阳穴,手指深陷在发根里,遮住眼前的光照: “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什么在你床上?” “你被海河的妈妈附身了。” “附身?” 孟惟深点点头,一五一十地交代完毕:“她想找她儿子,但是没法下楼,就找我演她儿子。她可能是民宿二楼的地缚灵。” 姜然序对他投来茫然的目光。依然用力抵着太阳穴,恐怕鬼上身事件留下了头疼的后遗症。 “我去洗个脸冷静一下。” 姜然序说是洗脸,但锁在浴室里超过半小时,足够解决某些难以启齿的问题。 折转回来时,姜然序身上笼罩着低沉的气压,不知是困倦还是烦闷。也不再来打扰他,沉默着飘去另一张床,背对他缩进了被褥里。 孟惟深留了一盏暖光床头灯。光线勾勒出对方的脊背线条,只着睡衣,看起来有几分单薄。 原来方才真的擦起了火,火苗一直憋在他胸腔里躁动。 他在床上站起身,省去穿鞋的步骤,隔空跨过两床之间的沟壑,强行挤占了对方床沿的位置。 “我陪你睡吧。”孟惟深碰了碰姜然序的后胛骨,当作安抚,“别害怕了。我留了灯,她不会再来了。” 姜然序略微侧身看他,没有说话。但往旁缩了缩,让给他半边位置,又向他掀开了被褥。 他刚躺进去,姜然序便顺势张开手臂,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天气其实早已回暖,对方不用这样担心他晚上会着凉。 房间里留了灯,后半夜就没再出现妖魔鬼怪。 孟惟深甚至做了美梦,他梦见了自己的妈妈。 梦里的时间已走到盛夏,或者已倒退回他记忆里某个盛夏——时间其实是一个圆弧,无需太纠结前后关系。 孟立蓉顺利带完高三班,手头闲下来,总算将放暑假的孩子接回家里。应该出高考成绩了,很多学生和家长给她报喜,请她吃谢师宴,她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她很高兴。孟惟深坐在她旁边写暑假作业,想到接下来两个月都可以跟她在一起,也很高兴。 孟立蓉跟电话里的家长道别,笑意还残余在眼角。暂时没有新的电话拨进来,她的目光终于落在孩子身上,笑着喟叹: “惟惟,你以后会考哪里的大学?” 孟惟深也不知道,但他笨拙地讨着对方高兴:“北京吧。妈妈你最喜欢北京的大学。” “如果你考上了,去北京了,你还会回来吗?” 在梦里,他理所当然地答:“我要回来,回来跟妈妈过暑假。” 第二天睁眼已近正午,他错过了九点的闹钟。又或许有人替他及时关了闹钟,尽管手机还好端端地揣在被窝里。 唯一的怀疑对象刚结束淋浴。 姜然序走出浴室,半撩着潮湿的头发,坐在离他最近的电插座旁吹头发。行为有几分刻意,明明房间里有那么多电插座。 姜然序的语气平常:“早。” 随吹风机的鼓噪,对方发梢间细细的水滴时而溅到他面上,一种熟悉的草木香席卷而来。他忽地意识到,两人旅行期间共用着同一种洗发水,昨晚更是交换过无数气味分子。 某种界限已在无意中被打破,他吞吐起来:“早。” “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去退房。这儿太邪乎,不能住了。” 孟惟深当然不想给《咒怨》拍天津卫版续集,该撤就撤,旋即开始收拾行李。 他的行李很轻便,一股脑往登山包里塞就成。原本他以为姜然序那只百宝箱要收拾好一阵子,但对方规划力惊人,在他熟睡时就已打包好了行李,结果反而变成姜然序等他。 民宿与昨日相比并无变化。二楼客房依然空旷无人,大爷依然见不着人影,院子里的海河依然在写作业。若不是地面留下了一滩焦黑的灼痕,孟惟深会产生时间循环的错觉。 “你先去取车,在院子外边等我。”姜然序突兀道,“我有事要跟海河聊聊。” “什么事?不一起吗?” 姜然序说:“我昨天发现他的龃齿很严重了,我要教他正确的刷牙方法。” —— “你妈妈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海河怯怯点头,把手机还给姜然序,“谢谢你。哥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去北京找她吧,我帮你报销路费。” “北京好大哦,我不知道她住在哪。爷爷和爸爸都不让我跟妈妈联系。” “你要反抗。”姜然序皱眉道,“你是大孩子了,你可以反抗。” 海河垂头不语。 鼓励未成年像他当年一样跟家长血战,有教唆犯罪的嫌疑。姜然序只好与男孩道别。 他正要去找车,海河的爷爷先一步从院外冲进来,面色通红,几根稀疏的毛发全竖起来,一脚踹上男孩瘦小的脊背: “什么穿高跟鞋的女的,是不是你在搞鬼!是不是你!现在客人要赔偿,把你赔给人家好了!看你值几个钱!” 海河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今天倒没有哭,木然着抹了把脸,重新撑起了身子。 “你再打人我就报警了!”孟惟深终于追上海河爷爷,一把将老头拽开,“我叫你解释闹鬼的事情,你都快入土的岁数了,还给小孩推卸责任?” 老头换了副嘴脸,跟他们赔笑:“老弟你不知道,这倒霉孩子他不正常,他……嗐!说出来我都嫌丢人!” “丢人那你就别说了,你跟警察说去吧。” 只要有孟惟深搅和,事态发展就常常超出姜然序的预料。 姜然序找不着劝阻报警的理由,索性心一横,眼一闭,随对方一同闹去了派出所。 两人天津之行的最后一天,就耗费在派出所里了。 高手在民间,派出所民警见过太多离奇事件,个个都是神探。经过民警同志一番询问,下午便告知两人正式调查结果。 民宿没有什么鬼啊怪的,他们听见的高跟鞋声和哭声都是海河制造出来的。 海河那孩子承认,他对女装有种隐秘的好奇心。网上也有很多人特别爱看他穿女装,学女孩说话。这些陌生网友(多数是成年男人)给了他极大的鼓励,还会给他打赏充当零用钱。 平常爷爷不让玩手机玩电脑,唯独二楼的总统客房里有台不需要密码的台式电脑。他只能每晚趁爷爷睡着,偷偷溜上二楼,用那台电脑开女装直播,或者穿女装和网友视频聊天。 第39章 很凑巧,总统客房就是他们入住的隔壁房间,电脑的位置刚好贴着孟惟深睡觉时的方位,仅有一墙之差。所以孟惟深才会觉得声音如此之近。 警察已对海河、海河爷爷、海河妈妈均进行批评教育,海河承诺不再和陌生人网聊,海河爷爷也承诺不再打孩子。 最后,海河妈妈活得好好的,同意晚上就把孩子领走。海河烧纸只是想让爷爷认为自己疯了,就会把自己送回妈妈身边去。 这些事实,姜然序在入住的第一天夜里就知道了。 作为期末周曾与大体老师共度良宵的唯物主义者,姜然序当晚被脚步声吵醒,就已正面迎敌。他走出客房,恰好撞见穿女装的海河。 场面的确有几分诡异:红裙子,高跟鞋,劣质假发,这些装扮同时出现在一名青春期男孩身上,让男孩看起来真像被女鬼附体了。 他同意帮海河保守秘密,也擅自利用了这个秘密。 两人走出警局,孟惟深还在感叹:“民警同志们真是神探。” 姜然序倍感心虚,生硬地绕开了话题:“晚上想吃什么?回北京还是在天津找家馆子。” 孟惟深偏偏要提:“噢对了,我还私下问了警官,你被女鬼附身是什么情况。” “还是在天津吧。老莫怎么样,我小时候过生日来过,印象里口味还挺正宗的……” “警官说你白天路途劳累,又受到了太多闹鬼的心理暗示,导致精神紧张。可能因此出现了梦游症状。” “警官说得太对了,我以前也偶尔会梦游。”姜然序旋即附和,“不要想这些了,过去就当过去吧。我们尽快回北京。” 孟惟深若有所思的样子,“对了,回北京以后,你可以帮我腾出一间卧室吗?我打算把剩下的假期用来搬家。” “放心吧。你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秦始皇的房间也准备好了。你直接住进来就是了。” 姜然序张口就答。当他意识到这样显得自己太过心急,已来不及收回语句了。 第34章 请拥抱垃圾桶 两人在天津吃过最后一顿晚餐,启程回京。 姜然序将孟惟深送回了出租屋。经历过满是漏洞的闹鬼事件,孟惟深一点也没起戒备心,还邀请男鬼上楼坐坐。他倒也想多黏对方一会,但想到楼上还有那条该死的大耳朵怪叫狗,太阳穴旋即跳痛起来,便状似很有风度地拒绝了孟惟深。 姜然序独自回到家中。 他今天明明没有去觐见秦始皇,记忆中那种极具穿透力的狗吠依然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心底产生某种惨淡的预感,现在就是最后的安宁时光了。 他从藏酒柜里取出一小瓶威士忌(这个罪恶的角落即将迎来被销毁的命运),在平板上调出一份思维导图,标题名称为“mws”。 在密密麻麻的代办事件中,他勾掉“短期旅行”这一栏。继续下划,找到一条重点标红的代办事件: 同居。 这一大事件里繁衍出了诸多子事件:逛家居店,一起做晚餐,筹备家庭影院,科普同性/性/行/为,睡一起,等等。 但他需要先解决一项阻拦因素,在思维导图中同样标记为重要的血红色: 比格犬。 姜然序喝下一杯纯饮,借着酒劲,开启头脑风暴,往思维导图里一条条列上解决措施: 1.前往精神科就诊,接受强迫症治疗,尽早对动物脱敏。 2.在家附近找一个长期安顿狗的地方,考虑宠物学校/单独租房。 3.劝说mws把狗送给朋友养。大概率吵架,做好离婚准备。 ……姜然序当即删掉了最后一项。 假期结束,姜然序额外跟谭主任请了半天假,前往强迫门诊就诊。 多年过去,强迫症的治疗手段也没发生太大变化。和他过往的就诊经历如出一辙,精神科医生推荐他采取系统脱敏法,意思是要根据他对各种污染源的恐惧等级,从低到高,逐步暴露脱敏,从而帮助他慢慢克服强迫行为。 姜然序熟练填完了一系列的强迫量表。医生扫一眼他的量表结果,对他信心十足,号称自己救过无数比他严重得多的心理疾病患者,像他这样的都不需要住院,只要定期接受暴露治疗,肯定能慢慢回到正常生活。 就在这样积极乐观的氛围里,姜然序掂着对方开的缴费单,动身去缴费。 诊室外的场景却让他脚步一滞。 只见三五个穿蓝白病号服的患者蹲在走廊里,一人抱一个黑漆漆的垃圾桶,远看像几簇奇形怪状的蘑菇。 垃圾桶虽是空的,但桶壁上的结块尘土、粘稠糖浆,都证明它曾与各种污秽亲密接触——强迫症患者总是对这种肮脏的细节尤为敏感。 所有患者的面部肌理都错了位,显然在接受凌迟之刑。但他们无法逃跑,两位护士在旁负责监督,无情提示各位患者,距离这轮暴露治疗结束还剩八分钟。 护士逮住了姜然序:“哎那位病人,你交完费了吗?交完也过来一起抱垃圾桶。” 姜然序冷汗已从后颈淌下,喉头发涩,他强作镇定道:“……不是从低到高脱敏吗,怎么第一次治疗就要抱垃圾桶?” “如果你实在受不了,今天就先摸一下垃圾桶。以后再抱。” 姜然序心脏和胃部同时紧揪起来,胃酸随之涌上喉咙。他不能再往前一步了,再往前就离垃圾桶太近了,光是想象桶壁上粘稠的颗粒感,和桶中潮闷的腥臭味,他已经要疯了。 他转身逃往下楼的电梯。 —— 北京房东,一个在封建社会里应该负责看管牢房的群体。 这个说法有些侮辱封建社会。类似在茅坑旁添张床冒充次卧,就敢要2500块月租金的鬼点子,别说秦始皇本人了,他的倒霉儿子秦二世也想不出来。 姜然序本以为买房以后就无后顾之忧了,没想到还要为了安顿秦始皇再次跟北京房东打交道。情势甚至比他刚毕业那会更为艰巨,一听说他要在出租屋里养比格犬,基本没房东乐意正眼瞧他。 他徘徊于小地瓜、某瓣、各种租房中介,终于有位房东愿意见他。 但对方丑话说在前头(今后也不会有好话),带狗的月租金至少加价1000块。 北五环位置,回迁房,收将近6000块月租金。好在房子位置还算合适,离他住的小区只隔一条街距离,孟惟深可以随时来看狗。 姜然序姑且先实地考察情况。 老式小区没有电梯,姜然序攀上六层台阶,终于抵达这间位于顶层的小一居室。 中介和房东一块迎接他,两人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房屋中介、婚姻媒婆和美颜滤镜是现代社会最懂诈骗的东西,这位中介张嘴就没脑吹:“姜先生您运气太好了,这房子位置好得不得了,南北通透,采光极佳!配件也全,您看冰箱空调洗衣机什么都有!房东说了,他们送完孩子上大学,就要在这房子里养老,您说这房子得多好啊!” 姜然序望向墙壁上挂式空调,外壳已经黄得包浆,能效标识显示血红色的最高档。他几乎能想象出内胆疯狂滋生的霉菌味道。 姜然序问:“这空调能换一个吗?看起来比我爸岁数都大。” 房东很不高兴,长脸越发垮了:“换不了。保证能用,用不了我给你修。” 中介连忙打圆场:“哎姜先生,现在租房市场是这样的。很多房子都没有空调暖气呢,有就已经很好了。” “但空调是必需品,夏天如果空调坏了,狗会中暑的。”姜然序打量一番屋内的陈设,“倒是这些茶几、电视、沙发,狗都用不上,放家里还可能被破坏。房东都搬走吧。” “你的房子到底是给人住还是给狗住。”房东哼道,“我可以给你联系搬家公司,但费用要你自己负担。” 中介连忙圆场:“费用一人一半如何?小钱,都好商量。” “还有,我又要说几句丑话了!我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的,当时装修花了好几十万。”房东瞪中介一眼,示意对方闭嘴,“前一任租户的狗就损坏了好多家具,如果你的狗也一样爱搞破坏,就别怪我扣保证金!” 姜然序懒得跟对方废话。他已戴上双层塑料手套,开始检查房间内的细节。 他刚掀开布艺沙发上的坐垫,一个巨大的窟窿竟暴露在几人面前。里边的海绵体布满坑洼和牙印,明显是前一任租户的狗留下的杰作。 姜然序冷淡道:“所以你的房子已经是战损版了,你还敢收我6000块租金?房子就留给你自己养老吧。” —— 澄澜美苑业主群 [r jiang]各位业主好,诚租小区内一楼带小院房。对装修、家具设施等无要求,装修越简单越好。一年起租,近期入住,会带一条训练有素、乖巧可爱的狗狗。有意者请私聊。 [淘淘妈妈]坚决返对把房子租给外地入……、还是养狗的外地入、外地入和养狗入是最没素质的2个群体,只会把小区搅得鸟烟张气! 第40章 [海淀刘亦菲]淘淘妈差不多得了,你儿子每天晚上在客厅拍篮球,还在电梯里撒尿,比狗讨厌多了。 [淘淘妈妈]@海淀刘亦菲 呵呵。。。册掉! [r jiang]姐,我是北京人哈。房子给我弟弟住,他也是北京人。还有狗虽然是英国血统,但也是北京出生的。(抱拳) [小刘要努力攒钱]你好,我有一套房子符合要求,在小区人工溪流旁边。但房子是毛坯房,墙漆都没刷呢。可以吗? [r jiang]毛坯房太合适了,请通过好友申请。 第35章 核胁新家庭 搬家公司的货车不允许载人,更不允许载狗,比孟惟深先一步到姜然序家楼下。 姜然序大致清点了孟惟深的行李。挨个搬进给对方备好的卧室。 或许因对方遵循着早十晚十的工作时间,居家时间少,搬家的行李也轻便,几个牛皮袋和纸箱就已是全部家当。 其中三大只纸箱都属于秦始皇,他还没拆封,就闻见一股糊锅的糯米味。呃,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小狗味。 对于孟惟深的这条婚前财产,姜然序甚感头痛。 倘若和狗朝夕相处,他那点心理毛病迟早暴露在孟惟深面前。暂时隔离就是他能想到最稳妥的过渡方法。 至于往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来得及考虑,他先要想办法劝说孟惟深接受在一楼院子里养狗。 他照例裹两层手套,封死口罩,趁孟惟深打的车还没到小区,抢先把秦始皇的几只纸箱搬运至一楼租屋。 晚饭过后,孟惟深带着小狗抵达小区,姜然序前往小区门口迎接。 “谁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狗狗?是谁?是不是你呀秦始皇?” 孟惟深抱起小狗,秦始皇回报一阵劲爆的甩舌头声,免费赠送孟惟深全套面部补水spa。 这狗刚拱过整片小区草坪……姜然序又往旁边躲了几步,跟狗拉开越发远的距离。 而且全世界最可爱的狗狗怎么也轮不到秦始皇吧。光他们小区就有好几位竞争对手,譬如他家楼下会帮忙取快递和看店的浅金色拉布拉多。 但孟惟深已经黑幕选定这头吃白饭的三花驴。一直抱狗走到楼道口底下,才舍得放手: “走吧最可爱的狗狗,今天去看你的新家。高兴吗?” 狗屋布置在租来的一楼,和他位于七楼的公寓是分开的。姜然序还斟酌着要如何解释,秦始皇撒腿就跑进了电梯,享受新邻居们惊喜的夸赞,显然非常高兴。 姜然序硬着头皮跟上电梯。 他挑选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拿邻居当天然挡箭牌。然而电梯刚升到二楼,裤腿便传来一阵潮湿的晃动感。 他心中警铃大作,侧身躲去,果然发现秦始皇已穿过人群,在轻轻嗅他的裤腿。 孟惟深笑着说:“秦始皇好像很喜欢你,它在慢慢熟悉你的气味。” “……是吗。真是亲人的小狗,我也很喜欢它。” “以后你们会相处得很好,我有一种预感。” “肯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很招小动物喜欢。” 姜然序本以为自己的演技在此刻达到巅峰,余光却瞥到电梯镜中的自己,两腮僵到仿佛刚拔完智齿。他垂下头,双腿贴紧镜面,躲开小狗湿漉漉的鼻头。 电梯停在七楼。 孟惟深很讲礼貌,停在门外的走道,拍打外套沾的狗毛。秦始皇很不讲礼貌,姜然序刚打开门锁,此狗就化作一道闪电,直奔客厅。 小狗对陌生空间的气味尤为好奇,可惜这间客厅实在太过空旷,它游荡一圈,只得嗅嗅沙发腿,漆黑的鼻头抽动着,连打数个喷嚏。 ——应该是闻到了消毒水气味。还好姜然序有提前准备,消毒水换成了宠物友好型。 开门不利。但小狗的热情没有就此打消,它调头奔往孟惟深打开门的卧室。 姜然序眼疾手快,先一步拦腰抱起小狗,不管它在半空中如何扑棱四肢,快步走向他临时搭建的狗围栏。 手背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他头脑一空,手臂一僵,小狗就从他怀中掉落下去。 秦始皇摔了个四仰八叉,好在爬爬垫起到了缓冲作用,狗身完整。 它不可置信地瞪姜然序一眼,呜呜咽咽表达着不满。又立起前爪,却发现自己连身带腿也比围栏短一截,越狱机会渺茫。为了泄愤,只好怒啃爬爬垫,在崭新的发泡棉留下一对对牙印窟窿。 孟惟深也赶过来,满脸写着愧疚:“抱歉抱歉,秦始皇一到新环境就紧张过头。它有抓到你吗?” 姜然序忍住冲进卫生间洗手的冲动,连抽几张酒精湿巾敷在手背,指腹探到了自己过于躁动的脉搏。 他镇定道:“没有,它很乖,只是嗅了嗅我的气味。” 孟惟深蹲下身去,摸了摸秦始皇的脑袋,安抚着它躁动的情绪。孟惟深交给它一只手臂当作磨牙玩具,顺道打量起这片狗狗活动中心: 围栏大约阻隔出七平米左右的空间,位置选在客厅的靠阳面,白天可以晒到太阳。地面铺满了发泡棉爬爬垫,上边陈设着狗笼,毛绒狗窝,自动喂食器,隔尿垫,嗅闻玩具。成色都是全新,不是搬家公司运过来的旧物。 狗狗活动中心里的摆设品,可能比整个客厅的都要多。倒为这个过于整洁的客厅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孟惟深拘谨道:“谢谢,这样太破费了。其实旧的也能用,不用全都换新。” “没关系,加在一起也没多少开销。”全部换新只是因为他受不了那几包小狗味的行李,姜然序莫名领到一圈好人光环,难得产生几分心虚,“先收拾你的卧室吧,需要我帮忙吗?” 孟惟深似乎有别的顾虑,连连回绝了他的帮助。 两人前往给孟惟深腾出来的卧室,姜然序及时紧闭房门,隔绝客厅的狗叫,世界重新清净下来。 姜然序常年独居,次卧本就空空如也,只留着床、书桌、衣柜和孟惟深未拆封的行李。仿佛早就在等待新主人的到来。 孟惟深自行拆开几只纸箱,床单被罩暂且搁置在床头,先往衣柜里填塞四季衣物。如同工蚁,在衣柜中建造出一片混乱的都市,挤满t恤和外套搭建出来的畸形高楼。 姜然序心中作痒,无法继续旁观,从纸箱中抱出一叠秋冬季的厚重外套,依照从短款到长款的顺序,挨个挂上衣架。 过季衣物应该在不久前统一清洗过,闻起来有种干净的皂香味,“秋冬的外套都挂起来吧。还有你那几件很贵的衣服,最好也都挂起来,不要乱糟糟地叠在一起。” 孟惟深懵懵然,从里艰难抽出几件也看不出来很贵的毛衣和衬衣。一不留神,本就岌岌可危的高楼就此塌方。 姜然序重新帮对方叠衣服,同样依照从厚到薄的顺序叠放,四季各自划分区域。 孟惟深的衣物件数不多,款式又很单调,姜然序甚至找到几件一模一样的基础款卫衣,问就是忘记买过同款了。整体收纳难度有限,不出一小时,两人就搬空了纸箱,填满了衣柜。 “这个放哪呢?” 孟惟深端出一只收纳盒,坦荡递到他眼前来。姜然序定睛看去,只见一盒子厚饼干似的灰蓝黑——是叠起来的内裤。 姜然序耳垂发烫。他接过那盒内裤,塞进衣柜的隔层抽屉,快速合上了抽屉。 他不讨厌收拾衣物,在掌控之中的秩序总令他感到放松。唯一的问题是,毛织品上偶尔能找到几根狗毛,比格犬就这样坏,给白衣服粘黑毛,黑衣服粘白毛。 但孟惟深顾虑的东西似乎越滚越大了,问他:“谢谢。我应该怎么给你付房租?” 姜然序想当然道:“你已经付过了。” “房租应该要另外算钱。” “卧室空着也是空着,我平常都用不上。” “但房子多一个人住,还带一条狗,也很麻烦你……” 孟惟深吞下剩余半段言语,呼吸也屏住了,房间顿时陷入寂静。未等姜然序反应,孟惟深已冲出卧室,飞向客厅的狗窝。 这就是忍人独有的敏锐感:比格静悄悄,肯定在作妖。此时秦始皇已经把爬爬垫啃出一个大窟窿,垫上散落几片残渣,狗嘴里也叼着一片,嚼得咔咔作响。 孟惟深一巴掌往它脑门呼上去,掐住它的下颌,从它嘴里撬出一片嚼烂的发泡棉。 —— 姜然序带孟惟深到达一楼,交给对方一片钥匙,拧开租屋的房门。 “狗本身运动量就大,还是带院子的房子更适合养狗,可以满足小狗活泼的天性。” 孟惟深又问:“房租呢?” “放心吧,不用担心房租问题。”为打消孟惟深的疑虑,姜然序事先捏造好了说辞,“房子是我朋友的,她已经定居瑞典了,国内五六套房子都空着。不住白不住。” 据他做功课,像这类铺过水电但没装修的毛坯房,有个更唯美的名字:清水房。 第41章 他给屋子拉了电灯,又安装了门板和地毯。只要后续布置好娱乐空间,再翻新一下院子,秦始皇就可以任意撒野了。 孟惟深上下打量一番屋子,也挺满意。约他:“这个空间够大了,得利用起来。我们买些东西填进去吧,你有空逛逛商场吗?” “当然。” “还有卧室呢。” 孟惟深推开一间木门,可惜里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可是便宜到手的好房子,从租金到布局都再合适不过了。姜然序颇为自得:“当然,规规矩矩的一居室。” 孟惟深连连点头。又不知从哪起了灵光:“卧室布置一下,我和秦始皇都住一楼吧,就不会打扰你了。这样是不是最合适?” 第36章 怎么又生气了 “姜然序,你哪里不舒服吗?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孟惟深一次性端走五只毛绒耗子,给秦始皇当磨牙玩具。估计每只耗子的寿命不会超过两个月。 姜然序说:“没有。我哪哪都好得很。” 对方话音刚落,从购物车里逮住三只耗子,冷着脸扔回了原处,“家里的狗玩具也太多了,坏了再买新的。” “你昨天已经见识过秦始皇的破坏力了,家里的玩具都迟早撕碎。” “那医生芽芽呢,也早就被你家狗撕碎了?” 姜然序冷不丁一问,孟惟深好像被掐了把脸,紧着腮帮子汇报:“没有,一直放在我卧室。这回搬家也放卧室了。” 对方没有追问。面色稍好,但也只是大雨转阴的差别,离晴日尚远。 从他们出门逛家具店开始,姜然序就兴致寥寥的样子,打断了他和秦始皇的告别,叫他自己负责开车。 抵达卧室家具区域,他按照原计划准备买张床放在一楼卧室,姜然序更是化身批改学生毕业论文的硕导,看每张床(每个论文选题)都不顺眼,都要做出一番批评。 铁床易生锈,木床有甲醛,榻榻米不爱国。总之哪张床都不能买回家。 遭到批评的床也不气馁,各自生长出睡得四仰八叉的大妈大爷,在人潮汹涌的大厅中制造着舒适的鼾声。 孟惟深忍不住求教:“那你家现在用的哪种床,买一样的行不行?” 姜然序扫他一眼:“法国工匠世家定制,人工工期半年。” 想到自己昨晚睡过法国定制床,孟惟深脊背间隐隐发烫,连忙挺直了些。 孟惟深只好走去隔壁储物区域,订了两只原木立柜,用于储存狗狗玩具和吃食。又去户外区域,选中几只藤椅,几排长方形花箱,用于装饰一楼空荡荡的院子。 收银台打印出来一张长长的账单。 孟惟深结完账,姜然序还在数账单,眉头锁紧:“你家狗过得比真皇上都滋润,你这个月工资花多少了?” “这个月还有预算。我每个月的工资都是月底刚好用完,不会超前消费。” “你们公司没规定当月工资必须当月花吧。你其实可以攒一部分钱,将来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孟惟深向姜然序打包票:“不用担心。每个月的一万块生活费我一定能付给你,不会欠账。” 不知为何,姜然序脸色越发难看了。唰唰撕了账单,废纸抛进垃圾桶里。 孟惟深生起朦胧的感觉:姜然序应该生气了。 但他怎么想也不明白对方生气的原因。通过排除法,他倾向于认为对方是身体不舒服。 孟惟深提议两人早些回家,但姜然序坚称自己没有不舒服,还可以再陪他逛逛。两人便顺道去了隔壁的宠物展览。 这次有姜然序严格监督他的开支,孟惟深没找到花钱机会,还免费领了几种品牌的狗粮试吃礼包。 宠物活体展在单独的区域。站在进化链顶端的猿猴们早已颠覆自然,却又渴望自然,为此,主办方特意搜罗来各种奇珍异兽,常年陪伴在人们身边的猫猫狗狗风头不再,全场关注焦点汇集于金刚鹦鹉和宠物丁满。 空气里涌动着又潮又骚的气味,孟惟深有意绕开明星动物们,远远望见一座塑料盒堆砌的小山,凑近过去,才发觉这是小蛇们的单间公寓楼。 摊主也热情,往他手腕间缠来一条成年黑王蛇。蛇腹的鳞片紧贴他的皮肤纹路,触感凉而柔软,仿佛有生命的玉。 孟惟深触摸着黑蛇细密的鳞片,感叹道:“好想养蛇啊。” “别想了。”姜然序的声音从很远传来,起码离他三米以上距离,“这玩意要喂活体老鼠。” “还想养蜜袋鼯。” “这个要喂爆浆肉虫。” “安哥拉兔也可爱,只吃草。” “食草动物排泄量巨大,很臭。” 孟惟深正畅想着二胎物种,无意中,腕间的黑蛇已经缠绕住他整条手臂,黑色鳞片折射出危险金属的银蓝色,蛇头悄然攀附他的脖颈。 他颈间一凉,终于激起写在基因里的恐惧,将黑蛇还给了摊主。 孟惟深跑去跟姜然序汇合。对方停在一个无聊的猫舍摊位,摊位放出来三两只猫咪当模特,猫咪正处于爆毛期,化身为蓬松的云朵。但姜然序只看着,没有摸。 孟惟深没忍住,薅了把猫咪的耳尖毛,顿觉还是毛茸茸万岁。 他随口问道:“你喜欢养小猫吗?” 姜然序从猫咪身上撇开了视线,“以前养过,不想再养了。” “什么猫?” “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姜然序以敷衍结束了话题。 —— 孟惟深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尤其寄住在别人家里,就会给人添最大的麻烦——这个道理在他童年寄住姥姥姥爷家时就总结出来了。 给别人添麻烦了,他应该给予对方“回报”。譬如他放学回家要帮忙洗碗,期末考试要取得好名次,当作给姥姥姥爷的回报。他也应该给予姜然序回报,但他不知道姜然序想要什么,他要去口腔门诊消费,每月要支付一万元费用,对方都不甚感冒。 对于想不明白的问题,与其耗在原地,不如先搁置一旁,没准哪天就顿悟了。 后半段婚假,孟惟深专心于毛坯房改造,工程一人全包,没给姜然序添麻烦。 室内还算好布置。没买着合适的床,卧室填入原木立柜,充当储物间;客厅铺满爬爬垫,架上玩具滑梯,充当狗狗乐园。 露天院子荒废太久,原先只铺了层单调的大理石地砖防扬沙,他的改造费了更多心思。 为防止狗狗越狱,孟惟深给院围栏缠了层坚硬的铁丝网。秦始皇当场对铁网宣战,啃得满脸口水,也没能咬断一根铁丝,悻悻溜了。 狗尿烧草坪,他紧贴围栏摆放一圈花圃,里边铺假草坪。隔壁种的苹果树也发了嫩芽,几绺开白花的树枝探进来。有绿色点缀,院子总算像院子了。 秋千和狗屋都是网购,到手时只收到一堆零碎的木棍和图钉。他按照图纸还原了物件本身的样貌,搁置在透明雨棚底下。 他预留了一块位置,以后打算修小水池,放几尾皮实的草金鱼。人获得观鱼的闲心,狗获得玩水的趣味。 前两天姜然序还有兴趣旁观他的施工进程,搬了条藤椅,支在雨棚底下。间或和他闲聊: “晚上想吃什么?” “kfc外卖吧。” “喝点东西吗?” “铺完草坪再说。” “秦始皇一直在啃你刚铺好的草坪,能不能把它锁屋子里去?” 孟惟深终于从花圃里抬起头来,准备出警抓狗,但眼见秦始皇离草坪远着呢,反倒一直在姜然序的腿边扑棱,屡次蹦到对方膝上去,屡次被扒拉下去。小狗似乎把往返蹦跳当成了游戏,蹦得越发起劲了。 既然小狗没有破坏草坪,孟惟深就放心了。继续埋头赶工。 身后传来一声咔嚓的震响。原来姜然序收起了藤椅,自顾自回屋了。 姜然序没享受完整的婚假,便称收到谭主任的出诊安排,回医院伺候歪牙幼崽和焦虑家长去了。独留孟惟深给院子装修工程收尾,累时就和小狗玩丢球游戏。 两人到睡前才见上面,保持着和谐而生疏的室友关系。 孟惟深拼接户外狗屋那天,也不知哪块木板出了差错,屋顶漏出一条手掌宽的缝隙。他只好将整个狗屋拆卸重拼。 天色渐晚,隔壁家中飘来焖猪蹄的香味,提醒他已近饭点。屋檐挂的灯球忽而亮起来,仿佛明月坠落在院里。秦始皇也化身迷恋月亮的天狗,发出一串快乐的狗吠。 孟惟深的思绪也飘远了。他闻讯掉头,发觉屋檐底下多出一个人影,是姜然序。 姜然序浏览一番他翻新过的院子,晃了晃秋千的绳索,确认牢靠,才坐上摇椅。身形随绳索晃荡起来,边界模糊,仿佛一道月的影子。 某种膨胀的东西,堵住了孟惟深的头脑。他只吐出句废话:“你下班了。” 第42章 姜然序“嗯”了声,问他:“累吗?” “不累,很放松。” 孟惟深没说谎话。只要不用面对满屏幕的代码,不用处理高深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很放松。 他偶尔认为自己应该去干体力工作,比如汽车维修或者家具木匠。但孟立蓉可能会疯掉,除非木匠也能拿到省里的大编制。 姜然序仍建议道:“休息一下吧,我们出去吃晚饭。” 孟惟深顺从对方的安排,放下螺丝刀,进屋洗手。 他折返回来时,姜然序仍靠在秋千的摇椅。他刚路过,对方顺势将他往身前一拽。 毫无防备地,孟惟深险些跌在对方腿间,好在他及时拽住了绳索。秋千重新晃荡起来,他感到轻微的头晕。 “伸手。”姜然序说。 命令不是布置给秦始皇的,而是布置给他的。孟惟深在口腔门诊形成的服从习惯还未改变,乖乖伸出了右手。 姜然序掐住他的手腕,将酒精湿巾铺在他的手背,细密的寒意刺入了皮肤。 姜然序专心盯着他的右手,替他仔细擦拭一遍皮肤,从手背到每只手指。力道刚刚好,没有拽下他无名指间的戒指,“我想了想,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是不行的。” 孟惟深茫然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姜然序抬头扫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的关系太生疏了。到时候怎么能骗得过你妈妈呢?” “那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表现得更亲密一些。”姜然序放过他的右手,轮到另一只手,“尤其是你,太容易露馅了。你需要提前学习一下,如何跟我扮演好同性伴侣。” 第37章 姜氏表演法则 凡事都得先谈原则,再讲实操。 当晚,姜然序先传授给孟惟深一套表演法则: 第一条,人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提前编排剧本的前因后果,避免出现矛盾点。 第二条,如果失误导致剧本前后矛盾,也要保持绝对镇定,让观众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第三条,拿捏好神秘感和距离感,编排再丰富的剧本也只演一半,剩下一半交给观众自行脑补。 以上任何一条,孟惟深都觉得学习难度过高。 精通人性的男讲师姜然序表示没关系,他可以直接进入实操环节,在实操中领悟原则。 孟惟深仍没开窍:“实操?怎么操?” 姜然序教导他:“你先编好我们的恋爱故事,从认识编到结婚。你记住,这是一个恋爱故事,得交代你爱上我的理由和过程。故事内容越详细越好,这样才能骗得过你妈妈。” “只是编故事这么简单?” “编故事只是第一步。”姜然序轻飘飘道,“编完来卧室找我,我会教你下一步怎么做。” 新夫上任三把火。为完成姜然序布置的第一步任务,孟惟深煞有其事地搬出电脑,创建几个空白word文档,妄图构思出一篇真挚感人的爱情故事。 ……结果是他坐在桌前抠脑壳近一小时,写写删删无数次,只憋出来相亲认识的开头。 孟惟深认命了:他在编故事方面毫无天赋,和文盲无异,根本写不出来感人的爱情故事。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所有的已婚伴侣都是反面教材。他父母,孕期捉jian后早早离婚;他姥姥姥爷,无数次闹离婚但被儿女劝阻;他领导邝葭,准备打离婚官司争房子。 他自己的婚姻更为可笑,本身就是场虚假的戏,从结婚当天就已订好离婚倒计时。 谁都无法编造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故事。他不知道什么叫充满爱的婚姻,也写不出这样的故事。 算了,去别的地方寻找灵感吧。孟惟深关掉仍保持空白的word文档,点开桌面上罪恶的蒸汽平台,划过一水儿买完也没时间临幸的3a大作,最终选择加载《赛博朋克2077》。平台记载他在这游戏上挥霍过二三十小时,可以免去从头学习的成本。 他操控角色,和帕南连接神经系统。游戏画面渲染做得极为精致,女人斜倚在他的副驾驶,身形笼罩一层霓虹绿光,唯独脖颈呈现暧昧的赤红色。chuan息从耳机传来: “我们的神经系统已经交缠在一起了。你想……试试吗?” 孟惟深点击:让帕南抚摸你。“好,那试试。” 不对,有哪不对劲。 后背莫名传导来一阵令人肌肉僵麻的电流,激起生物避害的本能。孟惟深陡然回过头去,惊觉卧室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屋内多了个人。 姜然序换了身黑色睡衣。站在他的卧室门口,不知已进来多久,“我事先敲过门了。” “对不起。我戴着耳机,没有听见。”孟惟深赶忙摘掉耳机,猛敲键盘的退出键,宁愿舍弃一大段存档,“已经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你一直没来找我,我猜你可能遇到困难了,就来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助。还给你调了杯喝的。” 姜然序的理由天衣无缝。他神色自然,踏入卧室,递给孟惟深一杯漂浮着柠檬片的气泡饮。 孟惟深接过气泡水,和对方道谢。姜然序却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飘浮在他的房间,似乎在寻找别的东西。孟惟深如同面临一场准备不周的大考,再度绷紧神经——他猜到了,对方大概率在寻找医生芽芽,验证他是否撒谎。 还好他将那只毛绒公仔摆在了床头显眼的位置,顺利通过考察。 但这仅仅是第一轮考察。 姜然序顺势坐在他的床尾,温柔道:“看来你已经编好故事了。” 对方睡衣的纽扣也开得太低了。孟惟深居高望去,只见睡衣里边什么都没穿,一层薄薄的黑色真丝紧贴着肌理的纹路。他心脏狂跳,支吾起来:“我,我编好开头了。后边有些没灵感,所以来游戏里找找灵感。” “灵感?” “就……在约会剧情里找找灵感。”孟惟深似乎越描越黑了,连忙解释,“我已经很久没玩2077了。攻略帕南只是因为我选的男v,可攻略角色里除开她就只剩男的,只好选她。也不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她……” “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们只是协议结婚,又不是真夫妻。我没资格管你吧。” 姜然序轻飘飘地打断他。 更可怕了。 孟惟深后颈淌了层冷汗,舌头也随之冻住。姜然序顺势将他牵引至身前,再度开口道: “灵感找得如何了?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妈妈,说说看吧,你是怎么爱上我的?” 孟惟深的呼吸和言语同时停滞。他的头脑如同word文档一般空白,只好抱着赴死的决心,临场吐出不成段的字词: “我会告诉我妈,你是给我拔智齿的牙科医生,我看牙的时候就觉得你很专业,很耐心,我很喜欢你。后来我们凑巧在相亲局遇上了,彼此都觉得条件合适,闪婚了。婚后你对我很关照,我们相处得很高兴,我喜欢跟待你在一起。就这样,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反正我就是突然喜欢男的了。” 姜然序一直听他说完,才悠然评论道:“你的故事前后矛盾了。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婚前还是婚后?” “矛盾吗?”孟惟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就改成婚前吧。” 姜然序却说:“等等,谁让你改了?我说过了,就算故事前后矛盾也没关系,关键是要保持镇定。” “……哦对,我把三条法则忘干净了。” “重新来一遍吧。” “2022年8月,我刚毕业,你还在前单位工作,是家公立医院。我右边的智齿一直发炎,还不好意思跟邝经理请假。有天脸肿得不行了,我才着急挂了个号,挂错到儿童诊室了。刚好那天你出诊,你全程都带着口罩,但我记得你的眼睛很好看……” 姜然序打断道:“第三条,你自己回忆一下。” 对,故事说得太详细了。没有留白,反而显得虚假,还容易出差错。 孟惟深说太多话了,觉得口干舌燥,含着一整团面巾纸似的。他暂且停下,去拿桌上的气泡水。 “编故事太难了,我得再好好准备一下。”孟惟深饮尽整杯气泡水,柠檬的酸甜味道刺在舌根,久久未散,“今天能不能先跳过,进入下一步实操?” “我已经在教你第二步了。” “什么?” “我在教你习惯和男人的身体接触。你连玩游戏都只跟女角色约会,这怎么行呢。” 不能再提这茬了。孟惟深紧绷着腮帮子解释:“不是,我只是在寻找灵感。真的。” 姜然序低低笑了声,“没关系。目前来看,你第二步做得比第一步好。” 孟惟深这才想起来,方才姜然序一直拨弄着他的袖口的纽扣,看似戏耍,却无形束缚着他的行径范围。他几乎要贴到对方的上身。 姜然序动了动唇峰:“过来,抱我。” 一句蛊惑的咒语诞生了。 而那杯气泡水中一定潜伏着许多蛊虫,孟惟深刚吞下它们,咒语对他生效了。他的舌尖阵阵发酸,抵住犬齿内侧也无效,明明分泌出唾液,还觉得渴。 第43章 待他数次滚动喉头,压制住舌尖的酸意,他已在无意中勾住姜然序的脖颈。 对方脖颈间的皮肤也薄,颈下的动脉就贴在他耳畔。每一次的心脏跳动,他都数得清清楚楚,直到两人的心跳就发生交错,他不再能分清声响到底来自谁的胸膛。 姜然序还嫌不够,揽紧了他的腰身,这回整片身体都贴紧了,只隔着薄薄的睡衣衣料。 姜然序的声音随之传导过来,听起来有些发闷:“放轻松,你硬得像块木头。你不会抱抱吗?” 孟惟深想放松,越想越错。这回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放在对方的睡衣上吗?可黑色真丝的手感太滑太凉,他想起在宠物展摸到的黑王蛇鳞片。 而他正抱着条化身人形的大蛇。 孟惟深心脏一怵,整团瑟缩起来。他躲过姜然序的束缚,替自己捏造好借口: “今天就先这样,我要去看看秦始皇。它第一次单独过夜,估计会不习惯,叫声扰民就糟糕了。” 姜然序也懂适时就收,暂且不再纠缠他。可目光仍紧揪着他的身形,“去吧。早点睡,明天继续练习。” 第38章 你完蛋了 想当忍人中的斗宗强者,修为起码得和孟惟深打个平手。 失去秦始皇叫醒服务的第一天,孟惟深没睡上安稳觉。离七点整还剩五分钟,他在强大的生物钟驱使下睁眼了。 想到这也是秦始皇失去主人陪伴的第一天,网上都说狗狗离开主人会很焦虑,孟惟深再也摸不着睡意。 姜然序的卧室门还紧闭着,孟惟深压低脚步声,匆匆吐掉牙膏泡沫, 冲锋衣拉链往脖颈一拽,下楼遛狗。 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 他在屋内没找着狗,只有几只啃得缺胳膊断腿的毛绒玩具伏在爬爬垫上,帮他指明秦始皇昨晚的行动轨迹。此狗已经从客厅留的小门穿梭进院子。 秦始皇尾巴晃出虚影,前爪抬高,架在院子的铁网间,嘴套拼命往隔壁院子探去。孟惟深正嘀咕隔壁院子安了什么狗狗诱捕器,凑过去一看,好嘛,原来隔壁也有条花狗,正慷慨地翘着美臀,交给秦始皇来回嗅闻。 隔壁家花狗也是棕白毛,体型较比格大一号,长得还挺独特。乍一看,靠,长毛烫头比格。再一搜,原来这品种叫史宾格。 也许每个小女孩(小女狗)都抵挡不了长发男的魅力,就连已绝育的秦始皇也不能。两狗交换体位,轮到秦始皇背过身去,隔壁狗的嘴套子塞进铁网。 孟惟深本无心干涉狗狗之间的社交,却一不小心瞅见隔壁半截激动的小口红,也欲往铁网里塞来。内心顿时卧了个大槽,总算理解岳父们为何看女婿哪哪都不顺眼。 他给秦始皇套上狗绳,往屋内拽去,无情搅黄了二狗约会。徒留自带小口红的长发男在原处惆怅。 小区地理位置远离城中心,地皮不算矜贵,绿化和配套游乐设施可以设计得慷慨。大范围的人工造景成为天生遛狗胜地,湖泊、草坪、球场,秦始皇迟早要用鼻头拱个底朝天。 孟惟深牵着狗,沿人工溪流行径,一路遛出小区。 比格犬精力过于旺盛,拉练足足一小时也处于满电模式。跑起来两只大耳朵就在半空乱甩,螺旋桨似的,随时可能起飞。 孟惟深率先认输。他正准备找家早餐店中场休息,便收到了姜然序的来电。 “大早上的你就找不见人了,遛狗要起这么早?” “每天都这么早,已经形成生物钟了。而且秦始皇精力比体育生都好,以后你遛一次就知道了。” 姜然序在电话里轻笑了声,平淡道:“你就是喜欢跟狗待在一起。” 孟惟深又是一激灵,头皮紧得像刚扎小辫,“我遛狗遛到kfc门口了。你想吃什么早餐,我给你带。云朵吐司?薯饼?再来杯气泡美式?” “不要乱买没用的东西,家里做了早餐。”姜然序说,“早点回来吧。” 对方语气中并无催促之意,孟惟深却不敢继续在外耽搁,拽着狗往家方向出发。 房门已经录入他的指纹。孟惟深轻松拧开房门,浓郁的黄油香味先亲吻他的面颊。他顿觉腹中辘辘,着魔般往餐厅走去,得知黄油香气应当源自恰巴塔切片。 一只流心煎蛋卧在面包切片,番茄牛肉酱点缀它的周身,带锅气的热浪将黄油香气托举至满屋。还有蓝莓奶昔打辅助,不用担心早餐会腻。 孟惟深给双手滚了几道泡沫,还没烘干手背的水珠,已急不可耐落座。 他刚碰歪面包片,姜然序适时制止他:“先拍照发给你的健身教练吧。” “……哦对。” 孟惟深暂且放过面包片,拿出手机拍照。 一个念头悄然钻入他的脑海:姜然序很了解他,而且会越来越了解他,因为对方已逐步掌控他生活的每个角落。 这是一种渗透,而他从始至终都无防备。 咬下第一口裹蛋液的面包片,孟惟深就已打消这个念头。到家就能吃上热饭,他只有高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孟惟深包揽洗碗工作。待他收拾完毕,姜然序还在卧室挑衣服,床边散落几件落选的衬衣。 对方没关房门,孟惟深倚着门框问:“今天有安排吗?” 毫无征兆的,姜然序卸下上身仅剩的衬衣,幸好背对着他,还不至于坦诚相对。孟惟深有些尴尬,但刻意回避更显得尴尬,所以他杵着没动。 姜然序从容拾起另一件衬衣,蝴蝶骨随手臂施力而优雅翕动着,“今天是医院开放日。下午有批小学生会来参加活动,我得负责接待。” “用穿得这么正式吗,我以为你要去约会。” 姜然序回头扫他一眼,“掏钱包的是小学生妈妈。” 孟惟深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他想起昨晚未尽的演艺事业:“你昨晚说,今天还要继续练习。需要我做什么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姜然序又下达命令,“你今天没别的安排,跟我一起去医院吧。” 姜然序得熟悉下午活动的稿子和流程表,孟惟深负责开车载对方上班。等到了医院门口,姜然序才告知他今天的练习内容。 姜然序对他摊开左手: “跟我牵手,等我说放开的时候再放开。” 孟惟深头脑中炸开一朵蘑菇云,他下意识退缩几步,“门诊都是你的同事,在他们面前亲热,不会尴尬吗?” 牵手倒是小问题,但在半生不熟的外人面前牵手,羞耻感远不止翻倍,堪比年会被抓壮丁表演k-pop舞蹈。 “你习惯就不会感觉尴尬了。”姜然序的理由充分且正当,“见同事都尴尬,见你妈妈不尴尬吗?所以你得提前习惯。” 假结婚是他自己的提议,糊弄母亲也是。孟惟深已无退路可走,他只得眼一闭,心一横,握住姜然序凉飕飕的手指,随对方走进门诊楼。 两人牵着手,往活动场地走,顺道接受过往人群暧昧的注视。 每位同事都问:“姜医生,这是你男朋友噢?”前台和影像科医生还跟孟惟深打过几次照面:“你男朋友看起来挺面熟,以前在我们门诊看过牙?” 姜然序也不厌其烦地澄清:“不是,我们已经结婚了。” 他们结婚速度的确快到赶上复兴号了。闻者无不面露惊讶,短暂一愣,才连连道贺“恭喜恭喜”。 孟惟深头一回成为八卦焦点,臊得不行,手心止不住层层盗汗。姜然序找来纸巾,替他擦干净发烫的汗水,但没有叫停。 还好下午门诊举办“小小医生体验官”活动,姜然序被支走伺候幼崽了。一排小医生都换上了白大褂,在医生护士的指引下学习正确刷牙姿势。后续还有模拟问诊环节,由家长扮演患者,幼崽们帮家长看牙。相当于口腔医学版过家家。 无论第多少次踏入口腔门诊,工作状态下的姜然序都令孟惟深感到痴迷。 与其说他对姜然序有滤镜,不如说他对任何充满“价值”的工作都有滤镜。尽管他没法准确解释什么叫工作的“价值”,他只知道自己就职的血汗工厂纯属祸害。 最后的义诊环节结束,医院请来的摄影师要给大家安排位置,准备拍一组宣传照。 孟惟深把准时机,往姜然序怀中塞去一束染蓝边的白玫瑰。他刚溜出去订的,花瓣还残余着新鲜的水珠。 孟惟深正要让出位置,姜然序拽住他的手,将他也留在了镜头里。 无所事事的夜晚。两人在单位附近解决晚餐,避开晚高峰,才慢悠悠地行驶上四环路。 姜然序找来一只透明玻璃瓶,拆掉花束包装纸,将几只白玫瑰斜插入水。 孟惟深坐上沙发,捣鼓客厅的电视,投影1995年版的《攻壳机动队》。 在草薙素子袒露风衣下的机械义体那刻,姜然序的双腿从屏幕前游荡而过,熄灭了客厅的吊灯。 第44章 上世纪的赛璐璐动画成为唯一的光线来源。 沉寂中,姜然序占据他身旁的位置,触碰到他的右手,轻轻摩挲着他无名指的戒指。 或许他已经习惯和姜然序身体接触,孟惟深心情宁静。他回握住对方的手指。指尖依然温度偏低,也没多少血肉包裹。他仿佛握着真正的机械义体。 他低声问:“姜然序,你什么时候从家里搬出去的?我的意思是,你父母的家。” 姜然序尤为沉默,房间里只听得见角色晦涩的对白。 在孟惟深打算放弃时,姜然序回答道:“我没住过家,一直住学校宿舍。毕业之后就搬出来住了。” “为什么?” “跟我父母处不来。”姜然序说,“而且我博士毕业的时候都跟你一个岁数了,再住家里也不合适吧。” 孟惟深其实想知道“处不来”的原因。姜然序已经很了解他,他也想多了解姜然序。 但姜然序不给他机会了。轻轻甩开他的手指,“看来你已经习惯牵手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 [wesley meng]你好李律师,我和姜医生已经同居了。但他没有问我要房租,相当于没有金钱往来吧,所以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 [李应悬]同居不会也是你的提议吧。 [wesley meng]是的。 [李应悬]…… [李应悬]幸好你俩是男同,不然你下次就该来咨询二胎抚养费问题了。 [wesley meng]怎么生啊。我们又不是真男同,不会发生关系的。 [李应悬]如果你28岁还在困惑自己的性取向,我建议你联系青少年心理咨询专家,律师帮不了你。 [wesley meng]但结婚确实比我想象中复杂多了。 [wesley meng]我以为结婚只需要走个形式,简单得很。可现在我生活里的每件事都和结婚脱不开关系,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李应悬]wesley我真的没时间陪你闹了。 [李应悬]你自己不听劝非要闪婚,生米煮成熟饭了你知道后悔了?总之,你完蛋了,你彻底失去自由了。 第39章 亲亲我的宝贝 孟惟深苦恼起来。 他让律师会错意了,其实他觉得“束缚”不见得是坏事。 来京十年,他已经充分享受过自由。北京是片完全的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简单又生疏,谁的生老病死都不过一点寻常事,来去如同一颗石子坠入汪洋,搅出多大的声响都会埋没在海浪中。 他如何升学入职,如何挥霍工资,如何大龄单身,都是他的自由。没谁得闲心对他指点。 了无牵挂的自由也意味着孤独。人若无法克服群居动物的本能,就必须牺牲一部分自由换取幸福,能算坏事吗? 而且姜然序替他解决了最为难的问题:如何低成本维护好职场人际关系。 对于自己半真半假的新婚,孟惟深本不打算太张扬。但姜然序说他休过婚假,等同于宣告新婚,基本的社交礼仪得做到位。 孟惟深觉得有道理,他随姜然序挑选几种糖果甜食,扁桃仁巧克力,酸砂小熊,乌龙果汁软糖,焦糖饼干之类的。乍一看像幼儿园的下午茶加餐。又买来很多鲜红色的纸盒,每种甜食包进去一两只,按照人头数准备喜糖盒子。 他复工当天,组里每位同事桌上都多出一只喜糖盒子。 同事向他道喜之际,也惊异于他动作如此之快。明明年后还是单身,短短两个月内就完成了一桩人生大事,比公司推出新产品的效率高多了。 孟惟深早就备好了说辞:“相亲么。也不需要感情基础,条件合适就结婚了。” 最后一份喜糖送到经理办公室。 “说得对,婚姻就是桩买卖,认识再久的都比不过条件合适的。wesley你这是活通透了。”林哲思已经拿到了喜糖,还抻着脖子想观摩他手里拎的礼盒,“我看你手里还拎着什么呢,别辛苦拎着了,先放桌上吧。” 孟惟深睁着无辜的眼睛:“就是还没发完的喜糖,你已经拿到了呀。” “……就这一包糖?” “你这份分量足。bruce他家小孩对坚果过敏,他那份扁桃仁巧克力我挑出来塞你这兜了。” 林哲思的脸色很精彩。一会儿像炒猪肝,一会儿像烫绿叶菜,一个人就够上一桌菜。 孟惟深忍不住想笑:“经理我逗你呢。你在我们团队什么分量,你的能和别人的一样吗?” 孟惟深拎起手中的大红色礼盒,分量不轻,咚地压在林哲思的在办公桌上。 礼盒上印刷着两颗肥硕的海参,似乎已宣告其肚里装填的内容。林哲思只扫了眼外观,脸色依然不好看:“土特产就放地上吧,怪脏的,不要沾到办公桌。” 孟惟深拆开礼盒的封口,向林哲思展露盒中的冰山一角。 两瓶茅台30年。 林哲思当即伸手压住封口,拎起礼盒,小心藏进了抽屉里,“哦哦原来是这个贵州特产啊,放桌上没问题。” “也不知道你平常爱喝什么酒,就选了大众款。经理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老婆的一份心意,他说要感谢你对我的照顾。” “虽然我本人是比较中意whiskey啦,但我老丈人确实好这口。替他感谢你和你太太。”林哲思对这套果然受用,又夸赞道,“话说回来,你懵懵懂懂的,但你太太还挺上道的。你以后多听她的不会错。” 送酒确实是姜然序的主意。 孟惟深仍秉持着收一份钱办一份事的原则,不愿意麻烦姜然序帮忙处理他工作上的事。姜然序以准备送领导的新婚礼物为由,才向他套取到只言片语的情报。 “很简单。在他眼里你身份特殊,是前领导的嫡系,有能力,但心偏。年假就是他为收买你给的好处,但没得到你的回报,他自然要针对你。”姜然序说,“你这领导听起来不像正经人,你们不要走得太近。送些东西稳住他就够了。” 酒是贴牌货。谭主任严选,别管宴请院里领导还是疏通卫健委关系,都少不了它的戏份。 酒的外观保证以假乱真,口味倒是成谜,反正大家拿到手后又会转送他人(没准兜兜转转又送回自己手里),没谁真会开封品鉴。估计要拖到逢年过节的时候,由谁的女婿试了毒。 真要开封品鉴也没关系。反正对于茅台这类奢侈品,大家都爱装懂,其实都不太懂。 孟惟深点点头,假装听进林哲思的教诲:“确实。他比我大几岁,社会经验也比我丰富。” “真看不出来,你小子有点本事,还能搞定姐姐。” 孟惟深刚从姜氏演员培训班学成归来,演技达到质的飞升:“谈不上搞定吧。她家里嫌她年纪大了,催婚催得紧,她本身就比较焦虑。但我觉得她很漂亮,也看不出来三十多岁了。所以我们闪婚了。” “有多漂亮?下次带过来让大家见见呗。” “那还是算了。经理你也知道,咱们组里有流氓,我不放心啊。” “倒也是。”林哲思想了想,又问,“你太太是做什么工作的?和我们是同行吗?” “在口腔医院工作。” 林哲思顺杆就爬:“那正好啊。我家小孩想在北京做正畸,北大口腔排了几个月了也没排到号。回头你帮我问问你太太,有没有什么快捷通道?” 真该死,收了他的酒还想占他便宜,还好酒是假的。孟惟深胃里一阵翻腾,面上仍维持着假笑:“可以,回头我帮你问问。” 按照事先排练好的剧本,孟惟深向林哲思提出交换请求:“对了经理,以后我不能加班晚了,得回家办事。” “什么事?” “备孕。” 林哲思刚入口的咖啡险些喷了满桌,“辛苦了,白天晚上都上班。以过来人的经验劝你,囤几盒万艾可吧,迟早用得上。” —— “林嘉麒同学是吗?目前看ct片主要是混合型嘴凸问题。上颌骨发育过度,下颌骨发育不全。另外牙弓太窄,牙齿拥挤,所以会出现门牙突出的情况。” 今日接待的患者是个小龅牙。嘴总是合不拢,两颗大门牙搭在嘴唇外边,短短一截中庭上是塌陷的鼻梁,黑溜溜的眼珠子远远分在鼻梁两旁。活脱脱的兔子面容。 带孩子来看牙的女人应该是他妈妈。浑身透露出精致打理过的美,皮肤经过医美的拉伸磨平,唯独眼袋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整张面孔又紧又松,又年轻又老。 女人打断姜然序:“对不起姜医生,请叫他的英文名perseus。另外我们在家和孩子都是全英文交流的,你能不能也全英文问诊?” 又一个焦虑过头的海淀家长。 “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现在要不要做矫正治疗。”姜然序忽略对方的无理请求,“像这样的情况,建议家长先带孩子去五官科挂个号,看看是不是有腺样体肥大问题。另外,家长观察下孩子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口呼吸,要及时帮孩子矫正错误的呼吸习惯。” 第45章 第46章 经典的话术。无数记忆在脑海中闪回,孟惟深紧握水杯,手臂的青筋突起,“我没有变坏,我只是没有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正常人才不会接触同性恋,孟惟深你已经不正常了,自己还没意识到吗。”像孟惟深这样羞耻心重的学生最好管教,孟立蓉重振严师风范,“孟惟深,你明明过年的时候还很正常,才过去几个月时间,你的生活怎么会变得如此败坏呢?自己好好想想原因。” 眼见孟惟深头几乎要埋没到桌下去,沉默如一块顽石,姜然序心中警钟大作。他赶忙用饼皮包好烤鸭卷,强行塞进孟惟深盘子里,让对方专心吃饭,不要说话。 “爸妈,对这个问题我想发表一番拙见。我对心理学的研究不能算略懂皮毛吧,也能算登峰造极。”姜然序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按照心理学的基本归因法,父母管控过度,孩子就容易叛逆。孩子变同性恋,当父母的应该先反思自己教育方式是不是有问题。” 男人连忙撇清责任:“我可没管控惟惟,我在孩子教育上一直都很开明的。” 孟立蓉冷笑道:“你压根就没管过他,你教育的是哪个孩子啊。” 姜然序说:“还有另一种可能,基因遗传。父母携带同性恋基因,孩子就可能变成同性恋。” 这回轮到孟立蓉占上风,她质问男人:“美国那么乱,你在美国搞不搞男的?” 男人也不承认:“少扯淡。你总是读到几个新闻就自以为很懂,哪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那就是教育原因了。”姜然序给对面两人一人下一张诊断单,“当爹的在孩子成长过程中长期缺席,导致孩子对两性关系认知模糊。当妈的尽责了但教育方式过于严格,导致孩子叛逆心爆发。分析完了,孩子变坏都是你们的错,爸妈你们可以开始打自己耳光了。” 男人自知理亏,也不挣扎了。倒是孟立蓉面色阴沉,转而质问起孟惟深:“孟惟深,你觉得我对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吗,我对你不严格你能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你能留在北京工作?” 孟惟深许久未答。 “你没有问题,是我有问题。”孟惟深似是作下决心,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有时候觉得,如果我只考上家门口的技校也挺好的,毕业就和我小学同学一样开个洗车店。他现在也许过得比我更幸福。” 这个类比显然激怒了孟立蓉。她咬紧牙关,憋出一声冷笑来:“你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做得来体力活吗?你愿意大夏天的给人跪着擦车?” “辛苦是辛苦,幸福是幸福。” “好,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当时就该不管你,像你爸一样拍屁股走人,把你丢在街上饿死。你没饭吃没衣服穿就知道幸福了。” “我不出生也挺好的。”孟惟深平静道,“你们离婚那么快,留下小孩也是负担。你们干脆穿越回二十八年前,提前买好避yun套,把我弄死在厕所里算了。” “说的什么话!” 孟立蓉一跃而起。一股气血陡然涌上头盖骨,她来不及捂住额头,过于沉重的头脑已往下跌落。她昏迷了。 第41章 炎症 孟立蓉十年如一日编造着偏头痛的病症。