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过留春》 第1章 [现代情感] 《刃过留春》作者:衔月木【完结】 简介: 民国元年,梁家丫头在泊罗村呱呱坠地,但迎接她的只有一双双充满失望的眼睛,没有人期待她的降生。 十三年后,她只身一人来到青门山,赤脚闯过七星桩,成了陈氏武馆百年首个女徒。 —— 世人道女子习武伤风败俗,她偏将螳螂拳拆成“折花手”,在贞节牌坊下教寡妇锁喉,在典妻市场带妓女破阵。 乱世浮沉,命运飘摇。 她不是蒲草,她要做长刀。 第0章 引子 人来人往的太平桥大街上,忽地锣鼓敲起,砰砰作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路边一说书人站于案后,欲讲近日燧城奇闻。 “啪——”只听醒木一拍,那说书人将折扇一抖: “列位看官,今儿个咱就来说段新鲜热乎的武林轶事!” “话说就在昨晚,燧城精武会的大厅那可是十足的热闹。精武会的老董事长坐在八仙桌的主位,四周整整坐了十二位掌门,就如同那十二罗汉列阵。那西洋玻璃吊灯明晃晃地照着,倒把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尚武崇德’匾映得有些刺眼。您要问这是闹哪出?且听我慢慢道来......” ...... 自燧城那武馆的女馆长蒲争登堂入室,精武会可谓是如临大敌:武学传承数千年,可这燧城何时有过女馆主?让一介女流来执掌武学传承,简直是牝鸡司晨,有违祖制! 说起这蒲争,列位想必也有所耳闻,正是那位领着怡红院姑娘们打拳的蒲师傅!要我说,这位姑奶奶可了不得,就在去年还带着城南的寡妇们练擒拿手,将前来生事的混账们打了个王八朝天!要细说这蒲师傅身上的奇闻轶事,那怕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这蒲师傅啊,生在泊罗村,本随父姓梁,后跟了母姓。这丫头自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上能爬树掏鸟蛋,下能蹚河捞鲫鱼。八岁那年剪了自己的辫子,与人争执时用铁钉捅穿了同村小子的手掌不说,还曾因溺水在阎罗殿走过一遭,死而复生;十二岁更是只身来到燧城,成了大名鼎鼎陈氏武馆的首位女徒,将那陈铁山数十年不肯传的拳法学到了手......得,这事儿咱回头再说! 女馆长当道,风头无两,势头正盛。有人得了名气,自然就有人被伤了锐气。有不少爷们纷纷到精武会告状,声称这女子武馆设立得就是个祸害,当及时取缔,以绝后患。 可不就是个祸害?常言道,夫大过天,可这蒲师傅手底下的兵不但敢还嘴,更是敢还手! 这可难坏了我们老董事长。那蒲争是什么人呐!武功不说首屈一指,可倒也不屈居人后,要是处理她,怎么着也得寻个正当由头。可那蒲师傅盘下的武馆地契手续齐全,连税银都分文不差,从外到里都是实打实的正当,压根儿没落下什么口实,更别提人家除了一身的功夫外,更会笼络人心:不管是那城东的纺织女工,还是城南的生猪女屠户,再或是留洋回来的新派小姐,那可都是她的忠实拥趸。 这时有下面人提了,昔日西楚霸王为汉高祖设下鸿门宴,那为何不效法古人之智?即便不能取而代之,也可杀一杀她的气焰。恩威并施,精武会方能服众。 那宴就设在精武会的大厅,只不过设宴的不是霸王,赴宴的亦不是刘邦。可谁又能分清谁是执棋人,谁是盘中子? 这光景约莫酉时三刻,八仙桌上摆着四荤四素。十二位掌门人个个正襟危坐,守着那枣木大门,那脸色啊......啧啧啧,活像喝了掺醋的龙井茶! 戏台已经搭好,只待那角儿粉墨登场。可谁知,这帮人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是左等,是右等,偏不见那蒲师傅的踪影。 人道武林规矩高过天,这“拜码头”的规矩,来与不来都要做足十分。那崆峒派高师傅最是性急,直接拍案而起,扬言:妇道人家果不堪大用!终究是怯了场,上不得大台面! 众人疑惑了,这蒲师傅真当临场退缩,连拜山都不敢来?可谁又不知道,这鸿门宴,明摆着的,就是请君入瓮的架势! 嘿,您猜怎么着,待一炷香燃尽,就在众馆长看着笑话准备离去的当口儿,那门外忽地响起了脚步声! 登时!满屋的琉璃吊灯俱灭,一阵穿堂风刮过,众掌门纷纷绷直了腰板,握紧拳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枣木色大门,好似要把那门板扎穿! 那大门开了,只见蒲师傅身着黑色对襟箭袖马褂,腰背挺直如钢枪,目光炯然如烈火,赫然站在大门中央抱拳行礼,道—— 诸位久候了!近日天寒,不知各位掌门可还安好? 要说这蒲师傅真是一身的胆,分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正是:旧时鸿门宴高祖,今日茶局斗巾帼! “好!”场下骤然炸开一片喝彩,掌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响成一片。只见那人堆里站了俩人,一位梳着时髦的侧麻花辫,头戴贝雷帽,身着一套西洋斑点西装,在她身旁那位则是留了一头短发,身着黑色对襟箭袖马褂,挽起的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看起来踏实且有力量。 “你这昨天才从精武会馆的大门出来,今日就登上了说书的案子。这人的嘴皮子,倒是比我的笔杆子还快!”那麻花辫侧头望着她身旁的人,忍不住发了句牢骚。 “没办法,谁教当年有名的‘江湖猎手’如今成了正规军呢?以前走的是旁门左道,可现在走的是阳关大道,”那短发女子一笑,“怎么样,弃暗投明的感觉还不错吧,汪大记者?” “现在我已经金盆洗手,本分得很,捕风捉影这等事儿还是留给他们吧,”长辫女子下巴朝说书案那边一扬,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嘴里的话,到底能信上几成?又是琉璃灯灭又是刮穿堂妖风的,你昨日在精武会出场真有这么风光?” “没有琉璃灯也没有穿堂风,他的话你且信个七八成吧,”短发女子低头苦笑,“我若是真让这帮人等上半个时辰,今后在这行当倒也 是不必混下去了。” “那其它的呢?”长辫女子眉毛一挑,“扎手掌,死而复生,这总不会是真的吧?” “倒也不能全说是假,”短发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不定,现在站你面前的就是只鬼呢。” “您这经历倒是坎坷,正巧最近主编让我刊一篇人物志,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本记者今天就采访采访你这个鬼!”长辫女子从手提包中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朝着短发女子晃了晃。 “正巧?怕是你早就筹划已久,只等我舍身进套儿,”短发女子一语点破,“说吧,报酬给多少?” “哎!咱们这关系,可别说这么外道的话!”长辫女子一把揽过短发女子的胳膊,推着她朝远处走,“今天咱边吃边聊,就去你老东家对面那八珍坊,我请客,你就给我讲讲您那不为人知的过去,顺便告诉我,昨天那鸿门宴,你到底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两个身影渐渐走远,说书人仍在案前口沫横飞,将醒木拍得震天响。满街过客听得入神,唯有几个武师打扮的男子交头接耳,忍不住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瞟。 “方才那个穿马褂的......”一个络腮胡压低声音,“莫不就是那个反给老董事长下马威的蒲......”话还未说完,他便被同伴急急按住手腕。 “嘘!人还没走远,休教她听见了!”同伴紧张地环顾四周。 “没见那峨眉刺别在腰侧还反着光么?” 几人不约而同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顿时噤若寒蝉。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6-18 声明:本文女主有成长线,非完美人设。微博:@衡水老葡萄干,更新创作碎碎念,感兴趣的可以瞅瞅 第1章 野月亮(1) 梁家丫头出生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让一尺多深的白贸然盖住了整个泊罗村。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扫平几里,最终在停在一家人家门下,成了掺着泥的几溜布鞋印子。 鞋印子踩着鞋印子,在白色里蹚出了一条路。路的这头连着灶间火炉上的水壶,路的那头连着用棉被掩了好几层的东厢房。外屋的人磕头拜牌位,里屋的人瘫在榻上叫。屋内泛着热气,沸水烫着剪子,接生婆蹭了一手的艾草灰,把龟裂的掌心伸进被窝一抚,几根长寿眉带着眼皮骤然一动,中气十足的一声顺着丹田沿着食管从两片薄唇吐出来: “摸到孩子头了——” 头、然后是脖子、再然后是肩膀、胳膊、肚子、腿。剪子沿着烛火过了一圈,接着咔嚓一下,那根充着血的软带子就应声断了。榻上那人的声音也断了,汗沁了枕头一大圈,头朝边上一歪,像化成了一滩水。 接生婆把那秃猫似的东西倒拎着,冲着脚掌硬拍了好几下,哭声才堪堪起来。于是她用被子一围,掀开挂在门框上的重重棉被,犯错赔罪似的用褶子堆着一层又一层的笑,把那东西连着被托到外屋的梁永昌眼前。 第2章 “来,看看。” 梁永昌从上往下扫了一眼。 头、然后是脖子、再然后是肩膀、胳膊、肚子、腿。 手脚齐全,不缺零件。但缺个把。 接生婆带着铜元踩着那串脚印离开了。屋里,梁永昌一条腿盘在榻上,另一条腿悬在边上。烟杆一翘,张口一吐,白烟喷了满屋。那秃猫儿的哭声愈发大了。蒲月娥瘫在榻上,始终歪着头,两只眼睛空洞洞望着,眼泪从眼角溢出来,漫过太阳穴,和枕头上的汗融在一起。 梁永昌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喉结滚动,鼻子里是沉重的粗气。终于,他忍无可忍似的把烟斗一磕,转身掀开被帘子走出里屋,一步一步,两只脚纠缠着捱到供桌跟前,膝盖“扑通”一下砸在垫子上。 “儿啊,你怎么还是没投胎回爹这儿来啊——” 供桌上的牌位只是默默俯视着,“爱子梁贵”这几个字仿佛抽象成了一张脸,一如梁贵当年溺水时失去意识的瞬间一般扭曲。 梁家丫头依然在里屋用力哭着。 这啼哭在梁家屋檐下响了七年。等第七场大雪盖住了东厢房的雕花窗棂时,百亩棉田已缩水成十亩薄地。 老天给了梁永昌连年的蝗灾,又借了他一身赌胆,于是梁永昌不再擦拭长子牌位上的香灰,转而用布满老茧的拇指去摩挲借据上的朱砂指印。 梁家丫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变化里学会了爬,学会了站,学会了走。她的记忆里,家是不断变小的宅子,是不断离去的长工,是不再回家的爹,还有逐渐被局限在锅边和井旁,肚子又开始大起来的娘。 蒲月娥总是肿着一双脚,揣着大肚子,袖子上混着皂荚味和油烟味。她已经被浆洗到褪色的衣衫出奇的柔软,梁丫头躺在娘胳膊上用脸乱蹭的时候,总是觉得莫名舒服。 娘还给她取了个乳名,叫月亮。 每次油灯被吹灭的瞬间,梁丫头都是喊着“月亮落山啦”蜷成一团,再窸窸窣窣钻进娘的怀中,把小脑瓜从娘的胳膊慢慢蹭到娘的肩膀。蒲月娥翻不了身,就用手轻拍她的后背,唱着已经唱过无数遍的歌谣。于是她就沉浸在这温柔的梦里,感觉身体似乎被风轻轻托起,等到再一睁眼的时候,阳光就已经穿过桐油窗纸照在屁股上了。 梁丫头温柔的梦,止于她五岁那年的某个晚上。 那个夜里,油灯没有被吹灭,她没能像往常钻进母亲的怀里。她直直站在门外,无措地仰望几个苦脸的老太太抱着破包袱迈过门槛。接着,屋里传来凄厉且尖锐的叫声,浓重的血腥味一同涌出,如同一块厚实且沉重的棉被头,劈头盖脸地将她闷住。 烛火在桐油窗纸的那边勾勒出影子,影影绰绰,她分不出是人是鬼。 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屋里逐渐沉寂了。接着,有个老太太走出来,她看见那人身上蹭了几乎半身的血,捯着小脚走进柴房,带出了一把钳子和巨大的剪子,又捯着小脚进了屋。 她站在门外,听见热水从壶里倒出噼啪洒进铜盆、听见金属淬火 时蟒蛇吐信子般的嘶叫。娘的呻吟被汗湿的棉帕堵成闷雷,接生婆把经文念得马蜂般嗡嗡作响。一把剪子冲破黏腻,咔嚓剪开皮肉,嘎嘣夹碎头骨。 邻居胡大娘家牛犊难产截胎的时候,她也听过这样的声音。这声音罕见,却让她本能后背发毛。她哭着跌跌撞撞冲到门前,鼻子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几个老太太一边惊呼一边企图把她拦在门外,她抱住她们的腿,用尽了全身的莽劲儿朝屋里挤,终于穿过一根根枯枝般老腿的阻拦,扑倒在榻前那块空地上。 下一刻,一只枯皴的手连忙捂住了她的眼睛。只可惜,那手捂得太晚。 她看到了铜盆里的红血,看到了洗衣盆里的死胎残肢。蒲月娥的头木偶似的垂在榻边,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又好像是在望着门外。无限放大的瞳孔黑魆魆不见底,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娘没有痛苦,她甚至连命都没了。 那晚的最后收尾,是梁永昌匆匆赶进来,在梁丫头晕倒之前抡了她一巴掌。 后来刻在梁丫头记忆里的,是停在当院的两口棺材,是牌桌上简陋的两个牌位。自那之后,梁永昌每日游走在窑子和赌场间,于是梁丫头每日穿着破烂的布鞋到处疯跑,和野狗厮混。家里没什么粮,饿了就上树喝鸟蛋,下河扎鲫鱼,困了就躺在龟裂的土地上,从阳光暴烈的正午睡到天边挂起惨兮兮的夕阳。 无人再唤她的乳名,取而代之的只有这个有姓无名的“梁丫头”。 梁丫头的生命里没有什么爹的影子,但也没了娘的影子。每当她在寒风里抱住自己,企图把自己的怀抱想象成母亲,回忆起午后她听过的童谣时,幻想总是不受控制地指向同一个终点,指向那盆鲜血淋漓的死胎,和娘断气前绝望的眼睛。 于是她也不敢想了。 蒲月娥没给她留什么遗物,唯一与她有关的,是一条还没来得及缠在梁丫头脚上的缠足带。 梁丫头翻出这条缠足带的时候,踩在地上的脚丫还下意识地动了动。 然后她转身把这条缠足带扔进了火坑。 一晃眼,已至民国九年的夏日。 晌午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毒,白剌剌的光直愣愣朝着地上照,把地几乎烤成一块铁板,将要滋啦啦冒白烟。一条黄狗正蔫巴巴地蜷在树下狭窄的阴影里,不爱动,只伸出来一条舌头,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证明它还活着。 此时八岁的梁丫头正闭眼躺在树杈上。树上的蝉扒着树皮,吵得闹人。但对于梁丫头来说,这点噪音倒不能打扰什么,反倒能让她平心静气,安安稳稳地睡一会儿。 只是孩童的听力还是过于敏感,蝉鸣声里隐隐约约掺进了杂音,像是贴着地面的摩擦,一下一下,不急不缓,还有点节奏。梁丫头都不用睁眼,就知道肯定是那个疯婆子来游村了。 疯婆子没名,据说是前清的维新派遗孀,村里人都叫她徐疯子。 人们只了解这些,毕竟避都来不及,没人愿意把心思花在一个爱骂人爱打人的疯婆娘身上。 梁丫头睁开一只眼瞧瞧,又闭上了,翻了个身,打算再睡一觉。 接着她听见一阵脚步声,噼里啪啦,像几只撒开腿的羊蹄子。羊蹄声混着男童声的叫骂,又混着一下又一下的敲打声,叮叮咣咣,像是竹竿抽在枯瘦柴骨上的声音。 她从树上坐起来,朝着下面一望,三个混小子正把徐疯子围在角落,一人拎着根竹竿乱抡一气,打得徐疯子嗷嗷直叫。 “你们干啥呢!” 梁丫头昨天刚掉了颗牙,说话有些漏风,虽说气势照平时少了一大半,但那三个小子猛地一抖,看样子还是被吓了一跳。他们齐齐抬头望,只见一个女娃娃正蹲在树上,小小的眉毛里挤出一团怒火,头上的两根小辫子像两根鞭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在他们身上。 她抱着树干翻了一圈跳下来,径直走到那几个小子跟前,抢过一根竹竿踢到一边。 “你们为啥打人!” 那三个小子台阶似的站成一排,边上两个见到梁丫头顿时慌了,连忙把脚向后错了几步,手藏到身后,身板站得溜直。只有中间那个站在前面,个子不高,脸上倒是不忿。三伏天光着上身,黑黝黝的像根杵在地上的泥鳅干。 “谁让她扒我裤子!”泥鳅干说。 梁丫头从来没见过泥鳅干。前几日听说有一户人家为了逃土匪躲到了泊罗,不知道他和那户人家有没有关系。 “该扒!该扒!”徐疯子从墙角挤出来,扯着嗓子大喊,激动得喷出吐沫,“把你小鸡给你扯掉!” 那小子听了,鼻子一抽,羞得眼泪快流出来了。他咬紧牙关,嘴角一撇,举起竹竿照着徐疯子脑袋就往下劈—— 忽然,竹竿被一只手抓住。 梁丫头用力朝下一荡,抬腿一踢,竹竿“咔嚓”一下撅成两截,扯得那小子朝前扑了三四步。 泥鳅干拿着半截竹竿,半天没反应过来。旁边两个小子连忙将他往后扯。 “万全万全!咱快走吧,你真惹不起她!” 万全站在原地不说话,他挣开胳膊,把半截竹竿摔在地上,满眼羞愤地瞪着疯婆子,一脸的不甘心。 被个疯婆子扒裤子,裤裆漏了风,往后还咋娶媳妇! 谁知他刚做好再次搏斗的准备,梁丫头就朝边上一跨,直接挡住了他的去路。 虽说梁丫头粮吃得少,但鸟蛋鲫鱼却没少吃,该补的一点没少补,再加上女娃本来长得就快,往这几个小子跟前一站,直接压了对面半个头。 万全那小子像是怕了,但又满脸的不服气,恐惧和硬气矛盾地在同一张脸上拼成了勉强。他强撑着一股劲绕到一旁的粪堆,想也没想,抓起一块干牛粪就往梁丫头身上砸,给梁丫头原本就不太干净的小褂又添了一道印。 梁丫头没说话,稚嫩的眉眼压得很低,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太阳晒的。 第3章 万全眼看梁丫头没下一步动静,胆子开始慢慢回来了。他一边大喊“梁大脚”,一边继续捡地上的干牛粪朝她身上砸。每砸一下,他肚里的胆子就大一圈。 但他实在过于得意了。胆子还没大上三圈,梁丫头就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万全的脖颈,猛地将他掼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又照着屁股抬起一脚,一个跨步骑在他当腰,抓起地上一把干牛粪,全部塞进了万全的嘴里。 “不准吐!”牛粪从万全的嘴里朝外涌,梁丫头抬手给了万全一巴掌。 万全的脖颈被梁丫头膝盖压进沙地,腐草汁混着牛粪味直往鼻孔钻。他拼命扭动,却像被钉在案板上的蛤蟆,只挣得裤裆“刺啦”一声裂开条缝—— 万全愣了一下,倏地委屈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含着满口牛粪哇哇哭了。 “娘……呜呜……娘……” 真没用。 梁丫头懒得看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从他身上下来,走向在一旁被吓傻的两位。 “你们是不是也要吃牛粪!” “不吃不吃……我们错了姑奶奶……” 两个小子挤出笑容慢慢退后,等到把距离拉开了,转身拔腿就跑。 万全还躺在地上呜呜哭着,看着徐疯子还在朝着自己的方向挪,吓得连忙攥紧了裤带在地上翻滚,生怕裤子再被扯下来。 “你快走吧,万一他家里来人,就要打你了。” 梁丫头展开胳膊挡在徐疯子跟前,目光灼灼直视她。 她不怕徐疯子,或者说,自打她第一次见到徐疯子,她就没有那么多反感的情绪。 虽然这老太婆经常发疯骂人、打人,但基本是那群人先招惹她在先。 她没挨过徐疯子的打,反倒是在几次没翻到鸟蛋,饥肠辘辘之时,吃过徐疯子塞进手里的野山楂。 所以她潜意识里觉得徐疯子不是坏人。 至于扒裤子对不对,这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她只是觉得应该帮徐疯子,想要帮徐疯子,就出手帮了。 但她没意识到,她这一出手,直接在万全心里种下了一个复仇的小火苗。 那火越烧越大,日落之后万全哭着跑回家,涕泪横流地一顿描述,比如疯婆子怎么扒了他的裤子,梁丫头怎么用竹竿打他,又怎么骑在他身上,往他嘴里塞牛粪。 于是这愤怒的火苗顺利烧到了他二哥 丁守全身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守全就从柴房拣了根木棍,跟在万全身后气势汹汹地出门了。 当天下午,梁家的祖宅正厅久违的有了动静。梁丫头被拎着拽到这里之前,梁永昌正满心忧愁地喝着族长的“续弦茶”。 “无子嗣者,田产归族中义庄,”族长用朽黄的指甲点了点自己过去的手书。 十亩薄田,堪堪只能算苍蝇腿上的肉,但就梁永昌来说,眼下这苍蝇腿也快保不住了。 “叔公,叔公……再给我点时间!我跟您保证,我再也不喝花酒了,也不赌了,这地我肯定好好种,您别收回去了!”梁永昌跪在地上,哭丧着一张脸,合十的双手来回晃着。 族长用拐杖在地上敲敲。 “永昌啊,没人在乎你喝不喝花酒,但这块地给你实在可惜。你家中无嗣,这田我原本两年前就应收走,但我又给了你三年的延嗣期。我已仁至义尽,眼下你既无娶妻续弦之意,还不如早点把这几块地让出来,彼此也好算个干净。” “叔公,我不是不想娶,”梁永昌长叹一口气,“其实自月娥走后,我就一直有此意。但周遭实在无适龄女子,加上月娥也走得不体面,我也就……不太好求什么……” 西洋钟摇着钟摆滴答作响,茶碗里的茶已经凉了三分。 “最近庄里来了户人家,姓丁,”族长缓缓张口,“他们全家为躲避山匪来到此地,但毕竟初来乍到,且家中尚有四口人,缺衣少食,还没什么生活来源。” “丁家育有一女二子,长女丁采月,年二十;次子丁守全,三子丁万全。” 梁永昌低头估摸着,或许这句话里的重点,就是这个丁采月。 “丁广德说,愿意让丁采月嫁到你家,一来家里少张嘴,就少个担子;二来,他们躲到这就是怕丁采月被山匪糟蹋,要是嫁给你,那就没这一说了。” “只是这个丁家出不起嫁妆,但依我看,还是你当下续弦生子要紧。我作为族长,得端平每碗水。再对你通融,其他子孙那里我不好交代。” 原来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怪不得年方二十竟愿嫁予他。 正当梁永昌在心头盘算的工夫,大门方向忽然闹哄哄乱成一片,似乎还有一堆人在围观。 “何事如此喧闹!”族长握着拐杖重重击了两声地面,颤巍巍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不一会儿,梁永昌的堂兄梁永庆出现在门口,他大步迈过正厅的门槛,身后拎着还在死命挣扎的梁丫头。胳膊一甩,梁丫头被抡趴在正厅中央,重重跌了一跤。但她几乎瞬间又爬了起来,站直小身板抬起头,满眼的不服不忿,活脱脱一个难搞的犟种。 “叔公,您看看,这像个什么样子!” 族长白眉一皱,朝前探出半个身子,眯缝着眼睛,又将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等真正意识到眼前是个什么景象时,他不受控制地“哎呀”了一声—— ——眼前的梁丫头原本的辫子早已去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狗啃过的,几乎没剩下几寸的头发。 梁丫头把自己的辫子给剪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族长指着梁丫头的脑袋,气得胡子乱飞。 还没等梁丫头张嘴,梁永昌二话不说,上去直接扇了她一巴掌。 梁丫头跌倒在地,一边瞪着梁永昌,一边紧紧咬着牙。 “有人拽我辫子拖着走!”梁丫头大喊。此刻她的头皮早已红肿充血,针扎般的刺痛铺满整片头皮经络,钢盔一样紧紧箍在她的颅骨周围。 梁丫头说的人就是守全,万全回家里找的帮手。 守全今年十三,比梁丫头大五岁,但比她高了将近两个头。早上的时候他就是奔着收拾梁丫头去的,见到对方第一眼时也没说话,上前一把扯住梁丫头的辫子就开始跑,把她在地上拖行了足足三丈远。 布鞋碾过碎石头,辫子缠上刺蒺藜。黄土卷起她的裤脚,沙子磨坏她的小褂。梁丫头听见农妇的惊呼与孩童的哄笑混杂在一起,把谷仓顶的麻雀惊得扑簌簌飞向四方。 她使不上力气,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丁守全的胳膊。她挣扎着,大叫着,极力抬手去够住对方的手臂,亮出指甲一抠一扯,在上面挠了几条血淋淋的道子。 丁守全吃痛撒手,把梁丫头重重摔在地上。 “你不是能耐吗?敢让我弟弟吃牛粪?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原来是干什么的!”丁守全攥着手里的木棍凭空挥舞,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螳螂。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梁丫头捂着头皮从地上站起来,“你不是吃牛粪的,你是吃狗屎的!” 丁守全的脸气得发绿,上前一把抓住梁丫头的领子。梁丫头反应不及,一把被甩到墙根,结结实实撞上了后背,土块噼里啪啦悉数砸在身上。 “好!好!”万全在一旁跺脚吼叫,“看你还敢欺负我!” 梁丫头艰难地从墙角爬起来。 辫根是撕裂的灼痛,耳边是阵阵的鸣声,鼻腔是尘土味的酸痒,嘴里是一股血味的腥甜。 眼前泛起血红的光晕,一颗心脏在喉头砰砰作响。 她有些害怕了,她想跑。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想刚转过身,辫子又是倏地扯痛。 “让你用牛粪塞我弟!今儿给你塞棍板!” 守全握紧了手里的长辫,像是要扯断她的一根筋。 王八蛋! 剧烈的疼痛让梁丫头怒火中烧,血液一股脑地朝头上涌。她咬牙,一把握上抓住自己辫子的那只手,转身一个下潜,把丁守全的胳膊直接别了个劲儿,逼得他只能转过身朝前冲。 丁守全连忙撒开手,但梁丫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此刻的梁丫头就像一只发了疯的牛犊子,低头卯足全劲朝他冲了过来。 “咣当——” 丁守全被撞倒在地,手里的木棍崩出去三尺多远。 万全见状,连忙几步冲过去,捡起木棍,照着梁丫头的头就要打。梁丫头低头一闪,飞起一脚,直接把木棍蹬出了万全的手心。 兔子急了还蹬鹰,更何况梁丫头不是兔子。她紧紧咬着牙,不停地呼哧,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像被愤怒烧出了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捡起那根木棍,攥得关节发白。 万全整个人坐在地上,眼看着梁丫头慢慢逼过来,惊恐地不停向后退。 万全这人喜欢打脑袋,每次他下手,都像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不如让他自己尝尝被打脑袋的滋味吧! 第4章 梁丫头猛地将棍子举起,无视万全瞪大的眼睛,奋力朝下一劈—— “啊——!” 闷棍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的惨叫——棍子没打在万全的头上,被守全稳稳接住了。 按理来说,棍子没有刃,不会有表面的开放伤口。 但梁丫头眼睁睁看着丁守全的手里淌出了血。 丁守全的脸一霎间变白了。叫声似乎被堵在了喉头,变成了嘶嘶杂音,宛如灶间破漏的风箱。 血顺着他的胳膊淌下来,一滴一滴,在土上汇成血珠。然后是连续的几滴,再然后是一整流,在地面蜿蜒着爬出红线,引得一群蚂蚁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梁丫头没看见的是,这木棍上有一根钉子。一根已经冒出钉尖的,且已经生锈的钉子。 丁守全的手掌被这根铁钉扎穿了。 ...... “出事啦!出事啦!” 梁永庆刚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光着上身的黑小子正在土路上飞奔。他一边跑一边大喊,扯着脖子,爆着青筋,汗水顺着脊骨向下淌,和脚板扬起的尘土混在一起,声音像只破锣从嗓子里拔出来,一副不让全村人知晓不罢休的架势。 “站那!”梁永庆伸出胳膊当腰一拦,“让狗撵了?出什么事儿了?” “梁丫头……梁丫头……”那小子猛地刹住脚,弯腰拍胸脯换了几口气,“梁丫头把丁守全的手给扎透了,就用生锈的铁钉子。”说着,伸出食指和拇指一比:“有这么长!” 一听事情和梁永昌有关,梁永庆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那黑小子以为梁永庆好奇这件事的经过,便站在那里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 “她现在人呢?”梁永庆问。 “不知道,估摸是知道自己惹祸了,躲起来了吧?”黑小子挠挠自 己乌青的头皮。 “谁让你到处说这事儿的?”梁永庆脸色骤然一变,“爹个腿儿的!再嚷嚷,我把你腿给你打折!” 黑小子被这没来由的变脸吓了一跳,脸上原本的笑容一扫而空,后背的汗瞬间凉了一大半。他缩起脖子,眨巴着眼睛,一边僵硬地点点头,一边把脚步慢慢朝外挪,转身扬起一阵尘烟跑得老远,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 扎透了……梁永庆一遍遍咂摸着刚刚听到的内容,心底泛起喜悦来。 梁丫头扎了丁守全的手,两家就算结下了梁子。可巧的是这梁子早不结晚不结,偏偏结在两家有成亲意思的节骨眼! 有意思,老天爷可算开了回眼!梁永庆抬头望天,感觉通身舒畅。 事实上,他觊觎梁永昌名下的棉田已经很久了。 十分薄田也是田,苍蝇腿也是肉,更何况曾有高人指点过,说将来棉价有暴涨的趋势。 两年前蒲月娥出殡那天,梁永庆也在场。 梁贵死了,蒲月娥没了,剩下一个梁丫头还不带把,十亩棉田迟早得收回。梁家分田分了这么多年,这回不管是正着还是反着轮,怎么着也该到排他了。 梁永庆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跪在灵前的梁丫头,舒心气朝着嗓子眼向上提了半口,但碍于场合,他还是克制着没笑出声。 但让梁永庆意外的是,族长并没有急于收归田产,反而特批了一条延嗣期,准许梁永昌在三年内续弦生子,若三年期限届满依然无嗣,田产再依照族规收回重分。 “永昌乃我亲侄孙,岂忍其绝嗣!当以仁心续梁家香火!”族长痛心疾首道。 清明露重,梁永庆望着站在祖先牌位前的族长,死死咬牙攥紧了拳头,但奈何忌惮族长的权威,只能把这点委屈咽到肚子里去。 这回好日子总算到了! 梁永庆强压着自己的喜悦,决定先去堂弟家看看。 赶到的时候,梁永昌的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大多是村里的妇女,手里要么端着针线活,要么牵着半大的孩子。她们跷着脚,一边叽叽喳喳朝里面张望,从表情来看,似乎是担忧更多一些。 “永庆!快来快来!”方大娘极尽全力用小脚趟过来,“梁丫头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了,我们怕这孩子干傻事,你看你能不能进去看看!” “就是,你快进去看看吧!” “她把院门口的剪子拿走了,你说万一寻短见了怎么办呐!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孩子!” “呸呸呸快闭嘴!怎么什么话都说?你快跟我吐三口……”话匣被女人们七嘴八舌打开,现场闹哄哄一片。 “好好好!我翻墙过去看看!”梁永庆满口答应,下面脚步却走慢了,甚至比方大娘的脚步还慢。 他一步步挪到墙边,皮肉开始酸了,骨头开始酥了,八尺高的块头面对仅到自己脖颈高的院墙开始“束手无策”。他对着院墙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黄土开始磨洋工,生怕自己快了哪怕一秒,寻短见的梁丫头都会有一丝的生还机会。 “噗通”一声,梁永庆像一只从房顶扑下的肥鸡般落地。抬头一看,梁丫头正站在他的面前。 她没有寻短见,而是剪了自己的头发。 两根辫子早已被剪下扔进灶坑,“嗞嗞”作响,发出烧鸡毛的焦味。梁丫头头上只剩下几寸的短发被风吹起,像极了野草被拦腰斩断后剩下的草茬。 第2章 野月亮(2) 祖宅正厅高悬的“敦亲睦族”匾额被夕阳镀成了血色,偶尔从屋外传来一两声鸦叫。 族长的眼袋抽搐两下,龟裂的唇缝间溢出腐牙的气息。他忽地一拍桌案,中气十足的一声仿佛从地底掘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受了委屈,又怎可把头发剪得如此怪异!” 梁丫头缓缓仰起脖颈,天窗漏下的斜阳如刀锋般劈在她洇着红紫色的头皮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剪痕在发茬间若隐若现,像被暴雨摧折的芦苇荡。 “为什么不能剪?” “您的马辫子都剪得,我的辫子怎么就剪不得!” “混账!”族长一掌拍响桌子。 “叔公!”梁永庆连忙拱手上前,“这丫头性情顽劣不堪,半个时辰之前,丁家次子丁守全的手还被她用铁钉给扎穿了!” 梁永昌的指尖原本还残留着方才假意训斥女儿时的力度,却在听到“丁家次子”四个字时骤然痉挛了。 这意味着婚事即将告吹,而他将成为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一股子躁意从尾椎骨窜上来,仿佛有人掀开他的天灵盖灌了瓢滚油,愠怒和恐慌就在这热油里嗞嗞作响。 最终,双膝砸向青砖发出闷声。梁永昌跪在地上: “叔公明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请您明察!” 族长没理会梁永昌,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略带戏谑地端详着下面那个正怒视着他的梁丫头。 “好个刺猬崽子。” 他从喉间滚出一声冷笑,接着向后靠紧椅背,缓缓闭上眼睛,从鹰钩鼻里叹出绵长的腐气: “永庆,去把丁家人请过来。” 太阳从树梢上坠落,黑夜斗篷般罩住了整个祖宅。大门处似乎还在有人围观。梁丫头跪在正厅中间,望着闪烁不定的烛火,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想着什么。 眼下,偌大的宅中只有西洋钟摆的咔哒声。 丫鬟不说话,小厮不说话。白胡子老头靠在太师椅上不发出一丝声响,而梁永昌无声地跪在原地,喉结滚动如咽秤砣。 梁丫头不知道一会儿要面对什么,只觉得四肢僵劲且沉重。 膝盖在青石砖上早已经硌得发痒,像是有上百只蚂蚁悉数钻进皮下叮咬。头皮此刻酥酥麻麻一片,后背的擦伤倒是火辣辣地开始烧起来。梁丫头前后动了动,粗糙的布料早已粘在了烂皮肉上,动弹不了半分。 “叮——咚——” 西洋钟报时响起,梁丫头猝地缩起肩膀。 漫长的等待如同钝刀,正一层层削掉她的耐心和狂傲,让那些敏感神经暴露在外,将她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梁丫头的膀胱胀得发 酸,她忽然很想尿尿。 飞虫正绕着烛火乱舞,她望着油灯里的油,想到了从丁守全掌心滴下来的,黏稠稠的血。 “叔公,丁家人来了。”梁永庆恭恭敬敬迈过门槛。声音不大,但族长立刻睁开了眼睛。 来的人有四个,丁广德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有梁丫头的姑姑梁景芳。梁景芳一进屋就连忙跑向了跪在地上的梁丫头,一直悬在心头的担忧慢慢浮现在脸上。 丁守全的手掌被缠了几圈,白色的布条隐隐渗着红色。丁守全不作声,丁万全也不作声。丁广德伸出如同老树根的手将两个儿子往前推了推,冲着族长开始作揖。两个儿子有样学样,也冲着族长拜了两下。 “广德贤弟不必多礼,今日事发突然,眼下境况我们谁也不愿意瞧见,”族长用拐杖支撑着自己站起,微微欠身鞠了个躬,“教女失德,望你担待。” 丁广德故作踉跄,连忙上前扶住:“您哪里的话,守全惊扰了贵府千金,是弟弟教子无方啊!” 第5章 “哎——”族长摆摆手,转头朝向一旁的丁万全,“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丁万全看着梁丫头的背影,支吾了一会儿,但抬眼看到族长锐利深沉的目光,胆子忽地大了,腰板挺得溜直。 “她为了一个疯婆子往我嘴里塞牛粪,还打我,我没办法了,才找我哥帮我撑腰。” “我没想伤她,”丁守全在一旁补充,“我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她下死手。” 吓唬吓唬?梁丫头一个按捺不住要转身站起,却被梁景芳一把拉住。梁景芳用手捋捋她的后背,冲她摇了摇头。 “梁公公,万全没惹她,她反倒过来欺负万全,这事说不过去”,丁守全眼看梁丫头造不起势,继续往下说,“那钉子那么长,她举起来照着万全的头就要打,要不是我接住了,那钉子直接就钉在万全的脑袋上了!” 丁守全的事实虽说得没错,但在细节上存在着出入。 比如梁丫头直到最后才发现了木棍上带着钉子,但清晨丁守全在柴房寻着趁手武器的时候,一眼便瞥见了那根嵌着钉子的木棍,然后把它紧紧握在了手里。 如今,同样一个嵌着钉子的木棍正躺在族长的手掌上。梁永昌朝这边扯脖子张望,无端觉得那木棍有些眼熟。 “我问你,这木棍……是哪里来的?”族长问。 丁守全望着梁丫头的方向。此刻的梁丫头正怒目圆睁,仿佛一只暴怒的野狼崽,恨不得下一秒就将他撕扯干净。 “这应该是……梁家棉田界桩上的木棍,”守全心一沉,抬起胳膊,“她带来的。” “你胡说!”梁丫头从梁景芳的怀里挣出来,径直冲向丁守全。万全倒是被吓得躲到了老父亲的身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他听到“啪啪”的两声脆响,睁眼一看,梁丫头跌倒在地,脸上隐隐泛起红肿的印子。 梁永昌将手心的汗在马褂上擦了擦。转身朝丁广德作了个揖。 “丁伯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孩子计较。令郎的医药费我来出,还请你们别往心里去。” 丁广德这才瞧见梁永昌。 “不管怎样,这事情在咱们两家之间终归成了一道坎,尚不说成亲这事当如何,只是小儿这手……唉……”丁广德拆开丁守全手上的布条,腐肉的腥气混杂中药的涩苦,冲得正厅里烛火乱颤。 “郎中说,他这筋脉已断,往后种田娶妻就困难了……弟弟我近来身体抱恙,想来时日无多,只求能给犬子留条生路……” 族长布满褶皱的蒲扇耳朵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白眉一蹙: “那……贤弟想如何处理此事?” “听闻贵宗这十亩棉田土质特异,种出的棉花纺线不断,若能分得五亩......自然,守全这伤便算自家孩子打闹罢了。” 原本在一旁的梁永庆还在为婚事可能告吹而窃喜,却在丁广德话毕后直接僵住了脸色。 一只蛾子不知从何处飞来,正绕着油灯上的烛火扑腾。火焰燎着翅膀的边缘,不断发出噼啪的声响。 族长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他注视着丁广德,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愠怒和不可置信。 “鸿勋兄,只五亩薄田而已,”丁广德端着胳膊,“婚事咱们可以照旧,但万一事情弄到官府那去,着实是败坏梁家门风啊……” “五亩可,五亩可!”梁永昌急吼吼地接下话茬,生怕丁广德反悔,却全然忽视了族长身上逐渐低下去的气压。 “永昌贤侄识大体,讲格局,老朽佩服,”丁广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田契,用指尖蘸了唾沫轻点着,“你瞧,契书已经拟好,只要永昌贤侄在上面按个手印,来日丁家有了收成,必抬猪羊来祭梁家先祖!” 梁永昌接过契书,上下只扫了一圈,便咬破手指,将要印在上面。 “慢——”族长伸出手,一掌将契书盖住。 “永昌,你可想清楚了。这赔钱是赔钱,赔地是赔地。” “叔公,我想清楚了!”梁永昌咬牙,“五亩田和十亩田,哪个多我还是清楚的,更何况三年期将满,您给了我一个台阶,我也该给您个说法。” 说罢,梁永昌抽出契书,将血指纹重重印了上去。 丁广德喜不自胜地接过契书,折了几折放进袖子,却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他看了看梁丫头,又斜眼瞧了下丁守全,随即煞有介事地再次作了个揖。 “今日之事,弟弟本不该前来叨扰。但两家以后毕竟有婚事要约,这矛盾还是应当尽早化解。依我看……这事情的破解之处,还是在于孩子。” “贤弟言之有理,”族长咽下隐隐的火气,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无法无以立国,无规无以治家。” “来人!给梁丫头上家法!” “使不得呀叔公!”梁景芳连忙跪在地上,“她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要是上完家法,她命都丢了呀!” “那又如何!”族长厉声道,“目无尊长,无视礼法,我早已忍她多次,可她性格顽劣,行为狠毒,丝毫不知悔改!有这样的后代,实在有愧于梁家的列祖列宗!” 梁景芳求情的光景,下人已经将刑凳抱进正厅。那方刑凳浸透了汗渍,纹理里嵌着经年的血垢,活像一条条扭曲的蛭虫。 “趴上去!”执刑的老仆忽地大喝一声,嘴角的瘊子随之震颤。 梁丫头没动,用指尖死死抠住裤缝,把粗布扯出了细小的豁口。 梁景芳慌了,她见族长态度坚决,随即跪向站在一边的丁广德。 “不是老朽不讲情面,只是这件事,老朽认为还是应该听听守全的意思……”丁广德轻描淡写地说。 “守全呐——” 丁守全接到父亲的示意,走到梁永昌面前,将那根虚假的、被伪造过的木棍郑重递交到梁永昌的手心里。 “梁叔,咱们毕竟以后要成为一家人。” “但今天这个坎要是翻不过去,那以后日子也过不安生。” 梁永昌默默用指腹摩挲木棍上的“梁”字火印。那棍头钉尖翘起,似乎要将他的所有耐心扎穿。 烛火摇曳,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仿佛满墙的鬼。 “四哥!打不得呀!”梁景芳的哭声绝望凄厉。 梁永昌望着梁丫头,想起了自己被水泡胀的儿子,想起了梁永庆在灵堂上虎视眈眈的一双眼,想起了借钱时踩在自己手掌上的臭脚,还有如今在祖先面前,他被迫低下的一颗沉重脑袋。 无数根红血丝漫上眼睛。 他攥紧木棍,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一脚踢开梁景芳,一把将梁丫头扔上刑凳,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棍子。 嘭——嘭—— 棍落发出闷响,惊飞了梁上的燕。 第3章 野月亮(3) 天星俱隐,东方泛白。一夜已过,疼痛比鸡叫更先唤醒了梁丫头。 虽说只过去一晚,但昨天在祖宅发生的一切却变得有些模糊了。梁丫头记得当时她挣扎着带倒了刑凳,没命地朝院子里跑,而梁永昌眼睛通红,挥着棍子在后面发了疯地追。 稍微晚了一步,棍子击打上腿骨,她便爬不起来了。于是那棍子便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地从天上砸下来。她似乎听见了姑姑的哭喊,但梁永昌只顾着高高挥起棍子,再重重落下,毫无收力之意,好像势必要捶烂她这颗怎么都凿不烂的钢豆子。 最后是梁景芳把她背回了家。离开的时候梁丫头的后背已经肿胀起来,皮肤下面隐隐流动着脓水。梁景芳只得一点点揭下她身上的衣服,再用棉布蘸了药酒轻轻点着。 包扎的时候,梁景芳一直在絮叨,讲的无非是要梁丫头理解她的父亲,说他也是迫于无奈,打在女身痛在父心,况且刚刚打她的时候梁永昌握着的是钉子那头,他的胳膊也被钉子尖划了几条道子云云。 梁丫头不吭声,也不想听,她像只没破壳的鸡崽一样蜷缩着,死死咬着枕头。身上痛一下,她咬得就更用力一分。直到第二日,牙周的疼痛才姗姗来迟,潮水般漫上来淹过她红肿的牙床。轻轻舔一舔牙,有一颗又开始松动了。 这如何是好?梁丫头有些担心。她怕自己会变成没牙的老太太,因为倘若真成那样,等到再有人欺负她的时候,她该没办法咬人了。 随后的几日过得很快,但好像又过得很慢。趴在榻上养伤成了梁丫头一天里的全部内容,只有偶尔偷偷溜进屋子的小黑狗是唯一的插曲。 梁景芳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总会带点东西,有时候是一篮野菜,有时候是一筐蘑菇,再有时候是一块豆腐,基本见不到什么荤腥。这一切都因为她是个外嫁女,没有田地,只能靠给人做针线活、洗臭衣褂维持生计。儿子和丈夫在城里的脚行扛大包,几个月能寄回家里一点钱来,但也勉强只够一个人生活。 奈何这家里不只有一张嘴,还有北屋榻上瘫着的老棺材瓤子。 第6章 梁景芳的公公腿脚不好,但话多得像蹦豆子。老东西的嘴毒,眼睛也毒。浑浊的目光几乎锁住了梁景芳的言行举止,只要梁景芳和别的男人交谈超过半刻,屋内必会传来他的哭喊。待到梁景芳急匆匆进了门,他就用扔了满地的东西表明自己的态度。 “养汉的蹄子!见天儿往汉子堆里扎,当我老瞎啦?”每到这时候,梁景芳总是低头纳鞋底,任他骂破天也不敢接茬。 梁景芳其实曾想过把梁丫头过继到自己家,但碍于这些原因,最后这事也只得作罢了。 转眼天凉入秋,梁丫头已经在梁景芳的家里待了半个月,伤势也见好许多。她开始走出房门,白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傍晚就坐在大院门口的石头上等梁景芳回家,当然其间她还要每日忍受老东西杵在门口的责骂。 “丧门星!吃白食的赔钱货!” 老东西骂起人来寿眉一撅一撅,嘴角挂着白沫子,活像老驴嚼料。 梁丫头开始的时候还会顶几句回去,时间长了就直接装聋作哑,因此老东西每天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气得捂着胸口退回屋里。但第二日他又会照常在门口出现,像只被气死后不断在相同地方重生的鬼。 这日下午,老东西刚刚被气回房间,梁丫头老远看见梁景芳出现在小路的尽头,抱着一坨旧棉被;臂弯的筐里也装满了东西,像是大红色的布面。 “丫头,你爹下个月初一要成亲了......”梁景芳说着从筐里抽出一个小药瓶,“这是他给你的跌打酒,你这两天回去看看他。” “我不去,”梁丫头抬手把药瓶扔进泥沟,“我伤都快好了,用不着他这破烂儿。” 梁景芳叹了口气,把被子挂在院中间的竹竿上,拎起根木棒开始敲棉被。红色的被面鲜艳得吵人眼睛,梁丫头走到竹筐旁边,用手翻了翻,被面下是几个纸裁的鞋样,还有一对红色的鞋面和灰色的鞋底。 “被面我绣了一对鸳鸯,打算再戳几针穗子,一穗结九籽,管保你爹来年要个胖弟弟给你撑腰,”梁景芳说,“还有那个鞋样,是给你将来过门的娘做的婚鞋,绣的并蒂莲。我怕做难看了新娘子心生埋怨,你帮我拿拿主意!” 梁丫头用小手抚过婚鞋上用金线绣的并蒂莲,上面的针脚密得扎人。 “姑,这是谁让你做的?”她问。 “还能有谁,你爹呀!” “他舍得出几个钱?” “什么?”梁景芳拍打被子的手停下了。 “你给他做喜被,难不成还白干吗?” 梁景芳转过身愣了一下,看到梁丫头认真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 “嗐!丫头,你寒碜谁呢?什么亲兄弟明算账那都是浑话,手足之间可不就得帮来帮去的?再者说了,你哪能那么想,那也是你亲爹不是?” “姑!你成天给他缝这个,他念你好吗?他承你情吗?二妮她娘给人纳鞋底还换了半筐地瓜干呢!咱家米缸都见底了——” “丫头!”梁景芳忙喊住梁丫头,像是怕她再说出什么。旋即她又放松了语气,蹲下身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伸出手将梁丫头的碎头发捋到了耳后。 “丫头,姑知道,你是想你娘了,对你爹要续弦这事儿有怨气。但是孩子,你爹心里也苦,这要是生不出来个弟弟,你们家的饭碗可就真端不住了!”梁景芳长叹一口气,“这丁家虽说是个外路秧子,但肯接这烫手山芋就是造化,也是求之不得的事。那新娘子虽说年轻,但看样子不像是个坏种,这婚事我也去猫仙庙求过签,是上签,那这后娘肯定会对你好。再说了,就算她以后真要作妖磋磨你,那不是还有姑在呢!到时候我就抡着顶门杠打上门,看我扒不扒掉她一层皮!” 梁景芳说完,见梁丫头垂着眼,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行啦,来,看看姑这手工活儿俊不俊!等你长大成家了,姑也给你绣被面做喜鞋,做得比这个还漂亮!你记住了,这里就是你半个娘家,等你八抬大轿回门,都用不着来送金送银,隔三岔五能记着拎半斗小米瞅瞅我这个老太太,你姑我就烧高香啦!” 梁丫头不知道自己的童言无忌扎到了梁景芳的心坎,只看见梁景芳进屋的时候偷偷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当夜她躺在被窝中琢磨了一宿,第二天天刚亮,梁丫头就 在梁景芳离开后偷偷溜出门,背着个有半个她长的大鱼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了小溪边。 家里没什么吃食,她打算抓几条鱼回去给梁景芳当菜。 溪边水清且凉,村里的女人常常聚在这里,坐在岸边,一边笑着拉家常,一边把手伸进溪水里,漂洗着自家的衣服。梁丫头还没走到溪边,就听见了一阵夹杂在溪流中的喧闹,已经有七八个女人早早地坐在了那里。一个长脸女人看到梁丫头背着鱼篓的笨拙身影,直接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抻直上半身一边朝她大声喊: “哟!梁丫头,过来瞧你小娘啦!” 其余的女人们望过来,纷纷笑成一团,只有一个皮肤小麦色的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把手伸进溪水,开始朝着周围的人扬水花。 “哈哈哈.....快来看呐梁丫头,就泼水那个黑妮子!那就是你小娘!” 梁丫头磨蹭了半晌走上去,挨个唤了声“大娘”“婶子”。待轮到叫那个女人,她的喉头就像堵住了似的。“小娘”两个字被嚼烂了咽到肚子里,她是万万叫不出来的。 那个女人似乎也有些局促,杵在石板上,眼神有些躲闪,又没处可躲,只好挺起僵直的身板草草作了个福,梁丫头本打算假装没看见,但瞄见对方摞了补丁的裤脚在风里打颤,还是乖乖弯腰鞠了个躬。 “哟,母女俩还怪和气的,赶明儿这梁老四左手搂新媳妇右手抱小闺女,还不得美成弥勒佛啦!”一个圆脸女人说。 除了梁丫头和黑妮子,在场所有人都笑了,溪边的芦苇也随着笑声一同晃起来。 梁丫头把鱼篓立在溪石上,光脚踩进水里,开始低头寻鱼。她用手捉溪里的瘦鲫,用耳朵捉身后的人声。女人们都小声谈着,谈来谈去,谈不出她们的院子,聊不出琐碎的活计。故事方方正正,逼仄狭窄,窄到仅能容得下她们个人,她们也看不穿这层边界。 眼疾手快,鱼钻进掌心,在太阳下蹦出银光。梁丫头听见似乎有人提到了她,但那声音只出了半截,剩下半截消失在了那人的喉咙里,不多时便换成了别的戏码。 衣服漂净,女人们稀稀拉拉地离开了,只剩下那个黑妮子依旧坐在岸边,手被泡得通红打皱。人人都带了两筐衣服,她却带了四筐。梁丫头一眼就认出了她手里那件被拧成麻花的灰褂子,那是梁永昌经常穿的。 人不作声,风也成了哑巴,只有溪水在喧哗。 梁丫头把第五条鱼扔进鱼篓,刚打算背了往回走,眼角就瞥见那女人又从筐里捞出了一件,是梁永昌穿过的黑裤子。 她在心里盘算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捏紧了拳头,毅然决然地大步走到了那女人面前去。 “你别嫁给他。” 女人抬起头。梁丫头看见的她脸颊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编成辫子的头发干硬且粗糙,像秋天的干苞谷外层那绺须子。 她闻到她的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皂荚味。 “怎么,不想让我给你当娘啊?”女人笑笑。 “他不是个好人,他不会对你好的。”梁丫头说。 “好不好的......也不指望了......去谁家不是去呢?”女人低下头,用力捶打着手上的衣服,几汪水珠弹到梁丫头的脚面上。 “你这脚好看。”女人喃喃地说。风把她的碎发吹起来,她把自己的小脚往洗衣盆的边上藏了藏。 “你叫什么?”梁丫头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丁采月,”女人说,“你呢,你叫什么?” 采月,名字真好听。梁丫头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真的像一双弯弯的月亮。 见梁丫头没答话,丁采月又问。 “你不会没有名字,只叫梁丫头吧?” 梁丫头本想说自己也叫月亮,刚要张口,却无端牵起了疼痛的神经。她只得点点头。风吹过来一阵草药味,微微的发苦。梁丫头摘下了背篓,掏出两条鱼,放进丁采月的空盆,再背回背篓,转身准备回去。 “哎,小鬼,”丁采月叫住了梁丫头。 “你的头发太乱了,我帮你剪剪吧!” 剪子在耳边咔嚓咔嚓响起的时候,梁丫头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她看见自己的碎发飘落,有的和地上的绿草混在一起,有的飘进了溪流,被白色的水花裹挟着奔向了远方。 天上没有云,一片湛蓝抚到人的心里。没有了鸣蝉的噪声,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野花的味道。 脖子上骤然一松,毛巾被解下,丁采月甩手抖了抖。 “剪好了。” 梁丫头转头,看见了丁采月的笑眼。 第7章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茬扎着掌心,她像攥住了一把春天刚冒头的荨麻。 此时在村落的另一边,丁广德已在边宅外站了一个多钟头。 那个戴了镶铜眼镜的管家已经进去了许久,却像被大门吞吃入腹了,迟迟不见出来的意思。 丁广德已经想好了,今儿这事儿若办不成,他就站上七八个时辰,大不了老骨头一把死在门口,也得顺一把银元回去,留着给守全和万全垫房根儿。 他勉强用拐杖撑直身体,用手捏紧了袖子里的黄纸。日头逐渐升高,把他仰望边宅大门的影子压得愈发低矮。 大门开了。 “我们老爷请您进去。” 亭台高耸,连廊曲回。走了无数个弯弯绕绕,丁广德终于跟在管家身后,看到了正厅里边老爷的影子。 “听说是个大脚啊......” 边老爷捏着盖碗轻刮茶沫,眼皮子一耷拉。 “咱家靖南是脑子慢半拍不假,可到底是我老边家的独苗......让一个没缠蹄子的野丫头进我边家的门,你当我这里是骡马市不成?” “老爷您见怪,”丁广德微微欠身,“这丫头虽说脚放得大了些,但这八字实在是好得稳当。” 黄纸从袖中被抽出,展开,被镶铜眼镜接过,然后铺平。 “这丫头乃壬子年、壬子月、丙戌日、丁酉时的贵命。戌为火库,暗藏丁火,恰似寒夜孤灯,最是暖局,而这酉时属金,丁火透出,可不就正应了火炼真金的吉格,”丁广德道。 边老爷撵着黄玉扳指的手顿了顿,眉头开始蹙起来。 “丙戌日、丁酉时,这火......未免也太旺了......” “老爷......妙就妙在此处啊......”丁广德上前,冲镶铜眼镜借了支笔。 “贵府大少爷是丙午年的天河水命,火势滔天,需金引水润之,”笔锋蛇行,绕过了“戌土”和“酉金”的天干,“您瞧,此女戌土为火库,可固少爷命基;酉金生水,又能调和火,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火土金水连环局呀!” 边老爷未答话,只一抬眼,镶铜眼镜立刻会了意: “老丁头,来给我们少爷冲喜的丫头片子可都排着队等抬轿呢,你这心......可诚啊?” “老朽这心,苍天日月可鉴,不敢欺瞒边老爷半分!”丁广德颤巍巍伏下去,好似刚从黄土里刨出来的柳树根,“边老爷乃求善寻诚之人,不然,老朽又哪里配站到眼前儿来跟老爷说话?” “你最好是,”镶铜眼镜朝着门外一指,“瞧见那口枯井没?上个月,刚填进去个不长眼的。” “老朽明白。” “得嘞——”眼镜拉长一声,一个口袋落在丁广德面前。解开一看,一百多块银元紧紧摞着,在昏暗的口袋里冒出银光来。 “老爷说先给你这个数,其他的,等过了门就有了。” “谢老爷!”丁广德连连叩首,拄拐把自己笨重的身躯撑起来,准备拜谢告退。 “等一下——” 边老爷张开了嘴,那声音低沉闷重,几乎要把丁广德击穿。 “过门之前,记得把她那双蹄子给我缠上。” “大力一点,勒碎了也不打紧,大不了以后就卧在床上,也得够精巧才好。” 边老爷眯起眼睛。 “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3-25 八字是我让ds给排的,如果不专业……就看个乐呵吧…… 第4章 野月亮(4) 迎亲的队伍从西边过来了。 敲锣的,打镲的,一根根唢呐杆子朝天上撅。人群严严实实围了几层,孩童们穿行在大人们的腿间,兜起衣服下摆装瓜子和胡糖,偶尔被绊倒一下,洒进土里,也不嫌脏,一股脑抓起来吹吹再塞进嘴里,左右也吃不出毛病来。 梁永昌的脸被胸前的花球映得通红,亮得像被桐油泡过。新娘子戴着盖头被搀扶着出来,万全和守全一人一边挺直了腰杆,鼻孔朝天地给新人开路。梁景芳一边扶着新娘一边顾着左右,半点没看见梁丫头的影子,但眼下也没有工夫去寻她。 迎亲的队伍要过猫仙庙的门口,求猫仙娘娘的庇佑。这是泊罗村长久以来的规矩,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求亲当天的签筒里一般不放下签,只有中签、上签和上上签。此时的中签就变为最不利,所以当梁永昌鼓足满身劲儿却摇出了个中签的时候,他的脸还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但随即他又不得不喜笑颜开,一遍遍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为了讨个口彩,根本作不得数。 跨火盆、拜天拜地拜父母,喝完交杯酒,这就算礼成了。 院子当间摆满了桌,人头攒动。掌勺的在锅灶间翻腾,落手剁鸡,抬手浇汁。 芋头扣肉、片过的卤鸭、四喜丸子、炖的白菜豆腐、炒的烟笋萝卜......红鸡蛋每桌六个,粮食酒每桌一壶。梁永昌站在门口望着乡亲们饿殍般埋头卷食的场景,腰杆不由得往起直了一寸。 梁丫头早已跑出了院子,临走之前顺了一只鸭腿和两个鸡蛋。她坐在树上用力啃着,时而朝家的方向张望一眼,只觉得那头无比喧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徐疯子忽然出现在了树下。她杵在原地,也不作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梁丫头手里的鸭腿,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但鸭腿已经变成了鸭棒骨,梁丫头无奈跳下了树,把兜里的两个红鸡蛋塞进了她的手里。 临近傍晚,梁景芳打算带着梁丫头去自己家住,但不承想,这次被她一口回绝。 “丫头,那两个男娃就睡这一宿,你就让让算了,休得这么小家子气,让人家看笑话。”梁景芳好声好气地劝,但梁丫头抱着根钉耙堵在门口,小眉毛一横,门神似的,谁也不让进。 她有一种预感,但凡她今天跟着梁景芳走了,让守全和万全睡了这屋,那这间房以后就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丁守全和丁万全本想一起上前把梁丫头搡出去,但见了那钉耙冒着冷光的尖儿,心里还是冷不防地发怵。守全只觉得手心里的伤还隐隐作痛,今早拆布换药的时候发现上头还有些肿胀。轻轻一按,疼得钻心眼儿,窟窿里还绵绵长长地流出黄色的脓来。 丁广德走过来,假意训斥了几句,说莫要在大喜日子伤了和气,与其在这边为了一间屋子胡闹,还不如去那头听墙根。说罢,将他们招呼走了。走之前,丁广德还朝着梁丫头笑了笑。 梁丫头本能地觉得他不怀好意,就像一头豺狼,虽然是咧着嘴角,却也是在露着獠牙。 但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几日,那头豺狼就张开了血盆大口。 等倒是也等不得了。 那天晌午,梁丫头正蹲在溪边打石漂,没过多久就看到丁采月跌跌撞撞跑过来,小脚在石头缝里磕磕绊绊,盘起的头发散成一团。 “丫头!快跑!”丁采月把梁丫头的肩膀捏得生疼,“我听见他们要绑你的脚,你快跑,跑得远远的!别回来!” 跑?朝哪里跑?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但梁丫头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 她转身从溪水淌过去,一心只想着向前,不一会儿距离就拉开了老远。她远远听见身后有男人的声音,是好几个男人的声音。年轻的、年老的,中间还夹杂着无数她熟悉的,比如丁守全,还比如梁永昌。 “——我今儿本是揣着田契奔县衙,却不承想那官差老爷鞋底子硬,直接踹翻了我这个老东西。” 成婚的两日前,丁广德不请自来,大步跨进了梁永昌的家门槛。天色已晚,烛火摇晃。丁广德坐上木椅,一把抽出袖子里的五亩田契,抖得哗啦啦直响。 “我这好贤婿,孝心真是金贵!怪不得那日画押比倒豆子爽快,敢情是地头押了三成印子钱,还当我老眼昏花不识红戳子了!” “爹!爹!”梁永昌连忙跪下,抡圆了巴掌抽自己的脸,“小婿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这地押的是驴打滚的利钱不假,但小婿寻思着,等到秋后棉花收了,骡子卖了,安安心心过日子,这窟窿是迟早能补上的!” “罢!罢!您这声爹我可当不起,”丁广德朝地上啐了一口,“你这地押得,年限多少,是几分利?债篓子压了一身,你何时能还得清!我看这婚事还是算了!采月嫁予你,还不如绞了头发去当姑子!” “爹!”梁永昌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您老行行好,牛马猪狗我都做得,可这婚约千万不能收回去!眼下全村的人都知晓了婚事,在这节骨眼儿上退婚,我怕是要被人家把脊梁骨给戳断,到时候棉地再被族长收回去,那我就真活不成了!” “嗬......牛马猪狗你做得?你如何做?” “铡料草、喂牲口、挑粪桶倒夜壶......这脏活累活我全包了!” 丁广德嗤笑一声。 油灯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荧荧,把他的半张橘皮脸照成黑无常。 第8章 “那倒是不至于。” “眼下这事......未必没个结果,只是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说着,他将一张写满八字的黄纸抖落到梁永昌眼前。 “邻庄边府的大儿子生来痴傻愚钝,边老爷这么多年一直搜罗着童养媳冲喜,但那傻子命格特殊,十里八乡的女娃八字都犯冲......”说着,他顿了一下。 “偏偏你家梁丫头的八字,正合。” “严丝合缝。” 梁丫头跑上了山头。 她远远瞧见梁永昌正牢牢捏着丁采月的手臂。手劲儿大,用了蛮力,几乎要把那只比烧火棍粗一圈的胳膊攥断。 丁采月不说话。下一刻,一巴掌刀子似的劈在她的脸上。 一瞬间梁丫头下意识地想冲出去,但刚跨出一步,她就反应过来根本回不得。 她转过身,朝着西边跑呀跑。路的尽头忽然闪出两道身影,原是丁守全不知什么时候带人包抄过来了。 “你跑什么?怕不是我姐给你透信儿了?”丁守全慢慢逼过来,手里握着老长一块缠足布。 梁丫头连忙回头,望见梁永昌也带人逐渐逼过来。 “丫头,先前的事儿是爹有错,爹给你赔不是,”梁永昌面作慈父状,“但今天你怨不得爹,爹怕你以后家里没个着落,那就成了老姑娘了,是铁定要被人笑话,挨人欺负的!” 说着,梁永昌招了招手。丁守全适时唱起白脸: “死崽子,你最好还是听你爹的话,我们几个下手可没个轻重——” “丁守全你闭嘴!”梁丫头大喊,“你要是敢再欺负我,我还拿铁钉扎你!” “你他爷爷的反了天!不叫我一声‘舅舅’也就算了,还敢指名道姓!”丁守全撸起袖子,“我今天非把你门牙给你敲掉!” 梁丫头见势不妙,连忙躲到稻草堆后。几个人霎时将稻草堆围住,个个蜷曲成“大”字状,准备一起上前将梁丫头揪回去。谁知刚要围起,梁丫头反手一扬,两抔沙土扑面而来。豺狼们气势灭了一大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哎唷”。 趁着这几人揉眼睛的工夫,梁丫头踩着稻草堆翻上了墙。丁守全强忍着睁开眼睛,顾不得沙砾在眼球间磨划,起身一跃,抠住了墙头。 梁丫头本已经跑了一段,见那双手攀上,她便又折返回来,照着丁守全手上红肿的伤窟窿,狠狠地,用尽全力地踩了一脚。 “去死!” “噗通”一声,丁守全摔得像个朝天的王八。 绕着墙头,踩过屋顶,又翻过了重重叠叠几道坎,梁丫头终于见到了梁景芳家的院落。 “姑!姑!你快救我——”刚进门,梁丫头一个扎头扑进梁景芳的怀里。 “嗐!让狼撵了这是?”梁景芳看着丫头,只见她灰扑扑的满脸土。 丁采月跑乱的头发、丁守全手里的缠足布、梁永昌假意的哭丧脸......梁丫头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去,最后的字音刚落,梁永昌就带着五六个人闹哄哄闯进了院子。 梁景芳忙把梁丫头藏到身后。 “四哥,你这是干啥?” “这事轮不着你插手!”梁永昌甩甩手里的缠脚布,“死丫头的脚都野成门板了,眼下再不勒瓷实,将来顶多给驼背篾匠当个填房!我这都是替她盘算!” “替她盘算?”梁景芳上前一步,“你当年钻花柳巷撒银角子的时候,咋就不惦记给闺女攒体面?如今脚放得这么大,再缠上怕是路都走不利索,谁能养她当瘸瘫子!我这丫头机灵爽利,怎么就只配当个填房?我就不信,天下人家这么多,就寻不着一家肯要大脚的!” 梁永昌愣住了。他平生第一回碰到梁景芳敢和他犟嘴。本以为这寻常安分的小妹能照常卖他个面子,不曾想今天让他碰一鼻子灰不说,还把他脸皮撕了个干净。 “疯娘们......”他阴恻恻地骂了一句。 “把她给我捆那儿!爷爷的,今天这蹄子就算绑成蹄膀,也得给老子绑上!” 话刚落,人便冲上去,几个按住梁景芳,几个扯住梁丫头。梁丫头死命挣着肩膀,两条腿卯劲儿地蹬,活像一条刚从江里捞出的劲鲤,噼噼啪啪用尾巴甩着案板。 梁永昌抄来顶门杠,照着那双扑腾的鱼儿一压,两条腿便动弹不得了。 胳膊被钳住,腿被压紧,缠足带如一条冰凉的蟒蛇,正吐着信子在脚上绕圈。 梁丫头慌了。她喊着,挣着,似乎已经感受到脚上传来的力度。 要逃,一定要逃!要是逃脱不得,后辈子都要废在榻上! 身子一扭,用力一挣。梁丫头把头一歪,张口咬住了擒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耳边响起一声尖叫,腥咸的血沫子灌了满嘴,那颗晃悠的门牙“咔”地嵌进肉里。她闭着眼睛发狠,宁可把牙根断在牙床里也不松口。 尖利的牙齿深深陷进去,那人撒手将她摔在地上。压住的顶门杠松了,她在地上翻滚,抬腿一抽、一蹬,终于奋力挣脱了梁永昌的爪子。 “艹你大爷的,反了你了!” 梁永昌站起身准备上前,却被八根几乎扎到面门的钉尖拦住了去路。 “站住!” 只见梁景芳老母鸡似的将梁丫头护在身后,眼珠子通红,岔着两只小脚,把钉耙柄攥得咯咯直响。 “我就不信,这祖宗规矩离了就活不成!”她死死咬着牙,“这孽,我作定了!” 梁永昌脚下悄悄后撤了一步。 “都看什么?上啊!” “我看谁敢——!” 一声嘶喊。 梁景芳那双尖笋似的小脚颤巍巍扎在黄土里,脚背上凸起的骨节顶着绣鞋,似要刺破布面。她张开手臂,薄薄的夹层衫子被风鼓成一张破帆,硬生生在人群前劈出一片空档。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 “丫头啊——”梁景芳忽地笑了。 “你才八岁,合该翻出这个山沟沟,去瞧瞧外头的大江大河,姑不能让你烂在榻上,当一辈子腌坛里的咸菜疙瘩!” “姑这双脚......当年就是被你奶奶勒得脚趾俱断......”梁景芳的嗓音变得沙哑,像揉进了糠皮。 “他们说,‘女人脚小,这福气才牢靠’。” “我去他祖宗的福气!丫头,你记着,那脚底板沾的泥、磨的茧,才是活人的印子!你那双大脚,本就是用来走四方的!” “跑啊!” 梁景芳一声暴喝,将钉耙扫过将聚来的人群。 梁丫头最后望了梁景芳一眼,然后仓皇地,无措地跑出了院外。她迈开大步,越跑越快。缠足布慢慢在她脚上散落,留在了那片刚刚被她踏过的土地上。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顾着向前跑。 她穿过了茂密的树林,蹚过了潺潺的溪水,冲破了扬起黄沙的狂风,踩过了布满毒虫的草窠。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一股力量指引她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她望见了一块土山,山上长满了高过她的长草。转到正面来,她认得前面的那块碑,也认得上面的字迹。 “蒲月娥之墓。” 她卸了浑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她忘了自己已经跑了多久,或许是两刻钟,又或许是三刻钟。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很累,想要睡一会儿觉。 夕阳如血一般漫在天边,红得刺眼。偶尔几只乌鸦穿林飞过。朦朦胧胧中,她看见蒲月娥朝着她走过来,轻轻唤着她的乳名。 她愣住了。眼前的娘没有了围裙,没有了大肚子,也没有了肿胀的双腿。她就像丫头最开始记得的那个样子: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细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边有一颗小小的痣,衣服上还有淡淡的皂荚香味。 “小月亮,快过来呀!”蒲月娥轻轻唤她。 这名字已经有些陌生。梁丫头不敢上前,她怕望见她空洞的眼睛,怕望见那黏腻的脐带,还怕望见那盆断成几截的死胎。可听见了那声“小月亮”,她却又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她用脚尖点着地面,试探着迈出每一步,步子是那样轻,生怕把心底的梦魇再次惊醒。但那地狱般的血腥场景终究没有出现,似乎是永远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直到她整个人陷进那个温热的怀抱,娘襟前皂荚混着奶腥的气味涌进鼻腔,她才敢紧紧搂住了娘的脖子,把脸埋进娘的肩窝。 “娘——” 娘把拍背的节奏放得极轻,像在给一只受惊的猫崽顺毛。月亮盯着她俩投在地上的影子,把那些在心头攒了三年的话往影子里灌: “娘,我能踩着溪石抓三指宽的鲫鱼了,鱼尾巴抽在脸上可疼......” “娘,前日我帮金凤婶抻被面,她夸我能扛事儿,还给了我半块桃酥......” “娘,姑姑对我可好,可她总把稠粥捞给我,自己晚上饿得啃指甲盖......” “娘,后山那片油菜籽是姑姑偷偷撒的,她说等来年开出来,你就能看见满山的油菜花了.... 第9章 ..” 月亮想告诉娘她又长高了不少,已经比村里同龄的孩子高出了半截;她已经学会了洗衣服、劈柴火,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她已经会认了好多字,能学出村头柳大爷说过的每个故事......她想说的事有那么多,足足有几箩筐,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但那又怎样呢? 倏地一阵风吹过,梁丫头睁开眼睛—— 可是天亮了。 第5章 野月亮(5) “我当年就这么在我娘的坟前睡了一宿。说来也怪,那离我家充其量也就二里地,但一个晚上过去了,愣是没人发现我。” 八年后的燧城看守所里,十七岁的梁丫头躺在大牢的稻草上如是说。 “许是你娘在天上保佑你,怕你落下残疾被卖到那个边家。”躺在她旁边的女孩挠挠头,只觉得头上一阵痒。信手一抓,一只肥美圆润的亮壳大蟑螂赫然在掌,六条细腿密密麻麻摆得正欢。 “但凡梁永昌对你娘上一点心,他都不至于找不到你。不过这也好,他的无情正好帮你逃离了那个家。这世道,亲爹的狼心狗肺比菩萨显灵还管用,怪讽刺的。” 那女孩倒也见怪不怪,只竖指一弹,把那小东西撅到墙角,便继续刚才的谈话。 “那后来呢,你怎么知道梁永昌要卖你的?” 梁丫头把手垫到脑后,左腿搭右腿换成右腿搭左腿。 “离开我娘那儿之后,我跑去了猫仙庙。一来是为了避雨,二来是因为猫仙娘娘向来受村里人敬畏,如果我藏在里面,他们就不会有心去搜那里。” “谁知道我刚躲进去没多久,他就进来了——” “——猫仙娘娘在上,”梁永昌双膝跪上蒲团,双手合十,“受我一拜!” 细碎的雨声里掺杂着磕头的回响。但整个泊罗村都知道,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莫过于梁永昌的膝盖和头颅。 “我今天,是来和娘娘忏悔的......我,并非有心卖女,实在是家中所迫。望娘娘能谅解,且给我指一条明路。” 语毕,咚咚又是两声磕头响。 梁丫头静静地蹲在神像的后面,一声不吭。 “小女和边少爷的八字能合上,实在是祖宗积大德。我想着,边家门庭高大,小女就算瘫了,嫁到他们家也自会有人端茶倒水,这等福分寻常丫头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结果这丫头就像撞了鬼打墙,活生生蒸发了,我连夜带人搜山,可鞋底都磨破了两双也没能瞧见!您说这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我跟谁能交代......” 天上骤然亮起,当空劈了一道惊雷。梁永昌惊得浑身一抖,霎时从蒲团上栽了下去,额头磕在冰冷的香案上。他慌里慌张地将自己撑起来,顾不上擦掉额角上的血,俯身将头磕得如捣蒜。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求娘娘指条明路......求娘娘指条明路......” 乌木签筒“咔哒”一声横倒在香案上。筒摇签落,西行大吉。 梁永昌忽地咧开满是黄牙的嘴,枯枝似的胳膊在空中乱舞,影子投在斑驳的照壁上,活像溺死鬼攀着河草往人间爬。 他走远了,空荡荡的猫仙庙里,徒留满地的雨水,满屋的荒唐。 雨越下越大,搅得满院雾蒙蒙的烟。梁丫头抱着腿坐在蒲团上,呆呆地望着神像的脸。猫仙娘娘的金身已经斑驳落漆,半张脸掩在阴影里。那双悲悯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外,似在看什么,却又好似没在看什么。 忽地一阵狂风,甩得门窗哗啦啦作响。只听屋外“咔嚓”一声,院子中央那颗老树的大半枝杈被刮落在地,悲惨地躺在青石板上,只等待叶片悉数掉落。 梁丫头开始担心她的娘来。 “猫仙娘娘,求您别把我娘的坟浇坏了。” 梁丫头跪在蒲团上,学着她曾经见过的大人样子,双手合十,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可猫仙娘娘没有说话,她看不清猫仙娘娘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猫仙娘娘怕是不知道我娘是谁,她想。 “我娘叫蒲月娥,是我五岁的时候离开的。” “她的坟就在西边的山坡上,上面长满了草。” 那娘长什么样子呢?她继续想着。 可她忽然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明明昨天在梦里还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明明还抱住了她,还闻到了她身上的皂荚香味。 梁丫头拼命地回想着,拼命往记忆深处捞:娘的脸是方的还是圆的?眉骨高不高?脸颊瘦不瘦? 她用力攥着头发,似乎觉得用力一些,就会更记得娘一些。可那团模糊的影子越拽越稀薄,最后竟像灶膛里燃尽的草灰,风一吹就散了。 “咋会忘呢.......”她掐着发尾喃喃,不知不觉中,泪水竟溢满了双眼。 猫仙娘娘没有说话。 泪珠子断了线,一颗一颗砸进她的衣领。她仰头望着猫仙娘娘,又怕惊扰了外人,只能捂住嘴巴用力忍住,让自己不要发出哭声。 起初只是零散的几声抽噎,渐渐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雨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她分不出哪声是雨,哪声是哭。 雷声炸响的刹那,暴雨倾泄成瀑布。雨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仿佛搅来了世间所有的悲伤和委屈。 她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那夜的雨究竟下了多久,似乎没人记得。梁丫头只知道雨停了的时候,她也哭累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枝杈和枯叶。房檐嘀嗒着水,单衣有些潮湿。 梁丫头用力擦干了自己的脸,将一块蒲团拖到了神像之后。她打算今晚睡在这儿,以免第二日清早有人来拜神,进屋第一眼就发现她。 她伸手拍了拍上面,有些潮,但顾不了那么多。于是她伏上蒲团,闭上眼睛,放平了一颗心,准备睡到第二天天亮。 “哭完就睡,可容易变成我这样的疯子——”空荡荡的庙里忽传来一低沉沙哑的人声。 梁丫头几乎是从蒲团上弹起来,明明 小脸已经被吓得煞白,却依然大着胆子环顾四周,搜寻着声音发出的位置。 屋外传来微弱的火光,将巨大的一张人影投在庙宇的窗棂上。她抄起身旁那杆将近她高的破笤帚,死死盯住那张人影。那人影佝偻着,一瘸一拐慢慢向前动,似是腿脚不好。一转角,影子开始伸长,无限地发虚——那人要进来了。 梁丫头额上沁着汗,将笤帚攥得指节发白。 踏过门槛,火光照亮半张脸。她定睛一望—— 徐疯子? “出来吧丫头,我知道你躲在后面,”徐疯子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到你爹那去。” 眼前的徐疯子正站在庙堂的中央,手里端着一盏油灯。灯苗子一跳,光稠得像化开的蜂蜜,融进她沟壑纵横的脸,竟将那以往狰狞疯癫的面孔变得温和慈爱。梁丫头不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旋即她又意识到那并不是幻象,因为徐疯子的眼神是锐的,准的,像一只鹰,目光炯炯有如神照,全无半点疯意。 她从神像身后让出来,悬着一颗胆,拖着扫帚,疑惑地、警惕地缓步走上前。 “我没哭。”她反驳,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出卖了她。 若不是今日这场雨,梁丫头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在猫仙庙后身的隐蔽之处,还有这样一方狭窄却规整的天地:卧榻平整,软被摆得方正;靠东的竹架子上,从上至下,箩筐依大小码列整齐,盛着各自的东西;青石砖见不到一丝绿苔,墙上见不到一丝斑点。梁丫头看见墙角的几个破烂花盆里长了几株草,正颤巍巍地开着几朵鹅黄色的花。 “原来你不是疯子,”梁丫头说。 徐疯子被这话逗得一笑。 “我是,以前是。” 见梁丫头一脸疑惑,她便坐在榻上:“那就给你讲讲我吧。” “我本姓舒舒觉罗氏,汉姓为徐,满洲正蓝旗出身,十五岁便由恭亲王福晋做媒,嫁进了沈家府第作续弦。” “戊戌年老爷在总理衙门当会办,曾给康梁党人递过密折。癸卯年,会办官职遭裁撤,老爷被抄家问罪。为了逃命,我们只得卷铺盖南下,但还没等出了河北,许是急火攻心,我开始变得狂躁易怒,日日打人摔东西,谁知到最后,意识尽失,我连人都认不得了。” “后来,随行的人见我这病全无好转之势,便将我丢在了津西的一家养济院。这养济院我一待就是十年。十年之后,养济院因得罪了当地的官差,被迫关停。没过几天,那里就着了一场大火,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从养济院出来,我就几番周折来到了这儿。那时候,是你姑姑梁景芳接济我的。” “那我姑是不是也知道你不是疯子?”梁丫头问。 “对,她知道,”徐疯子说,“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的。” 梁丫头从心头拉开小算盘,一颗颗拨着过去的算盘珠儿。 第10章 “那你为啥要装疯?” “装疯是为了......”徐疯子顿了顿,“为了自保。” “你要知道,在这世道,一个没有依仗的女人只身来到全然陌生的地界,她在别人眼里就不再是人,而是像猪羊牛马一样能够交换的畜生。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会有不怀好意的几双眼睛在盯着。” “我这腿脚因逃难落下了毛病,不再能练得什么拳脚功夫。所以在这个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只能靠疯癫来保全我自己,”说着,徐疯子笑了笑,“谁让我真的疯过,这病装起来,倒也算得心应手。” “起初还有人不信邪,三天两头前来生事。我就备了刀子,棍子,见人就劈、砍,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下死手。后来闹到了官府那里,来人见到我疯疯癫癫的,开始的时候还会装模作样地将我关起来,但一来二去,三番五次的,他们倒也心烦,直到后来,他们只是过来看看,搅两次浑水,和两次稀泥就走了。所以现在那些人就算再觊觎什么,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装疯对我来说有用得很,只是时间长了,我总是恍惚,也忘了自己到底真的疯不疯了。” 梁丫头认真听着,却迷迷糊糊只听懂了一半。但她已经明白,这疯癫就是徐疯子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是唯一能护住她的铠甲,她不能说出去,也不会说出去。 “那你为啥要扒丁万全的裤子?”梁丫头又问。这话像颗炒煳了的扁豆,在她舌尖上滚了半天,既咽不下也吐不出。 徐疯子注视她的眼睛:“丫头,你连原因都不知道,那天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受欺负了,我就要帮你。” 徐疯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坐着那地方,原本摆了个兔笼子,里面养了两只兔子。那天我本是照常将兔子放出去,叫它们在外吃草,等天黑了再抓回来。那几个混小子来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只是瞧瞧,也没太在意,谁知道等我中午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两只兔子已经被他们糟蹋死了。” “那个丁万全见我来了,不但没跑,还冲我扮个鬼脸。他见我腿脚不好,跑不过去,就变本加厉地站在那死兔子跟前,掏出家伙什儿,朝着那上面撒尿。” “我气极了,就拎着锄头走过去。他也害怕了,没跑多远就摔了一跤,然后坐在地上跟我求饶,一边求饶一边琢磨着要跑。谁承想他刚起身,裤子就挂上了旁边的木杈子,抬腿一跑,裤子就直接被钩下来。那臭小子登时就哭了。” “好笑吧,刚刚逞能示威的时候,他还愿意露他那东西。等到摔倒被我看见,他倒又哭上了。” 梁丫头低头用树杈划着地面,一边被气得直咬牙,一边又心疼那两只兔子,觉得心酸难受。 “行了,这天也黑了,你就先睡在这儿吧。其他的事儿,过了今晚再说。”徐疯子站起身,准备铺开被褥。 “我能不能以后都在这儿?”梁丫头抬头问,“我不给你添麻烦,我会好好学东西,还能帮你干活!” 她的眼神发亮,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想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事实上,自将野山楂塞进梁丫头掌心的那日起,徐疯子就打定了想要收养她的主意。 她常在暗处打量着她,看她被藤条抽得血痕交错时咬碎牙不吭声,看她在见到瘸腿货郎挨欺负时却敢抡起石块砸人。这般烈性,她觉得像极了当年策马过正阳门的自己。 她不该只活在这个山沟沟里。她要去读书,要去闯荡,要有见识,更得有一身的本领来保护自己,最起码不能像她一样,只能靠着装疯卖傻。 梁丫头蜷坐在板凳上,瘦小得像个未长开的豆芽。徐疯子想起逃难时裹在襁褓里的幺儿,当年她也是这般瑟缩着,最终在骡车的颠簸里渐渐没了声息。 “你真想好了?” “嗯!”梁丫头坚定地点头。 “哈......”徐疯子抬头望着天,似乎五脏六腑都被一口活气撑了起来。 “你以后不能只叫梁丫头了,你该有个名字。你是继续姓梁,还是跟我姓徐?” “我要姓蒲,跟我娘姓!”梁丫头挺直了身板。 “好......”徐疯子弯腰抽出架子上的大筐,只见里面装满了一本摞着一本的线装书。她从中翻出一本《镜花缘》交到梁丫头的手里。 “从中选一字,中意哪个,哪个就作你的名字。” 梁丫头用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忽然停在“百花仙子抗旨不争”那章。油灯将“争”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出鞘的剑。梁丫头喉头一滚。她想起母亲空洞的眼睛,想起丁采月沉重无奈的叹息,想起梁景芳挡在她身前瘦弱却坚毅的身影...... “我要这个字!” 蒲争。 “从今以后,你便唤作‘蒲争’,”徐疯子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写出字来。 “至于我,以后你就叫我‘三娘’罢。” 天上的乌云褪去了,将瘆人的猩红还原成了墨的黑。 皎月高悬,繁星闪烁。只是不知,何时又会有新的风雨。 第6章 倒悬河(1) 雨后的河边没来由地令人惶恐。 天上的云被浸透了油污,结成一坨坨的烂棉花,沉重地压到树顶,地上的河水擦着溪石翻起白沫,缺氧的鱼们正瞪着一双双死白的眼球,狂妄地朝着外面张嘴。一条接着一条,密密匝匝。 远远传来了一群女人的叹息声。她们端着洗衣盆走过来,胳膊肘互相碰撞着。梁景芳夹在中间,一派失魂落魄地被两个女人牵着走。 “要我说,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个长脸女人说,“那丫头精得跟黄皮子似的,又不是你家二愣子,说不定猫在哪个福窝窝里啃白馍呢!” “哈?福窝窝?”圆脸女人撇撇嘴,“八岁大的丫头片子,蹽出村口就是两眼一抹黑!保不齐正蹲在哪条野沟子啃树皮呢,要么就是叫人牙子按在骡车上抽筋扒皮——” 话未说完,一个胳膊肘捅过来。只见边上的老太太朝着她挤弄眼睛。 “你捅我干什么,实话还不让说了?”圆脸女人有些不忿,“八岁大的孩子自己在外头,又淋了三天雨,不是遭罪是怎的?那山沟里蛇虫又多,就算不遇着拍花子的,饿也饿掉半条命了!” “少说两句吧......”老太太偷偷斜睨着。梁景芳正望着茫茫的河面出神。 “其实我觉着,缠脚这事也没啥的......”一个向来不声不语的女人说话了,“当年我娘给我裹脚的时候,我也哭得死去活来的,但现在也照样能下地干活。梁丫头要是听话,也用不着遭这些罪......” “就是!缠个小脚有什么可怕的,咱们几个谁不是小脚?再怎么着,缠裹脚布,总比缠裹尸布强吧?”圆脸越说越来劲儿。 “行啦!快闭上你那个臭嘴吧——哎!你干啥去!” 几张嘴立刻闭住了。只见梁景芳挣脱了牵住她的两只手,不要命地冲向河边。 “快拦住她!这傻娘们好像要寻短见!” 无数双小脚踩着湿泥踉跄奔来,绣鞋上的花样糊成了泥疙瘩。待到将要拦住的刹那,梁景芳却突然钉在河沿,用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水面:那浑浊的浪头里,一个身影正随着芦苇荡起伏。 “怕不是谁家丢的猪羊吧?这几日河水大涨,淹死几个畜牲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说不准是个人呢,那徐疯子前几日不还在猫仙庙大喊什么‘娘娘要收人,水鬼索命三更天’么?” “嗐,她的话你也信,这疯婆子不总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么……” 女人们一边细细密密接着话,一边踮脚朝着芦苇荡里看。圆脸女人极力眯着眼睛望了一阵,脸色忽地发白。 “哎呀!不对——好像真是个人秧子!” 人群霎时炸了锅似地往后缩,只有梁景芳像是着了魔,不管不顾地趟下水,大步朝着那身影走去。女人们围在岸边张望着,脸上一一浮现出担忧的神色来。 身体被翻过来的刹那,她们看见梁景芳脊背陡然僵直了。她的下巴打着颤,双臂将那身影搂得死紧。随后传来的,是凄厉的哀号。 ...... “那丫头死了?”