平常能推掉教学研究之类的烂活,关键时刻由头痛引发昏厥,配合道德绑架连招,还能发挥奇效。 父亲要她把孟惟深丢给前夫,方便再婚,她说:“生之前谁都催我早点要孩子,生下来谁都不想管,我抱着惟惟跳楼算了!”晕倒在客厅里。结果是父亲继续帮她养拖油瓶,见着她只敢瘪着嘴巴表达不满。 班里的优等生失恋,二模考试成绩一落千丈,她说:“你知道孟老师多器重你吗,你如果没考上北大,孟老师这辈子都会替你感到遗憾!”晕倒在教室门口。结果是学生被她吓得不轻,从此收心,顺利考去北京。 学生举报她在暑假违规组织补课,校长约她谈话喝茶,她说:“我给学生补习自己又挣不着钱,我图什么,我辞职算了!”晕倒在校长办公室。结果是补课取消,但校长充分认可她的奉献精神,同意下届尖子班也分配给她带。 孟立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儿媳身上遭遇人生滑铁卢。 和从前一样,无论外界发生什么动静,她都焊死眼皮。直到闻见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她才悠悠睁开了眼。 视线中再度出现那位男儿媳,简直阴魂不散。 想到孟惟深撒谎骗走户口本,瞒着她和男人结婚,孟立蓉的太阳穴真要隐隐作痛了:“孟惟深呢?” “他说您都是装的,最近不想见到您了。”男儿媳守候在她身旁,手臂放在膝盖上,看起来很是乖巧,“没关系妈,我会全程陪您看病。把身份证给我,我现在就帮您挂号。” “我不要你管,你把孟惟深给我叫过来。” “必须得我管啊。经常晕倒可能是心脑血管疾病,不重视怎么行?放心吧,我在急诊科有熟人,保证帮您挂上专家号,给您看得明明白白的。我还给您下单了协和体检套餐,一万三的那款,看看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现代医学都看不出毛病,我再帮您找找老中医,往气血不足的方向治治。” 今年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应该花落谁家,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了。有这样孝顺的男儿媳抬进家门,老孟家祖坟都冒青烟了。 对方压根没有道德,孟立蓉的道德绑架招式别想奏效。她飞快权衡一番局势,捂住自己放身份证的挎包,拔腿就跑。 孝顺的男儿媳也追上来了,缠着她问:“妈,您去哪呀?” “别跟着我!” “不行,我答应过孟惟深,您难得来一次北京,我得保证您玩尽兴了。已经很晚了,您的酒店订在哪里了?我送您回去。” 孟立蓉急切起来:“都说了别跟着我,我不管你们了还不行吗,我要去找我学生!” 对方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别客气妈。我和孟惟深已经结婚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神经病! 孟立蓉人生头一回尝到被控制的滋味,甚至心生几分恐慌。她有种不详的预感,她这几天都别想躲过去了。 —— 耳洞发炎了。 耳廓里好像钻入了虫子,红肿,痒痛。虫子大有往太阳穴和脖颈繁衍的趋势,难耐感已影响到孟惟深的工作效率。 孟惟深恨不得扒开皮肤,揪掉痒痛感的源头。耳钉贯穿皮肉带来的异物感也越发明显,他忍不住扯掉其中一颗,一滴鲜红的血珠顺势淌在办公桌上。 “mia,麻烦抽张纸巾给我。” 前桌哥离职后,柯觅继承他前桌的工位,布置工作和摸鱼闲聊都方便。 前些天他说要捣鼓个叛逆的造型,就是资深亚比柯觅提供的穿搭思路。 “怎么会发炎呢?”柯觅将手臂撑在办公桌的格挡前,“我推荐的穿孔师绝对专业,我打耳洞一直都找她,从没发过炎。” 柯觅撩开短发,向他展示两耳朵的穿孔成果。对方又换了新的耳饰,一根纯银穿刺针贯穿整只耳朵,金属乌鸦衔着红色宝石,停歇于耳廓之上。人造宝石就是闪。 孟惟深就没那个当亚比的命,为了叛逆而叛逆带来的后果就是耳洞发炎。 他偶尔有一丁点后悔。就算想让孟立蓉有所改观,他也不用做得这样决绝,大不了平常拒接她的电话,逢年过节回家那几天对她装聋作哑。她又能怎样呢?一直催婚催到他五十岁? 不行。他人生的前二十余年已受够了,再过两年他甚至要跨入三十岁大关,不能再停滞于原地了。 穿孔失去耳钉支撑,再度刺痛起来,他忍不住要挠。 柯觅连忙制止他:“不要老用手碰耳洞呀,你这样能不发炎吗。你去医务室问问,有没有左氧氟沙星之类的消炎药水,赶快处理一下吧。” 公司医务室的基础类药物还算齐全。他用生理盐水清洗几道耳洞,滴上消炎药水,再穿入耳钉,让药水随贯穿的金属物充分浸入血肉里,痒痛感总算消停下来。 他捎了两瓶消炎药水,正往电梯走去,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 孟惟深脚步一滞。他这几天都很抗拒来电提示,抗拒屏幕显示备注“妈”。尽管姜然序向他打包票一定把孟立蓉伺候得明明白白,保证对方腾不出半点精力来骚扰他,他心脏的某处仍悬挂于半空中。 还好,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地域来自他老家。 孟惟深接起电话,将听筒贴在暂没有发炎的右耳。 “你好。” “你好哇,我是你爸。我来你公司了,你公司总部真大啊,赶得上半个小镇了。” 靠,诈骗电话,还想占他便宜。 孟惟深第一反应如此。 但对方不像在骗人:“哎,我见着你了。你是不是在负一层的咖啡厅门口?回头看看。” 孟惟深心脏尖跳了跳,他回过头去,竟真见着了……他父亲。 第47章 男人挎着件挺休闲的夹克,冲他扬了扬手中的黑色礼品袋,咧嘴笑起来。聚餐时没注意,如今一见,对方似乎比孟立蓉显年轻几岁,身材保持也不错。就是这样残酷,谁越不在乎岁月,谁就越能躲过岁月的摧残。 孟惟深没有迎上去,也没有走开。诚然,与父亲独处的场景让他感到尤为陌生,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怎样才能显得正常呢? 他停滞在原地,直到男人主动追上来。他才开口道:“你从哪找到我电话的?”态度不算友好。 “你妈给我的。” “你找我什么事?” “我是你爸,不能找你吗?” “反正你也从没找过我。” 男人既不懊悔,也不生气。只大咧咧地将礼品袋塞到他怀中:“吃饭的时候太仓促了,东西也忘了拿给你。你现在打扮得挺潮,东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先拿着吧。” 原来是北美土特产拉夫劳伦。孟惟深拎着礼品袋的抽绳,仿佛拎着滚烫的铁坨。 “上回见面还是你考上大学那会。时间过得真快,你都长成大小伙儿了,挺帅。”或许发觉他太过紧绷,对方又如哥们般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晚上和你经理请个假呗,咱爷俩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还是不了吧?” “放心吧,肯定不告诉你妈。” 第42章 爱是等价交换关系 经过长途跋涉,礼品袋的外观仿佛老了几十岁,挤压出层层皱纹。 但没关系,心意到了就行。 孟惟深敞开礼品袋,掏出包裹着雪梨纸的礼物。他犹疑片刻,没有直接撕开外层脆弱的雪梨纸,而是摸索到纸张的边缘,缓缓铺开来。 脆生生的响动过后,一件滑溜溜的哈灵顿夹克掉入他的臂弯。 夹克摸起来是纯棉材质,卡其色外观,胸口印有经典小马logo,内衬缝着层深蓝色格纹。 孟惟深心跳很快。他小心套上夹克的袖口,拉起拉链,对照镜子打量自己的模样,可总觉得哪哪不对,领口的扣子系上又解开。只怪他刚给头发染成灰蓝色,又打了一水儿耳洞,而这身夹克风格太过庄重,无论系紧领口还是敞开内衬,都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但没关系,能穿就行。 礼品袋也没扔,用来放他的旧外套。 孟惟深拎着礼品袋,走出卫生间。心境如同第一天入职,对未知的一切感到期盼,又胆怯。 他父亲许庆东就在livehouse入口处等他,先给他塞来一瓶精酿,冰啤酒从玻璃瓶口溢出,溅到他的手背。冷和烫会引发同一种触觉,一种刺痛。 “不错啊,你穿这身很适合,很帅。”许庆东连连夸赞,“你妈只说你现在长一米八几了,多的她也不乐意告诉我。我就怕尺码买错,最后是店员建议我买模特穿的码。你跟模特穿一样的码。你说你这基因是遗传了谁,是不是你爸我。” 倒也不是,他跟许庆东没得比。据他所知,许庆东年轻时候的异性缘好得不得了,结婚之后还有几位不死心的登门求爱。而孟惟深学生年代零零碎碎收到过一些青涩的告白,但一个都没成功交往过。个人魅力其实是一种整体的气质,并不完全依赖外貌。 孟惟深笑了笑:“我可比不上你。” 他总有把气氛搅得尴尬万分的本事。好在许庆东及时救场: “咱进去吧,去看演出。聚餐的时候我看你这身打扮,就猜到你肯定喜欢摇滚乐,对不对?今晚咱玩个痛快。” 摇滚乐…… 孟惟深没想到自己的叛逆把戏能制造出这样的误会。可他们已经站在livehouse门口了,父亲又难得来找他一次,他开不了口拒绝,宁愿认领这个莫名其妙的滚圈身份。 他随许庆东刷票进场。场地里没有固定座席,许庆东拨开乌泱泱的人群,领着他往演出台前走,挤占一处前排的边角位置。 灯光熄灭,一留寸头的男的窜到台前,胸前的红领带格外招摇,乍一看还以为大堂经理来调试设备了。人群已爆发出欢呼。孟惟深恍然大悟,这位大堂经理原来是乐队主唱。 截至演出开场,孟惟深心情都还算舒畅。他本以为搞摇滚的都是忧郁长发男,长得像他家隔壁养的史宾格,这位大堂经理反而勾起他观看演出的兴趣。 然而主唱开麦后的每一秒,孟惟深都身处地狱,遭受精神和耳膜的双重折磨。 这能叫摇滚? 这慢脚热曲般的喊麦,这初中军训般的踏步,这传销网点般的串场词……这他爹就是大堂经理亲自上阵的年会节目! 全场氛围已炒到最热,人人都在大堂经理的嘶吼中整齐踏步,包括许庆东。要不是演出风格太过接近他姥姥爱刷的慢脚短视频,孟惟深险些怀疑是自己的艺术造诣不够高,没法欣赏阳春白雪。 孟惟深总算熬到演出结束,厄运却继续纠缠着他。在酒精和噪音刺激下,耳洞再度开始发炎,摸起来肿痛发热。 许庆东盛情邀请他去搓夜宵,靠点评推荐找了家附近的烧烤店。服务员第三次推荐好评送酸奶活动时,孟惟深已心生不妙的预感。果然,端来的烤鸡胗死得不够彻底,血水在白盘中制造出凶杀现场;烤大虾在清朝死的,闻起来有种腐烂的臭味。 “今天的演出怎么样?”许庆东非要问他观后感。 孟惟深丢下烤大虾,专心吃桌上的凉拌西红柿,白砂糖搁得太多,齁甜,勉强能下口。他违心道:“还行吧。没见过这样的,很新奇。” “我以前也特喜欢摇滚,崔健窦唯张楚之类的。我当时还专门跑来北京看现场演出呢,第一个月工资就花在这儿了。你说你这爱好是随谁。” “噢,以前没听你说过。” 许庆东浏览着他的面孔,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气: “惟惟,你要不把姓氏换回来吧。” 西红柿片从筷子中间溜走,跌落在桌上。孟惟深说:“不了,改名很麻烦。” 许庆东大笑起来:“跟你开玩笑的。” “你玩笑开得太大了吧,问过我和我妈的意见了吗。” “子随父姓不是很正常嘛,你现在的姓氏才奇怪呢。”许庆东脸皮倒厚,被拒绝了也不气馁,“哦对,你妈告诉过你吗?我的工作有调动,未来要在北京常驻几年,以后咱随时能见面。” 孟惟深用纸巾包起污染过的西红柿片,扔进垃圾箱中。他直白地问:“那你现在的老婆呢,也跟你一起回国定居?” 气氛再度陷入尴尬。许庆东也抽来张纸巾,擤过几次鼻子,才回答道:“是啊。你放心,余阿姨人很好的,你想来做客就随时过来。” 孟惟深说:“不了。我去你们肯定要吵架。” “没关系,家里还有你弟弟噢,你们肯定玩得很来。”许庆东顺势道,“哦对,你弟弟明年要申请大学了。他毕竟是华人,还是得多多接受中华文化熏陶。我打算让他回国读书。”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对方口中的“弟弟”,他连照片都没见过。孟惟深敷衍道:“那很好了。” “嗯,你觉得清华怎么样?” “什么?” “清华大学。” 孟惟深一时没明白对方的前后语境到底有何联系,“清华还需要我评价吗?没有怎么样的问题,只有考不考得上的问题。” “你在清华读的本硕对吧,真优秀,你就是有学习天赋。”许庆东笑了声,“你弟弟就不行了,成天就会打电子游戏。虽说外国国籍入学免笔试,但也得面试,我真怕他过不了。” 这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孟惟深姑且忍住了发问的冲动,只听许庆东遮遮掩掩道: “噢对,负责面试的老师我已经打听到了。你有没有校友会之类的渠道,能联系上老师就行,后续我处理。等你弟弟入学了,我带你们一起去欧洲旅游啊。” 原来是这样啊。 孟惟深心中的疑问总算落地。 耳侧的刺痛感已然蔓延到后颈。他想起自己忘记剪夹克的吊牌了,坚硬的纸片一直硌在他的后颈。 —— 要问许庆东为什么会跟孟立蓉结婚,还得怪该死的相亲。他父母看中这姑娘了,认为她贤惠温顺,工作稳定。 两人本来从没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因一纸登记证明绑定夫妻关系,就得朝夕共处于同一屋檐之下。 可惜这姑娘也不像表面那般温顺。许庆东婚内出轨,她冲上许家家门,身后跟着来助威的弟弟妹妹,怀里抱着三四岁的孩子。 几人分工明确。妹妹负责把家里能砸的都砸烂,弟弟负责把许庆东揍得鼻青脸肿,孩子负责当占理道具,她负责抱着孩子在门口大声叫骂,让整栋楼的邻居都知道许庆东是个爱搞破鞋的臭大粪,是他欠了她的。 不错,孟惟深就是那个当道具的孩子,参团率100%,输出伤害0%。自从闹过这样一出,许庆东和孟立蓉离婚后,许家的亲戚都和他们娘俩断绝了来往。 第48章 孟立蓉告诉他,姓许的都是坏蛋,是我们不理他们。就算没有他们,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上小学的孟惟深发现,不仅姓许的不搭理他,姓什么的都不爱搭理他。 孟惟深很讨厌回忆自己的童年。那会他太瘦小,对于同龄男孩中流行的集体游戏也不感兴趣,人缘极差。 周六,姥爷禁止他猫在书房里翻杂志,强行将他赶去外边交朋友。 孟惟深自然没能交到朋友。他坐在小区的滑梯上发愣,等待午饭时间点,才可以回家。 那天和今天一样,都只是个寻常的日子。一个陌生男人朝他走来:“你好哇。” 孟惟深问:“你是谁?” 男人对他张开怀抱:“我是爸爸。” 年轻的许庆东很帅,很讨人喜欢。孟惟深丝毫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或者说,他并不在乎对方的身份,他只是需要一个玩伴,好向姥爷交差。 他拉住许庆东的手,许庆东带他坐上轿车。路程颠簸近两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海洋世界。 孟惟深在下车时哇哇吐了一遭,但没关系,门口的卡通鲨鱼雕塑很快牵走他的注意力。 二十一世纪初,许庆东带他去的海洋世界已修建完成全国第一座海底隧道,足足近百米长。 在幽蓝的波纹世界中,许庆东将指腹贴向隧道的玻璃壁:“快看,大白鲨。” 长着尖鳍的椭圆形悠然游过他们头顶。孟惟深抬起头:“这不是大白鲨,这是护士鲨。” “你怎么知道?” “我在杂志里看到的。” 许庆东笑起来,呼噜一把他的头发:“这么爱看书啊,惟惟你将来可不得了咯。” 他们看完虎鲸表演,已到闭园时间点。许庆东开车送他回家,但没有回姥姥姥爷家,而是回孟立蓉的家——孟惟深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房子,反正父母离婚之后,孟立蓉争取到房子所有权,许庆东自个搬出去了。 那年孟立蓉带高三毕业班,每天都住学校宿舍。家里空无一人,窗户黑漆漆的。 许庆东牵着他的手,问:“今天开心吗?” 因为晕车,孟惟深胃里阵阵翻腾,又想要吐。但他仍然用力点头:“开心。” “你妈知道我带你出去玩,一定会生气的。这是咱们之间的秘密,谁都别说出去。” “好,我不会说出去的。” “对了,爸爸想拜托你一件事。”许庆东貌似很苦恼,“爸爸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家里了,但忘记带钥匙了。你有家里的钥匙吧?” 印象中,孟立蓉在许庆东搬走后特意换过门锁。但这个小小的疑虑并没有打消孟惟深的热情,他用力点头,牵着对方上楼开门。 许庆东步伐从容,踏进曾与前妻同床共枕的卧室,打开床头柜,拿走三张存折,一沓现金。 临别前,许庆东留给他一盒海螺形状的巧克力。孟惟深问:“爸爸,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找我玩?” 许庆东笑着说:“我很快就来找你。” 幼年的孟惟深并不知道,“很快”的意思是二十年之后。他只顾着期盼父亲来找他,自然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何等严峻的地步。 孟立蓉回家发现财物丢失,以为家中进过小偷,第一时间选择报警。 派出所民警经过调查,大门没有撬锁的痕迹,屋内也没有翻找的痕迹,现金和存折都刚好拿走一半,剩下一半还留在远处。总体来看不像进过小偷,建议孟立蓉考虑熟人作案。 除开孟立蓉,有房门钥匙的就只有孟惟深,怀疑对象单一。 孟立蓉带着两名民警,冲进孟惟深的小学寻人。还好她顾虑脸面,没在学生眼皮子底下动手,而是把孟惟深拖进教师办公室,几个耳光剐在他脸上。 孟立蓉骂道:“好啊,你都敢偷东西了,孟惟深你将来可不得了咯!” 在滚烫的刺痛中,孟惟深咬紧牙关解释:“我没有偷东西。” “你还不承认,那你说卧室的钱去哪了?不是你偷的,还能飞了不成?” 是许庆东拿走了。 可父亲说过,他们的见面是一个秘密,不能告诉母亲。 为信守承诺,孟惟深当了一整天哑巴。任凭孟立蓉如何逼问,都没再透露一个字。 民警又在小区里调查一圈,还好楼下邻居当天见着许庆东和孟惟深一起回家,民警才步步还原真相: 夫妻俩离婚分配财产时,许庆东被迫净身出户,一直对此不满。出国前夕,许庆东还咽不下这口气,才出此下策,利用孩子的信任替自己打开家门,拿走家中一半的现金存款。而且许庆东已经登上跨洋飞机,孟立蓉想讨债也讨不着了。 孟惟深明明已洗清冤屈,可孟立蓉对他更为生气了,甚至称得上恨他。足足半年时间,对方都将他抛弃在姥姥姥爷家里,不接他回家,也不跟他联系。 偷盗,是行为错误,可以矫正;在离异父母中站队父亲,是思想错误,没救了。在将来的十余年中,孟惟深都力图向孟立蓉证明自己站队稳当,思想正确,绝不跟许庆东私下发生任何往来。 —— 孟惟深大约明白,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系,都是等价交换。相互提供好处的是“爱”,相互栽赃祸害的是“恨”。 他说:“你找我就为了这个啊,直说不就行了吗?别再找我浪费时间看傻x演唱会了,你难道晚上没别的安排吗,反正我手头还有没写完的代码。” 许庆东以为他生气了,慌里慌张地解释:“哎就是随便一提,主要目的当然是跟你聚聚。事情你方便就帮忙问问,你不方便就算了。” 既然要等价交换,方不方便取决于对方乐意支付多少对价。两三千块的夹克当然不够格。 孟惟深心境如同一潭死水,他平静道:“爸,我想在海淀买房,你给我付首付吧。大概300多万。” 许庆东显然愣住了:“房子?现在不是买房的好时机啊,到处都在跌价。” “我想要一辆高档代步车,加钱买油车牌照。100多万就能解决。” “十来万的比亚迪就够用了,豪车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我还想参加南极科考游,去看帝王企鹅。报名费30万。30万你不会都不给我吧?” “我说过啦,等你弟弟考上大学,我带你们一起去欧洲旅游。” 真没劲。想找他办事,又不愿意付出成本。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便宜玩意骗了。 孟惟深说:“我跟你没得谈了,今天就这样吧。以后你也少来浪费我的时间,除非你打算给我钱。” 他脱下硌后颈的夹克,连同礼品袋一同扔桌上,还给对方。走了。 第43章 不要男儿媳! 大清早,姜然序收到孟惟深的三千元转账,备注“房租”。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 姜然序估计对方脑子里又哪根线路搭错了。他暂时没空替对方检修,只来得及退回转账,因为他正忙着给孟立蓉展示拍立得照片,附带声情并茂的解说: “这是在教堂拍的结婚证,我们交换了戒指。戒指接受过神父的祝福,按照教义,我们离婚将违背上帝的旨意。” “这是在天津拍的旅行照,我们坐的游轮刚经过天津之眼。传说坐过这个摩天轮的情侣都会分手,但您别高兴得太早,我特意没买票。” “这是在我家拍的生活照,我们一起给狗狗装修了新院子……” “够了,我说够了,我没怀疑过你们关系真假。”孟立蓉用力压着太阳穴,头痛看起来不像演的,手掌恰好遮掩视线,不用看满桌的拍立得照片,“问题在于,你们的关系就是不正当的,你到底有没有基本的道德观?” 就算对方不爱看,姜然序照样悠然调整着每张照片的位置,确保照片的边角对齐,形成一面形状规整的墙。 他对自己的努力成果颇为满意,“怎么不正当。我们有搭线媒婆,在教堂举办过婚礼,结婚证也扯了,每一步程序都很齐全。我们就是合法配偶。” 孟立蓉冷笑道:“你们又不能生孩子,没有爱情结晶的婚姻不会长久的。这是过来人的经验,年轻时候的情情爱爱都是假的,孩子才是真的。” 姜然序态度很客气:“不好意思,但我很想请教您,您和您前夫倒是生孩子了,怎么婚姻也没长久呢?” 对方果然被他哽住了。 女人恁恁喝下半瓶酒店赠送的矿泉水,目的应该是补充水分,酝酿眼泪。果然,她袖口往眼前一横,哽咽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把孟惟深拉扯大有多不容易,他变成同性恋我有多伤心你知道吗?你根本理解不了单亲母亲的难处,你只管自己玩得爽了。” 又来这套。姜然序早有准备,也随对方呜呜假哭: “您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孟惟深,我为了他可以去死您知道吗?您要拆散我们我也不想活了,您根本不理解什么叫爱情。您只知道儿子当同性恋给你丢脸了,您只管自己的颜面。” 第49章 演戏怕遇到演技更高的,占据道德高地也怕遇到站得更高的。孟立蓉干巴巴地抽噎几声,哭不出来了。 她拿纸巾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改换严肃的班主任模样:“小伙子你多大了?要为谁去死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不觉得丢脸么?” 姜然序当然不怕丢脸:“我不管。假如孟惟深跟我离婚,我就吊死在你们老孟家门口。我变成鬼也会缠着他的。” “神经病吧……” 孟立蓉再度败下阵来。她拽起托特包的肩带,愤而离开酒店大厅。 姜然序笼络满桌的照片,不紧不慢地逐一立起,依照时间顺序存进收纳盒中。他拉紧背包拉链,大步跟上孟立蓉。 都怪网约车来得太慢,孟立蓉没能逃过一劫。对方现在见着他就仿佛见着鬼:“你又要干什么?” “我说过了,我得确保您玩得开心。今天有什么安排?” 孟立蓉来帝都的最初目的,是受单位派遣,到北京四中交流学习,顺便和考来北京的毕业生小聚一下。至于什么突然宣布出柜的儿子,什么拖家带口回国的前夫,都属于该死的意外因素。 今天孟立蓉就要和自己的得意门生们聚会。网约车还没停稳,她已飞去拽后座的车门。可姜然序哪有那么好摆脱,她刚将车门拽开一条小缝,姜然序就已紧拽住门把手,俯身钻入车后座,对她抱以无辜的笑容。 师生几位的见面地点选在地坛公园。帝都曾经留下太多皇家园林,地坛公园在其中显得尤为朴素,只拥有几行沉默的老树,一截海色的墙,一缕轮椅上的魂魄。 语文教师孟立蓉选择地坛公园,大概就和那缕魂魄有关。 几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早早在公园门口等候。也不知是不是事先商量好了,女孩们打扮风格很统一,浅色的防晒外套,白色的裙子。好像草地里热衷簇拥成群的小小野花,叫不上名字,但热闹极了。 她们远远瞧见跟在孟立蓉身后的陌生面孔,都有几分茫然:“孟老师,这是谁啊?” 孟立蓉脸色铁青:“别管他,咱们玩自己的。” 很显然,对方以为他要借此机会宣示主权,口头自封老孟家三好儿媳。 姜然序心底门清,向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公布恋爱关系,只会让自己沦为情感暴/露/狂。他无意当暴/露/狂,此行有更重要的安排。 他拽着双肩包的背带,向女孩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孟老师的儿子。” 女孩们恍然大悟:“噢噢,你就是孟惟深吧?”名字叫得非常顺口,看来没少听孟立蓉提起。 在孟立蓉震悚的目光中,姜然序从容点头:“对。你们怎么都知道我叫什么了,我妈又到处说我坏话来着?” “什么坏话,坏话都是炫耀。”女孩笑嘻嘻地,“孟老师说你太叛逆了,教辅材料都要自己挑,不准她插手。又不爱学习,补习班经常旷课,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考上清华了啊。哎高中三年我们都听腻了。” 旁边的女孩插话:“但你一直不找女朋友,孟老师总是念叨。喂,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找女朋友?你女朋友不会是纸片人吧?” 女孩们笑作一团。 孟立蓉早上涂的防晒霜不够厚实,她半边脸颊烧得通红,什么霜都遮不住,“你们别说了,他不是……” “的确,她就爱骗你们。养孩子哪有我妈说的那么简单,她一定曾为我牺牲过什么。”姜然序说,“其实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她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就很好了。我希望她不要把太多心思放在我身上。” 孟立蓉疾步往树林里冲:“赶快走吧!” 女孩们追过去,背包上的石头挂饰撞得叮当作响。 她们有很多话可聊。聊高中一起出版的散文集,聊大学地狱般的期末周。聊总是抽不到心仪卡面的恋爱游戏,聊正在追连载的运动番。聊曾在地坛彷徨的残疾作家,聊找残疾人当守门员的作家朋友们。 姜然序跟在她们身后,也零零碎碎听到一些片段。 孟立蓉所在的中学有个文学社,孟立蓉常年兼任社团的指导老师,这些学生曾经都是文学社的骨干成员。 说着说着,孟立蓉又聊到孟惟深,她抱怨孟惟深满脑子算数公式,毫无文字天赋,母子俩压根找不着共同话题。 她这几天挤地铁四号线,挤掉了一只皮鞋。她觉得北京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美好,在大城市生活可能也很辛苦。 她有时候也希望孟惟深别那么优秀,读完师范大学回她的高中工作也很好。她一个人总懒得开火做饭,多双筷子能多好多种菜式选择。 一行人穿过苍郁的树林,抵达地坛里的海——实际是一面灰白色的墙体,在足够充足的日光下,墙体会呈现海一样的湛蓝色,石砖的纹路也化形为水波。 女孩们坐上墙体前的长椅,请姜然序帮忙拍照。 孟立蓉推脱说自己不再年轻了,拍照也不好看。还是没能拗过孝心过剩的男儿媳,被强行摁在了长椅间。 她嘴上说不要拍,镜头刚对准她,劲儿就端起来了。从腰杆到脚尖,都崩得笔直。 姜然序把照片发给孟立蓉,女孩们都夸她美得不得了,太有气质了。孟立蓉就是好面子,心里别提多满意,嘴角也没再放下来过。 女孩们结队去买文创冰箱贴的间隙,孟立蓉悄悄对姜然序说:“谢谢你。”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比孟惟深懂事多了。”孟立蓉抿起嘴唇,又铺平开来,似乎放下了某种执念,“他那么笨,肯定给你添麻烦了。总之谢谢你包容他。” 姜然序难得怔住了。他说:“别这么想。我妈也觉得我是天下第一大祸端。” “为什么?” “因为我总想逼她离婚,还想逼她出去找份工作。” 孟立蓉笑起来:“如果我的小孩能全力支持我离婚,离婚以后还能站在我这一边,我肯定高兴坏了。” 返程路上,姜然序把孟立蓉的照片发给孟惟深。 [r jiang]孟老师很喜欢在她学生面前炫耀你。 孟惟深一字不回,又给他转账三千元,备注“谢谢”。 姜然序再次退回转账。他敏锐地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孟惟深铁了心要把钱给他,重新转来三千元。 [wesley meng]谢谢你,钱收下吧。最近太麻烦你了,一直替我在我妈面前打掩护。 [wesley meng]今天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wesley meng]我可以去找你吗?我特别想见你。就现在。 [r jiang]你的定位发给我,我去找你。 第44章 我们回家吧 “wesley,今天跟我出一趟外勤。” 林哲思敲了敲孟惟深的办公桌。 孟惟深摸鱼被抓现行,熄灭手机屏幕的本能举动也显得此地无银。 他正苦恼于姜然序拒收房租转账,想要问自己是不是又把对方惹毛了,未发送的消息写写删删。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工作需要跑外勤:“但我还有几个需求没完成,下周就到ddl……” “简单的活你直接布置给mia就行了。”林哲思要赶时间,没空管他摸鱼,只抄起他的肩包,扔进他怀里,“快跟我走吧,今天有难得的好差事。” “什么好差事?” 林哲思也没空解答,不耐烦道:“你就说你想不想升职,想不想拿绩效。” “……没人不想吧。” “那就抓紧机遇,跟我走。” 孟惟深不是第一次听对方提起“好差事”,可直到他跟随对方离开公司园区,前往附近的羽毛球场,他依然没明白什么叫“好差事”。 工作日,羽毛球场的火热程度丝毫不减,在场地外围都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击球声响。北京不要上班的人真多,今天孟惟深也有幸成为其中一员,依然紧绷着心弦: “林经理,你确定要来球场出外勤吗?” “你今天的外勤工作就是羽毛球。” “这算什么工作?” 林哲思撕开背包拉链,抄出一只羽毛球拍,掂量几分重量,硬塞到他手中来:“别跟我推脱工作啊。我调查过了,你去年参加过工会组织的羽毛球比赛,平常也没少去健身,你肯定会打。” “我水平很业余的。” 孟惟深没有谦虚。他本科选过羽毛球体育课,而thu的体育课等同于活人地狱,即便他整个学期都泡在球场练习,期末也只取得中等成绩。工作后更是完全荒废,如今都在吃老本。 “又没叫你去打奥运冠军,你能陪五十岁老头过过招就够了。”林哲思用下巴示意他往斜对面看,一老头独自站在场地里练习挥拍,“看见那老头没?没认出来?他就是诸葛总。知道为什么工会组织羽毛球活动吗?因为老头这两年对羽毛球上瘾。” ……原来陪领导打球也算外勤工作啊。 孟惟深的体育属于业余水平,社交则属于稀烂水平。他很清楚自己的短板,选择研发工作也有部分原因是不用社交。至于陪领导打球,对他而言绝不能算好差事。 第50章 可林哲思硬要拉他上阵:“你今天给诸葛总陪高兴了,比你写一辈子代码都有用。等下你假装接不住他的球,我夸他杀球漂亮,打好配合。这个指示够明确了吧?去吧,现在执行。” 作为公司的元老级人物,诸葛总曾见证过整个互联网时代的兴起。讲创新,不服老。五十多岁不爱钓鱼不爱品茶,就爱跟年轻人搞体育竞赛。模样看起来精瘦,黝黑,可惜皮已经塌了,像个盘得包浆的文玩核桃。 林哲思简直换了副嘴脸:“师兄!” 有人观赏,老头挥拍挥得越发激情,“嚯,今天带新人来打球?这位是?” “wesley,我们组的。他也是文教授的学生,算师弟。” 孟惟深迟疑片刻,生涩叫道:“诸葛师兄好。” 听见文教授的名字,老头的表情挺值得玩味,“文慧现在桃李满天下咯。时间过得真快。当年我们上大学,她还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呢,我们都乐意照顾她。” 林哲思继续推销:“你之前嫌我球技太差,我肯定得给你物色旗鼓相当的对手啊。本来想约国家队的朋友,但他们要集训呢。我就叫wesley过来救急了。他球技也过关,保证能陪你玩得尽兴。” 孟惟深就这样碰瓷国家队,占据老头的对面半边球场。 他刚捡起一只羽毛球,老头已平行岔开双腿,沉下重心,踮起脚掌,阵仗看起来相当专业。孟惟深心底犯嘀咕,老头接过的球估计比他吃过的饭都多,他如果放水放得太明显,是不是也容易露馅? 到热身阶段,两人对打几轮。孟惟深稍没控制力度,坏了,球砸中老头的脑门了,老头连连后退,险些当众栽倒在地。 林哲思赶忙救驾:“师兄你没事吧?” 老头嘴硬:“小问题。年轻人就是有劲,不错不错,看到公司有这样优秀的后备人才我就放心了。” 趁老头喝水休息的功夫,林哲思把孟惟深拽到旁边,小声训斥道:“你干嘛呢!你要给诸葛总杀球的机会,不是给他住院的机会!” 孟惟深觉得无辜:“我以为诸葛总打球经验很丰富呢。” “专业什么呀……他以前喜欢踢足球,公司二十多岁的实习生在球场上一滑铲,把他脚趾头踢骨折了。他才改练羽毛球。明白了吗?” 情况紧急,孟惟深只好局促点头。 他姑且调整策略,不论老头往哪个刁钻的方向回球,他都要确保球稳定飞回对方拍里。再注意控制赛点分数,让老头感受比分连续追平的紧张刺激感,最后老头惊险拿下三局两胜。 陪领导打球是体力和脑力的双重考验,孟惟深仿佛对着一堵随时变化形状的墙体练习发球,半天下来累掉半条命。难怪林哲思不愿意当陪练,活都让下属干,功劳都自己领,这就叫当中层的艺术。 好在老头玩得挺高兴,提出要请两位师弟吃晚饭。 热菜还没上,林哲思先吭哧掏出红彤彤的茅台手提袋。孟惟深还以为自己送的假酒再就业了,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哥茅台五十年。外观真假难辨,反正味道能蒙得过诸葛总,老头嗦一口杯壁,就连夸好酒。 林哲思陪诸葛总喝酒聊天,基本不动筷子。孟惟深不想喝酒,也不想闲聊,索性替他俩消灭食物,吃掉一整盘葱姜澳龙,把半天的陪练费吃回本。 他总算有空查看手机里的新消息提示,姜然序给他发来很多地坛公园的照片。 镜头铺满大面积的苍绿色,树林缝隙间泄漏一面灰蓝的老墙,形似褪色的海洋。一抹人影立在墙前,对于数百年寿命的公园而言,她只是一位匆匆的过客——那是他妈妈孟立蓉。 隔着屏幕,孟惟深也能闻见饱含水珠的植物气味,心脏要缓缓融化开来。他也很想去逛公园。 但他只能枯坐在酒局里。林哲思没忘扒拉他:“师兄,wesley球技可以吧?以后叫他经常陪你打球啊。” 老头只是笑。侧头问孟惟深:“听说你是文慧带的研究生?毕业以后和导师还有来往吗?” “我结婚前租的房子在大学附近,经常和文教授一起遛狗。她家的小狗糍粑很可爱。” “她一直都这么有爱心。以前学校里的野狗打架,有条黑白花狗被咬得骨头都翻出来了。她捡到了狗,自己掏钱带狗去看兽医,还真让她给治好了。” 不是,谁问你了? 或他困惑的表情打消了对方的分享欲,老头的话题绕回孟惟深身上:“wesley,你目前定级如何了,p6还是p7?还有,你拿到股票期权了吗,一年能拿到多少分红?” “诸葛总,你需要我干什么就直说好了。不会只是陪你打球吧?” 孟惟深直言完毕,当即吃到林哲思的一记白眼。 老头倒不尴尬,就对林哲思笑:“林师弟,你新找来的这小子有点意思,像个职业杀手。收钱办事,话也少。” 林哲思连忙替他找补:“他,他就是嘴笨点。但办事能力没问题,自己人信得过。” “嗨呀,你可拉倒吧。”老头悠然道,“你之前也说找自己人,叫什么来着,gavin?你的自己人嘴跟筛糠似地,到处漏风,大家差点一起完蛋。” “gavin心太野。wesley不一样,大家都是清华人,是自己人。况且师兄你也见到了,wesley嘴很严实,人也靠谱。” “你看人能准?” “真的,信我准没错。”林哲思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师兄你试试吧,给他安排些工作,看看他表现如何。退一万步说,他跟文教授可亲近了,我亲眼见过他们一起遛狗,让他帮忙牵牵线也合适,对不对?” 老头不置可否,只拿酒杯。 林哲思吩咐孟惟深:“愣着干嘛,给师兄敬酒。” 老头伸手拦下林哲思,转而问道:“wesley,你什么时候去找文教授遛狗?我正好也想回母校看看,约个时间吧。” —— 在成年人世界里,要想跟谁培养感情,就得给对方提供利益好处;要想从谁身上捞着好处,就得和对方密切私交往来。 孟惟深已经认清规则,可要适应规则依然很困难。他仿佛穿着一件尺码错误的礼服上台表演节目,束手束脚,每步行动都尤为吃力。 利益和感情明明是两码事,为什么不能区分清楚呢? 饭馆门口没地方停车,孟惟深决定去马路对面等姜然序。或许今天体能消耗过大,他爬上天桥台阶已觉浑身疲惫,便倚着天桥的栏杆停歇下来,与血色的残阳分享一支烟头。 远处的互联网大厦已亮起辉煌的日光灯,身旁的乞讨者在演奏难听的笛声,脚下的车流将五环路堵得水泄不通。一座伟大的城市里万物折叠。可惜他不属于大厦,不属于天桥,也不属于五环路,他的生活只是一种漂浮于异乡的虚幻泡沫。 孟惟深抽完烟,还没走下天桥,姜然序先给他拨来电话,询问他的行踪。 天桥霓虹中,姜然序的五官映得比平常要柔和,照样很漂亮。姜然序还给他带了花茶冰淇淋,茶味浓郁,很好吃。 孟惟深必须承认,能见到姜然序是他这些天最高兴的事情。但今天姜然序屡次退回了他的转账,他没法安心咽下对方买的冰淇淋。 姜然序自然能察觉到他的沉郁,没有逼问他原因:“偶尔吃甜食没关系,不用害怕蛀牙。” “谢谢。”唇齿间的冰淇淋化成一滩糖水,孟惟深才缓慢咽下去,“我今天给你转房租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收款?” 姜然序用漆黑的瞳仁扫过他的面孔,“你的耳朵应该发炎了。别站在外边吹风了,我们回家吧。” 对,他很想回家,还好他现在有家可回。 孟惟深跟姜然序回家。屋外的天色已彻底沉下去,他们拧开了屋子里的阅读灯。孟惟深很喜欢这样暖黄色的光,让人联想起依偎在一起的鸡妈妈和小鸡仔。 姜然序去拿医药箱,孟惟深往茶几间铺了层纸巾,自行卸下耳钉。 血迹和耳钉一同落在纸面。孟惟深见血也有点慌张,打算拿耳钉重新堵上出血点,可视线受阻,手法生疏,耳廓的贯穿处再度渗出血珠。他不敢再动弹了。 姜然序备好浸泡生理盐水的纱布,整片压在他的耳间。潮湿而微凉的触感淹没耳朵,外界的动静忽而变得模糊,只听得见对方手指摩挲纱布的嘶嘶响动。 为了帮他止血,姜然序整只掌心都贴上他的脸颊。两人近到能共享鼻息,对方的每次呼吸他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已经第四十二次交换呼吸了,姜然序还没有离开他的脸颊。 炎症作怪,他的脸颊发烫严重,而姜然序的体温总是偏低。冷热交集,触感变得异常清晰,他几乎能描摹出对方手心里的纹路。 孟惟深头脑一片混沌,仿佛有潮水从耳朵灌入,拍打在他的舌尖、胸腔、尾椎骨,在他身躯里留下又酸又痒的滋味,很是难耐。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了。待他重新寻回意志,他已经吻上姜然序的嘴唇。 第51章 第45章 这才叫接吻 生理盐水从孟惟深的耳间淌下,钻入他脖颈的衣领里,湿漉漉的。孟惟深打了个寒颤,赶忙收回了嘴唇。 姜然序在好心帮他处理炎症,他怎么能随便骚扰医生呢? 孟惟深心慌得要命:“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我不应该突然亲你……” 而姜然序丝毫没有怪罪他的意思,甚至对他笑了笑。他希望对方不要笑了,他的视线已黏在对方淡色的唇间,潮水在他身躯中涌动。 姜然序含着笑:“是吗,你刚才亲我了吗?这也能算亲吻?” 孟惟深脱口而出:“我,反正我很想要亲你。” “你想要?” “我想要。” “好。你抱住我,抱紧一点。” 孟惟深已完全丧失思考能力。就像在口腔门诊一样,他听从医生的指令,张开双臂,抱住对方的腰身。 姜然序顺势搂过他的后颈,两人贴得更紧了。那片他觊觎的唇峰,此时已抵住他的上唇。孟惟深浑身软下来,一点防备都没留,对方轻而易举地撬开他的唇齿。一种柔软的活物,缠绕住他的舌尖。 姜然序适时就收。告诉他:“这才叫接吻,你明白了吗。” “我的天……” 孟惟深天灵盖顶上嗡嗡作响,他怀疑姜然序是吃灵魂的恶魔,方才从他口中夺走了他的灵魂。 他从没这样产生过这样疯狂的念头,恨不得浑身长满触须,与对方紧紧纠缠在一起,直到血肉交融。他以前明明很害怕和别人肢体接触,就连他毕业典礼时孟立蓉搭着他的肩膀拍照,成片里的他也显得尤为局促。 他再次扑上去亲吻对方。可惜他经验匮乏,接吻也不得要领,就像刚进入口腔期的幼崽,对方的唇齿则成为母亲的臂弯,由他反复啃咬。他第一次觉得,有颗长歪的犬齿也不错,用来咬人很方便。 他听见姜然序在小声地笑,羞耻得想要钻进壳里去。可他的嘴唇好像缝合在了对方的唇齿间,没办法放开。 姜然序抚摸着他的脊背:“去洗澡吧。” 清洗意味着什么,孟惟深饶是再缺乏经验,也朦朦胧胧有个概念。 但当姜然序跟他一同走入浴室,他还是慌了神。 接下来该怎么办?孟惟深拧着t恤下摆,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姜然序拧开花洒,调试水温。见他还愣在原处,于是握住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口间,“帮我解扣子。” 孟惟深照办。 纽扣刚解到胸前,姜然序已顺势帮他卸下上衣。还未完全加热的流水不断溅到他的肩胛骨,他的心脏也随之抽动着。 一具成年男人的身躯,没有任何保留地,展露在孟惟深面前。在烧眼的筒灯底下,这副身躯的每笔线条都照得尤为清晰,肌理如何覆盖淡青色血管,如何均匀收束于骨骼上,他都看得清楚。孟惟深早就被冲昏了头脑,他找不出这副身躯上任何一处缺陷。 姜然序拆下花洒,“你的耳朵不能碰水,我帮你洗吧。” 孟惟深任由对方帮他冲淋脊背。可当姜然序将一团滑溜溜的沐浴露涂抹到他胸前,他的牙齿再度开始发痒。 “然后呢?然后我该怎么办?”孟惟深心里没数,他只知道用力抱着姜然序,用对方的脸颊和脖颈不停磨牙。 姜然序没有作答。捧起他的脸,迫使他暂停下来,“孟惟深,你做好准备了吗?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吗?” “我不知道。非要想以后吗?” 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领导,公司,升职,结婚,离婚,父母,都不愿意。他只愿意想姜然序。 孟惟深混沌道:“反正,我现在很想抱你,想亲你,我还想……就是现在。” “太诚实也不是好事。你就不能告诉我,你永远也不会后悔吗?” 姜然序似有几分不悦。孟惟深急于哄好对方:“好,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他的尾音卡在喉间,呼吸卡在肺管。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中,姜然序悄然握住了他。 对方在他耳边低低呢喃:“放轻松,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孟惟深失去了时间概念。他只记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涌上来,直通头脑。他简直神魂颠倒,忍不住释放出来。 姜然序在花洒下冲洗手背,懒散道:“学会了吗?现在帮我吧。” 自己亲自动手,事情却比他想象中困难。他好像在驾驶一辆陌生的车,不知道要如何挂挡。 他冒冒失失地琢磨一番,姜然序有些吃痛,骂他:“你技术太差了,像你这样的绝对不能出去搞谁,男的女的都不可以。知道吗?” “但是,我们结婚之前……对不起,你当时很痛吗?”孟惟深羞愧难当,声音几乎要淹没在水流中。 姜然序又在笑。 “我骗你的,我们当时什么都没发生。你以为自己能有多大能耐,还想发生什么。”姜然序态度有几分轻蔑,“怎么样,你现在后悔了吗?” 孟惟深调动自己仅剩的思考能力:“没有,我说过不会后悔了。继续吧。” —— 经过几番学习观摩,以及姜然序手把手指导,孟惟深渐渐找到要领,成功帮对方弄出来。 这事简直比陪领导打球都累,孟惟深回到自己卧室,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床垫里。 姜然序紧跟着他进了房间,关上房门,掀开他的被褥,悄然贴往他的脊背。 出于礼貌,他下意识往床的另一侧挪去,给对方腾出半边床的地盘,好让对方睡得更舒服些。 意志混沌中,他总感觉背后阴风阵阵,好像有双幽怨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可他眼皮子沉重无比,也顾不上计较太多,快速沉入了梦乡。 不对,他沉入了某只怪物的老巢。 四周黑暗而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短促的呼吸。空气里潮湿的水雾让孟惟深透不过气来,他试图寻些新鲜空气,垂头竟发觉有条粗壮的蛇尾缠在自己胸口,鳞片的颜色和形状酷似宠物展上的黑曼巴,可体型大太多了。 他刚要挣扎,怪物便敏锐地缠紧蛇尾,向他探来白得发青的人形上身。 原来它长着姜然序的脸。 那副面孔依然平静而温和:“你不会后悔的,对不对?” 孟惟深终于看清四周的轮廓,他竟然睡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壳蛋里。 关键时刻,秦始皇在他头顶上大叫:“呜呜汪汪啊啊哇哇!” 孟惟深猛然惊醒。 卧室里当然没有什么怪蛇和它甩的蛋,也没有救急的比格犬,只有一只不知何时掉落到他脸上的医生芽芽。毛绒玩具分量不轻,差点把他闷死。 所幸姜然序背对着他,似乎没醒。否则他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对方。“昨晚实在太高兴,我就拿你的脸做chun梦了”,听起来像是男高生才能干出来的蠢事。 手机屏幕显示早晨六点四十,差不多也该到遛狗时间段了。孟惟深掀起被褥,惊觉自己昨晚忘了穿睡衣,保持一晚上赤条条的状态,连忙蹑手蹑脚地从衣柜翻出一件新上衣,才挪步去洗漱。 他刷牙刷到一半,姜然序的脸忽而出现在镜中。对方只随意披着那件黑色的真丝睡衣,纽扣一颗都没系。 经历过昨晚的亲密接触,两人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质变。姜然序颇为自然地从他身后抱住他,嘴唇贴向他没发炎的那只耳朵。 身后传来滑溜溜的感觉,孟惟深含着满嘴泡沫:“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对方“嗯”了声,面色又有些不悦:“你为什么每天都起这么早?” 孟惟深赶忙解释:“我就是去遛狗,不干别的。” “去吧,一个半小时之内回来。今天懒得开火,记得买早餐,小区西门那家豆腐脑比较好吃。” 遛狗还附带时限和任务要求,孟惟深尤其皮紧,抄起狗绳,换上球鞋,一溜烟跑了。 果然,他刚拧开一楼的房门,秦始皇就对他呜呜哇哇地破口大骂,比他梦里骂得更脏,明显在指责他昨晚没有来陪自己玩耍。 孟惟深于心有愧,特意拆了几包鸭肉干零食当作道歉礼物。秦始皇边啃边骂,越啃骂声越小,直到吭哧消灭一整包肉干,哼叫着用鼻头拱了拱他的手背,就当原谅了他。 孟惟深抓紧时间带狗去西门。 他搬来不过一个月之久,已差不多摸清小区的道路。秦始皇也认识了几位新朋友,便利店拴的拉布拉多,楼下老太太养的长毛土狗,还有隔壁他看不顺眼的史宾格,在路上遇见必要开展一番美臀嗅闻活动。 当时他提出同居,目的只是为了蒙过他妈妈。现在看来,孟立蓉对他伪造的性取向深信不疑,按理来说他没必要再赖在对方家中。可他和秦始皇都很适应新的生活。想到婚姻协议到期后就要再次搬家,能接受养狗的房东还少之又少,孟惟深甚至磋磨出几分愁绪。 第52章 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姜然序收下房租,同意他和秦始皇厚着脸皮继续当租客? 孟惟深顺利找到姜然序说的好吃的早餐店,打包两碗豆腐脑,一份锅贴,一碗豆浆。打道回府。 姜然序总算系好纽扣,坐在他对面,慢吞吞地吃他打包回来的豆腐脑。 孟惟深没头没脑地想起,电影里经常用角色一起吃早餐的镜头隐喻他们昨晚睡过。 一个困扰他很久的疑问,他总算有机会问出口来:“姜然序,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对方的塑料勺子停驻在半空,“这是什么问题?” “我只是不明白。你又不愿意收我的房租,又拦着我去你们医院做正畸。每个月那一万块对你来说也不是必须。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尽量去做的。” 第46章 结婚渴望症 前人已留下无数血泪教训,招惹直男不会有好下场。直男这种动物都经历过腰斩,上身和下/身完全割裂,可以因xing冲动亲嘴上/床,但谈爱比登天都难。 毕竟爱意味着负担。尤其来自同性的爱,对直男而言就好似一部反伦理的恶心cult片,偶尔搜来看看可以满足猎奇心理,但如果片子要拉自己当主角,这样沉重的负担足够让大多数直男抱头鼠窜了。 要说实话很简单,“因为我爱你啊”,甚至不需要解释原因;可要考虑实话带来的后果,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 这段诈骗来的婚姻关系目前充斥着太多不确定性,可姜然序不愿意承担任何搞砸的后果,例如达成结局二:一夜qing后被后悔的直男拉黑。 姜然序决定慎重些,再等等,等待直男自己开窍。 姜然序捏出幽怨状:“孟惟深,你昨晚明明玩得很爽,一觉醒来就后悔了?我就知道,你们直男都这样,爽完就翻脸不认人。” 果然,孟惟深连忙把勺子丢进豆浆里,慌里慌张地和他解释:“我没有后悔。” “真的?” “真的。” 勺子已从碗壁滑入碗底,孟惟深也没有再管,他起身走到姜然序身边,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 一个甜豆浆味的亲吻。 姜然序对孟惟深的示爱方法还算满意,他顺势拽了把对方的手臂,让对方坐下来。可座椅太窄,孟惟深找不到空位置,只好挤到姜然序腿间来。 “没后悔就好。”姜然序揽过对方劲瘦的腰身,表现得循循善诱,“对你好就要利用你,这是谁告诉你的道理?” 孟惟深显得有几分局促。大抵是自认为分量很重,没敢直接马奇足夸到他身上,而是悬停在离他几毫米的位置,勾住他的脖颈借力。两人的视线完全持平了。 孟惟深愣愣道:“我领导,承诺给我升职,想让我帮他和他初恋牵线。我妈他前夫,给我买了件拉夫劳伦,想让我帮他现在的儿子找关系入学。还有我妈和我姥姥姥爷吧,都期待我能有出息,以后好好回报他们。总之大家都这样想,不是吗?” 姜然序早就料到,孟惟深的反常表现与可能与其亲生父亲有关。这大哥属于有害垃圾,应该送去垃圾站高温焚烧。 “我不这样想。”姜然序严肃道,“我认为感情里的付出不应该计较回报。尤其我们已经结婚了,计较也计较不明白,所以我们要成为一体的存在。你在我身边不用计较什么付出和回报。” “我们不是假结婚吗?” “假结婚也是结婚。” “听起来结婚对你压根没有好处,你应该避免自己陷入计较不明白的婚姻才对。”孟惟深小心碰了碰他的脸,好像在触碰一种珍爱的易碎品,“我还是没明白,你最开始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呢?” 姜然序心脏收缩,难得紧张起来。 的确,他谈论过许多废话,目的只是为了逃避孟惟深的问题。而孟惟深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好糊弄,对方虽搞不懂感情问题,但逻辑思维清明得很。 姜然序得仔细斟酌一番说辞。孟惟深已等不及了,又用歪掉的尖牙咬他的嘴唇,跟他接吻。 两人的唇齿将将分离,姜然序回答道:“我结婚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因为我家的特殊情况,我从小就很想结婚,我需要结婚。” 孟惟深茫然道:“你说过吗?” “我父母都忙生意,他们感情很不好,也不想管孩子。我跟保姆司机住在冰冷的四合院里,从没感到过家庭的温暖。我一直都想知道幸福的家庭是什么样的,结婚相当于一次自己选择家人的机会,我很珍重这次机会。抱歉,我的家庭观念好像太传统了。” 事实上,当他发现自己同时是同性恋和强迫症患者时,就已经做好孤独到死的心理准备。爱不是人生的必需品,婚姻更不是。当然了,硬要追究的话其实活着本身也没多大必要。 姜然序自认为这番说辞过于做作,难免有几分心虚。可孟惟深表现得深信不疑,对他又亲又抱: “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给你家庭的温暖。” —— 姜然序不太信任孟惟深的理解能力。他怀疑过两天孟惟深就要花钱装全屋地暖了,字面意思的“给你家庭的温暖”。 当天下午,孟惟深就把秦始皇牵上楼来,抱到姜然序面前,命令小狗:“秦始皇,这是你的新爸爸。你让人家摸摸你。” 秦始皇最讨厌被抱,奋力蹬开孟惟深的胳膊:“呜呜汪汪啊啊哇哇!” 这还不如请地暖公司呢! 姜然序光速逃离现场,锁紧卧室房门,自主和狗隔离。几缕棕色狗毛已经粘上他的袖口,他脊背阵阵盗冷汗,恨不得把衣服也扔了。 孟惟深还在他卧室门口徘徊,“秦始皇其实很自来熟的。你多喂它几次,它就乐意跟你亲热了……” “赶紧送它下楼吧!”姜然序绝不可能打开门锁,“……我的意思是,你妈说想来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听说她不喜欢狗,你还是把秦始皇养在楼下吧。” 门外的人声沉寂,只剩秦始皇不知天高地厚的吠叫。 姜然序完全能理解孟惟深的逃避心理,大抵和他不愿意回家的原因差不多。他以前的心理医生说过,幼时遭遇的痛苦会永远留在潜意识里,成年后的身体一旦感知到痛苦的信号,就会迅速开启防御机制。 他向孟惟深保证,如果孟惟深不同意孟立蓉来做客,他一定隐瞒地址。如果孟惟深同意,他一定把孟立蓉哄骗得服服帖帖。他已经掌握哄骗孟立蓉的诀窍。 孟惟深最终同意了。 这对母子也确实不怎么合拍。孟立蓉在人前要面子,孟惟深总因说错话做错事给她丢脸。孟立蓉常年担任学校文学社指导教师,孟惟深对语文提不起半点兴趣。孟立蓉最怕狗,孟惟深就差抱着狗睡觉了。 孟立蓉没急着进门,先谨慎探出半个头,往屋内观摩一圈,确保秦始皇不在,才放下心来:“孟惟深你养的花狗呢?叫声特难听的那个。” “狗放在一楼养了,放心吧妈。我知道您讲究,我也不喜欢家里飞满狗毛。”姜然序已学会抢答。 他抄起一包酒精湿巾,扔到孟立蓉怀中:“对了妈,进门记得先擦手消毒。” 孟立蓉愣了片刻,缓缓抽出一张湿巾,敷在手背。不忘教育道:“孟惟深我告诉过你,进门一定要洗手。你现在都结婚了,不是小孩了,不要让别人提醒你才知道注意卫生,知道吗?” 孟惟深躲在屏风后边,身形映出一道模糊的轮廓,声音也模模糊糊,“我现在不是挺注意的吗?” “是的,孟惟深一看就有家教,又自律,生活习惯又好。都是您教育到位了。” 为避免母子俩再起冲突,姜然序连忙把孟立蓉支开,带对方参观房子。 当时孟立蓉想让孟惟深回家考选调,她打点的熟人跟她打包票,面试就是走个过场,保证能录取。可孟惟深执意不回家,非要留在北京工作,孟立蓉对此怨念颇重。她眼睁睁地看着孟惟深失去毕业生身份,只好把怒火发泄在批判对方的生活环境太差。 租屋又小又旧,没有阳台,狗玩具和专业工具书堆砌在一块;冰箱冷藏室空得像遭遇过洗劫,只剩几个干瘪的苹果,可冷冻层堆满各种冻成疙瘩状的肉片,她去年带来的猪油也在里面长蘑菇…… 孟立蓉无数次骂过:“孟惟深你到底几点才能下班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啊, 总不能家里什么事都叫你老婆做吧?而且你这样谁都不会愿意给你当老婆的!” 可如今她在孟惟深的新家转悠好几圈,愣是没能挑出一个刺来。 阳光从露台倾洒下来,透过轻薄的蓝色纱帘,照得屋子里所有家具电器都洁净如初,她甚至担忧起自己的鞋底会给地面留下灰尘。 孟立蓉没死心,她冲去突击检查冰箱。 冰箱也成功通过检验。冷藏室的抽屉分门别类,存放着新鲜的山竹、金枪鱼和肋排,门柜摆放两排苏打水和果汁,都在保质期内。至于冷冻室,她不需要翻找,也预料得到存货充沛。 第53章 她心生几分震撼,甚至怀疑孟惟深被什么妖魔夺舍了:“孟惟深,冰箱是你自己收拾的吗?还有客厅和卧室呢?” 孟惟深说:“不全是。一般姜然序会提前排家务表单,他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 你现在倒学会听话了! 孟立蓉哑口无言。 她从没想到自己会收获狗孙女、男儿媳。别管都是些什么东西,总之热热闹闹地凑一桌开饭了,还叫她也一起吃。乱炖出来的食物味道却意外的好,她没道理掀桌反对。 孟立蓉细细想来,她此趟出行没留下什么遗憾。她应该回家了。 孟惟深借走姜然序的车,送她回酒店收拾行李。 没了外人打圆场,母子俩的独处格外别扭,一路无言。直到车停在酒店楼下,孟立蓉才征求对方的意见: “孟惟深,你五一会放假吧。你姥爷的忌日也快到了,你跟我回趟老家?” “妈,让姜然序跟我们一起去吧。”孟惟深从后视镜里看她,“他和家里的关系很生疏,我答应过要给他家庭的温暖。” 第47章 回村的诱惑 从城区返乡是个大工程。五一假期,老孟家十几号人兵分好几路车马,踏上回村的漫漫长路。 孟立蓉蹭到二妹家的新宝马,出发最早,天刚亮就挎着大包小包走了。姜然序和孟惟深借了小舅家的旧桑塔纳,捎上孟惟深的姥姥,出发最晚,只能争取搂上午饭最后一波席。 