丁广德连忙拄拐从屋里撑出来。 “是,村里那帮娘们都瞧见了,本来以为是哪个酒蒙子摔进去,结果翻过来一看,就是那个梁丫头。” 前来报信的那人杵在门外,隐约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哭声,心中便知晓了几分——丁守全自那日回家后便高烧不退,嘴里还没完没了地说些胡话。瞧着眼前的阵势,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报信人离去,丁广德站在原地,把手里的拐杖深深扎进地里,半晌没言语。丁采月哭着从屋里跑出来,扑倒着跪在丁广德的脚下。 “爹!你把那钱给边家还回去吧!猫仙娘娘也看不下去,她来咱家索命来了呀!” 第11章 “猫仙娘娘……”丁广德目光一沉,“我当年在保定府倒腾军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怎么就不见有个猫仙娘娘?举头三尺要是真有菩萨,我丁家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连区区一个梁鸿勋都能踩在我的头上!” 丁广德无视丁采月的哭诉,径直朝着梁家的祖宅走去。他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搞了什么名堂! 枯藤爬满了梁家的青砖院,天井里乌泱泱挤着人。丁广德举目一望,只见一具草席裹着的躯体横在正中,边角正渗出暗褐色的污渍,一双沾着泥的紫黑色脚板露在外头,还有几株断了根的水草缠在了趾缝里。 梁家子孙齐齐站得老远,似是怕瘟病沾了身,一个个脸上是涂了纸灰般的阴翳。梁永昌瘫跪在席前,身上的马褂朝外乱翻。他十指抠进砖缝,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钻土,活生生一个赌坊里输红眼的破落户。梁景芳背对朱漆剥落的大门跪着,发髻散了一半,木簪斜插在灰白的发间,没人能看得清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这事倒是不妙......” 正厅的雕花门帘突然掀起,只见老族长拄着虬龙拐杖从屋里踱出来。丁广德没有挤上前去,他把自己掩在人群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恻恻地观察着周围。 “永昌啊,你倒不必太难过,一个丫头没了,还断不了你的根。眼前你添了新妇,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了要紧。”族长斜倚在紫檀太师椅上,半耷拉着眼皮似在打盹。 “叔公,她虽然是个丫头,但终究还是梁家血脉,更何况......我们已经和边家订下婚约,压根儿没办法跟边老爷交代......” 檐角铜铃“叮”地一响,丁广德的脸霎时褪了血色。他明明记得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说此事在生米煮成熟饭之前不得告诉任何人,尤其要瞒的,就是那个在太师椅上坐着的,没几根白毛却整日装模作样的梁鸿勋。 只是他没想到,梁永昌比他以为的还要蠢。 “哦?婚约,何时的事?”梁鸿勋眼皮一抖,方才懒散的目光平白生出了一股杀气。 蠢货!快住嘴!丁广德紧咬着发松的牙齿,恨不得上前将梁永昌的嘴撕烂。但梁永昌没有意识到什么,仍然自顾自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皆进了耳朵,梁鸿勋眉毛一挑,眼睛一抬,浑浊的眼珠如同箭镝,径直瞄准了站 在人群中的丁广德。 “丁贤弟——你我两家刚结得秦晋之好,你也算得这丫头的长辈,眼前的事也算是家事,何不进来说话?” 丁广德知道,自己是藏也藏不得了,便踉踉跄跄走进院中,故作悲伤地拭起泪来。 “苍天无眼!老朽昨夜还梦见丫头唤我姥爷,可今日怎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广德贤弟考虑周全,倒是给这丫头寻了个好人家。只不过这事实在办得不漂亮,说媒配婚到底也算宗族大事,怎不与我商量一番?还是说怕我这把老骨头......坏了哪桩美事?”梁鸿勋眯起眼睛,几乎将翡翠扳指摩挲出声响。 “哎呦我的老哥哥,这是哪里的话,折煞了弟弟不是!”丁广德似字字恳切,“弟弟我原本是想着,鸿勋兄日日操劳族里事务,所以这等家里内事,小的就应多费心思。原是想等合了八字、换了庚帖,再请您老坐主位执朱笔,可谁成想,这丫头福薄,眼下却出了这事......” 戏演得太过,就显得虚假。梁鸿勋觉得丁广德同那偷了糖吃却嘴硬的孩童没什么两样,幼稚、顽固且愚蠢。但现在,并不是处理他的时候。 “三日后开祠堂做水陆道场,超度亡魂。”梁鸿勋站起身,掸了掸袍角并不存在的灰。 “叔公……景芳求您,这丫头的最后一程,能不能让我来送?”半晌无话的梁景芳终于抬起头。梁鸿勋只是挥挥手,便把她给打发了。 丁广德攥紧拐杖,掌心开始沁出冷汗。丫头一死,边家必会追究,但到手的银元,又岂能再吐出去?奈何纸包不住火,栅栏拦不住风,这事情迟早会传进边家老爷的耳朵,他也迟早要面对那难抵的腥风巨浪。早躲晚躲,不过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 他想过逃跑,可眼下丁守全卧床不起,他亦腿脚不便,连动身都成问题。时也、命也。他想,再不济托人牙子找个同岁的丫头顶了,这一道坎总能过去的。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就到了做道场的日头。 一道惨白的日光从天井漏下来,笼在正中央的薄板棺材上。那棺材只是草草订了几圈,杨木刺朝外支棱着,刮得围幔的黄麻布直簌簌掉絮。梁永昌跪在棺椁左侧,傀儡似的朝着火盆里扔纸钱。梁景芳则呆愣地杵在地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棺材。 人们说,梁景芳疯了,就像那个徐疯子一样。不然这三日里,她怎么一直抱着那丫头的尸体不撒手,让别人碰也不能碰? 人们还说,她最后的念想也没有了,是个苦命人。 “吉时到——” 阴阳先生破锣嗓子一嚎,小道士们忙不迭敲响云板。谁知刚响了几下,那声音便像被卡住喉咙断了气——只见镶铜眼镜带着人浩浩荡荡闯进梁家祠堂,呜呜泱泱,一派将来寻仇的架势,指名道姓要找寻丁广德和梁永昌。 “你们梁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就干出这等改八字借人运的腌臜事!”镶铜眼镜跨进当院,把那写了八字的黄纸团直接扔在地上。 改八字?梁永昌心头忽地一坠,连忙匍匐过去捡起黄纸,朝着牌位后的八字一对—— “没改过!没改过!是这牌位上的八字错了!”说着,梁永昌从地上爬起来,身板往起一挺,“是哪个不长眼的刻的牌位!连这种大事都能出差错!幸好眼下发现及时,不然等给我闺女的钱烧错了道,折你十年的寿都不为过!” “不可能!”一个毛头小子连忙站出来,“这八字是景芳婶子亲自递给我的,就算是错了,那也错不了我这!” “四哥,你那纸上到底写的啥?”梁景芳适时站起身,朝着那黄纸走过去,只见那上面大字记着一道生辰。她看了一眼,忽然正色道:“四哥,你记错了,梁丫头是初九生,不是初八,应该是丁亥日,牌位没刻错,是这纸上错了。” “不可能!是你记岔了!丫头出生那天你明明在守着你家耿二!” “那天我确实在守着耿二不假,可这么多年丫头的生辰哪一次不是我给过的?我就是忘了自己的,也万万不可能记错了她的!” 梁永昌后背登时发凉,额头开始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梁丫头的生辰是何日何时,他是真真切切不记得了。 “呦,有意思!一个说是初九,一个咬定初八,你们梁家倒是在这儿唱上双簧了,”镜片折出的冷光一闪,“行啊,你们就在这儿合计,我反正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位吃了熊心豹子胆,今儿就一起,让咱边家帮他把这丧事给办个明白!” ...... 今日的道场,梁鸿勋本无意前去。一来,是因为亡故的只是丫头,他不必亲自出面,二来是丁广德眼看着有了自己的主意,眼下还是将他的毒牙掰了要紧。 但梁永昌朝着边家告发丁广德的口风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看吧,贤弟,只要有我赏你的这个“聪明”女婿在,你这后半辈子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 梁鸿勋放下朱笔,掸了掸衣袖,在丫鬟的伺候下披上了那件狐皮大氅。他打算走到祠堂去,看看今日有什么好的戏码。 待到了祠堂,人群自发地给他辟出了一条路。他抬眼就望见那边府的管家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身边杵着一众站立的打手,静等着这出好戏收场。于是他便如同压轴的角儿一般踏上前—— “老朽有失远迎,竟不知我梁家来了贵客,”梁鸿勋微微欠身,“此事我已知晓,擅改八字配婚这一事非同小可,实乃梁某治家不严之过。不过......祠堂自有祠堂的规矩,还请边老爷那边能容老朽三日,到时必给边家一个交代。” “老先生您多礼,只是今儿这事儿要是没个结果,咱这边也没法儿交差不是?我看呐,是早处理,早利索。”说着,眼镜半身朝后一仰,暴喝一声,“丁老鬼——初八初九你掰扯不清?今儿当着梁家列祖列宗,你敢不敢对天赌咒!” “皇天在上,丁某愿搭上身家性命起誓,梁丫头所载八字皆是从保长处所得,若是有半分虚假,宁遭天打雷劈!”丁广德艰难地朝地上一跪,一派视死如归的阵势。 “行啊,保长是吧?”眼镜拍拍手,一个戴着盏大毡帽,腰间别了支老烟袋的身影佝偻着踏进门。丁广德顿时一惊—— 去边宅的前一日,他揣着半斗小米摸进了保长家,用联姻后的分红作饵,哄得保长改了梁丫头的户籍生辰。 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保长贪财,梁永昌怕事,边老爷迷信,三方各安其所,各取所需,量是谁也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谁承想,那丫头却一朝毙命,改了八字这事一下见了光。边家三日内便知晓改八字一事不说,更是一竿子找到了保长,直接拉过来当场对峙。 第12章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这摆明了捅破天要坑害他!丁广德思忖着。 梁鸿勋不会坏了宗族规矩,梁永昌没这个胆子,保长更不敢自断财路...... 想着想着,丁广德目光忽然一凛。 他望向了站在一旁的梁景芳。 第7章 倒悬河(2) 十日前。 如果不是在猫仙庙再次见到了蒲争,梁景芳的余生或许都会活在悔恨里。 那日的抵抗固然是刚毅之举,但当真正冷静下来回想她才意识到,一个只八岁的孩子想要在这动荡的时代只身一人活下去,几率远远比暴尸荒野的结局要小得多。 毒虫、猛兽、洪水、人牙子虎视眈眈的眼睛,以及常常过路,不知何时便会掳走人的骡车。梁丫头不在的日子里,梁景芳无数次从这些梦中惊醒,然后面对着空荡荡的榻和冰凉的被窝,睁眼直到天明。 她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但心底的愧疚感无时无刻不推着她向前,将她逼到了近乎崩溃的悬崖边。所以当蒲争毫发无伤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倒是有些恍惚了,仿佛眼前的依然是场梦,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 于是猫仙庙的后院成了三个女人的秘密之所。蒲争就坐在板凳上,豁着乳牙讲着她是如何得知梁永昌要将她卖与边家的经过,讲着自己如何遇见了徐三娘,如何成了她的养女,又如何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眼看着蒲争仰着小脸,滔滔不绝的样子,梁景芳终于在心里撬开了一道出口,从无尽的自责中解脱了出来。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梁景芳来到猫仙庙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那就是梁永昌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梁丫头,更未打消将她嫁人换钱的打算。这就意味着,只要蒲争一出现,梁永昌就会像只闻到米香的耗子赶过来,到那时,眼下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便会如晨露般消散,一切又将会回到原点——逃窜、躲藏、无休止的追捕,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梁景芳说着,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蒲争身上,眼中带着担忧和一丝决然。 这短暂的安宁,终究是偷来的时光。 “姑,你说了,我得走出去,去看外面的大江大海,我不能一辈子被关在这!”蒲争从板凳上站起来。 “姑当然知道,但眼前咱们哪有办法?你一个小孩子,我们两个老婆娘,加在一起都拧不过那一个人的胳膊,更别说正面对着干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小争才八岁,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个破地方。眼下既然硬刚没胜算,那咱们就得智取,从根儿上把这事儿解决了才算,”徐三娘说。 “祸根儿就出在丁广德这儿。梁永昌这么多年欠下了不少外债,手里没剩下什么闲子儿,唯一能拿得出的土地自然也会抵出去。丁广德这个老鳖孙借着丫头扎伤丁守全的由头拢了几块地,我估摸着,他是发现地契上押了印子钱,看着手里划不来实在的好处,才把心思打在了小争身上。” “真不是个东西!”梁景芳愤愤道,“但话说回来了,那个丁广德到底什么来头?” “不清楚,不过看那个样子,不像是普通的难民,倒像是个落魄的显贵。你看他过门槛的时候总是提着袍角,一般吃喝都趁不上的,哪里会来得这个习惯?我琢磨着,丁广德来到这个村跟梁鸿勋有脱不离的关系,我甚至觉着,给梁永昌指的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有猫腻。但到底是什么猫腻,这我倒看不清楚了。” “那为啥说祸根儿是丁广德呢?”梁景芳探过身问。 “梁永昌那个榆木脑袋,连配婚的门道都摸不清,更别说攀上边家那样的高门大户。丁广德若不是有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也怕是连边家的门槛都迈不进去。可这事儿说来也蹊跷,那个边老爷是个出了名的信鬼神的主儿,但我仔细推算过,小争跟那傻子的八字并没合到非她不可的地步,所以能让边老爷应下这事儿,搞不好是这丁广德改过小争的八字,递了份假的过去。” “但这出生时辰不是在乡里保长的本儿上存着?那不是一查就知道了?而且就是算丁广德买通了保长,那他哪来的钱?” “这倒不难。边家给的聘礼只会多不会少,丁广德只需许诺事后给他分些好处,这事儿多半就成了。况且小争是个丫头,进不得族谱,所以只要保长这里处理明白了,也不会惊到梁鸿勋那里去。不过......这些倒只是猜测,至于保长那里的本子改没改,还得有人亲眼去瞧上一瞧才作得准。” 可到底该找什么借口去查册子?梁景芳犯了难,直到回家进了院子,迎面撞上了杵在门口的老东西,她才忽然心生一计。 第二日清晨,保办公处的青石台阶前传来“咚咚”的拐杖声。老东西用力敲着门板,嚷嚷着乡里收多了田赋,并表明若是不让翻户籍册子,他就直接躺死在保办公处的门口。保长无奈又不想生事,只得把老东西请进门,梁景芳也以照顾老东西为由,捎带着脚跟了进去。 受前晚梁景芳的煽动,老东西将册子翻得格外起劲。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梁氏女”一页,梁景芳望见墨迹新鲜的“丁酉时”三字在发黄的纸页上格外刺眼。 “三姐姐,你还真说对了,他把丫头的八字给改了,但只改了出生时辰。丫头是己亥时出生的,被他改成了丁酉时!”梁景芳急匆匆跑进猫仙庙后院,忙不迭将新发现告知徐三娘。 “这就对了,”徐三娘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水调火毒,方为正合。这恐怕就是那个边老爷耳朵里听见的。” …… “——你这银镯子倒是精巧,可惜品相差了点,最多也就值五块银元,”镶铜眼镜拿起从保长手腕上撸下的手镯,抬头将太阳框在里头,“看样子你的丁兄出手还是不够大方,就这婚事,边老爷许他的可是三百块。” 那保长一听,原本垂着的头霎时抬起,满眼的不可置信。 “说吧,他怎么找的你,怎么让你改的八字,统统说出来,”眼镜催促着,“别忘了,你这个保长到时候能不能继续干下去,可少不了看咱们边老爷的脸色。” 见丁广德没有张嘴为他辩解的意思,保长只得咬了咬牙。 “他那天晚上找我,说指给我一条生财的道儿,我问是什么,他说他打算将梁丫头许给边家大少爷冲喜,但在八字上还差着点火候,求我帮个忙。他还说,你们边家许给他三十块大子儿,他到时候分我十块。所以我想着,横竖都是一笔杆子的事,帮就帮了。” “听见了吧丁老鬼,你要的保长来给你坐镇了,你想要说什么就快说,我最后给你一次狡辩的机会。” 但令眼镜意外的是,丁广德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反倒是笑面迎上前,朝着保长毕恭毕敬作了个揖。 “保长大人,您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丁某平日里对您可是毕恭毕敬,从未有过半分怠慢。可今日您这一盆脏水泼下来,倒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保长瞪大眼睛,仿佛自己是听错了,大脑近乎空白,倒是完全没有想到丁广德来了这么一手。 丁广德见状,声音又向上拔了一寸。 “那日明明是您亲自登门,说什么‘边家少爷要冲喜,梁家丫头正合适’,还暗示要我从中牵线,好让您也分一杯羹。怎么,如今见边老爷许了我三百银元,您心里不痛快了?十 块大洋买您一个消息,这价钱,搁在哪儿都算厚道了吧?您若是嫌少,大可直说,我丁某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你又何必在这儿翻脸不认账,倒打一耙?” 此时的保长只有进气,没了出气,脸红成一片,像块被酒泡过的猪腰。 “你放屁!那日明明是你——” “大人!我丁家虽说是小门小户,若不是您透了这个信儿,我们也不敢攀边家的高枝。可您要是觉得我吞了您的份儿,咱们大可关起门来细算,也不至于今天让边家看了笑话!” “好好好……你个老东西,倒是算到我头上来了!可惜你没想过,我也留了一手吧?”保长脸色一凛,大手朝着大门一挥,“带上来!” 只见随从架着一人从大门走进来。被架着那人身体早已向后反弓,折成了诡异的姿势。脸上的眼睛和鼻子朝着不同方向歪斜,嘴角还流出长长的涎来。 是丁守全。 丁广德的笑面立刻消失不见了。臃肿的身子向前扑去,却被两个打手紧紧拦住,将臂膀翻折在身后。 “丁老鬼,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眼镜眯起眼睛,“现在是民国,哪来的什么皇天?你现在头上顶的,是青天!” 说着,他拍拍手。 “来吧,当着你好大儿的面儿,你这誓,得重新起一下,跟我念——青天在上,厚土在下,我丁广德对着梁家列祖列宗起誓,从未更改过梁丫头的生辰八字。如有虚言——” 眼镜瞥了一眼全身痉挛的丁守全。 第13章 “如有虚言,我丁广德之子丁守全两日内必暴毙而亡!” 丁广德跌坐在地,汗水顺着额头淌下来。一时间他几乎听不见了所有声音,只能看见丁守全痛苦地痉挛着,露出失去意识的眼白。 “念哪!念!”眼镜一脚将丁广德踹在地上。梁鸿勋坐在一旁,一双白眉掩住了笑意。 “青天在上......后土在下......”丁广德颤抖着发出声音。 “我丁广德......我丁广德......在此立誓......未曾改过......梁丫头的生辰八字......” 丁守全全身抽动,嗓子里只余下了呜咽声。丁广德咬着牙,眼里是一片猩红。 “如有虚言......我丁广德之子......” “我丁广德之子......” “磨蹭什么!快说!”眼镜一脚踩在丁守全的手掌上,一声抽筋剥皮般的惨叫直接扎穿了丁广德的神经。 “我改了!我改了!我改了梁丫头的八字!”丁广德终于支撑不住,径直栽倒在地。 “你这嘴倒是难撬。”眼镜把脚撤回来,蹲在丁广德的跟前。 “改哪儿了?” “改了时辰......我把己亥时改成了丁酉时......” “只改了时辰?” “只改了时辰。” “不对了,”眼镜摇摇头站起来,伸手拿起梁丫头的牌位,“那你告诉我,这梁丫头到底是初八生的呢?还是初九生的呢?” …… “——可丁广德只改了个出生时辰,要是边家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把他怎么样。万一就那么不痛不痒地把他放了,他以后更会找丫头麻烦的!”梁景芳说。 从事实上看,梁景芳的担忧并无道理。多年来篡改八字朝边府提亲的人不在少数,丁广德充其量也就是其中的平常一个,边家就算是再受骗,这事儿怕也是见多了。 “姑,他不是觉着我八字金贵吗?你就说我不是那天出生的,我的真生辰克那个边家少爷,边老爷那么信这个,就会以为丁老头在害他们!反正接生婆早没了,他们又查不着!丁老头能扯谎,那咱们也能!” “倒也是个不错的招儿,”徐三娘望向蒲争的眼光里满是赞赏。 “但是怎么把这个锅扣丁广德头上,万一边家人不信可咋办?” “只要把丁广德承认改过八字的口子撬开,那在边家眼里,改一个字还是两个字……又有什么区别呢?”徐三娘抬头望着天上的阴云,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来。 …… “——那个女的,你刚说,这丫头生在初九,不是初八是不是?”眼镜看向梁景芳。 “回大人,是。” “好——我且信你,生死大事,谅你也不敢作假。” 丁广德用力一挣,本要冲上前,但随即又被摁住。 “谎话连篇,你这贱人摆明了坑害我,也不怕你那丫头入不了轮回路!” “丁老鬼,你还是担心担心你那宝贝儿子吧,”眼镜的目光陡然变得狠戾,“胆敢改日子来借边家的运,等你那儿子到了阎王那,怕是死后都不得安生!” “苍天在上!老朽只动了时辰!其余的未改一字!”丁广德猛地昂头,用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镶铜眼镜,“那丫头本就是初八丙戌日生的!我不过把亥时改成酉时,为的就是凑成金水相生的吉格!” 说着,他扑倒在地,用手攥住眼镜的裤脚。 “若有一字虚言,敢教我肠穿肚烂,死后被野狗分尸!” “晚啦!”眼镜蹲在丁广德面前,用手极重拍他的脸,“若是我刚来的时候你也能像现在这么坦诚,我还尚且信你三分。可惜啊,我给过你机会,你却跟我耍花腔!” 眼镜站起身,用脚将丁广德的手指碾得“咔咔”作响。 “你现在这嘴里吐出来的话,一个子儿都不值!来人!把这老狗带回边府,让老爷亲自审个明白!” ...... “——三姐姐,初九这日子选得......可有啥讲究?”梁景芳看着纸上的字问。 “这个八字只要和边家少爷的八字一对,就是引水火相射的死局,”徐三娘抬眼,“丁守全最近破伤风之症已初见端倪,边老爷只要找个明白人起一卦,再左右这么一联系,丁广德想借冲喜转灾这事......就坐得个八九不离十了。” 说完,手指一挑,茶碗在案上摇摇晃晃,终应声跌落,摔得粉碎。 “但你说,咱们盘算了这么久,到底该借什么由头戳破他?这除了动土拆迁、婚丧嫁娶,好像倒也没什么地方能用得上八字啊!” “你倒是也说了,婚丧嫁娶......” 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慢慢浮现在三娘脸上。只见她眯起眼睛,牵动起眼尾的皱纹,薄嘴唇如同尘封已久的大门缓缓开启: “这丧.....不就是么?” 第8章 倒悬河(3) 泊罗村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就是丁广德死了。 丁广德的死因是全身骨折而亡。据说他在被带到边宅后,终于在边老爷的盘问下承认了自己篡改梁丫头八字,企图以配婚来转嫁其子丁守全厄运的事实,并在悉数交代后冲进边家后院,跃进枯井,尸体被打捞上来时七窍流血,骨头粉碎,其惨相难以名状。 没过几日,边家便请了道士,镇住了那口井。再后来,此事便不了了之,边府里再也没提给大少爷冲喜的事。至于丁广德的儿子丁守全,则是在其姊丁采月苦苦求医问药后捡回了一条命,但留下了终身的肌肉痉挛症,不过所幸,生活尚能自理。 第二件事是梁家丫头在灵堂内诈尸了。 梁家丫头亡于溺毙,此事众人皆知。目睹的妇人说,当日她们原本正赶往河边浣洗衣物,忽见芦苇荡里浮起一河漂。待一村妇梁景芳上前确认,才发现,此人正是她失踪了几日的侄女梁丫头。据她们所讲,梁丫头当时双目紧闭,身体冰冷,气息全无,身上还泛着紫红色的尸斑,已是确死无疑。但蹊跷的是,在梁丫头亡后开道场的那日,边家带人赶至,将丁广德的不端行径公之于众,并将其带离。当日午时,丁广德跃井身亡。众人皆言,此乃猫仙娘娘带梁丫头冤魂前来索命,为其心存善念,匡扶正义之吉相。 然而未过一日,村中那疯婆娘便赶至灵堂,坦言猫仙娘娘已赏给她一女,并让她在凌晨三刻接此女归家。在场无人轻信,准备将其赶离。谁知就在此时,棺材中发出异响,无人胆敢上前,唯有梁丫头姑母梁景芳将薄木棺揭开。当时只见那丫头目光呆滞,状与生人无异,径直走向那疯婆娘。那婆娘坚称此行尸乃猫仙娘娘所赐之女,其状疯癫,令人扼腕。梁氏族长梁鸿勋赶往灵堂之后,为平众人恐慌,宣称将此女逐出梁氏一族,以绝后患。 天道无常,唯余叹息。 在事情发生后的某一日,梁鸿勋正临窗练字,站在一旁的年轻随从正低头磨墨。窗外的秋风席卷着满院的落叶,发出阵阵脆响。年轻人见了,忙上走上前将窗叶合成一道缝,又叫其他下人将火炉端进来。 暖烘烘的热气布满了整间屋子。年轻人磨墨的节奏逐渐慢了下来,似有些心不在焉。 “想说什么就说吧,”梁鸿勋忽然发话。年轻人忽惊自己心思被察觉,摸头笑了笑。 “梁伯,我总觉得梁丫头这件事有些蹊跷。” “怎么说,”梁鸿勋蘸了蘸笔。 “依我看,那个梁丫头从一开始就没死,这件事从头到尾,搞不好都是她们设的一个局。我指梁丫头,还包括那个梁景芳。” “您想,这件事好像自始至终都缺了一个人——一个断言梁丫头死亡的人。” “听那些在场的女人们说,尸身是梁景芳发现的,她在发现梁丫头的第一时间就是承认她死了,都没找上郎中救上一救。更何况那些女人皆不擅医术,断言一个人死还是生,最多就是看这个人断没断气。梁家丫头平时就爱下河捉鱼,熟悉水性,憋那一阵子气对于她来说倒也不难,而尸斑只要将紫叶酢浆草的汁涂在身上,其实就可以骗过所有在场的人。至于梁景芳发现她之前的那段时间,她只要蹲在芦苇荡里即可——左右一个八岁的孩子,这还是能藏得住的。” “女人们的嘴最能传递消息,只要她们把梁丫头死了的消息传出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最后人人都会知道梁丫头死了,也没有人会有那个闲工夫去验证这消息的真假,更何况尸体易产生疫病,众人避之都唯恐不及。” “然后呢?”梁鸿勋在纸上写下一捺。 “然后就是在祖宅里,梁景芳求您由她来处理善后。听旁人说,梁景芳一直自己操办,不让别人插手,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她悲痛过度,但转过来一想,也有可能是她怕其他人发现梁丫头还有体温,事情就露了馅了。” “至于那口薄木棺材,钉得着实是过于粗糙了。以梁景芳的性格,如果梁丫头真的死了,就算她手头再吃紧,她也会到处借钱,把她这个侄女体面地送走。可那棺材钉得四面漏缝,怕就是为了给梁丫头透风的。” 第14章 “至于后来徐疯子大闹灵堂,我推测是梁景芳故意将她招惹过来,好牵出梁丫头诈尸的由头。这样一来,梁丫头通过假死不但能躲过被指给边家,更逃出了梁永昌的掌心。量是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认这个闺女了。” “重一,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我身边吗?”梁鸿勋点了点年轻人,“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你心思细,眼睛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出的。我说过,你是瑚琏之器,以后堪当大用。不过尚且年轻——这事还是看得浅了些。” “请梁伯指教。”梁重一郑重作了个礼。 “我告诉你,这件事,包括边家突然到场在内,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而且——那个徐疯子也不是个真疯子。” “啊?”梁重一回想自己见过徐疯子的所有场景,却仍未曾察觉哪里有破绽,“并不像啊,她与我见过的疯子可是一般模样......您是怎么发现她的马脚的?” “不是她露出了马脚,而是我年轻时在一场晚宴上见过她。那时她还是督办夫人,自然不记得我这个穷酸秀才,但我记得她。” “后来她被抄了家,听说得了疯病被送进了养济院。可巧的是,养济院的院长是我的一位同僚。在他那,我得知这个女人得过疯病,不过当时已经全然无恙。后来我那同僚恃才傲物,无意中得罪了一个有靠山的官差。养济院被毁,她也就逃了出去。只是没承想,她逃到了我这里。” “这女人城府极深,并不简单。你我二人以后都要小心为妙,注意提防她才是。” “可这个徐疯子为什么要这样?她在泊罗村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牵扯到什么事里,怎么就这次......” “很简单,”梁鸿勋捋了捋胡子,“她想要养梁丫头。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要除掉丁广德,然后把梁丫头弄到手。不过......这一定程度上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梁重一明白,这个大忙就是要尽早解决掉丁广德,而眼前丁广德已死,梁鸿勋倒是坐收渔翁之利。 “当年他被罢官贬至池州,是家父将他全家从匪帮的刀刃上救下来。而我如今寻他来此处,自始至终都是看中了他那女儿的用处。” “可惜呀,他不懂,既然选择做狗,就要懂得听别人的话。可偏偏他对那几块地起了心思。” “所以,您在灵堂里宣称将梁丫头逐出梁氏一族,也是刻意而为之?”梁重一问。 “不错,”梁鸿勋点点头,“既然那个女人帮我除掉了丁广德,那我不妨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那丫头管教不严,屡屡生事,我也算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了罢!” 梁重一大悟,拱手作礼。 “梁伯洞若观火,重一愚钝,怕是久不能及!” “无妨无妨,”梁鸿勋笑着摸摸胡子,“假以时日,你便也能看得透彻了。” 屋外依然秋风呼啸。盆里火星点点,冉冉泛起微光来。 在村子的另一头,徐三娘如愿以偿地收养了蒲争,蒲争也自然居住在了猫仙庙的后院。梁景芳尽管对此事知根知底,但在外人面前,她的戏依旧要做足。而梁永昌则忌惮于蒲争的“死而复生”,避其如避鬼,只要蒲争出现在哪个地方,方圆几十里就必定不会有梁永昌的影子。 一切都在向蒲争所憧憬的方向进行着。 徐三娘的私人天地储藏着上百本线装的书籍,在平常的日子里,徐三娘就用这些书籍教蒲争认字。时间久了,蒲争就开始自己掏出书来看,即便有些字词依旧不认识,但整本书的内容也能够明白个七八分。 徐三娘还教了她很多东西。比如教她书法,教她识别山上的中药,除此之外,在每日的清晨,徐三娘都会要求蒲争去河边的桥桩上站桩,在猫仙庙的后院扎马步,练拳脚,同时还要她来回扛着担子上山,让她提高基本的耐力。 “我如今的腿练不得拳脚,可在我受伤之前,一些三脚猫的工夫还是有的,”徐三娘看着被压腿压得龇牙咧嘴的蒲争笑了笑,“教你足够了。” 时间就在这一点一滴中悄悄溜走,一转眼,蒲争已经十三岁,她在猫仙庙待了五年,而在这五年里,泊罗村又发生了许多事: 梁永昌依旧没有生出来儿子,原本的十亩棉田因未能及时还债而被债主抵走,梁永庆的算盘也落了个空。在棉田被收走的没几年,一条官道跟在政府的敕令后穿行而过,地价翻了数十倍,自那以后梁永昌便日渐消沉,开始流连在花柳巷和烟馆之间,没过多久就沾上了鸦片,整日如活死人一般倚在榻角吞云吐雾。 丁采月则是骤然苍老了,人们总能看见她将梁永昌口中的又一个“赔钱货”背在身后,带着她打水、劈柴、做饭,日复一日,就像蒲争记忆里的蒲月娥那样,只是丁采月的身后,多了丁守全和丁万全两只永远张着嘴的岩老鼠。 梁鸿勋以年纪为由不再处理家事,梁重一开始以事务长的名义代为处理。因为此事,梁永庆也曾前去闹过几次,但在被穿了几次小鞋却又无力反击后,梁永庆也打消了反抗念头,尽管心里埋了十万个不服气,表面上也只能好声好气地顺从。 在村子另一头,边家身后的大山倒台,由是整个边府受到了牵连。杀的杀,关的关,原本富丽堂皇的边宅人去楼空,门可罗雀,不多久又换了新的人家。 至于蒲争,她依旧留着一头短发,身体开始抽条,原本合身的布褂子如今也在袖口短了一截,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手腕。她的肩背线条因常年习武变得利落,身上的肌肉虽薄,但只要见过她劈柴挑水,便能看出其中柔韧的力道来。 只是相比童年,她眼里的神采开始愈发沉静,话也少了很多。 她没有朋友。同龄的女孩子早已沉在房里做女红,学梳妆,不再在外抛头露面,自然没有可交流的机会,而男孩们自“诈尸”一事后皆对其避之不及,见她就一溜烟跑走,仿佛见到了人间的阎罗。在整个泊罗村里,唯有徐三娘和梁景芳能够和她说上话,于是孤独成了她的常态。 “交友之事,贵在筛选。这天下熙熙攘攘,不是每个人都配成为你的朋友,你也不必为了找寻朋友,就盲目放下自己,主动去迎合别人,”徐三娘说,“世道纷乱,人心易变,做你所愿,行你所信,这便够了。” 蒲争沉默了片刻,将被染得通红的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随后将那些胭脂水粉包好,一把扔进柴火堆。她走回院子,一把拎起长棍,只见那笨重的棍子在她手里忽地变成了一尾灵活的鱼——戳、拦、挑、抡、扫、劈。招招藏劲,式式生锋。旋身一碾,棍尾顺势劈开凝滞的空气,骤然发出裂帛声。她想,这棍棒在她手里,确实要比那胭脂水粉听话得多。 “五年了......居然已经五年了......”徐三娘站起身,猛然发觉,那个当年只到她肋骨的丫头,如今居然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 她该出去看看了。 几日后的一个寂静午夜,猫仙庙的门口停了辆黑篷马车。蒲争恍惚间听见有人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睁眼一望,徐三娘和梁景芳都正守在床前,她的枕旁还多了一个包袱。 “小争,你该走了,”梁景芳双眼红肿,似是刚刚哭过。她把那包袱塞进蒲争的手里。 “走?去哪?”蒲争皱起眉问。她有些懵了。 “去燧城,”徐三娘说,“你已十三岁,不能久留在我这后院,该自己出去闯闯了。” 蒲争低头摩挲着那包袱,里面是梁景芳给她做的衣服和鞋。油灯上的火舌随风乱舞,满屋的光芒开始颤抖。蒲争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总觉得这一切似乎还在梦里,看不真切。她迷蒙地从榻上下来,穿上衣服,低头洗了把脸,然后默默跟在徐三娘的身后,走到了猫仙庙的前门。只见一年轻人正在马车旁守着,似乎是等了许久,见徐三娘出来,他立马站直了身,恭恭敬敬地叫了她一声“干娘”。 “这是我的干儿子大钧——大钧,这是你的妹妹蒲争。”两个人规规矩矩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蒲争钻进车篷,车身发出吱嘎声,那马呆立了一会儿,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这一路你跟着他就好,他会顺路把你送到燧城,”徐三娘对蒲争说,“我给你备了四十块银元,到那里,你就要自己谋生了。记得,要保护好自己。你可以给你姑姑来信,但千万别把信寄给我,也别回来。” “可我怎么联系您?”蒲争从车篷里探出来,一把抓住徐三娘的手,眼神里满是急切和担忧。 “不必联系我,如果我想要找你,我会主动去寻你的,”徐三娘拍拍她的手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丫头,到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啊,女儿家家的,在乱世不容易。你姑我但凡有能耐,宁可一辈子把你揣在兜儿里护着,可是......”话未说完,梁景芳的眼泪又开始顺着眼角落下来。 “姑,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平时别和那老东西置气,该骂他就骂他,生气容易伤身子,”蒲争伸手将梁景芳的眼泪擦下去,“等我有了扎根的地方,我会把钱寄回来的。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第15章 梁景芳埋在蒲争的肩膀上,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忽然烦躁地动了一下。徐三娘望了一眼天上的繁星,抬手拍拍大钧的肩膀。 “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车轮缓缓向前转动,几双交握的手逐渐散开。 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马车猛地一颠,转眼便消失在两个女人的目光里。 只余下车辙间腾起的尘土,在月光下浮浮沉沉,像团散不去的雾。 第9章 倒悬河(4) 直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将周遭都变得清晰时,蒲争才恍然间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泊罗村。 她在泊罗村生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里有太多复杂的记忆,而如今这一切纷纷扰扰被悉数打包,永远留在了那个离她越来越远的地方。 马车晃晃悠悠,不止不休地向前进,蒲争靠在车斗里,忽然懊悔自己没有和那两个最挂念她的女人好好道个别。 或许是这一路太过孤独无趣,蒲争和大钧总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时不知是谁忽然开启了话匣子,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一阵,有时两个人皆默不作声,心照不宣地避免挑开话头,只留下马车压过泥土的声音。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蒲争得知大钧是三娘在养济院认识的孤儿,后来被城里的一家中药材店收养,如今已经算得了半个当家。这次他本是准备去燧城收购药材,在收到三娘的信后便更改了路线,得令将这个妹妹捎带到城里去。 但对于自己的事情,蒲争并没有全盘托出。她没有反刍痛苦的习惯,所以对于那些记忆里让人悲伤的部分,她统统避而不谈,只说了一些细碎的,和徐三娘一起生活后的平淡日常。 路程不算太远,但也足足跑了三天。三天后,蒲争远远望见界碑上的“燧城”二字,才知道这回是真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只不过等进了城,蒲争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她曾以为的,像镇里集市的那个样子: 城里人多,建筑多。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路边卖货的、杂耍的、吹糖人的,统统列在路的两侧,一眼望不到头。待再向前走,又是更加热闹:说书的、变戏法的、刮脸的,偶尔哪个犄角旮旯又围了一大圈人,细细一看,里头有人在中间吆喝,正卖一些蜂蜜山楂团一起的大力丸。 人来人往,不时有几辆黄包车拉过,几辆四轮的轿车驶过。每次还未等蒲争细细看去那车窗里是个什么人物,那四腿的家伙便滑远了,于是蒲争便坐在车斗里伸长了脖子,等着下一个家伙继续出现。 缰绳一拉,马车稳稳停在一家药房门口,这段不长不短的旅程终于结束,两个人就此作别。 和大钧分手后,蒲争去钱庄换了些铜元,开始独自在这趟街上闲逛。遇到变戏法的她就驻足看一会儿,遇到杂耍的她便看几眼招式,碰到卖包子的肚子就开始咕咕作响,其间不可以像在乡间那样乱走,要躲着车,躲着人,躲着穿军装的列队,这城里的规矩,她还要好一阵才能摸清。 直到走得有些疲乏了,她就在小摊上叫了一碗清汤面。等了一会儿,小二将那热腾腾的面端上来,蒲争刚要拿起筷子开吃,却忽然发现自己的面比旁边男人碗里的足足少了一半。于是她又将那碗面端回去,撂在那老板面前。 “都是一样的钱,凭什么我这份比他的少那么多?” “嗨呀,你个女娃娃,一碗又吃不完,万一剩下了我卖给谁去,到头来不还是糟践我的粮食!”那老板只顾着低头扯面浇汤,并没有抬头看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完?再者说,我刚刚明明花了一碗的钱,你却给我半碗,难不成你们燧城人都像你这么做生意?” 老板抬头,见对面是个孤身一人的女子,便站直腰板来了劲,手里的勺子随着胳膊开始挥起来: “爱吃不吃,不吃就走!别打扰我做生意——哎!你干嘛抢我勺子!” “一碗是一碗的钱,半碗是半碗的生意。这面,要么给我盛满一碗,要么就把多余的钱退给我。” 老板本想继续掰扯两句,却见眼前的女娃拎着锅勺不肯让一寸,仿佛钉在了摊位前,一派不给说法不罢休的架势,更何况刚刚夺走汤勺的瞬间,他直接感受到了对面传过来的力度,并不想尝尝那力度锤在自己身上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和气生财,只半碗面而已。 “算了算了,给你盛!事儿怪多的还!” 老板耷眉丧眼地把那汤勺接过去,又从锅里捞出了一坨,盖在了原来的碗上。 面的味道一般,但好在能填饱肚子。蒲争一边将面条塞进嘴里,一边用眼睛瞟着路过小二碗里面的份量,皆是满满一碗。她心里顿时起了一股火:明明是花一样的钱,凭什么到了她这里,她就要走上前声讨才能得到后半碗? 一边想着,一份面条见了底。肚子还是有些发空,但她已经不想再将钱花在这家面摊上了。她打算先去找个住处,顺路再弄点吃食。反正天色尚早,一切都不必操之过急。当然,眼下最基本的还是要寻个营生。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指望着四十块银元过日子,只有找到活计,能够养活自己,才能够在这个偌大到可以将每个人忽略的地方寻得一处安身的位置。 最重要的是,她要学武。 “记得到了那边,要找家武馆拜师学艺,”临走前,徐三娘最后交代她一句话,“只身在外,要有功夫傍身,才能护自己周全。” 当然在蒲争的心里,学武不仅仅是为了防身。她喜欢刀刃相击的声音,喜欢那一次次让她保持清醒的疼痛,更关键的,是她很享受这个能够支配自己的过程。 一招一式,看似僵硬刻板,组合起来却千变万化:似鹤、似鹿、似狼、似虎。每一次拳脚翻飞间,她都觉得有股蓬勃的力量在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迸发出,顺着经脉奔涌至四肢百骸,让她像一根竹子般紧紧扎根在地面,而坚韧向上的生命力却似那新笋破土,带着劈开混沌的锐气,直贯苍穹云间。 那是能冲破一切桎梏的力量。 走着走着,转眼已至傍晚。时至春日,临街的一些院子里的迎春花纷纷将枝条探出了墙头,正张扬热烈地盛开着。蒲争看着那花,一瞬间有些出神。 谁知下一刻,肩膀却忽地传来一阵扯痛,她顿感胳膊一轻—— 包袱被人抢了! 她猛地转头,瞬间锁定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后脚跟一蹬,像一头精瘦的豹子般追了过去。只见那人在路上闪转腾挪,蛇一般地来回逃窜。眼看距离不断拉近,那人忽然起身一跃,将包袱扔给人群中的另一个人,随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蒲争无奈,只能继续追下一个。 来来回回,包袱已经传到了第三个人。蒲争如同鬼魂般死死跟在他身后,直到跟着进了一条幽长的小巷。 那人止住了脚步,前方却又多了两个男人的身影。 糟了! 蒲争下意识地向后退,但又被一个刀疤脸堵住了去路。 “哪去啊小子?你不是挺能跑吗?”刀疤脸颠了颠手里的匕首,“新来的吧!不知道太平桥这片,是你刀哥管着的吗?” “刀哥,我看她好像是个女的。”昏暗间,只听有人小声纠正。 “呀!原来是个妮子!那不正好!”刀疤脸的声音忽然爆发出惊喜,“本来我们兄弟几个只想弄点大子儿花花,我看现在——不如用你换点大子儿花花!” 几个男人开始狞笑着逼近,蒲争把后背紧紧贴在砖墙上。月光下,她看见最先开口的刀疤脸正朝她伸手抓来—— “啪!” 一记凌厉的鞭腿突然扫向刀疤脸膝窝,他一个踉跄,瞬觉颌关节被猛托了一掌,发出“咔嚓”一声,整个人便眼前一黑,骤然仰倒在地,匕首也“叮咣”掉在地上。蒲争来不及捡起匕首,只得大步一迈,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这小贱人!胆敢踢我!给我追她!” 蒲争奋力向前奔跑,脚下的青石板传来稀碎的脚步声。她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余光一瞥,只见一条晾衣竿横斜的窄巷出现在身侧。于是她闪身一钻,等那几个人悉数跑过来,便抓住头顶晾晒的棉被用力一扯——哗啦一声,整排竹竿一个接一个如同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几人登时在布匹缠绕间摔作一团。 “快起来!追!她要跑出去了!” 昏暗里跑了半晌,眼前终于现出主道路的光来。蒲争猛地一个箭步冲出巷口,终于像尾银鱼般滑入了熙攘的人流。 她在挑担的货郎和旗袍女士之间穿行,又借着黄包车的遮挡连拐了三个街口。直到那追赶的声音渐渐消失,她回头确认再无追上来的人,才堪堪停下脚步,开始倚在永安百货门前的罗马柱上顺气。 她摸了摸贴身暗袋,等触到那叠硬挺的银票边角,紧绷的肩线才终于松了松——早 在钱庄的时候,她除换了一些铜元之外,还将身上的大部分银元都换成了可随身携带的纸票,所以那包裹里只有零散的几块大洋,还有一些带过来的衣服,总体来说,她并没有损失太多。 第16章 她开始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只是一想到那些衣服,就还是不免难过起来:梁景芳不知耗费了多久的心血,如今却只能白白丢了,仿佛也丢掉了和梁景芳的最后一点念想,却无可奈何。 徐三娘传授给她的功夫只能让她勉强能够逃脱。但蒲争觉得,她以后的人生都不应当像今天这样,只有被动逃亡的份儿。 她觉得自己该去找一个武馆了。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呵斥,蒲争抬起头,只见永安百货的伙计从店里走了出来,大声朝着门前拉车那人叫喊,让她尽快滚远点,别耽误他做生意。 那车里是一具被草席裹上的尸体,一双肿胀僵硬的黑脚正暴露在外。拉车的是一位少女,看起来和蒲争差不多大,身上也穿得不甚体面,一看便知是穷人堆里出来的。 她正怒视着那伙计,却又被对方的阵势牢牢吓住不敢反击,只能把一腔怒火憋在心里。可愈是愤怒,她便愈发觉得自己实在窝囊。 车上的尸体太重,她只得一个人拉着车向前走,仿若一只蚂蚁在拉着一头大象,半天也走不了一步。 “快点儿!都叫你快点儿了,你听没听见!让死人从我门前过,我没打你算好的了!” 你去你大爷的! 少女把车杆一撒,走上前鼓足勇气准备和那厮大吵一架,谁料刚要张嘴,身后忽然“噗通”一声闷响——只见那尸体从车上滑了下来,扬起了一地的尘土。 她没办法,只得狠狠剜了对方一眼,转身朝着地上的尸体走去。 坏了坏了,好不容易才弄上去的。 正愁着,只见一双手拎住了那尸身的肩膀,正用力朝着车上拖。少女心里一喜,连忙识相地拉住了尸体的脚腕,跟着那身影一起朝着车上抬。等到那躯干彻底贴合上了车板,她终于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把一抹笑容挂在脸上: “多谢了兄弟!” “你家其它人呢?”蒲争问。 少女听见声音一愣,弯腰探过身仔细打量了蒲争半天,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原来是姊妹,天太黑了实在没太看清......” 说着,她朝着尸体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的家人,我是个背尸的。我爷爷今天被警署临时叫去,可这边主家又嫌晦气,非要我现在就弄走,我就只好自己背回去了。” “哎哎哎!聋了吗!我叫你赶紧走!”伙计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瞪着一双死鱼眼大步从台阶上走下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你个小臭要饭的,你给我——哎哎哎!疼疼疼!” 少女连忙闭紧眼睛,但那一掌却迟迟没落在身上。她悄悄睁开眼,只见那人的手腕被蒲争直接拧到了颈后,整个人都在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后仰姿势。 “我问你,这条路,是你家的还是公家的?” “公家的公家的!” “那我们能不能走?” “能能能!您随便走!” “以后还随不随便打人?” “不打了不打了......哎呀坏了坏了,我胳膊好像没知觉了......” “滚!” 蒲争松开手,只见那伙计全身当空转了个圈,随即直接猛地扑在路中央。此时一辆打着车灯的轿车驶来刹在他面前,见他趴在地上半天不动,开始烦躁地摁起喇叭。伙计一个激灵从地上翻起来,笑着朝车窗作了个揖。 “嘀!” 突兀的一声,响亮而暴躁。伙计连忙识相地跑上台阶,点头哈腰,目送着那车远去了。 少女惊得半晌未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蒲争的侧脸。 “你......你好厉害......” “你没事吧?”蒲争回过头来问,少女忙摇了摇头。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吧,”说着蒲争拉起两个车杆,“你去后面扶着就好,别让他滑下去了。” 少女本想矜持地拒绝,但一想自己实在又拉不动,只好任蒲争在前面拽,自己则在后面老老实实地扶着尸体。 车轮缓缓向前,发出僵涩的吱嘎声。那伙计收住笑容,朝着两人的方向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又转身回了屋,继续对里面的客人摆出笑脸。 “咱们好像得快点走了,一会儿怕赶上宵禁。” “好。”蒲争虽然不知宵禁是什么,但还是默默加大了臂膀上的力度,步伐也开始快了起来。 “对了,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少女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叫杨三敬,敬重的敬,家里排老三,别人都叫我‘拾骨三’,你呢?” “我叫蒲争,蒲草的蒲,争强好胜的争。” “姓蒲?这姓倒是少见!”三敬在后面忽然大声,“这里有一家马场的场主姓蒲,你该不会是......呃来寻亲的吧?” 三敬本想问蒲争和那马场是否有亲缘,但一见蒲争的穿着,到嘴边的话还是及时刹住了车,拐到另一边去了。 “我不认识什么场主......我随我娘姓。”蒲争用力拉着,大滴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虽说她远比同龄人力气大,但车上毕竟是一个成年人的尸体,再加上路程着实有些遥远,蒲争的手臂逐渐发酸,到最后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哎呀!快停下歇一会儿!这里管得没有刚才那里那么严,悄悄歇一会儿没事的!”三敬连忙呼哧带喘跑到前面。事实上她老早就感到了疲惫,但见蒲争没有停下的意思,就没好意思张嘴,只能咬咬牙继续跟上去。 车杆被轻轻放下,尸体静静斜在车板上。两个人静静靠在车边,一边平复着心跳和呼吸,一边抬头望天,静静地吹着晚风。 “给。” 蒲争低下头,只见一块糕点出现在三敬的手上。深红色的花瓣围着用红曲粉点过的花心,静静地盛开在那手帕里,煞是好看。 “枣泥酥,主家赏的,我已经吃过了,特别好吃,这个给你!” 微风拂过,传来酥皮淡淡的油香味。 “不行,这么晚了,你肯定也饿了,再说这么好的东西,你留着吃——” “哎呀哎呀,一块糕点而已,那就一人一半!” 说着,那糕点在三敬的手指间被掰成两半,一半稳稳地落进了蒲争的手心。 蒲争尝了一口。酥的、甜的,一口咬下去,在嘴里直掉渣,酥皮被咽下去,一股枣泥的清香泛起,萦绕在齿尖和舌尖,让人禁不住地回味。 “怎么样?好吃吧?”三敬凑过来,蒲争笑着点点头。 晚上没有了毒辣的日头,没有了喧闹的吆喝,柔和的风卷着花香从远方飘来,吹得人很舒服。虽然今天经历了许多令人烦恼的事,可如今站在这里,蒲争却感到了出乎意料的放松。 她看着三敬的笑脸,低头又咬了一口剩下的点心。 很甜,她想,或许在以后,她会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第10章 倒悬河(5) 那天晚上两人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宵禁前赶到了杨三敬的住处。天已经黑得彻底,三敬好说歹说算是劝住了蒲争,要她在这里留宿一晚,并告诉她,老爷子只要去了警署就会成宿地不回家,反正等明日离开也不迟。 于是蒲争只得同意住下来,三敬立刻一蹦三尺高,嚷嚷着说是第一次有同龄人愿意留宿在她家。 “我嘛,干这背尸的营生,街坊见我都躲着走,我也没什么朋友,成天只能和我爷爷那几个徒弟大眼瞪小眼,可我一个姑娘家家的,和他们又说不上话。这么多年连个能掏心窝的人都没有,我这舌头都快长毛了!”说着,杨三敬撂下筷子,端起碗将面汤喝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嘟囔,“我的天,你这面,怎么比城南赵记家的还香......” 刚回家的时候肚子饿,杨三敬本想开锅做两碗面吃,谁料她厨艺向来不精,水还没烧开就急着下面,蒲争连忙眼疾手快地制止,从她手里接过了掌勺的权力,才得以保证她们此时吃的是两碗面,而非两碗浑浊的面筋煮白汤。 面端上桌,两人便在屋里闲聊起来,从家世扯到年龄,又从过去扯到现在,杨三敬如同一串鞭炮,只要点了火,就噼里啪啦地向外说,几分钟不到,她还没摸清蒲争的背景,但从自己追溯到祖上三代就已经被那张嘴悉数供出去了。 杨三敬生在仵作世家,祖上三代都吃的阴间饭。人常说,富不过三代,可这穷酸晦气倒像刻在了血脉里。杨三敬说,自己打娘胎里就沾上了尸气。当年她临出生时母亲还在拿着木槌敲打尸骨,等最后一记榔头砸下去,破了的羊水就先混上了尸水。出来的时候脐带还没剪断,就先沾了一身死人味。 “干这一行的,身上常年有股臭味儿,洗也洗不掉。也就是这人中午刚断气,再加上天气不热,不然你要是闻到那么大一股味儿,肯定也不会来帮我的......”杨三敬说着说着,眼神里的光黯淡下来。 “没有......不会,我还是会帮你的,你别多想......”蒲争面对突如其来的低气压有些手忙脚乱,想尽力安慰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谁知下一刻,忽地刮来一阵穿堂风,一阵尸臭味径直钻进她的鼻孔,激得她几乎呕出来。 第17章 “爷爷?您怎么回来了?”杨三敬慌张地站起身。蒲争一抬头,只见门口正站着一衣着简朴的老头,挂在三白眼上方的两条粗眉毛赫然连在一起,脸上的所有肌肉均向下耷拉着,仿若一条身负血海深仇的癞皮狗。不用怀疑就知道,刚刚那股尸臭味就是他身上发出来的。 蒲争连忙站起身,抱拳郑重行了个礼:“晚辈见过老先生。” 那老头上下打量了蒲争一眼,并未应话,反倒直接朝向了杨三敬:“段家那冷货呢?” “被我拉回来了......段家嫌晦气,说什么都要让我今天拉回来,”杨三敬见蒲争被老头晾在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连忙上赶着介绍,“今天幸亏有她,是她帮我拉回来的,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要是连个冷货都拉不回来,只能说明你没用,”老头淡淡应了一句,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案台。蒲争听了眉头一蹙,尽管那老头说的是杨三敬,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回头一看,杨三敬的笑容早已经消失,徒留一层尴尬却勉强掩饰的表情在脸上。 屋里角落传来小件的铁器声,老头把案上的几个工具装进了口袋,转身就要出门。 “警署那边摊上了浑水案,这个冷货得搁到明天才能处理。你先把沙翻好,等我回来直接上工,”老头步子跨到外头,走前扔下一句话,“一天天的,不看也不琢磨,什么事儿都等着我干!” 门被关上了,氛围变得有些凝重,但又随即被打破了,杨三敬扯出一抹笑容,拍拍蒲争的肩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老爷子也没什么恶意,你别多想!来吧来吧!咱们继续吃面!” “你们家这些孩子......只有你一个人是仵作吗?”蒲争问。 杨三敬一愣,她刚刚明明没有说过这些,但不知道蒲争是怎么猜出来的。 蒲争确实是猜的,但也并非毫无根据。老头方才在说话时,眉头始终拧着疙瘩,粗糙的手指不停摩挲着烟袋锅子,每个动作都透着不情愿,可偏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句句都在教三敬如何验骨看伤。这拧巴劲儿活像被人拿刀架上了脖子:不想教,可偏偏必须要教。 仵作这一行当虽被当作下九流,可验骨辨伤的功夫却也算得上祖传绝活,老头之所以拧巴着也要教下去,说到底,不外是杨家这脉传到这辈,只剩三敬还能接得住祖传的验尸刀。 事实证明,蒲争猜得没错。杨三敬告诉她,在她家里,原本应是她的长兄接过这个担子,而她则早早被安排进别家当童养媳。但不承想,她的长兄在一次背尸过程中意外摔下山崖,从此瘫在床上,再无法接下这门手艺。爹妈老早没在了一场大火中,长姐又早早嫁了人,由是这担子便落在了杨三敬的头上,童养媳一事自然也就告吹了。 “老爷子总嫌我笨手笨脚,说我比不上我哥,”杨三敬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我明明照着《洗冤录》一点不差地练,可到他嘴里就成了‘女子手上没准头’,但凡哪里做得有一点不合他意,他就劈头盖脸给我骂一顿,到后来我连碰验尸刀都手抖......” “我现在倒是觉得给别人家当童养媳挺好的,至少......”她揪起衣领嗅了嗅,“至少不用每天都带着这股子尸臭味,连野狗都躲着我走......就我现在这模样,将来怕是要配个痨病鬼了......” 蒲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来没安慰过谁,似乎也缺乏了这项能力,只好坐在板凳上,有些局促地且僵硬地拍了拍杨三敬的肩膀。 “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那么厉害,干嘛还要去学武?”杨三敬从桌面上爬起来,托着腮望向蒲争。 因为来到燧城第一天包袱就被抢了,而且对面人太多,根本打不过。 但蒲争当然不会这么说,至少在她眼里,今天的经历过于丢人,甚至可以说得上耻辱。虽然从事实上看,一个少女和四个男人之间的力量差距还是过于悬殊了。 于是她含糊其辞地打了个哈哈。 “不过据我所知,燧城这些武馆好像从来都不收女徒弟,这你可怎么办?”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蒲争的目光仿佛淬过火的刀尖。 “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踢开武馆的门,让那些人亲口承认,这功夫,女子也学得。”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蒲争早早起了床,轻手轻脚掩上木门准备离开。谁知还未行几步路,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杨三敬的声音。她回过头,只见晨雾中,杨三敬披了件半旧的襟衫追出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 “我舅母在永寿里开了家医馆,叫‘杏春堂’,我只要闲来无事都会待在那儿。你要是想寻人说说话了,一定随时去找我!” 蒲争将油纸包拆开一 看,只见里面是两块尚有余温的烧饼。晨光熹微,杨三敬的笑容被照得明媚起来。蒲争感到一阵踏实,她忽然觉得这偌大的省城,似乎也有了那么一寸能让她扎根的地方。 待赶到四牌楼南街时已至晌午,整座城又恢复了喧闹的架势。昨日夜里杨三敬曾告诉蒲争,如果想要寻营生,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四牌楼南街,那里有商会扎根,周围遍布着茶馆、酒楼乃至澡堂,想要寻个轻巧的活计倒不是难事。 蒲争并没有放弃找寻武馆,她的本意是要借着寻营生来获得一些风口上的消息,如此方能对这座城尽快地知根知底,以防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一些狡猾的当地人坑个底掉。 她的第一选择便是茶楼。 之所以选择茶楼,是因为这里向来是江湖一手消息的集散地。 在茶楼当工,只端茶倒水间就能将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事态掌握个一清二楚,且毫不费吹灰之力——当然,只消多长几个心眼儿,多竖几只耳朵,多识几次眼色。 但更重要的缘由,是茶楼乃城中武行公认的会事之处。 如果问,在何处能够打听到精武体育会的门道,第一如果是花楼,那么第二便是茶楼。 烟花柳巷的消息快,却杂,听全了也抓不到龙头,但茶楼里馆长们吃茶时漏出的三言两语尽管也细碎,却是实打实的真东西。 这便是蒲争想要的。 四牌楼南街比太平桥更热闹,倒也比太平桥更长。街头两边飞檐斗拱成排连片,朱漆招牌大剌剌泛着油光。有穿绸衫的爷们提着鸟笼过,有吹糖人的在道边敲着锣鼓响。吆喝一声接一声起,小曲一段接一段奏。一排排店面前,伙计是一个赛一个的伶俐。他们笑着揽客,弯腰作揖,又拜送着离开的贵宾,只为换对方一句响当当的“好生意”。 整条街仿若一座沸腾的大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市井的烟火。蒲争沿着主道走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了一家茶楼里贴出来的招工告示。 茶楼名为“松涛阁”,主事的女人姓沈。蒲争被伙计引到她面前时,她正扶着栏杆从楼上缓步走下。湖蓝色的旗袍裹住了她纤细的身段,布料上的暗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只见她面目生得极好,柳眉如青山含翠,杏眼似湖水笼烟,几尺秀发被绾在脑后,一根翡翠滴水钗别在上面,正轻轻摇晃。蒲争想,这应该是个好说话的。 “呦,哪里来的小妮子,是来帮工的?”她唇角噙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们松涛阁来往的都是体面人,活计又细又杂,不知道姑娘我这儿,能待上多久呀?” 明明语气温软,可蒲争却读出了隐隐压迫的气势来。这个人,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纤弱,不过这倒也不难解释:能将偌大的茶楼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想必也要有一点手段和功夫。 “掌柜的您放心,我过去干的都是些繁重的活计,挑水劈柴、搬桌挪凳都不在话下,夜里值更、清晨洒扫的苦差我也能做得来,”蒲争伸手将满掌的茧子摊开,“工钱每个月三百个铜元,平时您只要能让吃饱饭,给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就成了。” 女人听完蒲争这番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是个练家子?”她问。 “算是。” “什么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女人笑起来。 “平时疏于练习,三脚猫的功夫,还上不得台面。” “那你可算来地方了,”女人用手指摩挲着茶碗边,茶汤映得她眼波流转,“我这松涛阁日日迎的可都是方圆几十里的各派掌门,形意门的李师傅每早必来饮云雾,八卦掌的赵当家最爱在二楼雅座谈事,你若是个伶俐的,端茶时候多说几句漂亮话,保不齐到时候哪位高兴了,随手点拨你两招,那可就是你的造化了!” 这话一出,蒲争便知道这是要留她了。 这时,刚刚那个引他来的伙计忽然火急火燎跑进了里屋,愤怒和无奈涂了满脸: “秋姐,八珍坊的人又开始在对面吆喝,搅得闹哄哄的,大堂里已经有几位爷心生不满了!” “算啦,让她吆喝去吧,再吆喝,也叫不破天不是?”女人站起身,“我去亲自给那几个贵客赔个不是,你记得多备些茶点,再备几壶好茶,待会儿给他们送过去啊!” 第18章 说着,女人示意了一下蒲争,“你也跟着去吧!” 那伙计名叫长顺,今年十六,已经在这茶楼干了三年。他告诉蒲争,对面那八珍坊的酒楼掌柜倪梦容是个不本分的主儿,整日轻浮浪荡流连在男人堆,和商会的头儿也有勾连,所以那酒楼才日日门庭若市,四面八方的食客商贾都愿意来赏脸,整天都热闹得很。 蒲争朝门外望了望,只见一袭绛红滚金边的旗袍将倪梦容的曲线勾勒得玲珑有致,发丝轻回缠绕流连在耳侧,一根金色朱钗画龙点睛。眼睛宛若桃花,却流淌出了三分醉意与七分媚。最勾人的莫过那唇,烈得像火。银烟嘴一含,吐出一丝青雾,唇齿碰撞间,那扎实的、却柔媚的一声便从那朱唇中起,直勾着人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八珍坊走去。 “柳大人近来可好哇?小妹这里上了新花雕,不妨过来吃一杯,寻寻欢?”倪梦容从台阶上款款走下,将柳枝似的胳膊搭在那柳大人的肩膀上。那人脸上笑出了油光,伸出手来揽过倪梦容的腰,又在她的臀上狠狠地揉了一把。 蒲争的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结。可倪梦容脸上全无恼意,倒是笑得愈发娇媚了。 “看见了吧,日日这样,我们都习惯了,”长顺在一旁说,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你以后叫管事的‘秋姐’就成,可别叫掌柜。她不是掌柜的。” “为什么?”蒲争不解。长顺刚张嘴要解释,只听大堂里忽地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 “二楼东窗雅间,大红袍一壶——” “来嘞——”长顺也从丹田里拔出一句,接着将茶盘塞到了蒲争的手里。 “唉......这说来可话长,你记住了就成,先去送茶吧,其它的我以后再和你说......”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4-05 倪梦容这里写得有些男凝了,但这是给她的角色设定,即通过客体化自己来获取资源。她本人也是有觉醒线的。 第11章 惊蛰刀(1) 事实证明,蒲争在茶楼帮工的选择实乃一步妙棋。端着茶盘穿梭于大堂雅间,耳中却尽是江湖秘辛,短短数日,她便在这松涛阁的迎来送往间,将燧城武林的门派恩怨摸了个透彻。 诸如那太极拳周师傅与八极拳段师傅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一同在关外斗过马匪;白鹤拳蔡师傅因一桩陈年旧怨,至今见着周师傅仍要冷哼一声。更妙的是自然门杜师傅与燕青拳唐师傅,明面上称兄道弟,暗地里却为争码头生意,没少在背地里下绊子。 茶楼里的武林是个微缩的江湖,见不到刀光剑影,比的是魄力人心。一派和谐的景象下藏着暗流涌动,在这风云变幻的时局里,谁也不知今日同桌饮茶的哪位座上客,明日只消翻个手掌就能变了整片天。 于是蒲争一边端着茶盘,一边眼观六路,只要有武师打扮的人出现在门口,她必会先人一步上前,在以茶水做媒的你来我往之中混个脸熟。而武师们只要见过蒲争的身板,便能一眼看出她多少有些底子,不出意外都会上前点拨两三招。时间久了,有些师傅进门后开始主动寻着蒲争的身影,甚至还在她外出采买时主动朝伙计搭话,问那个短头发的练武丫头为何没有来。 “可惜了,你若不是女子,我当下便可收你为徒!”唐师傅负手而立,目光追随蒲争演练拳法的身影,眉目里却藏着些许惋惜。 “感谢唐师傅抬爱,可容许晚辈问一句,燧城的武馆究竟是为何不收女子?”蒲争拱手而立,目光里满是恳切。 只见那唐师傅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放回原处。 “女子学武,筋骨终究不比男子强健,这拳脚间的功夫不光要有准头,还须贯通一个‘稳’字。力从地起,劲由脊发,得能沉到地上,拔出寸劲儿。女儿家本应是弱柳扶风,带柔和娇顺之美,这粗蛮把式又如何学得来?” “可唐师傅刚刚分明已认可晚辈的资质,又怎会有学不来这一说?” 唐师傅未料想蒲争会继续追问,不由得收敛了方才的和蔼,面目也开始绷了起来。 “你是学得来,你当然学得来。三年五载你学得,十年八载你也学得,可待你嫁作人妇,终日周旋在锅碗瓢盆间,上要侍奉舅姑下要照料婴孩,你又如何学得?老夫这一身本事传给了你,若是都荒废在柴米油盐之中,岂不是白白砸进了手,愧对了祖师爷?” 蒲争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婚嫁之事于她,向来如同看客赏的戏,但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要登上这方戏台,去按部就班地演那出人间事。 茶碗里的汤早已散了热气。蒲争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态,喉头却微微滚动,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可若是我以后不再婚配,唐师傅是不是就能——” “小蒲——!” 走廊忽然传来沈素秋的声音。她小跑着过来,掀开帘子探身进了雅间。 “我可找你半天了,唐师傅可是咱们松涛阁的贵客,你怎能如此打扰?快别在这儿杵着了,去楼下后厨,给听雨轩的季少爷送一份杏花酥过去!” 蒲争默默撤出雅间,沈素秋低头朝唐师傅行了个礼。 “秋姑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伙计年纪轻行事莽撞,叨扰您许久,还请您莫要见怪。”说完,她抬手示意身后的伙计上前。 “秋姑是过来送茶的。最近新到了一批明前龙井,知道您向来爱尝鲜,所以特意前来给您沏上一壶。” 只见那唐师傅的表情逐渐放松下来。他无奈招招手,伙计连忙端着茶壶过去。翠绿的茶汤顺着壶嘴被倾倒进茶碗,在中间成了个旋。 “小店店小利薄,能走到现在,依的全是诸位的金口玉言。在茶功夫上您唐师傅也是个行家,这茶选得妙不妙,炒得好不好,还得您多品评指点才是。” 蒲争在外头静静听着。季少爷没有来,她也不必去送茶点。沈素秋及时打断并将她支出去,无非是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捅了不该捅的篓子,而此时的沈素秋就在谈笑间圆了方才的尴尬场景,不着痕迹地将被捅出的窟窿补上细细密密的针脚。 从雅间走出后,沈素秋便将蒲争单独叫了过去。 “这人说的话呀,你只能听三成。三成是里子,七成是面子。这面子说出来只是为了舒坦,你可莫要当真,更不能太过认真,”沈素秋盯着蒲争的眼睛。 “抱歉秋姐,今日是我太心急了,没能听出人家话里头的意思,”蒲争低下头,语气里有些失落。她曾以为所谓江湖义士,就如同侠义话本里写的那样,往往是一个唾沫一根钉,重情重义重承诺。但她却从未料想过,君子的一言,有时和身上的衣衫鞋袜并无两样,不过只是用来装扮自己的行头。 “其实倒也无妨,你不过只十三岁,这世道人心的学问,原就该像沏茶一般慢慢来。你就暂且学着,等听多了,见多了,以后自然就咂摸清楚了,”沈素秋缓缓起身,递给蒲争一张名帖。 “这是唐师傅嘱咐我让转交给你的,他说你可以去陈氏武馆寻寻门路。陈氏武馆就在离咱们不远的青门山上,每逢惊蛰前后都会设擂纳徒,有了这个,你也倒能去撞撞运气。” 陈氏武馆的名头,蒲争在这茶楼里早有所耳闻。 其馆长名唤陈铁山,是传统螳螂拳的传人,但同时也博采众长,精通各路拳法。据传陈铁山的师父曾密授过他一套“灵鹿破石拳”,此拳拳势如山间灵鹿般轻盈灵动,而其中的力度却十分强劲,甚至能招招击碎山石。 但令人感到无奈的是,陈铁山对此套拳法讳莫如深,就算是他的亲传弟子也仅能学到其中的一招半式,无人能窥见这套拳法的全貌,更遑论领会这套拳“以柔克刚”的武学至理。有人说,陈铁山怕是要将这套拳法带进土里,但也有人说,陈铁山早就选中了他大弟子周正阳作为传承者,只待他与其女陈青禾成婚,正式接过武馆后,方能悉心传授。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陈铁山内心究竟作何打算,到现在并无一人能真正知晓。 蒲争郑重接过那张名帖,抚上那碎金纸上的笔触,只觉得掌心一阵灼热。 “以后无论到了哪里,听过一句话,你都要辨上三分才好,到了武馆也一样,”沈素秋倾下身。 “还有啊,什么不再婚配之类的浑话,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了!” 有些念头是要憋在肚子里的,纵然你并无差错,也并未打搅到任何人,可一旦张了口,那“倒行逆施”的帽子就会紧紧扣在你的头上,摘都摘不掉。 蒲争忽然想起徐三娘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尚年幼的她并未领会徐三娘说这句话的意图,如今她却茅塞顿开。 可沈素秋如今这个样子,又算得什么呢? 长顺曾告诉过蒲争,这座茶楼的主家事实上姓邵,而沈素秋只是邵家的童养媳。民国三年,年仅十岁的她因家境贫困被卖到了邵家,那时的她也并不叫沈素秋,而是叫沈七妹。沈素秋这个名字是在她过门之后,邵家找来了风水先生取的。 第19章 按照邵家原本的打算,沈素秋和邵家的二儿子会在两个人十六岁时完婚。但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民国八年,邵家的所有男丁在一次出海中遭遇风浪,连人带船全部翻进了海底。偌大的邵府转眼间只剩下一屋子妇孺,沈素秋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于是这振兴家业的担子便压在了她一人的身上。 许是沈素秋经商的天赋异禀,又或是老天实在垂怜这个悲惨的大家庭,仅三个多月,沈素秋便将茶园撑起,让这个几乎没落的产业得以死而复生。只可惜,肥肉必引饿狼。正当茶园经营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之时,邵老爷失踪了五年的兄长忽然出现,带着一纸法律文书将沈素秋告进了审判厅,指控她夺取家产,霸占家业。 四下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闲言碎语似千斤重担。沈素秋于朝堂上百口莫辩,可邵家老夫人也并没有为 她辩明的意思。情急之下,她直接跪在地上指天立誓,表明自己所为皆为报答邵家养育之恩,而为了表心迹,她甘愿立下字据,承诺代管邵家产业直至老夫人百年之后,如有私心,愿受天谴。 蠢,不能再蠢了,八珍坊的倪梦容曾如是说,能被仁义道德架起来的人,总会死在别人的不仁不义里。 蒲争望着沈素秋离开的背影,只觉内心愈发沉重,她忽然觉得那身影正与过去的梁景芳无限重合。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一样的人,都被那世俗纲常勒得喘不过气。蒲争原以为自己已挣脱了这些无形的枷锁,可唐师傅那番话却如当头棒喝,让她骤然意识到,没有女人能逃过这世俗的捆绑,而那绳索早已经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只是时辰未到,尚未开始收紧罢了。 蒲争将名帖揣进了衣兜,她打算明天就要去青门山。 陈氏武馆就坐落在青门山的山腰,几乎每年都会设场收徒。每年的收徒环节往往持续两天,内容也并非公开比武,而是设置一些刁钻的考核方式,通过者即被当场收为学徒,正式进入陈氏拳法的师门。 对于陈氏武馆的做法,坊间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觉得这无非是陈铁山在武学式微时局下的哗众取宠,借着故弄玄虚的比武噱头,从洋枪火器盛行的世道里硬生生舀出一杯羹。但也有人认为,陈氏武馆的公开收徒乃陈家几百年来的传承,通过设置严苛的关卡作为选徒的标准,说白了,就是在变相考察来人的耐力、定力以及爆发力,以此层层筛选,方能避免将真功夫传授给不堪造就的庸才。 两方观点争执不下,除了成为燧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外,也让无数武学的拥护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每至惊蛰前后,总有人千里迢迢赶到青门山,只为一探其中的门道,当然,若是不小心闯过了关卡,成为陈铁山的弟子,将那套灵鹿破石学到了手,那便是最好不过。 只可惜,前来之人几乎有七成都抱着这个念头,而剩下的三成即便有拜师学武之心,往往也难撑到最后,以至于在后来的五六年里,陈铁山一直没有收到新的徒弟。直到去年,一个脚行女人闯过了所有的关卡,在众人见证下,她被认为陈铁山的学徒。然而只才三个月,这个女人便离开了武馆,而问其中缘由,据传是实在吃不得练武的苦才落荒而逃。 “这怕是比试收徒的最后一年了,咱们能赶上倒是走运,”蒲争听到前面的人窃窃私语。 这日天未亮,蒲争便风尘仆仆赶到了青门山。她本以为早一点能够抢到先前的位置,谁料待她赶到时,报名的队伍早已排出了好几里,朝前张目远望,甚至看不见登记的那张桌子。 报名费五十枚铜元,但在交费之前需要拎起和自身重量相匹配的石锁,若是拎不起来,那便无需缴费,直接打道回府即可,在某种程度上还算得良心,如此也吸引了更多的人愿意前来一试。来的人上至六十岁的粗臂老翁,下至十岁的顽皮孩童,中间几乎覆盖了全部的年龄段。蒲争站在人流中央,倒也算不上是最年轻,但绝对是为数不多的四位女性其中之一。 队伍龟速向前,转眼就到了晌午。原本昂首挺胸的一群人逐渐失了气势,在无趣漫长的等待中变得焦躁起来,甚至有人直接在场外动起了手,最后的结局便是丧失了参加的资格,满脸不服气地下了山。蒲争一直耐心等待着,她知道眼前最重要的,是要调节好自己的情绪,保存好当下的体力,这也得以让她后来顺利拎起了二十公斤的重量,从而能够在名册上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午时三刻,所有人登记完毕,人只剩下了五十个。从登记到比赛开始,武馆留了个供人休憩的空档,于是所有人便席地而坐,随手抓一个身边人开聊,只为把头上的太阳熬下去。蒲争周遭无人可说话,巧在她也并无与人交谈的意思,但在无意间眼睛一瞥,她发现仅剩的三位女子依然在列。她们三个此时正聚在树荫下一起说着话,见蒲争朝这边看过来,便不约而同朝她招了招手。 “丫蛋!多大了?”戴着头巾的胖女人首先发了话。只见她的臂膀、腰胯甚至大腿皆是浑圆,被衣服紧紧包裹却不松垮。此时的她正盘腿坐在地上,眼睛微微眯起,耳垂几乎垂至下颌角,倒像个慈祥的弥勒佛。 “十三了,”蒲争答。 “果然,还是我猜得准,”一个肤色黝黑、身形精瘦的女子接过话茬,“我当年进杂耍班子的时候也就这么大,错不了。” “哎,你们瞧这姑娘,单看这面相就不简单,”剩下那个颧骨高耸的女人眯起眼睛,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空比划着,“这鼻梁挺直如刀削,中庭饱满似悬胆,下颌线条更是利落得紧。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样貌相的女子,十个有九个都是不甘屈居人下的主儿!” “今日蒲争有幸,见过各位姐姐,”蒲争直起身板,朝着三个女人郑重作了个礼,“敢问各位姐姐尊姓大名?” 三个女人立刻起身回礼。只听那胖女人忽然笑出了声。 “你呀,只管那个黑麻秆叫姐姐就行,我们两个老帮菜,按你的年纪得叫大娘了。” 经过女人介绍,蒲争得知她们亦是在半山腰才结识,并且来自不同的行当。那个胖女人叫赵满枝,人称压地虎,是燧城的屠户,专门在乡间地头帮人杀猪;瘦黑的女人名叫屠蓉,来自杂耍班,做的是用命换喝彩的营生;而余下那个高颧骨的女人名叫高赛凤,是染坊的女工,平时常在场中搬运布匹,力气倒也是不少。 “这人堆里前前后后都见不到女人,咱们几个凑在一起可不容易,”屠蓉热切地挤上前,脸上有些许的激动,“燧城的武馆都不收女人,只剩下这里咱们还能碰碰运气了!” “嗐!要我说,咱们四个最后高低都得成一个,”赵满枝伸出粗大的手掌一把握住大家的手,“不管最后是谁进了陈家的门,等以后出息了铁得再开个武馆,给剩下几个姐妹儿一齐都收进去!” 三个女人登时笑作一团,蒲争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来。 “对了丫蛋,来,我亲手烙的烧饼,她们两个都已经吃过了。这下午实在耗体力,不吃点可不行!”赵满枝从包裹里掏出一张饼递给蒲争,眼见蒲争有些犹疑,她连忙掰下一小块塞进了自己的嘴。 是很香的老面饼。蒲争一口一口咬下去,顿觉周身充满了力气。 刚咽下最后一口饼,不远处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场中众人闻声而动,原本或坐或卧的人群如遭雷击,齐刷刷地站起身来,纷纷拍打起衣裤上沾染的尘土。 未时三刻已至,考核正式开始。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4-05 欢迎参加女生男生向前冲。 第12章 惊蛰刀(2) 第一关是七星梅花桩。 此关的青木桩共十四根,呈七星阵排列,每桩上各置一碗,碗内皆盛放半碗桐油。应试者需要背负十斤的沙袋,在三通鼓内完成来回的穿行,同时还要避免场外随机的铜锣惊扰。唯有做到桐油不洒、鞋底无渍者,方可通过此关。 “娘嘞,咋第一关就搞这个?”赵满枝抬头看着桩上的碗,眉毛打成了个死结。那几只碗不仅大小不一,甚至材质也各不相同:陶碗、瓷碗、木碗、铜碗、铁碗......那碗托堪堪比银元大一圈,若是没有稳定的重心的平衡力,必然会碗翻人仰,浇得一身桐油不说,大概率还会摔得四仰八叉,丢人得很。不过此时屠蓉的身板站得却直了:常年在杂耍班和碗打交道,她可是对这些吃饭的玩意倍感亲切。 蒲争看着这些梅花桩,不禁想起泊罗村西河上被水没过去的木墩子。当年徐三娘要求她每日挑着担子去河边踩水过桩,那墩子因扎下的泥土变松而摇晃不定,墩面上也因常年浸水长满青苔变得黏腻湿滑,和今天的比试内容倒有了异曲同工之妙。 这本是徐三娘为锻炼她的平衡力设的土法子,不想阴差阳错间,竟为今日这场比试埋下了伏笔。蒲争心底一阵畅快。没想到曾经在河边一次次摔得满身泥泞的狼狈,如今却成了她抬头迎战的底气。想到这,她的心头掠过一阵怅然:不知在她离开之后,徐三娘如今生活得怎样了。 第20章 运气这东西似乎常捉弄人,赵满枝对自己不自信得紧,却被抽到了第一个。 “行吧,我去给姐妹们打个样儿!”赵满枝站起来,剩下的三个人皆走上前,在她的身上拍了拍。不同的三只手,却传递着同样的期许。赵满枝用力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桩子。 铜锣一声响,考验正式开始。鼓面被擂起,如同雷雨夜从天而降的冰雹。赵满枝运了一口气,纵身一拔,两腿一收,便如蜻蜓点水般直接站上了桩顶的边缘。 “这胖娘儿们可以啊......看着轻飘飘地就上去了......” “这算啥?老猪点水?” “这大体格子,肯定没少生!” “我猜她生了十二个!” “嘿嘿嘿嘿......那你再猜她爷们是被压死的还是累死的......” 只听几个汉子嬉皮笑脸议论纷纷。屠蓉眉毛一横,上前一步扒拉开那几人的肩膀。 “哎哎哎!一群没脸没皮没爹娘管教的东西,长着一张狗嘴,不留着吃屎改喷粪了是吧?” “臭娘们,干你鸡毛事!”一个嘴边长着长毛痦子的汉子逼过来,张开满口黄牙的臭嘴。屠蓉被熏得反胃,脸不受控制地抽成一团。 “呕——” 那汉子一见屠蓉弯腰干哕,心中顿时羞愤交加。只见那张脸一阵黑又一阵红,配着身后咚咚响起的鼓声,如同登台唱戏的丑角,滑稽得令人发笑。围观人群死死咬住嘴唇,可眼角眉梢尽是憋不住的笑意。 这倒是火上浇油了。汉子嘴角一歪,高高挥起了碗口大的拳头,谁料被高赛凤直接当空钳住,再也动弹不得。 “诸位可看看,一个大男人大庭广众下打女人,我都替你羞!我看呐,你也就这点儿能耐了,”说完,高赛凤一用力,将对方推了个趔趄,周围立刻响起了起哄声。 一旁的蒲争虽眼睛盯着赵满枝,可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众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场外的争执上,这对于赵满枝来说倒是件好事,起码没有那么多人望着她,她也不必太紧张。 此时赵满枝已经走到了第五个碗,她轻轻踩上去,用全身力气压住重心,以防止那碗托忽然翘起将自己掀下去。争执还在继续,所幸她耳边只有鼓声。 “有能耐咱们就在这比试比试,谁输谁现在就走!”长毛痦子挣开拉架的同伴大喊。 “谁跟你比?姑奶奶耍把式可是要钱的!”屠蓉下巴一抬,眼风斜斜一扫。岂料那汉子浑不理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摆好架势,紧咬牙关,扎了一个歪斜的马步,喉间咕噜出一声低吼,竟像一只发疯的黑猩猩般朝着屠蓉扑了过来。 砰! 尘土飞扬间,长毛痦子重重栽倒,扬起三尺高的灰浪。 蒲争不动声色地收回方才悄然伸出的右脚,目光依旧凝注在赵满枝的比试上,仿佛方才那记绊子与她毫无干系。 赵满枝骨架大,体型宽,这既是她的优势,但也是她的劣势。她需要在每一次上碗之前都精准地找到自己的重心,一旦重心踩实,她就能站得十分稳当;但若反之,一次重心不稳,她便很容易从桩上栽下去。所幸,她的每一步都踩得很扎实。不过为了稳,她却牺牲了速度。眼前的两通鼓已过,但她只走完了一趟。 此时的赵满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又干又涩,身上的汗几乎给她洗了个热水澡。她知道自己不会成了,可台下的姊妹都在等着她,她说什么都要将这桩子走完。 她微微侧首,恰好迎上蒲争投来的目光。那双眼眸如星子般明亮,盛满无声的鼓舞与信任。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有股暖流涌过全身,连指尖都跟着微微发烫。 鼓声又响起了。 “怎么回事?”陈铁山的大徒弟周正阳闻讯穿过人群,来到矛盾的正中心。 “这骚娘们挠我!”长毛痦子捂着自己血辣辣的脸,指着屠蓉开始告状。 “怎么不说是你长了一张贱嘴先四处乱叫?还嚷嚷要跟我比试,输了又输不起!”屠蓉反驳。 “比试到此为止,二位请回吧,”周正阳提起笔就要在册子上勾画,“山门重地,不是市井斗殴之所。若有不服,明年再来讨教。” “等等!贵馆便是这般主持公道的?”