北边的农村,开阔,荒凉,前路无尽,连田万亩。他们从省道换乡道,柏油路换泥土路,汽车愣是颠簸成了海盗船。中途接连遇到障碍,赶大鹅的农民横跨两条乡道,跋扈的大鸟在车前张开白翅膀,呱呱大叫,与鸣笛声一比高下。 姜然序被迫踩下刹车,心情十分阴郁。 这还没到村头,他已经后悔了。 他不应该捏造那一大串冰冷的四合院故事,把心软的直男哄得团团转。哪想孟惟深瞒着他跟孟立蓉大战三百回合,非要带他回老孟家感受“家庭的温暖”。 谢谢,他指的家庭是二人小家,顶多加上一条狗。 而老孟家也有点太大了,温暖得要把人晒化了。光是孟惟深的大姨小姨姨夫小舅舅妈表妹表弟,就够姜然序认一阵子了(连孟惟深自己都认不清自己1岁的表弟)。更别提乡下乌乌泱泱一群姓孟的,孟德尔的遗传实验都用不上这么多豌豆。 况且,姜然序毕生去过最接近农村的地方是密云,一个水库度假村,属于都市人幻想中的田园风光。他好几天都在担忧农村的卫生问题,不会上游洗衣服中游倒尿盆下游洗澡吧? 农民伸出钳子般的粗手,作势要掐断大鹅的脖子。鹅们总算半服气,呱呱叫着往路边让道。 后座的姥姥着急给自己老同学们打视频,趁汽车行驶平缓,连忙掏出手机: “家人们,你们好。我在车上呢,今天回老家看老头子,还有老房子。” 她将镜头对准孟惟深:“给你们看看我大外孙。我大外孙从小就漂亮,我带大的,跟我亲。大外孙今年成家了,找媳妇了,下次给家人们看照片。” 再对准姜然序:“开车的?开车的是我大外孙他媳妇她哥。大外孙说他媳妇在医院工作,五一也要倒班,她哥代替她来玩几天。我们乡下好玩,有猫狗老牛大鹅……哦,应该叫他大舅哥?” 孟惟深很害臊,小声嘀咕:“姥,不用交代得这么详细吧!” 老太太转去分享大女儿给她买的降压药了。几位老人家叽里咕噜地聊完,她关掉视频通话,打开慢脚,重新录一遍车轱辘话:“家人们,你们好。我在车上呢,今天回老家……” 孟惟深躲开镜头,继续抗议:“姥,你的美颜滤镜开得太重了。人脸都扭成粉色花卷了,花卷怎么还长猫耳朵。” 然而老太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短视频艺术里,不理他。 在后视镜中,姜然序看见自己微笑的脸。 “大舅哥”这张画皮很合身。孟立蓉能保住脸面,他也能顺利伪装成孟惟深的寻常亲属。孟家上下都对他表示热烈欢迎。 孟立蓉打来第二道催促电话时,他们的桑塔纳抵达老房子的院门口。 孟惟深的小舅率先从隔壁院子里窜出来,吆喝着喊: “小朋友们注意,咱孟家的高考状元来了!” 几枚豆丁大的幼崽涌出院子,咬着手指甲,要看看孟惟深是不是长三个脑袋的聪明怪物。 在豆丁们茫然又崇拜的目光中,孟惟深越发害臊了:“小声点吧老舅。我当时只考了区里的第一,而且都过去十年了,你能不能说点新的?” “好好好,今天说点儿新的。”小舅继续吆喝,“女士们注意,虽然状元的老婆没来,但大舅哥来了!大舅哥真帅嘿,妹妹肯定也漂亮,听说还是首都本地人,咱状元眼光就是好!” 这回轮到幼崽妈妈们涌出院子,状似抓走幼崽,实则观摩活体美男。 小舅自来熟的毛病从没改过,不问姜然序的意见,就要来勾他的肩膀,请他喝乡下自酿的白酒。 姜然序阵阵毛骨悚然,被触碰的肩头即将繁衍出大片的病菌,他必须立即逃去找清洁的水流。 就在此时,孟惟深将他拽到身旁,赶走小舅: “老舅,酒桌文化是陋习,你不要动不动就抓人喝酒。而且他不能喝酒,我也不想喝,你们老东西自己玩吧。” 小舅自讨没趣,悻悻道:“不喝酒?不喝酒你俩就去小孩那桌。” 五月的晴朗日子适合聚餐,光照充足,气温适宜。大人们把餐桌搬来院子里,场地也足够宽敞,可以放肆喝酒吃肉,闲聊大笑。 可惜姜然序注定无法合群。陌生面孔在他眼里相当于未知病菌传染源,陌生人群则相当于大型病菌培养皿。他好像害怕人气的怪物,必须立即躲到清净的地方去。 还好孟惟深是个例外。他拼命缠着孟惟深的手臂,由对方领他去小孩桌,离主桌远远的。 村里的男人女人都爱喝酒,此时正在兴头上,没空看管孩子。豆丁们也没兴趣吃饭,趴在地上,操纵塑料霸王龙殴打塑料三角龙。半散养的土狗趁乱踮脚走来,挑中全桌最容易心软的对象——孟惟深,猛摇尾巴。孟惟深果然向它连扔几块鸡骨头。 姜然序渐渐活过来了。他仍感觉头晕,但呼吸缓缓平息,他可以吃孟惟深盛的香菇炖鸡了。 —— 孟立蓉和弟弟妹妹们商量好了,此趟返乡要给老父亲立一块正式的墓碑,把晚辈们的名字都刻上去。但墓碑在定制过程中出了些差错,店家误把“惟”字刻成了“唯”,要到明天才能送货上门。 返乡人头太多,老房子的卧室不够用,孟惟深顺势提出和大舅哥一起睡。除了孟立蓉表情像在看大街上的du蕾斯广告,其他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同样,两人只分得一床薄毯。五月的夜间气温能叫人连打喷嚏,尽管床板足够宽敞,两人也得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取暖。床垫和毯子的味道闻起来都很干净,姜然序没有额外喷洒酒精,体感也还算舒适。 两人都睡不着,孟惟深便讲起自己的姥姥姥爷,就当睡前故事。 孟惟深的姥爷离乡很早,毕业便分配在铁路局的机务段开火车,睡在火车头的时间比睡在家里多。孟惟深的姥姥和他是老乡,在乡镇广播站当播音员,两人相亲结婚以后聚少离多,姥姥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 老头年轻时候基本不着家,退休后住上了舒适的城市公寓,反倒格外挂念乡下的老房子。为尽到孝心,四个孩子又花钱又出力,才将杂草丛生的老房子翻新成通水电的大平房。 去年五一,老头闹着要回乡下住平房。趁儿女们不注意,老头爬梯子上屋顶除草,结果从三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头着地,走了。 遵照老头生前的嘱托,孩子们将他土葬在院门口的耕地里。 断断续续的故事结束,乡村已进入梦乡,等待白昼来临。窗外偶有沙沙的响动,并非月影迁移的脚步声,而是风穿过苞米地的声响。 一团混沌的黑暗中,孟惟深的瞳仁依然清亮。他望着天花板的吊顶,语气有几分忧愁:“看到村里的野狗,我就想秦始皇了。不知道它在寄养基地过得怎么样。” 现在是该想狗的时候吗?姜然序阴嗖嗖的:“你想也没用,秦始皇又不会想你。它这几天恐怕都找到新女朋友男朋友了,不像你,走到哪都只会惦记家里的臭狗。” 很难得,孟惟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窸窸窣窣中凑过来抱他:“别生气了。如果你被送去寄养基地,我也会想你的。” “我没生气。”姜然序刻意背过身去,“等等,我也不去寄养基地。” 孟惟深低低笑起来,轻咬他的后颈,“睡不着。大舅哥,我们做点什么吧。” 姜然序在心底骂,直男就是管不住下/半/身。隔壁睡着自己八十岁的姥姥,还敢跟大舅哥卿卿我我。 第54章 他决心给对方一点教训。他假装要睡,不搭理对方的示好。待孟惟深离开他的后颈,他忽而翻身过去,将孟惟深摁在坚硬的床板,咬住对方的嘴唇。孟惟深刚哼一声,舌根就被他压死了,只好忍着不能泄漏任何一点声音。 亲吻结束,孟惟深仿佛刚学会如何呼吸,吐出几声局促的chuan息。 孟惟深还意犹未尽:“没后续了?” “没了。除非你们村的小卖部现在就能买到套。” 孟惟深又过来抱他:“我其实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弄的?我有想办法找一些片子看,但拍得都很难看……” “你再闹,你姥姥要来抓你了。” 姜然序的戏弄刚刚落地,隔壁果真传来窸窣的响动。他做贼心虚,赶忙扒拉开黏糊在自己身上的孟惟深。 隔壁模糊的窸窣声停下来,听不清对话内容。接着响起一串脚步声,从隔壁卧室踏入连通的客厅。 客厅传音极好,他们终于清楚听见孟立蓉的声音: “妈,我梦见四妹了。” 沉默。 “她一直都是小娃娃样子,在我梦里哭呢。怪罪我们没在爸的墓碑上写她的名字,她找不到家了。” 沉默。 “我总觉得对不起四妹,当时我就不该带她去池塘边玩。哎呀,我几十年都忘不了她。我有时候也觉得对不起惟惟,妈你不知道,他现在……” 苍老的声音,穿过女人的啜泣:“大姑娘,你放过自己吧。你这辈子就是操心太多,活得太累。” 第48章 三蹦子传奇 四妹?谁是四妹? 姜然序的大脑艰难运转一番,梳理豌豆们的家庭身份:孟惟深的妈妈是大姐,胖胖的大姨是二姐,瘦瘦的小姨是三妹,招人烦的小舅是老幺…… 不行,孟惟深从没向他提起过妈妈的“四妹”。姜然序压低声音问:“谁是四妹?你只有两个姨妈吧?” 孟惟深也茫然摇头。 孟立蓉的啜泣声渐渐平息下去,一阵窸窣过后,老房重归宁静。 墙壁隔音如此之差,两人不敢再发出动静。除开睡觉,无事可做。 他的演技培训效果立竿见影,孟惟深完全适应了和同性的身体接触(甚至还挺渴望),任由他搂抱着睡觉,成为他的专属阿贝贝。 乡村的一天,比城市开始得更早。五六点钟,嘹亮的鸡鸣划破黎明,人声随之沸腾起来,聊天的,煮大锅饭的,外放手机短视频的,老房比城市的工地都更吵闹。 姜然序的困意醒了大半。想到出门就得迎战一屋子亲戚,宁愿蒙上被子,强迫自己睡到九点。 他无意识摸索向旁边位置,空的。于是彻底睡不着了。 姜然序正和神经衰弱抗争,孟惟深蹑手蹑脚地推门回来了。热乎乎的蛋饼香味也悄悄溜进卧室。 姜然序抬起眼皮,瞧见对方系了个格子围兜,胸口前还有只开线的史努比图案,白色小狗被柴火熏得黑不溜秋。很难想象,对方一周前还扮演着穿孔亚比,如今头发也没染回黑色,整身打扮在潮和土之间反复横跳。 他本来应该嫌脏,又觉得滑稽:“你怎么穿你妈的围兜?” “别提,帮我妈打下手去了,做了十几号人的早饭。”孟惟深掀开几只碗盖,在屋子里引爆饭香味炸弹,碳水和糖油混合物引诱着两人辘辘的肠胃,“等会我还要帮她去镇上买菜。农村讲究人情往来,昨天是二姑奶家请客吃饭,今天轮到我们家请客了。” 早上操心午饭吃什么,下午操心晚饭吃什么。如果每天能过得这样简单,生活或许也很幸福。 姜然序也该操心一下自己的行程安排。老孟家不会给他这样的贵客安排差事,但为表达婆家人的热情,必要把他祖宗八代都盘问出来。他宁愿死死缠着孟惟深,跟对方去镇上买菜,一起逃离对方那十几号豌豆亲戚。 姜然序刚踏出房门,只见一辆油亮亮的三蹦子堵在院门口,阻绝两人的去路。 孟惟深跨上三蹦子,拍了拍后排露天车厢:“上车,我带你去镇里兜风。”架势像请他坐敞篷玛莎拉蒂。 三蹦子后座两米多宽,起码能装一头牛,载人绰绰有余。姜然序深深震撼住了:“不是,你能开吗?你有摩托车驾驶证?” “我妈说这是电动的,而且限速三十迈,不要驾驶证。而且村里人人都开,那群七八十的老头老太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过科目一?” 姜然序忐忑跨上三蹦子的后座。他在挡板上闻见淡淡的鸡禽味,心底别扭,正要戴上事前备好的口罩手套,三蹦子唰地起飞了,加速度不输四轮电车。 电车铁包人,三蹦子人包铁,开膛破腹可能性大幅度上升。他险些怀疑自己命要栽孟惟深手里。 孟惟深连忙踩下刹车。三蹦子两轮离地,惯性差点把他们全颠出去:“不好意思,车是我妈管邻居借的,那家人肯定把限速解了,真没素质……” 姜然序拼命扣着挡板,没心情维持形象了:“专心开车吧,不然大家一起下去陪你姥爷聊天!” 三蹦子呜哇怪叫着,穿过连片的苞米地,几丛悠然的鸡鸭鹅群,路旁的建筑渐渐从土平房盖起两三层小楼,当蓝玻璃窗的旧百货商场出现在路尽头,他们顺利抵达露天集市,没出事故。 孟惟深交给姜然序一张巴掌大的字条,上边全都是孟立蓉列的食材。请他帮忙统计,每买到一种食材就在字条上划一个勾。另外还得帮忙盯着开支,孟立蓉只给八百元预算。 姜然序捧起对方的脸,仔细打量一番。清澈过头,简直拉低整条街的心眼子平均数。他鄙夷道:“你妈为什么要把采购任务交给你?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正常卖三块钱的菜卖给你起码七块。” “那你去买?” “我也不行,口音不对。卖给外地人就卖十块了。” “行吧。超预算大不了我自己贴钱。” 姜然序思忖道:“别,先想个办法。你可以跟紧那些老太太的步伐,等她们砍完价,你就说你也要。” 孟惟深保证自己学会了。两人在集市道口望风,剥了颗丑橘,姜然序眼尖,从人群中挑中一位带小推车的老太太。孟惟深得令,赶紧跟上对方蹒跚的步伐,果然买到新鲜又便宜的芥菜和刺嫩芽。 孟惟深尝到胜利的甜头,人飘了,竟敢抛下老太太,独自闯荡猪肉铺。 老板忙着给猪分尸,砧板坎得砰砰作响,只瞟孟惟深一眼:“小伙儿你家几个人吃啊。” “我家要请客,可以多来几斤。” 老板也不废话,刀一扔,从铺里扛出来足足半扇猪,硬要往他们的三蹦子上塞。 孟惟深吓一跳:“这也太多了!” “请客得多做几道硬菜,脸上才有面呢。两三斤的我都懒得卖。” “又不是全猪宴,我还要买牛肉羊肉……” 局面即将失控。可姜然序打心底里不想接触污秽的生肉铺子,在他犹疑之际,那位老太太慢悠悠地停在猪肉铺前: “志刚呢,志刚给我切一斤肋排,切多的不要,就我和老头子两个人吃。要中排,带龙骨的,今天刚杀的。不新鲜的我可闻得出来。” 老板嘿嘿一笑,撤回半扇猪,拉起嗓门喊:“好嘞张姨。放心吧,猪都是今早杀的——” 熟人社会就这么不讲理。或者说,只有关系够亲够近的才配讲理。 孟惟深学聪明了:“我也要一样的肋排,多切些。还要一块五花肉,四个猪肘子。多余的不要。” 三蹦子的后座陆续堆满食物。卤牛肉,山蘑菇,红肠,树莓……两人推着满车的战利品,体会到狮群捕杀猎物的成就感。生活简单,成就感也变得简单了。 现在就差一项:茶叶。孟立蓉特意标注:要新鲜的山茶叶。 可集市濒临收摊,街上只剩寥寥几个摊位,净卖些奇葩的小众货。他们甚至找见了茶几一样大的粗壮灵芝,和满纸盒子蠕动的蚕蛹,也没找见茶叶。 还得是街旁的雪王,大唱着洗脑旋律,牵走他们的注意力。 前些年铁矿枯竭,镇子失去经济支柱,街道保持着二十一世纪初的模样。红彤彤的雪王店铺好像时空穿越者,笼络了集市上所有的年轻人。 奶茶果茶都是茶,拿来凑数应该问题不大。但饮品按杯卖,孟惟深要算清楚人头数: “二姑奶家有两个表姨表姨夫,两个表舅表舅妈,一个表姐,一个表哥,两个表妹,一共……哎,还没算我家呢,我怎么就算不明白呢?” 姜然序确信他俩耗一下午都算不清楚:“你就先下单三十杯吧。回头内部分配一下,糖尿病的没法喝,嘴馋的喝两杯。” 店里的精神小伙只给女朋友买了最便宜的甜筒,向他们投来嫉恨又好奇的目光。两人化身乡镇暴发户,启动三蹦子,风风光光地回村。 —— 三蹦子刚在院门口停稳,孟惟深便收到孟立蓉的紧急呼叫。孟立蓉和村里刻墓碑的石匠吵起来了,叫儿子赶紧去给她助威。 第55章 三蹦子卸完货,再上岗,飞往石匠的院子。 满院子静幽幽的灰色墓碑,向他们行注目礼。 孟立蓉叉腰站在屋门口,一人迎战四五个男人,已吵红了脸。她说父亲墓碑上的错别字太多,蓉缺草字头,惟变口字旁。她一个当语文教师的真是看不下去,必须免费返工重做。 但石匠们不同意,说村里人都没文化,没谁在乎什么错别字。况且碑文草稿早就交给他们家确认过了,当时说没问题。墓碑都是严格按照草稿内容刻的,不可能免费重做一块墓碑,只能把错别字糊掉重刻,难免在碑面留下丑陋的疤痕。 孟立蓉怒道:“你们撒谎,我从没见过什么文稿!谁确认的?你们有没有证据?” 对方也气壮得很:“孟炎武!是不是你们孟家人?你把他叫来问问。” 不错,正是她那不中用的老幺弟弟。 孟立蓉骤然哑火。 或许屋子里太闷了,她要去透透气。她轻飘飘地走到院子里,跌坐在一块陌生人的墓碑。墓碑记载:逝者生于二零零五年四月一日,卒于二零二五年三月十八日。立碑人其父其母。 孟惟深围着她团团转,替对方想办法:“妈,我们摇人吧。把大姨夫小姨夫小舅全叫来。还有二姑奶家的表哥,他看起来二百多斤了,肯定好使……” 孟立蓉压着太阳穴,疲惫道:“你叫那么多男的过来要干什么,你以为是校门口打群架呢。你自己不占理还闹,丢不丢人呢。” “那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老舅,问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我都懒得问,肯定是你舅舅当时没仔细看草稿。又没本事又爱邀功,你舅舅就这样。……等等,孟惟深,你在给谁打电话?” 孟惟深不嫌丢人。他打开视频通话,镜头对向抽烟的石匠们: “老舅,你是不是又犯浑了?你看过的碑文全是错别字,你对得起姥爷吗,他生前那么宠你,让几个姐姐轮流给你当免费保姆。” 实话听起来最刺耳,孟立蓉瞪他一眼。 小舅直挠头,跟他们装傻:“哦哦,错别字?有吗?我没印象了。” “反正现在重做墓碑要另外加钱,还要再等三个月。你说怎么办吧。” “加钱?那麻烦你们跟石匠再谈谈,压压价……” 见对方还要推卸责任,姜然序状似无意闯入镜头,严肃道:“孟惟深,你舅舅真不要脸。原来你还有这样的亲戚?还好我妹没跟你回家过节,你家肯定欺负她。” 对方总算同意尽快赶来,跟商家谈谈解决办法。 孟惟深继续围着孟立蓉打转。直到对方慢吞吞地站起来,他小心提议道: “妈,既然要重新刻碑,立碑人可以加上你四妹的名字。” “谁?” “四妹。” 实话一次性不能听得太多,容易起到逆反效果。孟立蓉面色铁青:“别胡说,我没有什么四妹。你在哪儿听到的?你舅告诉你的?” “不是,是你自己……” 姜然序赶忙将孟惟深拽到身后:“孟老师你真的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但太操心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我是医生,不会骗你。今天家里还要请客,你赶快回去盯午饭吧。墓碑的事情交给我们解决就好了。” 第49章 证明你喜欢上我了 孟惟深的小舅抵达时,姜然序在和孟惟深假装吵架。 姜然序天生适合演刻薄人设:“孟惟深你家亲戚穷得连墓碑钱都要躲,你婚前答应的二十八万彩礼呢,新房首付呢?我看都是扯淡吧。穷鬼还想娶北京女孩,做梦。” 孟惟深直挠头,对小舅投向求助的眼神:“老舅,你要害死我啊,你害我老婆都没了。我妈说了,人不结婚没孩子老了就会在医院挨护工打……” 有外人在,小舅面上挂不住,总算自掏腰包,补上了重新刻碑的价钱。又再三叮嘱孟惟深,这事儿千万别告诉他舅妈。 为加快进度,他们午饭也不吃了,盯着商家用一台黄得包浆的电脑生成刻字草稿。 电脑下载过360套餐,杀毒软件比真病毒更狠毒。电脑三步一个垃圾清理提示,五步一个弹窗广告,卡顿得要命。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等到商家生成模拟的刻字效果。 墓碑准备立在姥姥姥爷的合墓。两位老人的名字居中刻在最上方,姥爷的生卒日期都已成定局,姥姥只填了生辰日。底下刻立碑人的名字,四个子女占一排、孙辈占一排(孟惟深1岁的表弟也没落下)。人丁兴旺,子孙繁茂,老一辈人的追求莫过于此。 孟惟深指向子女的名字:“这排还有位置,可以加人。小舅,你们的四妹叫什么名字?她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小舅刚掏出火机,未引燃的点火器停顿在烟头:“你从哪儿知道的?” “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不行,我和你妈你姨她们得再商量一下。”对方难得端出长辈的态度,“……其实之前已经商量过了,我们几个小的倒没意见,主要是你妈妈态度比较坚决。她是大姐,她不愿意,我们就都听她的了。” “为什么?” “她可能觉得丢人吧。”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孟惟深不明白。 “你姥生太多女儿了,以前在村里名声不好。而且四姐走的时候,你妈妈就在旁边……不说这个了,咱赶紧回去吃午饭,你妈给咱留了排骨。” —— 他们回到家中,孟立蓉不叫孟惟深干活了,而且把三蹦子使用权交给他,让他带姜然序去村镇各处逛逛。 离老房越远,村庄便越静。他们推着三蹦子走,只遇见步履蹒跚的老人,和眼神怯生生的留守儿童。想必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大多流向城市,村庄萎缩成一个风干的果核。 生活简单也意味着单调。他们踏过好几里地,甚至快要走出村子,单调的苞米地仍紧紧跟随在他们身旁。油绿色从脚边蔓延到天际,在视野无法抵达的远方,或许也只有苞米地。 孟惟深尝到被绿色禁锢的滋味,由衷生出几分恐慌。 他在初高中年代常常感受到这样的恐慌。他想象自己高考失利,就读家门口的师范大学,和妈妈进入同一所高中教书,一辈子禁锢在离家十公里内的圆圈里,人生一眼望到尽头。是恐慌驱使着他逃离故乡。 孟立蓉交代他要带姜然序好好逛逛,他们总不能一直看苞米地。 孟惟深求助导航软件,卫星地图显示村庄旁有片池塘。他们启动三蹦子,跟随导航出发,视野里映入一汪淡褐色的水,终于打破苞米地的单调。 两人在池塘边观摩大爷们钓鱼。 大爷自备小板凳,静候在水草群中,等待鱼儿上钩。闲极无聊,悠然问道:“小伙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 孟惟深和大爷自报家门:“我是赵铁梅和孟志端的外孙。” 大爷挠了挠脑袋上仅剩的几根卷白毛,“孟志端?去年走的那个?” “是的,我们回来给他扫墓。” “我和你姥爷是小学同学。他有出息,中学毕业就去城里闯荡了,听说后来还开上火车了,对不对?我就没那个胆量,一辈子就配种地咯。” 孟惟深诚实道:“你们都一样。姥爷虽然全中国到处都去过,但退休以后最大的愿望还是回农村。” “嗐,只有城里人才觉得村里好呢,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大爷哼哼笑了几声,又拿下巴隔空戳了戳姜然序,“那位呢,你哥还是你城里的朋友?” “我……”孟惟深想了想,他和大爷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他认为没有撒谎的必要,“我们都已经结婚了。” 大爷吓一跳,差点把钓竿撞进水里,“好家伙……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别说,你像你姥爷,胆量真大,敢尝试别人都不敢的事情。” 孟惟深很想笑。如果他姥爷还活着,听到这话一定生气。老头一直觉得他内向、孤僻,笨手笨脚,以后肯定没出息。他俩怎么能相像呢? 下午四五点钟,大爷的按键老人机接到一个电话,大爷的女儿叫他回去吃晚饭。 两人替大爷暂时看管钓位。孟惟深望着静静的水面,没有鱼儿接近的迹象。他侧头望向身旁的姜然序,有点不好意思:“本来说要带你感受家庭的温暖,结果净给你添麻烦了。我家亲戚里奇葩比较多。” “没关系。亲戚不就这样,又好又坏的。你愿意带我回家,我就已经很感动了。” 姜然序总对他这样宽容。孟惟深越发羞赧了,他不能继续黏着对方的脸,将目光投向池塘的远处。 已近农村的晚饭时间点,池塘好多钓位都空着。池水幽深,微风刮过水面,只留下细微的波澜。 水面忽而传导来阵阵波纹。只见远处跑来几位穿校服的男孩,补课结束的心情尤为激动,还没卸下松垮的红色校服,已相互推搡入水,大声嬉笑着要比赛憋气时长。 第56章 大爷钓上来的两尾鲤鱼随之躁动起来,拥堵于小铁桶的浅水,互相拍打尾巴。 孟惟深的心跳同样躁动,他喃喃道,自言自语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在想你。不在一起的时候很想见面,在一起的时候又想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姜然序没有回话,但孟惟深知道对方听见了。他继续道: “其实以前也会想你,尤其加班到很晚的时候,就想去你们医院找你。这种感觉是一样的,有点焦虑,又很开心。但不是同一种程度,现在更想了。” 姜然序耐心听他说完,笑了:“这很正常,有什么不知道原因的。” “那你帮我分析分析原因。” “只能证明你喜欢上我了。你根本不是直男,早点认清自己的性取向吧。” 孟惟深也吓一跳,像大爷一样,差点把钓竿撞进水里,“是吗?” 姜然序顺势牵住他的手腕,叫他握紧钓竿,“别乱动,鱼上钩了。” 的确,原本静置于水面的浮漂焦躁地浮沉着,鱼竿随之晃动起来。两人收紧鱼竿,往上一抬—— 哗啦声中,一抹诡异的红色浮出水面。 鱼竿竟钓上来一件红色校服外套,上边缠绕着密密麻麻的水草。好像一只腰斩后只剩上半身的水鬼。 两人都是一惊。鱼竿一哆嗦,校服重新逃回水中。 距离他们数米远的位置,男孩们还在比赛憋气。水性不好的已主动服输,游回岸边,观摩剩下两三位强者竞争冠军。 孟惟深朝他们喊:“喂,你们谁的校服掉水里了?” 无人回应。男孩们盯着水面的动静,专注等待冠军的诞生。 又有两位男孩相继认输,悻悻游回岸边。冠军已无争议,剩下最后一位男孩欢呼着蹦出水面,与朋友们汇合。 男孩们背起书包,拎着湿漉漉的校服外套,准备离开池塘,各自回家吃饭。 孟惟深又叫了一遍:“你们不要校服啦!” 总算有细心的男孩意识到不对劲,手指挨个点过上岸的同伴,应该在清点人数。 不对,好像少一个人。 男孩们个个茫然摇头,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跑回岸边,呼叫同伴的名字。心急的已重新卸下校服,穿泳裤游回水中,仍然一无所获。 池塘边并无急救设备,只有一块木牌标识“水深危险,请勿入水”。孟惟深隐隐意识到不好,要出事,而姜然序制止他入水,先拨通了报警电话。 太阳渐渐沉入水中,池塘边的人却越聚越多,公安、急救人员、钓鱼大爷、看热闹的村民,叽叽喳喳地堆砌成人形围墙。 全副武装的水警潜入水中,摸索好一阵子,总算在水底的泥坑里探到一个人头形状的异物。烂泥和水草死死缠绕着那个异物,几名水警共同使劲,终于拔出一整具僵硬的人形躯体。 水警将躯体拖回岸边,医务人员立即实施急救。但为时已晚,那具年轻的躯体已经没有呼吸了。 噩耗很快传遍附近几个村庄。每年五月到十月,类似的噩耗都要传播好几次,越来越多的村民赶过来,以妇女和老人居多,个个面色发紫,谁也不知道噩耗要落在谁家头上。 孟立蓉和她妈妈赵铁梅也赶过来了。孟立蓉拼命拨开人群,要去看淹死的男孩的脸,转头却发现孟惟深还坐在岸边,帮大爷看管钓位,连裤腿都没打湿。 挤在她身后年轻的妇女也看见了男孩的脸,发出一声斩断喉咙般凄惨的啼鸣,昏迷过去。 不知为何,孟立蓉也拧着眉头哭起来。 第50章 认真恋爱吧 在夜晚的池塘边,逝者家属的哭声扎根在潮湿的泥土里,空气中悲痛的咸腥味久久不散。孟立蓉的骂声也被两旁哭声掩过,只有孟惟深一个人听得见。 骂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没点危险意识,他是不是想找死,死了留她一个人在世界上孤苦伶仃。孟惟深沉默着全盘接受,到此为止还算能收场。可她接着要翻旧帐,骂他没良心,明明她独自把他拉扯到这么大,他还记恨着她跟许庆东离婚,想用死亡报复她。 “能不能别再提你前夫了。”孟惟深无端烦躁起来,“他之前确实来北京私下找过我,那又怎样呢?” 孟立蓉终于顿住了,揪着他问:“你们说什么了?” “他早就有新老婆新小孩了。如果不是有利可图,他根本想不起我们。”孟惟深麻木道,“哪像你。只有你会揪着以前的事反复提,难道你还没放下你前夫吗?” 孟立蓉短促地骂了句“混蛋”,也不知是骂许庆东还是他。扭头就走。见他没跟上来,又气喘吁吁地招呼他:“愣着干嘛,赶紧走吧。回家吃晚饭啊。” 亲眼目睹的那场死亡仍压抑在他心头,孟惟深没什么胃口,草草扒拉干净碗里的米饭,就当凑合一餐。晚餐结束,孟立蓉照例来收拾沾满油渍的碗筷,堆砌起高高一堵墙。孟惟深犹豫片刻,还是跟随母亲走去厨房,帮对方一起刷碗。 母子俩各分得一个水池,背对而立。谁也没主动求和,厨房里只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叮当的陶瓷和不锈钢撞击响。 哗啦声刺破屋内的宁静,一只陶瓷盘子滚落在水泥地上。母亲随之惊叫起来,忽而从身后抱住了他。手套沾着的泡沫水渗入他的t恤,在他的肋骨间留下黏糊糊的潮湿意。 孟惟深浑身僵住,只听母亲在身后道:“我想起兰兰了,她以前也总是想帮我洗碗……她才那么一点大,就很懂事了,比你几个姨妈小舅都懂事。” “兰兰是谁?” “我的小妹。孟立兰。”对方断断续续地啜泣着,“她走的时候还没有今天的孩子大呢,应该九岁?还是八岁?我们一块去池塘边赶鸭子,我几分钟没盯着她,她就……我也不会游泳,我跑去跟大人求救,还是太晚了,我们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了。” 关于死亡的悲痛记忆再次痛击他的心脏。孟惟深碰了碰母亲的手臂,当作笨拙的安抚:“妈,出意外不能怪你。让小孩去池塘边赶鸭子也太危险了。姥姥姥爷呢,家里没有别的大人管鸭子吗?” “当时你姥爷在城里工作,你姥一个人要种地还要看一大堆孩子,压根忙不过来。别跟你姥提这个,她一直恨着你姥爷呢,觉得你姥爷不管孩子,四妹才会走掉。” “她……兰兰埋在哪里了?我从没听你们说起过,也没见你们去扫墓。” “我们找不见她的坟了。”母亲失魂落魄地摇头,“当时我们把她埋在耕地里了,没有立碑,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后来大家都进城上学工作,几十年没回过乡下。去年我和你姨想找她,但怎么都找不见她了。” 这缕早逝的幽灵,几位至亲之人都不愿意提起关于她的回忆,她也没留下任何遗照或者墓碑。她在人间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已被抹去。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消亡才是。 孟惟深充当安静的倾听者。待对方渐渐停下啜泣,他再度建议:“妈,把她的名字刻在姥爷的墓碑上吧。以后你们去看姥爷,就是去看她了。” 孟立蓉愣愣盯着他的脸,“你好像变成熟了,是因为结婚了吗?” “我都二十八了。只有你会觉得我拿不定主意,什么都得听你的安排。” “我可没这么说。”对方扭捏起来,“其实你比我冷静,也比我聪明。我知道的。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 —— 假期结束,老孟家还没敲定墓碑要刻什么内容。 听闻墓碑要添上四妹的名字,姥姥也提出要求:她不想和老头埋在一起,也不想埋在荒凉的村庄。她自己掏钱买墓地,要和几个老同学当邻居,她们早就一起挑好了城区的公墓。 这一出把几个孩子吓得不轻,估计还得再开几次家庭会议,才能拍板定论。 一行人去给老爷子上坟。一望无际的田野中,生出一个孤零零的土包,与过往的风声为伴。儿女们摆上半只烧鸡,几只绿豆糕,又开一瓶白酒,洒在松散的泥土里。水渍淡去,人也散去。 孟惟深没有时间回家歇脚,他要和姜然序赶高铁回京。 临行前,孟立蓉送他到车站,悄悄塞给他一只红包,让他转交给姜然序。 “你非要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定居,我和你姥平时顾不上你,也不要你操心。你自己好好的。” 孟惟深愣愣道:“你同意我和男人结婚了?” “你自己做的决定,你应该也早就考虑好了后果。我没什么可说的。”母亲面色尤为平静,“别管别人议论些什么,你们把日子过好。” 红包的份量尤为郑重。孟惟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原以为母亲会对他和同性结婚表示激烈反对,求他只要别跟男的在一起,干什么都行。可对方竟然接受了,还要他和姜然序好好过下去。 孟惟深有几分迷茫,他不知该如何处理和姜然序的关系了。他们做戏做得太过逼真,事态发展远远偏离他最初的计划,对方在无形中已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第57章 他认真思考过姜然序在池塘边的回答。不错,他大概率爱上男人了,他想和对方认真谈一次恋爱。但是结婚……结婚比恋爱复杂多了,也沉重多了,他要怎么维系一场真实的婚姻呢?他不知道。 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婴孩啼哭声实在惹人烦躁,孟惟深把姜然序拉去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遵照母亲的指示,将新婚红包交给对方。 “这是我妈给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接受我和男人结婚了。” “其实你妈妈很爱你,也很在乎你。她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表达爱。” “我知道,但就这样吧。我离她远点对大家都好。” 孟惟深很清楚妈妈爱他,正是因为爱,他才有底气闹出如此严重的乌龙。可惜高浓度的爱往往也意味着控制、中伤、失望、歇斯底里,他们需要距离来稀释爱。 田野在列车的窗格中飞速倒退,他第无数次逃离故乡。他犹疑着,和姜然序提议:“既然已经搞定我妈,我们也不需要继续演下去。我们可以离婚了。” 他没敢看姜然序的神情。只听对方在列车的呼啸中轻笑了声,哼道:“我以为我们已经培养出真感情了,原来你利用完就想扔掉我。真狠心啊。” “不是,我没有想扔掉你。”孟惟深磕磕巴巴地解释,“你当时想的没错,我喜欢上你了。我想认真跟你在一起,应该要从恋爱开始才对吧?所以你可以跟我谈恋爱吗?认真的。” 他不应该在告白前先提离婚,姜然序好像被他伤得不轻,满目幽怨,揪着他前一句提议不放: “但我们已经结婚了,你怎么能随便反悔呢?你知不知道离婚会给我造成多大的伤害,我以后每天都会做噩梦,梦见小时候我父母争吵的场景。” 孟惟深心底犯嘀咕。他们明明签过婚前协议,白纸黑字的约定,一年以后姜然序必须配合办理离婚登记。难道姜然序当时没预料到离婚会天天做噩梦吗? ……算了。对方看起来这样可怜,他应该担全部责任。 恍惚中,他与姜然序再次缠绕在一起,搂着对方的脖颈接吻。姜然序倾身下来,抵住他的小腿,他的后背正压在车窗间,列车每驶过一截铁轨,便在尾椎骨激起一次酥麻的震荡。 揣方便面桶的小孩嬉笑着跑过走道,孟惟深如梦初醒般离开姜然序的嘴唇,臂弯仍停在对方的脖颈。 他抚摸着对方淡色的唇畔,低声问:“现在就算你答应跟我正式在一起了吗?你都答应跟我接吻了。” 姜然序嫌他太笨:“这还用问,我都答应跟你结婚了。” “但,但是结婚比恋爱危险多了。我身边所有已婚人士,都过得很不幸福,原因还各不相同。你见过幸福的模范夫妻吗?” “没见过。” 孟惟深仿佛夺得一块璞玉的幸运儿,亢奋,又惴惴不安。他渴望雕琢出一块美丽的玉石,又害怕宝物因他的冒失而破碎:“按理来说,我们应该从别人身上吸取失败的教训,永远也别结婚。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想结婚呢?” “你连试都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姜然序的瞳仁漆黑不见底,他稍有不慎,就跌入深处,“至少对我来说,你是你,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我们试试吧,或许,我是说或许,我们会过得很幸福。” 第51章 恋爱困难少女 春季以几场雨水作为道别礼,匆匆离去。六月,白昼拖得越发漫长,中年男女们本就因闹离婚睡不着觉,更有闲情骚扰律师了。 李应悬在闹铃声中睁眼,惊觉手机里躺着三十多条未读消息提示,消息发送时间是昨晚凌晨四点多。 [aaa强哥汽修]李律师,我的婚姻就是一场骗局! 下接三十多条60秒语音。60秒是聊天软件的极限,不是强哥的极限。 李应悬险些两眼一黑,属实没攒出点开的勇气。他决定先晾着强哥,到律所再处理对方的诉求。 他下楼取车,又收到新的当事人消息。 [睿睿妈]李律师,这是我算的小孩抚养费清单,每个月大概七万块多块。如果我前夫还不付抚养费,我们孤儿寡母就要睡大街了,李律师你一定要帮我们跟法官大人伸冤啊。 [李应悬]好的张女士。我粗略扫了一眼抚养费清单,睿睿每个月的英文歌剧课程费1.2万元,网球课程费八千元,还要吃五千元的钙片?另外去年三月份买的2.5万元lv手提袋也是给孩子用的吗?还有3万元韩式spa年卡?建议做好风险预估,法院可能不会支持这么高的抚养费标准。 车堵在早高峰的东三环,孟惟深拨来了电话。 根据律师所作的客户画像,孟惟深风险意识极差,婚姻法常识更烂。优点在于讲礼貌,情绪平稳,付款痛快。 考虑到“付款痛快”这一优点,李应悬没有装死,他按下免提键。 孟惟深跟他礼貌问好:“早上好李律师,你现在上班了吗?我想咨询一个离婚问题。” 离婚,又是离婚。李应悬见惯了感情破裂后的狼藉,他麻木道:“说吧。是你出轨没做好措施让小三怀孕了,还是你的男老婆其实欠了几百万赌债?” “都不是。” “该不会有谁婚前瞒报传染病了吧?”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对方在电话里笑起来,“我是想请教你,该怎么解除原先签的婚前协议呢?” 离婚律师也没听过这样的委托请求,难得一愣:“解除婚前协议?为什么?” “我婚前确实只想随便找个男老婆气气我妈。但情况有变,我妈竟然接受了我的取向,而且我和姜然序培养出真感情了。我觉得我们很般配,肯定会在一起很久,我不想半年以后就离婚。” 李应悬听明白了。原来孟惟深进入了热恋期,怪不得这样昏头转向,理智全无。很可惜,他在离婚委托人身上见到太多先例,这些在热恋期承诺为对方上刀山下火海的委托人,等到闹离婚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认当时的昏话。 他建议道:“不管你们什么时候离婚,协议都可以留着,里面还有关于财产和债务独立得条款,你迟早用得上。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留了。再过几个月就到离婚期限了,姜然序说他很没安全感哎。” 孟惟深显然昏得不轻。 李应悬觉得,他还是去听强哥的60秒语音吧。至少强哥被女人骗过以后头脑清醒多了,绝不会轻信什么没安全感的(男)娇妻。 车停在写字楼负二层。电梯前挤满着急上班打卡的都市精英们。李应悬被人潮推着往前走,身旁陌生女人手中的冰咖啡刺到他的手臂,他头脑中闪过一丝疑虑,越想越不对劲。 这小子相亲刚好相到自己的口腔科医生,对方刚好是个人美心善的三好男同,两个人刚好看走眼了,契约结婚不到半年就爱得死去活…… 虽然爱情讲究缘分,但天底下真能有这么巧的缘分? 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李应悬认为这桩婚事多半有鬼。他抵达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拨打一位故人的电话。 对方原先的手机号早就将他拉入黑名单。但对方为拓展媒婆事业注册了一大堆新号码,他挨个试一遍,果然有号码没能及时拉黑他。 “你好老鸨,是我。”李应悬平淡地问候对方,“你到底拉的什么皮条,你的老狐朋给我的委托人下什么药了?我合理怀疑你们在联手欺骗我的委托人,说吧,是要骗钱还是骗色。” —— “关我屁事,少来我这里套情报,我什么都不知道。再见,拉黑了。” asher挂断电话,在八个手机上统一拉黑对方的号码。 “你一天到底要翻多少遍跟直男的历史聊天记录啊?都能全文背诵了吧。”他瞟了眼吧台对面的姜然序,告诫道,“说话办事谨慎些吧,律师盯上你了。” 热恋消灭理智,安定感消灭警惕心。姜然序显然没把他的告诫放在心上,笑意始终驻足于眼角,夸他:“没关系,我可以相信你的保密工作。” “那你要不要考虑给我一笔报酬呢。对方好歹能收律师费,我迄今为止没拿到一分钱介绍费。” “你还想收介绍费?应该我问你要赔偿金吧。都怪你,要不是为了恶心你,律师能上蹿下跳的吗。要是没有律师,我们早就该在一起了。” 要想跟这位精通人性的男讲师成为资深狗友,谁都必须培养出强大的反pua本领。asher险些当场投降:“怎么就怪我了,律师到底给你们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了?听说直男从没听过听律师劝告,把人气得够呛。” “嗯嗯,有些人刚和律师打完电话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要告诉律师你其实爱他爱得要死,你就是嘴硬不承认。” “操午饭要吐出来了,滚啊!” 姜然序也不生气,仍轻笑着,悠然滚离吧台。 工作日的上午,酒吧空荡无人,对方随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对了老板,要一杯恋爱困难少女。” 第58章 恋爱困难少女,一种西柚蔓越莓汁加苏打水调制形成的粉色气泡饮料,不含酒精,售价为高贵的五十八元。 asher特不适应:“去年年底,有位姜姓酒鬼说在酒吧点无酒精饮料的都是傻x。” “我没说过。”姜然序果然不认,“喝酒不健康,还有损形象,我早就打算戒酒了。” 有损形象……asher身上一阵恶寒。他难以想象姜然序到底在直男面前塑造了什么形象,恐怕要集智慧美貌矜贵柔情破碎于一身,九天仙子下凡莫过于此。实在荒谬。 他将柠檬苏打水倒入玻璃杯中,细密的气泡将西柚果汁托举上杯顶,结成一片粉色云团。很适合夏季和恋爱的颜色。 asher去送饮料,见姜然序还在认真扒拉手机屏幕,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心。 姜然序没钻研和直男的聊天记录了,转而玩起非常弱智的养成游戏。用户需要在一个购物app里划来划去,完成各种观看直播的任务积攒金币,金币兑换农场动物,动物副产品兑换真实的代金券和礼品…… 姜然序耐心点开一个接一个的卖货直播间,就为了兑换一只限时款彩色母鸡。 asher深深震撼住了。 他怀疑热恋中的姜然序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你疯了吧?这种让用户浪费大把时间占到小便宜的把戏,我八十岁的老奶都不上当了。” “这是惟惟他们团队开发的新功能,我先试试看。” “维维?豆奶公司?” 姜然序也不解释,向他轻飘飘地抛来一个眼神,让他自行领会。 asher简直毛骨悚然:“恶心死了。你是他妈啊,还叫小名。” 对方不以为耻,反而颇为自得:“这就恶心了,还有更恶心的呢。” asher已经猜到对方叫的是什么了,他极力制止:“停停停,我真得管你要精神损失费了!你结婚前介绍的ipo项目已经凉透了,不能算数,你得付给我别的报酬。” 姜然序似乎早有准备,痛快答应了他: “可以。我们免费出镜,帮你拍一只相亲宣传片吧。日后你把成片挂上各大自媒体账号,保证能吸引更多客流量。” asher当时觉得挺有道理,长得好看的人随便发两张自拍都有热度,更别说谈恋爱了。他的相亲账号也需要热度,有热度就有收入。 他答应下来,回去以后越想越后悔。 什么帮他吸引客流量,对方明明就是想把关系昭告天下,拍宣传片比办婚礼好使多了! 他还傻不拉几地准备好了拍摄设备和流程台本,又让姜然序占到便宜。真是硬了,坨子硬了。 姜然序诈骗效率极高,当周周末,便将孟惟深捎来了酒吧。 姜然序帮对方点了杯龙井鲜啤,自己还点恋爱困难少女。 asher摆正支架的位置,确保两人都框在镜头最中间:“两位做好准备了吗,我们准备开机?感谢帮忙免费拍摄宣传片,今天先简单录一段采访,两位只需要回答我提的问题。” 孟惟深染的发色基本褪完了,仍下意识要摸头发。紧张道:“a老师,有剧本可以背吗?我怕我会说错话。” “当然没剧本了,要的就是你的真实反应。”asher说,“没关系,如果你嘴瓢了或者卡壳了,我做后期的时候会帮你剪掉的。” 姜然序顺势握住对方的手腕,为表示安抚,又摩挲起无名指的戒指。孟惟深总算坐端正了。 asher:“两位请听题:请问当时是谁先动心的?” 孟惟深:“我。” asher:“后来是谁主动追的谁呢?” 孟惟深:“我吧。” asher:“那是谁先求婚的呢?” 孟惟深:“应该是我吧?” 始作俑者表情管理非常到位,听完孟惟深这一串回答,还能保持端庄而矜持的微笑。 asher太阳穴都跳痛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违心夸奖道:“听说wesley以前是直男呢,从没和男人交往过。wesley你真是我见过最懂风情的直男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很好奇,你们当时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呢,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原因吗?” 孟惟深终于卡壳了。他思索一番,认真回答道:“嗯……姜然序就很完美啊,谁都会忍不住喜欢他吧?除开一些没品位的男同。工作中特别有魅力,对每个患者都很负责,收到过一整墙的锦旗。生活里也对我很关照很温柔,总是夸奖我。而且我们总能找到共同话题,总之……啊太多原因了。” 姜然序依然装得云淡风轻:“喜欢还需要理由吗?喜欢不需要理由,一瞬间的动心就够了。” asher感觉自己要工伤了。 他很想跟姜然序玩石头剪刀布,他将一直出拳头。直到姜然序装不下去了,松口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蓄谋。 但他在姜然序的剧本里也认领了身份,应该是什么投行精英人生赢家。他得保持精英形象,不能太没素质。 尽管他很生气,也只敢把收设备的响动闹大了些,“下次采访的主题是交换礼物,两位可以提前做准备。另外两位还可以录一些有趣的婚后日常,我也会考虑剪辑进成片里。” 第52章 一恋爱我会撒娇又耍赖 出诊日,姜然序需要八点左右抵达医院,上班时间比孟惟深足足早两小时。两人虽工作单位间距很近,但也没法一起开车上班。 姜然序出门时对方还在遛狗,他独自去车库取车。 车辆驶离地下车库,后视镜里的车杆还未与地面恢复平行,车前唰地窜出一个人影。姜然序紧急踩下刹车,以为遇上了碰瓷的送死鬼,却听见一串呜哇的狗吠,原来碰瓷的是牵比格的忍人。 他在路边停稳车辆,孟惟深跟过来,咚咚敲了敲车窗。姜然序降下玻璃,对方趁机塞进来一兜吐司片,一杯拿铁。 “给你捎的早饭。”孟惟深弯腰趴在窗沿,朝他笑起来,刚好露出歪掉的尖牙。姜然序庆幸自己劝阻了对方的正畸念头,否则他就要与那颗特别的牙齿永别了。 吐司残余着烤箱的余热,隔着纸袋也能闻见麦香味。姜然序将吐司放在副驾驶,先尝了口拿铁表层的浮沫,“谢谢你。但下次不要往别人车前钻了,很危险。” “你又不是别人。我已经在车库门口蹲你十分钟了。” “蹲我干什么,你是便衣警察?” 孟惟深没吭声,只挠了挠耳朵,红晕从耳洞周围烧起来。 不会是要给他离别吻吧?姜然序暗自夸奖对方开窍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孟惟深却支支吾吾地问:“下次要拍交换礼物的主题,你最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原来是想找他作弊对答案……他就不该期待直男有多少恋爱技能。 “你送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姜然序想了想,有必要补充道,“但不要活体动物。” 孟惟深越发苦恼了:“啊,为什么?我差点就要找猫舍了,你说你喜欢小动物来着。” 坏了,动物之友人设险些坍塌。姜然序难得噎住了,他拿余光瞟到正在啃车轮胎的秦始皇,决心就让它背锅:“因为秦始皇是高需求小狗。家里如果多出其他小动物,它会吃醋的。” 孟惟深还想打探他的复习进度:“你呢,打算送我什么?你已经有主意了吗?” “我早就想好了。” “这么快?” “送礼物有什么难的。平常多留意对方在说什么做什么,就能猜到对方想要什么。” “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就行了。” 姜然序有意和对方卖关子。实际上,送礼物也没他说的这么玄乎,拍摄主题都是他和asher提前商定好的,所以,他早几个月前就想好要送什么了。 这场恋爱综艺里就只有孟惟深没拿到剧本。对方越发焦急起来:“好吧。我今天再想想,一定得想出几个方案。” “没关系,想不出来就让asher推迟拍摄时间。”姜然序放下拿铁,话锋一转,“但是,你特意蹲我就为了说这个?” 孟惟深仍没开窍,用湿漉漉的眼神向他求教。姜然序着急赶去医院,只好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左脸。 孟惟深收到指令,旋即探进半个上身,搂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脸颊上亲了又亲:“再见姜医生,我会去找你吃午饭。” 然而他遇上了孟惟深经理一家子。夫妻俩称得上天作之合,折腾人都是一套一套的。此海淀妈妈明明预约的是十点,却非要等小龅牙听完上午最后一堂课,极限卡点,踩着十二点整赶来就诊。 如果姜然序还在公立医院就职,他会把这样的家长放在诊室外边晾晒两小时。但私立医院讲究服务品质,他必须牺牲掉午休时间,没能赶上和孟惟深约好的午饭。 海淀妈妈鸡娃就是敢下狠料。之前他建议小龅牙先看五官科,这位妈妈直接斩草除根,小龅牙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腺样体。术后休整不到一个月,又急着回来做牙齿正畸。 第59章 针对小龅牙这样牙弓狭窄影响颌面发育的情况,需要先扩弓再戴牙套,配合头帽激激动器引导颌骨发育。小龅牙妈妈早已拿到正畸方案,货比三家,四处打听,终于选定他们医院,刷掉第一笔扩弓器费用。 原本面诊要详细聊聊方案细节,但小龅牙妈妈总是见缝插针,给孩子抽背单词,导面诊进度拖延得格外漫长。 直到倪姐将口内扫描仪塞入小龅牙嘴里,对方总算暂停抽背,想起要询问后续治疗进度:“姜医生,戴扩弓器的正畸效果比不戴更好吗?perseus班上也有其他龅牙同学,医生没说让戴扩弓器呢,直接就上牙套了。” “从临床治疗经验上来说,扩弓器能起到牙齿牵引效果,从而带动牙槽骨发育。至于实际效果如何,还需要家长监督孩子持续佩戴,我们每半个月会安排一次复诊,如果扩弓器出现异常情况,我们再及时调整。” 在姜然序的执业生涯里,他从没给过家长们特别肯定的承诺。一方面是考虑到正畸过程中各种意外因素,医生必须保证用词严谨准确;另一方面也是沟通策略,以免家长对正畸效果报以特别高的期待,期待太高就容易失望。 可小龅牙妈妈越发心急了:“哎呀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就给我一个准确答复嘛,多久才能看到效果?效果会好吗?” “先佩戴一个月扩弓器,如果能实现方案预计的开缝效果,就不需要继续扩弓了。我们会安排上钢牙套。” “能快点上牙套就快点就快点上,赶紧把门牙箍回去。perseus那两颗门牙多丑啊,平常连嘴巴都闭不拢了,我们做妈妈的看着太心急了。” 姜然序委婉问道:“您似乎很注重孩子的外貌?” “perseus在学习英文戏剧课,经常要参加演出。形象也很重要的,总戴牙套多难看啊。而且他下半年就升三年级了,没几年就要小升初了,好初中都需要面试,那形象……” “嗯,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姜然序听得太阳穴突突乱蹦,他适时打断对方,“我之前已经提示过您,扩弓的门牙之间会出现牙缝,佩戴扩弓器和钢牙套也会一定程度上影响美观。孩子现在正处于发育期,我们的治疗目的还是侧重于引导颌面健康发育,牙齿美观问题可以往后放放。” 女人轻轻拧起眉头,奈何在口腔医学方面实在外行,加之姜然序的服务态度也挑不出刺,她没能想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催促道:“总之尽快吧。perseus的扩弓器什么时候能定制完成?还麻烦姜医生你多催催。” —— 骗人谈恋爱和骗人做牙齿项目共用同一个道理,除开都讲究动作迅速,还有都不该让对方产生太高的期望。 大多数虚构的恋爱故事,都以欢喜冤家作为开场,正是因为期望够低,等关系越拉越近,冤家们才会越看越顺眼。而现实往往恰好相反,亲密关系总以冲昏头脑的激情作为开场,等激情在平淡生活中消磨完毕,眷侣们只会恁恁当初真是瞎了眼。 姜然序送走小龅牙和他妈妈,拆开早餐吃剩的吐司,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这个道理。 他给孟惟深留下的印象太完美了,完美近乎妖邪。而他深知自己满身都是缺陷,即使孟惟深再迟钝,他还能瞒一辈子吗?但凡以后他哪里做得不好了,孟惟深会不会也觉得当初真是瞎了眼? 焦虑感如蟒蛇般紧扼住他的喉咙。他食欲全无,又瞥到会议桌上残余着上一位同事留下的饼干碎屑,恶心欲越发强烈。他逃回自己的诊室,水流拧到最急,反复冲洗手背的皮肤,直到触觉麻木。 但恋爱是一种神奇的魔药,让人神魂飘荡,理智全无。天暗,他去接凑够工时的孟惟深下班。远远见孟惟深摘掉工牌,从园区门口飞奔过来,黏糊在他的颈间。对方的呼吸和夏季晚风交缠,朝他递来鲜活而明亮的满足感,已然将他心底那几分阴湿的焦虑挤兑出走。 是的,他对眼下的生活无比满足。未来也好,过往也罢,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他只愿意活在当下这一刻。 他们一起回家,一起淋浴。亲吻之际,孟惟深忽而离开水幕,从卧室拿回来套和闰华剂。 在此之前,姜然序找到一部高清片子,逐帧教导孟惟深如何操作。孟惟深的错愕多过羞赧,又觉得好奇,同意下次可以试试。 姜然序帮对方做了充分的拓展准备,但只要到相接的时刻,孟惟深就像团石头一样僵硬,痛得直嘶嘶,小声抱怨这比电钻凿牙痛多了。闰华不顶用,应该上麻药。 姜然序索性躺下,卡住孟惟深的膝骨,示意对方自己坐上来,自己研究怎么才能对上号。 孟惟深在他的腰际反复磨噌,慢慢寻找位置,还真一点点吞进去了。 这个姿势会嵌进去很深。孟惟深轻微哆嗦一下,俯下身来,和他紧贴在一起。对方年轻的身躯尤为炽热,几乎要将他的血肉融化,直到两副身躯浇筑在一起。 孟惟深没敢看他,只敢埋进他胸口里,从脸颊到耳朵都滚烫无比。 胸前传来阵阵痒痛感,姜然序有点想笑:“你们直男到底为什么喜欢胸?咬来咬去的,又没东西可吃。” “没有,只是喜欢你。就……很漂亮,我很喜欢。” 直率比弯绕更适合调情。姜然序非常满意,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脑袋:“好吧宝宝。吃吧,吃饱了我搂着你睡觉。” 孟惟深脸颊温度更烫了,不敢抬头:“天啊,这也太丢人了。” “有什么丢人的,又没开录像。”姜然序非要支起孟惟深的肩膀,要求对方看着自己的脸,“那就换个称呼,老公怎么样?” “不……” “怎么了老公。老公我看过你的相亲贴了,陌生网友都能叫你老公,就我不能吗?” 孟惟深扑上来,疯狂亲他。动作幅度太大,那玩意简直要折在里面,轮到姜然序感觉痛了。他有些生气,出于报复,咬住了孟惟深滚烫的耳朵。 第53章 一恋爱我会体贴又关怀 睡醒就能见到孟惟深的脸,离自己只差几公分距离,连眼睫毛都能一根根分得清楚——姜然序想不出来比这更美好的愿望了。 时候还早,光照年轻,在窗帘的遮掩下呈现出雾蒙蒙的白,将对方的面部轮廓捏得柔和而模糊。卧室里残存一丝水果熟透后的甜腻气味,他记得昨晚用的闰///滑剂是桃子味的。 眼前场景令姜然序产生几分混沌的不真实感。难道他在做梦?愿望成真这种好事通常轮不到他,毕竟他从来不是幸运的人。 孟惟深忽而动了动胳膊,似乎要醒。姜然序心下一紧,赶忙焊死眼皮装睡。 按照他的设想,孟惟深现在应该往他怀里蹭了。孟惟深却从床边一跃而起,与木地板摩擦出沙沙的响动,应该在找拖鞋。 姜然序装不下去了,他伸手箍紧对方的腰际:“你干什么去?” 孟惟深显然以为自己闹出的响动太大,才会把他吵醒。惭愧道:“我昨晚忘记给秦始皇放粮了,我得赶紧下去看看。” 每天醒来就是想那个臭狗!姜然序确定这不是梦了,当即后妈瘾大爆发:“它本来就长得营养过剩,饿几分钟还能饿死不成。” “好吧,但我怕它会啃草皮吃。” “它有那么笨吗,啃草皮就是磨牙,又不会吞进去。再说了,除开伺候狗,你就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别的事……”孟惟深努力想理解他的意图。 姜然序顺势缠绕住对方的脊背,顺着脊骨的走向,从后颈吻下去。孟惟深恍然大悟,顺从地滑进空调被里,陪他玩儿咬嘴唇游戏。 一夜过后,孟惟深从梆硬的石头变成柔韧的湖水,再次进去就要顺利多了。姜然序缓缓驶向湖的深处,在震颤中留下圈圈涟漪。 事后,男后妈依然不愿意放忍人去遛狗。尽管孟惟深已半坐起身,姜然序仍牢固占领他的腿间位置,孟惟深没法下床穿鞋。 孟惟深已进入事后一根烟阶段,像抱大猫一样抚摸着他蜷曲的后背,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我好像听见秦始皇在骂我了,咱家能听见一楼的狗叫吗?” 姜然序冷哼道:“少自作多情,它没准都刨地洞去找隔壁的史宾格了。” 孟惟深难得生气了:“不行,我不喜欢那条史宾格,长毛烫头男一看就不靠谱。秦始皇绝对不能跟它在一起。” “现在体会到你妈妈看你结婚的心情了吧。”姜然序偏不挪位置,“你不允许也没用,小狗有自己的想法。” 或许每个童年不太幸福的孩子,都最怕自己身上出现父母的影子。孟惟深总算蔫巴了。 孟惟深用食指勾勒着他蝴蝶骨的形状,又想跟他对答案:“我还是没想好要送你什么。” 姜然序无所谓:“想不出来就别想了,你请我吃个饭得了。” “请客吃饭也太寒酸了吧,我都不好意思在镜头前说出来。” “我就告诉大家你送我大别墅了,占地一千多平米特别豪华。但位置有点儿远,在河北,开车五个多小时才到,不方便过去看。” 第60章 可孟惟深不同意:“吃饭还是不太行,至少礼物的价位得能对上。你准备的礼物大概花了多少钱?” “我不想告诉你。你也不应该问。”孟惟深又忘掉了最重要的知识点,姜然序觉得有必要帮对方复习一下功课,“我说过了,谈感情不应该计较付出和回报,尤其不应该拿钱来衡量。如果非要算,买套的钱可以对半劈,水电费车费房费都该按照使用时间计算付钱比例,你算得清楚吗?” 孟惟深总算放弃跟他对答案了,但也没采纳请客吃饭的建议。下一期采访的时间无限期延迟。 七月初,小龅牙定制的扩弓器到了。小龅牙刚考完期末考试,就要过上悲催的正畸日子,暑假也无福享受美食冰品,难怪被妈妈拽来诊室时满脸愁容。 或许因为他最近过得太顺利,命运就要给他降下灾难。小龅牙妈妈不知在哪听信谗言,非说扩弓打骨钉才能见效快,要求更改早已制定好的正畸方案,使用mse扩弓器,在孩子上颌打四颗骨钉安装器械。 儿科医生们最烦的家长类型莫过于此。加之孟惟深在小龅牙爸爸手下没少挨职场欺凌,姜然序也恨屋及乌,对这两口子都无甚好感。若非迫于谭主任淫威,他真想请对方退款走人,不做拉倒。 姜然序姑且保持着耐心:“林嘉麒年纪还小,骨骼可塑性很高,牙性扩弓就可以带动牙槽骨的扩展,如果不出意外,不打骨钉也基本能达到理想的治疗效果。而且儿童的骨质软,骨钉打不牢靠,中途松动脱落更麻烦。” 可惜小龅牙妈妈不讲科学,只讲经验:“但我问过班上其他家长了,她们说正畸就得打钉子,不打钉见不到效果。” “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效果’了。都是普通孩子,没必要追求极致的美观效果遭罪。” “普通孩子?”也不知这个词怎么刺激到了对方,女人高高吊起了嗓门。 姜然序只好解释:“意思是不走演艺道路的孩子。没有说他不够优秀的意思。” 但对方已掏出绝杀牌:“你说了不算,我要见你们主任!” 姜然序烦到想要冷笑,主动给对方指路:“谭主任办公室在二楼走廊尽头。” 半小时过后,谭主任果然来了。走廊传来胖老头铛铛的脚步声,姜然序就已做好心理准备,配合对方上演严师出高徒的戏码。 不等谭主任责问,姜然序主动复述一遍自己的方案判断。 谭主任故作严肃,拎些无足轻重的点训斥道:“哎呀爱徒,我早就提醒过你了,你得注意自己的表达方式。跟非专业人士沟通,首先要做到通俗易懂,不能用太多专业名词。你看看你,是不是没把方案讲清楚,让别人误会了?” “是的谭主任,我以后会多锻炼口才的。”姜然序乖巧道,“那像林嘉麒这样的情况,到底需要打骨钉吗?您给家长一个权威答复吧。” “嗯家长,孩子的牙片我看过了,确实没必要打骨钉。孩子才多小啊,太遭罪了。”谭主任总能精准拿捏老神医风范,“家长请放心,我教出来的学生绝对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我们的治疗方案也凝结了多名专家的心血,还能有错吗?……” 一模一样的医学判断,只要业界权威谭主任说出来,家长就愿意信任。小龅牙妈妈心服口服,崩不出一个坏字了。 灾难还未结束。临近下班时间点,谭主任发来消息,叫姜然序去自己办公室喝茶。 姜然序敲开门。谭主任笑嘻嘻的,还请他坐下——这副嘴脸准没好事。他右眼皮直跳,不敢坐下,站在对方办公桌前,等待狂风骤雨降临。 谭主任笑道:“爱徒,你今年生活是过得滋润了,小家庭建设得挺好哇。” 生活滋润,意思就是心思没放在工作上。姜然序已门清对方的用意:“不提那些了,咱还是聊工作上的事吧。” “你的工作和生活平衡得太好了,在这方面为师都比不上你呢。以后你就平衡论出本学术著作吧,为师也得买一本学习学习。我女儿到现在还抱怨呢,说我以前总是泡在医院里,连她的毕业典礼都缺席了。” 姜然序主动认错:“别这么说谭主任,我还得跟着您好好学习呢。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前段时间我对工作确实比较懈怠,下半年的业务指标我会争取超量完成的。” “你还记得业务指标呢。”谭主任悠然道,“那你为什么不让今天的小患者打骨钉?打骨钉能加收几千块钱,院里的收费标准你不会忘了吧?” 姜然序胸口一窒,心脏被沉重的疲惫感拖拉着,缓缓沉下去。 他没必要再和谭主任解释自己的医学判断,谭主任比谁都懂不应该打骨钉。究其本质,他应该认清自己目前的身份,别妄想染指白衣天使的名头,他其实是销售员兼导师家生奴才。 谭主任继续问:“还有,你任主治医师的年限已经满足副高条件了吧,你的申请材料呢?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求的那个科普文章,你先写一个初稿发我看看。下周没问题吧?” 他导定的截稿时间,向来没得商量的余地。姜然序必须答应下来:“如果没别的要紧事,应该没问题。” 他已碰到办公室的大门把手,谭主任又叫住他:“对了,我邮箱里有几篇期刊投稿,你帮我回复一下审稿建议。编委会比较着急,你争取这周末反馈。” “那科普文章?” “评职称是你自己的事,别要我着急啊。” —— 姜然序对搞学术没兴趣。 搞临床偶尔能体会到救死扶伤的成就感,搞学术则纯属制造有害垃圾,痛苦,虚无,唯一贡献在于给ai软件创造日活。姜然序的博士阶段就充斥着这样虚无的痛苦,现在只算得上痛苦的余震。 在周日的23点45分,姜然序成功踩上ddl,将初稿上贡给谭主任过目。 他从医院驱车抵达家中,时间已过零点。客厅里寂静无人,留下一盏暖黄的晚灯。 孟惟深的卧室门紧闭,听不见动静。姜然序猜测对方已经睡着,他完全松懈下去,放任自己变成一滩肮脏的烂泥。 他提不起淋浴的力气。可不洗澡就绝不能进卧室。沙发和椅子布垫刚刚洗过,也不能沾到污染源。放眼望去,屋子里能够和他的肮脏相匹配的,唯有瓷砖地板。 姜然序没资格挑挑拣拣,他只能在客厅的地板躺一会。直到他攒够一丝电量,支撑他去洗澡。 他可能睡过去了。迷蒙中,有人在摇晃他的手臂:“姜然序,你没喝酒吧?已经很晚了,回卧室睡觉吧。” “几点了?” “都快一点了。” 姜然序去够口袋里的手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走向新的一周,新的周一。 痛苦的余震在他身躯中作孽,刚搭建起来的理智再度崩塌。他困倦地蒙住双眼:“又到周一了。” 对方关切道:“你周末就没闲着,明天申请调休吧?” “不行,上午有预约了,必须出诊。又得去见傻x家长,烦死了。”姜然序已彻底失去思考能力,轻易骂出口来,“临床很烦,论文更烦,周一就没有不烦的事情。” 对方问他:“医院出什么事了,谁为难你了吗?可以告诉我吗?” 谭主任教导得对,他最近过得太滋润了,太松懈了。在客厅温柔的暖光中,他轻易卸下了防备,倾吐出梦话般混沌的烂泥:“为难我?应该主要是为难她的小孩吧。当父母成本真低,射一管就能获得一个免费劳动力。傻x凭什么当父母,傻x都该他爹的断子绝孙。人类就该彻底消灭劣质基因,才能真正实现进化……” 姜然序陡然断带,硬生生吞下剩余半段浑话。但已经太迟了,对方目光骇然,愣愣收回了放在他肩头的手。 第54章 如何阻止医生发疯 在孟惟深摇晃的瞳仁里,姜然序恍惚预见了世界末日的情景。 灯泡粉碎,墙体崩塌,水管爆裂。他仍躺在废墟中的瓷砖地面,污水渐渐漫过他的鼻腔,窒息,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惟深牵着狗离开—— 该死,他为什么不能是一条臭比格犬呢?比格犬就可以放肆袒露自己的可恶,孟惟深还夸它可爱! 脑海里的恐怖妄想飞快疯长,快要吞噬整个意志。姜然序仿佛注入t病毒的尸体,骤然起身,跌向浴室,拧开花洒,冷水从头顶淋漓下来。 时至夏季,金属管道中流淌下来的淋浴水依然藏着带刺的寒意,如同给他的头脑洒下一剂百草枯,让疯长的妄想渐渐枯萎。 血管收缩,心率减速,他一点点恢复理智。 但孟惟深也紧跟上来,和他一同困在花洒制造的大雨里。抱住他:“姜然序你怎么了?你想干什么?” 姜然序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我在洗澡。” “洗澡不脱衣服吗?” 姜然序如梦初醒。他挣脱开孟惟深的怀抱,在对方越发惊虑的目光中,一件件卸下所有衣物,在冷水下冲淋赤漯的皮肤,伪装正常洗澡。 第61章 孟惟深却没和他商量,擅自拧闭淋浴。淅淅沥沥的水声熄灭,寂静中,孟惟深望向他,声音在浴室里来回撞壁: “你现在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我……是,我现在太累了,我刚刚好像在做梦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姜然序仍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浑话后怕着。他害怕从对方面上捕捉到任何一丝嫌恶,好在冷水也让孟惟深平复下来,对方没有追问他,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我帮你洗澡吧,洗完早点睡觉。我们一起睡觉。” 孟惟深这次拧开了浴缸旁的水龙头。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流水一点点填满浴缸。孟惟深也脱下浸满冷水的t恤,半边手臂没入水面试温。水温很快升上来,蒸腾的热浪击打在孟惟深身间,对方的脊背仿佛一块沉静而峻峭的礁石。 姜然序愣在一旁,无事可做。他好像回到小学放学后的傍晚,没有作业和晚自习,只需要等母亲烧热面汤。狭窄的屋子也挤满热浪。 水面攀至浴缸三分之二的位置,孟惟深请他躺进去试试。 热水刚好漫过他的胸膛。姜然序感到轻度的窒息,和饱满的温暖。孟惟深依然坐在浴缸边缘,挤了两管洗发水,透明粘液在掌心中搓出泡沫,抚上他淋湿的头发。 估摸着孟惟深平常没少给小狗搓澡,手法娴熟,力道正好。指尖穿梭在他的头发、额头、后颈,神经里拧巴的滞瘤也随之舒展开来。 诊室的消毒水味,和汽车的皮革味,统统在热水中稀释。取而代之的是洗发水的生姜迷迭香气味,随热浪灌入他的胸腔。里里外外都清理干净了。 姜然序尝到劫后余生的侥幸感,连疲惫也化作满足。他闭上眼,将头靠在了孟惟深的腿侧。浴室的暖灯穿透眼皮,留下一层褪色的红。 —— 趁孟惟深陷入熟睡,姜然序将空调温度调低几度,再从身后紧抱住对方的腰身。冷室冻青蛙的招数还算好使,孟惟深凭本能依恋着人体相贴的温暖,没有挣动。 尽管有孟惟深充当他的专属阿贝贝,姜然序仍睡得不算安稳。他还记挂着家中未排查干净的隐患,胸腔里仿佛绑着一颗定时炸弹,每次心脏跳动都相当于一次倒计时。 天蒙蒙亮起,姜然序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确认怀中人呼吸均匀如常,悄然掀开被褥,去客厅寻找昨晚他躺过的几块瓷砖。 他将原位置喷洒上密密麻麻的消毒水,再用墩布反复擦拭数遍,确保昨晚随他进家门的任何菌种都九族俱灭。 墩布滚上几缕棕色的狗毛——想必是孟惟深的针织外衣给了狗毛潜伏机会。姜然序头脑一热,清洁范围随即延伸到全客厅。强迫症患者都这样,病态渴望着对环境的掌控感。 人越慌张,越容易露出破绽。在他清洗墩布之际,孟惟深忽而出现在卫生间的镜子里,摸索着电动牙刷: “大早上起来就拖地呀。” 水渍溅射到他的手臂。姜然序轻微抖动一下肩膀,强作镇定道:“只有早上能抽出时间。已经好几天没拖过了,本来周末就该做清洁的。” “好几天了吗?我总记得你上周五就拖过。” 不能继续了。他拧闭流水,将墩布挂回原处,生硬解释道:“而且我早起不是专门为了拖地,我在煮酸梅汤,还有燕麦粥。昨天带回来的帕尼尼放冰箱了,你等会儿热一下就可以吃。” 孟惟深叼着牙刷点头,晃悠出几个小小的泡沫,金鱼似地。电动牙刷还勤劳工作着,孟惟深含糊开口:“我从没见过比你更爱干净的人。” 姜然序心率飙到顶点,后颈连连盗冷汗:“是吗?可能是我的家教原因……” “爱干净是好习惯。”孟惟深呵欠连连,声带懒懒散散,似乎对他毫无防备,“以前我妈总骂我懒,出租屋的地板八百年不墩一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变干净了不少。” ……不幸中的万幸,孟惟深脑回路还是那么离奇,总是擅自给他乱找补。 姜然序暗自松了口气。他认为孟惟深最适合去欢乐谷工作,因为对方太会开过山车了,差点要把他晃悠吐了。 酸梅汤的主料是乌梅和山楂,煮出来呈现清爽的淡棕色。姜然序着急踩早八生死线,只来得及将热饮存入冰箱,嘱咐孟惟深上班前取出来,加入冰块,存进保温杯,就能带去公司喝。 职称评审本身没什么值得担忧的。相较于员额卡死的公立医院,私立的职称竞争要温和许多。而他又是一把手谭主任的嫡道家奴,两人关系亲过皇后剪秋,对方早有扶持他晋升的意图。只要他凑齐一摞材料,临床病例和学术成果都别少,后续门诊部所在的医疗集团自会帮他推举。 但借着评职称的由头,老头似乎拿捏上他了,什么私活都往他手里塞,导致他看见对话框里的红玫瑰表情就感到恶心。 到周三傍晚,谭主任改完了他的文章。 [医者仁心。谭]爱徒,你的文章已详细看完,整体不错,基本能达到期刊发表水平,但是细节仍需打磨。标黄处需要再作修改。还有一些批注。明后天反馈给我。你的师。(玫瑰) [r jiang]收到,谢谢谭主任。我会再仔细修改的。 [医者仁心。谭]这几天要帮你改文章,还是没时间审稿。邮箱里又来了一批投稿,这批不着急,你下周回复审稿意见吧。你的师。(玫瑰) 又得仔细咀嚼垃圾,还得给垃圾写点评意见。姜然序眉头紧锁,有意拖延半个小时,才姗姗回复: [r jiang]好的收到。 谭主任最近受邀成为某口腔医学核心期刊编委会成员,风光无限好。但老神医日理万机,身兼数职,自然没时间亲自看论文。审稿工作自然由他的爱徒们分担了。 姜然序白天要忙临床工作,学术垃圾只好堆在夜里处理,由衷产生要被读博噩梦纠缠一辈子的绝望感。 他只能自我安慰,审期刊投稿总好过审硕士毕业论文,好歹他可以顶着导师的名号,对烂稿发表精准又刻薄的评论。 他以前帮谭主任盲审过硕士毕业论文。硕士论文烂得最为清奇,他还要报以仁爱宽容的态度,生怕给母校制造出高空蹦极事件。 因他每天回家时间过晚,连大厂程序员都看不下去了。孟惟深水够工时,干脆跑来门诊找他,从未锁牢靠的侧门溜了进来。 姜然序还在修改自己的文章(v3版本),枯坐在笔记本屏幕前,化为一截僵硬的枯木。 孟惟深倚靠在他的椅背上,俯身凑近过来,认真端详他的脸庞,扑打在他耳边的鼻息尤为温热:“先回家休息吧,论文明早再说。你现在黑眼圈很重,都变难看了。” 姜然序怨气比黑眼圈更为深重:“又没请你看,你去看你觉得好看的就得了。” 孟惟深搂住他的脖颈,亲上来:“我就只想看你。” 孟惟深喂给他两颗黄油年糕,充足的糖分和碳水流入血管,唤醒萎靡的脑细胞。又帮他揉肩膀,顺便凑过来看他的屏幕,一同被谭主任的批注轰炸: “这一节思路有问题,不能如此发散。好好考虑如何重写。” “整段废话,删去重写。” “这段论证是想表达什么意思?看不懂。” “结论呢?难道你要给我留个悬念,指望我期待你下一次‘作品’吗?” 孟惟深也难得生气了:“都什么东西。光顾着否认,又不给修改方向,这算什么论文指导?” 姜然序险些随对方一同骂出来。还好他及时刹车,没再犯错误,维系着勤勉上进的良好形象。 “学术大牛,跟我等凡人语言不通。自己领悟得了。” “你导师也太傻x了,我还以为他多慈祥,老头伪装得真好。你非要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吗?等拿到职称,你能不能离职呢?” 姜然序推开对方:“你先去旁边玩一会,我收个尾。” 孟惟深闲得慌,只能研究起牙椅的构造。姜然序总算改完结论,合上笔记本屏幕,便听见孟惟深说: “姜然序,我想好要送你什么了。” 第55章 事业粉和cp粉 “wesley,待会儿再聊你想做的学术工具吧。我得先给我前夫打个电话。” 邝葭话音刚落,李应悬已向她递来震铃的手机。孟惟深明智点头,退到办公室的窗台旁边,和多肉盆栽靠在一起,冒充一棵沉默的植物。 律师则是一棵擅长绞杀的植物,同样沉默,但始终蛰伏在委托人身侧,又递上一只录音笔,形状与普通签字笔无异。按照律师无声的指令,邝葭摁下免提键。 听筒里传来男人嘶哑的声音:“小葭,我想跟你好好聊聊。咱先说好,今天谁都别录音,也别告诉律师。” 邝葭摆弄着亮红灯的录音笔,从容道:“嗯,放心吧陈韬。我们认识多少年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嗯,再没人比我们认识得更久了。”男人苦笑了声,“其实,开完庭以后我每天都在后悔。我们一定要离婚吗?我们是不是都太冲动了?我认真想过了,我还爱你,我不想跟你离婚了。” 第62章 邝葭仿佛咽下一整盘苍蝇,紧紧锁起眉头:“陈韬你恶不恶心啊,你这傻缺玩意还好意思提‘爱’?你爱个屁啊,全天下你就爱你自己。” “我知道,那件事……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但我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放下吧,人要往前看。” “别提那个了。”邝葭骤然打断对方,律师适时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保持冷静,“你不如好好想想,我当时请你来医院陪床,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陪客户运动呢,走不开。真的是特别重要的客户,没骗你。” 邝葭捏紧了手中的录音笔,红灯在她的指间急切闪烁:“你的意思是,你当时和三个女客户在酒店里‘运动’?什么运动要脱光衣服啊?” 男人赶忙解释:“哎呀,你真的误会了,我跟她们什么都没发生,那个酒店的泳池对外开放,我们在里边练习游泳呢……” 邝蒹严肃道:“陈韬,你在法庭上撒谎也就算了。就连私底下你也不能对我坦诚,我和你真没可能了。”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邝葭依然没关掉录音笔,轻轻抚摸着幽暗的红灯,好像在抚摸伤口愈合后凝结的血痂。 “对不起小葭,那天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什么错了?” “我当时不该骗你,我错了。” “你不止骗过我一次。你还骗我说你爸爸在老家得癌症了,急需用钱。那个代为收钱的‘妹妹’,其实根本不是你亲妹对吧?” 也不知是愧疚还是羞耻,男人几近哀求:“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当时还年轻,脑子一时冲动……我再也不会了,你就原谅我吧?” “不可能,陈韬。”邝葭咬紧牙关,“你他爹做梦去吧,你就配和你那根管不住的diao子白头偕老。下次开庭见,有事联系我律师。” 邝葭摁断电话,用力擦了把脸,面颊埋进了手掌心中。许久,才问李应悬:“李律,这样够证明对方存在婚内出轨和财产转移行为吗?” 李应悬替她收起录音笔,“录音的来源不太合法,不确定法官是否会采信。但可以破坏陈韬在法官心里的印象,法官心里的天平会偏向弱者。” “好。下次开庭前还需要搜罗哪些证据,你尽管联系我。”邝葭总算想起等候的孟惟深,“wesley,说说你的产品设计思路吧。” 孟惟深的思绪早已飞向远处。 从三十四层往外望去,楼下的长安街细如钢丝,路面在刺眼的太阳光下亮得锐利。一排排车辆攀过钢丝,抵达远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房子不像房子,像酒杯、大裤衩和外星人巢穴;车也不像车,像满地碎玻璃片。 三十四层还不算他可以抵达的极限高度,他记得有家餐厅在国贸八十层,下次可以和姜然序一起来…… 对方重复一遍:“wesley?” 孟惟深总算将思绪拉拽回来。 他赶忙和邝葭汇报工具开发思路和进度。他打算做一款口腔医学领域的科研工具,思路是将学术数据库对接ai模型,用ai完成精准的论文检索和观点综述。 技术部分他自己熬夜做了小半个月,已经捣鼓得差不多了,只需要邝葭测试一下初步成果,再帮忙提些功能优化建议。 “你在哪儿接上私活了?”邝葭问,“只针对口腔医学领域吗,受众范围太窄了吧。恐怕产品没什么盈利价值。” 孟惟深坦诚道:“这不是什么拿去盈利的产品,是送给我……怎么说,男朋友?的专属礼物。但我们已经结婚了,对,就是之前和我协议结婚的那位。” 自从邝葭离职,她自己忙着处理新公司的琐事,孟惟深则忙着伺候新领导的怪癖,两人确实交流甚少。对邝葭而言,他相当于一夜之间从直男变男同,从未婚母单变已婚人士,异变迅猛如身中鬼怪魔咒。 邝葭吓一跳,向李应悬投去求证的眼神,可李应悬也躲开了她的疑问。她只好骂:“孟惟深你真是疯了!你搞清楚谈恋爱和结婚的区别了吗,你告诉我这俩的顺序怎么能颠倒过来?” —— 虽邝葭答应帮他优化产品,但孟惟深也挨了一通训斥。 作为深陷离婚官司的过来人,对方劝他不要冲动。他早就过了可以放肆去爱任何王八蛋的十八岁,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每段感情都应当仔细权衡利弊,慎重考虑结果。 孟惟深灰头土脸地离开邝葭的办公室。电梯吱呀呀升至三十四层,他前一步进电梯,见李应悬伸手压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随他一起下楼。 和半生不熟的人一起搭电梯,实属尴尬。尤其对方身上总堆积着生人勿进的高压,孟惟深本就不擅长社交,宕机许久,才憋出一个闲聊话题:“李律,邝总的离婚官司有胜算吗?” 李应悬瞥他一眼,他就知道这问题不该问:“这是我委托人的隐私。具体细节你可以去问她本人,但不要来问律师。” 孟惟深宁愿继续冒充沉默的植物。 “但你应该从别人身上吸取失败的教训。人是会伪装的,陈韬婚前也算青年才俊,谁看得出他是个人渣。”李应悬说,“所以,你现在完全了解姜然序了吗?” 孟惟深总算有得聊了,而且太多可聊了,他漫谈道:“当然。我知道他喜欢吃海鱼虾和酸甜口的酱,讨厌香菜蒜末芹菜胡萝卜。喜欢秋天,讨厌总是流汗的夏天。会滑雪,说冬天带我去学。喜欢去我们公司附近的阿拉比卡咖啡店。中学经常去麦当劳熬夜复习,从小就想学医,高考也比较幸运,刚好蹭上医学院分数线。还有,我之前猜得很对,他导师的确是个周扒皮,总是压榨他干活。” “谁问你这些了?”对方纠正道,“我指的是经济情况,你应该懂吧。” 孟惟深愣住了,回归稀里糊涂的状态:“反正他自己能还房贷,能交水电费,也能养活自己。”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 “还有,你说你们已经开始认真恋爱了,要解除婚前协议。那你每个月付给对方的一万块钱呢,应该要取消吧?” “噢谢谢提醒。我设置的每月定时转账,当时设置了一整年,现在还没到期呢,我忘记取消了……” 不知为何,李应悬深深叹了口气,沉痛如辅导孩子写数学作业的高知家长。趁电梯还没沉底,改问他:“你们什么时候交换礼物?他送你的礼物大概什么价位知道吗?如果是贵重物品,记得让对方书面承诺是无条件赠与。” “周日吧。我们去a老师的酒吧交换礼物,顺便录第二期采访。” 孟惟深毫无防备,向律师全盘托出。 —— 根据asher的人生经验,搞券商跟当媒婆也没有本质区别。无非收钱办事,什么破烂都能极力推荐,假的吹成真的,真的吹成虚的。上市成功就等于牵手成功。 他已提前准好第二期节目的采访稿。等到揭晓礼物的时刻:姜然序准备的是南美热带雨林动物科考团名额,孟惟深准备的是口腔医学类ai科研工具,双方都表现得非常惊喜。他则趁热打铁,把气氛烘托到位: “你们一定有心电感应吧,送礼都能送到对方心坎上!说真的,我干婚介两年了,从没见过比你俩更般配的一对。你俩怎么能这么般配呢?修长城什么的就不说了,星座配对指数满分,手机尾号都是数字5,mbti都是i开头……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虽说姜然序有点嫌弃他措辞太过夸张,但孟惟深已被他吹得神魂颠倒。投资和婚恋市场骗的就是后者。 周日的酒吧最为热闹,整晚都能享受乐队演出。录制结束,两人还打算再玩一会。 asher非常识趣,给姜然序调了杯夏日热恋,依旧是无酒精饮料,在气泡柠檬水里浸泡黄瓜片和红浆果。给孟惟深推荐山楂金汤力,在金酒中倒入山楂汁,酒体同样呈现热烈的赤红色。 asher给两人留出独处时间,转去吧台接待客人。 在嘶吼的摇滚乐中,有客人走向吧台:“老板,要一瓶蓝方威士忌。” 他正检查冰球储备,没抬头:“确定要一整瓶吗?在酒吧买会比外边贵很多噢。” “嗯。要一整瓶。” asher拧开玻璃柜的锁头,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酒瓶。刚回头看清客人的面貌,又将酒锁了回去。 asher冲对方假笑:“不好意思客人,我们不卖酒给傻x。” “你对消费者存在歧视行为。” “是的,我歧视精神病和智力障碍患者。” 对方自然没那么轻易被打发走。甚至占领一只高脚凳,斜倚在台前: “对了老鸨,你的婚姻中介业务办营业执照了吗,有没有在执照里写明婚介?你每个月怎么交税,交个人所得还是企业所得?还有你的酒吧,消防措施做到位了吗?有没有确定安全责任人?你请的调酒师签劳动合同还是劳务合同,有没有给对方上五险一金……” 第63章 asher感觉头要炸了。他飞去取出蓝方,咚地砸在对方手臂前的台面:“八千五,付完钱赶紧滚。” 对方难得笑了笑,一只手撑着下颚,使唤道:“我今天不喝,给我存起来吧。” “你耍我?” “不行吗?我已经扫码付款了,这瓶酒就是我的所有物,可以随我处置吧。” 该酒原价不到两千。鉴于对方溢价近四倍拿下了它,asher姑且抛却旧仇,甩给对方一张存酒登记卡和一只水性笔。 按照惯例,存酒信息必须录入管理系统。精神病和智力障碍患者也不能例外。 asher去操作店里的台式电脑。对方也没好好填登记卡,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待他打开存酒系统,又俯身窥探起他的系统界面: “你不会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吧,名字你登记对了吗?” asher烦得不行,噼啪输入名称:傻叼。 asher冷淡道:“存酒期限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会给你发短信,傻叼快来取酒。” 对方忽而凑到他身前,删掉傻叼俩字,重新输入自己的名字。男人的西服纽扣擦过他的面颊,他能闻见对方肩头的东方调香水味,种种荒唐的记忆如嗜血猛兽般追过来,他浑身发僵,下意识往后躲去。 待他回过神来,对方已将他的管理系统扒拉了个底朝天,甚至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取证。他胸口涌起无名的闷火,拎住对方后颈的领口,将对方从屏幕前扔开: “滚一边玩去。别想检查我有没有偷税漏税,我每个月都按时缴税。” asher夺回系统使用权。 搜索栏里残留着对方刚刚输入的关键词,仅仅一个字:姜。 对方似笑非笑的:“你朋友真照顾你的生意。明明喝不了酒,但每隔三个月就要存一次酒。你给他卖点别的不好吗?如果真酒精过敏了,我的委托人会很心痛的。” 第56章 不会抛弃你 姜然序指节刚触碰到更衣室的木板门,asher即刻向他嘘声。他识趣地顿住动作:“你怎么把律师锁进去的?你是不是骗他进去吃嘴子了?” “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asher回避开他探查的目光,低头捋平衬衣上夸张的褶皱。纽扣脱落一颗,与衬衣布料仅留存一条白线的瓜葛,对方索性将其整个扯下来。嘴皮也缺失一小块,暴露出暗红色的血肉,缕缕极淡的血痕沾在下颚。 “真刑,真有情趣。一转眼的功夫你就玩儿上囚禁了。”姜然序往更衣室侧了侧头,“怎么里边没声了?不会闷死了吧。” “别看乐子了!能闹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我早就说过不要随便招惹直男,招惹直男一定会走霉运!” 精通人性的男讲师姜然序从不认错,继续实施pua大法:“错。肯定是因为你当年送的约会礼物太寒碜,搞得人家心里阴暗,见不得小夫妻甜蜜交换礼物。你想想自己都送过什么破烂。” asher烦躁道:“王府井希尔顿的一次性洗漱袋啊,有什么问题吗?不能给date送太贵重的礼物,否则关系会变质的。” 真是该死的金融男标配炮/友伴手礼,恐怕礼品袋里还会出现香水(5ml小样),荷氏薄荷糖(单颗),冰露矿泉水(550ml,酒店顺的)……姜然序善意提醒:“你简直作恶多端,小心律师报警说你非法囚禁。” “律师能找的麻烦多了去了,要是装修税务消防食品安全都给我闹一通我还不如回老家卖煎饼果子。”对方再次督促他,“所以不能锁得太久,你赶紧想办法糊弄直男啊。” 姜然序猜得到律师的意图。 往简单想,成年人多半有几样成瘾物,要么咖啡因,要么酒精,要么兴爱。只要没影响正常工作生活,酒精成瘾称不上什么致命缺陷。 问题在于,一只号称完满无缺的果实,却在背阳面藏了块淤青,足够让人怀疑果核已经溃烂。 律师已经发现这一小块淤青,必然要借此干涉孟惟深的判断。但凡孟惟深内心埋下怀疑的种子,疑虑就可能越生越肆虐。 他庆幸自己早已经考虑过法子。 他下决心当断尾巴的壁虎,割断尾巴求得生存。他要承认些许无关紧要的缺陷,捏造感人的故事,表现自己的脆弱和依恋,直男自然会晕头转向。说不好还能起到感情促进作用。 姜然序抛下这对玩很大的阴间眷侣,折返回去找孟惟深。 他明明早有准备,却在酒吧奏乐中听见自己的擂鼓般心跳,全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运筹帷幄。 乐队在唱张悬的《就在》。女主唱的嗓子常年经历烟草烘烤,熏得嘶哑。她吐词:我的确厌恶任何一种方式,用快乐温馨把事儿搞得模模糊糊却又僵直。让那玩意儿没人能去掩饰…… 灯球迸发的镭射光忽明忽暗,赤红色扫过黑暗中神态各异的脸。姜然序轻易认出守候在原桌的孟惟深。阴影会放大的骨相的优势与缺陷,谁让对方的五官轮廓如此优越。 两位着装清凉的男孩簇拥在孟惟深身旁,身上的布料只够遮住大腿根。两人似乎想请孟惟深喝酒,可惜对方兴致寥寥,默然撇过头去,手臂撑着脑袋,化身一具电量耗光的机器。 姜然序快步走上前去,夺过那杯橙红色的龙舌兰日出,擅自代替孟惟深一饮而尽。命令道: “烂酒。五十八块钱的酒也拿来搭讪?这位先生只喝轩尼诗李察,你们快去买。” 俩男孩暗自交换一个眼神,果然脚底上油,争相跑路。 只要见到他,孟惟深就开启快充模式,电量拉满,蹦过来,黏糊上他的脖颈。酒吧冷气过足,够格充当冷链运输车箱。肌肤相贴时传导来的温热感变得尤为珍贵,两人恨不得每寸血肉都缝在一起。 姜然序搂着对方的腰身坐下,孟惟深蹭了一会他的耳侧,总算想起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捧着他的脸颊,左看右看:“等等,刚才那杯饮料含酒精吗?你喝完不会有事吧?” 灯球的镭射光移走了,孟惟深的面孔只剩模糊的轮廓。姜然序将孟惟深往怀里拽了一把,对方扑过来,他顺势亲吻上对方的嘴唇。他的唇齿间仍渍着龙舌兰酒,反复刺激对方舌尖上的味蕾,以此回答对方的疑问。孟惟深就此迷醉,任由他摆弄。 “昨晚,我梦见我们离婚了。”姜然序对向孟惟深的鼻尖,启齿道。 孟惟深摸了摸他的脸颊,安慰他:“没关系,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从科学的角度解释,梦是潜意识的投射。”姜然序酝酿着演技,耷拉下眼睛,装作淋雨的流浪动物,“我知道,我心里其实很害怕。” “害怕?” “是的,我很害怕离婚。我害怕和我父母一样蠢笨,把自己的婚姻搅得一塌糊涂。我也害怕你哪天会对我厌烦,离开我。” 因他的告解过于唐突,孟惟深陷入茫然的慌乱,追问他:“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明明就很高兴,我不会离开你的。” 姜然序适时引导话题:“我们结婚太快了,你其实不够了解我。如果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完美,我浑身都是缺点,你还会跟我在一起我吗?” “你为什么和李律说一样的话?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有自己的判断。我觉得你好就够了。”孟惟深继续摄取他唇齿间残余的酒渍,“实际上,我一直都想要更了解你。如果你真有什么缺点或者阴谋,现在就告诉我吧。” 姜然序费了些功夫,才把孟惟深扒拉下去。他熟稔走向吧台的方向,不用翻看酒水单,便问调酒师要了杯曼哈顿。 这是一款富有成熟之美的鸡尾酒,不论口感还是造型。苦艾和威士忌一同沦陷在马天尼杯中,调和出圆润的红棕色。宛若一轮颠倒的落日,静立于昏暗的酒吧中。 “尝尝吧。如果以后有别人请你去酒吧,你就点曼哈顿,足够装大人了。” 姜然序向孟惟深引荐。 孟惟深抿了抿落日的皮毛,仿佛舔到满身刺的洋辣子,一下窜得老远:“这是苦瓜泡辣椒水吗?太辣了!” “wesley。”来者插话道,“别傻了,曼哈顿将近三十度,从不沾酒精的门外汉会点吗?你一直都被骗了。” 空气中压来一股浓烈的怨气,想必只能来自刚被老姘头坑蒙拐骗的律师了。姜然序循着怨气望去,向对方致以无害的笑意,果然吃到白眼。他怀疑对方即将气死在酒吧里,鬼魂还要在此地徘徊五百年。 孟惟深总算连通脑回路:“姜然序,你是想告诉我,你其实很会喝酒吗?” 律师来得正好,刚好填上恶毒女配的位置。苦情大戏可以开场了。姜然序轻轻抹了把脸,可怜道:“所以你要抛弃我了吗?” —— 之后,孟惟深被李应悬单独扯出酒吧,两人在街边聊过许久,孟惟深只记得其中的只言片语。 律师叫他在这段充满疑点的亲密关系中竖起戒备心(疑点在哪里?),不要随便提供银行卡密码和私人信息(实际密码已经交出去了),发生大额金钱交易记得及时保留证据(好吧)……律师最后交给他一只录音笔,和邝葭那天用的是同款,律师说他也总有能用上的一天。 第64章 再之后,他和充满疑点的姜然序一起回家,做了两次。孟惟深记得很清楚,第二次结束以后,他抱着姜然序微微翕动的脊背,在交叠的呼吸中,对方向他倾吐: “什么时候染上酒瘾的?申博的时候吧。当时没想明白自己该搞学术还是临床,谭主任只催我快点走申请程序,但不能保证到底要不要我。我开始失眠了。 后来我听说酒精能助眠,我只是想睡觉,就混了几瓶威士忌和二锅头。第二天我发现自己睡在校长雕塑底下,但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我发现,遗忘让我感觉很轻松,很自在。我其实成瘾的不是酒精,是遗忘的感觉。 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很珍惜我们的新家庭,我不想向你暴露任何一点缺陷。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会抛弃我吗?” 孟惟深的胃和心脏搅成一团,又酸又刺。他用力埋在姜然序肩头,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会,我不会抛弃你的。” 第57章 工作的意义 自今年起,公司取消午休熄灯的老规矩,又禁止冷气低于24摄氏度。日光灯和太阳一同炙烤着办公区域,绿萝盆栽的叶片耷拉在桌板旁,人也难免与植物产生共感,燥热感从肌理深处蒸腾出来。 光照过于充足,视网膜仿佛蒙了层褪色的纸,电脑屏幕的字符也变得模糊。 孟惟深只好迫使自己从代码中解脱,歪了歪僵硬的脖颈,在骨骼卡壳的咯嚓声中拿起手机,刚好刷到姜然序给他发来的图片。 昨晚,姜然序发现他给自己的备注还是原名,而他在姜然序手机里已拥有一个专属备注“维维豆奶”。对方表现得非常受伤,诘问是不是自己在他心里毫无特殊性。他赶紧把姜然序备注也改成一块生姜和爱心的emoji。 这是一张app界面截图,屏幕中间的卡通奶牛正悠然咀嚼着草料,还戴着顶灯笼形状的红帽子,屏幕右上角显示1000点积分——他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们部门开发的积分商城模块。 [姜心]这个积分换什么比较值当?30元代金券还是湿纸巾? 孟惟深用力搓了把脸,燥热感越发在他体内作祟。这感觉类似于被妈妈发现书包里不及格的奥数试卷,别提有多羞耻。 [wesley meng]直接卸载软件比较值当。 [wesley meng]这就是个骗日活量的垃圾功能,更新包还要占用300多mb内存,我要是用户就直接卸载了…… [姜心]模拟经营又不费脑子,上班摸鱼看一看还挺解压的。 [姜心]而且软件运行很顺畅,我也没发现什么bug,证明你的专业素养很过关。 [wesley meng]谢谢,但不需要为了夸我说假话(流泪)而且我只参与了一部分后端研发(流泪) 对方引用了自己上一句聊天框内容: [姜心]这是实话。而且你给我做的学术工具也很好用,我的论文稿已经过了。后续我还要申报集团的口医课题,你做的工具也能用得上。如果我明年能申上副高,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孟惟深一次性充满电量,疲劳感一扫而空。他丢开手机,打开电脑里的llm工具,继续往里填数据训练模型。 “惟神你吃兴奋剂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比我们这些抢留用机会的实习生都拼。” 柯觅从食堂回来,远远扫到孟惟深的电脑屏幕,困惑道:“不对吧,你在训练ai大模型?咱们组什么时候接到ai研发需求了?” 孟惟深连忙点击最小化窗口按钮,藏起满屏幕的医学论文。他摸了摸头发,含糊道:“啊就是摸鱼玩玩,放松脑子。” 柯觅越发震撼了:“你的放松方式也太离谱了吧?你是马克思吗,写资本论写累了就会去做高数题。” 孟惟深自认离马克思的境界还远得很。他最近执着于训练出趋近完美的大模型,但没那么热爱技术本身。只因姜然序为他提供了强大的驱动力,他的工作成果头一次能派上实际用场。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这样被人需要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柯觅已回到他前方的工位,又想起来问他:“你真不去吃午饭吗?” 孟惟深盘算道:“早上已经吃过麦满分了,将近400卡。晚上还有约饭,中午就不吃了。我私教说的,夏天是减脂塑形的好时机。” “我的天……我身边的帅哥结婚以后全都变成了肥猪。你倒好,变更帅了?” “那我更该努力了,努力不变成肥猪。” 在感情问题上,大多数女性都要比男性更为敏锐。柯觅尤其机灵,果然察觉到反常:“不是,你怎么回事?你像结婚的样子吗,你简直像第一次谈恋爱。” 孟惟深之前拜托柯觅帮他想过一些应付父母的招数,也跟对方透露过自己是相亲结婚,但没透露结婚对象的性别。至于对方是否猜到,他也不太清楚。秉持着别在公司透露太多隐私的原则,孟惟深只朝对方抿嘴笑了笑。 孟惟深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更像在谈恋爱了。 柯觅自有分寸,既然他不想说,便不再追问他。到下午上班时间点,女孩失踪了阵子,折返回来时,往他桌上放了杯莹绿色的薄荷奶绿。 柯觅跟他打包票:“放心喝。奶茶改了a2牛乳,无糖,热量只有170多卡。” 孟惟深没接奶茶,抬头道:“无功不受禄啊,你找我有事?” “你是我尊贵的mt,我当然得孝敬你。” “有事就直说吧,是需要我帮你改代码还是找谁沟通?” 柯觅难得扭捏起来。将他桌旁的绿萝叶片捏了又捏,才憋出话来:“就是,就是我的留用问题,宙斯哥还不愿意给我明确回复。” “大概是因为你没给他送礼物吧,咱经理就这德行。”孟惟深脱口而出,警惕心慢了半步。好在周围同事都专心虐待键盘,没功夫偷听他们闲聊,他改口道,“……我是说,我们组的业务也就一般,你确定要留用吗?不再考虑一下别的工作岗位?” “已经八月初了,来不及再找了。如果我下个月还拿不到offer,学校就要逼我签假的劳动合同凑就业率,我不想随便签那玩意。而且我妈也催,她认为我工作就该给家里寄钱了,我的实习工资扣完房租实在匀不出来……” 饶是孟惟深再迟钝,也听懂了柯觅的祈求。可惜留用的决定权在组长和总监,他能做的只有给对方分配明确有产出的项目,还有在林哲思多说些好话。 当周,林哲思通知他参加项目启动会,孟惟深把柯觅也带上了。 本季度初,事业群召开allhands大会,乌泱泱的几千人同时参会,听领导宣布一项重磅业务转型:本地生活。下半年工作重心及工资绩效全仰仗于此。 产品经理提的需求也集中在这一业务上,请他们研发独立的“附近好店”模块,添加地理位置搜索,本地商家排行榜,优惠券管理,线上交易平台等等功能。 孟惟深对这一部署感到匪夷所思,冷不丁道:“本身就只是个传统电商平台,一更新又得多出来好几百mb内存。我要是用户,我会直接卸载这个软件,然后去用隔壁的小众点评。” 正如他的前领导邝葭,林哲思也在桌下给他一胳膊肘,威胁他闭嘴。 对方朝产品经理笑道:“好的peter,只要是合理的需求,我们都可以做。但具体哪些需求合理,还有时间如何安排,我们也得跟总监汇报。” 历经半年多的磨合期,孟惟深已大体摸清林哲思的技术水平,大概是比孟惟深本人还差上三个柯觅。当然了,技术本就不重要,当中层主要靠运气和手腕。 林哲思自知技术不过关,也有意藏拙。会议结束,林哲思也没给孟惟深详细工作部署,只叫他后续自己和产品对接,自己摸清大概的研发思路。而林哲思就等着听他的汇报,其他都不插手。 孟惟深依然敲开了对方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林哲思放下咖啡杯,漠然问:“怎么,你现在就要找我汇报工作吗?” “林经理,咱们组今年有正式留用名额吗?” 孟惟深没有闲情陪对方废话,他开门见山问。 因孟惟深和诸葛总搭上了关系,林哲思似乎已将他列为嫡系候选人,目前处于考察期。他冒冒失失的说话方式显然考察不合格,对方锁起眉关:“留用名额也不全是我决定,情况我已经汇报给总监了,叫mia等消息吧。你代替她催也没用。” “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呢?现在已经八月份了,我当时七八月份也已经收到正式offer了。即使不要她,也要提前告诉她一声吧。吊着人家不好吧。” 林哲思用刀锋般的目光刺向他。又笑起来,自认为这刀真把他扎穿了:“wesley,this has nothing to do with you,你着急什么。莫非你想在组里培养‘自己人’?那我该夸你真是开窍了?” 孟惟深丝毫没感到痛痒。他不明白对方从哪生出的险恶想法,简直莫名其妙。 第65章 “没关系,你的思路很正确,想cover工作就得多培养几个自己人。你的人就是我的人,都别见外。”而林哲思认定他的沉默就是默认,收回目光,换了副轻松的嘴脸,“确实也不是我卡mia的转正申请。今年公司的校招hc限制比较厉害,实习生数量又比前几年都要多,名额随时都有可能调整。” 孟惟深仍不死心,追问道:“有竞争很正常,那需要她做哪方面努力呢?工作日志还是……” “全都没用。”林哲思摆摆手,打断他,“要解决也简单,诸葛总点点头就够了。” 孟惟深心底即刻涌起一阵恶寒:“经理你太恶心了吧,他俩的岁数差都够当爷孙了,这是能牵线的吗?” 林哲思又险些将咖啡喷电脑屏幕上:“脑子里都想什么呢你!诸葛总虽然……嗯有些freak吧,但他现在心里只有文教授,绝对的。” 那就好。都怪这两位老校友实在形容猥琐,在他心底的印象烂得不能再烂。他才会产生这样险恶的想法。 孟惟深暗自松了口气,决心道:“等下次再陪他打球,我问问他。” “你要拜托对方帮忙,光陪人打球可不够。” “陪他打球已经够难的了,这么久他的水平还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每次暗示都得不到正面反馈,林哲思只好跟他讲敞亮话,“诸葛总想跟文教授见面,已经提示你好几次了。你呢?你怎么一点动作都没有?你到底想什么呢?这样可不行。” 第58章 老霸总苦心追旧爱 任何美丽的爱情故事,都离不开机缘巧合。老油条诸葛总自然深谙此条规律,即便没有巧合,也要人为制造巧合。 根据诸葛总的部署,在一个夏风沉醉的傍晚,孟惟深和文教授照例一起遛狗,漫步于清华园区。行至老图书馆,孟惟深假意脱手,本就不安分的秦始皇必然飞窜出去。老头伺机堂堂登场,勒住狗项圈,狗绳交还给孟惟深,顺势和文教授聊起当年在图书馆一起复习的日子。 孟惟深已事先告诫过老头,秦始皇不是什么乖巧甜美的小宠物,它是一只力大飞砖的中型猎犬。到底是谁勒住谁还有待商榷,老头搞不好又要摔坏一次骨头。 但诸葛总心意已决,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能制服此狗。老头号称他八岁就能徒手拧断村头恶犬的脖子,十四岁就能跟火车上的抢劫犯打成平手。区区一条花狗而已,小问题。 事态没有按照老头的计划发展:孟惟深跟文教授提前透底了。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认为见面必须要先征得您的同意。如果您不愿意见诸葛总,我就直接转告他没门。” 秦始皇和糍粑的牵引绳缠绕在一块了,两条小狗走着走着就要撞上对方毛茸茸的侧边,险些交叉跌倒,模样滑稽。文教授乐得合不拢嘴: “在中文语境里,人们总爱给‘狗’附加贬义联想。但我很喜欢小狗,小狗直率又真诚,永远不会欺骗你。” 孟惟深只能理解皮毛:“嗯……像秦始皇只是单纯的笨而已吧,脑子里只有吃饭睡觉出去玩三件事。也没什么可欺骗的。” “你呀。”文教授笑着喟叹,“我就是突然觉得,你也像小狗一样。你不要误会,这是句夸赞。你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真诚的一个了。很难得,聪明学生多了去了,却往往越聪明的也越虚伪,唯独你例外。” “我,我不应该提前告诉您吗?” 孟惟深满面茫然。他问“yes or no”,文教授只回答“puppy”,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文教授对他投以温和而坚定的目光。 “我知道,你需要诸葛的提携。” “但我不想让您为难,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没关系,我和诸葛见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糍粑停在花坛边,嗅闻一簇白色月季,文教授也悠然停下脚步,“反正我问心无愧。正好我也好奇,这些年他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最近姜然序也在五道口参与课题研究,他们约好结束后一同回去。孟惟深带狗走去东南边的主校门,心头照样堵得慌。 他厌恶与公司两位老校友为伍,也曾想尽各种办法推脱这份媒婆工作。即便文教授答应了,他也明知对方是为他的前程着想,实际算不上有多情愿。况且,他没什么能为文教授做的。双方付出不对等,他就要背负上沉重的心理压力。 等待之余,孟惟深甚至刷起爱马仕狗项圈,又觉得不太妥当。文教授常年短发运动服,身上从没出现过奢侈品logo,必然对爱马仕不感冒。 姜然序车停在路旁,孟惟深仍在小地瓜软件里浮沉,搜索“适合送给导师的礼物”,但摸不着头绪。他的目光黏在手机屏幕,单手拉开后座车门,正打算把狗塞进去,姜然序及时从驾驶座探来一只手臂,递过一包湿纸巾。 姜然序温柔道:“你先给秦始皇擦脚,它身上沾着脏东西会很难受的。” 孟惟深总算回过神来。 他连忙拽住牵引绳,将秦始皇抱在怀中擦脚。秦始皇的四只爪子悬浮在车厢外,戏也格外充足,扯着嗓门哇哇大叫,宛如要被拉去下油锅。 孟惟深没有心软,在噪音中有条不紊地推进狗爪清洁工程。两人同居期间,他已隐约察觉姜然序的卫生标准极高,甚至称得上有些怪癖——莫非是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他不知道,但他最好少制造些细菌和灰尘。 四只黑黢黢的爪子都擦过了,秦始皇刑满释放,当即往椅背上蹦。孟惟深扫了眼灰色的纸巾团,犹豫片刻,重新逮住狗爪,给它套上几乎全新的小皮鞋。 明明文教授家的小博美可以穿鞋逛校园,可秦始皇就不行。它分外讨厌束缚,只要穿鞋就化为迷瞪的醉汉,一会倒退挂挡,一会脚打脑壳。经历数次脱鞋失败,总算萎靡,在后座间缩成一团。 孟惟深转去副驾驶,放任自己瘫在座椅,将胸腔中堆积的闷气长吁出去: “真讨厌社交啊。” 姜然序没着急启动车辆,反而解了安全带的锁扣,倾身过来抱他。他以为姜然序要亲他,下意识闭眼,对方却只摸了摸他的额发,掌心停在他的额头,肌肤相触的温热感阻绝了空调冷风。 “你定的热带雨林科考团什么时候才能去,我能不能明天就去?”孟惟深疲惫道,“我宁愿去帮森林里的猴儿抓虱子,也不愿意给我领导当媒婆了。当媒婆实在太累了,只有a老师能干。” “年底才能去,你努力撑到冬天。”姜然序问他,“怎么,今天你导师同意了吗?” 孟惟深僵着脖颈,点了点头。 “既然她都同意了,你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了。” 孟惟深烦躁道:“但是,诸葛总喜欢我导,想约她见面不能直说吗?非要故意制造偶遇,还让第三方牵桥搭线。简单的问题都变复杂了。” 对方的笑意很轻,指腹划过他的眼睫、鼻梁、唇角,制造出细细的痒动,“你没在电视上看过动物狩猎吗?只要是聪明的猎手,出击前都会埋伏很久,等待猎物在无意识中主动靠近。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就闹出太大的响动,猎物大概率就要逃跑了。” “但恋爱又不是狩猎,不应该算计。”只要回想起自己的遭遇,孟惟深就感觉胃里阵阵抽搐,“这老头心眼太多了,让我觉得很恶心。” “恶心?” “恶心。” 孟惟深咬紧重音,却发觉对方忽而失了动静。他刚一侧头,就见到那双红彤彤的宠物小鞋子。 不知何时,秦始皇已将两只前腿搭上了姜然序的肩头,湿漉漉的黑鼻头贴上姜然序的脖颈,细细嗅闻着对方的气味。 姜然序已然灵魂出窍,一动不动。孟惟深第一次在别人脸上见到完全空白的表情。 “秦始皇不能这么没礼貌!” 孟惟深赶忙把秦始皇扒拉下去,连人带狗一起从副驾驶滚回后座。为防止此狗再发神经,他抓紧狗的背带,将狗紧紧束缚在了怀中。 姜然序陡然拉开车门,冲出车外,一次性抽出三五张湿纸巾,一遍遍擦拭脖颈处裸露的皮肤。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连秦始皇也渐渐偃旗息鼓,姜然序还在反复擦拭同一处皮肤。 类似这样重复的刻板行为,通常出现在生存空间过于狭窄的笼养动物身上。孟惟深困惑又煎熬,正欲下车查看情况,姜然序主动回到了驾驶位。 孟惟深下意识拽紧了秦始皇的背带,禁止小狗再次靠近对方。 姜然序恐怕没那么喜欢小狗——事实已明摆在孟惟深面前,可他尤为抗拒开口证实,宁愿让猜疑从大化小,从小化无。 他只说:“你的脖子,被你擦破皮了。要处理一下吗?” “不用了。不是,不是被我擦破的,是被蚊虫叮的。” “好吧。” 对方拧开一瓶新的矿泉水,一次性灌下半瓶。欲盖弥彰般,重新谈起方才的话题:“你说得对,你领导的确心术挺邪。给他们办事你得多长几个心眼,该录音的时候得录音,就当日后留个证据。” 第66章 “我会的。”孟惟深抚摸着秦始皇又短又硬的毛发,“你知道律师给我录音笔了。什么时候找到的?” 孟惟深用的是陈述句。姜然序手中的瓶盖滑到地上,他连忙弯腰去捡:“我不知道,只是随口提的建议。他给你录音笔了?” —— 遛狗不拴绳,等于狗遛人。孟惟深是个文明人,为了诸葛总也破例了。 暑假期间,学生们多半已回家享受短暂的皇帝生活,老图书馆只亮起几盏孤零零的灯。孟惟深仍有几分忐忑,他事先观察一圈周围的动静,确保最近的小胡子们(酷爱假期弯道超车的贱人)也与秦始皇隔着数十米距离,才悄悄松开牵引绳。 一瞬间,秦始皇像颗核弹般爆冲进灌木林,激起沙沙的躁动声响,留下一地树叶残骸。 诸葛总早已蹲守在附近。老头很幸运,稳稳抓住了牵引绳,携秦始皇前来示好。假装惊喜道:“文慧?好久不见了。我这次受邀回母校参加企业家高峰论坛,没想到还能遇到你。” 在孟惟深身边,文教授小声叹了口气,也只好配合对方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 诸葛总明知故问:“文慧,这条比格犬是你的狗吗?它真可爱……” 他话音未落,秦始皇开启下一段爆冲。老头毫无防备,随之被狗遛出去老远,没能控制平衡,在花坛旁摔了个四仰八叉。 秦始皇抵达心仪的野生厕所,怡然抬起后腿,浇灌花坛里的月季林。 见到老情人倒霉的样子,文教授倒难得笑了:“它当然不是我的狗了。到这岁数了谁还敢遛比格犬,我又不是闲得慌。” 电灯泡的戏份应该到此结束。孟惟深很是识趣,随便捏了个理由,牵着秦始皇匆忙退场。 他以为任务完成,本想直接回家,林哲思却给他拨来一个微信电话。 “wesley,他们见上面了吗?” “见上了。”孟惟深简短汇报。 “很好。诸葛总已经定好了一只金首饰,你帮他去拿。尾款等会儿有人会转到你的工资卡里。” “金首饰?干嘛用的?” “送文教授的。你都结婚的人了,不知道约会要给女方准备礼物吗?”林哲思有些不耐烦,“怎么你这都要问?少问几句不会害了你。” “只是买礼物吗,需要设置这么多道转账?” 他只是出于困惑,林哲思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你想要跑腿费啊?小问题,回头自己跟诸葛总说一声就得了。他不会亏待你。” “我不想要……” “好了,就这样。尾款马上转给你,你记得去拿东西,不要私吞。金店地址在xx商场b2层,店员已经在商场门口等你了。” 对方一改废话连篇的工作作风,未等他解释,当即挂断电话。 不出半刻钟,孟惟深的工资卡里果然收到三万元转款。 第59章 得“妻”如此 孟惟深无心窥探他人隐私,两位当事人也鲜少提及过往恩怨。从两位的只言片语中,他勉强拼凑出一个故事: 诸葛来自偏远的西南山区,当地gdp水平在全省排行倒数;文慧则出身书香门第,在清华园中长大成人。两位本不应该是同一世界的人,多亏上世纪的高考政策,诸葛头一回坐上驶往帝都的绿皮火车,与文慧成为同班同学。 按照老诸葛的说法,他当时方言口音很重,为了少给同学们添麻烦,才装哑巴不讲话。而文慧竞选上宣传委员,负责为建校八十周年排练话剧节目,发觉他在人前张不开嘴,便整天揪着他补习普通话。两位就此相知相爱。 直到毕业前夕,诸葛的爷爷患上重病,他父母特意杀来帝都,以圆老人家一桩心愿为由,催促两人尽快结婚。可文慧想要继续深造,还没做好结婚生子的打算。两人遗憾分手。 老诸葛号称自己也是被逼无奈,之后才与某同乡女子光速相亲结婚。婚后夫妻感情自然不算和睦。前些年妻子陪女儿出国读高中,夫妻俩就已长期两地分居,去年刚办完离婚手续。又听说文慧当年一路硕博连读,回母校任教后终身未婚,惭愧之际,动了再续旧缘的心思。 至于诸葛自诩的情深到底几成真几成假,文慧究竟是因何种原因才选择独身,孟惟深都没兴趣探究,他只想顺利完成红娘任务。 他抵达诸葛总指定的金店,第一反应是:老头前妻跟他离婚肯定是因为他太抠门了。 诸葛总在他们公司的评级起码到了p11。就这个段位的收入水平,送珠宝怎么着也应该宝格丽起步吧,怎么会给野鸡金店贡献消费额呢? 面前的商场应当建于二十一世纪初,明明抢占了二环附近的繁华地段,墙面却呈现出半旧不新的灰败感,仿佛常年操办体力活的指甲,缝隙里总要藏污纳垢。乍一看,孟惟深还以为自己从帝都穿越回了老家。 污秽的气味令秦始皇分外躁动。小狗在他脚边伏下身体,发出阵阵嘶吼。 孟惟深拽紧狗绳,从侧门进入商场。头顶的日光灯半死不活地闪烁着,他抬头望去,只见二到六层店面统统挂上了沉重的锁链,一派末日之景。他脚下的负一层倒异常繁荣,挤满狭窄的外卖店铺,没规划堂食区域,蓝黄色外卖骑手匆匆穿行而过。 如他经理所言,果然有人在扶梯旁等他。学生模样的男孩游戏打得正酣,直到秦始皇吠叫起来,才赶忙举起手,冲孟惟深无辜地笑了。 随男孩的指引,孟惟深抵达负一层,来到炸鸡店和卤肉饭店夹缝中的金店。店里只坐着一名胖胖的中年女人,窝在陈放金饰的柜台旁,架着手机外放直播带货,口中刚塞入一颗色素丸子。 空气里拥堵着麻辣烫的香精味,孟惟深憋住气:“我来拿诸葛先生的定制。应该还差一笔三万元的尾款,我现在支付。” 引路的男孩叫了声“老妈”,女人总算慢吞吞地站起身,还没舍得关掉视频。她用连衣裙边擦了擦手,从展示柜中掏出一只金手镯,塞入黑盒子,再套上黑色纸袋,就当打包完毕,甩给他。 孟惟深拎起轻飘飘的纸袋,心下越发不踏实,“这是真金吗,不会有假?” 女人审视着他,嚷起来:“你跟诸葛什么关系啊,到底谁叫你来的,真假都搞不清楚你还来干什么?” “这类饰品应该要有贵金属鉴证书,也一并给我吧。” “认字吗,看见告示了吗?假的你就拿来退,假一罚十!” 女人探出半边身子,指向店外张贴的a4纸告示。 ……算了,反正买假货亏本的不是他,送礼物丢人的也不是他。孟惟深一刻也不愿多留,拽着狗往扶梯逃去。 下一站地址是诸葛总定的餐厅。这老头的消费观实在奇怪,礼物舍不得送真金,餐厅却选得颇有格调。孟惟深刚刚摸见餐厅的门槛,迎面就是一幅抽象水墨画,记载的应该是吃完菌子的所见所闻。 服务生温声介绍道:“这幅画是赵无极先生的真迹哦。” 孟惟深动用起这辈子的艺术理解力:“真迹,意思就是他亲笔画的,不是电脑打印的,也不是后人模仿的对吧。……对了,我家狗应该拴在哪里?” 孟惟深在宠物存放区见着了孤独的小狗糍粑。两条小狗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孟惟深独自上楼找包厢。一路看来,餐厅的装修风格统一且克制,装裱的抽象派画作色彩鲜艳,墙漆却只选择极简白,毫不抢占风头。 他将纸袋递给诸葛总。意外地,对方似乎对此毫不知情,愣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质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谁叫你拿上来的?” 