蒲争一把攥住周正阳将要落下的笔,“明明是这伙人出言不逊恶意滋事在先,凭什么要各打八十大板?如此和稀泥的做法,和助纣为虐又有何区别?” “我师门虽讲尚武崇德,却非教人逞凶斗狠,”周正阳正色道,“习武之人若不懂审时度势、不知进退分寸,终不过是个空有蛮力的莽夫。” 蒲争直视着周正阳,目光如炬。 “你方才说尚武崇德,可这‘崇德’在何处?”她抬手指向长毛痦子,“此人方才对陌生女子句句羞辱,字字诛心,难道就是贵派的‘德’?你如此处置,难道不是纵容对方的态度,这又哪来的崇德可言?” “可不,大伙儿的眼睛可都瞅着呢!”高赛凤抱臂而立,目光扫过每一张围观的面孔,“年轻人,这在场的可都是见证过的,你们武馆百年的声誉,今儿可就系在你这一支判笔上了!”话音刚落,周遭的附和声已经此起彼伏,几乎难以控制,即便周正阳再大声也无人理会。他还是有些年轻了,脸色开始微微发苦。 这时,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从人群中挤上前,在周正阳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少年身着靛蓝短打,额间还沁着汗珠,显然是匆忙赶来。周正阳听过消息神色一凛。 “我恩师有令,尔等口无遮拦、心无敬畏之徒,不配入我陈氏门墙,”周正阳朝长毛痦子和他的同伙伸出手,“请回吧!” “好!不愧是陈师傅!”周围轰然响起一片叫好声。 “凭什么!老子不服!”长毛痦子瞪圆了眼睛,“你们都给 我记着,有一个算一个,我迟早有一天要把账算回来!“ “算账?算啥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人群忽然一动,几人纷纷朝两边闪开,给赵满枝腾出了位置。她如预期的那样,并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走完七星桩,所以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继续比武的资格。 长毛痦子一见赵满枝堵在他面前,刚刚的气焰没了一大半。 “是你说的我像‘老猪点水’吧?”赵满枝问,“告诉你,老娘输了,所以现在啥都不怕。” “那你要干什——” 长毛痦子的“么”字还没出来,一个沙包大的拳头便结结实实怼上了他的面门。他登时仰在地上,两股热流顺着鼻孔淌出来,流进了刚刚腾出来的牙豁。 长毛痦子终于在众人的嘘声中灰溜溜地走了。人们逐渐散去,比试仍在继续。三个人紧紧围住赵满枝,目光里满是担忧。可赵满枝倒是乐乐呵呵的,她亲切地拍着她们的肩膀,说要看着这三个姐妹比过了再走。 屠蓉上去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得意和自信,过桩不但像马踏飞燕般轻盈,甚至还在到了最后一根桩时摁着碗沿做了个倒立;高赛凤虽说没有屠蓉那般举重若轻,但胜在稳如磐石,最后一脚刚落地,鼓声便戛然而止,倒是让众人都为之捏了一把汗;至于蒲争,她只将此次比试看成了寻常的训练,加上人也轻巧,便也是从容不迫地通过了。 赵满枝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她将包里的大饼悉数留给了三个人,并叮嘱她们,如果以后寻得机会,一定要去找她,她会亲手给她们几个烙饼做汤。 赵满枝走了。蒲争目送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天际线,手里的老面饼还有些温热。 世道无常,萍水相逢又经此一别,怕是以后也难相见了。 第一关过后,原本的五十人此时只剩下了十三人,比赛场地也从训练场变成了武馆的后院,余下一大帮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后院围成了千层饼,是进也进不得,出也出不得。 晚饭时辰已到,十三个应试者分堆席地坐在后院,开始朝嘴里塞着自己带来的干粮。蒲争自然同屠蓉和高赛凤坐在了一起,分食着赵满枝留下的老面饼和高赛凤亲手卤过的牛下水。 “哎,我听说这第二关是要把大家关在一起熬一整晚,一直等到天亮,等他们来查看的时候,谁能醒着谁便赢了!”屠蓉小声向前探着身,嘴里还嚼着没咽下去的老面饼。只见高赛凤眼睛亮起,眉梢一动,喜悦扯起她的嘴角,让她的颧骨愈发高了。 “这可巧了!我在染坊常值夜班,熬上七八个时辰都合不了眼,连鸡叫的时候我都还精神着呢!” “可我咋办!”屠蓉抱头哀号,“杂耍班子向来是天黑就上床,晨起就练功,咱哪熬过什么熬大夜!平时这个时辰我早在被窝会周公了,这下可好了!我呀,估摸着也就走到这儿了!”说完,一声长长的哈欠接上,眼角竟流出了一行困泪来。 “蓉姐,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这大夜我也没熬过,不妨就试试,要是还没等开始就自己杀了自己的锐气,那倒是得不偿失了,”蒲争淡淡地说。 第21章 “什么熬大夜......哪有那么简单!” 身后忽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穿着半臂粗布褂子的人朝这边走过来,又朝着四周望了望,做贼似的蹲在她们的面前。 “看来这位兄台有门路,说来听听!”屠蓉放下了大饼,做出一派愿闻其详的架势。蒲争悄悄朝着边上挪了一下,眼神开始变得警惕起来。 “嗐,什么门路,不过道上刮过一阵风儿,不小心刮我耳朵里去了!”男人探过半身,结实粗壮的臂膀泛着油亮,“这第二关呐,确实是把咱们关到一个屋子里,但屋子里会放一株特制的香。这香一点上啊,人就犯迷糊,就能看到一些平常看不到的玩意儿!” “鬼啊?”屠蓉问。 “也不是没可能啊!”男人故弄玄虚地朝后仰了一下,“不过你看到的鬼,其实也都是咱们几个。” “照你那意思,就是我们撞了邪呗,把周围人都当成鬼了!”高赛凤接过话茬。 “这位大姐说得在理儿!”男人抱拳行礼,却话锋一转,“但是,见鬼归见鬼,拳脚可是万万动不得的。这里整夜都会有巡场的弟子盯着,谁要是没按捺住动了手,那不到天亮就得卷铺盖滚家去了。” “你为什么要给我们透露这些?”蒲争低声问,“若你独自知道这其中诀窍,把关闯过去,岂不是更有胜算?” 男人自知意图已暴露,便笑着指指蒲争,随后从腰带里掏出个纸包,几粒黑亮的药丸卧在其中。 “这个,就是那香的解药。咱们有缘能聚在这,不妨各取所需。我赚上几个子儿,你们顺当通关。这万一走到了最后,咱们之间还能当个师兄弟儿,怎么着都是笔不赖的买卖。” “一粒药多少钱?”屠蓉直勾勾盯着那药,几乎陷进那纸包里。 “相识一场,咱都是朋友,”男人比出一根手指,“这个数,不过分吧?” “蓉姐!不可!”蒲争忙摁住屠蓉的手腕,“这人来路不明,连背景都没摸清楚,不能如此轻信他。万一那药被动了手脚,吃了让人在屋里发痴发癫,那你今晚就真栽在这儿了!” “这位姑娘,你不买就算了,污人清白算怎么回事?”男人瞬间收起了好脸色,将药揣回了兜,“不卖了不卖了!你买我都不卖了!” “哎——”屠蓉刚想叫住男人,却忽然意识到有人在盯着,连忙又闭了嘴。她有些焦急地转头看向蒲争,可蒲争朝她摇了摇头。 “时辰已到!”铜锣再次被敲响。众人懒懒散散地起身,个个腰酸背痛、呵欠连天。屠蓉眼神发直,呆坐原地半晌没动弹,直到高赛凤拽了她一把,她才如梦初醒,忙从地上爬起来。 “现在,所有人进到这间房中休憩,待明日一早,比赛继续!” 此话一出,从院内到院外顿时像开了锅的热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这依旧是一层考验。 大门敞开,十三个人陆续走进房里。蒲争刚进屋便寻了个角落,将屠蓉和高赛凤一起拉了过去。 “小争......我跟你说,我平时脾气就像炮仗,别人一招惹我就按捺不住......不用那药的话,真能行吗?”屠蓉紧紧握住蒲争的手,眼里全没了下午时的底气。 “蓉姐,那人的话虚实难辨,你真要拿自己去赌吗?”蒲争目光里满是真切的忧虑。 “蓉妮子,你说你怕个啥,”高赛凤过来盖住屠蓉冰凉的手,“我脾气也不好,可我们两个不也都陪着你呢么?就算那劳什子药真管用,可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用了心里能踏实?要我说,咱们既然敢来闯这陈氏武馆,就该光明正大地比试,输也输个痛快!” 蒲争点点头,和高赛凤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倒也是......那我就听你们俩的!咱们一起!”屠蓉重整了状态,刚要握住两个人的手,却被蒲争及时打断。 “咱们三个也分开坐吧,别咱们几个人再打起来。” 待三个人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一缕青烟从房屋中央的佛龛中缓缓升起,逐渐弥漫开来。 蒲争逐渐有些困倦了,她开始用力掐起自己的大腿,咬上自己的腮帮。屠蓉更是如戏曲演员般将眼睛瞪得硕大,而高赛凤直接用手指撑开干瘪的眼皮,望着屋顶的茅草出神。 不会儿,房间的另一头开始有了鼾声。 不能睡,不能睡。蒲争心里一遍遍念着。她不断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从屋顶看到地下,从屋的东方看到西方。她甚至开始通过那些人的衣服去猜测她们的行当,尽管对错都没有个结果。 那个卖药的男人靠在墙上假寐,露出得意且幸灾乐祸的笑。蒲争只得咬着牙和沉睡的本能去抵抗,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流过眼皮,还有些辣眼睛。 她听见有人站了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念叨起没人能听懂的胡话。 不能睡!绝对不能睡! 蒲争咬着牙,随手拣起一根树枝,开始翻弄起地上的蚂蚁。 蚂蚁被树枝堵住 了去路,它掉过头,开始寻起其它的道。蒲争便顺着那蚂蚁的路线,聚精会神地看起它的动向来。 那蚂蚁始终沿着石块沟壑走着。先是左转,继而右转,又奋力爬上一个略微高些的石块。高高低低,忽左忽右。 直到那蚂蚁被一只惨白的布鞋堵住了去路。蒲争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脸—— 一张枯槁的、憔悴的、扭曲的、诡异的脸。 她看见了梁永昌。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5-15 虽然没进一期名单,但我的写作动力依然十足!请大家相信我,这本书我说什么都不会坑的! 第13章 惊蛰刀(3) 屋里的油灯忽地灭了,月光从窗间透过来,照得满屋泛着蟹壳青。 “你来干什么?”蒲争从地上站起来,脚向后撤了一步。 “乖丫头,你忘啦?今儿可是你的新婚!边家的轿子都在外头备好了!”梁永昌的脸皮被狞笑撑得油亮,灰白的头发稀稀拉拉地披在身上,埋着一股浓重的烟味。 “胡说八道!”蒲争转身要走,忽然重心不稳跌倒在地,脚痛得似乎已经碎了。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一双暗红色的缠枝莲小鞋紧紧箍在她的脚上,将她的脚缩成了掌心一般大。 怎么回事!我明明已经逃出来了! 蒲争用手扯着鞋,可那鞋却像长在了脚上,每揭一下都痛得令她发狂。心脏在胸腔里敲鼓,震得耳膜生疼。无助和绝望如黑水般淹过她,漫灌进她的鼻腔,她感到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更可怕的是,眼前浑身的气力竟全部消散,那些苦练了多年的功夫,现在竟如抽丝般被从身体内悉数抽去了。 “想让我嫁到边府去?你做梦!梁永昌,你就是一个到处吸血的畜生!”蒲争后背紧贴着墙壁,眼里满是恨意和蔑视。 “算了......随你怎么说,就让你逞逞嘴瘾,横竖你今天都得嫁过去,”梁永昌朝门外一挥手,丁守全和丁万全立刻如恶犬般扑进来,径直去抓她的两只胳膊。蒲争拼尽全力挣扎,忽然惊觉自己身上早已被勒上了大红色的嫁衣,手腕也早已被红色的布带束在了身后。一只硕大的金猪在胸前悬着,上面的‘多子多福’似乎在露着獠牙狞笑。 大红盖头猛地罩下,眼前顿时只剩一片刺目的猩红。视线被彻底剥夺后,唢呐刺耳的喜乐声在耳边不断放大,每一声都像根钢针在往太阳穴里扎。蒲争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前行,踉跄间只觉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来,将她的不安撕扯成碎片,混着脂粉味黏在嫁衣上。 “新娘上轿——” 她被推进这逼仄的空间。 蒲争猛地甩开盖头,眼前景象几乎令她浑身血液凝固:两个和她穿着一样嫁衣,戴着同样盖头的新娘子正对称坐在花轿的两侧。她们静默如傀儡,不语一字,两侧新娘垂落的衣袖如同苍白触手,中间空荡荡的位置,明显是给她留出来的。 “你们是谁?”蒲争心里浮现一层不安。 那两个新娘没有应答。 蒲争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到左侧新娘跟前,猛地用牙扯下那方红盖头—— “娘?”蒲争惊呼一声,浑身的汗毛针尖般竖起。 眼前蒲月娥的脸正牢牢印在这新娘子的面上,可那张脸上竟没有嘴——原本嘴唇的位置空荡荡,只剩下一片平坦的皮肉诡异地蠕动着。 蒲争颤抖着转向右侧的新娘,将她的盖头咬下。 和蒲月娥不同,她的脸上只有一张猩红的嘴。被胭脂染过的朱唇突兀地一张一合,露出并不白的几颗牙来。 “丫头,我是丁采月,你不认得我了吗?”那唇齿间发出的声音黏腻且潮湿。 蒲争跌坐在地上。 轿子在锣鼓声中颠簸,盛着梁永昌的三只血袋。她们在里面摇摇晃晃,不知将要被送往何方。 第22章 “丫头,你就听话地嫁了吧,咱们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丁采月的那张嘴缓缓张开,似乎有些凝滞,“当年我丁家落败后,我爹始终不甘心,不甘愿。这个家要继续撑下去,我作为长姐,扛着责任,总要先把自己填进火坑。” “你娘当年为了梁家香火,连成形的女胎都能狠心截去。怎么到你这做女儿的,就舍不得一身血肉报恩了呢?” 蒲争不可置信地摇头,她根本不相信那个在河边为她梳头,帮助她逃跑的丁采月能够说出这等话。 “明明都是人,凭什么女人就要当添火的柴?”蒲争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沦到这步田地,真当是你们愿意的吗?” “愿意?哈哈哈......”那张嘴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从唇缝中溢出诡异的笑声。 “咱们的‘愿’,不从来都是蘸着血写的吗?” “我们从小便被培养成了别人的妻,别人的母。这是命定的路数,我们又怎么能偏得?” “没钱没势的女人呐,连骨头都是照着男人喜好长的!” 说罢,那声音蓦地变得伤感。 “谁叫我们没托生成男儿身呢,既没那银元铺路......又没那权柄开道......” “可现在又不晚!”蒲争陡然拔高了声音,“你只消将自己当作个人,而不是那任人处置摆弄的畜生,这坎又有何翻不过去!” “说得轻巧啊丫头,可你怎么翻?”那张嘴咧成了诡异的弧度,“你那脚已经被缠住了,身上武功尽失,连这窄轿子都逃不出去,你拿什么和这世道斗?” 是啊,用什么呢?蒲争幡然想起,她竟也是一无所有了。 “你当然看不起我们,甚至觉得我们很可笑。可在我们眼里,却不知道谁更可笑一些。” 那张嘴朝向蒲月娥,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不愧是你的好女儿,估摸她连你都十分看不起......” 蒲月娥的眼底泛起一层水雾,像是秋潭里落进了枯叶。 “娘,我......”蒲争哽住了。 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悔与恨确实如毒蛇般啃噬过她的心脏。她无数次梦见自己回到了蒲月娥死亡的前一天夜里,她拼命拦住前来鉴男女的稳婆,又拼命将那句“腹中似为女胎”的话堵回她的嘴 中。可每到最后,蒲月娥都会拍拍她的后背,偷偷叫人将她带走,再撩开门帘让稳婆进门截胎。 无数次的轮回重演,她的心里开始长出带刺的怨恨来。她恨母亲的逆来顺受,怨母亲的束手就擒,可转瞬间,她却又被这念头灼伤: 一个被剪断所有羽翼的女人,除了引颈就戮还能如何?母亲至死都像片无根的浮萍,连娘家在何处都成了谜,下葬那日,坟前除了她,竟再无第二个人影。 母亲只有和梁永昌拼成的这个家。 “你从来没想过,你娘如果离开了你爹,她能去哪里,”那嘴依旧在说着。 “丫头,咱们这样的女子,倘是离了男人,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更何况那些虚妄的名利你不仅争不到手,还会让你无休止地陷在痛苦之中。” “螳臂当车,终会粉身碎骨,”那只苍白的手从袖管中缓缓伸出,“可只要哄过了自己,你就日日都会觉得很有滋味了......” 蒲争的眼神逐渐涣散,背后的绳结不知何时已然松脱。她木然地抬起手臂,朝着那只苍白枯瘦的手缓缓伸去。恍惚间,她看见两张新娘的脸开始蠕动变形,最终竟都化成了自己的模样。 ——刹那间,她如遭针刺般缩回了手。 “都是骗人的......可我骗不过自己......” 蒲争眼神不再有半分犹疑,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地走。我既然一无所有,那便没什么可怕的,这世道既然能吃人,那我就能反咬一口!” “可你拿什么争!”丁采月问。 “用命——!” “只要这天地存在一天,万物就皆可作我的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能给自己劈出一条路来走!” 蒲争咬着牙。 “失败又如何,痛苦又如何!就算是螳臂当车,我也宁可带着这清醒的痛苦,去活得个明明白白!” 话音刚落,她便如离弦之箭冲出花轿,夺过仪仗队一支火把,猛地掷向人群。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狂舞。 她看着花轿在爆裂声中化为赤红骨架,看着唢呐铜器被熔作金红的汁液。那大红的嫁衣在火中翻卷,像极了无数只正在挣扎的血蝴蝶。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世间万物开始扭曲坍缩。待蒲争再次睁开眼,见到的是站在她面前的周正阳。 “恭喜,你通过了这一关。” 走出门,屋外已经天亮了,一束阳光闯院子,带着阵阵莺歌。蒲争看见屠蓉正在院中央收拾着自己的包袱,便朝她走过去。谁知刚想上前,屠蓉却像在躲避瘟神一般,飞快地转身离开了。蒲争怔在原地,昨夜劝说的话语犹在耳边。如今她顺利通关,而屠蓉却因没能扛过而惨遭淘汰,她怕是要在心里恨她了。 想着,蒲争连忙跟出了武馆的后门。但她没见到屠蓉的身影,只有高赛凤正在门后等着她。包袱挎在她的肩膀上,显然她也要走了。 “那丫头失败了,心里多少憋着股火,你别往心里去,”高赛凤握住蒲争的手说,“我也没扛下去,昨晚又梦见有人要把我闺女抱走,实在是没忍住,还是动手了。” 说罢,高赛凤摇摇头。 “太难了。” 这场关卡设置的目的,本是为了考验应试者的耐力。寻常人只要闻到那株香的气味,便会激发起内心最深层的恐惧。在高赛凤的眼里,年轻时的经历让她对女儿被夺走产生了恐慌,所以在这场梦境里,她又一次经历了那个场景,她的心就又被剜了一次。 这次,她终于夺回了襁褓中的女儿,却不想只是一瞬,被从梦中叫醒后,一切又烟消云散。 高赛凤说,屠蓉那一晚似乎都在挣扎,两三个弟子上前才勉强将其摁住。待她醒来的时候,泪水早已溢了满脸,没人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究竟是何事让她如此恐惧。 在这场考验里,有人怕狼、有人怕虎、有人怕被弃如敝履,有人怕众叛亲离。 蒲争怕的,是她失去所有反抗的力量。于是她梦见了缠足、梦见了嫁衣、梦见自己在浑身武功尽失后,在那张嘴的挑拨下产生了动摇的念头。 高赛凤和屠蓉走了,只留下了蒲争一个。她望着空荡荡的院落,昨夜三人抵足而谈的余温似乎还留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束带,她忽然不确定起来。 或许,昨晚不该拦下那包药。 可是没人能给她答案。墙角被遗落的粗布包袱上,还留着屠蓉用力过猛扯出的线头,就如同她们的关系一般戛然而止。 “叫你多管闲事,这下好了,我既没赚到,你的姐妹还不买你的账,得不偿失啊小师妹!”那卖药的男人得意地说起风凉话。 眼下算上蒲争,应试的人只余下了四个,包括那个药贩子。 “马上就到最后一关了,这声师妹,等你过了再叫也不迟,”蒲争扔给他一句话。 第三关是罗汉撞钟。但与前两关不同的是,出来宣读规则的不再是周正阳,而是馆长陈铁山。 那陈铁山身高七尺左右,身着灰色暗纹长衫,身形挺拔如青松,唇上两撇胡须也修得整整齐齐。许是经常练武的原因,他尽管已年过半百,却依旧面色红润似壮年,连眼角都寻不到几丝纹路。 当他跨过武馆正厅的门槛时,在场的弟子皆齐刷刷抱拳行礼,一瞬间,掌声叫好声雷动,围观的人纷纷在训练场伸颈,大力地拍手吆喝。有踮脚张望的、有攀上树杈的、更有将汗巾抛向半空的,这阵仗,倒比武侠演义里的宗师出场还要热闹三分。 “恭喜你们能够走到现在,能堂堂正正站在我的面前。只是要想成为我的徒弟,赢过那些虚张声势的把戏远远还不够。” 说着,陈铁山从台阶上拾级而下,走到四个人的中间。 “这第三关名为罗汉撞钟,便是要你们去撞击暗室的钟罩。钟内每次暗藏十枚铜钱。钟响钱落,每轮限制五秒,三轮为限,凌空攫取总数逾二十二枚者——”陈铁山眼睛一睨,“方可入我门墙。” 暗室?蒲争望着那个得意的药贩子,忽然觉得这比赛也并非干净。他既然能获得那熏香的解药,就必是有一定的门路,而过了第二关仍如此猖狂,想必是这次也已打点好——在暗室里动手脚,估计也只比提鞋要难一些。 可就在这陈铁山眼皮子底下?蒲争又有些想不通了。她目送着那药贩子走进暗室。门一合,一半的头颅齐齐望过去,一半的头颅紧紧盯着周正阳手中的那块怀表。那门静了一会儿,只听“咚”地悠长一声。众人屏息。 一、二、三、四、五—— 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只见那药贩子像只抻脖子的公鸡一般走出房门,朝着围观的人高高亮出了手里的铜板: 第23章 “八枚!” “好家伙!八枚!”“上来就抓了八枚啊!”“哎哎,我这里正好有个铜板,咱抛来试试嘛!”“你个憨货!这么多人挤着,抛出去怕不是直接落人家衣兜了......” 八枚,按理来说,这敏捷度应当是上等的水平,但蒲争从那药贩子的举止形态里却并未发觉他有任何的敏捷特性,相反,由于骨节粗大身板僵硬,他的体态倒显得有些笨拙。 蒲争侧着脸朝着那暗室里瞄,里面貌似只有一盏油灯,光线弱得很,同时在考验期间,屋内除了考生并无他人,只有在考生经过一轮后有人进去布置铜板和现场,但也很快就出了门,根本逗留不了多长时间。所以这黑幕的背后,要么是这药贩子手里事先知晓题目藏了铜板,要么,就是钟响之后,落下的铜板远远超过了十枚。 但又如何呢,反正只需抓够二十二枚便是。蒲争直了直身板。她对徐三娘对她的栽培有信心,但她对自己更是有信心。 下个进去的是位较为苍老的渔夫,他抓的数目并不多,只有六枚。不过想来倒也能理解:一位年老之人,身体固然强劲,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敏捷度相对于年轻人还是逊色了些。 然后是个竹竿般的瘦子,他抓了八枚。但由于他与药贩子的关系实在看起来 过于微妙,所以蒲争倒是不得不怀疑,这人有几成的可能性就是那药贩子的“客户”。 最后,终于到了蒲争。 她走进房门,合上门闸,回头望见屋中央的案上放着油灯,那铜钟高被悬在角落。脚下一阵暄软,还伴着沙沙作响,约莫是铺上了层干稻草。可当她低头细看时,却发现腰部以下竟是一片漆黑:那油灯的光被精心调校过,光线恰好在胯部位置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劈成了明暗两界,想必是为了防止考生偷拾铜板充数的。 蒲争走过去,整理好衣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拉高钟杵—— “铛!” 钟鸣如雷。一瞬间,钟罩内铜板如雨下。蒲争迅速地伸出手,朝着那坠落的碎影探过去。腕转翻飞间,一抄、一挽、一攥——一把铜钱被牢牢握住,边缘割得掌心肉生疼。 五秒终止,蒲争推开房门,迎上无数双望向她的眼睛。众目睽睽下,她将手掌摊进光里。 可令她从未想过的是,那手心里的铜板并非七枚、八枚,也更非九枚。 只有五枚。 它们静静躺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所有人的讥笑。 第14章 惊蛰刀(4) “你的意思,是我们放少了铜板,才使得你只抓了五枚?” 周正阳不由皱起眉头,回头望向端坐在椅上的陈铁山。只见他缓缓睁开眼睛。 “小姑娘,碍于脸面不愿认输我可以理解,但没抓到便是没抓到,难不成钟里不管落下多少枚铜子,你就都能悉数抓走吗?” 陈铁山的眼里露出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未免有些过于自信了。” 围观的群众逐渐骚动起来。 “哎!这丫头怎么还输不起啊!自己没抓到那么多,就说人家铜板放少了!” “谁不说呢,人家堂堂陈氏武馆,做这等勾当图个啥?和她一个丫头片子没怨没仇的,怎么就非减她的铜板,不减别人的呢?” “我看这武馆以后可别收女徒了,去年一个吃不了苦的,今年又一个玩不起的,这帮娘们儿可是耽误老事儿了!” ...... 四周疑声一起,蒲争原本坚定的想法此刻却有些动摇了。 那群人说得没错,武馆和她无冤无仇,没有理由去减少她的铜板,而此次比赛也并非竞争选拔,就算药贩子一门心思想进武馆,也没有必要花心思捅她的刀子。 但理智告诉她,那落下的铜板绝对不足十枚,最起码,那手掌扫过铜雨时冰凉的触感不会说谎。 身后的人如浪潮堆叠,反复击打她的脊背。陈铁山锐利且沉稳的目光箍住她,仿佛要将她死死钉在这上下两难的羞辱场上。 蒲争强压住狂躁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 “这和我是否自信无关,”蒲争抬眼,“贵馆既然把场地设在了暗室,那就要做好被怀疑的打算。瓜田李下的道理,我也相信诸位应该都懂。” “我说这位姑娘——”周正阳及时打断蒲争,“你既已选择要进陈氏的门墙,就得认陈家的规矩。可你眼下不信任我们给出的规则,干嘛要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比试呢?” “贵馆的大名如雷贯耳,想要学些真本事的人自会蜂拥而至。可质疑这场比试公允与否,本就是每位考生都应有的权利,”蒲争转过身朝向围观的人群,“还是说......陈氏武馆的规矩里,是连一句真话都容不下?” 人群里又发出了另一层声音。 “我觉着这闺女说得在理儿啊,那里头黑黢黢的,要是做点手脚谁能知道!” “我怎么记得之前的撞钟都是在外头?这次为何要设在屋里呢?” “就那个!那个穿白马褂露膀子的小子!我跟你说,我压根儿就不信他能抓上八枚......” 药贩子一听自己被怀疑,身体猛然一抖。他挺起身板走到人群跟前去,瞪着眼睛指着刚刚声音传来的方向: “谁说的?谁说的!有本事你出来!” “嗐!动没动手脚你自己心里有数!”人群里忽然拔出一句。众人纷纷呼应,“就是”二字如浪般引起一片嘲声。 周正阳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只见陈铁山朝着身旁的弟子耳语了几句,那弟子便跑进了暗房,似乎是要和那布置考场的人说些什么。 “诸位,请听我一言,”陈铁山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场地中央,抱拳环视全场,声如洪钟。 “列位今日前来观摩,陈某实乃三生有幸。我陈氏设擂十余载,能走到今日,承蒙各路豪杰不弃!”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中响起零星掌声。 “在此之中,不乏熟面孔,连沧州赵师傅、济南府钱镖头都远道而来,”陈铁山转向几位男子,被点名的武师纷纷抱拳回礼。 “我陈氏武馆开馆一百二十载,这块招牌,是历代祖师用血汗挣来的。今日诸位还愿站在这里,就是对陈氏最好的认可。” “可眼下,有人质疑比试不公,”陈铁山面色一肃,“陈某不敢说事事完美,但陈氏百年的名声,还容不得半点玷污。”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陈某只说一句——” “我陈氏武馆的招牌,是用真功夫、硬本事打出来的!” “好——!” 场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几位老师傅纷纷点头:“陈师傅的为人,江湖人谁人不晓!” 人群就像秋天的麦浪,只要有风吹,就能随时倒戈。短短一阵子,围观的人就自发站成了三个派别,但蒲争心里清楚,没有多少人站在她的身后。 甚至说,她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陈铁山转过身,慢慢走到蒲争跟前。 “小姑娘,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比试尚未结束,不如等三轮都过了,你再怀疑我们也不迟。” 说着,陈铁山朝着暗室的方向伸出了手。 “请。” 他那双眼睛实在掩藏了太多情绪,晦暗难明,似深潭般难以窥测,蒲争没法读懂。她半信半疑地望了望暗室,又回头对上无数好奇或讥诮的目光,最终,转身朝着那片昏暗走去。 灯碗里的油已经燃了三分之一,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蒲争走上前,此时的心绪倒与刚才截然 不同了,如果上一轮还保留着初次比试的亢奋和激动,那么这次,就是隔岸观火的冷漠和清醒。 钟杵一抬,钟响币落。蒲争信手一抓,一把铜钱在掌心碰撞出清脆声。 七枚。 “恭喜,”周正阳笑着提起笔,“状态很好,已经渐入佳境了。” 蒲争只是瞧了他一眼,便退回到了等候列。刚刚只有五枚,这次却能抓到七枚,难不成真是自己弄错了?蒲争一次次复盘着,在心里又将那铜板抓了几遍,伴随着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涌,第一次的手感却渐渐变得模糊了。 是铜板当真少了?还是自己心神不宁失了准头? 她忽然觉得有些混乱。 第二轮的结果已出,药贩子的数是八枚,竹竿的数是七枚,而渔夫这次仅仅抓了四枚。不出意外的话,那个药贩子和那个竹竿都会走到最后,而渔夫必然会在这场敏捷的较量中铩羽而归。 总数一共二十二,要想达成这个数量,蒲争要在最后一场抓到十枚。 若是没有前两轮的失手在先,此时的她原本是志得意满。但走到现在,那份初生牛犊的锐气早已消磨殆尽。通向终点的道路有那么远,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了什么位置。 “——你未免有些过于自信了。” 陈铁山的话言犹在耳。蒲争蓦然抬头,正撞上远处那道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陈铁山不知何时已停下与旁人交谈,正隔着人群静静审视着她。 第24章 “该到你了,”周正阳走过来提醒。 蒲争再次走进那间黑屋子,灯油只剩下浅浅一洼。满屋的光也暗了下去,如同年迈将去的老者奄奄一息。 十枚铜板,却只余一次机会。 心脏突然在胸腔里狠狠撞了一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蒲争的双手已经凉成了两块冰坨,当触到铜钟的瞬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金属是温热的,就像摸到一只刚死的鸟雀。 钟杵被拉起。 “铛——” 余音绵长,回荡在整个训练场上方。 所有人的脖子都不由自主地伸长,目光钉死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 漫长的几秒钟后,那沉重的木门露出了一道缝,接着,门缝被逐渐拉宽,浮现出蒲争的身影。 她捧着手,带着一众目光走到案前,将手里的铜板散落。 “一、二、三......” 数到第五枚时,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骚动。 “......八、九、十!” 最后一枚铜板在案上旋转数圈,终于“叮”的一声倒伏。场边突然爆发出震天喝彩,几个年轻弟子甚至跳了起来。只有陈铁山依然端坐,指节在太师椅扶手上轻轻叩击。 蒲争觉得一身的力量骤然被卸落。她望着那十枚铜板,似乎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居然......真的成功了? 她迷茫间听到欢呼声如浪,看到有光在眼前闪烁。陈铁山抱拳站在场中央,郑重宣布将收这三人为徒。明明声音沉稳如磐石,听起来却遥远且混沌,像是隔了一层浓重化不开的雾。 三日后,《申报》头版赫然登着三人合影:两个年轻男子正昂首挺胸地咧嘴,而一旁的蒲争则别过头下意识遮挡,似乎不太习惯暴露在那闪着镁光的镜头前。报纸上的铅字赫然印着:“陈氏武馆破例同收三名弟子,其中更有巾帼英豪。” 但紧接着便是一行刺目的小字: “然则女子习武向来难以持久,去岁那位不过三月便狼狈离去,不知此番能否打破魔咒?” “这什么!真是够晦气的!你才刚被收为徒,这帮报棍子就胡说八道喝倒彩,有本事站在你面前说!一拳一个,全把他们给打趴下了!” 杨三敬把报纸拍在凳面上,脸蛋气得涨红一片,手上也加大了力度,把碾子里的中药捣得四处乱飞。蒲争连忙捉住她发抖的手腕,用报纸边角小心拢住四散的药末。 “好了,我都没生那么大气,你怎么气成这样,”蒲争将药粉倒回碾槽,拍拍杨三敬的胳膊,“才刚刚开始,那哗众取宠的闲言碎语还动摇不了我。” “你太厉害了,在那种情况下都能抓到十枚!这要是我,估计钟还没响,我自己就先扛不住了,”杨三敬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这么一看,开始你估计是真想多了。比完之后,你那师傅有单独和你说什么吗?” 蒲争的眼帘垂了一下。 “没有。” 比试已过,她如愿成了陈氏武馆的弟子,但那层怀疑却像浆糊一样黏稠地在心里流连不去,以至于每次一回想,蒲争就不禁叹出一口气来。 真是她估测失误了吗? ——“其实当年第一次给你放的铜板确实只有五枚,而且,这就是陈铁山的意思。” 三年后的某个夜晚,这个埋在蒲争心底的问题终于被揭开了答案。 “他的意思?”蒲争侧过头,皱眉思忖了一阵子,又回想起自己入了师门后陈铁山的种种行动,忽然琢磨通了他的意图。 “他是想收个男徒弟吧?” “对,”和蒲争一起蹲过大狱的少女点点头,“往年时候,第三关都是设置在室外,规矩也没这么复杂,无非就是钟落抓铜板,大家也都明眼看着。但今年不一样,陈铁山眼看着你破了两关,怕你走到后头,就想把你堵在那儿,可又没时间设出新的关卡来,于是就将这关设进暗室里,想着稍微操作一下,让你知难而退。” “那他后来为什么又加了铜板,”蒲争问。 “你们这四个人里,能看出本事的只有你和那个打鱼的。那老头年龄太大,而你他又不想收,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的比试还是会轮空。要不是你那前二师兄单锋趁着这次捞了一笔,那两个滥竽充数的货也走不到第三关。不过陈铁山对这件事也心里明镜,但毕竟是师门内的丑事,他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点出来。” 说完,少女顿了顿。 “陈铁山的本意,是每次只给你落下五枚铜板,这样即使你三头六臂,把钟敲碎了也凑不齐二十二枚。况且就算你发现了铜板数目不对当场揭穿,但只要所有人都一口咬死是你输不起,你就难免会怀疑自己。” “想要磨掉一个十三岁丫头的心气儿,那可不要太容易了。” 少女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 “不过后来,他后来瞧出你是个硬骨头,就换了招数,也想着试探你一次。第二关故意多给两枚,还是要让你怀疑自己。” “你会想,到底是先前数错了,还是这回他们多给了?这颗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她突然将一颗石子挑远,“等到第三关的时候,你满脑子就只剩‘不能再失手’的恐惧了。” “这恐惧会一直跟随你到最后。如果你扛住了这层压力,抓得了十枚,就会正正好好凑成二十二;但如果反之,你就极有可能因为被心绪搅弄得失常发挥。” 少女唇角微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但一般来说,后者才是常态,”她伸手抚平蒲争皱起的眉头,“你已经很出色了。” 但彼时的蒲争并不知晓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于是这块疑心病便随着她的脚步,一起被带进了陈铁山的门墙下。 陈铁山的徒弟并不多,相比其它武馆动辄几十人的架势,陈氏武馆的人总共也不过十来个。大弟子便是周正阳,陈铁山的准女婿,他眉眼间沉着正气,为人踏实,每日天不亮就能见他扫洒庭院的身影,教授师弟们拳脚时更是倾囊相授,从无半点藏私。对于他未来掌门人的身份,众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倒也没有谁怀疑过。 除了周正阳之外,还有几个较为惹眼的,比如说二徒弟单锋。但此人面上总堆着笑,见人就称兄道弟,背地却偷奸耍滑,是个惯会钻营的主儿,药贩子和他的狗腿能混进武馆,还要拜他所赐。 当然,馆里也有个和蒲争年纪相仿的,叫小葫芦。他是陈铁山捡回来的孤儿,平时好动话多,陈铁山给他起这名儿,就是盼着他能像葫芦似的:嘴小肚大,多装少说。可惜事与愿违,当他看到武馆久违地来了新人时,还是像只二踢 脚一样炸翻了天,围着蒲争上蹿下跳,气得陈铁山胡子直颤,活像尊要冒烟的罗汉像。 武馆里清一色都是男弟子,唯独陈铁山的女儿陈青禾是个例外。 说来也怪,这位大小姐对拳脚功夫毫无兴趣,终日只围着灶台和洗衣盆转,不过好在只需打理父女俩的衣物。为此弟子们常打趣周正阳:“大师兄不如把练功服也拿来,反正迟早要过门的,让师妹提前练练手!”每逢此时,陈青禾便红着脸躲进厨房,周正阳则作势要打人,引得其余人一声声起哄。 这便是蒲争往后数载要栖身的陈氏武馆。 “明日巳时六刻,练武场上准时训练。”首日拜师礼毕时,陈铁山只撂下这么句话。 那天晚上,蒲争躺在临时收拾出的柴房里,听着老鼠在房梁上窸窣跑动,竟睁眼到天明。好不容易捱到时辰,等她和那两只“滥竽”匆匆赶到练武场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一顿—— 十来个师兄正七歪八斜地瘫在木桩旁:有靠着兵器架打盹的,有蹲在地上画王八的,还有个正把裤腰带解下来逗弄蚂蚁的。单锋甚至直接大剌剌躺在地上,用《拳经》盖住了整张脸,鼾声如雷。 全无名门正派应有的样子,倒像是街头的杂耍班子散了场。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5-17 加更惊喜掉落! 第15章 惊蛰刀(5) 巳时六刻训练,练习一个钟头后便散场。练习期间陈铁山亦不出现,只有周正阳以陪练的身份在场,帮着师兄弟们指点招式和力度。 这便是陈氏武馆每日的练武课程。日日如此,转眼过了半个月,三人拳脚功夫未见长进一寸,倒是把武馆的杂活摸了个门儿清。 “这哪是招什么徒弟,这是招狗奴才呢!”药贩子从柴房钻出来,满头草屑都来不及拍,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就要走人。 “你走了我咋整?”竹竿一把拽住包袱角,“老子买你那解药花了一块大洋,结果你现在撒丫子溜了?” “滚犊子!你爱走不走!老子反正要撤了,”药贩子一挣胳膊,把衣服上的线头扯得老长,“俗话说一日不练手脚慢,十日不练丢一半!都半个月了,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教会咱!在这儿干耗着,本来的功夫都呆废了!” 第25章 他忽然压低嗓门,朝窗外努嘴,“瞅见没?连那丫头片子都在给人家晒被单呢!学武学武,学了个屁!” 竹竿闻言一愣,扭头望向窗外,蒲争正和陈青禾谈笑风生,晾衣绳上的被单被风吹得晃眼,他忽然觉得手里的柴刀沉得提不动了。 “好走不送。” 听到两人表明去意时,陈铁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于是当夜,药贩和竹竿便背着包袱下了山,两人迈出门槛的时候,蒲争还在抡着大斧头劈柴。 “缺心眼儿的货,让她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吧!” “自家那么多活儿都干不过来呢!跑这儿来干活儿了!” “家里缺祖宗伺候咋的!” 蒲争听见了那两人的私语,但没回头。斧刃狠狠劈进木柴,裂帛般的声响盖过了所有声响。她抹掉溅上脸的木屑,转头盯着陈铁山房间里透出来的灯火,目光比月色还要凉上几分。 她并非没有过要离去的念头,只是在这几日里,她发现了比离开更重要的秘密。 ——那便是每日天刚蒙蒙亮,陈铁山就会令周正阳召集他所有的弟子,一起赶往山顶的栖霞台练功。 当然,这弟子里并不包括她们三个。这个发现还是在某一个上午,小葫芦在她面前不住打哈欠时让她意识到的。 于是蒲争像只捕鼠的猫一般蹲在男宿的房后守了一晚。等到繁星渐隐,天边泛起紫橙色的光,屋里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便钻进了她的耳朵。 蒲争轻悄悄迈到房前,眯起眼睛,借着土墙的阴影将自己藏得更深。 只见那些白日里懒散如烂泥的师兄们此刻正从房里鱼贯而出,在院中列阵站定,身形如标枪般笔直,目光似刀刃般锋利。肃杀之气弥漫在院落上空,竟无一人有半分懈怠之态。 最明显的是周正阳——这个平日里温吞如水的大师兄此刻竟眉宇藏锋,一股凛然的正气凝成实质般在他周身流转,似乎要和那即将破晓的晨光一决高下。 半晌,那支队伍浩浩荡荡走出大门,朝着山顶走去。蒲争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一边用草木掩着自己,一边和众人保持着距离。 仅一刻钟的工夫,她们便到了栖霞台。陈铁山早已守在那里,正对着悬崖练拳。 拳势骤起,劲如苍松,掣若金蛇。抬腕翻掌间,晨风拂过衣袂,竟将袖口震出风雷之声。 ——忽然,他抽身一转,挥臂朝着周正阳左颈劈来。 周正阳侧身闪避,抬肘格挡的刹那,左腿已如钢鞭扫出。陈铁山身形一沉,凌空如飞鹰振翅,双腿如蛟龙摆尾朝着对方胸口连环踢去。周正阳双臂交叉在前,硬接了两记重踢,猛然如绞索般缠住来腿,腰马发力猛地一旋—— 陈铁山直接当空拧转,一腿如毒蝎甩尾般直点对方太阳穴。周正阳偏头一闪,顺势一肘砸向陈铁山的大腿,却翻身向后退了好几步。 “最后一招儿泄劲儿了,”陈铁山轻飘飘落定,掸了掸袖子上的灰。 蒲争在草窠里蹲了半晌,连呼吸都凝滞了。那拳风腿影如霹雳弦惊,震得她浑身血液沸腾,每一招都似在她心口重重擂鼓,直到师徒众人收势下山,她才发觉掌心早已被草叶的锯齿掐出深深的血痕来。 自此,每日寅时,总有个身影先于练武队伍蹿上栖霞台。蒲争就藏在老松后头,跟着陈铁山一招一式地比划。 如今,这武馆里的新徒最终只剩下了她自己。在第二日清晨的栖霞台上,蒲争没像往常那样躲进草丛里,而是径直将陈铁山堵了个正着。 陈铁山有些诧异,但随即一瞬,那目光又变得锐利起来。 “你不随着他们一起走吗?” 蒲争从那亭子走出,在陈铁山的跟前站定,抱拳作礼。 “弟子来到青门山,本就是要来拜师学艺的,没有什么走不走一说。我不会因为吃苦而退缩,也更不会随时放弃离开。”她的眼神坚定且诚恳。 陈铁山的眼睛微微眯起,但眼角似乎又带着笑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这儿的?” “来这里的第三天。” 陈铁山看着眼前这个半大的黄毛丫头,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没那么简单。蒲争见陈铁山无话,思忖了一会儿,又张开口: “只是弟子不知,师傅为何要这样做。” 陈铁山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朝着悬崖望向武馆的方向。 事实上,陈铁山从来没有将她们三个真正收进门下,也没有把她们当作真正的徒弟。或者换句话说,她们无非是那场看似公平实为闹剧的比武工具,用后即弃,无须可惜。 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在武学传承江河日下的年头,陈氏武馆也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夕阳末路。不同于竹笋般四处兴起的官办武馆和官助民营的武馆,陈氏的家门是实打实从地皮里长出来,又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 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作坊。但既然是作坊,就要有运转的本金。 武馆的弟子,要么是捡来的孤儿,要么是穷人家出身但有天分的孩子,指望他们赚钱,绝对是天方夜谭。 陈铁山并非不愿广收弟子,只是这些年慕名而来者,不是根骨平庸之辈,便是心性浮躁之徒。前些年更是有人扛着洋枪在武馆门前叫阵,嚷嚷着陈铁山的拳脚再快,也快不过德意志造的毛瑟枪。 子弹将武馆的匾额射了个对穿,那火药味半个月都未散。 没有好的武者,流传百年的比武仪式渐渐冷落,逼得陈铁山不得不变通。他将祖传的收徒大比武改头换面,将关卡设计得既惊险又好看,于是想来看热闹的趋之若鹜,而交得的报名费便能足足抵得上武馆一整年的开销。 药贩竹竿之流陈铁山见得多了,也不必将其放在眼里。但这个丫头,似乎是动真格要来学武的。 “我问你,若我执意不收你为徒,亦不授你半点拳脚功夫,你当如何?” 蒲争似乎早做好了准备,她从后腰抽出一沓泛黄的毛边纸,只见上面画着陈铁山这些日以来传授的所有招式,边上还密密麻麻作了许多注脚。 “若是师父执意不收我......”蒲争眼角微挑,“明日这些就会贴满燧城大街小巷。到时候,怕是连买炊饼的老头都能打出正宗的陈氏连环踢。” “——但您不会这么做的,”未等陈铁山做出反应,蒲争忙接住下一句,“您一定会留下我,毕竟比起流落在外,还是收入门下亲自盯着更稳妥,不是吗?” 陈铁山目光如炬,似要将蒲争的魂魄都灼出个洞来。可那丫头竟也梗着脖子迎上这道视线,乌黑的瞳仁里映着晨光,清澈见底又深不可测。山风掠过亭台,吹得她额前碎发纷飞,可那目光里的犟劲儿,却怎么吹都吹不散。 突然——陈铁山眼中精光乍现,右拳如毒龙出洞般直取蒲争的咽喉。蒲争身形骤然后仰,左掌如刀斜劈其腕部大陵穴,同时右肘上挑,正撞上陈铁山袭来的左拳虎口。不待陈铁山变招,蒲争已借后仰之势旋身而起,右掌架住紧随而来的左勾拳,左手顺势一推—— “好!”陈铁山喝彩声未落,身形已如陀螺急转,双腿连环扫向蒲争下盘。蒲争腾身后跃,足尖在石板上一点。未及落地,她突然变招鹞子翻身,右手二指如剑般直刺陈铁山肩井穴。 陈铁山不慌不忙,宽袖一卷便裹住袭来指锋,却见蒲争借力旋身,左腿如鞭甩出个半月弧,鞋底在陈铁山胸前寸许骤然停住了。 仅十多天,蒲争竟用他所授的“推山掌”接住了所有招数,可要达这般火候,连周正阳都要再练上半个月才能勉强达到。 好苗子。陈铁山在心里暗叹一声。 只是他从未授过女徒。去年那个名义上收下的脚行女,也是他用相同的方式逼走的,更别说女儿陈青禾自出生后手上就未曾碰过铁器,虽说出身于武学世家,却从未从他这里学过一拳半脚。反正传承衣钵这事,终归会落在他未来女婿的头上。 “回去吧,你这身功夫,已经够用了。”陈铁山摆摆手,准备下山。 “敢问师父,什么叫够用了!”蒲争喊住陈铁山,“师父学武的时候,可曾定下过学到哪里便是终点?既然师父学无止境,凭什么到我这里就是够了!” 蒲争跑上前去,堵在陈铁山的面前。 “师父难道不记得,大清是怎么亡的吗?” 陈铁山目光一沉。 “当年我们都以为,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这世上没有比大清更发达的地方,没有比紫禁城更坚固的城池。可是呢?大炮、枪药,直到洋人的铁甲舰轰开大沽口,我们才知道这‘天下’之外还有天下,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足够’这两个字!” “你们或许觉得,我习武不过是为求自保,只要学会了一身花拳绣腿,就能够顺顺当当地活在这个世上,免受别人的欺凌。” “但我的志向不止于此,我相信你们亦是,可你们学武的时候,难道想过什么时候就足够了吗?” 第26章 “你们学武,崇武,或为传承,或为护佑家小,甚至是为了一脚踹碎‘东亚病夫’的招牌。你们有你们的抱负,你们有你们的坚持——” 蒲争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却字字如钉。 “我也一样。” 远处,一轮红日从天际线跃起,照得世间万物明。 周正阳带着众弟子赶到时,只见陈铁山与蒲争相对而立,两人身影在朝阳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弟子们只怔忡片刻,便默契地沿石台列队,站成一棵又一棵的青松。 良久,陈铁山缓缓张口。 “归队吧。” 蒲争的眼睛忽然像火苗般亮起来。她紧抿着唇线压下快要溢出的笑意,小跑着站到队列最末端。目光与周正阳眼神汇集之时,她们朝着彼此点了点头。 对于蒲争偷偷在栖霞台偷师这件事,周正阳老早就知道。 蒲争每日潜上栖霞台,都会对着露水未干的青石反复摹仿前日的招式。谁知某次练得沉迷,竟没察觉周正阳立在身后看了半晌。 但值得庆幸的是,周正阳并没有和陈铁山提及此事,于是蒲争便继续大着胆子练下去,只不过相较于之前,她又多了一分警惕心。 “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干嘛舞刀弄枪地学些男人的东西?”陈青禾曾问过她。当时的陈青禾正将手伸进淘米水里,低头挑着里面的蛀虫。 蒲争捣着石臼的手逐渐慢了下来。 “那你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想学武啊?” “我爹从小就不让我沾这些东西,我也没什么兴趣,”陈青禾端起米盆,将淘过的水倒进桶里,“以后家里只要有一个会武功的就行了,左右他也能护着我。” 陈青禾每日都要做上十几个人的饭。尽管从出生时辰上算,她比蒲争还要小一些,但从她干活的麻利程度来看,她的力气似乎不比蒲争小多少。 蒲争忍不住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那日被周正阳撞破后,她便提心吊胆,每夜只敢浅眠,生怕错过时辰。不出半月,眼下便熬出了两片青黑,有次练功时竟险些从木桩上栽下来。 直到某个霜浓雾重的凌晨,一阵轻叩门扉的声响将她惊醒。接着,那身形随即离去,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自此每日寅时,那阵恰到好处的敲门声都会准时响起,不早不晚,恰够她赶在队伍前头抵达栖霞台。由是她才能倚仗这无声的默契,在夜色来临时安然入梦。 多谢了。 晨光中,蒲争朝周正阳的方向扬起嘴角。彼时对方正板着脸纠正单锋的招式,却在她视线投来的瞬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16章 囚蛾灯(1) 武馆的生活与蒲争想象中的并无太大差异,每日无非是天不亮就起身站桩,日头西沉要练拳对招,其余时间师兄弟们各自出去找些活计,用挣来的铜元填上在武馆的束脩。 学武之人找不得费力的差事,以防在练功时泄劲儿。蒲争在茶楼的活计并不费力,只是碍于时间问题,需要从原来的全日工变成时辰工。但所幸沈素秋为人通透爽快,想也未想便答应了此事。 “你呀只管好好练武,将来我这茶楼也算能有个给我撑腰的!”沈素秋轻摇绢丝团扇,眼波温柔似三月春水。 得了这份照应,蒲争总算能心无旁骛地投入武艺修习,再用不着为生计而东奔西走。但问题在于武馆的人并不在少数,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想在这里待得住,少不了要和其它人打交道。 比如陈青禾。 如果说清朝是故去的前朝,那陈青禾就是前朝的老古董,从里到外似乎都是从过去承继过来的。 蒲争原想着,既是同龄人,她与陈青禾相处该如与杨三敬那般投契,可不承想,这陈青禾开口闭口尽是儿女情长,十句话里有八句不离婚嫁之事,活脱脱从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里生出来的。 “哎,我看小葫芦好像对你有意思呢!” “啊?”蒲争手上一抖,钉鞋的锥子差点戳到手指。 其实来到武馆已不少时日,蒲争并非看不出小葫芦的意图: 晨练时偏要站到她身边,用饭时抢着给她摆碗筷,就连她靠在廊下小憩,这人都要凑过来没话找话。 说实话,她有些烦。 “我......听不懂......”蒲争低下头,用力将黑色的鞋面纳进鞋底。 “就是......就是......”陈青禾凑得更近,“男女之事的那个意思!” 蒲争慌乱地摇头装傻,企图把这话题糊弄过去,可陈青禾绕着这却追问不停。蒲争只觉得板凳下似乎生满了蠹虫,咬得人浑身发痒,她坐也坐不住,听也不想听,她只想逃。 “我看小葫芦人挺好的,就是闹腾了点,但心不坏,”陈青禾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完全忽视了蒲争的反应,“而且你们两个年纪相仿,假使成了也是好事一桩——” “时辰不早了师姐!”蒲争猛地站起身,板凳“哐当”翻倒在地,吓得陈青禾顿时息声。 “明天......明天还有晨练,我该回去睡了!” 话音未落,她胡乱把鞋料塞进针线筐,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门。凉风拂过脸颊,额角的汗珠带来丝丝寒意,激得她直起鸡皮疙瘩。 她用手搓了搓那未完成的布鞋,重重叹了口气。 少女抽条的身子就像春日里的新竹,不光个子长得快,脚也长得快,明明上一次鞋后跟还能容得下一根手指,没过多久脚趾就怼上了鞋面,崩得骨节蜷曲。 这已是今年第三双挤脚的鞋了。武馆给的例钱有限,经不得起三天两头往鞋铺跑。没法子,蒲争只得硬着头皮向陈青禾讨教,不过要常听她絮叨。 “师妹学学这倒是不错,学门手艺以后也不愁嫁,”蒲争头回请教纳鞋手艺时,换来的就是陈青禾这般打趣。可谁知,这话蒲争没走心,倒叫小葫芦听进去了。没过几日,小葫芦便拿着买来的千层底和青布面找到正在院中练拳的蒲争,嚷嚷着要她给自己做上一双。 “这第一次就当作给你练手!你放心,只要是你做的,不管做成什么样我都穿!” 蒲争抬颌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材料,伸手接了过来。小葫芦眉毛一动,眼尾上扬,牵得嘴角露出八颗并不白的牙。 蒲争左翻翻,右翻翻,慢条斯理地将青布缠上鞋底,抬起来朝着小葫芦晃了晃,突然转身一扔——那东西便如一杆箭,“嗖”地一下飞在了三丈高的老槐树杈上。 “哎!你干啥!”小葫芦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猴儿般一蹦三尺高,蹿到树下又蹦回来,脸皱得像脚上被穿烂的鞋,连声调都变了。 “我手艺不精,伺候不了您这双脚,”蒲争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那树上的雀儿怪会垒窝的,叫它们给你编一双。” 说完,蒲争拍拍他的肩,“记得自己上去取啊!” 少年人的情愫,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热乎劲儿。小葫芦几次三番凑上前献殷勤,却总碰一鼻子灰,饶是他脸皮像鞋底般长了千层也禁不住这般被一次次丢弃,再加上周正阳常在耳边劝诫:“强扭的瓜不甜”,他那股热忱便如露水见日,渐渐消尽了。 但这边陈青禾也是个明白人,见蒲争当真不喜这些儿女情长的玩笑,便也识趣地收了话头,再没拿她与小葫芦说事,两人相处反倒比从前更自在几分。她晚上照例和蒲争说着体己闺房话,等到白日蒲争和一众弟子们去栖霞台训练,她便又穿梭在了厨房和院落间。 炒菜蔬、晾被褥、熬药膏。她的地图,就是这四方的院落。 “可惜了,爹那么厉害都不学武,自家便宜还不占,不像我,连舅母开个医馆,我也得找点东西放嘴里吃吃!”说着,杨三敬又从药匣子里掏了几片山楂干。 “你还挺大言不惭,”蒲争趁机从杨三敬的手心又抠出几片,扔进自己的嘴里。 “不对呀,那她娘呢?”杨三敬忽然问,“是不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 “——嘘!” 当同样的问题从蒲争嘴里问出来时,小葫芦的脸立马皱成一团,慌忙将她拽到墙角。 “在这儿问这个?你疯啦!”他紧张地四下张望。 “到底怎么回事?”蒲争不耐烦地追问。只见小葫芦撇撇嘴,把掌心立在嘴边朝她勾勾手,蒲争无奈只能把耳朵伸过去。 “师娘在师妹五岁的时候就和一个铜匠跑了!孩子她也没要,一个人大半夜的,把细软一收拾,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你亲眼瞧见了?” “那倒没有,”小葫芦挠挠鼻尖,“不过当年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师爷气得差点把师父逐出师门,说他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气什么呢?无非是怪他没本事,拦不住发妻,反过来时也是一样,等男人和别人跑了,就怪女人拴不住男人。 这世道向来如此,私奔者无人指摘 ,被抛弃的反要受尽嘲讽。男人留不住妻子是窝囊,女人守不住丈夫更是罪过。横竖都是留下的人活该。 第27章 经此一事,蒲争倒是明白了陈青禾的心思。这姑娘如此执着于拴住一个男人,不过是不愿成为那个被抛弃后还要承受闲言碎语的可怜人。 “我从小便和周正阳一起长大,他的性子我很清楚,”陈青禾一笑,“外面的人再好,都不如有个知根知底儿的来得踏实。” “不过我爹向来对他严苛,反倒让他变得敏感了些。你别看他平日里一副稳重做派,其实心性就像小孩子一般纯良,只消哄哄便好了。” 小孩子?蒲争闻言一怔,等再见到周正阳时,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七尺男儿如稚童般撒泼打滚的场景。她险些笑出声,急忙用拳头抵住嘴唇掩饰。 可能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 不过,正当蒲争以为已将陈家的底细摸清时,武馆却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日她正在院中洒扫,忽见一人踏着晨露而来。一袭月白长衫衬得身形修长,行走间如清风拂柳,倒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模样。蒲争正暗自诧异这般人物怎会来武馆,小葫芦带领一众弟子的声音却早已在后面远远拔到前来,嚷着唤“沈师叔”。 此人名叫沈怀信,曾是陈铁山的同门师弟,自老馆长故去,师兄弟二人便各立门户。沈怀信在城西开了间“流云堂”,虽与陈氏武馆分居两地,但偶尔双方会各自登门,给对方的弟子点拨几招,如此来回,两个地方的弟子倒像是亲如一家了。 蒲争头回得见这位沈师叔,着实吃了一惊——沈怀信的儒雅长衫下居然是虬结筋肉,拳法劲道之凌厉竟与陈铁山不相上下。 但更令她震惊的,还是他当年在武馆时与陈青禾母亲的爱恨纠葛: 他是陈青禾生母的初恋情人,当年与陈铁山争风吃醋的旧事,至今仍是武馆里不能明说的忌讳。 蒲争听了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和陈铁山威严的态度不同,沈怀信持的是温和式教风。每当纠正弟子之时,他总用厚实的手掌在离身体寸许处虚点示意,从不轻易触碰,言辞间也满是“这一式已有七分火候”“腰马比上月稳当多了”之类的鼓励。久而久之,那些常被陈铁山用藤条抽得满手红痕的弟子,每逢沈怀信来校场指点时,连扎马步的姿势都不自觉地挺拔几分。长久以往,小葫芦等常受陈铁山打骂一流的也对沈怀信的到来表示异常期待。 在外人看来,陈铁山和沈怀信是铁打的同门师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但二人当年是如何从势同水火到化干戈为玉帛的,倒没人能说出个四五六来。蒲争想,或许也与陈青禾的母亲有关。 但这已是后话。总而言之,眼下蒲争在武馆的日子虽有些迷茫,却也称得上快意。陈铁山对她练武从不多加约束,任她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更让她欣喜的是,在日复一日的苦练中,她渐渐发觉自己竟有着惊人的武学天赋。 每有新招式,蒲争第一次便会成型个七八分,就连陈铁山点出的她拳势不够舒展的问题,她只需两日便能将几乎根深蒂固的毛病改得一干二净。起初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直到看见几位师兄为了纠正一个简单的起手式,反反复复练了数月仍不得要领,这才明白自己的天赋有多难得。 “这丫头啊,怕是祖师爷给赏饭吃!”沈怀信笑着感叹。 “跟你们说啊,师叔年轻时候,爱慕他的姑娘可多着呢!”某一天晚上吃饭的功夫,小葫芦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年轻啊,现在也招小姑娘喜欢啊!”单锋深深咬了一口大饼,眼睛滴溜溜地转向蒲争,“是不是啊蒲师妹!” 蒲争手中的筷子“咔”地戳进面窝。她抬眼时,单锋只觉得一道寒光扫过脖颈,但他随即梗着脖子露出狞笑,目光也变得狠戾起来。 “什么啊!连玩笑都开不起?”他猛地拍桌而起,讲桌上的碗碟震得哐当作响:“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 “啪!” 一条湿毛巾狠狠抽在他后脑勺上,水珠四溅。陈青禾再次抡起毛巾,劈头盖脸地抽下来:“就这样!就这样怎么了!让你嘴欠!” 竹片似的抽打声在饭堂里炸开,单锋抱头鼠窜,青头皮上很快浮起几道红痕。他不敢还手,只能缩着脖子讨饶:“师妹我错了错了!大师兄救命!” 周正阳叹了口气,一把架住陈青禾的手腕:“行了,再打真要见血了。”随后又转头瞪向单锋,“你也是,明知道蒲师妹最烦这种玩笑!” 单锋抬手摸了一下红肿的头皮,扯扯嘴角,一屁股砸在长板凳上,几乎将另一头的小葫芦撅起来。他抄起大饼狠狠咬了一口,将筷子“砰”地砸在桌面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饭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但单锋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继续摔摔打打地扒完最后几口饭,突然“咣”地踹开长凳,蹬开桌子,完全无视了被撂在地上的小葫芦,摔门而去。 “这......” 针尖大的小事儿,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饭堂里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连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嚼。 “都别愣着,抓紧用饭,晚课时辰快到了!”周正阳挥手打破了这场寂静。 蒲争望着单锋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单锋这般作态,让她想起了巷口那些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她轻轻吹开汤面上的葱花,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看来往后在这武馆的日子,要多留个心眼了。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5-09 一个小过渡章~ 第17章 囚蛾灯(2) 时运不济的时候,命也夹生。单锋常喝酒的地儿,巧就在与松涛阁隔街相望的八珍坊。蒲争常能瞧见他带着一众狐朋狗友勾肩搭背,三五成群涌进去,而单锋那双手总是不安分,经过柜台时必要在倪掌柜腰间掐一把,惹得那妇人假意嗔怪地拍打他。 好在,他素来瞧不上那些文绉绉的茶道,路过松涛阁时连眼皮都懒得抬,自然不知蒲争在此做工。蒲争也乐得装作不识,每 每见他醉醺醺地经过,只管低头擦拭茶具。晚间回武馆时,即便听见周正阳训斥单锋满身酒气,她也只是默默绕过他们,从不插话。 八珍楼向来荤素不忌,既做楼上雅座的体面生意,也做街边摊档的铜板买卖。倪梦容精明,特意在转角的车行门口支了个茶摊,雇了个茶汤妹,专卖些粗茶沫子给来往的脚夫解乏。 那丫头不过十三四岁,比蒲争还小些,但嘴甜又会说,扎着两根麻花辫,弯着一双笑眼,只要对着过路的脚夫们甜甜喊上一句“大哥”,那帮浑身汗臭的脚夫便会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从裤兜里掏出几枚铜元来。 “这丫头,当年可是个十棍子都打不出来一个屁的主儿,如今倒好,被那倪妖精一调教,学了满嘴油腔滑调!”长顺说,“你说学些什么不好,偏学这些下作本事!以后哪个男人敢要她?” 蒲争正擦着茶杯的手突然一顿,她头也不回地甩了句:“听你这话里意思,你是有女人要了?” 长顺随即瞪大了眼睛。 “什么我被女人要,那男的跟女的能一样吗!不一样!”随即只见他摸摸脑袋,“我在老家有一个相好的,人长得可白了!我这活计就是为她干的,等赚够钱了,我就回家娶她!” “为她干的,”蒲争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怎么,要是不娶她,你这日子就不过了?” “跟你说不明白!”长顺嘴角一撇,端着茶盘正准备走进后厨,却见倪梦容身着暗红色旗袍,款款迈进大门走进来。袅袅婷婷,身细如柳,香风过处,长顺的耳根子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哟,这是在聊什么体己话呢?”倪梦容纤指轻抚鬓角,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长顺的茶盘抖得更厉害了,茶水在杯盏里晃出一圈圈涟漪。 “没什么......那个,倪掌柜今日大驾光临松涛阁,可是有什么吩咐?”长顺欠身咧开嘴角,将颧骨上的肉挤得又红又亮。 “我们八珍坊今日人手不够,朝你们松涛阁来借些伙计,”倪梦容朝着四处张望了一圈,“你们管事的呢?” “管事的今天不在,没人能做主,”蒲争面无表情地上前,“倪掌柜若是找秋姐有要事商量,不妨改日再来。”说罢,伸手作送客态。 倪梦容却不恼,反而饶有兴味地绕着蒲争转了一圈。那袭暗红旗袍随着步伐摆动,泛着绸缎特有的光泽。 “你就是陈铁山新收的那个女徒弟?”她突然凑近,带着香风的气息拂过蒲争的耳畔,“同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可比单锋那个浪荡子顺眼多了。” 染着蔻丹的指尖刚要触到蒲争的下巴,她猛地后撤半步。蒲争把眉头拧成了疙瘩,可那股混合着茉莉与檀木的幽香,却固执地往她鼻子里钻。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觉得我就只会靠着这张脸,在男人堆里讨生活?”倪梦容红唇轻启,吐出的每个字都像玉盘里的冰珠子。 第28章 “错了。” “这些生意,从第一单开始,都是我亲自跑码头、闯酒局,一杯接一杯喝出来的。是我凭本事拉来的,也是我凭本事留住的,每块银元攥进的都是自己的手心,可不像你们那位秋姐——” 倪梦容眼皮一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忙前忙后小半辈子,最后还是给别人做了衣裳。” 蒲争嘴角挂着疏离的浅笑,既不接话也不反驳。倪梦容顿觉无趣,突然转身面向大堂:“八珍坊帮工,两刻钟一块银元,想来的,跟我走,逾期不候!” 茶楼原本的雅致宁静被搅碎,几个老伙计当作没听见一样,继续稳稳地端着茶盏穿梭其间,但那几个年轻的却按捺不住自己想动的脚,心早已飞向对面了。 长顺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刚要迈出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蒲争一眼。 “别看我,腿长在你身上,你爱去哪去哪。”蒲争一把夺过他手里摇摇欲坠的茶盘,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 瓷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还萦绕在鼻尖,让蒲争没来由地心烦。 只听门口忽然传来倪梦容拔高的嗓音: “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 蒲争循声望去,只见那个茶汤妹正用袖子抹着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倪梦容烦躁地四下张望,一把拽住小姑娘的手腕就往巷子里拖。她也脚步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拐进暗巷,倪梦容将人往墙上一掼: “不就是被摸了两下吗?又没少块肉!”她用指尖戳着小姑娘的额头,“要是这点委屈都受不住,就趁早给我滚回乡下嫁人去!” 茶汤妹缩着肩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倪梦容刚想说什么,却又被眼前这梨花带雨的架势气得憋了回去。半晌,她从手袋里掏出手帕,动作粗鲁地塞进那茶汤妹的手里。 “把眼泪擦了!记住,在这世道,要么忍,要么狠,没有第三条路。” 茶汤妹将手帕攥在手上,用力点了点头。 夕阳西沉,风将茶幌卷成金色。茶汤妹倚着摊子出神,忽然被一阵刺鼻的酒气惊醒。上午那个游手好闲的混混齐三又晃了过来,咧着一嘴黄牙,不由分说就把她从小板凳上挤了下去。 屁股摔得生疼,手掌也蹭破了皮。她咬着嘴唇爬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堆出甜腻的笑: “哥哥,这一天累坏了吧,快喝碗凉茶解解乏——” 她舀茶的手很稳,深褐色的茶汤从长嘴铜壶里倾泻而下,在粗瓷碗里激起白沫,像一泡浑浊且连绵不绝的尿。 齐三却不接茶碗,反而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拇指在她内侧嫩肉上恶意地摩挲着。 “急什么?哥哥先看看你这小手......” 茶汤妹手腕一抖,本能地要把手抽回去,却忽然想起倪梦容教过的话。她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掌轻轻覆上男人粗糙的手背。 “齐哥这样的体面人,怎会短了茶钱呢?”她眼波流转,声音甜得像蜜,“都怪妹妹没出息,给人帮工挣的铜子儿,连请您喝碗茶都不够......” 齐三突然发力将她拽到跟前,酒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他另一只手“啪”地拍在案板上,震得茶碗一跳: “钱?爷有的是!”说着,他摸出几个铜板往她领口里塞,“来,让哥香一个,就当是你送的!” 茶汤妹偏头躲开那张凑过来的油脸,铜元顺着衣领滑进内衫,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打了个寒颤。灶台上的茶壶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瞬间惨白的脸色。 暮色四合,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将这场闹剧照得影影绰绰。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嬉笑着指指点点,如同在观赏街头卖艺的猴戏。人影在茶摊前来来往往,看够了热闹便又散去,只留下满地瓜子壳和零星的调笑。 渐渐地,日光沉沦,繁星耀隐。茶摊前终于冷清下来。翻倒的茶碗在案台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炉膛里的炭火渐渐暗成一点猩红。茶汤妹独自坐在歪倒的板凳上,用袖口狠狠擦着红肿的眼睛。黑暗里,那醉醺醺的嗤笑似乎还萦绕在耳边。 “阿妹,别装了!跟你老板娘一个骚德行!” “女人的不要?嘿嘿......那不就是想要!” 她慢慢蜷起身子,把脸埋进膝盖。袖头里倪梦容留给她的手帕还沾着香粉的气息,混着夜市炊烟的油腻,在秋夜里发酵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哎。” 恍惚间,茶汤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朦胧中看见一精瘦的身影逆光而立,灯笼的暖光在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你以后也当真要如此吗?” 茶汤妹缓缓站起身,咬着嘴唇摇摇头。 “不想。” 只见那人额前参差的碎发被夜风撩起,露出下面那双如野狼般锐利且坚定的眼睛。 “那就逼自己强起来。” 风吹过,卷起炉膛火。那奄奄一息的火星在浮灰被尽数吹去后,竟渐渐泛起光亮。 ... 第二日正午,毒辣的日头将路面晒得发烫,将往来行人的轮廓烤得微微扭曲。茶汤妹立在摊子后头,手里攥着抹布却忘了擦拭,一双眼睛只管往街口张望。旁边茶座上几个闲汉瞧见这情形,互相挤眉弄眼起来。 “嘿!快瞧这小娘们儿,”一个豁牙用手肘捅捅同伴,“三哥今儿没来,倒把她给盼出魂儿来了!” 旁边麻子脸的汉子呷了口茶汤,阴阳怪气地 接茬:“要不说三哥本事大呢,这才几天工夫......” “不过我看哪,盼也白盼!”豁牙汉子把茶碗往桌上一磕,茶水顺着嘴角淌到下巴,“人家老齐家里还一外亲的妹儿,轮也轮不上她啦......” 麻子脸突然压低声音,露出猥琐的笑:“这话就差啦......当不了大老婆,还能当个小老婆呢!”话音未落,几个人已经笑作一团。 不怀好意的声音悉数闯进耳朵,茶汤妹咬咬牙,佯装没听见,攥抹布的指节却已经泛了白。 忽然,街角晃出个歪歪斜斜的身影。只见齐三趿拉着半只破草鞋,裤腰带松垮垮地吊在胯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饿狼般直勾勾盯着茶摊。他咧着一嘴黄板牙,晃晃悠悠朝这边走来。 “哟!说曹操曹操到!”豁牙汉子怪叫一声,“看这样,三哥是闻着香味儿来的呀!” 齐三也不答话,只顾盯着茶汤妹发笑。他故意在摊前停下,伸手去摸茶壶。 “阿妹,给哥沏壶好茶......”话音未落,那只脏手已经往腕子上蹭去。茶汤妹灵巧地往后一闪,脸上仍挂着那副甜丝丝的笑模样,只是眼角微微发紧。 “三哥,茶钱只三个铜元,咱手脚还是老实些。” 齐三的脸霎时涨成猪肝色,他一巴掌拍在案板上。 “你什么意思?昨天还跟老子哥哥长哥哥短的,今天翻脸不认人了?” “昨儿是昨儿,”茶汤妹不紧不慢地擦着茶壶,“三哥若非要讨没趣——”她一把抄起滚烫的铜壶,壶嘴正冒着白汽,“妹妹我这壶新烧的开水呀,正愁没地儿泼呢!” 齐三险被那铜壶贴了个面,脚下连忙向后一错,险些跌坐在地。他脸上横肉抽搐,眼中凶光与惧色交杂。 茶汤妹见状,嘴角微不可察地一翘,心想这无赖总算知道怕了。她转身将茶壶坐回炉上,铜壶底与炭火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齐三突然像条发狂的野狗般扑上来,用两条胳膊蟒蛇般绞住她的肩头! “臭娘们儿!”他喷着酒气的嘴几乎贴到她耳根。 茶汤妹眼中寒光一闪,右手攥住齐三的小指,猛地往手背一掰,“咔吧”的骨裂声伴着杀猪般的嚎叫炸起。她趁机旋身,肘尖狠狠撞向对方心窝,再抬起膝盖往上一顶—— “嗷!!” 齐三的惨叫瞬间变了调,整个人虾米似的蜷缩在地,在地上翻来滚去,双手死死捂着裤裆,活像只被浇了开水的耗子。 “诸位——”茶汤妹绕到摊位前,环视着围观的每个人,“我苗小蓬做的是茶水生意,不是皮肉买卖!有些话,我不说,是不想伤和气,可有些人呢?偏偏给脸不要脸!” “大家都在江湖上混,还劳烦各位把我当个人,要喝茶,那就规规矩矩坐着,要耍浑——”她瞥了一眼地上的齐三,“那咱也有别的招呼!” “说得好!” 卖烧饼的老李头突然喝彩,引得茶摊周围瞬间腾起一片叫好声,那几个原本看热闹的闲汉不由自主夹紧了双腿,偷偷抬起屁股开溜,转眼就淹没在人群中了。 半晌,齐三终于抻直了身子,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啪!” 一声脆响炸开,苗小蓬的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了齐三浑圆丰满的屁股上,惊得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蹿起老高。周围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第29章 齐三错愕地转过身,脸上交织着恐惧和羞愤。 “你!!” “怕什么!三哥不是最爱摸人家手吗!”茶汤妹叉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三哥的屁股结实又圆润,我先替大伙儿试试手感!” 许是怕被众人接连打屁股,终于,齐三在哄笑声中跌跌撞撞逃出街角,连掉落的草鞋都没顾上捡。 集市上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卖货的卖货,赶路的赶路,偶尔传来几声吆喝,仿佛方才那出闹剧从未发生过。 “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你也教她!” 一旁巷子里,长顺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说什么呢?” 蒲争白了他一眼,嘴角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来。 “我可没教她打人屁股。” 第18章 囚蛾灯(3) “苗小蓬,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前几天怎么告诉你的!你可倒好,还给我上把式了是吧!” 倪梦容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一张明艳的脸此时气得发抖。她眼角几乎抽动着,瞳孔里的怒火几乎要将眼前的丫头片子灰都不剩,可苗小蓬只是直直地梗着脖子和她对视,全没了那日哭哭啼啼的委屈模样。 “喝茶的人那么多,就他手脚不干净。我要是不收拾他,改天是个人就都敢在我头上拉屎了!” “拉屎?”倪梦容被气得嘴唇几乎痉挛,“他摸你一下就是在你头顶拉屎了,那我是什么?我是粪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倪梦容几乎咆哮着,涂着蔻丹的手指狠狠指向院外,“我知道你跟那个丫头一样,都打心眼里瞧不上我,你以为你和她学,你就有本事了?别做梦了,那丫头片子一身的功夫,自然敢跟人家对着叫板,可你呢!”她突然尖声笑起来,一缕精心打理的发丝从鬓边垂落,“要只是回击的话就算了,当面打人屁股,把事情做这么绝!你想没想过,你把齐三的面子都丢尽了,万一他来变本加厉找你的麻烦,到时候你是能打还是能跑?” 苗小蓬咽了口唾沫,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待倪梦容的喘息声渐缓,她才慢慢抬起头来。 “容姐,那齐三来惹我的时候,他咋就不怕我反过来揍他?” 倪梦容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他来惹我,就是吃准了我好拿捏,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才蹬鼻子上脸。但我就是为了多卖这一碗茶,凭啥要受这欺负?”苗小蓬突然提高声音,“挨打了就得打回去,要是因为怕被他报复就什么也不敢干,那我往后只会挨更多的打!” 倪梦容缓了半晌,她望 着苗小蓬倔强的眼睛,眼底开始泛起一层薄雾般复杂的光来。 “妹妹,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齐三真因为这件事走了极端来报复你,你怎么办?” “干他!他敢来我就敢干!人活一辈子,我不能让他欺负了!”苗小蓬突然抓住倪梦容的手腕,眼睛亮得惊人,“容姐,你没看到那畜生昨天的眼神,他怕我!”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原来......原来我这样的人,也能让他们害怕......” “你那天说,在这世道,要么忍,要么狠。” 苗小蓬咬牙。 “可我不想忍了。” 几日后,苗小蓬收拾了茶摊上最后一只粗瓷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八珍坊。街坊们再见她时,这丫头已经站在城西肉铺的砧板前,系着油光发亮的皮围裙,跟着屠户赵满枝学手艺。 “瞅好了,”赵满枝握着苗小蓬的手腕,带着她往案板上的猪腿比划,“得溜着骨缝走刀,省劲儿!”刀光闪过,一块五花肉齐整整落在秤盘上,刚好一斤,分毫不差。 苗小蓬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沫子,忽然笑了。 “满枝姐,宰活猪是不是更带劲?” 赵满枝打量着这个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姑娘,把剁骨刀往她手里一塞:“等你这小细胳膊练出腱子肉,姐就带你去后巷看杀猪!” “得嘞!” 苗小蓬迎着人群大声吆喝,阳光透过油毡棚洒在肉摊上,将她的笑容照得愈发明媚起来。 此时杏春堂后院的一口砂锅里,排骨正在乳白色的肉汤中翻滚沉浮,一股浓郁的肉香飘在后院,把杨三敬馋得直搓手。蒲争坐在板凳上一边搅弄着锅底,一边将杨三敬偷摸从药柜顺来的红枣枸杞一股脑倒进了砂锅。 “哎我说,”杨三敬张开嘴,眼睛却黏在咕嘟冒泡的肉汤上挪不开,“你怎么不亲自去看看啊?非要支使我去打听,不然这斤排骨还能便宜点儿!” 蒲争搅动的动作逐渐停下,汤面上映出了她模糊的倒影。 “就帮到这儿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以后想怎么活,都是她的事儿,只能靠她自己,我帮不了,”说完,蒲争顿了顿,“她也不需要我帮了。” “也是啊,人各有命!”杨三敬刚准备伸筷子捞一块,下一秒就被蒲争一勺子敲了回去。她气得直瞪眼:“吃吃吃!你全吃了!反正过两天有人去你们那里踢馆,你多吃点,把那些人全给打飞了!” “还没熟呢!哎等等——”蒲争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踢馆?” “好家伙,你天天在茶楼跑堂居然都不知道?”说着,杨三敬一个箭步冲进前堂,半晌举着张皱巴巴的《燧城江湖日志》窜了回来。 “喏,自己看!”杨三敬指着豆腐块大小的新闻,“粤安来的三个练家子,这半个月把城南武馆挨个踢了个遍。听说下一个就要去你们武馆了,就这两天的事。” 只见报纸上模糊的铅字印着一列:粤安三虎连败七馆。 “想来大家已经听说此事了,”陈铁山端坐太师椅上,拎起茶盖刮了刮浮沫,“都说说看。” 台下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单锋却一个箭步跨出队列站到了陈铁山面前。 “师父,这帮外来的孙子不讲武德,到处踢馆,坏了咱们燧城武会的规矩,我看呐,咱们就得开门迎战,好让他们看看,这个地界儿,到底谁说了算!” “我觉得不可,”周正阳抬手打断,“我们习武,本就不是为了争胜好斗。这三个人来到燧城连踢七馆,本就有挑衅夺权之意,若是我们轻易迎战,败了,有损我馆门面;可胜了,反倒显得我陈氏武馆与那些争强斗狠之徒无异。还望师父三思。” “大师兄不会是怕了吧!”单锋轻蔑一笑,抱臂斜睨着周正阳,“叽叽歪歪的,怕这怕那,还算个爷们儿?” “那师弟以为,何为大丈夫作风?”周正阳的声音陡然放大,“难不成是你这般易逞匹夫之勇的鲁莽之风吗?” “你——!”单锋勃然大怒,上前就要揪周正阳的衣领。 “行了!”陈铁山一声喝止,手中茶碗重重砸在案几上,“本是教你们前来商讨如何应对此事,如今倒先自己人打起来了?这般沉不住气,传出去岂不让外人笑掉大牙!” 单锋的拳头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悻悻地收了回来。整个武馆鸦雀无声,连后院的老槐树都停止了沙沙作响。陈铁山锐利的目光在堂下扫视一圈,突然停在一直沉默不语的蒲争身上。 “你说说。” “弟子听师父安排。”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单锋和周正阳同时转过头。陈铁山盯着这个最小的弟子看了许久,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今早我们几个武馆师傅碰了个头,大家一致认为,这场闹剧得由我们武馆拦下,”陈铁山将手背在身后踱步,“踢馆,讲究的是实战。任你把套路耍得再漂亮,实战见真章时露了怯,那这些年学的就都是花架子。这几个家伙来挨个踢馆,其实就是想告诉别人,燧城的武馆从来不教真本事。”说着,他眯起眼睛望向众弟子。 “现在,谁愿意上场,让那些外乡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功夫?” 堂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单锋抱拳上前一步,靴底重重踏在青砖上:“弟子愿往!”随后他忽然转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过......弟子还想举荐一人。” 陈铁山浓眉一挑:“说。” “蒲师妹,”单锋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斜睨向角落里的蒲争。蒲争闻言转过头,只看见单锋眼中闪烁的恶意。 “蒲师妹一介女流,一旦上场,对面必然会放松警惕。要是师妹侥幸赢了,那师父您可就长脸了,连女弟子都能打败粤安高手,传出去多威风!而要是输了......”他忽然咧嘴一笑,“左右输的是个丫头片子,也不至于太折咱们武馆的面子,您说是不是,师父?”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周正阳瞬间满脸愠色:“单锋!你——” “好啊。” 蒲争冷静的声音截断了周正阳的怒喝。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缓步上前,停在单锋面前三步之遥,微微仰头直视对方,眼底都是志在必得的决心。 第30章 “既然单师兄如此信任我......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一介女流,到底是怎么让他们跪地认输的。” 单锋的眉头忽然一松,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事实上从一开始,这就是单锋给蒲争布下的局。 自苗小蓬勇斗齐三一事扬名整条四牌楼街后,街坊们纷纷好奇这小娘子背后究竟得了何种高人指点,竟悍勇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某一日,倪梦容站在八珍坊的门口望着对面出神,单锋正像往常般准备过去调笑,却顺着那方向看到了在松涛阁里跑上跑下的蒲争。 他忽地心头火起。 蒲争在武馆碰见单锋的时候,总会规规矩矩喊一声“单师兄”,行礼的姿势也挑不出毛病。但那双眼睛里藏着的冷意,却总像腊月里檐下的冰棱子,明晃晃地扎人。 他单锋是何等人物?二十年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最擅长的就是嗅出这些细微的敌意。可最让他恼火的不是这份厌恶本身,而是这丫头片子凭什么敢这样看他?