孟惟深坦诚道:“我经理。” 老头难得露出几分肃杀的神情,又不好当场发作:“下次有东西记得给我司机,不要直接拿给我。今天就先这样,你走吧。” 孟惟深如释重负,当即脚底抹油,可文教授不让他逃:“惟深,来都来了,留下一起吃吧。” 在两位当事人精彩的表情中,孟惟深硬着头皮坐下了,硬啃起石头一样的餐前面包。 包厢里也挂着一幅抽象派画作。诸葛总自然要借机表演老孔雀开屏:“文慧你看,这是王易罡的真迹。我们之前在中国美术馆见过,我当时夸他很有创作想法,把抽象表现主义和禅宗思想融会贯通,打破了绘画和抽象艺术的边界。他的艺术传达就像一场义无反顾的冒险,充满了壮烈的情感和无羁的行动。我们搞互联网的也是这样,我把每次业务革新都当作一次激情冒险。” “看不懂。我不喜欢抽象派。”文教授抿了口配餐的白葡萄酒,又问孟惟深,“惟深,你觉得呢?” 孟惟深咽下餐前面包:“怎么说呢,我家狗啃完的爬爬垫就长这样。就画得挺有生活气息的吧。” 老头看起来要把画砸他头上。但文教授笑得很开心,对方也只好变脸陪笑,夸他的艺术见解很独到。 文慧继续问诸葛:“诸葛,你和惟深似乎还挺熟的。怎么样,我的学生平常在公司表现不赖吧。” 第67章 很遗憾,诸葛总和孟惟深之间隔着无数道oa审批环节,两人压根不存在业务往来。诸葛总憋了半天,才生硬道: “wesley,wesley他羽毛球打得很好啊。羽毛球打得好就代表他有血气,有决断力,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就这样啊。人家去你公司是要创造价值的,你光让人陪你打羽毛球了?你这是把下属当奴才用呢?” “没有没有,他的业务能力肯定过关的,我充分信任母校的教育实力……” 孟惟深虽是尴尬天赋派选手,但这辈子也难得遇上如此尴尬的场合。他恨不得把画卸下来,把自己挂上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沉默到底了。 他已有必死的觉悟,估计自己明天就要因左脚先踏进公司而领到毕业通知书。这时服务生来送断头饭了,摆上一盘腌制生牛肉,一道松叶蟹海鲜冻。 服务生的目光在三人之间快速穿梭,一个惊天大误解就此产生。对方连连恭维老头:“噢,这位先生就是令公子吧?诸葛先生您和您太太真是有福气,令公子跟您长得一模一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孟惟深觉得,诸葛总还是直接开除他吧,不要这样用酷刑折磨他。 他属实不知道自己跟文玩核桃长得哪里相像。他亲生父亲虽行为不太拟人,但长相还是颇具欺诈性,显然女娲为其投入了诸多心血。至于诸葛总,纯属女娲乱甩出来的泥点子。 然而死老头对这句假得不能再假的吹捧十分受用,面色竟然由阴转晴,沉浸在一家三口的角色扮演中,吩咐道:“他临时来的。我之前点的菜品不太够吃,你们再推荐几份主菜吧。” —— 遭此劫难,孟惟深比连续加班一个月都要更累。他本想回家倒头就睡,可今日的抓马情节疑似离完结遥遥无期。 孟惟深甩掉t恤,前往浴室,却惊觉姜然序在手洗他的通勤背包。 是的,手洗。 孟惟深困惑又恐慌,登时清醒了大半。脊背再度渗出一层薄汗,在空调冷气中快速风干,留下丝丝缕缕的寒意。 “单独丢洗衣机就行了啊。反正你洗什么都要倒进去半瓶消毒液,不会残余细菌的。”孟惟深擅自拧闭水龙头,卖力阻拦对方洗下去,“如果你实在受不了,那你就叫我自己洗。……总之你不用帮我干活,我又不是残废。” 姜然序轻轻抹掉面上溅落的水痕,“没关系,很快就洗完了。你的t恤呢,要洗吗?” “你不要管,去睡觉。” 孟惟深夺过湿漉漉的背包,连同身上的一套衣物,一同扔进洗衣机里。加满消毒液和洗衣液,开机猛甩。 姜然序看似消停下去,听从他的指令先进了卧室。 待他洗过澡,晾完衣物,总算躺进被褥。姜然序却再度凑过来,微凉的胸膛贴上他的脊背。 “你想要吗?我会让你很舒服。” 孟惟深困得要命,含混道:“不要,困死了。” 姜然序僵在他身后,似乎有些无措。孟惟深差点就要陷入深度睡眠,混沌中,陡然察觉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冷漠,连忙转过身去,安抚性地摸了摸对方的手臂。 姜然序在黑暗中开口:“对不起。” “什么?” “前些天,我是想帮你洗背包,才会发现你包里的录音笔。我没有故意想侵犯你的隐私,你跟律师聊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关于离婚问题。” 孟惟深觉得无聊,又要犯困,“噢,就为了这点事啊。没关系的。” “你原谅我了?” “我什么时候责怪你了,你不说我都已经忘了。” 姜然序偏不让他睡,甚至重新坐起身来。他耳边传来床头柜抽屉开闭的声响。 姜然序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道歉礼物。你肯定很想要,不看看吗?” 于是乎,在这个尴尬连篇的夜晚,孟惟深收到了一份爱马仕犬用牵引背带。 孟惟深感觉头要炸了。他不知道要如何跟姜然序解释,他最近确实高强度搜索过爱马仕狗狗用品,但他规划要送给文教授,并非他自己想要。 凭借超乎常人的情商,孟惟深明白要对恋人准备的礼物假装惊喜,不论对方送的是什么。他勉强撑起几分精神,积极回应道: “太好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你不仅翻了我的包,还翻我的手机浏览记录了?” 第60章 反向交公粮 卧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孟惟深以为闹剧到此结束,稀里糊涂地将狗背带塞进枕头底下,翻身睡觉。 可暖光顶灯继续炙烤着他的眼皮,他迟迟未等到姜然序睡下的声响。疑虑从心底破土而生,在寂静的催化下,越生越茂密,直到撞破他最后一道困意,他彻底惊醒过来。 孟惟深一跃而起,用力搓了把脸,心脏仍咚咚直跳。他只好扑上去,抱紧姜然序的肩膀,心脏碾上对方的脸颊。 孟惟深用尽毕生功力,挽救道:“谢谢你给我买礼物,我真的没有怀疑你偷看手机的意思。我知道,你肯定是特别关心我才会猜到我想要什么。” 姜然序刚遭到他的误解,情绪似有些低落。额头贴向他的手臂内侧,在他怀中默默然。 “秦皇肯定也很喜欢新背带,我现在就把它拎上来试试看。” 孟惟深正欲翻身下床,姜然序终于锢住他的手臂,迫使他贴紧自己的身躯:“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孟惟深仍在后怕。 他隐约有种预感,什么翻背包翻手机的,但凡他跟姜然序细究下去,就将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而他的恋爱经验属实匮乏,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灾难,宁愿就不要细究。 他从未如此害怕冲突。明明在公司他一三五给产品甩脸子,二四六骂同组又臭又脑残,每天都不忘给经理添堵。恋爱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让他变得冒失又谨慎,幸福又忧虑。 他小心观察着姜然序的一举一动。只见姜然序仍敞着睡衣,从胸膛到腰腹的线条一览无余。鼻梁间甚至架了副平光眼镜——纯粹起到情趣道具作用。 孟惟深恍然大悟,原来姜然序还在勾引他。为了不让对方扫兴,他赶忙亲了亲对方的唇角: “对了,既然你都做好准备了,那我们就做吧。” “我们可以做吗?我以为你讨厌我了,你不想要我了。”姜然序任由他亲吻,垂着眼睫,轻飘飘道。 孟惟深最怕对方说这个。他思绪一片混乱,承诺道:“别乱想了。我非常信任你,我不会抛弃你的。” “这可是你说的。”姜然序陡然卡住他的腰际,仿佛猎物上钩时的巨蟒,到死都将紧紧缠绕着他,“我真想给你录音,录下来吧,录下来你就再也不能反悔了。” 孟惟深来不及反悔,亲吻已纵深下去。 坚硬的镜框抵在孟惟深的鼻梁,轻微发痛。孟惟深索性替对方摘掉眼镜,眼睑痒动起来,应该触到了对方的睫毛。 孟惟深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场兴爱,可能只算得上一场双向的表演。 姜然序似乎也不甚享受,只是努力想哄他高兴而已。可他今天不在状态,整个人僵硬而干涩,像条暴晒过的鱼。对方越表现出服务意识,他越觉得别扭。 结束时,孟惟深甚至暗自松了口气。此刻的拥抱比兴爱更让他舒适,他将额头埋进姜然序的胸口,在轻微的窒息感中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孟惟深还没忘记要向姜然序表现自己有多喜欢礼物。 他拆掉爱马仕礼盒包装,空礼盒存进衣柜里当纪念,背带绳紧攥在手中。姜然序刚洗漱完毕, 他立即替对方递来鞋子。他正欲将对方拽上电梯,姜然序插空裹上了医用口罩。 经过孟惟深的整体改造,和秦始皇的局部标记,一楼小院全然变成狗狗专属基地。 秦始皇盘旋在自己的领地,享受皇帝般的狗生。它悠然趴在秋千底下,啃咬一块模仿森林地貌的嗅闻布垫。孟惟深在布垫里提前藏了狗冻干,它用大鼻头拱出来,挨个吞掉。 孟惟深在秦始皇的鼻头前晃了晃新背带,让它先熟悉气味。谁知这赔钱狗把爱马仕当并夕夕使,扑上来就啃,挨了孟惟深的大比斗仍不知悔改,还想继续用皮革磨牙。 孟惟深高高拎起背带,高度差距在此,秦始皇只能扒着他的裤腿干着急。 眼见崭新的皮革上多出两排曲折窟窿,孟惟深心痛得要死。想来奢侈品当不了消耗品,他也不敢再随便造次,老实给秦始皇穿上背带,系上狗绳。 姜然序远远夸赞道:“背带颜色很适合秦始皇,都是棕黄色。”因间距过远,也不知对方是否真能看清楚。 孟惟深牵狗走过去,把狗绳递给姜然序,邀请对方:“我们还没有一起遛过狗,今天一起走走吧?” 姜然序差点退回到室内去。 隔着安全距离,姜然序委婉拒绝道:“不了,我今天要赶去做课题,还在学院路那边。” 第68章 “但今天是周六,现在也才七点一刻。什么课题这么着急?” “实验室要求八点到,还得考虑早高峰……” “秦始皇身上没有那么多细菌。”孟惟深下意识解释,打断对方的借口,“我前几天刚带它洗过澡,昨晚还帮他擦了爪子,它现在很干净。” 姜然序明明怔住了。许久,才缓缓挪过步伐,仍没摘下口罩,只用三只手指轻轻滑过秦始皇的脊背,不沾一根狗毛。向他证明自己并不嫌弃小狗。 姜然序压着口罩,声音听起来尤为沉闷:“没有,我今天真有急事。下次吧,下次一定跟你一起遛狗。” —— [主题]老婆好像不喜欢我的狗,我该怎么办? 我有条小狗,已经养了两年了,小狗很可爱,就是有点爱叫。我平常工作很忙,小狗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它我可能早就抑郁了。 我和我老婆今年年初刚结婚。婚前老婆说她很喜欢小动物,还专门租了一个院子让我养狗。但结婚以后我发现她总是躲着我的狗,从来不摸狗也不遛狗,好像很嫌弃的样子。还有,我老婆是医生,很爱干净,我猜她应该是嫌弃狗脏臭吧。 我喜欢我的狗,我也很爱我老婆。请问大家该怎么办? —— [别烦我]分。网友很忙,下一个。 [比格犬受益者联盟]贴主先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狗图都特么发啊,留着当遗产呢。 [徐先生的可爱多]反正我肯定选狗,不喜欢我的狗狗的人我就不会跟他结婚。建议尽快离婚,不爱动物的人都不善良,而且你老婆肯定也没多爱你,不然一定会爱屋及乌喜欢你的狗狗。像我老公是公务员,工作太忙,婚前都没空养狗,但他现在对我的狗狗可好了。 [我说话很刻薄]爱狗人士别太极端,谁都得喜欢狗是吧?贴主你自己的狗凭什么甩手给你老婆管?父爱配方就是什么都没有,男的经典不负责时刻哈。你老婆爱干净还能容忍你养狗,已经对你很体贴了。你要自己真有心,自己给狗勤洗澡多梳毛做好隔离,你老婆或许能慢慢接受吧。 —— 孟惟深怀疑小地瓜软件的推荐机制有问题,他无论发什么贴子,评论数量都远远大于点赞数量。 评论数量大,但压根没用。两拨网友又一次擅自在评论区开战,就养狗话题吵得昏天黑地,越吵越偏,而发帖人本人甚至没能鼓起勇气问问“老婆”到底讨不讨厌自己的狗。 孟惟深没有为此困扰太久。整个八九月份,公司事务都牢牢牵绊住他的注意力。至于他和姜然序那点小小的摩擦,他怀着乐观心态,暂且搁置下去。 事件起因在于,九月是公司的廉洁文化月。反舞弊合规部宣布将大范围推进职务犯罪调查行动,俗称“抓蛀虫”,严厉打击侵占公司财产,收受合作商好处,转移公司业务等等违规行为。 抓蛀虫行动刚推进,公司就充斥着关于报销又变严苛的抱怨。孟惟深原以为仅此而已了,然而合规部在他们组里投下一颗惊雷: 林哲思要被请去喝茶了。 正式调查结果还没砸下来,风声已经走漏出去。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他们小组被戏称为扫把星组,一年内连续克走俩组长。全组成员的未来命运也堪忧,要么等待调任第三个组长,要么全体解散五马分尸。 情势险峻,他们这棵半死的扫把星树不该继续吊死新人。孟惟深紧急拦下柯觅在本组的转正申请,建议对方尽快走跨部门面试流程。 按照公司招聘规定,如果要调去别的部门,柯觅需要放弃转正机会,重新走校招渠道。新人的命运可能因他而变,孟惟深心里也没谱,被迫硬着头皮去找诸葛总。 工作日的午后,老头倒悠闲,一身短袖短裤运动服,杵在单人办公室的空地,重复练习羽毛球挥拍。雄性在竞争配偶时最为热衷塑形健身——五十多岁的老雄性也一样。 “你们组的实习生要留用,你早就跟我说过了啊。我回头问问现在哪边缺人,给她留一个名额就是了。” 让自己焦头烂额的问题,在老头眼里就跟羽毛球挥拍一样简单。 孟惟深心情说不上轻松,他厌倦这样腌瓒的人情往来,疲惫之余,草草与诸葛总道了别。 诸葛总却叫住他:“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wesley。如果你们小组解散,你打算转去哪边业务?” “在哪干都一样敲代码,我服从安排。” 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放下球拍,拧开矿泉水,“wesley,你想当leader吗?” 或许是时机特殊的缘故,老头明明在主动笼络他,孟惟深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假如他没猜错,他的前任leader就曾坚定站队诸葛总,号称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林哲思被请去喝茶,谁知道诸葛总手脚干不干净? 孟惟深想了个委婉的说辞:“不了,我年限还没到吧。” “年限不是问题。你身上有一些优秀的品质,你很冷静,嘴也严实。不见得比你前任差。” “合规部还没给zeus下情况通报,等局面先稳定下来再说吧。” 老头只冷笑了声:“zeus他太贪心,主意也多,一出事就乱咬人。现在谁也帮不了他。” 孟惟深脉搏狂跳,越发想逃离这间蛛网般的办公室。可蛛网已在无形中黏住他的腿脚,罪魁祸首爬行过来: “wesley,如果合规部找你谈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应该清楚。只要你少说话,我尽量保住你。” “我干什么了,为什么找我谈话?” 第61章 “假一罚十” 诸葛总终于放下球拍,拧了拧肩膀,转而倚上办公桌,抽出几张湿纸巾,细细擦拭起网格间的灰尘。 “wesley,既然文慧夸你是个好学生,那我也暂且相信你不会撒谎。” 孟惟深讨厌弯弯绕绕:“事实就是我不知道,我能往什么方向撒谎。” “假如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最好了。” “所以为什么要找我谈话?我所有的打车报销都附行程单,差旅酒店也没超标准,我连公司的下午茶都没偷偷带回家过。” “我只能告诉你一种可能性猜测。”老头神情肃穆,眉头的褶皱够夹死一只苍蝇,“据我所知,有人逼急了就到处乱咬人,我俩都被他咬到了。家门防得再死也防不住内贼,哼。” 孟惟深暗自与两位老校友割席。他才是路过被咬的无辜受害者,至于老诸葛,狗咬狗的暂时胜利者罢了。 他漠然道:“我没进过你们家门吧。你们关门商量什么了,我不关心也不知道。合规部再怎么问我也就这一句话。” “你最好不要一直回答不知道,合规部会认定你在消极抵抗,起码纠缠你到年底。”老头教诲他,“你仔细回忆一下,zeus跟你有没有过反常的资金往来。你好好准备一下说辞,争取毫发无伤走出合规部。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谢谢,我知道了。我先走了诸葛总。” 孟惟深适时告辞。他拧开办公室的门锁,老头又在他身后补充道: “当然了,我也相信你不会乱咬人,对不对?我还想跟你继续打羽毛球呢,你别做蠢事。” —— 等待,空落落的等待。灾难总要到来,却不知道究竟在哪一天,或许就在明天。 唯一一件有着落的事,柯觅的跨部门面试通过了。岗位有变,工位自然也要调走,前桌的位置再次空缺出来。同样空缺的还有林哲思的办公室。公司还没正式下达停岗处分,对方自行申请了小半个月的年假,再未出现在公司供人笑话。 第无数个凑工时的夜晚,孟惟深与满屏幕的代码为伴。指针一步步迈向凌晨十二点,工位区的日光灯一片片灭下去,仿佛老者染上重病的眼睛,随年岁增长越来越瞎。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三年工作生涯好似一场幻梦。 在他的实习阶段,他曾畅想过自己如何解决旁人无法攻克的技术难题,在四十岁前顺利晋升技术总监。但他从没想到,离得最近的一次晋升机会来自于他会打羽毛球。 在他认清自己的渺小之后,他也曾担忧过公司业务萎缩,为了降本增效将他扫地出门。但他也没想到,他的失业危机来自于无中生有的职务腐败行为。 又或者,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也是一场幻梦。 象牙塔中播撒的德智体美劳种子都化作空谈,成年人的世界贯彻着荒诞而残忍的丛林法则。谁若无法适应这一法则,谁就要失意、潦倒、痛苦。 孟惟深痛恨丛林法则。可他已踩上暗中布置的捕兽夹,假如他继续忍让,就只能在原处被动等死。煎熬的滋味要把他逼疯了。 不知何时,林哲思办公室的灯光悄然亮起来。 孟惟深擅自闯入,没有礼貌敲门。 “zeus,别做无用功了。你曾经这样牺牲你的下属gavin,现在诸葛总也打算这样牺牲你。你死定了。” 第69章 林哲思吓一跳,怀中的纸箱咣当砸落在地。愣了片刻,才冲他怒吼:“你脑子有病吧,不会敲门吗?” 孟惟深仍倚在门框边,紧盯着对方弓下去的背影。林哲思越发不自在,屡次想拾起一只马克杯,又屡次失手。 “你们手脚不干净,被推出去背锅也纯属活该。”孟惟深说,“那我呢,我哪里招惹你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孟惟深用诚实的语气:“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太给你面子。实话说,你技术水平很烂,人品又差,升职全靠走后门。能选拔出你这样的中层怪不得公司业务越来越烂。我应该在你入职当天就申请离职,也不至于被恶心大半年。” “滚出去!” “我可以滚。但我已经通知安保,他们马上就到。你目前还在接受调查,今天别想从办公室带走任何文件。” —— 孟惟深敲开会议室的门,迎面打来一股冰窖般的寒气。公司明明要求降本增效,凭什么合规部在九月份还开十八度空调? 他数着自己胳膊上倒竖的毛孔,坐上长桌无人的一侧。对面二人从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来,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扫描到尾。 与他前期摸排的情况一致,反舞弊合规部通常会安排两位职员负责谈话,一男一女,一年长一年轻。 女的长得像他高中班上的纪律委员,紧扎着高马尾,额头比会议室的日光灯都亮;身穿阿迪达斯的粉色迷彩服,为解决丑衣服滞销问题作出重大贡献。男的长得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窝瓜,嘴角快要撇到下巴;从公检法底层跳至大厂,还未放弃成为神探老刑警的梦想,视谁都如同犯罪分子。 也不知公司从哪淘来的包青天,一次还能淘来俩。光是跟这两人面对面坐在同一间办公室,无形的低气压就已降临他的头顶。 纪律委员声音很尖,抄起信息表念道:“孟惟深?研发岗的?”语气像逮到他晚自习偷吃小浣熊干脆面。 进大厂和进监狱无异,都将失去本名,从此身份变为一串英文或者花名。在濒临辞退的今日,孟惟深终于领回自己的本名,他点头确认。 窝瓜摆出长辈的做派,对他痛心疾首又谆谆教诲:“你年纪小,未来有的是希望。你还是技术岗,搞技术的应该要比那些个搞市场的心思纯净。你怎么就走上歪路了呢。” 孟惟深当即指出:“老师,你是在诱供。我没法回答你,因为我什么都没干。” “和你谈谈心而已。”窝瓜从纪律委员手中拿过纸质材料,稀里哗啦翻找几页,“是因为你今年刚结婚,面临房贷和育儿压力吗?男人嘛,咱互相都理解。只要你好好配合公司内部调查,公安那边就没必要见了,你家人也不用来了。” 显然,对方在谈话前已仔细调查过他的背景,连他今年请过婚假都查到了。 孟惟深应该庆幸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干,毕竟他并不擅长撒谎。既然他问心无愧,那么无论对方用什么招数,他都只需做他最擅长的事:说实话。 “具体需要我配合什么呢?配合关于我经理的调查吗?实话说,他对我释放过一些暗示信号,我前同事离职可能也与他有关,但我不想跟他走得太近,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纪律委员尖叫起来:“孟惟深,你跟你经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咬死不承认!你都进合规部的门了,你以为你还能躲到哪天去!” 窝瓜适时拦住同伴:“别这样逼人家,紧张忘事也正常。孟惟深,你短时间内说不清楚也没关系,我们已经提前给你准备好稿子,帮你理清思路。今天时间很充足,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们的问题。” 窝瓜将压在电脑底下的纸稿递给纪律委员。女人奉命穿过长桌,将薄薄一张a4纸扔到孟惟深面前。 这是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稿子,用小四宋体打印。孟惟深逐字默读: 本人孟惟深,2022年8月入职北京公司xx事业群xx部门。今年本部门为拓展本地生活业务,引入大量商户入驻平台。本人直属上级与本人合谋,承诺为商户提供入驻审核便利,以此为由收受高额好处费。 2025年8月x日,本人故意支付三万元费用,购买某金店内假手镯一枚。其后本人拿到鉴定报告,要求金店履行假一罚十承诺,合法收受三十万元好处费。 该金店信用情况极差,曾遭受多次行政处罚,最终未能通过平台商户审核。金店因好处费未能达到实质结果,向合规部门举报内部腐败行为。 本人对上述事实供认不讳,自愿退赔退赃。 会议室的空调实在开得太低了。一阵刺骨的凉意,侵袭孟惟深的脊骨:“假一罚十?” “怎么样,都回忆起来了?”窝瓜总算提起下垂的嘴角。 “三十万元好处费我一分钱都没收到,我不知道你们想要我回忆什么。” “三十万元好处费被你们转过好几道账户,我们还在调查最终去向。但那三万元确确实实从你的银行卡里划给了金店。银行流水我们已经调出来了,你不会忘吧?” “回忆起来了。”孟惟深说,“但事实是,我经理林哲思说的是叫我帮忙拿礼物,金手镯要送给一位约会对象。转给我的三万元是购买金手镯的尾款。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两人没能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只能交换一个烦闷的眼神。 窝瓜继续道:“孟惟深,你和林哲思在研发岗。入驻商户资格审核是运营岗的职责,你们操作不了。所以你们上边一定有人,而且这个人位置不会低。这些我们都能猜到。” 孟惟深保持着沉默。 “可惜你的上级们都是老狐狸,收钱比你谨慎多了,每笔钱都要过好几道账户,甚至还有国外账户。查来查去只有你的账户暴露出来。如果没有其他线索,最终就只有你一个人会受实质处分。”对方便向他抛出诱人的饵料,“你也不想白白替他人背锅对吧?这样吧,只要你能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对你从轻处分,停职停薪一个月,之后你还可以再回来。” 第62章 录音的基本原理 jessica隐约猜到,她儿子的牙医或许对她有些越界的想法。 他们暧昧的时机也很凑巧,她最近对婚姻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和失望:儿子已升入小学三年级,同班同学已在备战雅思6.0分,儿子却连简单的剑桥英语都考得一团糟。队友本在踩红线的年纪顺利晋升大厂中层,靠灰色收入成功交上第二套房的首付,却因犯蠢露马脚面临辞退危机。她回望过去,当年自己辞退大厂工作当全职太太,好像是她人生中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明明她最开始看这位牙医哪哪都不顺眼,觉得对方冷淡、傲慢又高姿态。可对方主动释放的暧昧信号,让一切都变了样,她连对方焊死在面上的口罩都觉得诱人,总想一探底下的光景。 他们关系变质的开头,她记得很清楚。 那日,她照例带儿子去队友公司附近的口腔门诊,给儿子调整扩弓器。牙医说治疗效果不错,小患者的门牙间已经出现明显的牙缝。她瞧见附近的大厂园区,便忍不住想起队友闹出来的蠢事,没认真听对方的后续治疗安排。 趁护士给她儿子安装扩弓器,对方请她去旁边的活动室坐一坐。只有他们两个人。 门诊新进了一批绘本和毛绒玩具,牙医说她可以挑选一些带回家。她不在状态,随意拿了只蛇年限定款的芽芽。 对方于是代替她选了三本绘本,关切道:“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糟糕,身体不舒服吗?” 她如梦初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明显吗?我今天出门明明有化妆来着。” “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没有说你难看,我只是希望你多关心自己。”对方轻易看穿她的焦虑,笑着安抚她,“正是因为你很漂亮,才会让人格外关注你的脸。” jessica心脏发颤。 她在三十岁后体会到了实实在在的焦虑容貌,或许是年纪到了,又或许全职太太的生活实在单调,除开小孩教育和抗老美容,也无其他事可做。前段时间她做了黄金微针和超声炮,可zeus从不夸她漂亮,还嘲讽她浪费再多功夫也别想回到十八岁。 她将几绺卷发撩到耳后去:“谢谢你姜医生。我最近比较烦心家里的事情,可能有点上火,没别的毛病。” “你需要放松一下心情。”约会邀请,便这样自然地抛出来,“喝咖啡吗?我请客。” 她犹豫了:“但perseus还在等我……” “二十分钟,护士会陪他玩的。”牙医执意道,“孩子已经把你的生活完全填满了,你不会觉得窒息吗?” 这明明是一句相当冒犯的提问。可她仿佛着了魔,头脑昏胀,只能听从对方的指令,将儿子单独留在口腔门诊,随对方飘去咖啡厅。 越界这种事,有一就必然有二。记不清是第几次私下约咖啡,她禁不住向对方倾诉起家中的烦心事。 第70章 对方似笑非笑的:“zeus真是个废物,三十万的小事也能出差错。” jessica憋了满胸膛的怨气,这回一次性发泄出来:“zeus说他有个很笨的下属,肯定能帮他背锅。哼。我看全世界最蠢笨的人就是他自己。” “下属?那证明他还是动了脑子,知道要找个垫背的。” “什么呀……他根本就没有脑子。”jessica铁了心要把医生跟自己拉到统一战线,共同抨击她愚蠢至极的队友zeus,“我早就警告他小心行事,一定要提前找好退路。他叫我少瞎操心了,他会骗他下属出面,真查起来就推人家出去背锅。结果呢?还是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对方似乎对她的话题颇感兴趣,思索片刻,又问道:“他以什么理由差遣下属办事呢?又得隐蔽又得达到目的,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理由,他至少比我聪明。” 提及此事,jesscia有一箩筐的苦水要往外倾吐。她从她结婚前的工作说起,当时她在电商平台做招商运营,商户们为谋求平台入驻资格,没少打点好处费,她就已从中挖掘到商机。 她的蠢队友zeus不过拾妻牙慧,仰仗她离职前的人脉关系,以同样的套路向副总裁诸葛总献宝,成功攀附上老诸葛这棵大树。 谁知老诸葛比他们更加谨慎,向来只收钱不出力,什么脏事都推给下属出面。zeus恁于分赃不均,便想假借诸葛总的名声,单干一笔大的。 老诸葛会找下属垫背,zeus也有样学样,找来自己的下属垫背。这群人嘴上吹嘘校友情深,背地里都把校友往火坑推。所谓“校友”,也不过是维持利益关系的众多名头之一罢了,本质与“老乡”“同好”都无区别。 jessica骂道:“所以我最讨厌zeus那群校友,校友专坑校友,就像老乡专坑老乡。” “嗯,你本身就是一位非常智慧的女性,不需要名校光环加持。”服务生送来两杯拿铁,牙医将单加一份浓缩液的那杯推给她,“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挑选zeus结婚呢。如果——只是一种假设,你选择单身会比现在过得更加自由。” 这句话称得上一种明示的告白。 jessica的心脏癫狂跳动着,几欲从喉中吐露出来,可她用余光扫到了对方的戒指……原来医生与她身份相同,也是已婚人士。 对方仿佛一只美丽妖怪,浑身长满心灵触手,洞察本领了得,当即感知到她的退缩。便从容卸下无名指间的戒指,将那颗银闪闪的玩意收回上衣口袋。指间只留下一圈极淡的凹痕。 她仅存的理智,也吞没入对方指间的凹痕。她确信他们遭遇着相同的境遇,一段失望至极的婚姻,一种无聊透顶的生活。她要寻求改变,对方也一样。 “当时结婚很仓促,别人都结婚了,我也就稀里糊涂地结婚了。”她壮起胆子,反问道,“那你呢,姜医生,你也为结婚感到后悔吗?” 对方只是笑:“我好歹没有孩子,少一份经济支出和心理负担。” 难道是嫌弃她带个拖油瓶吗?jessica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闷头喝自己那份加浓拿铁。又听对方说: “我想帮你。” “什么?” “zeus被停职了,你又没有工作,要抚养上小学的孩子想必会有些吃力。”对方向她抛出新的橄榄枝,就如抛出约会邀请一般自然,“刚好谭主任也愁如何拓展业务,我可以帮你们牵线,你交给我一个银行账户吧。不过,你收的门槛费不要太贵,谭主任最抠门了。” —— [r jiang]代替我谢谢你的老姘头,他送给维维豆奶的录音笔很好用。 [r jiang]虽然维维豆奶本人没用上,但我已经完全懂得录音的基本原理。所以你记得谢谢律师。 asher秒回一个言简意赅的“滚”字,后接58秒语音。 姜然序已达到宣示主权的目的,也懒得点开asher的语音,怡然扔开手机。 他唤醒车载音响,在循环歌单中摆弄着无名指间的戒指,等待孟惟深办理离职手续,接对方一起回家。 秋季是帝都难得的好时节。尘霾散去,叶片褪去,天空澄澈而高远,为地面上的小小生灵们腾出更多生存空间。 摆脱工作的人就是一身轻松。只见孟惟深的身形闪现在园区门口,步伐几乎要起飞。对方工位上的个人物品前些天已收拾干净,今天肩包里只装着一张轻飘飘的离职证明,肩包往车后座里甩来,只制造出轻快的摩擦声。 孟惟深旋即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还未系上安全带,先扑过来搂过他的腰身,在他的脖颈间又蹭又贴,黏糊紧了。傍晚刚刚雨停,姜然序在孟惟深唇齿间尝到了叶片上露水的味道。 姜然序抽空问:“收拾干净了?” “反正我自己已经收拾干净了。至于我的校友们能不能收拾干净,就要看合规部的造化了。” 孟惟深难得编排出这样智慧的话语,足可见离职令人头脑清明。 对方刚经历人生中第一次离职,程序貌似普普通通,正常申请,正常审批。但能在舞弊风波中全身而退,能全额拿到拖欠的报销和期权回购款,最重要的是,能获得心灵的解脱,已称得上足够幸运了。 最“幸运”的是,值此关键时刻,合规部收到了某口腔门诊部邮寄的匿名举报信、录音和转账流水单。证据确凿,责任明确,清白者wesley得以无罪释放。 姜然序啄了啄孟惟深的唇角:“恭喜,以后你就恢复自由身了。” “我应该感谢两位缺德老校友吗,让我能下定决心离开。”孟惟深依恋着他的脖颈,“还是感谢你吧,谢谢你愿意帮我。” 姜然序故作可怜,耷拉着眼睛:“你自己想的歪招,要从你经理太太嘴里套话。我是为了你才出卖色相,你要怎么报答我?” “怎么报答,我再还给你色相?” 孟惟深也难得这样上道。离职的好处也太多了,连兴欲水平都拔高了一大截。 这季节的衣料还薄,姜然序轻松探进对方的卫衣下摆,触到一截分明的尾椎骨。 或许他指尖温度太凉,孟惟深晃起轻微的寒颤。但没有挣脱,反而严严实实地紧抱住他。 因对方心甘情愿,姜然序越发放肆了:“不够,你本身就该向我出卖色相。反正你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你必须一直陪着我。” 第63章 一键去班味 摆脱一份内耗又难缠的工作,心境就好比回到高三那年的暑假。再如何痛苦的过往都已抛在身后,未来近在眼前,一切都值得期待,一切都有望改变。 姜然序建议孟惟深好好享受一把自由的滋味。反正饿了有饭吃,下雨有家回,不必着急找工作。孟惟深也打算腾出半个月时间,完成在职期间一直没空做的事情。 姜然序以为对方要醉死在什刹海边的酒吧街,或者刷爆游戏库里积灰的3d大作。结果孟惟深火速加了个徒步佬企鹅群,又购入登山包、冲锋衣、徒步鞋等若干设备,一周内连续捧场三次徒步旅行,ip在京冀之间反复横跳。 于是乎,孟惟深变成他养的旅行青蛙。走进山里必然断联,电话短信统统报废;走回山下找着信号了,就给他报备一大堆照片。 在工作间隙,姜然序逐一点开对方的照片。时值深秋,红叶正浓,大团的火焰从山间燃烧至他的眼底。不过,这种火焰是凉而清的,往屏幕外透来山林独有的新鲜空气。 他难免感慨:孟立蓉跟她的死老公能造出这种乖小孩,简直祖坟冒青烟了。 周六,孟惟深又跟佬们约好徒步穿行百花山草甸区,大早上便全副武装出门去了。夜里,姜然序结束研讨会回家,果然在沙发上拾获一只电量耗光的旅行青蛙。 姜然序给孟惟深开了瓶维生素饮料。待他洗过澡,对方还倒在原处,任凭天花板的灰尘落入眼睛里。 姜然序上身只随意披了条浴巾。他缠绕住孟惟深的双腿和腰腹,硬挤上只有单人床宽的沙发,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在孟惟深的鼻尖。 孟惟深皱了皱鼻子,证明还没彻底关机。 他用指尖替孟惟深抹去鼻尖的水珠,可几颗新的水珠又落在对方的脸颊。他抚摸起孟惟深发烫的耳朵和侧脸:“乖宝宝,好孩子,要不要我抱你去洗澡。” “不用,我一会就去。”孟惟深蹭了蹭他的掌心,又蹭了蹭他的胸口,“但我不想下楼了,你能不能帮我遛狗。” 姜然序顿时吓萎:“那还是不了。……我的意思是,秦始皇可以在小院子里玩耍,活动量足够了。” 还好他们的感情在反舞弊战争中得以升华,孟惟深如今对他称得上依恋,前段时间两人之间的摩擦都自然而然化为云烟——甚至用不着争吵。 孟惟深头脑明显陷入了混沌的漩涡,也没再追问他。 孟惟深喝了小半瓶维生素饮料,总算活过来。姜然序便诱拐对方去洗澡。清洗干净的孟惟深闻起来很香,抱起来也顺手,姜然序甚至产生了喉头发痒的食欲,想要尝一口试试看。 第71章 而猎物本人毫无危机意识,任由他缠抱着,在他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补看去年上映的电影。电影节奏极慢,大段对白成为漫长的催眠曲。 “想起大学跟室友爬泰山看日出,晚上就在山顶裹睡袋凑活,第二天照样满血复活。”孟惟深双目放空,“我的人生好像被前一份工作毁了。没做出什么成就,精力还下降得飞快。” 姜然序抚摸着对方潮意未干的头发:“你没缺胳膊断腿,也没背上犯罪记录,怎么能算毁了呢?你的人生还长着呢,三十岁和二十岁能一样吗。虽然精力下降,但变得成熟了。” “也是吧。好歹我前司名头响亮,说出去很有面子,我妈能到处炫耀。当然比公务员还是差一截。” “你又不只是为了你妈妈活着。” “也不全是因为我妈,我自己也一样。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如果我失去前司的名头,人生就彻底失败了。毕竟,我的人生本来就很单调,除开工作和学习,什么都没经历过。” “说什么呢,谁会对你的毕业证和大厂工牌硬。”姜然序掰过孟惟深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 孟惟深尴尬道:“这理是不是有点太糙了……” 姜然序说:“你还救过一条实验犬,帮你妈妈打败过你的倒霉舅舅,给我开发过最好用的学术工具。我随便想想都能举出这么多例子,可见你的人生离开工作也可以很漂亮。” 孟惟深愣愣地看着他。这人倒也很好安慰,转而笑着搂住他的肩颈,亲了亲他的嘴角:“谢谢你。我不想这些了,也太复杂了。” —— 昱日,孟惟深难得赖床。 趁对方熟睡,姜然序裹牢口罩手套,携带作案工具,潜入一楼小院。一番艰巨的思想斗争后,他伸手扣住了毫无防备的秦始皇。 秦始皇早已熟悉他的气味,还以为今天的散步搭子换了人,乐得直拱他的手(手套)。紧接着便被他摁头接受纯水湿巾的洗礼,从脊背到爪子都擦了个遍,毛发光溜得像只三花水獭。 擦澡总算结束,姜然序连退几步,呼吸依然慎重,恨不得鼻腔能再长出一层过滤系统,防止狗毛和狗细菌进入胸腔。真该死,当时精神科叫他抱着垃圾桶接受暴露治疗,他逃了;结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轮到比格犬暴露治疗他了。 姜然序一层层卸掉口罩手套,扔进单元门外的垃圾桶里,这才轻飘飘地走回楼道。 孟惟深已经醒了,在浴室里洗漱。姜然序庆幸全世界还剩下孟惟深这一处净土,令他得以从乱麻般的强迫症状短暂解脱。他从身后抱住对方的腰际。 “今天没有其他安排,我们可以一起去遛狗噢。”姜然序将下巴埋在对方的颈窝。 可孟惟深动作凝固住了,镜中的表情仿佛见了鬼。过了阵子,才犹豫道:“我已经满血复活了,就是有点腿疼。其实我一个人去遛也可以。” 很显然,孟惟深多少已察觉到了他的怪毛病。姜然序有几分后怕,还好他没真把对方当傻子,及时启动了狗狗暴露治疗。 姜然序极力掩饰道:“之前已经答应过你了,要一起遛狗。总不能一直放你鸽子,今天就一起去吧。” 孟惟深仍将信将疑,但架不住他的盛情邀请,特意带上他买的爱马仕背带,随他一起下楼。 或许因他做过太多心理准备,真到遛狗的时候倒没感觉像抱垃圾桶那样恐怖。一是因为他提前给秦始皇擦过澡,对方姑且算只干净小狗。二是因为秦始皇精力过于旺盛,远远走在前边探道,与他们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 孟师傅在遛狗工种方面已是熟练工,可以一手回聊天消息,一手牵狗。看似被秦始皇拽得风雨飘摇,实际稳如泰山。 在孟惟深离职后,柯觅给他和邝葭专门拉了个三人群,名字就叫“宙斯站姐”。其中俩人都已离职,仅剩的独苗柯觅每日在群内实时直播宙斯案进展。 据站姐一线报道,宙斯哥在举报录音里听到妻子的声音,差点摔烂会议室的投影仪,要求把妻子叫来公司当面对质。 宙斯大概以为妻子会念及夫妻情谊,替他辩解录音是假,哪想女人坦然承认精神出轨,两人在会议室里大闹,男方骂女方臭不要脸,女方骂男方吃药都三秒萎,闹出好大动静。这下好了,全公司都在传哥们因阳伟被戴绿帽了。 前两天合规部新发出处分通知,林哲思被革职,同时移送经侦部门接受刑事调查。 至于诸葛总,听说董事长亲自发话,给老兄弟留几分情面,也给公司留几分脸面。老诸葛倒知进退,主动引咎辞职,飞速夹着尾巴逃去大洋彼岸了。 孟惟深的婚恋经验匮乏,这场风波的抓马程度远远超乎他的认知范围:“有小孩了都能吵成这样,小孩最可怜了。jesscia也只是跟你私下约过几次咖啡而已,不至于为了你离婚吧。” “她早就对婚姻现状烦透了,有没有我都一样。结婚不就这样,时间久了都把枕边人当仇人。”姜然序补充道,“你跟我除外。就算你哪天把我当仇人,我也会到死都想着你的。” 卖惨总是有用,孟惟深不准他提可能性为0的假设,又凑过来亲他。姜然序刚啄到对方的唇畔,忘了要固定脖颈,秦始皇率先发力,差点把分神的孟惟深拽进人造溪流里。 孟惟深急吼吼的:“哦对了还有我不投简历了我打算入职邝总的公司了秦始皇你给我停下!” —— 到每月月底最后一个周末,孟惟深照例要给孟立蓉打视频电话。 姜然序眼见对方已为此焦躁了小半周,特意在镜头外搬了把椅子,陪同对方一起打电话。 孟立蓉的背景是教师办公室,她正用红笔给学生批改作文。高中生的字迹命运与其本人相似,束手束脚地挤在一个个小方格子里。 孟惟深反复调整着镜头角度,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寻找着开口机会: “妈,我这个月离职了。” 孟立蓉从作文本中略微抬头,几绺藏着银丝的额发随之垂下来。 她喝了口茶水:“你公司确实太忙,你过两年也三十了,待久了我还怕你猝死。那下份工作呢,你有什么想法吗?还是去旅游?” 孟惟深做好了战斗准备,却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平静。他仍有些别扭:“可能继续跟我前领导干,她跟她朋友开了家软件公司。” “也行,你自己决定就好了。你的狗没生病吧,怎么没看你在朋友圈发图?” “没生病,它太闹腾,拍出来都是丑照,就不发朋友圈了。回头私发给你。” “你跟小姜呢?相处还融洽吗?” “……挺好的。这个也不发朋友圈了,免得老家熟人看到了要废话。” “端给别人看的幸福没意义,你自己把生活过好就可以了。” 孟立蓉摊开新的作文本,在开篇段落底下划出代表鼓励的红色波浪。 第64章 疑心病 刨除核心区成片的胡同城门楼,帝都东西边光景大有不同。西边排布航天大院和国央企总部,不乏上世纪幸存的老建筑;东边林立钢铁巨兽和消费圣地,一轮轮网红商铺以平均半年速度更新迭代。 不论地理面积还是人文风情,帝都都配得上浩瀚二字。姜然序在帝都生活三十余年,踏入二环外的东边地段也抓瞎。他对于东边的了解全来自于他父亲。 姜绍年轻时候在朝阳捣鼓期货,亏到放高利贷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但这人擅长将过错统统归咎于他方,国际纠纷责任全在邪恶美利坚,生意失败责任全在精明外地人。所以,在姜然序的童年记忆中,东边就是个爬满坑爹(字面意思)外地人的风水衰地。 孟惟深正式入职新公司当天,姜然序载对方去国贸,在路上就隐约意识到这地方跟自己八字不合……刻在基因里的八字不合。 早高峰已接近尾声,东三环的路况仍堵成番茄炒蛋色,车挪到公司楼底下时仍在拥堵。找车位更是一场恶战,大厦的三层地下车库统统挤得满满当当,姜然序最终在附近未拆迁的胡同里找了块空地。 他担心居民在他的车顶晾咸菜,本想孟惟深送到大厦门口就立即跑路,但孟惟深请他去公司坐坐,跟传闻中的邝总见个面。 电梯断续往上攀升,几乎每层都要停下大换血。姜然序借机往孟惟深身上蹭:“你领导又给你介绍相亲对象,又给你介绍离婚律师。她估计不怎么喜欢我吧。” “不会的。她就是觉得我结婚太快了,太不谨慎了,所以担心我被坏东西骗。”孟惟深笃定道,“只要她认识你了,她就不会多想了。你在已婚女士群体里很受欢迎啊。” “原来我就是那个坏东西……她会不会一见面就把我赶出公司?会不会威胁我立即离开你不然就报警抓我?” “不会的!邝总是个聪明人。而且我不会离开你的。” 第72章 姜然序佯装感动得要命,奖励对方贴脸亲亲:“谢谢你,你对我真好。但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失去朋友……” 姜然序装可怜装得正在兴头,电梯已在三十四层停稳,门外赫然出现三副熟悉面孔。他还没离开孟惟深的侧脸,刚好暴露得一干二净。 站中间位置的就是孟惟深的领导邝葭。这位女士有当超模的潜质,手长脚长,离婚后瘦得颧骨突立,大可以拉秀场上走两圈。左边是姜然序客户群里的首富闫存蕊,从发夹到套裙都是miumiu,像团甜蜜的麻薯,紧紧黏糊在邝葭胳膊上。右边是asher的前李应悬,哥们在恒温动物里也算天赋异凛的,不论春夏秋冬都穿正装,简直冷热不分。 姜然序在心底暗骂点背。这新公司不只有邝葭,还有她介绍的相亲对象,和她介绍的离婚律师! 虽说他自认为已将这三颗婚姻路上的绊脚石统统踢走,但要同时面对三位旧仇家,他总有几分心虚。 邝葭满脸茫然:“wesley,这是你的……” 闫存蕊也茫然:“小孟,你怎么又跟姜医生在一起?” 李应悬惜字如金,只厌怏怏地撇开了目光。 邝葭敏锐察觉到身边两人可能了解实情,便往左右投去求证的目光。 闫存蕊说:“姜医生是小孟的哥哥呀,但是那种半亲不亲的哥。” 李应悬说:“姜然序是wesley通过三无婚介认识的诈骗罪嫌疑犯。” 眼见这团乱麻越滚越大,孟惟深及时开口解释:“邝总,这是姜然序,是我……是我已婚的男朋友。” 在闫存蕊短促的惊呼中,邝葭表情凝固了。许久,才与他礼貌问好:“原来如此……久仰大名,姜先生。” 姜然序轻轻拂去肩头衣料的褶皱,得体道:“你好邝总。你也一样,孟惟深在家里经常提起你。” “也是第一次有员工带家属来我们公司,我带你们参观一圈吧。刚好也带wesley熟悉熟悉新的工作环境。” 邝葭支开了闫存蕊和李应悬,带他们往感应玻璃门走去。 这是一家小而美的科技公司,采用开放设计,工位区和茶水间之间仅用绿植隔断,光源可以肆意铺满室内每个角落。工位上方没有做吊顶,管道如小型迷宫般肆意纵横,将空间拉得高远。 孟惟深分到一间小小的独立办公室,一面靠玻璃窗,一面靠墙,两面用百叶窗隔断。称得上社恐人群的福音,足够清净。 邝葭的确是聪明人,没再追问他们的隐私问题,只与孟惟深交代工作安排和产品发展前景。 据对方介绍,公司刚成立不到一年,一切都处于起步阶段,目前主要依赖股东们的老客户提供订单。孟惟深短期内的工作会较为自由,空闲时间可以随意捣鼓自己想做的小产品,说不定就捣鼓出名堂了呢。 姜然序知晓社交分寸。邝葭与孟惟深聊专业时,他无需插话。邝葭带他们参观自己的办公室时,他才夸赞对方的多肉植物养得漂亮,品种也丰富,不妨转行开一家绿植店。他说下次要给对方带一盆冰魄玉露锦,邝葭也欣然对他表示感谢。 两人关系破冰,姜然序适时跟对方打听:“邝总,闫总和李律也是你们公司的人?” “算也不算吧。”邝葭说,“存蕊是我司的小股东,她不在乎这点投资能不能回本,纯属友情支持我的事业。李律是我司的法律顾问,别看他独立以后专注离婚业务,他跟他前合伙人混的时候都只伺候上市公司的。” 小公司的入职手续也简便,孟惟深在午餐饭点前便成功认领新身份。姜然序还惦记着自己停在胡同里的车,撺掇对方赶紧找地方吃饭去。 也许霉运都有预兆。大爷大妈们没在他车顶晒咸菜,但晾出来几条破抹布似的内裤,往他的前车盖上噼啪呲水。 这处高楼夹缝中的胡同好似华美袍子上的旧补丁,丑陋而违和。姜然序心底涌起一阵猫抓般的难耐,倒车技术从未如此精进,快速逃离到宽至八车道的柏油路。 车辆驶往五公里外的亮马河。 秋意渐浓,戏水的高峰期已过,河面仍漂浮着一只只红色桨板。帝都从不缺闲人,今日他们也有幸当一回工作日漫步河畔的闲人。 姜然序梳理一番思绪,越想越觉危机重重。 律师等同于定时炸药,因asher的原因对他恨屋及乌,随时可能把他炸个底朝天。加之邝葭和闫存蕊二人推波助澜,倘若孟惟深真与这几位共事,迟早闹出他掌控范围外的差错。 他斟酌要如何劝孟惟深再考虑考虑,别着急定下来,可孟惟深明显沉浸于对新工作的神往中: 不打卡,不考勤,无绩效指标,无日报周报。而且连跳几级,跃升全司技术总监,虽说只是个光杆司令,手下才三五个大头兵,但升职的感觉就是畅快。 ……姜然序实在没找着机会劝退。 数来数去,孟惟深总算数出来一个缺点:“就是工资水平比较着急,要等新产品顺利研发出来才能拿到提成。但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节约开支,每月的一万块钱还是……” “不用了。”姜然序对此早有准备,“之前你已经在我这里攒了八九万块钱了,我过几天跟利息一起取出来给你。你可以拿去买一辆代步车,这样来东边上班更方便。” 孟惟深怔住了。姜然序于是掂了掂对方的手,逗小狗似的: “所以我说攒钱有用,以后总有能用上的地方。既然你攒不住钱,那我就帮你攒。现在你学会了吗?” —— [r jiang]律师 [r jiang]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你去做掉他 [便宜月老]……你最好是误触了,我还以为手机里闹鬼了呢 [r jiang]你去做掉他让他永远从维维豆奶身边消失 [便宜月老]律师不就是跟直男在一家公司任职了吗,搞得好像人家搬进你家次卧了一样 [r jiang]在同一个区都不行 [便宜月老]你俩感情明明很稳定,直男对你爱得死去活来呢,你为什么要跟怨夫一样,整天担心老公被野女人勾跑了? [便宜月老]我看最危险的因素就是你自己,所有直男都讨厌爱闹的,你少发神经了 [r jiang]如果律师又来跟你打探情报,你一个字都不准说 [便宜月老]嚯,原来是害怕自己的黑历史曝光啊~ 姜然序盯着屏幕里贱嗖的波浪号,颇想把对方夹在煎饼果子里喂秦始皇。 他正要编辑新的警告信息,倪姐忽而推门进来,拧着眉头通知他:“姜医生,有位患者在前台吵着要找你看牙,但对方没有预约记录。” 这年头看牙都能追星了,哪有上赶子找罪受的奇葩?姜然序随口问:“什么人啊。” “不知道,他不愿意透露姓名,说你知道了就会一直躲着了。反正是个中年男的。” “我这里是儿童牙科,哪来的中年患者。” “哎,我也奇怪着呢。你先出去看一眼吧,这男的还怪凶的,前台的小姑娘也招架不过来。” 姜然序在头脑中搜寻一通,仍没想到自己何时招揽过中年客户。莫非是谭主任在什么自媒体平台上乱贴广告了?他毫无头绪。 他远远望见了男人的脸。一张在梦魇和痛苦记忆中才会出现的脸,此刻竟出现在他赖以谋生的医院里。 生理比情感反应更为迅捷,胃里卡入一团铁鱼钩,阵阵搅动起来。他跌撞着逃回诊室,给派出所拨电话。 第65章 要去医院吗 “姜然序,你最好跟我们说实话。你俩不仅姓氏一样,身份证上还写着同一个地址:北京市西城区xx胡同xx号。你为什么不承认姜绍是你父亲?” 面前的片警约莫四五十岁,长期跟基层打交道的人身上都见得到类似特点:威严,油滑,老道。 他将二人的身份证重叠在一起,洗牌似地反复搓磨。或许因调解室里太静,磁卡发出的嚓嚓响动格外刺耳。 不要重叠,姜绍的身份证太脏了!姜然序无声崩溃着,目光能将对方的手背烧穿个洞: “他真不是我父亲。我成年那年就跟他签了断绝父子关系协议书,双方都签字了。你可以去问我们辖区的派出所,他的混账功绩早就名声在外了。” 哺乳动物的父亲宛如七月过后的菌子丛,毒得各有千秋。基层派出所则乃一线扫毒先锋。 片警见惯了类似案例,只瞥一眼姜绍:“姜绍,你都干什么了,爱打老婆还是爱赌博?看吧,年轻时候不老实,到老了孩子都嫌弃。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姜绍自觉理亏,缩着脖子,发出病痛的哼哼。 办案就得各打五十大板。见姜绍已经服法,片警继续教育姜然序:“姜然序,什么断绝关系协议,签这种东西违反公序良俗,法律上也不会支持你。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家父母没点儿糊涂事?父母毕竟养育你成人,你再怎么不满,也得承担养老责任。” 第73章 片警丝毫没察觉姜然序的排斥,甚至将两张身份证角对角,边对边,严丝合缝地并拢了。又警告姜绍: “姜绍,你也别得意。你儿子还要给别人看病,你跑去人家单位闹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你幸好在海淀闹的事,你要是在……你知道最近开的什么国际峰会吗?寻衅滋事就叫你吃牢饭了!” 姜绍面色蜡黄,下半边脸仿佛都已被虫蛀空坏死,无法扯出剧烈的表情,只嗫嚅着嘴唇。这人说话本就爱吞字,此时愈发含混了:“我没想闹事……我牙痛,他是牙医,我就想找他看牙。我找自己儿子也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也得跟人家提前商量好时间,趁人家有空的时候去啊。” 姜绍模样可怜:“他又不乐意搭理我,只跟他妈联系。我能有什么法子。” “姜然序,你们签的协议没用,姜绍还是你父亲。现在你老子病了。要是方便,你就借你单位的仪器帮他看看;要是不方便,你就送他去别的医院挂个号。”片警直截了当,“那这事儿已经很明朗了。你们出门签个回执单,回去吧。” 姜然序心头狂跳,挣扎道:“但是王警官,你先跟我们辖区的派出所联系吧。至少了解一下,这位年轻时候都做过什么……” “都是北京爷们儿,墨迹什么呢。赶紧签单子去吧。” 片警将两张身份证扔回来了。 姜然序彻底哑火。他只得拎起自己那张的其中一角,略黏腻的触感令他联想起病菌疯长的场面,连忙翻找出纸巾,将污染的身份证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收回口袋里。 姜绍则化身沉默的索命鬼。姜然序走出调解室,签回执单,站在派出所门口打车,对方都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势要在他手中求得救命良方。 无来头的烦躁纠缠着姜然序。他感到脊背发烫,叫对方滚蛋的冲动在他喉头沸腾。可回头瞥见那张衰老的脸,面色好比一块板结的土壤,他见到过太多类似模样的患者,显然疼痛已到达牙神经。职业惯性令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真该死,当年的医学伦理学他就该弃考! 网约车缓缓停在派出所门口。姜然序飞进副驾驶位,待对方慢吞吞地扭进后座,才叫司机往口腔门诊出发。 路上,姜然序拿酒精棉片擦拭着身份证,想起他成年以前还没搬出家住,常跟基层片警打交道,也逐渐摸清规律。这些片警多半不帮理也不帮亲,原则上要将当事人都各打五十大板,视双方占据道德高地的程度酌情扣减。 他那会瘦得肋骨都根根分明,每次跨着又丑又旧的校服,满脸血往派出所门口一站,简直站上道德高地中的珠穆朗玛峰。姜绍则年轻气盛,满嘴京腔混话,必然讨不着好。即便真相是双方互殴,到头来也只有姜绍领过看守所七日游大礼包。 可如今情势逆转。他已经长大成人,工作光鲜,却抛下颓败可怜的老父亲不管,妥妥的白眼狼。站道德洼地里挨板子去吧。 “张嘴。” 姜然序戴上塑胶手套,命令道。可姜绍只要稍稍张开嘴巴,便在牙椅上扭成撒盐的蚂蝗,喉中不断泻出痛苦的哼唧,几乎要流眼泪。 他只得重复一遍:“别叫了。我知道很痛,但你得尽量张嘴,否则我没法给你检查。” 对方总算慢吞吞地张嘴至两指头宽度。奇异的恶臭味旋即刺透医用口罩,往姜然序的头颅内疯狂传导危险信号。 姜然序没有犹豫,给对方塞入扩嘴器,探入口镜,无影灯终于照清楚对方口腔中的惨状—— 这里不再是人类口腔,而是被寄生的异形巢穴。大面积腐白色占领舌底和下牙龈的黏膜,成为滋生怪病的温床,已悄然孕育出一颗形状怪异的黑色突出物。 姜然序心下骇然,他大约猜到了真相。他收回口镜,扔进铁托盘里,迎接沉痛的撞击声: “你走吧,尽快去公立医院的肿瘤科挂个号。” 口镜没能保持平衡,两端持续撞击着铁托盘,发出一串刮耳的噪音。 姜绍仿佛没能听清楚他的判断,愣愣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嘴里都烂成什么样了,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应该问你呢,为什么现在才想起要看医生?” “我就是牙痛,为什么要挂肿瘤科?” “牙痛只是一种常见的症状,小病重病都可能出现牙痛症状。但你不是普通的牙齿疾病,我们治不了。” 对方的目光也渐渐蛀空了,只含糊地重复着:“我不去……你给我治,就是左边底下的牙痛,拔掉就得了……” “我再说最后一次,我没能力给你治。别再来我单位找我了。” 姜然序不再理会对方的纠缠,擅自更衣下班。 他想迫使自己忘却今日的闹剧,可对方口腔中的病症仿佛将他传染,在他的心脏也生出腐白色的溃烂。姜然序烦躁得很,刚走出室外便燃了支烟,随之想起抽烟就是癌症的主要诱因,心情全无。 他折返回医院,在药房刷下几盒止痛药和生理盐水,拜托同事转交给自己诊室里的病人。 —— “姜然序,又在大扫除吗?” 孟惟深换上拖鞋,朝屋里叫了声,回应他的只有滚筒洗衣机的隆隆声响。 过了阵子,姜然序才出现在浴室门口。对方显然在洗什么东西,挽着袖口,但上衣仍然湿了一小块,面上也沾着带泡沫的水渍,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 至于究竟在洗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孟惟深环顾客厅,瞧见光秃秃的沙发,布套不见了;光秃秃的座椅,靠垫不见了;光秃秃的落地窗,窗帘也不见了。想必卧室里的床单被罩枕套,也统统未能幸免。 在这个光秃秃的家中,孟惟深甚至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先走去冰箱拿饮料。 姜然序用手背擦掉了面上的泡沫,语气有些局促:“你不是六点下班?算上路途时间,应该快七点才能到家吧。现在才五点出头……” “本来应该是六点。但今天没什么要紧工作,就提前撤了。”孟惟深如往常一般,揽住姜然序的脖颈,亲吻上对方潮湿的脸颊,“怎么了嘛,我早点回家不好吗。反正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见你。” 姜然序姿态僵硬,略微躲过他的亲吻:“先别亲我,我脸上有脏水。” “你快洗完了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洗就行。很快就好。” “你明明开着洗衣机,还得手洗?” “先手洗一遍再过洗衣机,不然脏东西就混一块了。” “但你上周刚刚洗过呢,不会多脏的。” “一天不洗也很脏,肉眼看不到微生物而已。” ……孟惟深头一次觉得,太讲卫生也有弊端,简直活得太累了。 算了。反正工业时代仍保留了大批手工爱好者,手织毛线、手作发夹之类的。或许热爱手洗衣服的也属于“手工爱好者”吧。 姜然序不让他碰水,孟惟深只好打辅助。他帮忙铺上新床单和新被套,启动吸尘器,在屋内晃悠几圈,也只清理出可怜的一小搓尘团。 他出门遛狗,捎回来两份改良版煲仔饭当晚餐。但姜然序说不饿,他只好独自扫光其中一份,先回卧室了。 工作日的闲暇夜晚尤为短暂。孟惟深翻了几篇与新公司业务有关的前沿文章,时间就迈入深夜。 姜然序明明说很快就好,可滚筒洗衣机的轰鸣仍未停歇,吵得他困意全无。 孟惟深抛下ipad,往浴室走去。 冷白的吊灯下,姜然序仍在清洗一只白色坐垫。可是孟惟深记得叫姜然序吃晚餐的时候,对方也在清洗同一只坐垫——难道姜然序在不断重复工作吗? 他敲了敲浴室门:“已经很晚了,明天再洗吧。” “很快就好。” 姜然序神情麻木,眼睛一眨不眨,锁死在一盆泡沫里。若不是手臂还有清洗动作,就要化为一具冷白的雕塑。 “六个小时之前,你也说了同样的话。” 不知为何,姜然序突然烦躁起来:“我都说不用了!你非得盯着我不可吗,你就不能先睡觉吗?” 气氛凝固住了。直到一个泡沫在半空中破碎,没留下任何尸骸,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孟惟深从未遭遇过姜然序的嫌恶,他头脑发涨,身上每一处关节都不知该摆出何种反应,懵懵然道:“没有,我没有要盯着你,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你也早点睡觉吧。” 噪音在孟惟深耳边回荡,他也沦为一件重复清洗的衣物,被拧得皱皱巴巴。他倒在床沿,铺开四肢,充分晾晒,慢慢找回了呼吸。 孟惟深想到要给姜然序留盏夜灯,刚起身去够开关,一道影子忽而闪现在卧室门口。是姜然序。 他来不及惊讶,对方已经扑过来,紧紧纠缠住他的双腿。隔着棉质睡裤,孟惟深仍体会到滚烫而潮湿的触感,仿佛局部落下一场盛夏的暴雨。尽管他仍满头雾水,但暴雨裹挟来强烈的情绪感染力,他的心脏揪紧起来。 第74章 姜然序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赶你走,我控制不了……” 为表示安抚,孟惟深摸了摸姜然序的脊背,细微的颤动和滚烫的体温一同传导而来。孟惟深快速连通脑回路,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别说那些了姜然序。你好像生病了,我们得去医院。” “不要,我不想去医院。医院门诊楼里到处都是病菌。拜托你让我留下吧,只有你身上最干净。” 医生真的会讨厌医院吗?他身上又怎么可能比消毒水老巢都干净?孟惟深没办法理解,只当对方病中爱讲浑话:“你看吧,你都烧懵了,还不去医院。我去给你找体温计。” 他刚动了动双腿,姜然序却再度锢紧了他,不允许他离开半分。骨骼间甚至传来轻微的钝痛。 姜然序抬起一张惨白的脸: “孟惟深,如果最近有陌生人给你打电话,你千万不要接,如果有陌生人说要跟你见面,你千万别同意。还有,你暂时搬出去住吧。” 第66章 有多爱你 孟惟深后知后觉地发现,关系进展太快确有一个致命弊端。当他与姜然序光速闪婚同居,两人关系的亲密程度就已达到顶峰,意味着之后每一步都是倒退。 搬出去,结束同居,就意味着关系倒退。 最致命的是,他在感情问题上毫无经验可言。要如何表达他不愿意和姜然序分开呢?或者,他应该尊重对方的选择,自己老实搬出去? 他几乎束手无策,只好用掌心贴紧姜然序滚烫的脊背。他感触着姜然序急促的呼吸起伏,怀疑这副身躯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他小心打听原因:“为什么?难道李律蒙对了,你真在外边欠了几百万赌债,讨债的要上门追杀你?” “你就当是这样吧。”他只是随口一提,姜然序竟没有否认,“但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要躲远点儿。” “姜然序,你到底怎么回事?” 姜然序似乎烧得有几分混沌。见他神态严峻,又现编出蹩脚的理由,推翻了方才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你的新公司离家太远了,每天通勤都要花两个多小时,你住近一些更方便。” “我们公司又不抓考勤,我住哪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路上浪费的时间够你做很多事了。我明天就把你的钱取出来给你,你去你公司附近找个出租屋……” “好了,你给的建议我肯定不采纳,你也别再白费功夫了。”孟惟深轻轻覆盖上姜然序的后颈,冷汗从对方的发尾淌入他的指缝中,将两人的皮肤沾黏在一起,“你现在需要休息,其他的都等你退烧了再说吧。” “单独租个房子吧,真的……” “再说我就带你去医院。” 姜然序终于噤声。 真奇怪,这人嘴上说着叫他搬出去,躲远点儿,身上却始终箍他箍得极紧,整片胸膛都依附着他的双腿,仿佛要变成寄居蟹,由他整个包裹起来。 因姜然序黏他太死,孟惟深费了些功夫,才半抱起对方沉坠的上身,架在肩头,替对方卸下被冷汗和肥皂水浸透的衣物,再换上干燥的睡衣。 姜然序也不在乎与他坦诚相对,任由他摆弄。直到他要离开去找医药箱,才发出几声不满的轻哼。 孟惟深只好快去快回。 体温计果然飙过38摄氏度红线。 孟惟深答应姜然序,只要今晚能退烧,就不用去医院。姜然序表现顺从,任由他喂下一颗退烧药,两层被褥里外裹得严严实实。 直到对方貌似睡下,孟惟深总算抽出空档,收拾家中的狼藉。他倒干净泡沫水,逐一晾晒浸湿的布料,拔掉洗衣机的电源。 他不知自己的努力究竟能起到多少挽救作用。屋内依然光秃秃的,表面越是寂静,越令他心底发慌。他立在客厅和卧室交界处,仿佛立在迷雾笼罩的十字路口。 孟惟深找到回卧室的路,小心掀起被褥的一侧,探身钻入,重新收紧缺口。 黑暗中,孟惟深紧抱住姜然序。 好热。对方滚烫的鼻息打在他的锁骨,连他身下的床单都随之沸腾。唯独病患本人似乎还觉得冷,轻微打颤,名正言顺地挤占了他怀中位置,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睡着。 他如同搂着一块烧沸的木炭,再靠近就有窒息和烫伤的风险。可他需要体温、汗水和触碰。他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驱散心头愈扩愈大的茫然。 —— [主题]老婆带病干家务干到深夜是为什么? 大家好,我是之前求助老婆讨厌狗的贴主。目前老婆好像接受我的狗了,但我们之间又有了新矛盾。 我昨天下班回家比较早,想给老婆一个惊喜。但老婆也不理我,一直洗衣服,洗了一晚上衣服,反复洗,手洗完还要用洗衣机洗,沙发套都洗了。家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我觉得干家务根本没必要干这么细,而且我也没要求她这样干。我跟她说了我的想法,她却叫我自己搬出去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叫我搬出去,是我惹她生气了吗? 求助,老婆对我这种态度是为什么?我该怎么办?另外大家不要再建议离婚了,我们是不会离婚的。 —— [momo(已上岸)]我求求你了你到底要卖什么就直说吧洗衣液还是上门保洁服务? [晚上鸡的全家]恭喜贴主,本贴已精选入《结婚劝退素材合集》 [关雅荻]@贴主的亲爹 自爆卡车酱,来活了 [贴主的亲爹]我死了 —— 午休期间,孟惟深抽空打开小地瓜app,果然消息提示再度飙升99+。之前他听asher抱怨过自媒体流量不好,所以才要开无数个小号以量取胜。他就从没有过类似的烦恼,无论他发出去什么,网友都会给予他热情的反馈。 除非说,太红了,也是一种烦恼。毕竟评论区每天打三战,他最开始也有些困扰,如今则完全适应了混乱的网络环境,骂他的一概不看,只从中筛选有用的信息。 孟惟深一直往下翻评论,还真从混战中捞出一条貌似有用的信息: 贴主,我仔细看了你之前发的贴,你老婆可能患有洁癖型强迫症。不敢摸你的狗啊,反复洗衣服啊,都像强迫症的典型症状。我以前也得过这个病,这其实是一种心理障碍,发作起来很痛苦,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建议你跟她好好聊聊,最好带她去精神科检查一下吧。 孟惟深的指尖停在“洁癖型强迫症”这六个字。 他将这六个字复制在搜索栏里,不出半秒,相关信息便铺满他的屏幕。症状、成因、干预方法、自我调节建议,一个不落。 过度清洁,情绪困扰,时间消耗……孟惟深越看越犯嘀咕,可他对除开抑郁症以外的精神类疾病完全抓瞎,又不知自己的担忧是否就像从长溃疡联想到口腔癌一样荒谬。 思来想去,他索性将“洁癖型强迫症”的网页截图,一键转发给姜然序。 孟惟深在聊天框输入:你的症状好像精神病,你去安定医院看看吧 ……这听起来像一句骂人话。他赶忙删掉了。 还好在他斟酌表述之际,收到截图的姜然序也毫无动静。 公司行政率先打破这份宁静。百叶窗外响起咚咚的叩门声: “wesley,前台有位姓姜的先生找你。他说他是你朋友。” 孟惟深心下一惊,手机从指间跌落在桌面,又是一声叩门般的咚咚响。 孟惟深拖延阵子,回应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不知为何,明明他和姜然序熟得可以扒光了一起洗澡睡觉,此时见面却令他有几分尴尬。他清理掉桌面吃剩的橘子皮,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才慢吞吞地往前台走去。 他不认识其他姓姜的朋友。自然只有姜然序会来公司找他。 孟惟深随对方往电梯间走,吐词没过脑子:“你的病怎么样了?” 姜然序本要搂他,指尖在他的腰际顿下来:“什么病?” “……发烧。” “我已经好了。” “真的?让我摸一下。”孟惟深摸了摸姜然序的额头,对方已恢复平日里偏凉的体温,只是面色仍有几分惨白,模样病态,“刚恢复就不要跑来找我了。我还担心今天你会不会再发烧,我打算带你去打点滴。” “找你当然是有好事,你跟我走就是了。” 经历过爱马仕狗背带的乌龙,孟惟深对于姜然序口中的“好事”总有几分害怕。他跟着对方上电梯,走出大厦。寒冬将至,门口种的行道树也变得光秃秃的,好像他们的家。 气温比前些日子更冷,他拢紧了大衣: “对了,我刚刚发你的截图呢,你看了吗。你昨天一直洗衣服,会不会是洁癖型强迫症?” 姜然序没有丝毫犹豫:“纯属胡说八道,医生最怕患者拿浏览器看病。按照浏览器诊断法,发烧就是白血病,头痛就是脑血栓,咳嗽就是肺癌,大家统统别活了。” 第75章 有力的反驳,显得他十分无知。孟惟深彻底哑然,只能被对方攥着手指,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约莫十来分钟的路程,姜然序带他绕过迷宫般的高楼大厦,停在一处商务公寓楼下。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好事”?孟惟深心头冒出倒霉的预感。直到姜然序带他前往其中一间公寓,熟练输入密码解锁,他的预感轰然成真。 客观而言,这是间漂亮且舒适的单身公寓。装修统一刷成了平和的深蓝色,厨房、卫生间、卧室、阳台一应俱全,窗外甚至能直接望见大裤衩和中信国际大厦。 姜然序缠着他问:“你住这里怎么样?空间足够,位置也合适,离你公司走路也才十来分钟。” 孟惟深仿佛挨到迎面一拳,面部肌理僵得要断掉:“我现在的工资负担不了这个地段的房租。” “不用你出房租,我已经交过押金和第一个月房租了。”姜然序总是这样,什么细节都能考虑妥当,“我还问房东了,房间可以养狗。你如果想念秦始皇,随时可以带它过来。”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姜然序昨天才第一次叫他搬出去住,而且他明明表示反对了!就算要先斩后奏,也不带这样斩、这样奏的! 他仍不想跟姜然序吵架,也不愿责怪姜然序的“好心”,只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原来你说真的吗,我昨天以为你烧糊涂了呢。” “当然是真的。我已经替你考虑过了,搬出来对你只有好处。” “姜然序,你是想跟我分开吗?” 孟惟深问出口来。姜然序怔了怔,缠他越发紧了,冰冷的唇瓣游离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闭上眼: “我怎么会想跟你分开呢。我有多爱你,你还不知道吗,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 孟惟深脊背阵阵发凉。不知为何,面前的姜然序令他感到有几分畏惧,仿佛只有那张皮是他熟悉的姜然序,内里的血肉悄然换了模样。 “但是我也很喜欢你,我不想跟你分开。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搬出去呢?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可以告诉我吗?” 那张皮并不解答他的疑问,只继续蛊惑他:“只是暂时分居而已,不算‘分开’。我们不会分开的。你不会跟我分开,对吧?” “……我知道了。那毕竟是你的房子,我也没有帮你还过贷款。如果你想让我搬出来,我就搬出来好了。” 第67章 准备起诉离婚吧 孟惟深本想以收拾行李为由,拖延几天再搬家。可姜然序效率极高,当晚就将他的行李打包,开车送到了公寓楼底下。 他应该夸姜然序真贴心吗?可他感觉自己像条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狗,不过主人还算有良心,给他留了个纸箱子遮风挡雨。 他应该责怪姜然序阴晴不定吗?可对方身体和精神状况看起来都比他更差,说不好到底是谁抛弃谁。 孟惟深拎着行李箱上楼,也不知姜然序到底给他塞了什么,手中的分量沉得要命,导致他整个人都像踩入泥淖般沉坠。泥淖里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在种种未知中惶恐又迷茫着。 行李箱还是他硕士毕业时用的那只,当时行李箱陪他从宿舍搬到出租屋,之后又陪他换过两三次出租屋。今日也同样如此。帝都明明大得能容纳数千万人口,他却至今未找到一间稳定的住处。 孟惟深想要买房的冲动达到了巅峰。 以后他要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认真工作,好好赚钱……最重要的是,从老孟家骗来一百万凑首付。 在他思绪混沌之际,姜然序也紧随他一起上楼,甚至一直随他踏入出租屋的玄关。 两人没有吵架,胜似吵架。孟惟深浑身不自在:“姜然序,你先回去吧,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不要生病。” “没关系。你检查一下行李,有没有少什么必需品,我再帮你送过来。” 姜然序仍如往常一般妥帖,甚至妥帖得有几分诡异。孟惟深不想辜负对方的等候,只好铺开行李箱,简单清点一番,当季衣物、洗漱用品、电子产品,大致都在,“什么也没缺,放心吧。” 姜然序有刻意拖延的嫌疑,又帮他检查一圈水电和燃气供应,刚开始供热的暖气片也没放过。问他: “那就好。还有,你打算办一张新的工资卡吗?我把钱打到哪张卡上比较合适?” “钱就不用还我了,毕竟我们签过合同,我也确实麻烦过你。而且秦始皇还得先养在你家楼下,我给它找了上门遛狗服务,但要麻烦你盯一下情况。” “但你现在应该需要钱。” “姜然序,我们还没有真分手,你就想跟我明算帐了?” 姜然序果然妥协:“不是……好吧,钱暂时放我这里,我会继续帮你存起来。” 孟惟深猜不透姜然序到底在想什么。对方明明要将他推开,可他只要提到分手,对方又急切地想要挽留他。这样无意义的挣扎令他感到尤为疲惫。 陷入泥淖的动物最忌讳胡乱挣扎。未知的泥淖仍横在孟惟深的脚下,他已在挣扎中越陷越深。 “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晚安。” 姜然序却没有挪步,反而掐紧了门框:“你现在还习惯一个人睡觉吗,你会害怕吗?” “……到底是谁会不习惯。”孟惟深失笑,他拽住姜然序冷飕飕的手腕,往屋内牵来,“你想留下就直说啊,有那么难吗?我又不会赶走你。只要你想留下,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姜然序没给他反悔的机会,即刻锁上了身后的房门,反握住他的手臂,顺势亲吻他的耳畔。 被迫搬家的第一夜,孟惟深依然和姜然序睡在一起。 床单被罩是姜然序从家里带过来的,对方本人也躺在他身边,手臂仍箍着他的腰际。孟惟深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洗衣液气味,没有因认床失眠。唯独窗外嘲哳的车鸣,和刺眼的霓虹,提示他已身处闹市区。 半梦半醒中,孟惟深仿佛说了句梦话:“你肯定出什么事了,还是生什么病了,姜然序。统统告诉我吧,我真的很想知道。” 一道赤红的街灯扫过露台,姜然序骤然颤动几下,身躯中席卷过一场海啸。孟惟深随之惊醒,下意识抚摸上姜然序的脊背,可迟迟未等到对方的答案。 —— 独居的日子里,孟惟深仿佛恢复单身,在公司和公寓之间来回辗转。 不论姜然序本意如何,搬家确实替孟惟深免去了糟心的通勤损耗。加之与姜然序的感情问题僵持不下,他也急需转移注意力,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堪称公司保安,少走五十年弯路。 姜然序说医院到年底有营收压力,叮嘱他不要随便回海淀,以免跑空。他只得固定每周三、周日回去,和秦始皇关系都生分不少。 姜然序也会来朝阳找他,但频率极不规律。有时连续好几天都来,有时一周都联系不上人。 两人最近一次见面,姜然序眼下乌青严重,说话语速极慢,一派憔悴模样。孟惟深总觉自己耽误了对方休息时间,甚至生出几分罪恶感,吃过饭就与对方匆匆道别。 或许他这段时间过得实在憋屈,连命运之神也看不下去了。到年底,邝葭走访他的办公室,带来一个好消息。 “wesley,你之前做的学术工具,我当作案例展示给客户看了。最近真有医药企业跟我联系,想找我们定制ai小模型。” 孟惟深只关心一个问题:“给的什么价格呐。” 邝葭笑了:“我和市场部的陈总都亲自去跑好几趟了,能是低价吗。” “那就好。只要给钱,什么都能做。” “回头我把客户需求发你,你先了解情况,我们再开会讨论。”邝葭最近日理万机,刚交代几句,便匆匆要走,“行业小模型的发展前景不错。这单好好做,以后多的是机遇。” 邝葭走后不久,闫存蕊大驾光临。孟惟深刚要问对方的来意,闫存蕊已扑来搂住他的脖颈,挎包上的金属拉链差点把他刮瞎: “小孟你中午去哪了,怎么没见着你呢?你是不是去健身了?我闻一下就知道了。” 孟惟深吓得不轻,极力往后躲去:“闫总我已经结婚了,你要不去摸律师吧!” “没劲,张口闭口就提结婚那点破事。” 闫存蕊总算放过他,回到他桌对面的位置,翘着腿问:“我就是来做一下员工调查,你们元旦节想要什么福利?要不我们提前放假,去东京团建吧?” 孟惟深还想趁元旦假期和姜然序好好聊聊,无心玩乐,敷衍道:“我没意见,去哪都可以。北京东京南京都一样。” “怎么了你,心不在焉的呢。”闫存蕊从办公桌下轻轻踢他,细细思索起来,“前几天我带我儿子去看牙,姜医生也是你这幅鬼样子。你俩吵架了?” “……没有吵架。” “那就是冷战咯。什么都憋着,还不如吵架呢。” 第76章 孟惟深无心与外人谈论感情问题,遂下了逐客令:“闫总,你不要问问别人想去哪里团建吗?” 闫存蕊也嫌他油盐不进,冷哼道:“知道了,我去找李律还不行吗。” 接近下班时间点,李应悬也到访他的办公室。孟惟深见对方衣着还算齐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闫总没去找你?” 李应悬疑似用眼神骂了他一句傻x。全靠他俩的付费委托关系保护了他,对方暂且保持着耐心,只问他: “wesley,你跟姜然序签的婚前协议马上就到期了,你后续有什么打算吗?” 婚前协议……孟惟深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他几乎要将年初的假结婚闹剧忘光了,“协议……协议我以为早就已经作废了呢。当时姜然序说这协议留着没安全感,我就把两份纸张一起烧掉了,让他在旁边看着。” 李应悬疑似又偷偷骂了他一句法盲:“烧了?亏你想得出来!我看你肯定也没什么打算,就等着被骗钱骗得裤衩都不剩吧。” 孟惟深连忙替姜然序澄清:“我离职以后,姜然序已经不要我付每月一万块的生活费了。而且我以前付的钱他也想还给我,但我没有收。” “你没有收?你可真行啊……” “所以你就别怀疑我会被诈骗了,我跟姜然序不存在经济纠纷。”孟惟深缓缓叹了口气,“但确实存在感情问题。实话说,我最近觉得,姜然序好像变得很陌生。” “律师不负责解决感情问题。但你也没怎么找我解决过法律问题,所以你可以说来听听,就当增值服务了。” 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李应悬略微点头,严肃告诫道: “明白了。那你还犹豫什么呢?赶紧跟姜然序离婚吧。” 孟惟深懵了:“为什么?” 对方张口就是一记惊雷:“很显然,姜然序婚前对你隐瞒了精神病史。” “目前我只怀疑是强迫症而已……” “喜怒无常,忽冷忽热,证明对方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或者双向情感障碍。这两种精神病存在攻击性行为,说白了,杀你都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 孟惟深被雷劈得里嫩外焦,他正要替姜然序辩解,律师继续道: “还有,最近突然叫你搬出去,证明对方可能曾有过婚史,要么没离干净,要么只办酒席没领证。最近暴露了原配找上门了,没准二胎都快生了。他着急两头瞒呢。” 孟惟深甚至开始头痛,他用力薅了把太阳穴边的头发:“不对吧,这八点档剧本是哪来的?怎么就又原配又二胎的了?” “再回到最开始的诈骗问题,给受害者返现也是一种常见的诈骗犯套路。要的就是你死心塌地。几万块还给你了,以后他再管你要几十万几百万的大数额,你也会心甘情愿给对方送钱。” “更离谱了吧?”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结婚。其实人不见得会变,是你至始至终都不够了解对方,就贸然走入了一段亲密关系。你不倒霉谁倒霉。”李应悬顿了顿,又轻飘飘地安慰道,“不幸中的万幸,你俩都不能生孩子,否则你这辈子就完蛋了。” 几缕死去的碎发,跌在孟惟深的手心里。他无比疲惫,只想为今日的法律咨询划上句点:“到此为止吧,我要下班了。” 李应悬仍不愿放过他:“你提离婚,姜然序一定会拒绝。你可以开始收集证据了,准备诉讼解除婚姻关系吧。” 孟惟深拎起外套,站起身来,关掉了办公室的日光灯和暖风空调。 “李律,我决定跟你解除法律委托关系。今后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 李应悬面上难得显露出诧异的神情,一路紧跟他上了电梯,走出大厦。孟惟深越发心烦意乱,燃了支烟,快步往公寓走去。 在缥缈的烟雾中,律师又跟了过来: “wesley,你鬼迷心窍了吧?我见过太多离婚案件当事人了,都是一开始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上法庭都跟仇人似的。尽快开始收集证据吧,不要拖到上法庭才知道后悔……”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建议。但是够了,我现在不想听这些。你也别跟着我了,我不会要求你退律师费的。” 住处离公司太近也有弊端。律师一路教他如何收集证据,包括趁对方睡着的时候解锁手机,跟对方身边朋友同事家人打探消息,前往两人家中突击查岗等等。甚至快要跟他走到公寓楼底下。 孟惟深头脑又涨又痛,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只想快点淋个热水澡,换好睡衣躺在床上,吃开心果坚果棒拌酸奶,然后跟姜然序打电话。 他停住脚步,跟李应悬说“今天就这样吧”。然而他还没能成功劝退李应悬,便远远瞧见了姜然序的身影。 姜然序就徘徊在公寓楼下等他。面色苍白,外衣也单薄,仿佛一缕惨淡的孤魂。 第68章 猫同狗讲…… 陌生。疏远。冷淡。 种种不应该属于姜然序的词汇,此时一并在孟惟深头脑中迸发。他怀疑自己脑子出问题了,明明他前一刻还想给姜然序打电话,可当对方真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回避念头却在疯长。 他下意识扭开目光,只见路旁闪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从垃圾桶中叼出一份腐烂的盒饭。没等他心生可怜,猫已警惕察觉到他的注视,放弃食物,闪身藏进了灌木丛里。 可李应悬偏要正面迎敌,抛下他大步往前走去: “你好姜先生。刚刚wesley在咨询我离婚问题,恰巧你也在,我建议可以找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好好聊聊。” 姜然序笑起来,露出齐整而森白的牙,仿佛一柄锋利的刀刃,将昏暗的傍晚豁开了口子:“不好意思,我们什么时候要离婚了?我从没听惟惟提起过。我认为没什么可聊的,你这当律师的总不能比当事人都更加了解情况。” 孟惟深总算赶上现场。他还没能站定,姜然序已箍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往靠近自己的阵营。隔着厚重的衣物,他仍感觉到钝痛,或许钝痛是从姜然序黑漆漆的瞳仁里放射出来的。 “惟惟,你想跟我离婚吗?”姜然序轻飘飘地问他,“不会吧?” 姜然私下并不常叫他的小名,此时有故意与他亲昵的嫌疑。孟惟深头皮一阵阵发紧,赶忙还原事情经过: “我怎么会跟你离婚呢?李律只是提示我婚前协议快要到期了,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协议早就作废了,我们肯定不会离婚的。嗯……就这么简单。” 因他私吞太多后续,李应悬显然不甚满意,代替他补充道:“还有,wesley也跟我聊了聊你们的近况。先不提你婚前那出全是疑点的相亲巧合吧,姜先生,我认为你患有较为严重的精神疾病,你的伴侣对此应当有知情权,你可以去做一个精神方面的检查吗?” 孟惟深心脏狂跳,他急于劝阻对方“别说了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可李应悬继续道:“还有,听说你最近强行要求wesley搬家,是担心谁会找上门来吧。而且这个人一定不能让wesley碰到。你担心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姜然序并不作答,只掰过孟惟深的两条手臂,迫使他对向自己的眼睛。 “惟惟,我一直认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所以婚前婚后都从没找过律师。你对我有所保留也没关系,但你换一个律师吧。毕竟这位李律师跟我有私仇,所以才一直侮辱我的人格。” “私仇?” “是的。当年asher想睡他,他还以为人家想跟他谈恋爱,实际上a老师想睡的0都够开整个三里屯的美妆店了。真是蠢得可怜。”姜然序端起他的下巴,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发丝,动作轻柔得有几分鬼魅,“所以这律师自己连谈恋爱都谈不明白,还想指点别人的婚姻,简直是笑话。你不会真信了他的鬼话吧?” 虽孟惟深没亲眼见证这几人的过往恩怨,但李应悬肉眼可见地生气了,足可见姜然序说的都是真的:“姜然序,这都跟你朋友没关系。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你身上的疑点都是事实吧?” 而孟惟深心意已定。他牵住姜然序,往公寓的电梯走去,顺便和李应悬道别:“李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有事你明天来公司找我。” —— 商住两用的公寓都不能开明火,厨房区域仅存电磁炉配微波炉。倘若一个人吃晚饭,孟惟深会用微波炉加热一杯鲜奶,再塞入一根坚果棒糊弄过去。 但姜然序来了。两个人的晚餐,孟惟深便不想糊弄。他斥巨资叫了胜博殿外卖,两份腰内炸猪排,两只蟹肉可乐饼,一份鹅肝饭,统统塞入订单里。 屋内没有开灯。姜然序背对向他,倚在半开放的露台,身形化为城市霓虹中的一块阴影。 方才的尴尬经历在两人之间留有余震,孟惟深心底总不踏实。他主动凑上去,从身后抱住姜然序的腰身,带着讨好的意味蹭了蹭对方的肩头。 两人隔得这样近了,他才发觉姜然序没有看向窗外,而是紧闭着眼,倚在窗边睡着了。 第77章 姜然序好像很费劲才抬起眼皮,侧头躲过他的触碰,声音疲倦:“我没有洗澡,别亲了。” “没关系,你闻起来很干净。” 姜然序仍执拗地躲开了。 孟惟深问:“你要不要先去床上睡一会?你现在黑眼圈也太重了,很难看。” “我都说没有洗澡了,也没带换洗衣物。不睡。” 对方的态度称得上冷硬。孟惟深对人际关系里那套弯弯绕绕的东西完全打脑壳,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他努力思考阵子,才顿觉柳暗花明,自以为找到一个合适的病情交流机会,翻出肩包里的笔记本电脑,献宝似的呈到姜然序面前来: “姜然序,你太在意清洁了,症状确实很接近强迫症。我今天找到了一套强迫症自测表,你先做题看看结果?” 可姜然序的面色愈发沉暗:“这表格是谁给你的,李应悬吗?” “不是,我自己找的。” 姜然序只敷衍点头。冷不丁问:“你觉得李应悬好看?” 孟惟深脑子一钝,选择了较为客观的评价:“挺好看的吧,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噢,你觉得我比他好搞定。” “那当然,你比他好说话多了。不过‘搞定’是指什么?” 姜然序笑了笑:“证明你很厉害。别人都搞不定他,但你差点能带他上楼进屋了。” “有吗?他是想劝我尽快离婚,我们就一路聊到公寓了。” 孟惟深摸不着头脑。 姜然序仍然是笑,对他也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你真是直男啊。只要对方脸够好看,你就可以接受男的。” 孟惟深仿佛被利刃刮过眼皮,离致命处只差几毫米距离。他脊背渗出层冷汗,终于意识到危险迫近:“什么意思?你难道以为我对李应悬有意思?” “是亲眼所见。” 姜然序平静地下了结论。 恍惚中,孟惟深仿佛回到那间合规部的会议室,罪状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上边每个字都让他觉得陌生。 “半小时之前,因为他一直劝我离婚,我提出跟他解除委托关系。”孟惟深牙关咬得太死,他甚至尝到口腔破损的血腥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你吗?我搬出来以后也每天都在想你,你已经够能折磨人的了,我还有空想别人吗?” 姜然序沉默着,紧盯他咬僵的嘴唇,用审视猎物的眼神。 屋外传来敲门声,孟惟深点的外卖到了。 姜然序代替他去拿外卖,似乎在向他无声地道歉。 室外气温接近零度,送过来的炸物已经凉透。姜然序将两只可乐饼倒进瓷盘,统统塞入微波炉里加热。 一小颗核弹投入瓷盘,制造出漫长的嗡鸣。两人都忍耐着噪音,无人开口说话。 直到可乐饼发出噼啪的爆炸声响,姜然序终于拽开舱门,噪音戛然而止。 姜然序端起瓷盘,跟孟惟深道歉:“对不起。微波炉温度太高,你买的可乐饼裂开了。” 盘中两只可乐饼的外壳都从中间断裂开,土豆洋葱做的内脏溅得满盘都是。死相相当恐怖。 “没关系,裂开也能吃。” 孟惟深下意识从对方手中接过食物,可刚刚触碰到瓷盘底部,灼烧的刺痛便从指尖钻入。 孟惟深吃痛收回手来,只愣了片刻,旋即打掉瓷盘,掐住姜然序的手臂,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流冲刷对方的手指。 高温已在姜然序的指间留下赤红的烫伤,将肌理衬出病态的惨白。对方却神情寡淡,仿佛失去痛觉:“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 “这个也没关系,但你以后不要再提了。” 孟惟深轻松原谅了姜然序。他乐观地想,都是因为姜然序太在乎他了,才会跟他吃飞醋耍脾气。 姜然序拧闭水流,轻松挣脱开他的束缚:“但也别把你的喜欢说得有多牢固,你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孟惟深的神经好不容易松懈下去,又重新绷紧起来。他再度开始头痛,神经在他太阳穴周围拧巴成麻花,嗡鸣从微波炉转移到了他的脑仁里。 他烦躁地揪着头发:“姜然序,我已经第几次问你了,你到底想怎样?你大老远跑过来找我,不会就为了给我找不痛快吧?那你还是回去吧,再见。” 姜然序也不愿意走,非要纠缠他:“你不是直男吗,你同意跟我睡觉也只是因为合乎眼缘吧?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不是你有病吧?你先来恶心我,还想逼我说有多喜欢你,你当我是受虐狂啊。我现在说不出来。” “因为你对医生有职业滤镜,你一直在我身上投射自己对心仪职业的幻想。” 孟惟深简直要气笑了:“靠,我干脆扒干净躺你们医学院门口去吧,有银趴随时叫我。” “如果我真是精神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会怎么办呢?你只会连夜躲回老家去吧。” “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假设?可你明明没有你说的这么可恶啊!” “你看吧,你就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喜欢的只是你幻想中的我而已。”姜然序探过烫伤的手指,替他梳理抓得乱糟糟的短发,“当然,我比你该死多了。你眼中关于我的一切都只是我刻意营造的骗局。如果你真正了解我,你根本就不会喜欢我,你只会觉得我是个麻烦的精神病。” 第69章 有病就得治 孟惟深陡然躲开他的触碰,一根发丝也不留给他。姜然序凭空顿住了动作,直到对方再度抄起电脑,将那份强迫症自测表硬塞到他怀中。 “做题。”孟惟深命令他。 “我已经承认我是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想带你去治病!” “那堆测试题我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好了吗?治病没有你想象得这样简单。” “再复杂的问题也得按步骤解决吧。你先做题,然后我陪你去看精神科。” “所以说你想象得太简单。在你踏进精神科诊室的第一步,你就该掉头回去找离婚律师了。”姜然序盖上笔记本屏幕,压在桌边,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没关系,你继续把我幻想成你最喜欢的样子吧。我也可以继续配合你,至少这样我们还能过得下去。” 孟惟深也跌坐在桌边,头垂进臂弯里,发旋又变得乱糟糟的。 孟惟深声音蒙了层雾,又闷又低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怀疑我不够喜欢你吗?还是责怪我不够了解你?” “都不是。我在告诉你一个事实:如果你一定要了解我,你只会觉得我麻烦又恶心。人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我只想解决你的问题。有病就得去治,问题不应该这样解决吗?” 太笨了。笨得让姜然序想笑:“有些问题你永远也没法解决,还是不碰为妙。” “我会尽量想办法。但你连试的机会都不给我,你难道要我继续装傻吗?我做不到。” 孟惟深抬起脸,鼻梁皱起来,眼眶通红,要哭了。 姜然序心生怜爱,手指埋入对方毛茸茸的鬓角,手心果然传来湿润的触感。 孟惟深再度躲开他的触碰,跌撞去推开露台的窗户,站在割面的冷风中晾干眼泪。看起来闷得不轻。 孟惟深不跟他吵架了,转而往嘴里塞入大半只可乐饼,艰难咀嚼着爆炸开的脆皮。 姜然序目光凝固在对方的侧影,心思已有几分懊悔。他或许对孟惟深太严苛了。 他从不觉得爱是多崇高的东西,爱里总是掺杂着太多的自恋和私欲。人们热衷于在亲密关系里谋求利益,证明自我的性吸引力,投射种种关于浪漫的幻想,却很难真正了解爱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欺骗孟惟深跟他绑定婚姻关系,把孟惟深当作缓解强迫念头的净土,利用孟惟深的包容宣泄占有欲和阴暗癖……都是见不得人的私欲。 可他在孟惟深身上没有看到多少自恋或者私欲。对方眼中的世界是简笔画,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累了就玩狗,病了就吃药。自我和他人的概念都很淡薄。 在他密切的注视中,孟惟深吃完一整只可乐饼,掉了满手碎屑,簌簌拍落在窗外……或许在孟惟深的世界里,爱就是一起吃可乐饼这样简单。唯独他在想东想西、疑神疑鬼,让双方都陷入痛苦。 下一刻,孟惟深果然戳他:“可乐饼还剩一个,我还点了炸猪排和鹅肝饭。” 杂乱的思绪将他的胸腔堵得严严实实,也殃及胃部。姜然序提不起食欲:“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吃不完的放冰箱冻起来。” 孟惟深的失落在面上写得清晰,拖拉阵子,才起身加热猪排。 微波的嗡鸣仿佛催眠曲。姜然序前几日都遭遇过失眠,困倦感席卷而来,原想倚在桌边闭目养神,恍惚中竟陷入了沉睡。 第78章 梦境使人失去时间概念。他似乎回到了童年的什刹海边,行走在冻结成冰的湖面,从湖对岸抄近道回家。 气温应该降至零下,冰层却尤为脆弱,依稀可见冰下流动的湖水。每走一步,鞋底就传来咯嚓的破裂声。 儿时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冰层噼啪断裂开来,他无力保持平衡,陡然坠入冰冷的湖水。 黑暗与寒冷同时侵袭入体,遏制呼吸,禁锢四肢。姜然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躯往湖底沉坠,湖岸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远,他仿佛坠入寂静的黑洞。 一团黑漆漆的小东西,漂浮在他的身边。姜然序下意识探过去,手中传来僵硬又冰冷的触感——这是记忆中流浪猫尸体的触感。猫与他一同葬身湖底。又或者,它一直在湖底等待他的到来。 所幸有人在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姜然序快速上浮,终于摆脱那片噩梦中的湖水。 他还未攒够力气睁眼,孟惟深已抬起他的手臂,支起他的身体,让他半倚在自己怀中,替他套上外套衣袖。 “姜然序,别睡了。你一直在做噩梦,而且你又发烧了。” “我睡了多久?” “已经快凌晨了。抓住我的手,跟我走,我带你去最近的急诊。” “我不去……” “有病就得治,我说过了。” 孟惟深这回态度尤为坚决,在他眼前晃悠了一下网约车界面,示意他别想躲过此劫。 姜然序又欲挣扎,可想起自己的混蛋事迹,便放任孟惟深折磨他,就当两两扯平。 孟惟深给他抢到一处塑料座椅,替他裹紧口罩,将他安顿下来,走去取号排队,挂号缴费。 对方刚刚离开,溺水的滋味便继续纠缠姜然序。他疲倦过头了,浑身发冷,头晕反胃,眼皮也沉得像绑了石头,但他不能睡着。 时值流感高发季,急诊室挤满咔咔咳嗽的倒霉虫,无数病菌在空气中群魔乱舞,随时可能攻陷他的防御系统。他必须时刻绷紧神经,警惕每个从他身边走过的陌生人,倘若谁不小心碰到他,他就要冲去卫生间洗手洗到破皮了。 姜然序在警觉中消耗干净最后一点精力,可他不愿抵在急诊科的墙壁,宁愿用手臂撑着太阳穴,整个人摇摇欲坠。 病中的视线收得很窄,他急切寻找着孟惟深的身影,还好对方化身一只聪明的蜜蜂,兜兜转转几圈,又飞回他的身边。 孟惟深捎回来一串白花花的单据,带他去输液。 冰冷的液体淌入他的血管,姜然序止不住发抖,孟惟深似乎不忍,伸手揽过他的肩头。两人暂时息战。 姜然序挤占孟惟深怀中最暖和的位置,将对方当作病菌老巢中的安全屋,总算能安心闭上眼睛。 在他休整之际,孟惟深也没闲着。拉扒开他的手指,避开针头位置,给他涂烫伤药膏。药膏黏糊糊的,闻起来有种香油的气味。 “很麻烦吧。”姜然序突兀地问。 “什么?” “跑医院,还有照顾病号。” “我不带你来医院,谁能带你来。没什么可麻烦的。” “你看看你,结婚以后责任意识都培养上来了。”姜然序摆弄着对方衣摆上的纽扣,“如果我们只是恋爱关系,你就该跟我提分手了。” 孟惟深没忍心拍掉他的手,“你闭嘴吧。老实睡觉,睡醒就能回家了。” —— 在姜然序向孟惟深正式提出离婚之前,他其实做过很多努力,比如主动回家,与父亲聊聊癌症这码事。 出发之前,他反复做过思想准备,争取和平解决争端。只要父亲保证老实住院去,别再来找他麻烦,他可以帮对方联系上肿瘤科的专家,拿到珍贵的床位。治疗费也可以再商量。 姜然序踏入杂院,家中房门虚掩,看来他今天不会跑空。 他刚刚碰到门把手,一缕垂危的痛吟,忽而剐在他的耳膜。警报声响彻他的脑海,他旋即撞门而入。 屋内二人在沙发上扭成一团。姜绍双手的虎口死卡在关萍纤细的颈间,母亲的脖颈和脸颊都憋得通红,唇间黏糊着几缕头发,连呜呜的求救都渐渐微弱下去。 过往的记忆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浑身血液都冲向姜然序的头顶,唤醒埋伏在他身体深处的恶魔。他扑上前去,拎起姜绍后脖颈的领口,从母亲身上拽开。姜绍比年轻时候疲软太多,姜然序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对方的头颅摁向暖气片,砸出咚的闷响。 这混蛋或许被砸到了口腔中的痛处,嘶着嗓门,不停惨叫。姜然序耳膜嗡嗡作响,总算寻回几分理智,及时收手,暖气片已沾染上肮脏的血迹。 姜然序跌往厨房洗手。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对亲生父亲萌生起切切实实的凶杀冲动。 像他这样憎恨病菌的心理障碍患者,产生过多次暴力念头的潜在犯罪分子,竟然能够顺利从医学院毕业,成为治愈儿童的白衣天使,听起来属实荒谬。 母亲低伏在沙发旁,仍惊魂未定,颤抖,干呕,咳嗽。姜然序拽起她的手臂,拖着她去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烘烤着邻居自制的笋条和茄干,也烘烤着母亲汗涔涔的长发,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姜然序漠然问:“说吧,你老公又发什么疯了。” 关萍用手遮住脖颈间的红印子,神情木然:“我拦着他打药了。他痛死了,就忍不住动手。” “他打什么药呢?” “不知道,上周他哥们儿给他拿的,往屁/股上打。” “……止痛的?吗啡?” “我也不知道,我最近在帮忙准备圣诞节活动,没顾得上管他。反正那种药止痛效果很好,他越用越上瘾,本来一天打两次,现在不到一小时就忍不住要打……我想只打止痛也治不了病啊,就劝他去医院看看,他就,就这样了。” 老旧的墙砖隔音效果极差,姜绍在屋内大吼:“滚你x的,老子没病,去医院干什么,旅游哪!” 关萍也卖力拔高声调,尽管仍只发出细微的声音:“你嘴都要开洞了……” “就是牙上的毛病!你养的那宝贝儿子只会搞同性恋,也不给我治牙,我自己找药还不行吗!” “他怕死怕到脑子出问题了。”姜然序眉头紧锁,第无数次劝说母亲,“我给你转一笔钱,你赶快搬出去住吧。别管他了。” 关萍垂下头,“但是,上周末我带你爸爸去祷告,他已经在上帝面前忏悔了。连上帝都愿意宽恕他,我如果抛弃他等死,是不是同样罪孽深重呢。” 第70章 断崖式离婚 元旦节后,委托人孟惟深亲自拜访李应悬的律所。前台引他走去一间独立会议室,落地窗正对老北京卢浮宫之侨福芳草地。不出半刻钟,前台研磨的热拿铁和李应悬一同前来赴约。 孟惟深也对得起此般隆重的欢迎仪式,他在会议桌旁坐定,赐予离婚律师一个开年红大项目: “李律,我要跟姜然序离婚了。” 李应悬的反诈意识超乎常人。平日里时刻劝他离婚,真等到他离婚这天,对方反倒对他戒备起来:“你蒙我吧。你明明被骗得七晕八素的,还能突然想开了?” “是姜然序要求离的,我想不想得开有什么用。” 李应悬仍持狐疑态度:“姜然序疯了吧。他看起来都要把你活吞了,能舍得放你走?” “我如果知道他到底疯没疯,就不会来找你了。我只知道他说不想跟我续婚约了,再过俩月等协议到期就去离婚。” 前台刚向他倾情介绍这杯咖啡的奥妙,称律所最近换了埃塞俄比亚果果丁咖啡豆,咖啡尝起来有浓郁的柑橘味和花香,请他一定要细细品味。孟惟深咂摸半天,只尝到酸不拉几的涮锅水味,鼻梁和眉头都皱在一块。 事发突然,李应悬也陷入沉思。缓了阵子,才向他询问起前因后果:“他提离婚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况,你回忆一下。当天发生什么了,你们有说什么吗?” 孟惟深仍不死心,一次性灌下小半杯咖啡,想要品味出传说中的花果香,却给喉咙栓上酸苦的锁头,险些重新呛出来。 他抛弃剩下半杯咖啡。酸苦的滋味仍浸泡着他的唇齿、咽喉和肺部,他在这种滋味里努力回忆起两人分离的场景。他想,他需要从一个陌生女人说起。 —— 元旦假期,孟惟深推掉了公司团建安排,回海淀找姜然序。 他的想法还算乐观。他喜欢姜然序,他也确信姜然序喜欢他,只要他们互相喜欢,就没什么矛盾是做一顿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那就做两顿。 按照他的计划,假期几天他都要要死皮赖脸地留在姜然序家里。反正已经放假,姜然序找不到理由把他赶回朝阳。 至于姜然序不想听的东西,什么心理疾病之类的……他就暂且不提了。 为表示求和的诚意,孟惟深掏尽浪漫细胞,备好一瓶昂贵的威士忌,一只四寸栗子蛋糕,两盒超薄安全套,一瓶柑橘味润华液(他没明白为什么咖啡和润滑液都要做成柑橘味,给橘子付版权费了吗?)。东西备全,从东三环拎到北五环。 第79章 手中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底安宁许多。孟惟深行至小区门口,步伐都还算稳健,直到前路闪出一个人影,直愣愣地拦住他的去路。 面前的女人面孔陌生,约莫五六十岁,脸颊的胶原蛋白流失惨重,架不起颧骨和眼眶的分量。只能从她乌黑的瞳仁中猜得,她或许曾有双美丽的眼睛。 女人声音又轻又飘,他努力竖起耳朵,请对方再重复一遍,才听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女人在向他询问十五号楼三单元的位置。她不会用手机导航,就在小区迷路了。 孟惟深说:“真巧,我们住同一栋楼。我也要回家,您跟我走就是了。” 女人轻轻点头,向他道谢。 两人同路。孟惟深害怕尴尬,只好掰着指头找话题:“您看起来挺面生的,是刚搬过来的吗。” 女人小声说:“这是我儿子住的地方,我平常不住这里。我来找我儿子。” 孟惟深脑子从不转弯,想当然建议道:“您儿子在家吗?您可以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接您。” 女人抿起嘴唇,笑意腼腆而羞愧。随他走到单元楼底下,又等他刷开门禁,才回答道: “我不能给他打电话。他不想见我,会怪罪我打扰他的。” 听起来这位妈妈也是可怜人。孟惟深在心底嘀咕,按下电梯上行键。 两人一同走进电梯。孟惟深点亮7楼按键。 电梯已缓缓抬升至2楼。女人还愣愣地缩在他身后的角落,没有按键。她仿佛只是一缕徘徊在人间的鬼魂,无法与现实物品产生交互。 孟惟深以为对方忘了要选楼层,主动提示她:“您要去几层?我帮您按。” 女人张了张口,似乎说出了一个数字。声音全然被电梯里循环播放的二手车平台广告淹没。 孟惟深没有听清,正要再问一遍,鞋底忽而在颠簸中踩空,半边身体跌撞在电梯墙壁间,一次性撞亮半栋楼层的按钮。 可电梯反其道而行之,继续颠簸下坠……短暂的失重感过后,电梯呛出一阵肺痨病人般的剧烈咳嗽,总算颤巍巍地悬停在某个未知楼层。 孟惟深的心脏即将蹦至舌根。他确定电梯彻底失去了动静,连显示屏也稳定显示一串乱码,才将心脏重新咽回肚子里,扶着墙壁起身,去够最上方的紧急呼叫按钮。 好在小区物业在节假日也安排值班,承诺会在十分钟以内赶到,叫他们不要惊慌乱动,以免引发电梯二次下坠。 孟惟深缩回角落,掏出手机,想给姜然序发消息。可手机信号只剩微弱的一格,无法发送任何内容。 他盯了会屏幕上的loading标识,愈发心神不宁,总觉这是个坏兆头。宁愿收回手机,枯等救援。 悬停的故障电梯成为一片异次元,这片次元里的时间流逝比外界要慢上好几倍。他们到底要多久才能出去?十分钟?还是十小时?他不知道。 “安心些。你是个好孩子,神会你保佑你。” 女人将肩头的布袋拽到胸前,拿出一本陈旧而厚重的经文,翻至其中一页,指尖对向文字,小声念诵起来。 与她平日里的言语不同,此时她的每个吐词都尤为清晰。她的声音在狭小空间中循环回荡,积攒出庄严而厚重的力量。 孟惟深也嫌等待时间枯燥,便与对方交谈:“您是天主教徒?” 女人停下来,轻声道:“如果你特别抗拒听这些,我就先不念了。” 孟惟深连忙解释:“没有,没关系。我姥以前也信这些。不过她信得杂,上帝佛祖黄大仙土地公都拜一拜。” “你的家人里也有教友吗?” “现在没有了。自从我姥爷走了,她就不怎么钻研这些了。” “那还挺可惜的。” “也没什么。我姥爷在世的时候,她生活过得太憋屈了,才要想办法寻找心灵的安慰。人没了她生活也轻松了,自然不信了。”孟惟深总是话不过脑子,说出来才觉不妥当,慌里慌张地踩下刹车,“……我姥没跟我说过这些,我纯属瞎猜。您继续念吧。” 女人对他笑了笑,收起了经文。 也不知是不是女人的虔诚感动了上帝,不出半个小时,物业便顺利撬开了电梯门。 孟惟深对电梯心有余悸,宁愿选择走楼梯上楼。 “我也去7楼。” 女人紧随在他身后。 孟惟深这回听清楚了:“这么巧?住对门的?” 直到他解开房门的密码锁,对方仍跟随在他身后。孟惟深的大脑愣是没能搭上正确的电路,照例叫了姜然序的名字。 姜然序走来玄关,孟惟深自然而然搂上对方的脖颈。可他刚触到姜然序冷飕飕的脸颊,姜然序陡然推开了他。 姜然序的目光穿透过他,投往他身后的位置。孟惟深循着对方的视线回头,目光还未捕捉清楚女人的面孔,姜然序先他一步,将女人拽进屋内: “孟惟深,你先去一楼等我。” 房门砰地闭拢,将孟惟深抛弃在楼道里。孟惟深仍在发愣,耳边偶尔刮过屋内的争吵声,只听得清楚一些破碎的词汇,“爸”“医院”“该死”“滚”“离婚”……无法连贯成句。 声响离他越来越远,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孟惟深渐渐解冻,迈开僵硬的双腿,慢吞吞地走下楼去。 无论他在外边混得多惨,小狗永远欢迎他回家。 他刚碰到一楼的门锁,屋内就已传来秦始皇亢奋的大叫。一见面更不得了,秦始皇立起身子扒他的裤腿,绕着他来回转圈,两片耳朵甩成了螺旋桨。 孟惟深撕开一包风干鸭胸肉,半蹲下身,喂给秦始皇吃。但此狗平日里伙食太好,对鸭肉不甚感冒,转而用鼻头拱起他拎回家的纸袋,似乎嗅到了食物的气味。 孟惟深这才想起来检查自己人肉运输过来的物件。他掀开袋子,惊觉蛋糕已经在电梯事故中碎掉了,奶油从包装盒的缝隙间泄漏出来。 难怪秦始皇如此兴奋,一通探索,鼻头都沾上了淡棕色的栗子酱奶油。 袋子里还躺着两盒套……孟惟深有些尴尬,推开了湿漉漉的狗鼻子,抱狗去院子里玩扔球游戏。 户外气温已经降至零下,扔球游戏成为一种钝刀割脸的酷刑。孟惟深冻得整片鼻子都失了知觉,只好提前收工。 不知何时,姜然序已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倚着院子通往客厅的房门。头发很乱,发尾不知何时长到了眼睫处,不打理就是一副颓然模样。 孟惟深只要察觉气氛古怪,就总想没话找话:“刚刚那位,她是你妈妈吧。仔细看其实你跟她长得有点儿像。” 姜然序沉默。 “以前都没听你说过你妈妈。她找你干嘛来了,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姜然序沉默。 孟惟深脊背阵阵发毛,他反应过来,他不能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飞进屋去,找到纸袋,抱出那瓶昂贵的威士忌:“对了,我给你带了蛋糕和酒。但是今天电梯出故障了,蛋糕碎了,酒没事。你喜欢喝酒对吧?” 姜然序沉默。 难道这个话题也不行吗?孟惟深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知所措。秦始皇又在咬他的裤腿,想把他拖进温暖的室内。他脱口道:“姜然序,我们和好吧。” 姜然序抬起眼睛,眼底被风刮出道道血丝:“孟惟深,我们分开吧。” —— 听完孟惟深被断崖式提离婚的遭遇,李应悬也不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冷淡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你不会告诉我,你不想离婚,请我帮你挽留对方吧。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当然不会,我现在恨死姜然序了。我以前多喜欢他啊,他凭什么跟我提离婚?”孟惟深一拍会议桌,“李律你一定要帮我收集证据,让他净身出户,家破人亡!” 他越是显得冲动,李应悬越是态度慎重。将他往回拽去:“家破人亡……难度比较高吧,我可不能保证啊。不过,如果能证明姜然序是过错方,你也能多分些财产。” 孟惟深坚持道:“你说他诈骗我结婚,对我隐瞒精神病史,背着我跟别人出轨,这些我统统要调查清楚。律师费收多少都可以,我去借高利贷也付给你。” “首先,我们是正规行业正常收费,不至于要借高利贷。”李应悬赶忙澄清,“其次,律师不是私家侦探,我只能用我知道的渠道尽量帮你收集信息。而且,有些调查工作也需要你的配合。” “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尽管提就是了。” “按照时间顺序,从你们的相亲事件开始调查吧。你们是怎么相亲相一块去的,媒人介绍对吧?那就带我去见你们的媒人吧。” 李应悬似乎早有预案,并未多加思索,便替孟惟深指明了解决方向。 第71章 抓小三最积极 孟惟深的大脑短暂宕机了:“a老师?找a老师有什么用?我又没跟他结婚。你应该帮我联系姜然序才对吧。” 第80章 李应悬反问他:“据我的经验,谁如果断崖式提分手,后续也会继续对配偶采取回避态度。我问你,你想找姜然序,他乐意见你吗?你找他有用吗?” “他……他确实躲着我,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律师处理离婚问题果然专业,甚至心理揣摩也到位了。孟惟深彻底哑然,疲惫和淹没他的胸口。 姜然序向他提分手的时候,孟惟深的耳膜间只传来一串嗡嗡的鸣叫,如同信号中断时的噪音。 他绕着姜然序转圈,拼命追问,姜然序却一字不答,直到他演独角戏也累了,瘫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与姜然序化身两座沉默的雕塑。唯独小狗理解不了人类之间复杂的情情爱爱,叼来弹力球,用鼻头蹭他的手背,求他继续玩耍。 孟惟深的情绪总比正常人要滞后几步。他在回朝阳的路上还钝钝地想,人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他可以等姜然序冷静下来再想办法。 可自从那天以后,孟惟深就再也没找见过姜然序的影子。 直到对方断联,孟惟深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确不够了解姜然序。 他想遍各种可能的地点,也只想到家与医院。可家里空荡荡的,医院也说对方请了长假。更别提发短信打电话了,他发出的所有消息统统石沉大海。 白天被焦躁情绪填满,夜里也不消停。半梦半醒中,他甚至从一片未知的湖中捞出姜然序的尸体,触到冰凉凉、湿漉漉的实感。他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床单被褥,差点在凌晨三点拨通报警电话。 好在孟惟深还算有自知之明。