论资历,他在武馆摸爬滚打时,这丫头怕是路都还没走明白;论功夫,他的“断水刀”在整个燧城都是能排得上号的。 偏生这蒲争,见了他连眼皮都不愿多抬一下。 既然身上皆是刺,剔掉便是,再不济,就连根拔了。 于是他便看准了踢馆这时机。 粤安三虎能够连挑七家武馆,说白了,就是功夫过硬。可擂台之上拳脚无眼,但凡交手,非死即残,断几根肋骨算是轻的,多少武师就在这一场场比武中被打得终身瘫痪,甚至当场毙命。 单锋图的,就是这个结果。他盘算得很清楚:借这粤安三虎的狠手 ,正好挫尽蒲争的锋芒。若能叫她从此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那才叫称心如意。 只是问题在于,蒲争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 她性子沉稳,平日练功总挑最僻静的角落,比武也从不多话。可这她骨子里却藏着股执拗劲儿:越是被人看轻,越要证明自己。这心性成就了她的武艺,却也成了最易拿捏的命门。 果然,单锋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女流之辈”,便似在火药桶上扔了颗火星。蒲争原本平静的眸子骤然一凛,眼底的火星瞬间蹿成燎原之势。 这鱼儿,终究是咬钩了。 几日后,陈氏武馆正式开门迎战。训练场上搭起了擂台,周正阳、单锋和蒲争三人,将分别迎战那粤安来的三位武师。 简单的寒暄之后,比武即将开始。擂台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最前排赫然站着先前那七位被踢了馆的师傅,个个面色凝重。擂台两侧“以武会友”的锦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无不昭示着这场比武的盛大和瞩目。 但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蒲争失踪了。 “怕不是羞于见人,不敢来站了吧!”粤安三人中最魁梧的那个武师放声大笑。陈铁山脸色铁青,弟子们几乎在武馆寻翻了天,终是陈青禾在茅房发现了她的踪影。 自打五更天起床,蒲争就觉得天旋地转。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将中衣浸得透湿。她死死按着小腹,那里仿佛有人拿着钝刀在慢慢搅动。最难受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坠胀感,明明觉得要腹泻,可蹲在茅房里却什么都解不出来。 奇怪了,昨天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蒲争皱着眉头,一阵阵的绞痛让她不得不弓着身子。 “阿争?”陈青禾轻轻拍打茅房的门板,“你还好吗?擂台那边......” “我一会儿就过去!”蒲争大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握紧拳头,重重捶了一下绞痛的小腹。 “唔......”一声闷哼从齿缝间挤出,却也让那股钻心的疼痛暂时被压了下去。 她颤抖着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抹掉额头上密布的冷汗。铜盆里的冷水映出她苍白的脸色和被咬得发紫的嘴唇,但当她拉开吱呀作响的门闸时,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起码这一场......我得撑下去!她想。 第19章 囚蛾灯(4) 这所谓的粤安三虎,确实各有千秋: 为首的壮汉双臂筋肉虬结,站定时犹如石桥扎根;瘦削的那个灵活似猿,脚尖点地几乎不闻声响;最令人忌惮的却是中间那个其貌不扬的,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寻常汉子,偏生一双眼睛毒得很,专挑人招式里的破绽。 他们三人一路踢翻了七家武馆,此刻站在台上,连个正眼都不给陈铁山。那壮的更是冲着台下七位败将咧嘴一笑: “诸位师傅今日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学本事的?”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这帮孙子,太他丫的嚣张!”单锋啐了一口,“等着吧,一会儿让他们哭爹喊娘爬着回去!” “比赛还刚开始,不可轻敌,”周正阳在一旁提醒。单锋眼睛一斜,嘴皮子动了几下,不用想就知道骂得很难听。他转过头,只见蒲争脸色白得如同生宣纸,明明已经深秋,发丝却仍被汗珠浸透,软趴趴地贴在额头上。 要有好戏看了。单锋叉起腰,靴尖在地上打起拍子。 第一场是周正阳和那寻常汉子的对抗。 两人在擂台东西两侧站定,随着“铛”的一声铜锣响,场下顿时鸦雀无声。 那汉子突然眼神一凛,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了。他双足不丁不八地站着,右手成掌前探,左手护胸,摆出了个标准的咏春问路手。周正阳见状立即沉腰坐马,摆出洪拳的招牌起手式“老僧托钵”。 “请。” 周正阳话音未落,那汉子已然抢步上前。只见他右手变耕手向外一拨,左掌如毒蛇吐信般从肋下穿出。周正阳急忙以鹤翅手格挡,却不料对方招式突变,耕手收回的瞬间,右拳已化作“日字冲拳”直取面门。 拳风扑面,周正阳偏头闪避,却仍猝不及防被怼中了颧骨。 “好!” 台下壮汉大声喝彩,那瘦子更是吹起口哨。陈铁山在场边眉头紧锁,却见蒲争不知何时已挤到最前排,惨白的脸上双眼亮得吓人。 “再来!”周正阳沉喝一声,开始主动抢攻,直取中路。那汉子却不慌不忙,以咏春标手化解,随即连环三记日字冲拳,拳拳直指要害。周正阳连退三步,后背却已贴近擂台边缘的绳索。 那汉子见周正阳退无可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右腿突然前跨,腰马合一,一记寸劲冲拳直取周正阳心窝。 然而就在拳风及体的刹那,周正阳猛地吸气收腹,整个人竟顺着绳索向上滑去。那汉子势在必得的一拳顿时落空,身形不由自主地前倾。周正阳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双腿在绳索上一蹬,竟借力使出一招“猛虎下山”。 “砰!” 周正阳的铁肘重重砸在汉子后心,同时膝盖上顶,正中对方软肋。那汉子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前扑去。可周正阳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落地瞬间一个扫堂腿,直接将已经失去平衡的对手彻底抡下了台。 “好!”台下爆发出震天喝彩,那七个武师更是激动得站起了身。 “第一场,陈氏武馆,周正阳胜!”裁判高声宣布。 “承让。”周正阳沉声道。 第一场落败,那壮汉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气势已然萎了大半。可当他瞥见蒲争走上场时,眼中却又陡然迸出了精光。 “呦!女娃娃,我还当你吓得钻回娘怀里吃奶去了!”壮汉阴阳怪气地拖着长音,“算了,我不欺负丫头片子!” 说罢,他拍拍身旁的瘦子。 “李猴儿,你上!” 那李猴儿闻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他轻佻地吹了个口哨,一个鹞子翻身跃入场中,细长的眼睛在蒲争身上来回打量。 “小妹妹,要不哥哥教你两招?”说话间已摆出个白鹤亮翅的架势,引得围观人群一阵哄笑。谁道蒲争却全然无视了眼前的小丑,只是头朝着裁判偏了偏。 “开始吧。” 李猴儿见没被理会,便悻悻地收回了手,只得在原地摆好架势。 “铛”地锣响,第二场开始。只见李猴儿压下身段,脚尖点地绕着擂台游走,活像只伺机而动的山猫。蒲争无法,只得随着不断调整脚步和架势,可转了一圈复一圈,却始终不见对方出击。 日头升高,天气转热,场下人逐渐失了兴致,开始交头接耳。有几位甚至在人群中直接打起了瞌睡,连粤安三虎剩下两人都开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然而,就在这松懈当口,李猴儿突然借力一蹬,腾空跃起,一记凌空飞踢照蒲争面门而去!蒲争仓促间横臂格挡,整个人被震得连退数步,后腰重重撞在围绳上。 “不要脸!怎么还带偷袭的!”小葫芦被气得险些冲上前,却被周正阳一胳膊拦在半路。陈青禾站在一旁更是急得紧,她攥着拳头,目光始终追踪着蒲争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因身体不适出了什么岔子。 第31章 她看见蒲争从边上挣扎着站起,可一抹红色却从裤子上渗出,正一点一点洇散开来。 坏了!陈青禾心头猛地一沉。 她不记得蒲争和她提过月事,更未曾向她借过月经带之类的物件。看这情形,怕还是头一遭! 场上的蒲争似乎也感到了某种异样,但在眼下,她已顾虑不得那么多。她想抬起头,站起身迎着对方,可胃里一阵恶心,头竟也昏沉起来。 李猴儿见势,眼中精光一闪,一个箭步欺身跨步前踢,蒲争竭尽全力用鲤鱼打挺闪避,起身却迎上了对方的一记侧蹬击踹,惊得陈青禾在场边直接喊出了声。 蒲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她忽然收起了防御姿态,双手自然垂落。李猴儿见状一愣,随即嗤笑一声: “怎么?认输了?” 场边的单锋突然直起身子,眯起了眼睛。只见蒲争足尖在地上划出半个圆弧,摆出了沈怀信亲授的“听风式”。李猴儿不以为意,一个箭步上前就要锁喉,却见蒲争身形微侧,左手如穿花蝴蝶般轻轻一带—— “砰!” 李猴儿收势不及,整个人被自己的冲劲带得向前扑去。蒲争抓住这电光火石的间隙,右腿如鞭横扫,结结实实踹在对方膝窝处。那猴子闷哼一声,单膝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来啊!”蒲争暴喝一声,双眼通红,像极了一头被惹怒的狮子。 陈青禾牢牢守在人群前,用力抵抗着周围人的拥挤。一双杏眼直直地盯着场中的蒲争,眼底翻涌的除了担忧之外,似乎还闪烁着坚定和期许,仿佛比谁都相信蒲争能够冲破阻碍,彻彻底底打赢这一场。 小腹仍坠痛着,汗水如抽丝般将热量从蒲争周身抽去。她忍痛沉腰坐马,虎口大张,摆出了个标准的虎掌起手式。 李猴儿狞笑着蹬地冲来,蒲争侧掌格开他的直拳,反手一掏直取咽喉。然而就在李猴儿后仰闪避时,她突然抬腿作势高踢—— 场边的周正阳心头一动,意识到这是个虚招。 那猴子果然中计了。 他右腿刚抬起准备格挡,蒲争却闪电般侧身变招,掌缘如刃,照着李猴儿暴露的颈侧就是一记凌厉的手刀。 “啪”地一声脆响,李猴儿吃痛踉跄。蒲争趁势追击,化掌为劈,照着对方锁骨又是一记狠砍。这一连串虚实变化快如闪电,李猴儿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仓促抬手格挡。 突然,他一个撑臂挑把变招为夹臂防守,死死钳住了蒲争右腕。蒲争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一记头槌撞向对方面门。就在李猴儿吃痛松手之际,她已借势转身,后摆腿如钢鞭般扫向对方太阳穴。 李猴儿仓促下潜摇闪,堪堪避过这记杀招,正要抬手一记上勾拳反击。不料蒲争身形不停,旋子转体带起猎猎风声,右拳如重锤般自下而上轰出,一记冲锤正中他的左肋。 只听“咔嚓”一声—— 李猴儿眼睛暴突,整个人轰然砸向地面,半天也没再站起来。 全场鸦雀无声。蒲争站在原地喘息着,裤子上那抹暗红已蔓延成片。 陈青禾第一个冲上擂台,解下外衫往她腰间一围,冷静地转头对裁判喊道:“这场我们赢了!” “第二场,陈氏武馆,蒲争胜!” 裁判的宣判声像是隔着一层棉絮传来,飘忽而遥远。蒲争眼前阵阵发黑,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断裂。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膝盖一软,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彻底栽进了陈青禾迎过来的怀中。 等蒲争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闯进她意识里的,是剧痛的武伤和身下柔软的床榻。枕间飘着艾草与陈皮混合的药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陈青禾收拾齐整的房间。 蒲争此时就睡在她的床上,身上早已被换上了干净的棉布衣服。被窝暖烘烘的,揭开一看,里面还埋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体灌了铅般的沉重,昏昏沉沉。明明不是一个懒散的人,但此刻,她却希望自己能在这张床上多睡一会儿。 门口传来响声,似乎是有人在轻悄悄开门。 “醒了?”陈青禾从屋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碗,热气在碗口凝成白雾。见蒲争要起身,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 “来,先把这碗参汤喝了。” “我这是怎么了?”蒲争喝过参汤问。只见陈青禾抿嘴一笑,语气里兴奋夹杂着神秘。 “你来月事了。” 见蒲争一头雾水,陈青禾便继续告诉她,每个姑娘长大后都会来月事,而往后每个月都要来上几天。这段时间可能会感到腰酸肚子痛,头脑昏,但只需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做太剧烈的运动,不沾冷水,就不必太过担忧。 “唉,你说这武馆里可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陈青禾接过蒲争手里的碗,有些小骄傲地抬起头。 “那你当年......是谁告诉你这些的?”蒲争轻声问道。 陈青禾却只是笑了笑。 “我十一岁那年,裤子上突然见了红,当时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躲在柴房里不敢出来,便不吃不喝,把自己困在屋子里等死,”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她的声音却轻得像片羽毛。 “后来,是巷口的苏大娘发现了早已饿晕的我,她告诉我这是女人一生中一定会经历的事情,还教我缝了第一条月事带,”说着,陈青禾拍拍蒲争的肩膀,“你这倒好,十五岁后才来,倒是少受了好些罪。” 蒲争望着陈青禾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恍惚间看见徐三娘正倚在门框上抽烟袋,梁景芳坐在床沿给她掖被角。 她喉头忽然发紧。她的生命里有过徐三娘粗糙的疼爱,有过姑姑温柔的呵护,可陈青禾呢? 蒲争总觉得,陈青禾虽然比她小了一岁,但在她的身上,却总有一种不合年龄的沉静感,那双杏眼像是看透了太多世事,总是带着理性和悲悯。她能将武馆的账目理得分毫不差,却也能在夜深人静时,用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语气,讲述那些本该令人心碎的往事。 最让蒲争困惑的是,明明她的话语间讲的全是男女情意,可自己却总是不住地被她吸引,不受控制地去猜测,在这满是刀光与汗臭的武馆里,她到底是怎样像石缝中长出的野草,硬生生为自己辟出一方天地来的。 她的身上,似乎还藏了很多东西。 正想着,陈青禾忽然打断了蒲争的思绪。 “对了,告诉你一个有意思的!”陈青禾眉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单锋被那个壮汉打败了!” 蒲争眼底溢出一丝笑意来,似乎对这结果早有预知。 那李猴儿虽灵巧,肉层却薄,蒲争之所以能取胜,除了一身过人的拳劲外,更因他吃痛时没有厚实的肌肉作为缓冲。但对单锋的那壮汉不同——武术之道,不管拳脚多好,重量差异却始终是个跨不过的坎。 单锋的体重比那壮汉整整轻了半个自己,拳脚落在对方身上如同捶打沙袋,而那壮汉每记反击都带着摧枯拉朽之 势。更要命的是单锋心浮气躁,从上场开始便轻敌冒进,所以输了这场比试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最终,陈氏武馆在这场踢馆比试中以两胜一负的战绩胜出,粤安三虎在燧城耀武扬威的征程就此戛然而止。陈氏武馆凭一己之力维护了燧城武会的声誉,此事一时间成了茶楼客座乃至大街小巷都传唱的江湖美谈。 自那以后,武馆门前日日门庭若市,各路访客络绎不绝。《燧城日报》的记者们扛着笨重的相机在门口蹲守,更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年轻人跪在石阶上求师。蒲争和周正阳作为比武的关键人物,一时间成了城中炙手可热的焦点。为了避免被狂热的人群围堵,她不得不整日躲在后院练功,连采买日用都要托小葫芦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直到某天,一队身着黑色劲装、额系墨色头巾的汉子气势汹汹地踏上山道。他们站在武馆门口叫阵,嚷着要蒲争出来迎战。 “都是那粤安三虎招来的狂蜂浪蝶,”报信的弟子喘着粗气,额角渗出细汗,“那三人在咱燧城连踢七馆后名声大噪,自然引来不少乌合之众。其实这帮人连马步都扎不稳,就是咽不下三虎败北这口气——”说着,他顿了顿。 “特别是输在了蒲师妹手上。” 门外叫骂声愈演愈烈: “缩头乌龟!有种出来再比划比划!” “笑话!我们粤安三虎会输给个黄毛丫头?” “定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 “——可师父去省城会友,最快也要明日才能赶回来啊!”弟子急得直搓手,望向周正阳,“大师兄,这可如何是好?” 周正阳眉头紧锁,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让小葫芦抄近路去请沈师叔,再叫上赵师弟他们几个好手,咱先出去会会他们,”他一把拽住转身要走的弟子,压低声音:“切记,别让蒲师妹知道了......” 第32章 话音未落,檐下的阴影里传来一声轻响。众人回头,只见蒲争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 “走吧,师兄,”她平静地整了整束腕,布条缠过手掌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既然他们非要讨教,我奉陪便是。”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5-17 武打戏参考《精武英雄》《败家仔》的打戏拆解。门外汉只能写成这样了...... 第20章 囚蛾灯(5) 纵使方才在门外叫嚣得震天响,但等武馆大门真正完全洞开时,那几个墨巾汉子的身板还是向下挫了几寸。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是蒲争的眼睛,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秋水,却偏偏从这平静里渗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和轻蔑。为首的虬髯大汉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撬棍。而身后一个麻脸的更是悄悄往人堆里缩了半步,方才叫得最响的嗓门此刻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你们找我?”蒲争缓步上前,瘦削的身型在晨光中拉出笔直的影子。她微微仰头,目光从几人脸上逐一扫过。 “找的就是你!”那大汉猛地提高了嗓门,企图用声压镇场,“不如咱们现在就比试一场,也好看看你那功夫是不是有水分!” “不可!” 周正阳一个箭步挡在蒲争身前。 “当日比武有燧城武会作见证,胜负乃众目睽睽之下决出。若只因阁下心中不忿就要再比,我陈氏武馆岂非任人拿捏?更何况……”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阁下既非武林同道,又无拜帖名刺,这般贸然挑衅,实在不合江湖规矩。” “小小黄毛丫头怎么可能打得过爷们儿?明明是你们武馆下作,还和我讲狗屁个江湖规矩!”那大汉忽地胖头一甩,把袖子一撸,露出条肥壮粗黑的胳膊来,“过来瞧瞧!这才是本事!” 见势不妙,几个会识眼色的弟子忙跳出来解围,企图将眼前这几人哄回去,谁料这几人见无人应战,便变本加厉,说什么都要和蒲争比试一番再离开。 “咱爷们儿也不欺负女流!”那壮汉竖起三根粗短的手指,“就比三招,三招定输赢!” 谁知还未等对面应话,他便像头蛮牛般朝着蒲争冲了过去。 “咚——!”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下一秒再反应过来时,那壮汉早已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叫声被憋在牙关里,倒是喊也喊不出来了。 蒲争缓缓收回手,垂眼睨着地上翻滚的壮汉。 “一招,”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还来吗?” “不不不……不来了……”那壮汉躺在地上,缓了足足半晌才挤出些声音。 “装什么英雄好汉!”同行那麻脸见状却突然蹿上前来,枯枝般的手臂拦在蒲争面前,指尖几乎要戳到她鼻尖,“比武那日你裤子上沾了红,咱们可是都瞧见了!” 这话像记闷雷炸在院中。原本嘈杂的人群骤然一静,几个年轻弟子不自觉地红了耳根。蒲争身形微僵,下意识咬紧了牙关,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 “呸!”麻脸见戳中要害,越发得意地啐了一口。 “谁不知道见了红的女人身上都是邪祟?在我们那儿,来月事的女人连祠堂门槛都跨不得!你们陈氏武馆倒好,竟让个带血光的丫头比武,这不是邪门歪道是什么?” 院墙外,几只麻雀被扑棱棱惊飞。阳光照在蒲争苍白的脸上,她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得根本发不出声音。 这话该怎么接? 众弟子面面相觑,却都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月事原是女儿家的私密事,饶是身为大师兄的周正阳也无法解围。如今这家伙拿出这事来压她,分明是打不过便耍赖羞辱人。 蒲争将拳头捏得愈发紧了。她死死盯着对方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胡说八道,明明想要用拳头砸向对方面门的冲动将要爆发,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若是真的动手,赢也是输了。 “怎么?没话说了?”那麻脸见状更加得意,竟往前逼近两步,“ 要不你认个输服个软,咱们这事就算——” ——忽然,一道红色影子从蒲争身后破空而来,如一条赤练蛇般缠在了那张麻子脸上。 麻脸眼前一黑,慌忙伸手去抓,摘下来定睛一看那东西,才发现是一条崭新的白布,布的两头还缝着鲜红的系带,正迎风当空飞舞。 场中霎时死寂。 麻脸盯着手中之物,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煞白一片。蓦地,他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甩开手,可那布条却像活物般牢牢缠在他腕上,甩了好几次才堪堪落地。 “这位好汉既然对女子月事这般上心,那这上好的细棉带便赠予你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陈青禾正懒洋洋地倚在廊柱旁,手里还把玩着另一条同样的布带。 麻脸懵了。他的喉结滚动着,额角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而身后那群人早已退开三步,有个年轻点的甚至悄悄捂住了鼻子。 蒲争更是直接愣在了当场,她杵在原地,眼看着陈青禾正抬手将另一条月经带往麻脸面前拎,直逼得对方连连向后退。 “看来这月事果真邪门得很,诸位好汉的脸色可都不太妙啊。” 陈青禾慢条斯理地将布条在指间绕了一圈,眼波流转间尽是讥诮。 “依我看,我们这武馆以后也不必开山收徒了,不如就尽收些女子,也无需教她们功夫,只消等月事来了编队列阵,到时候岂止在比武场上战无不胜,最后怕是连江山都能给诸位打下来!”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武馆众弟子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哄笑。麻脸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愣是挤不出半个字来。他身后那群墨巾汉子更是手足无措,有人想上前理论,可一看到地上那条白布,又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 这场闹剧最终以陈青禾的绝对胜利作为收尾,等沈怀信赶来的时候,那几人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了几片墨色头巾在山风里打旋儿。 此事没几日便又传遍了大街小巷,每当人们提及此事时,往往跟在后面的两个字都是“荒唐”。 但说的并不是那几个墨巾汉子,而是陈青禾。 ——“我知晓你心里想替她解围,可公然将这私密物什甩上对方面门,还是未免有失分寸了。” ——“分寸?呵......你作为大师兄,解决不了问题也罢,反倒说我失了分寸?明明是他先拿这说事!我话就撂在这儿,再有下次,我便直接将用过的甩出去!” ——“休得胡言!” 蒲争在某个夜里来寻陈青禾时,忽地在窗外听见了周正阳这般失态的吼声。 此后的几日里,每至饭时,饭堂里的气氛都无比凝重。陈青禾和周正阳各坐长桌两端,一个慢条斯理地挑着米粒,一个闷头扒饭。其余弟子连咀嚼都不敢出声,匆匆扒完饭便逃也似的离开。更夸张的,是某次小葫芦不小心碰响碗筷,吓得打了个嗝,便直接被旁边师兄一把捂住嘴拖了出去。 院里的老槐树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落叶都比往日安静了许多。但相比于槐树来说,人终归还是个更情绪化的动物。 比如说,在来月事的这几日,蒲争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那几个墨巾汉子用月事当借口照耀挑衅时,她本未觉得有多羞愧和气恼,可当陈青禾站在自己身后,轻描淡写地将那几人击退时,她鼻尖却突然发酸,竟有了想哭的冲动。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她既困惑又烦躁。可更令她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控制不住地注意起沈怀信来—— 她会注意他教拳时挽起的袖口下结实的小臂,注意他低头沏茶时垂落的睫毛。昨日沈怀信递给她伤药时,指尖不经意相触,她竟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手,脸颊也烧得厉害。 “那几人的叫嚣你本无需理会,证明自己并非坏事,可有时,自证反而是落进了对方的圈套。” 沈怀信的声音如温泉水般缓缓浸润耳畔,可蒲争只觉得胸口发紧,心跳声大得仿佛要震碎肋骨。 “见鬼了......” 她把脸埋进冷水,试图浇灭那股没来由的热度。水珠顺着她发烫的脸颊滚落,就像那些理不清的思绪,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渗进泥土里。 不过这一变化总归是逃不过陈青禾的眼睛。 “来了月事后都会这样,而且,这也未必是你心中真正所想。不过既然这样,那我就给你讲讲沈怀信的故事。”陈青禾摇了摇手上的一小坛酒,带着蒲争坐上了屋顶。 “他确实是我母亲的初恋。” 这便是这个故事的第一句话。 故事的大体和坊间相传的一样,陈铁山和沈怀信原本皆是老馆长的徒弟,而陈青禾的母亲陈书鸿则是老馆长的女儿。陈书鸿与沈怀信原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老馆长却始终更中意陈铁山,最后在垂危之际,更是将陈书鸿和整个武馆悉数赠给了他。 第33章 但坊间传闻与真相之间,总是隔着层窗户纸。和坊间流传版本有所出入的是,陈铁山先前并不姓陈,而是姓孟。说白了,他是陈氏武馆的赘婿。 这事在三十年前的燧城本不是什么秘密。当年那个叫孟铁山的北地汉子背着把破铁剑来投奔陈氏武馆的时候,量谁也没想到这个外姓弟子日后会成为馆长。老馆长看中他一身硬功夫,硬是逼着独女下嫁,还要他改姓入赘。成亲那日,陈铁山跪在祠堂里对着陈家祖宗牌位磕头时,脸上的表情比上坟还难看三分。 如今三十年已过,知晓这段往事的老一辈燧城人已所剩无几。陈铁山自己更是讳莫如深,连武馆正堂悬挂的“陈氏家训”匾额,落款都刻意写成了“陈铁山书”,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段赘婿往事。 说来讽刺,现在燧城年轻一辈,都当陈铁山是正儿八经的陈氏血脉。反倒是真正的陈家血脉陈青禾,在武馆里活得像个外人。 另一个和真相有出入的地方,就是陈书鸿并不是跟着别的男人私奔的,而是自己跑的。 “我娘自从生了我之后,好像就没有笑过。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都不笑,”陈青禾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但也不敢哭。我知道她不开心,所以从小我就学着懂事,自己梳头、自己洗衣,想着这样或许能让她展颜一笑。可我后来发现,无论我做什么,她的眉头都是皱着的。” “我娘每日冷脸,我爹更绝,他干脆不往后院来。不是睡在前厅,就是在练武场将就。偶尔来一次,也是黑着脸摔东西。” “我本以为她们两个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但没想到后来有一天,我爹喝了酒,说我娘心里还惦记着师叔。我娘不会武功,连躲都不会躲,直接被他推倒在台阶上,额头也磕出了血。” “这件事过后,我娘似乎就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月光渐渐西斜,陈青禾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走那晚,其实把我哄睡得很早。可我根本睡不着。她前脚出了院门,我后脚就跟了出去。” “我一直跟着她,私心她能回过头,看到苦苦跟在身后的我,然后心软跟着我回来。但那天她一直在往前走,没有回过一次头。” “后来我被山脚的郭大嫂发现,领回了家。我爹知道这事后怒火三丈,直接带着人跑到了流云堂讨说法。但等师叔走出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我娘并不是跟着他跑的。” “我亲眼见到我娘是一个人走出去的,可是没有人信。他们都觉得,肯定有个野男人在城外我看不见的地方在等她,不然她不可能走得这么决绝,连我她都要抛弃。” “那天晚上,我爹和师叔两个人喝酒聊了彻夜。等第二天早上鸡叫的时候,多年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就因为我娘出走这件事,一笑泯恩仇了。” “可你知道吗?这件事整整过去了十五年......十五年呐,”陈青禾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一个人想着要去找一找她。” 月光惨淡地投在酒碗中,两人抬手一碰,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烧得心口发疼。 在这故事里,陈书鸿似乎是唯一的受害者,可不知何时起,坊间的闲言碎语竟将受害者变成了陈铁山和沈 怀信。 所以陈书鸿是什么呢? 是父亲临终前随手赠与的礼物,是武馆匾额下可有可无的“陈夫人”,是弟子们口中狠心抛女的母亲,是茶楼说书人嘴里不守妇道的浪荡女人...... 蒲争想起了蒲月娥来。 夜风吹得灯笼摇晃,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蒲争盯着酒碗里晃动的月光,忽然觉得那像极了她们被世人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一生。 几日后,随着最后一丝红色褪去,那莫名的情愫和情绪也随之消失殆尽。等再见沈怀信时,蒲争的眼里早已不见曾有的青涩和羞赧,只余下了最初的清明和沉静。 此刻的她,早已把全部心思都系在了陈青禾的身上。 那夜长谈后,两人正准备从房顶下去。月光被云层遮蔽,夜色笼罩着瓦檐。黑暗中,一个念头忽然闯进蒲争的脑海。于是她佯装踩空,身子向前倾去——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精准而沉稳,虎口的茧子磨得她手腕生疼。 “小心。”陈青禾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香。她轻松将蒲争扶正,动作利落得像拎起一柄木剑。 蒲争借着月光打量眼前人: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腕骨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方才那一抓的力道与角度,分明是练家子才有的身手。 她不禁心头一颤。 这个在武馆里活得像个透明人的陈青禾,根本没有表现出来那么简单。 第21章 锈菩萨(1) 自那日之后,蒲争便对陈青禾多了十二分的留意。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陈青禾的一举一动,看她提水桶时小臂绷紧的弧度,看她晾晒被褥时腰背挺直的线条,甚至看她扫地时手腕翻转的力道。 可陈青禾似乎察觉了什么。 随着秋意渐浓,她身上的衣衫开始一日厚过一日。素白的立领袄子遮住了脖颈,宽大的袖笼笼住了手腕,连束腰都换成了宽松的款式。而在日常生活里,她似乎又在隐藏着自己的敏捷性,有几次蒲争故意装作失手掉落茶盏,陈青禾却眼睁睁地看着那茶盏滑落,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愈是这般欲盖弥彰,愈是显出其中的蹊跷。 炉上铜壶咕嘟作响,蒲争下意识地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木,思绪却飘了老远。 在武馆的这三四年来,她从未怀疑过陈青禾“弱质女流”的身份,而现在想来,那些破绽早就明晃晃地摆在了那里: 陈青禾独自搬运重物时从不喊累,寒冬腊月里手上连个冻疮都不生,甚至偶尔露出的茧子位置,也分明是常年打拳握刀才会留下的痕迹。 最可笑的是武馆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包括蒲争自己。 热水沿着壶盖溢出,发出“滋滋”声响。蒲争猛然惊醒,连忙将那壶拎起放在一旁。 “想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沈素秋的声音。只见她握着一把苏绣扇款款而来,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如深潭般不可测的笑意。 “没什么,”蒲争用钩子拨了拨炉里的炭火,“我只是好奇,如果一把好刀,明明很锋利,却在刻意藏它的刃,那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原因就多了,可能是那刀在等一个值得出鞘的时机,又或者......”沈素秋摇扇的手一顿,“它要斩的东西,本就该悄无声息地断。” “悄无声息地断......”蒲争低头咂摸着这句话,耳边忽然传来两声轻咳。一抬眼,沈素秋正用扇子掩着唇,单薄的肩膀在秋风里微微一颤。 蒲争转身跑回屋里,不多时捧出了个天青色的臂笼。那布料是特意选的杭绸,棉花也絮得厚实均匀,甚至边角还细心地绣了圈缠枝纹。针脚虽不够工整,却能看出下了一番苦功夫。 “秋姐,天气转凉了,”蒲争有些局促地将那臂笼子递过去,“我看您的手总是发冷,所以缝了这个。虽然说手艺粗陋了些,但还望......您别嫌弃。” 沈素秋的眼瞳微微一颤。她接过臂笼,天青色的绸缎衬得她手腕愈发苍白。 “看不出,你这舞枪弄棒的,平时竟心细得很,”她将臂笼贴在脸颊轻蹭了一下,忽然笑出声来,“平时那些人送我的东西呀,都是一些不堪大用的玩意儿,你这倒是送到我心坎儿上了!” 屋里传来茶客们的呼喝声,可沈素秋却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着将臂笼翻来覆去地看。阳光透过廊檐斜照在她身上,那柄从不离身的苏绣团扇,此刻竟被随意地搁在了石阶上。 见沈素秋对这臂笼子打心眼儿里喜欢,蒲争心里便如被蜜糖裹了一层。 细数来茶楼帮工的这些年,沈素秋从未对蒲争红过脸,相反,对她倒是百般照拂。虽说蒲争确实从未打翻过茶盏、惹恼过茶客,但能在沈素秋这个出了名严苛的管事跟前讨得这般好脸色,在整个燧城也都是难得。 “你呀,特别像我的妹妹。”有次沈素秋喝醉了酒,用手指点着蒲争的额头说,“她也是个有主意,脾气正的主儿!若是她还在的话,真想把你带到她面前瞧瞧......” 至于那个妹妹如今的境遇如何,蒲争从未敢问。她只记得,沈素秋每每提及她这个妹妹时,总像是有一抹晕不开的惆怅沉在眼底。 有回深夜打烊,蒲争撞见沈素秋独自在后院烧纸钱。夜风卷着灰烬盘旋而上,火光忽明忽暗,映得她半张脸如同褪了色的旧绢画,眉眼间尽是说不出的寂寥。她蹲在那儿,轻轻拨弄着未燃尽的黄纸,嘴里似乎在低低念叨着什么。 而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倪梦容正抱着胳膊注视着这一切。 她斜倚着廊柱,月光从她身后漏下,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是无声的嘲弄。她看着沈素秋,眼里说不上究竟是轻蔑还是同情。 第34章 半晌,她轻轻嗤笑一声,转身离去,高跟鞋踏过青石板,脚步声渐渐消隐在夜色中。 “梦容人不坏,只是路走偏了些,”沈素秋曾说。 “可我若是她,也未必能活成她的样子。” 轻咳声唤回了蒲争的意 识。她望着沈素秋愈发苍白的脸,想着改天或许需要劳烦杨三敬的舅母前来看看。 梧桐叶沙沙作响,蒲争的思绪却比落叶更纷乱:陈青禾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沈素秋每况愈下的咳疾、还有巷口那个总在黄昏时分出现的灰色身影—— 单锋派来盯梢的人,这几日也跟得愈发紧了。 “单锋这个人,你要当心。就算平时需要来往,往后也莫要起争执。”那场比武之后,沈怀信曾如此叮嘱蒲争。 单锋究竟想做什么?蒲争始终想不通。但江湖行走多年,她最懂得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于是她每日依旧照常练武、帮工、三点一线,佯装自己对一切浑然不知,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在这淌浑水里,未必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没几日,蒲争在街头买通的几个小流浪汉就透来了消息。 “那单爷最近总往云康桥跑,每回都跟个穿缎子马褂的爷们碰头。” 最小的那个孩子抹着鼻涕补充:“昨儿个我还趴窗根底下听见,他们老提什么‘邵家’‘家产’什么的。” 蒲争心头一动。 她忽然想起上周沈素秋站在柜前轻咳时,倪梦容站门口摆弄新烫的卷发,状若无意地提了句“邵二公子近日回到了燧城”,沈素秋闻声手腕一抖,那宣纸本上便多了一笔晕开的墨道。 如今线索串起来,一副棋局渐渐明朗。单锋是邵老爷兄长次子邵世泽聘的保镖,而那位兄长,正是当年带着打手上门争产,把沈素秋一纸诉状告进审判厅的主儿。 子承父业,这抢家产的勾当,他也算继承过来了。 千头万绪缠绕成乱麻。家族之事,蒲争知晓的尚且只是浮光掠影的皮毛,更何况那些深宅大院里的陈年旧怨、利益纠葛,本就像一潭暗流涌动的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噬人的漩涡。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根本做不了什么。 不过所幸,沈素秋并未坐以待毙。这几日,蒲争总能在天井里瞥见一个穿暗格纹西服的背影。那人戴着金丝圆框眼镜,腋下永远夹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公文包。 “那是佟律师,专打遗产官司的。听说上回大帅府的姨太太争产,就是他给扳回的场子,”长顺说着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 “昨儿个我朝门缝里瞅,看见桌上摊着地契文书。邵家那些田产铺面的,可都白纸黑字列着呢!” 蒲争擦拭茶盏的手顿了顿。她想起前日经过书房时,从门缝里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沈素秋的声音虽然沙哑,却透出了久违的锐气。 “从律法上讲,您这些年将邵家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光茶园就扩了三十亩地,”佟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按《民律草案》规定,无因管理产生的必要费用,受益人理应偿还。” 沈素秋盯着案几上那份发黄的字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滚边。当年画押时渗的朱砂已经褪色,可“自愿代管,以报养育之恩”几个字仍剌得她眼眶生疼。 “问题就出在这‘报恩’上,”佟律师用钢笔轻点纸面,“对方必然会咬死这是无偿代管的意思。不过您看这里——” 笔尖悬在字据末尾。 “他们当年百密一疏,可没写明‘分文不取’。” 茶盏里的龙井已经凉了,浮叶沉在杯底,像死去的一片片蛾子。沈素秋想起邵夫人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的模样。那浑浊的眼神里,竟满是对她的警惕和恐惧。 “你的意思是......恩情与钱财,本就不该混为一谈?”沈素秋声音很轻,像在问自己。 “正是。但您要做好背上忘恩负义这等骂名的准备,”佟律师摘下眼镜擦了擦,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窗外。 “街坊们可不会管什么法理。” 四牌楼街上,人来人往。卖糖葫芦的老汉正摇着铜铃,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引得满堂喝彩,布庄伙计正高声夸赞新到的杭绸。 只是这些今日里最寻常不过的声响,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扎向脊梁骨的钢针。 “这有何受不住,”沈素秋平静地说。 “无情无义的那个,又从来都不是我。” 蒲争心里清楚,这怕是一场硬仗。她早已打算好,在对簿公堂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要尽可能地守在沈素秋的身边,当她的贴身护卫。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陈铁山自从省城回来后,知晓了那月经带击退墨巾汉子的事迹,顿时雷霆大怒,二话不说就将她和陈青禾禁足在了武馆中,并严令未满一个月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老树的枯叶被北风悉数拔去,转眼,一场大雪盖住了燧城。 