他自知不擅长解决情感问题,但他可以求助专业人士。比如离婚律师。 恍惚中,李应悬吩咐他:“所以你要换个思路收拾他。愣着干嘛,赶紧叫车吧,导航去证券公司总部。” “现在吗?” “现在。你难道不着急?” 他是挺急的,可他觉得李应悬比他更急……秉持着专业问题就要听专业人士建议的原则,孟惟深连忙捣鼓起打车软件。 孟惟深叫到车,李应悬却磨蹭起来。对方说是要回办公室取外套,车都停楼下了,也迟迟没见着人影。 孟惟深走去对方办公室逮人。 李应悬竟还在给头发上胶,而且是分层次打理,分完起码三层。 这人到底急不急?孟惟深困惑道:“你也要找a老师介绍相亲对象吗?听说你俩有过节,人不见得同意接你的单子。赶紧走吧,别白费功夫了。” 他显然毁坏了李应悬装扮的完整度。对方只得放弃上胶,草草定型,顺道扔给他一记刀似的目光。 李应悬只往西服外加了件薄大衣,就要随他出门。孟惟深再次好意提醒:“不是要取外套吗?你忘记拿羽绒服了。” “……少废话了。你现在打电话给他,约他见面,说你要找他聊聊姜然序的事情,很紧迫。”李应悬补充,“但不要透露你的律师也在。” 尽管孟惟深没想通找男媒婆售后有什么用,他还是照办了。 这几年的投资市场四季如冬,asher已快要实现主副业颠倒,随约随到。对方说在总部附近的wagas吃午餐,请孟惟深直接去店里见面。 孟惟深循着导航找过去,还没走到餐厅大门,便在落地窗里见到asher的背影。 ……和坐在对方腿上的紧身皮裤男孩。 孟惟深钉死在了原地。直到asher无意间回过头来,顷刻从高脚椅间一跃而起。腿间的男孩像颗跳跳糖似地弹开了。 此般恐怖的威慑力当然不可能来源于孟惟深本人。但他也难辞其咎,都是因为他的尴尬体质,发生在他身上的尴尬事件次数才会远超常人。 孟惟深走进餐厅,asher与皮裤男孩已从交叠态恢复至平形态,两人占据同排座椅,将对面一排座椅腾给他和律师。 他又稀里糊涂地跟男同们凑一桌,发觉这帮人都不爱穿羽绒服,严冬时分也要保持美丽,拒绝臃肿。唯独他是条怕冻的土狗。 皮裤男孩仔细盯了会他的脸,惊喜道:“哎哟,你是不是wesley!” “我是。我们之前见过吗,还是a老师跟你提过?” “我在网上刷到过你呀,就是asher发的新婚情侣记录片。”男孩玩味道,“你真人比视频帅噢,镜头里看起来有点呆呆的。等会我们合个影吧?” 孟惟深略有印象,他确实配合拍过一些新婚视频帮忙宣传。但他没想到有天能因此享受小网红待遇,也不知该说谢谢还是直接拒绝。 料及在男同圈子里出名全是坏处没有好处,被当成手艺活素材也没人给他付精神损失费,孟惟深干巴巴地回应道:“你不是a老师的男朋友吗?合影就算了吧,不太合适。” “孟惟深你别胡说八道。”asher吓得叫了他的本名,“这位是我客户,找我介绍相亲对象的。” 李应悬终于出声了,只是一声短促的冷笑。 asher出门前应该也打理过头发,但已经抓得变了形:“但你要带律师来,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嘴。下次别这样了。” 孟惟深也觉尴尬,硬着头皮解释:“因为我和姜然序要离婚了,离婚律师处理这类问题比较专业。所以就,一起来找你了。” asher定格住了:“离婚?” “是的。” “等等,离婚?什么时候?” “就在上周,元旦节,姜然序提的。” “离婚……不行,你们绝对不能离婚!”asher总算反应过来,“我视频都发出去了,你们现在闹离婚跟明星塌房有什么区别?我还怎么做宣传?你们不准离婚!” 皮裤男孩倒体贴,蹭上asher的半边肩膀:“没关系的asher,大家不在乎的。离了更好,大家都能吃到了。” 一尊阎王塑摆在面前,asher想必已清心寡欲,当即躲开男孩的缠绕:“你都要相亲结婚了,就别惦记着吃吃吃了……好了,我这里有要紧工作,你先回去吧。如果有合适人选我会私聊你的。” 桌上三缺一。孟惟深夹在这对怨侣中间,成为一枚发光发热的电灯泡,简直热得发燥,恨不得叫服务员关掉店里的暖风空调。 明明有三个人头,asher却只下单了两杯果昔,两杯都绿得像搅碎了整只青蛙,闻起来有种过于健康的生涩气味。牛油果的请孟惟深喝,剩下那杯羽衣甘蓝留给自己喝。 asher跟他打听情况:“wesley,说回你的事吧。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什么原因哪?” “我不知道。我问过姜然序原因了,他非说离婚也是为我好。我不知道好在哪里。” “那你应该去缠着姜然序要个说法,来找我是为什么呢?” 其实是李应悬建议他来找男媒婆的,他压根不知道要干嘛。 孟惟深的手指徘徊在杯壁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向李应悬拼命投去眼神暗示,对方却没空搭理他。 不知何时,李应悬已摸索到asher的自媒体账号,正逐一播放名称为“一起修长城”的视频合集,时而倒回去看第二遍。 明明视频里飘满后期制作的粉色爱心和动物贴纸,对方却眉头紧锁,仿佛看的是惊悚犯罪片。 “你想从我这里打听姜然序的想法?”asher自顾自猜测起他的来意,“抱歉,他最近也没怎么跟我联系,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要我猜,他们医院每年年底都赶绩效,他应该很忙,人只要忙起来就容易发疯。你等他闲下来,跟他好好聊聊吧。” 孟惟深情绪跌回低靡的谷底:“我是想找姜然序聊聊,但我这几天都联系不上他。” asher思索道:“你的意思是,姜然序在跟你闹失踪,你想请我帮忙联系他?” “你可以吗?” 孟惟深重燃一丝希冀。 “但前提是你不能同意离婚。”asher翻起手机通讯录,再度强调,“我手头从没出过闹离婚的前例,你们也不准离婚听到了吗?我不准你们给我的婚介事业添上污点。” 孟惟深险些点头,可身边阴风阵阵,他不敢随意动弹了。李应悬冷不丁插话:“不对吧wesley,你说过你已经下定决心离婚了。如果你还要跟这人继续纠缠,就别来找我了。” “啊,嗯,这个这个,走一步看一步吧。”孟惟深用尽毕生情商和演技,堪堪糊弄过去,“a老师,你打算怎么办?” “简单,我有办法。……先管好你的律师不准举报我的视频!” 这两人即使面对面坐着,也绝不会直接对话,有事都得抓孟惟深当媒介。孟惟深沦为夹心饼干,挤得喘不过气:“李律,你看看可以,不要举报。” 李应悬面色结冰:“视频里有一些很关键的信息,我必须了解清楚。你还是先管好你的男媒婆吧。” asher将手机屏幕朝上,放在桌面正中间,按下免提键。 嘟——嘟——嘟——枯燥的待机铃声往返于孟惟深的耳畔,接着响起机器女声,提示该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在姜然序失踪的这几日里,孟惟深已听过无数遍循环的待机铃声。他胃里阵阵收缩起来,涌出生理性的排斥。 第81章 今天,姜然序打破了这轮循环。 姜然序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显得尤为嘶哑,几乎要被店内嘈杂的噪音淹没: “怎么了。” asher面不改色:“姜然序,我不管你在干什么,你赶紧过来找我。” “到底怎么了,有事说事。” “什么怎么了,你怎么坐得住的?你知不知道直男跟他的律师偷偷好上了?还好我跟他俩的单位隔得近,我刚在楼下的wagas吃饭,亲眼看见他俩坐大腿呢。你赶紧过来商量对策,定个抓小三的方案。一小时以后酒吧见。” asher吐完这通鬼话的最后一个音节,也不给对方反应时间,随即按下挂断键。 —— 根据asher的旨意,孟惟深藏进酒吧空荡无人的更衣室里,占领最里侧的长椅。 这间封闭的屋子不过十来平米,墙边的暖气片却堪比一轮盛夏的太阳,热量都够煎鸡蛋的。他脱了羽绒外套和卫衣,只剩一件贴身的薄t恤,仍觉得浑身燥热。 燥热令等待时间越发难熬,去吧台点一杯冰生啤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持续发酵。他刚拎着卫衣起身,便听见门外极轻的脚步声。 时隔一周,姜然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除开身形瘦削几分,完好无损。甚至头发长得更长了些,发尾快要扎到下眼睫里,导致眼底阴影愈发浓厚,占去半张脸的分量。 孟惟深大抵情绪失衡了,这会还能笑得出来:“这招真有用啊。一提抓小三你就出现了,也太积极了吧。” 姜然序在沉默中迫近,居高临下,还未触碰到他,投下的影子已禁锢住他的身体。 “我差点以为你死了,或者被绑架了……我都要报警了,结果你什么事都没有,就只是躲着我而已。” “孟惟深。”姜然序终于开口,“我们还没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你现在不能跟别人走得太近。” 孟惟深咬住牙关,紧绷下颌骨,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凶:“凭什么?你自己说要跟我分开,我想跟谁好就跟谁。” 姜然序双手伸向他的脖颈,触感冰冷,激得他心脏猛跳。 在某个瞬间,孟惟深以为姜然序想杀了自己。可姜然序迟迟未收紧手中力道,整个人颓然塌陷,往他身间压来。 两人一同倒在坚硬的长椅间。 孟惟深盯准机会,紧抱住对方的脊背。谁也不许离开。 砰地一声,asher从外边将唯一一扇房门反锁了。 第72章 关小黑屋后…… 姜然序陡然回过头去。房门已经锁死,落入陷阱的兽类无从挣扎,只能低声骂了句什么。 孟惟深趁机拽回姜然序的手臂,用胸膛贴向对方的胸膛,用唇齿堵住对方的唇齿。 隆冬的寒意,从姜然序的肌理间渡入他的皮肉,当姜然序用手指探往他衣摆下的后月要,孟惟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仍不愿放开。 在姜然序提分手的时候,他苦恼于要如何挽回对方。在姜然序闹失踪的时候,他也苦恼于要如何报复对方。 现在两者可以一起实现了。他用尖牙在姜然序的唇间又咬又磨,放肆让对方吃痛。而姜然序早习惯了他的怪癖,与他熟练地交换亲吻。即使他们多日未见,即使他们提过分手,亲吻也照旧熟练。 姜然序胸膛间的起伏剧烈,可什么也骂不出来了,与他紧紧交缠在一起。原本冰冷的身躯,也在亲吻中也慢慢焐热了。 两人都亲够了。姜然序缓缓起身,退回半步,又伏在他的双腿,紧紧占据整片位置。在孟惟深的视线里,姜然序仅剩上半张脸,眼底的阴影愈发深重。 姜然序问:“你们谁坐谁腿上了。” 孟惟深不擅长说谎。小小的报复也他让他心脏紧缩:“我不告诉你。” “我们还没正式离婚,我有资格知道。”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不吃也不准别人吃,算什么道理?” 对方低低笑了声。笑声挠在他的胸口间,又痒又痛。 腰间传来咯擦的响动。孟惟深一激灵,姜然序已解开他牛仔裤的皮带。对方长长的发尾扎在他的小腹,密密麻麻的痒动令他浑身,孟惟深惊慌道:“等等,你不用!” 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姜然序明明洁癖严重,那东西放嘴里实在是…… 被宝裹的滋味,产生一阵电流,麻痹他的脊椎,直击他的头脑,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击碎。孟惟深的思考停滞,姜然序的面庞、声音、体温,占领他整片头脑。 他经不起拨弄,过程并没持续多久。 姜然序重新起身,喉结滚动,吞咽下去,以这种方式占领他的一部分血肉。最后用他的t恤下摆擦了擦嘴唇,仿佛刚完成进食的大型猫科动物,姿态优雅。 孟惟深羞耻到极点,徒劳地用手臂遮住眼睛,不去看对方。 “你为什么要吞下去,你怎么做到的……” “只有你这样特别。” 姜然序轻而易举地拨开他的手臂,迫使他看向自己的脸: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孟惟深已然沦为对方的傀儡,吐露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我太想见你了,但我在哪都找不到你,我想尽一切办法都要逼你出来。” “真的吗。”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我只喜欢你,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我不想跟你分开。” “再说一遍吧。” “我爱你。” 姜然序碰了碰他的脸,“那就帮我吧。” …… 结束了。姜然序静静伏在他的双腿,继续占领整片地盘。孟惟深抱着姜然序的脊背,用掌心仔细感受对方每一次呼吸起伏,感受对方呼吸中的躁动和疲惫。 孟惟深说:“你不要再闹失踪了。” 或许他的臂弯过于舒适了,姜然序动了动肩胛骨,终于向他卸下防备,化成一团困倦的泥:“我没有,我只是回我父母那儿了。” “你回家了?” “那不是我家。我从初中开始就在学校住宿了。” 孟惟深摆弄着对方漆黑的发尾,随意就能截出一只手指那样的长度。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姜然序,跟我聊聊你父母吧。” “没什么好事,你还是别给自己找憋屈了。” “但我想知道。非常想。” “我不想。”姜然序难得这样生硬地拒绝他,“我不想提,再想就要吐了。别再问了。” 许许多多的疑问,依然横陈在他和姜然序之间。他曾乐观以为身体亲热就能修补关系,但明明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照旧在盲目中兜圈,什么也没解决。 孟惟深刚刚重建的信心被瞬间击垮。他心头慌乱,只记得紧抱姜然序的脊背,不允许对方离开半步: “那我就等你想提的时候。但你要保证我随时能找得到你,不要不理我。否则我就报警抓你,把你关起来,让你哪都去不了。” 姜然序轻轻握了握他的指尖:“知道了。如果你想找我约分手泡,我随时奉陪。” “我找你不是为了跟你上/床!” 孟惟深仍不安心。他掀起姜然序的衣袖,摘下对方腕间的电子表——还是他婚前送的那枚,与自己腕间的同款交换。 “手表绑定了我的账号,会给我上报你的位置。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随时查看我的位置。”孟惟深警告道,“你不准摘下来,否则我就立马报警抓你。” —— “赶紧起床!别睡了,把孩子睡出来我还得处理抚养权纠纷!” 孟惟深抬起沉重的眼皮,清晨的光束从窗间漫过,扎进他的眼底。他第一反应便要检查姜然序是否离开,好在对方依然伏在他怀中,紧紧缠绕着他的腰际。 门锁已经拧开,房门大敞,离婚律师这尊阎王就立在门口,确能起到清心寡欲的作用。孟惟深赶忙推开腰间的蛇妖,起身收拾自己的狼狈。 昨晚的交缠好似一场梦境,孟惟深头脑浑浑噩噩,无意间在t恤摸到一缕结痂的残痕,万般真实的记忆就往他的天灵盖上涌。他尴尬得要命,赶忙套上卫衣,将残痕遮得严严实实,才前往卫生间草草洗漱。 酒吧在白天不营业,整片卡座和舞台都空了出来,静得令人心底发慌。asher与李应悬占据其中一张木桌,等候他的到来。 每次跟男同凑一桌,都让孟惟深摸不着头脑。他硬着头皮坐到李应悬身旁,将他对面的空位留给姜然序。 asher啧啧两声,笑着问他:“昨晚睡得还满意吗?” 孟惟深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他含糊道:“姜然序呢?” 这会姜然序从吧台的方向走来,填满孟惟深对面的位置。 一桌四人凑齐,第一次离婚调解会正式开始。 姜然序带回来一杯水割威士忌,一杯调酒用的牛奶。酒留给自己喝,牛奶带给孟惟深喝。另外两人都没份。 纯白色液体在酒杯中浮沉。孟惟深再度想起昨晚的……他连忙绕开视线,抬眼见姜然序小酌淡金色的酒水,姿态依然优雅。酒杯底部设计成富士山形状,对方用唇齿在山上搅起一场风暴。 第82章 尽管姜然序向他坦白过曾染过酒瘾,但对方也告诉他已经戒了。孟惟深从那次以后再没见过姜然序喝酒。他努力压制心底的割裂感与陌生感,奉劝自己保持冷静。 李应悬满目嫌恶,指节用力敲了敲桌面:“现在才早上八点半,就喝上了啊。死酒鬼,喝成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今天还要不要谈了。” “……不是,他就是闹离婚太烦了,需要排解。平常真不这样。”asher也尴尬,强行夺过姜然序的酒杯,“喂,姜然序你在直男面前收敛一点,先别喝了。” 姜然序倒不觉尴尬,悠然道:“先别指责我了。李律,听说你跟我的合法配偶有些不正当关系,你现在不该回避吗。” “首先声明:我没当第三者。纯属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在搅混水。”李应悬严肃道,“姜然序,孟惟深,我得先确认你俩对离婚的态度。如果有谁反悔了不想离了,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asher再度抢答:“离什么离,谁离了还睡一起的?你俩肯定都不想离了,没错吧?” 姜然序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撑着下巴,对asher笑道:“离了还睡一起,你跟律师不就是这样?有什么可稀奇的。” “你疯了吧姜然序……”asher察觉不妙,起身要把姜然序拽走,但只敢拎起姜然序肩头的一小片衣物,“你先洗把脸,清醒一下。” 姜然序没有动弹:“我一直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惟深在此时开口:“我确定要离。李律,请你继续执行我的委托请求,该调查的统统要调查清楚。” 对面两人终于偃旗息鼓。无数细小的尘埃,静静漂浮过他与姜然序之间的空气。 李应悬宣布:“很好,我们继续。wesley,你看过你和姜然序拍的新婚纪录片吗?我指的是最终发在平台上的成片。” “没有。”在视频里看到自己的脸也太尴尬了。 李应悬点开收藏夹中的视频,将手机屏幕对向他,外放声音,逼迫他必须观看。 “有段内容我认为很奇怪,你自己也看一下。” “哪里奇怪?” “视频是今年七月初拍的,你们二月份才相亲闪婚,中间只间隔不到5个月。姜然序明明说他婚后才慢慢对你动心,可他也太了解你了,好像你们都恋爱了两三年似的。据我所知,他婚前只是你的牙科医生吧。牙科医生也会这样了解患者的私生活吗?” 第73章 被直球打晕 对于李应悬提及的片段,姜然序也略有印象。 当时asher做了两份“有关恋人的五十个小问题”答题卡,让他们分别填写。拍摄也是分开的。 为制造节目效果,除开生日、纪念日、鞋码这类常规内容以外,答题卡里还设置了不少刁钻的问题。比如对方中学阶段最好的朋友的名字,对方steam库里玩得最久的游戏,对方点咖啡奶茶要不要去冰,等等。 但姜然序统统填出来了。asher在镜头外也骂他一定作弊了。如果手机里存有一份耗时三年且持续更新的思维导图也算作弊,那就算吧。 asher代替他抢答:“时间能说明什么?有些人结婚一辈子都从没管过枕边人的死活,有些人认识一个月就成为灵魂伴侣。这只能说明姜然序细致又上心,我推荐的结婚对象绝对优质。” 李应悬完全免疫这套媒人的鬼话,“是吗?我提另一种猜想吧。姜然序,你给wesley做过特别详尽的背景调查,发现他收入可观,又缺防备心,跟他结婚光是分资也能得很大一笔钱。只是你没想到他会换工作吧。” “真没劲。”姜然序简直要笑,“李律,你脑子里只有钱值得骗吗,我就不能骗点别的?” “说说看。” 姜然序从asher手中夺过那杯水割。孟惟深灼热的目光喷在他的面上,他随时可能融化。 尽情袒露吧。袒露他伪装底下不堪的本我,袒露他的贪念、嗔怪、痴心、傲慢、猜疑、虚妄、偏执,袒露他的……不甚光彩的爱。 反正他已将两人的关系毁得粉碎,孟惟深迟早会彻底放弃他。事态已经坏到极致,绝无更坏的可能了。 令人昏醉的酒精气息弥漫过口鼻。姜然序含着酒精,启齿道: “事实就是,我违反医学伦理,爱上我的患者了。就算他是直男,我也见不得他跟女人相亲结婚生孩子,他必须跟我在一起。所以我找到老a帮我做戏,以相亲名义把我介绍了给孟惟深。就这样,有什么复杂的?你猜来猜去,都没猜到这种可能吗?” 李应悬紧抱着手臂,用无声的注视审判他,“爱?”发音生涩,这个词像石子一样硌嘴,“你们几岁了,忙活来忙活去的就为了这个?” 姜然序不再看孟惟深,放肆贬损道:“不然呢?他以前的消费水平可比收入水平夸张多了。他的丑衣服看起来普通,实际一件卖几千块。他的狗吃新西兰进口粮,一斤三百多块。给你这位大律师付费也没含糊过。你以为他手头能剩几分钱让我骗。” “就因为爱?” “就因为爱。” 李应悬看起来也想喝一杯了。笃定从他这儿捞不着好,只好咬牙骂当事人:“孟惟深,你眼瞎吧,有男的对开屏你都看不出来吗?” 孟惟深愣愣摇头。 李应悬又转向asher,可千言万语只化作低低的叹息:“你就算了。你本来就喜欢耍我。” “……我没耍你。”asher别开目光,“我只是遵守婚介的基本职业道德:帮客户保密。而且我劝过姜然序不要招惹直男了,招惹直男一定会倒霉,但他很坚持。” “跟你们搅合纯属浪费时间。这活我接不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律师拎起大衣,提前离席。宣告第一次离婚调解会彻底失败。 asher用力搓了把眼睑,随即起身:“没关系,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 —— 姜然序认为,孟惟深也有不太笨的时候。对方给的电子表确实束缚住他的行动,姜然序不敢再贸然靠近什刹海,以免孟惟深通过定位摸索到他噩梦的源头。 离开酒吧,姜然序选择回家。回到他和孟惟深过往的家。 到傍晚时分,姜然序在手机中查找关联账号的设备位置。果然,他那只扣在孟惟深腕间的电子表,位置正不断向他靠近。 姜然序早有准备,他翻出私藏已久的威士忌。700毫升,40%酒精度,一瓶灌下必然醉倒。 就算在他极度沉迷酒精的那几年,他也不会蠢到随便把自己搞得烂醉。但他要向孟惟深证明自己糟糕透顶,根本不值得对方浪费时间。喝就喝了。 他确信自己是个混蛋。他在跟孟惟深玩俄罗斯轮盘,他一次次扣动板机,试探哪次能击碎孟惟深对他的滤镜,对方口中的“爱”又能活到哪一刻。 枪管中的子弹迟早上膛……等到枪响那刻,他或许会比孟惟深更为崩溃。 可他仍在继续开枪。 他从没见过幸福的婚姻,自己也没办法经营一段健康的感情,他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如今他只剩一个念头,假如一段关系已经变质,与其重蹈他父母的老路,互相怨恨、互相折磨到死,还不如及时斩断分离。 孟惟深比他想象中速度更快。对方没有事先敲门征求他的意见,直接输入密码开锁。 瓶内晃荡着只剩个底的酒水,最后五六只冰块表皮刚开始融化,电影放到决战前夕的道别场景。 对方比他抢先一步夺过玻璃瓶,代他饮尽剩余的酒水,没混冰块,呛得连连咳嗽。 姜然序意志尚存,恍惚中,孟惟深抱住了他的肩膀。对方身上熟悉的气味穿过酒精的包围,抵达他的鼻尖。 “别喝了。酒精对你不好。” 一句笨拙的劝告。 “剩下的都被你喝完了。”姜然序倒悬酒瓶,最后一滴酒水顺着玻璃瓶壁淌在孟惟深的手背,“哪儿还有能喝的,你倒是拿给我。” 对方有些无措:“姜然序,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我一直都这样。” 他又一次扣动扳机。 孟惟深被子弹击中了,缓缓收回手臂,起身离开他。 姜然序重新合上眼,四周陷入绝望的黑暗。 耳边不断传来收拾衣物的窸窣声,和搬动行李箱的轰隆声,将他的睡意搅得稀乱。一旦醒着,姜然序就要胡思乱想,他猜想孟惟深今天是来收拾剩下的行李,准备正式搬出去住。 姜然序在混沌中呢喃,仿佛说的是一句梦话:“孟惟深,你要搬家了吗。” “是的,搬回家。”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从朝阳搬回这里。” “为什么?” “我得盯着你,不能给你机会再逃跑。” 姜然序终于抬起眼皮。酒精已然摧毁他的视网膜,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视线才渐渐对焦。 蜜蜂孟惟深重新上线。对方正往屋里一箱箱运行李,将几个月前被他腾空出来的个人物件,一股脑地塞回原位。 第83章 姜然序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强硬:“不行。哪有分手了还住一起的?” “为什么不行?”孟惟深似乎早就编好了由头,理直气壮地占领他的屋子,“再说了,我公司附近的房租太贵了,我交不起,也只能住你这里。按照小区里次卧出租的市场价,我一个月给你付两千三百块。” “我没说同意你继续住。” “你不同意,干嘛不换门锁密码?” 每当他把孟惟深当傻瓜,他就会输得很惨……姜然序彻底哑然。 孟惟深继续道:“再说了,分手是你单方面提的,我也没同意。” “孟惟深你喝多了吧。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混蛋,我们结婚都是因为我的刻意安排,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缘分可言。就像……就像你那位姓诸葛的前领导骗他的初恋情人一样。” “你太高估自己了。想跟我前领导站一块,你还差得远呢。”孟惟深冷哼道,“你能骗我结婚,还能骗我喜欢上你吗。你没那个能耐。” 姜然序最后一次扣动扳机:“你不要把感情理解为等价交换。我爱你,你不需要爱我。” 可孟惟深轻易躲过去了。 孟惟深懒得浪费时间跟他争辩,转而刺他:“姜然序,上次来的那位女士,她是你妈妈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李律说,你要求我搬出去,一定是在躲着谁。” “别听律师的话了,他满脑子只有钱钱钱。” “我其实在想,你要跟我分开,还叫我搬出去,是害怕我再遇到你妈妈吗?”孟惟深继续问下去,“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情,宁愿跟我提分手?” 孟惟深目光灼热,姜然序心脏倒悬起来,再度体会要融化的滋味。 一旦提起有关他父母的任何消息,姜然序便要涌起本能的排斥,酒水刺得胃里阵阵翻涌。他陡然起身,跌去卫生间呕吐。 刺鼻的酒精气息充斥几平米的狭窄空间。孟惟深仍执着地跟在他身后,安抚他的脊背,直到他吐空胃中的残骸,呕吐将将停歇。 关于呕吐物的恐怖念想依然回荡在他的脑海,他死都不愿意污染卧室的任何一块角落。孟惟深只好把他架回客厅,安顿在沙发上。 胃里空荡荡地抽痛着,姜然序整个人对折起来,蜷成一团。电影已经播到片尾曲,他耳边嗡鸣,像条被鱼钩贯穿身体的鱼,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他们是怎么闹到到这个地步的?倘若在以前,他光是想到被孟惟深撞见他醉后呕吐,恐怕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孟惟深叫了个超市外卖,又擅自占用他的厨房,叮叮当当像在搞装修。 电影循环播放到片中位置,姜然序已事先知晓结局,无心细看。这会孟惟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解酒汤,硬要喂他喝掉。 汤底颜色近乎透明,豆芽和海带在汤底浮沉,一颗胖嘟嘟的长条物混迹其中,是一颗……海参。 姜然序简直要笑。他把海参撇开,只喝素汤。 孟惟深的做饭水平一直原地踏步,大概停留在不会饿死毒死的程度。解酒汤盐放得太少,尝起来寡淡无味,好在足够温暖,填入胃里有种发烫的满足感。 孟惟深凑到他怀中来,见他没有挣脱,便放心抱住他的腰际,用温热的胸口覆满他的胃腹。满足感愈发充盈了。疼痛在胃里无处可待,只好逃跑。 这小子一如既往地迷信老家特产,非要拿肩膀拱他:“吃吧!海参对身体好,你吃了就不会生病了。” 海参也治不了心病。姜然序旧事重提:“其实喜欢也能骗。” “你又开始了,喝醉也安分不了。不吃拉倒。” 孟惟深夺过他的碗筷,代替他咬掉了海参的脑袋。 正相反,姜然序清空酒精以后,头脑清明无比。他一点也没醉:“只要我够了解你,再扮演你理想中的恋爱对象,你自然会喜欢上我。” “你真把自己想象得太能耐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你竟然能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他的态度过于傲慢了,明摆着把对方当傻瓜。孟惟深总算生气了,从他怀中起身: “非要我说,我觉得你搞错因果关系了。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没想过要跟谁谈恋爱。是因为你的出现,我才会有理想的恋爱对象。” 第74章 我们算和好了吗 在姜然序失踪那周,孟惟深领悟了一个道理:他不懂谈恋爱,但他懂解题。或许他可以用解题思路去谈恋爱。 不论再难的题,都可以由基础公式一步步解出来。但出题人会在难题中设置误导条件,一旦被牵着鼻子跑,就会沿着错误的思路走到绝路。 作为出题人,姜然序一定够得着邪恶天花板,在题中为他设置了无数误导条件。他必须主动排除种种误导,甚至要反复揣摩出题人的意图,才能得到最终的正确答案。 姜然序简直是孟惟深人生中遇到过最难的题目了。 搬离的一段时间并没影响孟惟深与这间屋子的感情,他依然与这位老友互相知根知底。他用浴缸泡了个热水澡,从衣柜找回自己的睡衣,躺上主卧的右侧床边,将左侧腾给姜然序。 孟惟深最近为了感情问题费时费脑,没少耽误工作进度。眼下暂时安顿下来,趁姜然序还在洗澡,他在床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电脑架在腿间,紧急赶工。 姜然序来了。对方半边膝骨撑在床侧,探身凑到他身边来,叼起他左手的无名指,咬在那枚银色婚戒间,迫使他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 “你只付次卧的房租,怎么不睡次卧去?” 姜然序又在误导他。孟惟深收回手指,全然没有挪位的意思,厚着脸皮说:“我得盯着你,你晚上又吐了怎么办。” “只要你别再问我父母的事情,我就不会吐了。” 孟惟深还没想好这一小问要怎么解,他必须慎重行动。他只皱了皱眉,不再言语,换行继续写代码。 姜然序也不问他意见,擅自丢开他的电脑,腰身一横,占领他胸腹与双腿之间的位置。 又怎么了?孟惟深连忙抚摸起姜然序的脊背,可对方并不满足于此,探入他宽大的t恤下摆,从他的小腹开始,印下细细密密的亲吻。孟惟深浑身一激灵,下意识绷紧了腹部肌理。 姜然序说:“我收额外房租了,你今晚就暂时睡主卧吧。” “我想每晚都睡主卧。” 孟惟深抱紧对方的脖颈,浸入这个重逢的夜晚。 今夜与无数个他们曾一起度过的夜晚,似乎并无差别。可当姜然序离开他的身体,巨大的恐慌感便重新追上他。 姜然序带他去清洗,孟惟深仍徒劳地紧抱对方,还要在对方的脖颈、手臂、胸口留下牙印和吻痕,可痕迹也很快随流水一同消失了。 孟惟深用亲吻追问对方:“姜然序,我们算和好了吗?你明天会再失踪吗?会再把我赶走吗?” 浴灯晒得他眼皮发烫,视线中出现一块块红斑,好像老相片过曝的情景。姜然序的脸也变得不真实。 他屡次追问“会吗”,姜然序终于回答:“不会。无论我们离不离婚,我都不会失踪,也不会赶走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就算离婚以后也可以。” —— 孟惟深总算明白,为什么公司都爱招单身未婚小男孩当核动力驴。人一旦结婚就要为琐事繁忙,陪完家夫还得陪家狗,哪能像婚前一样二十四小时给公司拉磨。 他最近都没好好陪秦始皇玩耍,心底有愧,在梦里也感应到秦始皇殷勤的呼唤。翌日,他早早睁眼,弹射起身,准备响应十公里遛狗拉练。 姜然序却从身后箍住他:“你等等。你干什么去?” 孟惟深诚实道:“去遛狗。” “不准去。”姜然序对他很凶,“一睁眼就想着你养的那个臭狗,你其实是为了狗才想搬回来的吧?” “……好吧。那我晚点再去。” 孟惟深后颈阴风阵阵,他缩回被窝,不敢动弹。 他隐约察觉,此次他搬回来之后,姜然序身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要问到底是什么变化,姜然序变得有点凶,有点冷漠,有点傲慢……可能不止一点。 但姜然序依然是姜然序,他还是很喜欢姜然序。 姜然序还没放过他,又来幽幽地扒拉他: “你的臭狗和我一起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你啊。比格会游泳。”孟惟深赶忙表忠心。 “我也会。” “也救你。”否则就说不好谁要被淹死了! 姜然序暂时消停,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颊,当作答对问题的奖励。 “起来吧,我教你做海带汤当早餐。你做的汤太难喝了。” 姜然序不允许他污染灶台。本次教学,孟惟深任务轻松,只需要陪在厨房,看对方起锅烧热,先炒肉末,加姜去腥。再放昨天剩的海带,炒出香味后加水没过菜品。出锅前撒葱花,淋香油。 第84章 最重要的是,不要灵机一动加入阴间食材,比如海参。 孟惟深不劳而获,收获一碗美味的海带汤早餐。即便烹饪素食,那口肉末的荤也必不可少。姜丝驱散油脂的腥,葱花激发海带的鲜,形成富有层次的咸鲜味,让他的舌尖与胃部都得以满足。 早餐时间,姜然序对他的黑暗料理耿耿于怀,“到底谁会在海带汤里放整颗海参,谁教你的?” “我妈说的,什么菜里边都可以放海参,有营养。” “你妈是克苏鲁传人吧,致力于让海鲜统治世界。”姜然序检验他的学习成果,“现在你学会了吗?” 孟惟深脑子说学会了,手说哥们你先别自信。他想了想,回答道:“慢慢学吧。反正只要有你在,我就能喝到好喝的海带汤。” 姜然序笑了,又冷不丁刺他:“那我们离婚以后你怎么办,饿死吗。”对方摩挲起他无名指的指环,“想想还挺可怜的。” “你别想跟我离婚。” “我以你会说,你不会饿死。” “我也不会饿死。但我们不会离婚,前提就不成立。”孟惟深将海带汤喝到见底,“我现在去遛狗,两个小时以后回来。你要等我回来。” —— 为了离婚分手那些个糟心事,孟惟深最近请假比较频繁,年初就快花光一整年的年假了。 他再去找邝葭请假时总有几分心虚,尤其对方办公室里还杵着一尊阎王——他的离婚律师(绝交版)。 好在邝葭心情不错。孟惟深旁听她与李应悬的交谈,她的离婚官司一审已取得胜诉判决,可以离婚,财产分割结果也还算满意。但她前夫上诉了,她与律师正在商量二审对策。 孟惟深暗忖,结婚明明就是扯个证的事,可离婚竟然这么麻烦,拖拖拉拉大半年也离不干净。 他转念一想,如果姜然序再跟他提离婚,只要他不同意,他们一年半载的也离不了。于是又有点高兴了。 “wesley,傻乐什么呢?”邝葭问他,“找我有事?” 趁领导高兴,孟惟深抓紧时机提请假。 邝葭倒也没反对:“怎么又请假,你再请年假都没了。带薪休假几天倒也可以,但你要保证项目进度按时完成啊。” 孟惟深偷瞄一眼面若冰霜的李应悬,调动全身演技:“就……我也跟我对象闹离婚呢。好多共同财产掰扯不清,我得回海淀去跟他抢财产。我们还一块养了条狗,我打算趁工作日把狗偷走。” 邝葭吓一跳:“不是,你什么时候也要离婚了?你才结婚多久啊,一年?” “……一言难尽吧。反正我确实不该冲动闪婚,婚后才知道我们其实根本不合适,我现在很后悔。不听律师言吃亏在眼前。” 邝葭也不明实情,只好向李应悬求解:“李律,wesley这是怎么了,你没帮他把把关?” 李应悬咬牙骂他:“别理他。信他会离婚才有鬼了。” “wesley年纪又不大,会纠结离不离婚也正常。”邝葭说,“他老请假也不是个事,回头项目进度赶不上我没法跟客户交差啊。李律,为了我们公司营收着想,你帮wesley想想对策呗。” 李应悬当然要给邝葭几分面子,没当场发作。可他们一块离开办公室,一旦脱离邝葭的视线,李应悬就不再搭理他了。 孟惟深厚着脸皮追上去: “李律,拜托你再帮帮我吧,我还得调查清楚情况。邝总都发话了不是?为了我们公司的未来……” 李应悬给他劈头一顿骂:“wesley你别缠着我了,我对你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算你现在说有个长得像范冰冰的女天仙死都要嫁给你,这天仙至今没谈过恋爱,名下持有天安门旁边八套四合院,家务全包不要彩礼,愿意给你生八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只会祝福你早日登上书城首页金榜。” 孟惟深顿住步伐,头脑飞速运转一通,迸发出新的解题灵感。 他再次追上去:“四合院……对,我们就是要去调查四合院!” “不去,别拉着我。私闯民宅只有蹲看守所的份。” “我们不去民宅,去教堂。就是我和姜然序交换戒指的教堂。”孟惟深说,“我们去教堂找他妈妈吧。” 第75章 小狗你家门禁几点? 距离零点只剩两个多小时,孟惟深还没回来。类似晚归的情况已经持续三天。 但凡时间往前推两三个月,姜然序都该端出贤妻做派,体贴孟惟深工作真是辛苦,替对方准备夜宵,烧好热水。至于孟惟深究竟去哪儿了,见谁了,他不该逼问,应该以幽怨引导孟惟深主动坦白。 可惜他们的梦幻婚姻剧场已经崩塌。他们在废墟的原址上重建关系。确切来说,是孟惟深每堆起来一点,姜然序就推翻一点。 如今姜然序拼命袒露本性的阴暗面,有时甚至袒露过头,也有几分失真。孟惟深虽发挥忍人专长,对他无限忍让,但他知道总有忍不下去的一天。 夜间十点出头,门外隐约传来叮咚的提示声,提示电梯到站。 姜然序早已徘徊在玄关。孟惟深刚拧开门锁,就与他撞个正着。 想必他脸色很臭,孟惟深吓一跳,仿佛见了鬼,险些缩回门外。 姜然序化身激活的捕兽夹,当即拽住孟惟深的袖口,将对方拖进屋里,砰地合紧房门。 “已经十点了。”姜然序幽幽道。 “回家路上堵车了。” 孟惟深紧贴着房门罚站。姜然序迫近过去,略微垂头,额前的发梢擦到孟惟深的鼻尖。孟惟深皱了皱鼻子,退无可退,只好僵着脖颈,扭开头。 倘若孟惟深安分上班,身上应该会沾染咖啡和中央空调的气味。但今天很奇怪,孟惟深领口间有种复杂的药物气味,西药混中药,碘伏混跌打损伤膏——类似的气味姜然序只在医院药房闻见过。 姜然序计算道:“你们公司六点下班,你回家路程一个小时,就算堵车,你也应该在八点前到家。” 他发现孟惟深很不擅长撒谎,一旦撒谎,眼神便四处乱飘:“我今天还加班了,年前都可能要加班。你不用特意等我。” “我问了你公司前台,她说你今天请假了没去上班。” “不可能。你可以查找设备位置,我一直都在公司。”孟惟深小声辩解,声音打飘。 姜然序冷哼一声,拽住孟惟深的手臂,掀起袖口。对方腕间果然空空如也,只剩几条淡紫色的青筋,贯通手掌与小臂,看起来气血充沛,健康干净。 孟惟深赶紧找补:“对的对的,我把手表忘在公司了。” “你走之前故意摘下来放在公司了吧,就为了提防我查到你的位置。” 姜然序早就知道对方要以堵车和加班作为借口。他提前做了应对准备,不管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统统污蔑一通。 孟惟深耷拉着脑袋,用毛茸茸的头顶抵抗他:“以后我叫你妈妈吧,我都几岁了还得遵守门禁。” “孟惟深,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 “哪都没去。” 显然,孟惟深已被他逼上绝路,彻底词穷,只好搬出宁死不从的态度。 姜然序非要撬开孟惟深的嘴不可,将对方架上火堆:“要求我随时上报位置的是你,对我隐瞒行踪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样?你不想过了就直说,狗归你,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都拿走。” 孟惟深抬起惶恐的眼睛:“不是,这几天是情况比较特殊。我以后会早些回来,不让你等。” 对,这样才乖巧。姜然序摸了摸孟惟深的脸颊,用指腹拾起一根掉落在颧骨附近的睫毛:“你不会偷偷跑去跟律师约会吧。” “没有!”孟惟深一哆嗦,又落下一根睫毛,主动送到他的手边。 姜然序收集到两根睫毛,在指腹间首尾对齐。也不知道对这玩意许愿到底灵不灵。 “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姜然序说,“我说过了,我们还没正式离婚,你依然对我负有忠诚义务。” 孟惟深选择性地略过了“与谁一起”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去约会!其实,其实我这几天去社区敬老院了,去给大爷大妈献爱心。嗯……就是我们清华同乡会组织的爱心活动,我觉得这是个积攒人脉的好机会,就,就去了。” 姜然序通过孟惟深身上奇怪的药味判断,对方所说的地点应该是真的。人到晚年逃不过疾病缠身,都要靠瓶瓶罐罐续命。 但孟惟深的理由编得属实荒谬。对方就不是长袖善舞的机灵角色,否则早该拜诸葛总当干爹,林哲思当义兄了。 为验证地点的真实性,姜然序审问起具体细节:“你去敬老院献什么爱心了?” 孟惟深乖乖跟他交代:“帮大爷剪头发。” “你还会剪头发呢。” “我新学会的。” 姜然序刚要问“谁教的”,孟惟深眼神一亮,似乎想到了哄好他的办法。 第85章 孟惟深主动搂上他的脖颈,撩开他额前的碎发:“姜然序,你现在头发也太长了,我帮你剪掉吧。” 姜然序狐疑道:“我不要,你肯定剪得很难看。” “不会难看的。有阿姨教我剪,我已经学会了。” 孟惟深不懂撒谎,但懂其他拿捏姜然序的把式。譬如用湿漉漉的眼神,对他又亲又啃,又蹭又贴。姜然序只能暂时原谅孟惟深,否则孟惟深就要黏糊在他身上不放开。 既然孟惟深想帮忙的心情如此急迫,姜然序也就得寸进尺,满足对方:“你要帮我剪头发,得先帮我洗啊。” “只要你请我帮忙,就没正经事……不是让你那什么,就是给你那什么。” 孟惟深俨然摸清规律,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姜然序已牵住他的手腕,迈入第一步:帮忙解扣子。 热水缓慢填满浴缸,白茫茫的水雾蒸腾起来,孟惟深的嘴唇和眼睛都变得模糊。孟惟深本来站着,t恤湿了一大半,粘黏在腰腹间,姜然序便从对方的肌理间揭起那层薄薄的衣料。孟惟深随即跌坐在浴缸壁旁,姜然序俯身亲吻上去,孟惟深没能保持平衡,紧急抱住他的脖颈,两人一块跌进还没热透的温水池中。 洗狗达人孟惟深也擅长帮人洗头发,还能兼职帮忙按摩。但到剪头发环节,孟惟深就开始抓瞎,足可见只学到皮毛。 谨慎起见,孟惟深先给姜然序剪掉一截颈后的发尾。碎发一半掉落在水面,一半揣在孟惟深的手心里。 孟惟深摊开手心,给姜然序检验工作成果。姜然序扫了眼那撮参差不齐的碎发,顿感不妙,赶忙去镜子前看个明白,果然发现后颈只剩一截乱糟糟的毛刺,跟狗啃过似的,摸起来还扎手。 这下必须去理发店重修了!姜然序坚决不允许孟惟深动自己前边的头发了:“你这算学会剪头发了吗?就算打分拼命放水,你也肯定考不及格!” 孟惟深又企图通过亲他来蒙混过关:“对不起,大爷们都只用剃秃瓢,难度低多了。” 姜然序要求孟惟深帮忙擦干头发,才能原谅对方。当孟惟深用浴巾包裹住他的头发,姜然序随口问:“你的理发老师到底是谁?教也不教明白。” “有位阿姨,她经常去敬老院帮忙剪头发。她教我的。” “阿姨?你的校友到那岁数了不该忙得满世界乱飞吗,还有闲情帮忙剪头发。” “她信教。”孟惟深嘴比脑子快,话已经出口,又慌里慌张地找补,“我的意思是她信佛,已经看破俗世里的利益纠葛,只想普度众生。嗯,应该是这原因。” 姜然序头脑一钝。 律师……背景调查……社区爱心活动……阿姨……教徒……隐瞒…… 种种碎片信息在他脑海中串联,他得到一个恐怖的答案。 姜然序骤然起身,夺过浴巾,迫使孟惟深专心听他讲话:“孟惟深,你到底去见谁了,都知道什么了?” 孟惟深愣愣道:“我能知道什么?” “你有那么闲吗,成天就绕着我转悠。你到底想怎样?” 孟惟深慌乱起来:“我只是想更了解你。” “了解我。”姜然序极轻地笑了声,“想继续了解我到底有多恶心吗,你现在还没恶心够呢?” “我没有……” 砰砰的敲门声,仿佛一记惊雷,阻断两人的对谈。姜然序凝神一听,响的其实是隔壁邻居的房门。 门外有男人大吼:“一楼的是不是你家狗?一条花狗,大晚上的吵死了,叫个没完!” 邻居也一肚子火:“大晚上的你们比狗都吵!你们搞清楚再敲门,我家就没养狗。” “你可别赖!我一层层问上来的,四楼说看见过有男的带狗坐电梯,按的楼层是七楼。” “七楼又不止我们一户,你们问隔壁去啊!冲我家发什么神经呢?” 孟惟深脱离他的怀抱,快速套上卫衣和牛仔裤,拧开房门,主动迎敌: “是的,是我家狗。我一会就下楼看看情况。” 门外一对夫妻倒转方向,戳起孟惟深:“原来是你家狗啊,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不好意思,我最近遛狗的时间太短了。它精力发泄不出去,就会叫唤。” 孟惟深认错态度良好,反倒助长门外人的气焰。女的骂起狗在路上吓着她家小孩,男的叫嚣迟早让物业清理全小区的猫狗。 姜然序烦躁得很,动了要闭门送客的念头。孟惟深先一步打断道:“知道了,绕来绕去你们不就是想要赔偿吗?那就自己报警去。警察说赔多少我肯定赔,警察来之前谁也别多废话了。” 想必秦始皇之前也没少扰民,孟惟深处理邻里纠纷还挺有经验。提及报警,那对夫妻果然尴尬噤声。孟惟深把紧时机,甩开二人,往楼下走去。 姜然序随即跟过去。 电梯门刚刚敞开,他便听见孟惟深在大声呼唤秦始皇的名字,心下一惊,加快了步伐。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孟惟深在屋子里团团转,一会去卧室开柜子,一会去院子翻花坛,连客厅的爬爬垫都要掀起来看一眼。 孟惟深短促道:“秦始皇不见了。” 姜然序徒劳地安抚对方:“你再仔细找找,它也许藏哪个角落了。” “整个一楼我都已经找遍了,它还能躲哪去?” 孟惟深话音刚落,目光一转,旋即往院子外围飞去。 只见院子朝外的那扇铁门开了条缝隙,在寒风中一下下撞击铁栏杆,制造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孟惟深推开铁门,飞跑进小区的人造绿化带里。严冬中浓稠的夜色,就这样轻易吞没了对方的身影。 “孟惟深,你就穿了件卫衣……” 姜然序没能拦住孟惟深。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先上楼帮孟惟深取外套。 第76章 幻梦般的夜 姜然序匆匆收拾完毕,去找孟惟深碰头。约莫二十分钟过去,孟惟深的找狗进度仍停滞在起点:请今晚值班的保安调监控。 保安亭不过三四平米大小,硬生生塞下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个小太阳电烤炉,和两名成年男人,一老一少,一坐一站,老的架着手机看球赛,小的在旁急得团团转。 “师傅,我真的着急去监控室。我的狗丢了,它刚刚才跑出院子,现在肯定还在小区里。” “跟你说过了办不了。得等早上物业上班,他们同意了我才能放你进监控室。” “我的狗精力特别旺盛,到早上它都跑到昌平了……拜托您了,狗对我真的很重要,我得看一下它到底往哪边跑了。” “精力特别旺盛?你家狗不会就是那个阿拉斯加吧,好多业主投诉你违规饲养大型犬,而且遛狗不拴绳。这狗跑了就跑了吧,留着也是个祸端。” “不是啊!我家狗是中型犬,有狗证。而且我遛狗一直拴绳。” “那也得等物业上班。没见我这看比赛呢!一边儿去吧,忒没眼力见了。” 眼见孟惟深的找狗事业即将在起跑线上崩殂,姜然序推开保安亭的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暖风夹着一股人油味儿,他好像误入了谁的胳肢窝。 姜然序克制表情,将手中的塑料袋唰地扔桌上去:“刘爷。” 穿保安服的大爷目光一顿,从绿油油的球场平移到透出一抹红的塑料袋,连忙调过脑袋:“哎哟,这不小姜吗。” “您都到享福的岁数了,又不差那几个子,大冬天的还出来上夜班儿呢。” “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给老二家凑房本呢。”大爷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红星二锅头,藏抽屉里了,又掏出一盒中华烟,别胸前口袋里了,乐呵呵地问,“怎么,找我有事?是不是谁又霸占你的车位了,我给他轮胎放气去。” 孟惟深急得插话:“我要看监控。” 大爷眼一横:“别理他,这小子没规矩。他非要进监控室看他的狗,监控是能随便看的吗?那关系到全体业主的隐私……” “刘爷,我也是来找狗的。”姜然序适时打断对方,“让我们看一眼监控吧。我们很快就走,不给您添麻烦。” 大爷懵了:“你们……” “他是我弟弟,亲的啊。”姜然序顺势搂住孟惟深的肩头,往怀里揽去,“他就是太着急他的狗了。我替他道个不是,您别跟他计较了。” 大爷一拢军大衣:“那还废什么话。我去拿钥匙,你们跟我走就是了。” 小区监控摄像头数量不少,奈何绿化太好,总有覆盖不到的死角。譬如他们院子外边的绿化带,一棵国槐就把摄像头挡得严严实实。 所幸小区围栏和东西南北四个大门的监控相对清晰。他们调来历史监控,也没在画面里见着秦始皇的影子,推测它大概率没跑出小区,搜索范围可以收拢。 姜然序给大爷留了几张秦始皇的照片,承诺如果有消息,一定给他感谢费。大爷欣然同意,叫来他徒弟代他看大门,自个留在监控室里蹲点。 第86章 两人走出监控室,姜然序替孟惟深披上了羽绒外套。 孟惟深两只耳朵都红得能掐出血来,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事态缓和下来,孟惟深总算意识到冷,哆嗦着跟他道谢。 姜然序下意识搓了搓孟惟深的耳朵。 尽管谁也无暇提及在家中的争执,可一道无形的墙依然堵在他们之间。姜然序收回了手:“别着急。我已经在业主群里悬赏了,要相信群众的力量。” “谢谢你。” 孟惟深思绪不定,只跟他有些生分地道谢。 “秦始皇以前跑丢过吗,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从没跑丢过。就算我没牵住狗绳,它也会很快跑回来。” “它身上有没有定位器?” “有项圈牌,上边写了联系方式。” “你接着打算怎么办?” 孟惟深头脑还算清醒:“马上去派出所,请警察帮忙盯小区附近的监控。然后拿上它最喜欢的鹿肉罐头,去小区里绕几圈,看能不能吸引它出来。如果明早还没找到,就得去问附近商户和抓狗大队了……如果被抓走那就完蛋了。” 姜然序略微点头:“警察也不见得同意你看监控,我陪你一起去派出所吧。” “不用了。”孟惟深拢紧衣领,神情有几分躲闪,“派出所也很脏吧,你……你就不用去了。” 姜然序心脏高悬起来,他徒劳地绕开话题:“我看过门锁了,不太可能是狗自己咬开的。应该是你请的遛狗人早上忘记关门了,我也没注意,抱歉。” “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最近陪狗的时间太短了,它一定憋坏了才会自己跑出去。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能搞定。” 孟惟深拎上姜然序买的软中华和车厘子,独自打车去派出所,将他留在了小区门口。 两人之间种种悬而未决的问题,都因孟惟深的离开而愈发鼓噪。姜然序明知对方并非真的离开,可出租车的引擎总在他头脑中嗡嗡作响,搅得他不得安宁,更无法入睡。 姜然序踏入门口的玄关,没卸下大衣,转而裹上口罩和手套,重新出门,去一楼拿狗罐头。 按照孟惟深说的方法,姜然序尽可能弓下脊背,贴在草坪边走,一边叮叮当当地敲击罐头的铁皮盖,一边呼唤秦始皇的名字。好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叫魂仪式。 “秦始皇。” 垃圾桶后方传来沙沙的动静,似乎藏着什么活物。 姜然序拧开手电筒:“秦始皇,过来吃饭,然后我们回家。” 姜然序小心揭开罐头盖,将食物摆在地上。 垃圾桶旁唰地窜出一道黑影,往他身边跑来。 待光线聚拢,他终于看清了黑影的原貌。原来是一只杂色小猫,看身长应该已经成年,可瘦得不到一个手掌宽,吭哧吭哧地啃起狗罐头。 姜然序怔住了。他没有收回当作诱饵的食物,任由小猫吃完大半个罐头。 寒风割得面颊生痛。姜然序犹豫片刻,隔着手套,小心抱住猫的两侧肋骨。 小猫在他掌心间轻轻翕动肺部,抖落他记忆上陈旧的积灰。当时他还不知什么叫心理障碍,此刻他也短暂回到过去,忘却那些恼人的病菌和毛发。 姜然序把猫抱回一楼,给它准备了一碗水。又叫了个猫罐头外卖,请送罐头的男孩在附近的骑手群里发布狗狗悬赏信息。等明早外卖活跃起来,这些骑手群就是新时代情报中心。 —— [r jiang](图片)各位邻居,这是我家的比格犬照片,它今晚走丢了。如能帮忙送回或提供有效信息,必有重谢。狗狗特征:耳朵内侧有一串编号刺青,数字为9970115。 [r jiang](图片)在小区找狗的时候还捡到了一只猫,长这样。现在天气太冷,我先带回家了,有领养意愿的邻居也可以联系我。 —— 直到后半夜,孟惟深才从派出所回来。 姜然序还在小区里挨个戳垃圾桶,但连耗子都没再遇见一只,更别提狗了。 他远远望见孟惟深耷拉着脑袋,就知道对方要捎来坏消息。 果然,小区四周道路的监控里也没见到秦始皇的身影,后续只能枯等警方消息。 两人头脑都不甚清醒,梦游似地,在街上瞎晃悠。敲击罐头的铁壳,呼唤秦始皇的名字。 街景也像梦境,乌压压的看不清楚轮廓,原先熟悉的地点也有几分陌生。偶尔路过等待接单的骑手和代驾,都藏在一模一样的工作服底下,面目一团模糊。 直到鸟啼和汽笛开始为清晨奏鸣,他们仍一无所获。 两人都累得迈不开腿,便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坐在玻璃窗边,等待天边渐渐擦亮。天际呈现一种蒙蒙的淡青色,令姜然序想起孟惟深手腕皮肤下的血管。 孟惟深坐在他身边,喝着便利店的速溶咖啡。呵欠制造出一团团白雾:“你还记得吗?差不多一年以前,我们结婚宣誓前的那个晚上,也一起通宵压马路了。” 经历的确相似,可他们的心境都与新婚时大不相同。姜然序不惮向对方袒露自己的可恶:“那是我担心你会反悔,才硬编了个理由,留你在身边过夜。” 孟惟深轻笑了声,说他“真聪明”。也不知是夸他还是骂他。 过了阵子,孟惟深又问:“秦始皇不会被狗肉店抓走了吧。” “不可能,别瞎想了。这附近哪来的狗肉店。” “如果秦始皇真的丢了。”孟惟深与玻璃外的黎明对峙,“我想离开北京一段时间。” 姜然序差点打翻手边的咖啡杯,“为什么?” “当时我留在北京工作,只是因为不想回老家而已。我其实搞不懂北京,北京也不欢迎我,就像你的邻居也不欢迎秦始皇。我是为了秦始皇才一直留在北京的。” 你可以为我留下吗?姜然序在心底问。可他意识到这是个极其自私的念头,他问不出口。 孟惟深却问他:“姜然序,如果我要走,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姜然序实在太困了,记不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他好像告诉对方,好啊,你带我走吧。又好像是在梦里说的。 喝完咖啡,梦境破碎,两人必须暂时分别。孟惟深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找狗。姜然序先回去睡觉,答应到中午和孟惟深换班。 姜然序刚刚沾上枕头,手机里跳出了业主群的新消息提示。 [飞天小女警](图片)哈喽哈喽,这是你家狗狗吗?我掀开它左边耳朵看了,编号就是9970115。 [飞天小女警]它好像特别喜欢跟我家的史宾格玩,刨坑刨到我家院子里来了。 [飞天小女警]不好意思,昨晚家里没人。我上夜班刚回来,才发现它来了。 ……怪不得他和孟惟深找狗一晚上找不着,监控也见不着狗影,原来臭狗就在隔壁和长发男(狗)美美约会呢! 姜然序连忙转发给孟惟深。对方随即发来58秒语音,听起来已经怒火中烧,恨不得瞬移回去砍这对狗男女两刀。 姜然序睡意全无,披好外套,先下楼去邻居家领狗。 不错,他和孟惟深苦寻一晚上的臭狗,此时好端端地出现在隔壁院子里。 臭狗丝毫没感觉到主人的焦急,悠然侧卧在地板上,像头吃饱的猪。它的长发小男友蹲在一旁,朝姜然序猛甩尾巴,满脸无辜。 姜然序已经被迫翻了一晚上垃圾桶,心态稳得有几分死意。他半跪下去,给秦始皇拴上狗绳。 他刚碰到秦始皇的脊背,秦始皇翻了个身,哇地一下,吐他手上了。 姜然序头脑一钝,只觉一股粘稠的热流,淹没了他的掌心和手腕。 他哆嗦着抽回手来,翻开掌心,与一片泛绿的呕吐物撞了个正着。酸腐气味冲得他闭了闭眼。 手中的呕吐物呈浆糊状,依稀可见深棕色的泥土,墨绿色的假草片,和……暗红色的血迹。 姜然序感觉自己要疯了。 第77章 最难堪的时刻 “姜然序……” 在梦里姜然序也是一条走失的动物,肮脏,迷茫,饥寒交迫,努力摸索着回家的路。夜色浓稠,他好像被困在陈旧的墨水瓶中,墨迹早已凝固,封锁他的视线。他只依稀记得,回家必须穿过结冰的湖面,他害怕湖水,可他无处可去,必须踏上脆弱的冰层。 咯嚓,咯嚓。裂痕在冰层上蔓延。湖对岸再度隐约传来叫魂的人声: “姜然序。” 他快要到家了吗? 他迈开步伐,飞跑起来,明明离湖对岸越来越近,可冰层再次断裂—— 姜然序骤然惊醒。 医院的主色调通常会选择蓝、绿、白,宠物医院也不例外。天蓝色吊顶渐渐驱散了梦境中的黑暗,姜然序仍不得宁静。他急促咳喘着,身体缺氧反应依然严重,头脑昏涨,视线忽明忽暗,在某一瞬间已接近濒死体验。 裤腿传来沙沙的动静。他垂头望去,只见一条等待打疫苗的柴犬不知何时缠上了自己,小小的前爪搭在他的膝盖,舌头耷拉在半空中,哈喇子将流未流。 第87章 姜然序整个人往另一侧拧去,当即要冲去卫生间清洗裤腿。 梦中呼唤他的人,在这时定住他的肩膀:“姜然序!你刚刚又做噩梦了,你感觉还好吗?” 姜然序艰难抬起头来,隔着凌乱的额发,终于看清对方的脸——这张脸的每寸皮肤都曾由他的嘴唇探索,每处瑕疵他都熟悉。即使对方眼底钻出两团疲倦的乌青,脸颊和鼻梁也裂开冻伤的红血丝,他照样认得出来。 口腔内壁咬出了血腥味儿。姜然序不断在心底重复,要表现平静一些,安定一些,就像身边所有正常人那样。对,就像正常人那样。小狗可爱,小狗身上没有病菌,不要害怕小狗。 孟惟深不顾柴犬投来委屈的小眼神,把它挤开,占据姜然序身旁的位置。又朝姜然序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肩膀。 姜然序将额头抵在孟惟深的颈间,贪婪汲取对方身上熟悉的气味,和温热的体温。末世幸存者找到了他的临时避难所,世界因此沉入短暂的安宁。 “我没事,我就是太困了,坐着也不小心睡过去了。”姜然序姑且在原位置坐定,“秦始皇怎么样?” 孟惟深胸口起伏着,缓缓叹了口气,“死狗谈恋爱要给自己谈死了,刨坑的时候吃了太多土和假草坪,把上消化道都磨破了。” 漆黑的裤腿上,突兀地生出几根淡棕色毛发,明显来自刚才那只过于热情的柴犬。姜然序心脏一拧,连忙抖掉狗毛。 手术室门口本就是高压区,尤其秦始皇还躺在里边没消息。孟惟深看起来同样心神不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聊天:“得亏你及时送它来宠物医院,它已经在洗胃了。我估计死是死不了,还能免顿打,算它幸运。” 狗毛清理干净了吗?会不会还有残留?姜然序忧虑万分,又开始检查小腿,果然发现几根残留的绒毛,连忙伸手拍掉了。 孟惟深还在嘀咕:“之后几天都得放它在医院输液。我买的宠物医保总算能用了,也不知道可以报销多少钱……” 种种关于污染的灾难性思维填满姜然序的大脑。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对方在说什么,视线凝固在自己的白色袖口间。一缕淡棕色的痕迹划过纽扣,淡得仿佛只是他的臆想。 不对,冷静一点。他明明换过全身衣物,也洗过无数次手了,身上不可能还沾着秦始皇的呕吐物。 他神经质地搓了搓袖口。这缕痕迹却有意捉弄他,在他视线中时有时无,时浅时深。 姜然序额角的青筋猛跳,半边头脑扎针似地痛起来。他当即起身,打断孟惟深的后话: “我失陪一下。” “等等。”孟惟深箍住他的手臂,化身一颗嵌入他口中的大白兔糖,相当黏牙,“你要去哪,我得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别跟我一起。” 姜然序拒绝得生硬。精神问题发作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必须躲起来了。 可孟惟深不放他走,硬是将他拽回原位,“你都困得眼皮打架了,还一个人瞎跑什么劲。你哪也别去了。等会秦始皇洗完胃,我就送你回家补觉。” 姜然序的确困倦到了极点,一旦沾到椅背,就沦为一具散架的尸体。他无力恢复人形,就放任那些病态思维继续侵袭他的头脑,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理智。 过了阵子,护士通知他们去输液室领狗。姜然序半醒过来,浑浑噩噩起身,随孟惟深穿过一片呜呜汪汪的哀嚎声,在两块隔离挡板之间找到了昏迷的秦始皇。 秦始皇胃里已经洗干净了,麻醉还没醒,难得当半天老实小狗。它眼睛翻起一条缝,大耳朵和舌头一块蔫巴在护理垫上,前爪还插着输液针头,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孟惟深从肩包里哗哗掏出毛绒玩具,狗罐头,保暖毯,甚至还自带了一只布艺狗窝,把小格子间塞得满满当当。秦始皇就算住院也能当皇帝,隔壁老太太的丑泰迪只有哇哇羡慕的份。 孟惟深掀起秦始皇的耳朵,狗没醒,人先忧虑起来:“医生,它以前是实验犬,身体不太好。它不会死吧?” 医生大手一挥:“你家狗喂得好,壮实得很,哪儿有那么容易死?胃里的杂物都吐出来了,食道和胃部有几块出血点,面积也不大。留院观察三天,回去再吃几天消炎药就好了。” “那它怎么一直没醒呢,它不会麻醉过敏吧?” “没有的事。你看吧,马上就醒。但你下次真得看着点儿,别让它什么都往嘴里塞……” 医生话音刚落,秦始皇便猛蹬几下后腿,缓缓抬起了脑袋。 孟惟深惊喜万分,连夸医生简直有神力。他摸了摸秦始皇起伏的腹部,秦始皇小声哼唧几声,嘴一歪,又吐了。 狗胃里应该只剩生理盐水和胃酸了,呕吐物成分干净,颜色近乎透明。 孟惟深吓一跳:“医生,它怎么又吐了……” 姜然序听不下去了。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引爆他的头脑,他全然丧失思考能力,不受控地跌出输液室,逃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宠物医院分区明确,一楼治狗,二楼治猫。相比一楼的嘈杂,二楼静得好像墓地,偶尔传来一声婴孩啼哭般的猫叫。但屋子里见不到猫,只有几排盖着遮光黑布的铁笼,好像一块块墓碑。 几双绿莹莹的猫眼,从笼底悄然探出,共同见证他的失态。 姜然序顺利找到了卫生间,但在反锁房门时失败了。孟惟深先一步追赶过来,把住门锁,侧身穿过缝隙,与他挤进同一片狭窄空间。 他顾不上孟惟深了。如果再不把自己清洗干净,他就要死了。 在孟惟深灼热的注视中,姜然序飞扑向盥洗台,将水龙头拧至最高档,迎着冷得刺骨的冰水,反复虐待双手的皮肤。 一只无形的笼子,四面蒙着厚重黑布,也将姜然序牢牢困住。孟惟深被隔绝在外,无论怎样扒拉他的手臂,怎样跟他对话,他都感受不真切。 缕缕刺目的血迹,污染了透明的流水。他越想清洗干净,血迹越是浓稠。他有些抓狂,硬将破皮的伤口对准水流,皮肉都冲得发白,可依然往外淌着源源不断的血迹。 孟惟深一把推开他,拧闭水龙头,世界重归模模糊糊的寂静。姜然序总算能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姜然序你别洗了!你都把自己弄伤了,你不会感觉痛吗?” 小臂以下的肢体都已冻得失去知觉,姜然序麻木道:“不痛。” “你不能再洗了,跟我下楼。” 孟惟深眉头紧锁,将他往卫生间外拽去,不准他再靠近任何水龙头。 姜然序仿佛飘忽在半空中,双腿不知踩在何处,行路方向全凭孟惟深牵引。 他们穿过一排排黑色铁笼,走下楼梯间,绕开疫苗接种室,回到秦始皇输液的小格子间。 一楼比二楼热闹许多。呜呜哇哇的狗叫组成了临时交响乐团,空气里飘荡着焖糯米般的小狗味。 秦始皇已经不吐了,精神也还不错。医生要求要24小时禁食,它只好啃孟惟深带来的毛绒玩具,时不时掉过头来,用黑溜溜的眼睛打量他们。 孟惟深威胁狗:“看什么看。你才三岁,不准学坏谈恋爱,尤其不准和长发男谈恋爱。你现在知道错了吧。” 这话狗都不爱听。秦始皇一甩耳朵,别开狗脸。 ……他活下来了?姜然序犹疑着,身体在暖风中缓慢回温。刚淋过冷水的皮肤隐约钻出细密的痒动,过些天可能要长冻疮。 孟惟深问宠物医院要了一瓶新碘伏,用棉签沾满药水,滚过他手背几处开裂的伤口。 ……他活下来了。姜然序重新感知到手背间的刺痛,刺得他太阳穴直跳。疼痛,就代表活着。 发病时的恐怖记忆仍黏附在他的脑海。姜然序知道自己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曾以为只要孟惟深看穿他,一切就都完蛋了,可对方还好端端地坐在他身边,帮他涂碘伏,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凝望着自己的手背,几道皮肉外翻的破口交杂在一起,皮肤因失血呈现惨白色,又涂上一块块发黄的碘伏。难看得要命。 姜然序抽回手臂:“对不起。你都看到了吧,精神病就这样可怕。” 孟惟深拿的棉签停滞在原地,又把他的手拽回来:“是,我看到了。但没什么可怕的,你发病又不会杀人放火,你只会伤害你自己。” “你都看到了,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你真有那么笨吗?” 孟惟深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你需要我啊。而且我那么喜欢你,当然要缠着你了。” “你不觉得脏吗。” “你其实哪都不脏。”孟惟深紧握住他的手腕,“你生病了,才会觉得脏。你得像秦始皇一样去医院治病。” 姜然序徒劳地挣扎:“孟惟深,我之前其实骗你了。我对婚姻家庭都没有什么执念,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就算你想跟我分开,也不要有心理负担。” “姜然序,我现在已经很了解你了。你明明就是很好的人,你不准把自己想象得那么坏。”孟惟深目光澄澈,“如果没有你帮我找狗,秦始皇今天可能会死在邻居家里。不止今天,你之前也帮过我很多次对吗。反正不管你生病了还是骗我了,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第88章 姜然序头脑中嗡地一声,整片防线都随之坍塌。他难道不是擅长欺瞒和回避的混蛋吗?为什么孟惟深已经见识过他最难堪的模样,还会觉得他很好?孟惟深在骗他吗? 可孟惟深不擅长说谎,他知道对方此刻说的都是实话。 第78章 谢谢大家!我们和好了 孟惟深没有放松警惕,他不知道姜然序还打算给他出什么新的难题,设置什么误导条件。 但他大概明白了出题人的意图:姜然序非常爱他,爱到产生几分自我贬损心理,总觉不配得到同等的爱,才会屡屡试探他到底能否接受真实的自我。 他的解题思路是,只要他一直证明他的爱,姜然序就没法继续误导他。 好在姜然序暂时没心思给他出题了。发病之后,对方陷入一种失魂般的宁静。漫长的沉默过后,晃悠几下,整张脸都往他肩窝里挤来。呼吸轻轻拍打着他的皮肤,很痒。 宁静,反倒让孟惟深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他忍不住设想,倘若他没有及时制止,姜然序要洗到什么程度才会停下呢?他甚至怀疑对方能冲洗掉依附于骨头上的血肉。 孟惟深尽量搂紧姜然序,好让对方可以靠着自己休息一会:“姜然序,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你需不需要……吃什么精神类的药物?” 姜然序轻飘飘地回答:“没事了,我不用吃药。抱着你我感觉好多了。” “为什么?我身上又没涂安眠药。” “不知道。我其实讨厌和任何人肢体接触,只有你是个例外。” “这又是为什么?我身上也没比别人干净,昨晚上我还去过派出所呢。” 在他隐约猜到姜然序可能患有强迫症之后,孟惟深翻过一些关于心理障碍相关的书籍。但他还是不太明白姜然序怎么区分“干净”和“肮脏”,对方眼中的肮脏程度高度依赖于主观感受,没有什么客观标准。 而对于姜然序的主观感受,孟惟深无法学习,只能理解。 “我也不知道。”姜然序在他颈窝里幽幽呵气,“反正,如果你以后抛弃我,我就会把自己洗到脱皮然后死掉,变成鬼回来找你……” 秦始皇在旁呜哇大叫起来。孟惟深赶忙捂住狗嘴:“我什么时候要抛弃你了!不是,明明是你要抛弃我才对,你可真会倒打一耙。” 姜然序笑了笑,忙不迭完成后半段鬼故事:“……然后附身在你的二婚对象身上,你每晚跟他做到一半就会看见我的脸。” “二婚对象又是什么,没有那种东西。”孟惟深背后阵阵发冷,仿佛趴了只无形的鬼魂,他掂了掂肩膀,“医院里也不干净,到处都是狗毛。我陪你回家补觉吧?” 姜然序点点头,睫毛扎得他又刺又痒。 “好,我们回家吧。” —— 小区离宠物医院不到一公里远,走回家只需要二十来分钟。可孟惟深被姜然序缠住了,对方非要他等自己睡着以后再走,导致他多耽误了些时间。 姜然序搂着他的腰身,替两人裹紧被褥。 一切都结束了吗?他可以安心下来了吗? 孟惟深陷入温暖的陷阱,险些卸下全部防备,和姜然序一起睡着。 恍惚中,秦始皇又在他耳边哇哇大叫。他的心脏高高悬起,撑起身体往宠物医院赶。已婚有娃(狗)人士的苦恼莫过于此了。 孟惟深重回秦始皇输液的小桌板。一夜未眠,他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即使周遭充斥着混乱的狗吠,还是趴在狗窝旁边睡了,枕着又臭又上头的小狗味。 几小时里,他坠入另一个漆黑的未知空间,没有做梦,没有感光,也没有任何知觉。直到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反复舔舐他的脸颊,他才从未知空间中逃离,一睁眼,鼻梁差点与秦始皇的大鼻头发生碰撞事故。 应该已近正午时间,空气里飘荡着热腾腾的饭香味,把小狗味挤了下去。孟惟深饿出小动物般灵敏的嗅觉,循着香味找去,在旁边椅子上摸见一只满当的保温袋。 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人与人之间就会产生很多奇怪的默契。孟惟深惊奇地发现,即使看不见内胆,他只要闻见气味,就知道这是姜然序做的饭。 姜然序果真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手中拎着一只黑色的航空箱。箱子隐蔽性极佳,无法窥见里边的光景。 睡眠、食物和水源,三者补充充足,才可以维持人样。姜然序此时看起来精神尚可。只是几小时前的遭遇不断在孟惟深头脑中闪回,他心有余悸,随时提防姜然序再度发病。 对方将航空箱摆在了他的脚边。孟惟深听见一声细细的叫唤,还没咽下齿间的糖醋里脊肉,赶忙蹲下身去查看情况。 透气孔中挤出几团灰色的绒毛。原来是一只小猫。孟惟深把手指伸进透气孔里,戳了戳它的后背,只觉戳到一团软乎的丝绒云朵。 天呐,猫手感太好了。相比起来,秦始皇简直是条泥鳅,又硬又滑溜。 当着秦始皇的面,孟惟深不敢表现得太高兴:“你在哪捡猫了?” 姜然序说:“昨晚找秦始皇的时候捡到的,先给它做个体检看看情况。” 孟惟深又用手指扫过小猫的头顶,它也不怕生,喵喵叫着蹭他的手指。他突发奇想:“宠物医生和你算同行吗?” “你说呢?兽医归农学,口腔归医学。毕业的时候衣领颜色都不一样。” “那你会给猫猫狗狗拔牙吗?” 姜然序把他从航空箱旁边拎起来,掐着他的脸回答:“你算狗狗吗?犬齿长那么突出。我会给你拔牙。” “我是认真在问你……” “少好奇那些有的没的了。”姜然序还没放开他,“赶紧把你的小地瓜账号借我用一下。” 孟惟深愣愣道:“你要我的账号干嘛?” “犹豫什么,你账号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姜然序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网上挂我,网友都劝你分手。” “我没有,我都是真心求助的!” “还总有男同私聊你发骚扰信息,你背着我偷偷当上gay圈天菜了。” “我没搭理他们,统统拉黑了!” “赶紧借我。你的账号流量好得离谱,我有正事要用。” —— [主题]老婆怀孕了,我妈不同意她捡流浪猫回家,我该听谁的? 首先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和我老婆和好了。上个月老婆查出怀孕,我爸妈特意从老家赶过来照顾我老婆,天天给她做饭,全家人为了她一个人忙得团团转。 昨天我老婆看见一只流浪猫在小区翻垃圾吃,觉得很可怜,非要带回家。我妈出于好心,提醒她流浪猫都很脏,带回家容易感染寄生虫。她竟然跟我妈大吵大闹,说我妈多管闲事。也不知道哪里那么大的火气。 我特别心疼我妈,打算瞒着老婆把猫送走,以后就跟她说是猫自己走丢了。猫约8个月左右,体重5斤,母猫未绝育。体检结果还算健康,有轻微的耳螨和感冒。目前已打完第一针疫苗。无偿领养,有领养意向的请私信我。 —— [波伏娃的信笺]误会贴主了,原来你一直引流挨骂是为了给小猫找领养,如此大义,以后尊称你为女士吧。另外祝小猫早日找到好人家。 [她不想死也想去巴黎]建议你注册一个冷拉账号,本人侄女,手里十几只猫都是在那边领养出去的,们拉子就爱养点小猫 [轻嗅家猫大腚]顶顶,现在到处都是虐猫的,贴主要严格审核领养人信息啊,抱猫拍合照,送猫上门,谨防虐猫变态! —— 之后几天时间,孟惟深除开陪秦始皇输液,就是帮姜然序审核意向领养人信息。 得益于他小地瓜账号离奇的高流量,私信来问领养的不少。但姜然序选领养人比选女婿都严格,导致小猫迟迟没能找到主人,便暂时寄居在一楼。 京外ip,拒绝。单身男士,拒绝。与室友合租房,拒绝。家中已饲养虎皮鹦鹉,拒绝。月收入低于8000元,拒绝。面相太凶,拒绝。照这个领养标准,孟惟深本人也别想碰小猫一根毫毛。 层层筛选过后,合乎姜然序要求的意向领养人只剩一位。 联系他们的是一位年轻妈妈。对方说女儿一直想养小动物,这次她期末考得不错,所以打算奖励她一只猫咪。 一家子就住他们隔壁小区,便很快敲定了上门看猫时间。 母女俩一起来看猫了。女儿似乎很喜欢小猫,攥着一把鸡肉冻干,围着小猫团团转。妈妈也似乎很通情达理,和他们交谈之余,还不忘叮嘱女儿不要把小猫抓痛了。 孟惟深本以为领养工作到此圆满结束,可姜然序还是不同意把小猫交出去。 孟惟深也挺茫然的。他抱起那只小猫,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来它到底哪里特别。 不过是一只脏脏瘦瘦的长毛土猫,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地找领养人吗? 第89章 他问姜然序:“领养条件要卡得这么死吗?再卡下去就没人领养了,我们自己养吧。” 姜然序偏偏拒绝了:“我们养你的狗就够了,我讨厌有毛的动物。” “如果要找领养,我觉得刚才那家人就很合适。经济稳定,有自己的房子,又喜欢小动物。” “不行。明显只有他家小孩想养,父母意愿都挺一般的,她爸爸甚至没出现。”姜然序说,“小孩又不会照顾动物。如果以后她父母厌烦了,把猫扔了怎么办?” “你不用把别人想象得这么坏吧。”孟惟深越发茫然了。 毫无征兆地,姜然序以平静的语气:“世界上的坏人多了去了。我小时候也捡回去一只猫,养了俩月,有天我爸喝多了,就把它扔出去弄死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孟惟深“啊”了声,语言系统短暂失灵了。 第79章 事后一根烟的哲学 姜然序中断言语,小腿轻轻蹭了蹭孟惟深的腿边:“怎么,吓到你了?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会喜欢我,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不会后悔吧。” 孟惟深总算回过神来:姜然序竟愿意向他坦白过去的经历了! 他压制住狂跳的心脏,追问下去:“你多跟我聊聊小时候的事情吧,我很想听。是什么样的猫?” “很丑的土猫。” “猫明明都很可爱,哪有丑的。” 姜然序轻笑了声,笑意听起来像是叹息,“你一定要让我回忆吗。” “……是不好的回忆吗?” “真的很丑。是只白猫,毛发脏成灰黑色了,满嘴血糊,还流口水,就跟丧尸一样。”很难得,姜然序说下去了,面色平静得有几分麻木,似乎在漫谈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它得的是口炎,本来就快死了。但我当时只猜到它应该生病了,也不懂要怎么治。” 小猫不习惯被人抱得太久,咪呜一声,挣脱开孟惟深的怀抱,留给他满身碎毛。 孟惟深啪啪拍落衣上黏的猫毛,削面片似的。他努力想理解姜然序的感受。可如此复杂的运算远远超出他大脑负荷,他的cpu都要短路了。 姜然序为什么要把童年玩伴形容得如此糟糕,难道姜然序讨厌猫吗?如果讨厌猫,记忆还会如此深刻吗? 孟惟深无端想起,姜然序也曾在律师面前把他形容得很糟糕,说他又笨又爱乱花钱。这也许是对方用来隔离伤害的防御机制。 他自知已触碰到对方旧伤的血痂,即便是对方主动揭开给他看的,他也必须小心再小心:“小猫后来怎样了,你爸爸为什么要把它丢出去?” 可姜然序袒露伤疤的时间比小猫允许拥抱的时间都短,不愿意再回答他了。对方兀自给猫重新开了只罐头,在瓷盘子里碾成肉泥。 秦始皇率先闻见肉香味,比猫更为激动,甩着耳朵扑过来。遭此大耳怪叫驴抢食,小猫吓得钻回储物柜后边,再不敢探出头来。 姜然序及时端起瓷盘,借助身高优势让秦始皇扑了个空。 秦始皇只是住了个院,家中就已变天,竟然还有它吃不到的罐头。它愣了半晌,呜哇大叫起来。 孟惟深强行掐住狗嘴:“秦始皇别叫了!再叫邻居就要抓你炖汤喝。” “丢了就是丢了。”姜然序在嘈杂中开口,“土猫找领养比名种猫困难。它估计还要在咱家待一阵子,一楼的卧室可以布置成猫房间,跟狗隔离开。” “你好像没那么排斥带毛的动物了。其实我觉得,你还挺喜欢小猫的。我们留下小猫吧。” “多亏你养的臭狗,当时它吐我手上了。”姜然序戏谑道,冰凉的手指贴向孟惟深的脸,“我真觉得我要死了,最后我也没有死。没有比这更好使的暴露治疗了。现在只要动物别在我身上撒尿,我应该都不会发疯。” “我打算给你找一家专攻强迫症的心理咨询机构,你会好起来的。”孟惟深蹭了蹭姜然序的手心,执着地重复一遍,“所以我们留下小猫吧。” “不了。我不适合养猫,真的。” 姜然序缓缓离开他的脸,长久凝望向自己的手指。 姜然序虽拒绝留下小猫,但当天下班就约他去逛宠物用品超市。 这年头宠物经济正处于风口,宠物超市修得比隔壁的永辉超市豪华数倍。两只巨大的毛绒猫狗坐在进门口的位置,紧紧拥抱在一起。日光灯慷慨倾洒下来,照得毛绒玩具也有了暖烘烘的体温。他们穿行过这对毛绒猫狗,进入一个恒温的童话世界。 他们各拿了一只购物推车。姜然序每走过一排货架,便要往车里不停堆积战利品:无谷鸡肉猫粮,三种稀有肉口味猫罐头,自动喂食器,毛绒猫窝,纸箱猫窝,自动猫厕所,三层猫爬架,鸵鸟羽毛逗猫棒,发声耗子玩具…… 两只购物推车都堆得满满当当,姜然序还欲往里加化毛膏。连花钱大王孟惟深也感到汗颜,连阻拦住对方:“已经够了吧?搞不好小猫明天就找到领养了,买也是白买。” “等它找到新家了,这些都可以一并打包带过去。” “你做慈善呢,送猫还倒贴几千块……” 姜然序似乎不想表现得太过偏心,于是随手拿了一组狗冻干:“秦始皇需要吗?” 孟惟深推着车就跑:“不用了!家里囤的狗零食都够吃到明年了。” 他们将满车猫货运回家,重新装饰闲置的一楼卧室。孟惟深负责安装猫爬架,姜然序负责整理零碎物件。流浪过的小猫尤为害怕声响,仍瑟缩在衣柜后头,还不知皇帝二号的好运已砸中自己脑门。 支撑骨架与木板之间用锚钉固定,一层层叠上去。安装完毕的猫爬架呈现树形结构,实用又美观。 孟惟深对自己的作品尤为满意,比小猫先一步坐上了充当树叶的木制猫窝。猫爬架承托起成年男性的重量,依然稳当,简直在地板里生了根。 他想起自己刚搬进姜然序家中,也曾布置过狗狗房间。他喜欢布置屋子,这预示着他可以暂时安定下来了。 姜然序走过来,在他身前站定,俯身摩挲他的嘴唇。孟惟深沉溺于唇齿游戏中,恍惚间,两人已翻身交换位置。姜然序占据他的原位,他半压在姜然序腰间,由对方掐住了小腿。 孟惟深的裤腰卸到膝盖,猛然听见一阵窸窣的说笑声,才惊觉这是一楼,窗子正对小区绿化带。他半边脖颈都要熟透,赶忙拎着裤腰飞去关灯,拉拢窗帘。 姜然序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无声引诱他快点回去。 孟惟深匆匆完成前期准备工作,姜然序很快替他剥掉整条牛仔裤。他还是觉得紧张,四顾一番,撞上一双幽绿的瞳孔——原来猫还躲在衣柜后头,怯生生见证着屋里发生的一切。 姜然序掰过他的脑袋,不准他看向除开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了。 在猫爬架上办事实在不太安全。孟惟深不敢压上全部重量,只敢搂紧姜然序的脖颈,用膝盖支撑在姜然序的腿边,一点点坐下去。 坐姿办事的感觉也很奇怪。他总忍不住扭转腰身,寻找更合适的受力方式。姜然序倒意外被他戳中闵感点,时而发出满意的轻哼。 猫爬架质量对得起价格。不论他们再如何折腾,都只轻微晃悠着,好像水面平稳时的游船。 结束以后,他们漫长地拥抱在一起。孟惟深也很喜欢拥抱,满足感在他头脑中膨胀开来,在眼前炸开的细闪雪花点,隔断来自外界的所有信号。他只收听得到来自姜然序的信号。 小猫悄然走过他们身边,在那只令人羞耻的塑胶制品旁稍稍驻足,翕动鼻翼,很快意识到那荤腥不是正经食物,兴致全无,继续摸索向自动喂食器的位置。 孟惟深听说人在感到舒适和幸福的时候会才会变得健谈,爱说废话。他在公司可以沉默一整天,他在姜然序面前总是说废话。他又开始废话,谈论起他儿时的小动物们。 他妈妈讨厌一切动物。他只能在校门口买几条蚕养,由他姥姥带他上郊区找桑叶喂蚕。蚕很蠢,寿命也短,有限的生命里只会蠕动白胖的身子,啃食桑叶,吐丝作茧,交/配甩蛋。 他姥爷养金鱼,在阳台压了几只笨重的水缸。金鱼也蠢,寿命更短,今天还鼓着眼睛吃同伴的排泄物,明天就翻肚皮死翘翘了。鱼缸就是给鱼准备的棺材。 如果放学早,他可以去海边碰碰运气。摸到的小螃蟹小贝壳,往往活不过晚饭时间点,不是上锅蒸了就是下锅炒了。 回想起来,孟惟深儿时从没养过什么正经的宠物。都怪人类的情感太复杂,寿命又太长,在整个地球生物圈里注定孤独,所以才执着于探索地球外的其他高等文明。(事后一根烟环节真是最适合思考宇宙哲学的时刻) 姜然序终于跟他谈起那只很丑的猫。 胡同里生存着许多野猫。它们常常出没在瓦片屋顶,古木树梢,汽车前盖。有时吃耗子,有时吃剩饭。 第90章 那只猫就住在姜然序家的屋顶,半夜常常能听见头顶传来它沙沙的脚步声。 姜然序暑假时还见它抓到过手掌一般大的耗子,事成后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假意放走已得手的猎物,待耗子以为逃脱生天,再一巴掌将它薅回来。 野猫的生命总没个定数。寒假时猫就瘦得脱了相,又脏又萎靡,蹲在屋顶上动都不动。某日偷邻居家晒的咸鱼干,又差点被打个半残,满院子响彻猫的惨叫。 严冬时分,屋顶冻得像冰窟,猫也活不下去,缩在他家窗台边,汲取那点从缝隙中溢出的暖气。姜然序听不见屋顶的脚步声,总觉心底有猫在挠,半夜偷偷推开窗,将猫放进了屋子。 那会他父亲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他们母子俩也习以为常。母亲信教,倒不反对他救助动物,每天做饭也会给猫单独留一份肉吃。 猫明明饿得肋骨根根分明,却不怎么乐意吃饭。整日拖着粘稠的涎水,擦也擦不干净。猫又是极为擅长忍痛的物种,即便病重,也只是蹲着一声不吭。 儿时的姜然序感觉奇怪,硬掰开猫的嘴巴查看情况。只见它的牙龈一片猩红,传来腐烂般的恶臭味。他连忙向母亲求助,母亲便让他试试在肉汤里掺消炎药,喂给猫喝,给猫治病。 这样喂了几天汤水,猫的状况还真好起来,至少可以捡些汤里碎肉吃了。猫也慢慢在他们家混熟了,姜然序写作业,猫就趴在他的腿边,咕噜咕噜地开摩托。 就在姜然序以为一切转好时,他父亲回来了。 孟惟深隐约察觉到,姜然序略过了很大一段回忆,关于父亲失败的投资,关于母亲软弱的妥协,关于父子间激烈的争执……反正,姜然序说,他父亲拎起猫的后颈,摇晃着离开家门,往湖边走去。猫的惨叫声响彻整条胡同。 姜然序不顾母亲劝阻,飞奔上去。当意识到他的力量压根不足以阻拦一名成年男性,他只能哀求对方,不要丢掉猫。而他的示弱只让父亲产生胜利的快感,对方越发亢奋起来,叫他跟紧了,看清楚——父亲大步行至湖边,寻了处未冻严实的湖面,高高举起手中的猫,随之抛进湖里。 气温几近零度。猫几乎没有挣扎,定定地往湖里沉去,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姜然序告诉孟惟深,他其实没想为猫牺牲,他只是想死而已。他从猫沉湖的原位置扎进水中。湖水如一堵不断收紧的墙壁,遮拦他的视线,封闭他的呼吸。他一点点往湖底沉去,可再没有看见猫的踪迹。 他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确实应该死在那天。多亏几位冬泳大爷在湖边做热身运动,见他迟迟没浮上来,便自发组成救援队,将他捞上了岸。 他浑身缀满冰冷的湖水,又重又冷。人冷到极致的时候脑子也会被冻住,所有知觉都消失了,只凭本能不停发抖。 大爷们商量一番,给他里里外外裹了几件大袄子,背他回家。 他父亲叫他滚出去,不准进门。大爷们也火了,堵在他家门口,扯着嗓子要评理。他终于能回家了。 姜然序紧贴在暖气片旁,感觉血液缓慢流淌向冻僵的四肢。脸颊边很痒,他挠下来几缕白色的猫毛。他想起猫曾经也喜欢缩在暖气片上取暖。 “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很恐怖的想法。”姜然序说,“猫的尸体在湖里腐烂,病菌污染整片湖水,所有路过的人都会被病菌感染,我自己也不例外。我以前的精神科医生说,过度联想就是强迫症的源头。” 明明屋子里暖气充足到可以穿短袖,孟惟深却冷得直哆嗦。他徒劳地抱紧姜然序:“你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你长大了,也离开家了,你可以保护小猫。我们留下小猫吧。” —— “猫?” 关萍思索一番,双眼仰望向教堂高耸的穹顶,“家里好像是养过一只猫。都过去多久了?这种小事他还记得呢。” 女人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孟惟深头皮丝丝发麻。他坚持道:“这不是什么小事,他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关萍总算收回目光,将几缕碎发拢到耳后去。皮肤细腻的人不抗老,岁月在她脖颈间刻下道道痕迹: “我也想起来了。本来他爸爸没想扔掉猫,是猫把他爸爸的衬衣抓坏了,他爸爸说畜生要打一顿才听话,他非要跟人家顶嘴。我当时劝过他了,让他乖一点儿,不要跟他爸爸作对。他老是不听话。” 孟惟深心脏和胃部拧成一团:“但总不至于把猫杀掉吧。小猫对他很重要,他一直都感觉非常痛苦。” “痛苦?人世间谁不会经历痛苦呢,想开一些吧。” 经过这些天与关萍的接触,孟惟深怀疑对方的大脑自带某种隔离结界。只要对方出现类似这样神叨的状态,就代表躲进了结界里,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挣扎道:“但是……” 关萍果然听不下去了。对方拎起印有白鸽图案的布兜,同他道别:“你今天还要跟我们一起去做义工对吗?我得先回家做午饭,你在教堂等等我吧。很快,就热一下昨晚的剩饭。” “等一下,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吗?”孟惟深赶忙追上去,“我不蹭饭,就是,就是想去看看。” 关萍大而空的眼睛,像是美丽的黑洞,缓缓吞噬他的身形。孟惟深面上发烫,匆匆躲闪开目光。 “你真的很关心姜然序,你们关系很好吧?你本来也是个好孩子。”关萍笑着,“我之前都没见过他交什么朋友,你还是第一个呢。可以的,你跟我回家吧。” 第80章 血光之幸 走。 走过教堂门口穿黄色雨衣的女孩。走过北京四中青砖白柱的校门。走过北海公园和白塔寺。走过几处不起眼的名人故居。走过柳枯冰封的什刹海。 跟随前方关萍的步伐,孟惟深往胡同深处走去。他拐过几道巷口,灰蓝色平房悄然占据他的整片视线,人声渐渐离他越来越远。偶尔路过遛八哥的大爷,只和关萍笑着打了声招呼,也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小孟,从这里进来。” 关萍停在一扇掉漆的木门前,朝他招了招手。孟惟深连忙跟过去,却发觉门后并不是对方的家。 他还需穿过一条夹在灰墙中间的走道,狭窄处不过成人肩膀宽。他有几分心神不宁,当鸽哨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差点碰倒一辆靠墙的自行车。几块半脱落的墙皮被他吓唬得连连发颤。 走道尽头连接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内也不过几平米大小,塞满晾衣架、水缸和自行车。 嗯……这里的的确确能叫“四合院”。可惜在建国后就改造成了大杂院,分给国营厂的工人混居,只有靠北边的一处平房是姜然序的“家”。 孟惟深很快摸清了方位——因为姜然序本人就站在家门口,似乎等候他多时了。 电子表在他腕间疯狂震动,提示他心率过快,注意舒缓压力。 孟惟深僵在院门口。只见关萍从包中悠悠掏出钥匙,拧开房门,和姜然序平常道: “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姜然序目光穿过关萍瘦削的肩头,与他交错:“我没钥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每次回家也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关萍嗔怪了句,也转过身来看他,向姜然序介绍,“这是小孟,他说他是你的好朋友。以前没听你说过呢。” 姜然序颇为镇定地点头:“他就是那个开酒吧的朋友。我们平常叫他的英文名,其实他本名姓孟。” 关萍轻轻“噢”了声,空洞的眼神定格在孟惟深身上,也不知究竟包含多少思绪,“你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也不带人回家坐坐。不合适吧?你是嫌爸妈让你丢脸呢……” “朋友而已。”姜然序打断对方,“平常也就在一块儿喝酒。为什么要带回家?” “可你都带人回你住的地方了,也不嫌脏了。上回遇见了不是?” 姜然序神情沉暗,似乎咬死了牙关,“你想怎样。” 关萍寡淡地笑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向孟惟深勾了勾手,侧身钻进门内。 孟惟深硬着头皮,靠近那处困惑他许久的未知空间:姜然序的“家”。 他刚踩到门槛,无数灰尘与霉菌即刻封堵他的鼻腔,入侵他的肺泡。他剧烈呛咳起来。当视线重归平稳,关萍在他头顶擦亮一盏电灯,他终于见识到屋子的全貌。 一团庞大的混沌,吞没整间屋子。屋主显然囤积癖严重,大量杂物堆积在狭窄空间中,无序交叠着,旧报纸叠在电暖气片上,儿童作业本搁在电视柜里。 孟惟深踏进半步,头顶忽而刮过几声嘶哑的哀嚎,刮得他脊背阵阵发凉。他抬头望去,才发觉这平房竟用磨砂挡板分离出二层空间,里边的境况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哀嚎声不断,似有怪物在牢笼中挣扎。 只稍稍愣神的功夫,他踩到一板黏糊糊的东西,是张沦为昆虫停尸房的黏苍蝇板。 第91章 姜然序明明连身上沾几根狗毛都受不了,是如何在这里熬过人生前十来年的?这鬼地方根本称不上“家”,任谁待久了都得出精神问题! 屋内数十年里堆积的痛苦,都随旧物穿越时空,同时交叠在孟惟深身上。而痛苦的亲身经历者竟是他最亲密的伴侣,对方将痛苦粉饰得极为太平,甚至能迷惑他将近一年之久。 孟惟深头脑沉得阵阵晕眩,甚至产生呕吐的念想。 关萍在沙发上扫出一块清净地,又替他打开电视:“不好意思,家里太乱了。别怪姜然序不想带你回来,他从小就脸皮薄,怕丢脸。” 孟惟深连忙道:“没关系,我就是过来看看。” “你俩先看电视,一会儿咱出去吃吧。”关萍压低了声音,“但姜然序他爸爸现在病得很重,下不了楼。我得给他热个汤。” 电视在放午间新闻。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战争,灾难,瘟疫。两人不知何时培养出默契,在关萍面前沉默到底,专注研究新闻主播的口型。不像朋友,倒像头次见面的相亲对象。 微波炉叮地转好。关萍从厨房端出一小只瓷碗,徐徐踩上生锈的楼梯。 孟惟深强迫自己振作精神,跟上前去。楼梯光承担两个人的重量也觉费劲,吱呀抱怨着。 可姜然序横在他面前,拦截他的去路。楼梯甚至轻微晃荡起来。 姜然序说:“孟惟深,你在楼下看电视吧,就别上去了。上边的场面不好看。” 在关萍空洞的注视下,孟惟深不知要以何种语气和姜然序说话,只好选择最客套的一种:“没关系。我之前不知道叔叔生病了,我早就应该来探望了。” “他爸爸模样确实怪吓人的,下巴烂了个大洞。”关萍对他笑了笑,笑意看起来十分奇怪,硬扯出来的,笑得像哭,“他不想让你看到,你就甭上去了。” 孟惟深非不死心。他费劲心思才一步步触碰到真相,眼下就剩最后一道坎,他没有再放弃的道理。 在令人心慌的吱呀声中,孟惟深终于征服台阶,挤入强行格挡出来的二层房间。 扑面而来的腐臭气味熏得他睁不开眼来。记忆中,类似的腐臭味总是与死亡挂钩,譬如公司通风管道里的死老鼠散发的气味。 孟惟深压抑下愈发剧烈的呕吐欲,定睛看去,二层其实是用木板强行格挡出的小小卧室,里头只放得下一张床垫和一间衣柜。一具枯瘦的身板,薄得失了形状,在棉被底下抖如筛糠。 “姜绍,有客人来看你了。你精神些。” 关萍温温柔柔,掀开棉被的一角。一张活尸般的灰白面庞暴露在几人面前,嘴唇下方果然侵蚀出黑漆漆的烂洞。 关萍舀了勺肉汤,塞进活尸干瘪的唇间。汤水旋即从烂洞中流淌下来。对方什么也喝不着,只痛得连连嘶吼。关萍也不管他,继续往他嘴里喂汤。 孟惟深快要吐了,连连倒退,险些从台阶跌下去。还好姜然序从他身后托住他的肩膀,用掌心掩住他的口鼻:“别害怕。口腔癌晚期都这样,还有烂得更严重的。” 孟惟深强作镇定道:“你爸爸……他得去医院吧?” “我其实更希望他去死,但我的职业不允许我这样想。”姜然序摩挲着他的肩膀,“之前我想办法送他去医院了,可他自己逃出来了。他害怕接受癌症事实,宁愿自己在家打吗啡。现在是他自己找死,医生也救不了他。” 孟惟深把姜然序一并拽下了楼,两人逃往院子外边,让冷清的空气洗涤肺部。 过了阵子,关萍顺利完成了喂食任务,端下来一只空荡荡的碗。 孟惟深神情恍惚。他胃口全无,一点也不想去吃饭了。他只想带姜然序快点回家,回去他们自己的家。 可关萍飘荡过来,她瞳仁太空,总令人摸不清情绪。她轻轻撩开姜然序的额发: “姜然序,你头发太长了,我给你剪吧。剪完咱就去吃饭。” 姜然序陡然往旁边躲去:“你刚碰完姜绍,别碰我。” “我就知道你受不了,我洗过手了呀。再说了,你还是我生下来的呢,有什么碰不了的。” 孟惟深略感尴尬。他自知应该回避,被迫回屋看电视。 午间新闻已经播完,频道进入漫长的广告时间,正推销一款老年保健品。 孟惟深将电视音量调至静音。他的注意力飘出窗子,黏上窗外二人的剪影。 关萍拿了理发剪刀,可姜然序坚决不让她碰自己。两人爆发出小型的争执,关萍看似妥协,又鬼鬼祟祟地凑到姜然序耳边:“我觉得你爸快要去天国了。” 姜然序冷笑了声:“你想多了。他绝对上不了天国,他下地狱撒旦都嫌他太缺德。” “我知道你恨你爸爸。但他都快走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他其实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至少他一直在挣钱呀。当时咱一家人全靠他养活,他肩上负担重,回家有怨气,也可以理解。” “我怎么他了?我没虐待他,也没揍他,我甚至还给他找了住院床位。现在是他自己要找死,你还想让我怎样?如果你非要问我,我会说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姜然序语气再度烦躁起来。孟惟深听见打燃火机的声响,但没见着火光。 关萍沉寂许久。 “但你爸走了,我该怎么办呢。”关萍再度开口,细细的声音中掺入低低的啜泣,“你姥姥姥爷都走得早,我也没有个兄弟姐妹照应着。你爸就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他没了,我以后去哪儿呢?我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你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你活着就非要依靠别人吗?”姜然序说,“他死了屋子还在,你一个人住更清静了。缺钱我可以先借给你,不行你就去找工作啊。” “我缺的不是物质的东西。” “那你缺的是什么?” 关萍飘忽道:“我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而已。你为什么总要和我们作对?你不可以听话一些吗?只要你听话就没事了呀。” “你的家。”姜然序短促地笑了声,“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和一只随时可能揍你的恶魔成家。你的精神病恐怕比我严重多了,妈。” 姜然序重重咬在最后一个字段,甩开关萍,往屋内走来,叫了声孟惟深的名字。 孟惟深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余光中,关萍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忽地,她高高举起剪刀,将尖锐处扎向自己的脖颈—— 孟惟深肢体反应总比脑子要快。他撞开姜然序,扑往关萍,夺过那柄剪刀,扔得远远的。女人被他箍在怀中,毫发无损,却放声大哭起来。 暗色的血迹,从他掌心淌下来,浸透在女人布满银丝的发尾。 第81章 需要人陪 姜然序送他父亲进焚化炉那天,天空降了些更接近冰碴的坚硬雪点,打在面上有细微的痛觉。他伸手触摸黏在面上的雪点,指尖只残余一抹冰冷的水渍,好像蛞蝓爬过的痕迹。 姜绍生前交恶的仇敌甚多,酒肉朋友都非真心,就连亲兄弟姐妹也因欠债纠纷与其断绝往来。无需举行追悼会,当日确认死亡,当日就推往火化队伍。 暮色紧闭,姜然序还在排队等待父亲的遗体火化。帝都就是如此,活着处处要排队,死了烧成灰也要排队。他这边孑然一身,偏偏隔壁灵堂聚了家爱热闹的主,跳大神、ktv、美女热舞轮番登台。唢呐声剐得他耳膜生疼,他宁愿走去户外等待。 姜然序倚在殡仪馆的遮雨棚底下,燃了支烟。夜幕中纷扬着密集的雪点,仿佛信号不佳的电视频道。有一阵子,他失去与世界的联络信号,直到孟惟深的脸浮现在黑暗中。 姜然序久久凝望着对方的脸,心头有几分恍惚,忘了要掐灭烟头。 他没想到孟惟深会过来。或者说,他们竟然还在一起这件事都让他感觉梦幻。 此时正值晚高峰,孟惟深大概是从八宝山地铁站走过来的,落了满帽檐的雪点子。对方快步挤占他身边的位置,晃头抖落掉半融化的积雪,依然冻得直哆嗦。 孟惟深右手的划伤还没好全,别扭地伸左手过来,顺走他唇边的香烟,咬在齿间。火光照亮对方冻出血丝的鼻尖。 姜然序说:“手给我。” 在孟惟深受伤之后,姜然序比对方抓狂多了,每隔两三小时就要求检查一次伤势。就算孟惟深在公司,也得给他发照片。 孟惟深早已习惯他的神经质,右手掌心朝上递给他,任他检查。 伤口已经拆线结痂,粉色的新肉准备包围血痂,没有出血的迹象。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就是痒。” 姜然序仍不甚满意:“如果你老实待在家里养伤,前两天就已经好了。” “节前要赶进度交付产品,我没法再请假了。”孟惟深辩解道,“再说我上班也不影响养伤,我都用单手敲代码。” 单手敲代码……听起来可怜又好笑。姜然序没笑出来:“你赶进度就是了,不用来找我。这里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 第92章 “你需要我陪。”孟惟深戳了戳他。 “不是,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孟惟深顿了阵子,大概在思索如何称呼才合适,“……关阿姨。她今天怎么没来?” 姜然序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他缓缓挪开目光,投往漫无边际的雪点:“教会要准备新春活动。她没空来送葬,就塞给我一笔钱,请我代劳。” 孟惟深迟迟没出声,只缓缓吞吐烟雾。 姜然序有意激惹对方:“你莫非以为她和姜绍感情很好?她又不是为了姜绍殉情,她只是害怕失去生活依靠而已。” “我不知道。虽然你妈妈跟我谈过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夫妻关系真是我见过最复杂的关系了,我一点儿也不理解。” 对于他父母那段失败透顶的婚姻,姜然序的抵触情绪依然深重,“你难道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就喜欢和精神病鬼混。” “我还是有收获的。”孟惟深赶忙跟他邀功,“我已经说服你妈妈了,我会帮她找深度保洁,把家里所有废品和污渍都清理干净。” 姜然序没预料到这一步。他收回目光,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我劝过她无数遍也没劝动。” 火光在孟惟深的瞳仁中跳跃:“她后来才想起,自杀也违背十诫。她觉得我是神派来拯救她的使者,她愿意听从我的旨意。” “很好,你可以给她推销保健品了。” “我说我和神没关系,我只是你儿子骗来的结婚对象。反正她最后还是同意大扫除了。” “你跟她废什么话,她害你右手缝了三针。”姜然序对此耿耿于怀,“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当时什么都没想。”孟惟深笑起来,大方袒露着长歪的尖牙,“现在想起来也没后悔。你们刚吵过架,如果她真的在你面前……你没准这辈子都会感觉愧疚。我不想让你感觉愧疚。” 姜然序愣愣看向对方。无论过去多久,他依然迷恋对方那颗特别的牙齿。阻止孟惟深做正畸,就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姜然序难得诚实道:“如果你因此受伤了,我也会感觉很愧疚。” 孟惟深又戳他的肋骨:“对我愧疚?那不是很好吗,你以后再想跟我提离婚都得犹豫半天。” 姜然序头脑懵懵然,总怀疑自己着道了,可怎么看孟惟深都不像有意给他下套的样子。或许一切都该怪他自己,疑神疑鬼,想东想西,简单的问题也拆解得过于复杂。 遗体火化也比他想象中简单许多。殡仪馆大厅叫到他们的号码,姜然序和冻得干瘪的父亲见最后一面,若非尸骸下巴保留着癌细胞腐蚀出的黑洞,他险些没认出对方生前曾是他最大的仇家。 反正,人死了都差不多一个样——这道理姜然序早就在大体老师身上悟到了。 尸骸枕着无数过来人残余的骨灰,被推入炉内,经受一小时大火烹饪,顺利出炉。炉门敞开那刻,热浪轰然袭来,将旁观者身上残余的雪点统统蒸发干净。 尸骸血肉升天,只留存一滩人形骸骨,再也辨不清生前模样。骨灰倒并非通常想象中的粉末状,小块骨头烧成通心粉状,大块骨头还勉强保留原状。 姜然序仍不愿意触碰对方,便由殡仪馆的员工代劳,用锤头敲碎大骨。骨灰塞满盒后还有剩余,塞不下的报废处理。 想来他下半辈子也没那个闲情逸致给父亲上坟,姜然序懒得挑选墓地,对方的骨灰盒暂时寄存在殡仪馆里,排队等待海葬。 孟惟深与他一起离开火化室。隔壁灵堂热闹如常,也不知在哪请来的神棍dj,在棺材板前大唱你是风儿我是沙,就看谁敢和冻干尸体缠缠绵绵到天涯。 孟惟深在喧闹中想起:“前年吧,我在殡仪馆给我姥爷守过灵。我妈他们也请了一大堆表演节目的,吵得我睡不着。” “只是感觉睡不着吗?没别的?” “实话说,就是非常轻松的感觉。”孟惟深说,“他再怎么嫌弃我讨厌我,都过去了。但我妈很伤心,我也只好假装很伤心。” 轻松?姜然序努力理解这个词。他略微点头:“对。我现在也感觉很轻松。” 孟惟深也不会逼他假装伤心。对方用没受伤的手牵住他的袖口,跟他一起回家。 一切烦扰都暂告段落,他可以放轻松了。 —— 两人拖到深夜才归家,裤腿沾的雪点已融化成片片水渍,从膝盖往下的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孟惟深着急赶项目进度,也顾不上取暖,刚到家就钻进了书房,捣鼓电脑,挂线上会议。 姜然序拿半成品料包煮了锅冬阴功汤,能找到的食材统统扔进汤里,冰箱都腾空出来小半。趁汤还热乎,姜然序单独盛出一碗,去书房找孟惟深。 他总算有幸见识到对方如何单手敲键盘,场面确实可怜又好笑。 孟惟深还没换下在殡仪馆穿的纯黑大衣。姜然序便将孟惟深从屏幕前拔起来,替对方一件件卸下衣物,大衣、针织衫、t恤,扒得一丝不挂,再重新套上干燥的睡衣。 还好会议室没开摄像头,几位二次元萌妹头像将孟惟深团团包围,开嗓都是三十岁往上的资深程序员老哥。 其中那位可莉头像还在讨论如何修复bug。孟惟深明明点了静音键,在姜然序替对方卸下皮带时,孟惟深也愣是没敢吭声。 因孟惟深沉默过久,可莉暂停下来:“wesley,你有什么意见吗?” 孟惟深从姜然序手中夺过睡裤,自己换上了,暂时逃脱他的魔爪,“没有,你继续说吧。” 姜然序仍不消停,舀了勺黄澄澄的热汤,勺子送到对方唇边。 孟惟深只得再次静音,“我自己能喝,你放在这里就行。” “你手还没好全,我得喂你。”姜然序理直气壮道,“再说我最近不是一直喂你吗?有什么可害羞的。” 他们已经很熟了,孟惟深也知道如何对付他。对方勾住他的脖颈,递来一个凉飕飕的亲吻。 “你先去一楼跟猫玩吧,我结束就去找你。” 第82章 婚前协议到期(完结) 姜然序挑选领养人的标准定得比挑选相亲对象都高。他们捡到的土猫毫无意外地砸手里了,到春节前没找到合适的领养人。 这个世界真是太没爱心了!既然如此,姜然序删掉孟惟深账号里的领养引流贴,暂时留下小猫。 一旦做下决策,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断断续续带猫打完三针疫苗,驱虫,洗澡美容。绝育也排进了计划表。 猫是高度适应环境的宠物。在外流浪时又脏又瘦,捡回家没养几周就显出女神风范。毛顺了,眼睛亮了,体格也健康了。 姜然序曾向心理咨询师自诉害怕带毛的动物,对方建议他通过触摸宠物完成暴露治疗。不过暴露治疗也要循序渐进,从易到难,他在比格犬和长毛土猫之间巡视一番,当然选择后者作为入门对象。 姜然序遵从咨询师的建议,先轻触小猫的脑袋和背部,计时三十秒。无事发生,再延长接触时长,增加接触面积。 数次接触后,他渐渐发觉这小东西闻起来相当上头,脑袋竟是奶油爆米花香味的,容易给人留下干净又甜美的错觉。不像秦始皇,一周不洗澡就发臭。 于是乎治疗变了味。姜然序抱起猫,脸埋进对方小小脑袋,将奶油爆米花香深深卷入肺里。 结果猫比人反应更大,咪呜蹬开他,留给他满身白色浮毛。 这让姜然序有几分挫败。他还不如回去吸孟惟深……对方总体来说不掉毛,无异味,而且非常乖巧,随便亲亲抱抱。缺点是精力过剩,每天都要在一个名为工作的滚轮里疯狂跑圈。 更挫败的是,他发觉猫狗之间存在本质差异。猫越养越懒散冷淡,需要与人保持礼貌的距离。狗则热情过头,每当他满屋子找猫,就恨不得往他怀里扑,将他的玩伴替换成自己。 孟惟深右手养伤期间,姜然序还负责帮对方遛狗。确切说,是他们一起出门,孟惟深负责处理排泄物和技术指导,他负责牵绳控制爆冲的秦始皇。 孟惟深对于他的精神问题仍心有余悸。每当秦始皇妄图往他裤腿上扑,孟惟深便要冲上来,用小腿挤开狗,生怕他俩再闹出什么乌龙。比亲自牵绳都累。 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秦始皇与小区外的卤味摊贩的一见钟情,蹲在餐车前猛摇尾巴,怎么也拽不走了。 姜然序只好给它买了一小块猪肝。秦始皇亢奋得直哼,待他弯腰将猪肝和塑料碗放在地面时,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 孟惟深吓一跳,当即掏出酒精湿巾,要往他手背上摁。姜然序倒出奇地平静,冰冷的酒精慢慢渗入皮肤,他没有呼吸急促,也没有头皮发麻。 遛狗的后半程,孟惟深格外雀跃,非要缠着他问是如何克服心理障碍的。 姜然序本人也很难描述原因。强迫思维本身就是一只杂乱的毛团,个中纠葛毫无逻辑可言。 第93章 至于如何理顺毛团,可能要归功于秦始皇上回猛地一拽——还真好了一小半。剩下那一半,可能是随罪魁祸首进焚化炉一起烧干净的。 孟惟深也没法替他想明白原因,只一昧高兴着。又亲了亲他唇边,“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收留我的狗,还有我。明明你当时……很害怕狗。” “我只是要想办法骗你同居而已。”姜然序觉得好笑,“这也能叫收留吗?像你这样笨,很容易被拐骗。” 孟惟深有时很像秦始皇,会通过哼唧来达到诉求:“不如我们收留小猫吧。” 姜然序盯着秦始皇扫荡猪肝,对此不置可否:“你先给猫想个名字。” “我想不出来,难道要叫汉武帝吗。” “不行。叫露娜吧。” “什么讲究?” “罗马神话里的月亮女神。我捡到它的那天晚上月光很漂亮。” “你不要太坏了,早就想好了还故意问我。”孟惟深用小腿轻轻踢他,“你给它起了名字,就得一直养它了。” 等领养出去再改名也没关系……姜然序在心底捏了个拙劣的借口,终究没说出口来。 —— 借孟惟深之口,姜然序向母亲传递了老房重新装修的意见。房间里的一切杂物可以应丢尽丢,后续方便以旧换新。 于是乎清洁团队在他家足足忙活三天,运出数团半人高的黑色垃圾袋,垃圾、废品、烂家电自不必说,甚至连二楼生锈的挡板也帮忙拆卸掉了。 到验收成果那天,屋子里空如一只新叠好的四方礼盒。光照从门窗倾泻进去,轻易找寻到栖息的角落。 姜然序立在屋子的正中间,光照烘得他脊背发烫。 他四顾望去,在屋内找寻着童年生活的痕迹,并无收获。那么,他噩梦中的恐慌、污秽和混沌,都去哪儿了?都从根源上清理干净了吗? 轻松,姜然序渐渐理解了这个词。 这段时间关萍暂住在百米外的教友家里,有时会回来盯工。听清洁团队说,关萍虽没阻拦,但莫名流了几滴眼泪。在她的执意下,屋子里留下了一箱子老旧物件。 老相册,用于存放她父母的老照片。最后一页的照片拍摄于1989年,那年她和姜绍刚结婚。 二手浪琴手表,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奢侈品。指针早些年罢工了,送去钟表行能否修好是个未知数。 劳动模范奖章,厂里三八妇女节评选的女职工荣誉。 贝壳灯罩的全铜台灯,姜绍去上海给她带的新婚礼物,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卖好几百块。沪币不愧为沪币。 姜然序的初中和高中毕业班合影,小学的已经弄丢了。姜然序在照片的最后一排角落找到了自己,瘦削,也不笑,像一块阴森的霉菌。他是从这间屋子生出的霉菌。 关萍说,她记得那盏台灯亮光的时候很漂亮,她特意留下来,让姜然序带回去。 姜然序本欲拒绝,可身处这间温暖且舒适的小屋中,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是夜,姜然序给台灯换上新灯泡,插上电板,台灯也颤颤巍巍地亮起来了。 贝壳灯罩一块块都刷上了墨绿色彩漆,原本没什么特别,直到亮灯那刻才发挥十成的美感——光线透过灯罩,绿色光斑洒向卧室,落下一整片波光粼粼的湖水。 他将光照的方向拧向孟惟深。孟惟深的脸颊浸入这片盈盈的湖水,随波光摇曳,眼睛微微眯起来。 姜然序说:“来吧,今天的检查时间到了。” 孟惟深伸出右手,由他握住,每只手指都挨个检查。 “你的伤口恢复得不错,明天记得来复查。” “好的,谢谢姜医生。” “你整天就幻想医生吧。下次我应该拿一套白大褂回家,你那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 姜然序嗤笑着,嘴唇落在孟惟深的手背,又一路往上,亲吻对方颈间滚烫的动脉。猛烈跳动的脉搏令他唇齿发痒,只要他稍稍用力,就可以尝到鲜血的滋味。 孟惟深轻哼了声,“我没有。” 姜然序无情拆穿对方:“你都起反应了,还想狡辩。”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我喜欢医生,但只喜欢姓姜的。” “你喜欢我,就因为你喜欢医生?” 孟惟深似乎已急不可耐,想以接吻敷衍他,然后赶紧进入正题。姜然序非要逼问对方,掐着孟惟深的两条胳膊,迫使对方在他身前坐端正了。 孟惟深只好端正态度:“我喜欢你的所有。” “就算我骗过你?” “你不准把自己想象得很坏。你是专业又负责的医生,这难道也是你编出来的吗?” “其实……” “我不管,反正我一直都这样想。” 姜然序遂投降了。孟惟深总能认真说出让人羞耻的实话,这简直是一种另类的社交天赋。 他们一直开着那盏贝壳灯。姜然序借着光亮,将孟惟深浑身上下探索了个遍。他又有了新发现: 孟惟深为表现叛逆而打的耳洞没上钉子,穿刺处已基本愈合,留下浅浅的凹陷。 孟惟深肩背后有一道细小的伤疤,对方说小时候他爸爸没抱稳,他哐当砸地上了。 孟惟深小腹间的血管在末端分叉,隐入肌理,透出极淡的青色。 结束了,他们仍静静躺在原处,任由温暖的湖水流淌过去。半夜又落下小雪,雪点簌簌扣动卧室的窗子。 孟惟深挪去窗前观雪,呼吸在玻璃间留下一层白雾。 在他们结婚以前,姜然序一直很期待发生极端天气。雷雨,大雪,沙尘暴,什么都好。在类似末日降临的时刻,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孟惟深搭便车,送对方回家。 可惜受害者本人毫不知情。孟惟深望着雪花:“明天,我们的婚前协议就到期了。” “明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姜然序纠正道,“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孟惟深掰着指头数数:“上午跟部门开庆祝会,庆祝产品顺利交付。下午去4s店提车,花掉我的绩效奖金,以后再也不用打车上班了。最重要的是,晚上跟你待在一起。” “就只是待在一起吗,你没想去哪玩儿,吃什么?” “你肯定早就想好了,还来故意问我。”孟惟深如今太过了解他,连他的坏心思也猜得清清楚楚,“我随你安排。” 姜然序笑了:“好。以后每一年你都随我安排就是了。” 孟惟深还有一点不知情。姜然序已经创建名为“纪念日”的思维导图,快要安排到十年以后了。 -end- 温馨提示: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