蒲争立在练武场中央呵出白气,手中的峨眉刺早已失了章法。兵器相击的脆响在耳畔回荡,却盖不过心头翻涌的焦躁。她望向山下四牌楼街的方向,松涛阁那青灰色的屋脊在日光下格外扎眼。沈素秋此刻想必正独自坐在审判厅里,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而她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句体己话都递不出去。 武馆的日头总是格外漫长。晨起扫雪,暮时点灯,眼里能看见的,只有前院到后院再到训练场的四方天。蒲争干脆将视线转回到陈青禾的身上,但对方却依旧如往常一般,洗衣做饭,净屋洒扫,再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就如同蒲争曾经的那些怀疑皆出了差错,不过是在一个又一个不清醒的瞬间里诞生出的幻觉。 唯一有些变化的,就是单锋来得愈发勤快了。 他开始常常单独找到陈青禾,时而带些雪花膏、梳头油之类的玩意儿。他对陈青禾说话时脸上总带着讨好的笑,原本狠戾的眼睛周围开始堆起笑纹,活像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不过陈青禾总是明面上收下,回头便将那些东西悉数塞进了落灰的格子里。 一个月的光阴,说长不过三十个晨昏交替,说短却足以让世事翻覆。等武馆大门真正能为自己开启时,蒲争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了好多年。 她几乎是飞奔下山的。山路上积雪未消,几次险些滑倒也顾不得。她用力地、不停歇地向前跑着,满心只想着等推开那扇熟悉的店门时,一定能看见沈素秋立在柜台后抬眸浅笑的模样。 然而,四牌楼街仍旧是那个四牌楼街,八珍坊也依旧是那个八珍坊,可松涛阁却已不是那个松涛阁。 烫金色的“利来轩”明晃晃高悬,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闪着俗艳的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推门的手悬在半空,吵闹的茶客声陌生得刺耳。曾经萦绕的松墨香被廉价的熏香取代,大堂里朱红的立柱刺目得令人心慌。陌生茶倌们穿着崭新的绸衫,端着描金茶盘在桌椅间穿梭。 这里早已没有了过去的半分影子,连楼梯转角处那幅沈素秋最爱的《寒山独钓图》,也被换成了庸俗的《富贵花开》。 “姑娘几位?” 生面孔的伙计堆着笑迎上来,蒲争却只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她没应答那活计的笑脸,张皇地环视着周围,却在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顺也看见了她,可在目光交错的刹那,他竟转身又退了回去。 蒲争推开那伙计,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揪住长顺的绸衫领,将他转到自己面前。 “怎么回事?”她强压着情绪,低声质问着,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秋姐呢?秋姐在哪?” “你急什么?”长顺一把挣开她的胳膊,“官司没打起来,二公子给了她报酬,她接了钱就走了。”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却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蒲争的眼睛。 蒲争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手牵住他的领子跨出店门,穿过喧闹的街市,最后一把将他掼在了巷口的青砖墙上。 “这里没人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告诉我,秋姐在哪儿?” 长顺的后脑勺磕在墙皮上,簌簌落下几粒碎石灰。他眼神飘向巷口,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出声。 “ 说话!!”蒲争几乎是咆哮着,眼眶红成一片。 长顺的绸衫领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他垂下目光,半晌不言语。 “吴长顺,”蒲争一字一顿地唤他全名,“咱们相识这些年......”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你别逼我......” 她看见长顺缓缓张开嘴,冰冷的预感却如毒蛇般顺着脊梁攀附而上,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秋姐她......染了痨病,邵家怕传染,连夜......连夜把她送出去了......” “在......城东的废屋里......”长顺的声音越来越小,“就是以前......以前放寿材的那间......” 第35章 蒲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她看见长顺的嘴还在张合,却已听不清后面的话。巷子里的穿堂风突然变得刺骨,刀子一般刮着她的后颈。 “带路。” 她听见自己说。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5-30 进第二期名单啦,感谢各位的支持,超级感动呜呜呜...... 第22章 锈菩萨(2) 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扑面而来的霉味里混着浓重的血腥气,熏得蒲争眼前发黑。 昏暗的屋内,几个模糊的人影闻声回头,都是昔日松涛阁的熟面孔,此刻却像一群惊弓之鸟,眼底布满血丝。 朝着角落望过去,一具形销骨立的躯体瘫在草席之上,甚至看不到呼吸的起伏。沈素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翻花的破棉被压在身上,衣领处洇着褐色的血迹。她的脸颊凹陷得可怕,颧骨上浮着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像两朵将败的残花。 “秋姐......”蒲争跪倒在草席前,颤抖的手悬在半空,竟不敢触碰。 草席上的人忽然颤动睫毛,费力地撑开眼皮。浑浊的瞳孔定了许久,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却只呼出几缕游丝般的气音。 “小争姐......”阿蘅扑过来抓住她的衣袖,滚烫的泪水砸在手背上,“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秋姐病得厉害,我们几个凑钱请了郎中,可、可......”少女的哽咽堵在喉头,化作破碎的抽泣。 席边上堆着几个豁口的粗瓷碗,里头残留着黑褐色的药渣。蒲争的目光扫过众人憔悴的脸,只见帮厨的小六子眼睛肿得像桃,账房先生的老棉袍下摆沾满泥点,就连最爱美的琴师清萝都蓬头垢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别哭,”蒲争用指腹轻轻拭去阿蘅的泪水,然后站起身,揽着她单薄的肩膀走出门外。 “不急,”蒲争的声音异常的冷静温和,“把你知道的,从头说给我听。” 在蒲争的安抚下,阿蘅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她抽噎着,将这些时日的事情悉数告诉了蒲争。 自蒲争被拘在武馆之后,邵世泽那边就如嗅到血腥的豺狼一般闻声而动,开始频繁出入茶园。眼看沈素秋身体抱恙,气色一日不如一日,邵世泽便以邵家人自居,扬言要以其父的名义另选一茶园的管理者。于是佟律师适时出面,表明了沈素秋这方的态度:另选可以,但要支付这些年来管理产业的报酬。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虽说这些年为了夫家管理产业,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可她怎能忘记当年在众目睽睽下起的誓?又或者说,她从一开始便是带着虚情假意,从头至尾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于是在市井闲谈中,沈素秋的形象开始逐渐割裂: 在同行口中,她是个精明的当家人;在茶农眼里,她是个宽厚的东家;可到了街坊的嘴里,她却成了处心积虑的外姓人。就连她这些年接济过的穷苦人家也不免暗自嘀咕:这些善举,估摸着也是算计的一部分。 谈起沈素秋这些年的经营,人们总要先夸赞几句茶园生意的红火,夸她将邵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话锋一转,便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但”字后面跟着的,是“终究是个外人”,是“女子终究难当家”,是“当年誓言犹在耳”,仿佛沈素秋为自己的盘算乃十恶不赦之举,足可以抹杀掉她的一切功绩。 不过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素来与沈素秋势同水火的倪梦容,此刻竟成了唯一为她仗义执言之人。 “情是情,财是财。人家又不是庙里的泥菩萨,喝风饮露就能活。既然诸位都这般高风亮节,不如现在就行行好,赏我倪梦容几个银钱?横竖都是做善事,我倪梦容倒也能念着诸位的好,也不至于让那好意全落进了狗肚子里!” 倪梦容这番诛心之论,犹如一柄利刃,生生剖开了众人长久以来心照不宣的虚伪面皮。那些道貌岸然的指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但微妙的是,原先一边倒的舆论,此刻已然出现了裂痕。那些曾被沈素秋帮助过的人开始小声辩解,她们恍然惊觉,原来这些年邵家对沈素秋的苛待,早已在“报恩”的美名之下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而他们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不过是一块块精心雕琢的砖石,被有心人层层垒砌,最终筑成了一座足以将人活埋的高塔。 如今这座高塔轰然倾塌,碎砖烂瓦间,终于露出其中森森白骨。 这场不见刀光剑影的博弈中,有人争辩、有人拱火、有人看戏。舆论的浪潮在拉锯中渐渐胶着,开始形成微妙的平衡。 直到某一天,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沈素秋患了痨病的消息。于是,人言倾覆。 邵世泽趁势以邵家人的名义将她从住处驱离,甚至以家主的名义冻结了沈素秋在钱庄的所有账户,让她一分钱也取不出。而在另一边,尽管佟律师据理力争,但那些穿着制服的官老爷们只是慢条斯理地掸着文书上的灰尘,将审限一拖再拖。 整整四个月,足够让一个痨病之人死上三回。等那具单薄的躯体在破屋里凉透,什么天理、什么公道,自然都成了过期的状纸,只能被扔进废纸篓里,与那些未及说出口的冤屈一同腐烂。 阿蘅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终于支撑不住,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蒲争站在原地,眼眶泛着骇人的赤红,泪水无声地划过她紧绷的面颊,在下颌凝成 水珠,重重砸在地面上。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她不能慌。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续下沈素秋的命。 两人相对无言,忽而屋内传来一阵器物倾倒的巨响。蒲争心头一紧,立刻箭步冲进去,只见昏暗的油灯下,小六子正死死掐着长顺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长顺的绸衫领口已然撕裂,嘴角还渗出一道血痕来。 “看来你过得不错啊?连这衣服都是绸的?”小六子咬着牙,“居然还敢过来,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抡起的拳头带着风声就要落下,账房死死拽着他的右臂,清萝则整个人吊在他左臂上,却仍止不住这股蛮劲。 “住手!”蒲争一声喝止。 那拳头终究没有落下,长顺颤巍巍睁开眼,看见那只青筋暴起的拳头离自己的鼻尖不过寸许,而拦在中间的,是蒲争骨节分明的手。 “他现在是利来轩的人,”蒲争缓缓压下小六子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平静,“打坏了,我们赔不起。” 长顺瘫坐在地上,绸衫领口歪斜着,露出脖颈上一道鲜红的掐痕。他呆望着蒲争,只觉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想张口说什么,但对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直至离开,都没再看他一眼。 阴云压城,风裹挟着雪粒吹进领口。蒲争踩着雪窠向前,终于走到了佟律师的住处。 “开庭日期被排在了明年的二月,如果沈小姐能够撑过这个冬天,那么这件事就有转圜的余地,”佟律师将一纸文书轻轻搁在桌子上,“眼下形势确实不利,茶园地契尚在邵家名下,加上当年那份字据,他们现在分文不给,于法,确实无可指摘。”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蒲争眉头紧蹙,“时限这么久,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 “当务之急,是要保住沈小姐的性命,”佟律师推了推眼镜,“其实据我所知,当年沈小姐被卖进邵家时,身上还有一只手镯作嫁妆。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毕竟是一份念想,如果能留在身边,或许会对她的病情有好处。不过——” 佟律师话锋一转。 “那只手镯在沈小姐被驱赶后便丢失了,不知现在还找不找得到。” 蒲争忽然想起刚刚沈素秋空荡荡的、泛着淤青的手腕。那里原本戴着一只青色的玉镯。她记得似乎有人说过,那玉镯胎底浑浊,品相极差,但不知为何,沈素秋却常年戴着,似乎那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恕我直言,作为律师,我只能提供合法途径的建议,”佟律师将钢笔缓缓插回西装口袋,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至于其他手段,是偷、是抢、是骗,这些都不在我的执业范畴内。” 谜底已经写在了谜面上,佟律师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多谢佟律师,”蒲争抱拳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可是......即便找回镯子,秋姐的处境还是难以改变,不是吗?” “沈小姐只要活着,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佟律师在门口驻足,背对着蒲争说,“这世上的公道,有时候就是需要靠活着的人,才能一点一点挣回来。” ——“公道?” 倪梦容轻蔑地一笑,“我这里只卖酒,可不卖你说的那种酸东西。” 蒲争站在八珍坊的大堂中,躲着来来往往的小厮和酒客。倪梦容一边对来人迎着笑脸,一边责骂着笨手笨脚的下人,仿佛当蒲争不存在,只是偶尔留心赏她几句回应。 第36章 “倪掌柜,我只是想知道秋姐那枚镯子的下落,”蒲争有些焦急地提高了声音,“整个燧城里,您是唯一与她交情最深之人,那天在秋姐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您肯定比谁都清楚!” “交情?哪里来的交情?!”倪梦容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我不过是个卖酒的,从来不过问别人家的事,更不会关心那块能用来腌咸菜的石头圈子!” “可既然那镯子不值钱,邵家人为何非要把它从人手腕上硬抢下来?” “谁知道他们发什么疯!”倪梦容脱口而出,“把满屋值钱的抢走也就算了,就连那破玩意儿也——” 话说了一半,倪梦容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 蒲争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猜对了。 沈素秋腕间那圈青紫的指痕,分明是被人用蛮力钳制留下的印记。而倪梦容,这个向来对沈素秋事事都要横插一脚的人,又怎会真的袖手旁观? “所以您当时果然看见了,”蒲争的声音哑得不成调,“您看见了他们是怎么把秋姐按在那里,宁可掰断她的手腕也要抢走那镯子的,是不是?” 几乎是一瞬间,倪梦容眼底的讥诮褪得一干二净。她无声地杵在原地,却固执地把头扭向了其它的方向。 “倪掌柜,”蒲争放轻了声音,“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过往,但我看得出来,您其实......并没有那么恨她......” “不恨?谁告诉你的?”倪梦容突然打断蒲争,“她沈素秋,就是我这辈子最......” 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最让我厌恶的女人......” 酒肆里人声鼎沸,却仿佛被分割成了两界。此处是悲苦,彼处是喧闹。蒲争望着倪梦容,长长地叹了口气。 “放在房门口的几包中药......是您送来的吧,”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轻轻放在柜台上。 “这是煎药留下的药渣。我朋友告诉我,这几味药材配得极讲究,光是这包里的川贝,就值半块大洋。” 倪梦容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那个散发着苦涩气味的纸包上。 “这药包上有茉莉的香味,”蒲争的喉头动了动。 “和您身上熏的......是一个味道......” 第23章 锈菩萨(3) 墙角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屋里弥漫。账房和清萝早已轮班去歇息,只剩下阿蘅和小六子一人一边坐在矮凳上,沉默地守着炉火。炭盆里的火光映在两人 脸上,将忧虑的眉眼照得忽明忽暗。 门外忽然传来三轻两重的叩门声。阿蘅连忙冲过去拉开门闩,却见蒲争独自站在檐下,头发上还沾了些浮雪。 “怎么样?”阿蘅急急问道,眼中的期待却在看清蒲争神色后瞬间黯淡下来。 蒲争摇了摇头,带进一身凉意:“倪掌柜不肯插手。” “呸!”阿蘅猛地摔了手中的蒲扇,“我原以为她好歹会念些旧情,没想到也是个落井下石的货色!” “这怪不得她,”蒲争按住阿蘅发抖的手,又望了望在床上昏睡的沈素秋,低声道,“邵家如今攀上了军政府的路子,连警察厅都要给三分薄面。咱们不能强求外人跟着蹚这浑水。” 小六子默默往药罐里添了把柴胡,升腾的蒸汽模糊了他通红的眼眶。 不过总归来说,此行并非一无所获。比如当前已经知晓那镯子是被邵家人撸了去,至少已经有了追查的方向。于是五个人在屋里简单碰了个头,便开始商量有关镯子的事宜,各自盘算着利用手头能用的人脉,分头打探消息。 不出三日,小六子那头先有了动静。 “找着门路了,”他压低嗓子,身子往前倾了倾,“邵家一个相熟的马夫说,那镯子就搁在后院杂货间的木匣里,”烛火映着他额角的汗珠,“只是他不敢沾手,得咱们自己想法子摸进去。” “你可核对好了,确是秋姐的那枚镯子?”清萝有些怀疑地问。 “错不了,就是那个青绿色的杂胎玉镯,”小六子急得直搓手,“实在不行,等天黑了我摸进去。那人说了,只要我愿意给他些辛苦费,他愿意稍微在里头接应一下。” “这也倒是一个办法,”阿蘅转过头,却看见蒲争皱着眉头,始终沉默不语。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蒲争低头思忖着,“据我所知,秋姐那些值钱的物件,这些日子已经陆续出现在城南的当铺里,说明邵家的人在把那些东西抢走之后,只要是能换钱的,都已经拿去变了现,”她突然抬头,“那他为什么要独把那不值钱的手镯留在府里?” “会不会是......他们知道这枚手镯对秋姐很重要,所以准备拿它相要挟?”清萝问。 “没这个必要,”蒲争摇摇头,“秋姐现在已经一无所有,而且邵世泽针对的从来都不是她本人。” 暮色透过窗纸漫进来,在蒲争半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前些年邵家没来寻秋姐的麻烦,不过是因着邵世泽还未及冠,撑不起这份家业。如今秋姐把产业调理顺当了,邵家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要坐享其成,让邵世泽摘现成的桃子。” “既然秋姐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那么邵世泽目前的心思必然全会放在茶园上,至于这枚镯子......”蒲争抬起眼帘,“他现在怕是连正眼都懒得瞧。”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 “而且,就算他真的想用这个为难秋姐,这镯子也不应当出现在杂货间里。” “可咱们没得选了!”小六子的声音愈发急切,“那马夫顶多就是想弄几个钱!大不了这钱我出,先探个虚实,要是镯子真不在那儿,咱们再另想办法也成啊!” “小争姐,其实......我觉得小六子说得对,”阿蘅悄悄扯了扯蒲争的衣袖,“秋姐自来到这以后,每次发高烧的时候都在念叨她的小妹。我觉得不管是真的假的,去探探情况也好。” 蒲争胸口蓦地一疼。她何尝不知,那枚粗粝的杂玉镯子,是沈素秋的妹妹做了三个月的工才攒钱买的。这礼物原本凝聚了亲情与珍视,如今却成了姐妹俩阴阳两隔的唯一念想。 可转过头来一想,小六子说得并有没错。当务之急,确实是要把握一切可能找到那枚镯子,尽快将沈素秋的病情稳定下来。 “我去备套夜行衣,”蒲争站起身,炭盆里的火光在她眼底跳动。 “夜深之后,我亲自去探。” 夜色如墨,渐渐浸透了武馆的檐角。晚功的最后一组拳脚收势,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半晌过后,脚步声在回廊间渐渐消隐。 蒲争回到厢房,不多时便吹灭了油灯。黑暗里,她背贴着门板缓缓坐下,砖地上沁凉的寒意透过单衣渗进来,耳畔是院中时而传来的猫头鹰叫声。 她在等,等更夫沙哑的梆子敲过三响,等整座武馆沉入最深的梦境。 厢房外,单锋正斜倚着爬满枯藤的院墙,月光将他半边脸照得惨白。他嘴角噙着抹阴冷的笑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那扇黑沉沉的窗户。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那枚青玉镯。 那劣质的玉料早已被体温暖热,此刻又渐渐凉透,内壁“长命百岁”的刻痕硌着他的指尖,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夜风卷着枯草擦过墙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单锋眯起眼睛,将镯子重新揣回口袋深处。 他也在等。等一个自投罗网的傻子,等一场精心布置的收网。 如果说先前对蒲争的种种构陷,不过是要挫她的锋芒,那今夜这场局,便是要彻底斩断她在武馆的根基,将其彻底逐出陈氏武馆。 他单锋要的从来就不止是出口恶气。 他要的,是求娶陈青禾。更确切地说,是他要与周正阳竞争,进而从陈铁山的手里夺下这座百年武馆的继承权。 无论是从上一辈的恩怨开始,还是到这一辈的情仇结束,在燧城人眼里,馆主贤婿与下任掌门从来就是一回事。 坊间还甚至有传言:得陈青禾者可得陈氏基业。 人们心照不宣地认为这个人选非周正阳莫属。 凭什么!单锋无数次地想。 论武功,他的水准不在周正阳之下,论资历,他作为二师兄,也只比周正阳晚来了两个月而已。 难不成就因为周正阳的皮相更俊朗些?看来她也不过是个以貌取人的浅薄货色! 当然,单锋对陈青禾的执念,并不是出于有多喜欢她。相反在他眼中,这样干瘪平淡的丫头远比不上那八珍坊的倪掌柜有风情。 她陈青禾有什么?单锋常在心里刻薄地打量:五尺出头的身量,身板瘦得像豆芽菜,胸前平坦得能跑马,走路时连个腰肢都扭不起来。 唯一能入眼的,也就是那张生得还不错的清秀脸蛋,可燧城里比她标致的姑娘又多了去了。 不过他自己并不介意娶了她。 第37章 ——横竖再过十年八载,待燧城换了新一辈人,她陈青禾就不会再有人记得,就像如今人们只道陈铁山有个跟人私奔的夫人,却无人知晓陈书鸿是何许人也一样。 至今想来,单锋仍觉得那伙墨巾汉子来得正是时候,他们简直是天降的神兵,刚好让陈青禾和周正阳生出了嫌隙,如此,他才能有机会趁势而入。 可偏偏半路杀出个蒲争。这些日子里,他瞧着陈青禾与蒲争似乎越走越近。 他实在太了解陈青禾的性子了。 这丫头看似温顺,实则倔强,有蒲争在旁撺掇,她绝不会轻易就范,而若是蒲争一直在武馆待下去,那陈青禾就怕是永远都不会嫁给他。 既然成了绊脚石,那便除之而后快。 ——“单兄,这回可多亏你在令师跟前给那丫头下绊子!” 半月前那夜,邵世泽在醉仙楼雅间举杯,泛着油光的肥肉将眼睛挤成两道缝。 “要不是她被圈在武馆,估摸着现在还在沈素秋边上碍事,那到时候,咱们这出戏可就真不好唱了。” 酒过三巡,邵世泽忽然击掌三声。两个家丁抬着朱漆匣子进来,哗啦一声将里头的物件悉数倾在了八仙桌上。 “单兄请便,”邵世泽向后仰进太师椅里,指尖转着酒杯,“那贱人的家当可都在这儿了。” 翡翠耳坠、鎏金怀表、银掐丝帐钩......琳琅满目,却件件沾着旧主的气息,在烛火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单锋的目光突然被角落里那枚青玉镯攫住了。他想起上午在沈素秋住处时,明明那女人在被搜刮其它物件时还算平静,却偏偏在夺这镯子时变得疯癫狂躁起来,甚至咬伤了邵家的一个下人。可见,这镯子是她视若命根子的东西。 单锋恍惚间看见蒲争那双执拗的眼睛,不由得冷笑出声。 这两个胡作非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贱 人,一个温吞似水却敢以命相搏,一个刚烈如火却愿为友两肋插刀,还真是惺惺相惜得令人作呕。 “我要这个,”单锋抓起那枚青玉镯。 “嚯!”邵世泽猛地直起身,满脸的不可置信,“单兄莫不是醉了,难道就要这么个垃圾玩意儿?” 烈酒入喉,单锋感到一股灼热的快意从胸腔窜上头顶。他恍然间意识到,原来折磨沈素秋,就是在蒲争心尖上捅刀子。 他感觉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比喝了最烈的烧酒还要酣畅淋漓。 “就这个了,不过......还得麻烦邵老弟帮我个小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更夫敲响三遍锣。跟在那锣后响动的,是厢房破旧的门轴声。 单锋一个激灵睁开眼。 月光下,蒲争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回廊。单锋屏住呼吸紧随其后,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武馆后山的松林、踩过下山的石阶、躲过宪兵队巡逻的街道。单锋默默跟着,只待看着蒲争走到邵家跟前,从墙头上跃进去。 到时候,不消半个时辰,蒲争便会被埋伏在暗处的护院团团围住。届时邵府上下十几号家丁都会指证她深夜入室行窃,人赃俱获的罪名板上钉钉。只要这桩丑事传到陈铁山耳中,那位最重门风的武馆掌门,断不会容留一个贼人在门下。 这便是他的计划。 正想着,单锋猛然抬头,才发现蒲争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心头一紧,急忙环顾四周,却又怕惊动了对方,只能强自镇定,放轻脚步继续向前,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一边仍朝着邵家方向移动。 然而在他不知道的三丈之外,蒲争早已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后。 事实上,从决定夜探邵家那一刻起,蒲争心头的疑虑就一直挥之不去。 或许是习武之人特有的敏锐直觉,又或许是那马夫话里话外不合常理的破绽,疑虑就像鞋里混进的一粒沙,细不可察却硌得人难受。这种原始的、近乎兽性的警觉,一直在她血脉深处低声警告着她:此行必有蹊跷。 因此踏出武馆大门时,她便刻意放轻了脚步。果不其然,在夜风拂过松枝的呼啸声里,她捕捉到了单锋的脚步和呼吸。于是她一个闪身没入墙角的阴影中,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单锋的身后。 不出意料,她看到了如困兽般在原地打转的单锋,更看到了他敲开邵家后门的一瞬间,如蟑螂般从各个角落里涌出的家丁们。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信,那镯子就在单锋的手里,而他正欲以镯子为饵,借此请君入瓮。 就在此时,单锋似有所感地猛然回头。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映出额角细密的汗珠。他眯着眼扫视黑暗,却只看到枯枝树影。夜风穿过巷弄,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十年后,已成为乐坊琴师的清萝仍会想起那个清晨:蒲争神色凝重地推门而入,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三日后,她收到了一封信。”清萝对面前的记者轻声道。 她至今仍记得蒲争读信时骤变的脸色和将信纸揉烂在掌心的力道。那封信后来化作了灶膛里的一缕青烟,却带来了蒲争整整半日的沉默。 她看着蒲争面色凝重地走出了那间破屋子,朝着四牌楼街的方向走去。 她不免担忧起来。 不过这份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天还没等太阳落山,她便从街坊的口中得到了蒲争的消息—— 她砸了利来轩。 第24章 锈菩萨(4) 蒲争踉跄着迈出警察厅大门时,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杨三敬带着阿蘅和小六子急忙迎上前,却见她额头上缠着纱布,嘴角泛着淤青,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如同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佟律师紧随其后踏出门槛,茶色镜片为眼睛蒙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阴翳。 “情况你们想必都听说了,利来轩索赔金额巨大,能争取到保释已是万幸,”佟律师缓缓开口,“她现在的状态......你们得多费心。” 杨三敬急忙上前搀扶,却发现蒲争周身都泛着冷冽的酒气,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没了......”蒲争嘶哑着出声,涣散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什么都没了......” 杨三敬刚要开口,却见蒲争颤抖着从衣服内袋掏出了一方染血的手帕。她用缠上绷带的手僵硬地掀开帕角—— 只见那帕子中央,青玉镯已经断成了几截。 原本在赶来警署厅的路上,阿蘅和小六子的脑海一直盘旋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她们不明白,素来沉稳的蒲争怎会做出这般不计后果的举动。直到此刻,答案如惊雷般劈开迷雾,但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的愤怒和无力。 碎掉的不只是一枚玉镯,更是支撑着沈素秋活下去的念想。 佟律师别过脸去,镜片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将他的表情藏在刺目的光晕里。街角卖报童的叫卖声远远传来,混着蒲争压抑的抽气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清。 事情的经过还要从蒲争收到的那封信说起。 信是邵世泽亲笔所书,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意。他在信中声称,愿就沈素秋这些年管理邵家产业的心血“略表谢意”,并特意提及“届时必将那枚玉镯完璧归赵”,字里行间无不透着一股虚情假意的殷勤。 但蹊跷的是,这般涉及产业纠纷的正经事,本该直接联系佟律师的事务所,可偏偏这封信却送到了与邵家素无往来的蒲争手中。 看来单锋把什么都告诉他了。蒲争沉默地将信纸揉成一团。 邵世泽既知玉镯对沈素秋的意义,又能自作主张处置此物,必是已经与单锋沆瀣一气,而这场所谓的“调解”,量谁都能看出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蒲争当即赶往佟律师的事务所,却只见到紧闭的大门上挂着外出查案的牌子。 她站在细雪中,任凭冰凉的雪花在衣领处消融成水。铜锁上凝结的霜花刺痛眼睛,却也让她彻底清醒了。 这场局,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从单锋暗中作梗开始,到邵世泽这封信,每一步都算准了她会为沈素秋两肋插刀的性子。 该来的终究会来,就像这场雪,终究要覆盖城中每一条街巷。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问题。 蒲争呵出一口白气,突然笑了。既然避无可避,那不如索性迎头而上。 于是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四牌楼街,踏进了利来轩的大门。 后来的记忆对蒲争而言,就像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她依稀记得邵世泽那张堆满假笑的脸,记得包间里檀香混着雪茄的呛人气味。起初他还能维持表面的客套,可就在从木盒里取出那枚青玉镯之后,所有的伪装就都被撕得粉碎了。 “想要回这破石头不难,”邵世泽用折扇轻敲着镯子,“只要沈小姐肯把索要的费用从三千块降到一千块,这种货色的镯子,我再送她一百支都成。” 说着,他咧嘴一笑。 “当然,要是蒲姑娘愿意陪咱喝上几杯,这个数还能再商量。” 第38章 酒液从壶嘴缓缓流进玉杯,在里头打着旋儿。邵世泽用肥厚的手指推过来。 “一杯涨二百块,喝了十杯,我就物归原主。” 蒲争咬着牙关,指甲几乎攥进手心。那枚镯子就静静躺在桌面上,在煤气灯下泛着浑浊的光。 “怎么?”邵世泽突然大笑,“你们这些练武的,不是最讲义气吗?” 在酒液晃动的波纹里,蒲争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她忽而想起沈素秋瘫在榻上的病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决绝。 第一杯烈酒灌入喉中,火焰般一路灼烧到胃里。 空杯尚未放稳,又再次被斟满。 第六杯入腹,眼前邵世泽的笑脸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 第八杯后,喉咙早已麻木,唯有胃部灼烧的痛感提醒她还活着。 十杯饮尽时,蒲争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邵世泽刺耳的笑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耳边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却越来越响。 “蒲姑娘好酒量,”邵世泽眯着醉眼,两指捏起那枚青玉镯悬在她的眼前。 然而就在蒲争颤抖的指尖即将触到玉镯的刹那,那拿着镯子的手忽地一松—— “叮——” 一声脆响在包厢里炸开。玉镯在地上弹跳两下,断成四截。 “哎呀,手滑了!” 邵世泽的狂笑在包厢里炸开。 “不过蒲姑娘喝了这么多杯,这账可就得按新价算了!” 蒲争僵在原地,耳中嗡鸣如千万只毒蜂振翅。 下一秒,她猛地揪住对方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张狞笑的脸撞去。 “咚!” 鼻血喷溅在猩红的桌布上,邵世泽的惨叫声与桌椅翻倒的巨响同时迸发。 “给我打!”邵世泽捂着变形的鼻梁嘶吼。 霎时间,十几个打手从屏风后、包厢外蜂拥而入。酒瓶碎裂声、桌椅倾倒声、拳脚到肉声混作一团。 楼下茶客们至今仍记得那日的骇人景象: 先是“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一个彪形大汉竟从二楼栏杆处飞坠而下,将大堂的八仙桌砸得粉碎。随后又是三四个打手接连被踹出包厢,如同破麻袋般滚落楼梯。 木屑纷飞间,一个精瘦的身影在刀光棍影中左突右冲,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这场混战最后以巡警的哨声告终。后来的调解书上记载,邵世泽鼻梁粉碎性骨折,三颗金牙脱落。加上利来轩七张红木桌、四把官帽椅和楼梯扶手等损毁,原定赔偿六百五十圆,但因邵方亦存在重大过错,故酌情减为四百五十圆整。 四百五十圆,这对邵世泽来说九牛一毛的数额,却成了压在蒲争头顶的泰山。 但压在她身上的并不止这些。当夜她推开武馆的朱漆大门时,第一眼望见的是如星的火把,扑面而来的,是满院的肃杀之气。 陈铁山正负手立于阶前,火光将那柄铁戒尺照得寒光凛凛。数十弟子握着火把分列两侧,面目肃然,鸦雀无声。 “跪下!”陈铁山一声喝令。 蒲争没有动弹,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身后的单锋却突然箭步上前,一记扫堂腿狠狠踢在她膝窝。 “咔”的一声脆响,蒲争重重地跪了在地上。 “争强斗狠,毁人财物,你居然犯下如此大错,简直是我陈门之耻!” “我没错。”蒲争的神色异常平静。 “你说什么?”陈铁山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地俯身,却对上一双顽强且坚韧的眼睛。 “我没错。”蒲争一字一顿。 “啪”的一声,铁尺破空而下,将肩胛骨抽出声响。蒲争浑身一震,剧烈的疼痛如海啸般蒙住口鼻,几乎让她窒息。 “再问一次,”陈铁山发须皆张,“你可知错了!” “我没错!” “啪——” 铁尺挟着风声再次砸向肩胛骨,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蒲争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向前栽去,下巴狠狠磕在石面上。她试图撑起身子,却发现右臂已经使不上力。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庭院里格外清晰,尺痕处的布料也开始隐隐渗出血色来。 “师父!”周正阳突然冲到陈铁山面前重重跪下,“蒲师妹还不足十八岁,这第三尺下去,怕是会伤及筋骨,若是毁了习武的根基,您日后想起今日,定会......” “让开!” 陈铁山暴喝一声,再次将铁尺举起。谁知刚要落下的瞬间,一个身影忽然冲上来,将蒲争紧紧护在怀中。 铁尺猛地朝着边上偏了一寸,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簇火星。 “你来这儿干什么!”陈铁山的额头霎时沁出冷汗来。 “您要是想打她,就先打死我。” 陈青禾的声音很轻,却如秤砣般砸向陈铁山的胸口。她直直望向陈铁山暴怒的眼睛,瘦小的身躯如青竹般立在了蒲争与戒尺之间。 “您身为一馆之主,不问缘由就责罚弟子,连是非曲直都不愿查明。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您究竟知道几分?到底是不是有人在你耳旁煽风点火,您可曾想过吗?” 话音未落,蒲争挣扎着要推开她,却被她反手扣住了手腕。 “爹,您总说江湖道义,讲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为什么偏偏在她这里就是败坏门风!到底何为行侠仗义,何谓胡作非为,在您心里,就没有一杆秤吗?!” 陈铁山半晌无言,只有呼出的白气凝在须间。他抬眼望了陈青禾一眼,嘴唇抽动着,半晌却什么都没说,默默转身离去了。 他不想再看她的眼睛——因为她的样子实在太过像她的母亲。 当夜在陈青禾的房间敷完伤药后,她二话不说便将蒲争留了下来。将绣床让给了伤患,自己则干脆抱了床被褥睡上脚踏,以便蒲争需要她的时候她能随时清醒。 余下的一周里,蒲争便被陈青禾守在房间养伤。陈青禾借着送饭的由头,每日三次来换药。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她抱着个包袱走了进来。 “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庆云戏园上工了,”她抖开一件靛蓝色的粗布褂子,在蒲争的身上比量了一下,“我托人给你谋了茶房的差事。那班主向来与我交好,对你出手也能阔绰些。” 说完,还未等蒲争张口,她便往对方的手里塞了一封信,是清萝偷偷寄来的。 “秋姐昨夜又咳了血,三敬的舅母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们几个凑了些钱,打算先备下寿材......” 信的末尾,干涸的泪迹将墨道染成了乌云。 玉镯子已经碎了。 每想到此,无尽的愧疚感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混杂着肩伤的剧痛,将蒲争的意识逼至崩溃混乱。 可她必须回去。 当天日头西斜的时候,几人走进了城西一家昏暗的寿材铺子。 陈年的桐油味混着木屑在空气中浮动,掌柜的噼里啪啦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地报出了价钱。 几个人顿时沉默了。因为即便蒲争掏出自己全部的积蓄,也堪堪只够置办一口最便宜的柏木棺材。 就在阿蘅和清萝准备商讨着再出点钱时,蒲争却直接从怀中掏出钱袋递了过去。 “就订这个吧。” 然而还未等掌柜的将钱袋拾起,一只染着蔻 丹的手便忽然摁在了案上。 “蠢货,”倪梦容一把将钱袋掷回蒲争的怀里,“你们这几个傻丫头,是要把明天的饭钱都赔进去了?” 接着,她甩给掌柜一只鼓囊囊的钱包。 “要那口楠木的,里衬铺杭绸。” 几人的目光在昏暗的铺子里交汇,又齐齐转向倪梦容,但她只是状若无意地别过脸去,佯装环顾着寿材店的周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天色渐晚,她们一齐走出了寿材铺子。倪梦容却驻在了原地,望着远处天际线边的夕阳,似乎若有所思。 “她傻,你们也没聪明到哪去。” 她说着。语气里没了往日的锐利,却多了一份悲伤和怅惘。 “积蓄都放进来了,你们以后怎么办?谁不知道活在这世道上,身上左右都得多揣几个子儿?尤其是女人。” 过了一会儿,她扔下一句话。 “你们别学她。” 黄昏里,倪梦容离去的身影早没了往日的摇曳风情,留下的只有茫然向前的沉重。 蒲争忽然拔腿追了上去。 “倪掌柜,您真的不再去看看她了吗?” 倪梦容转过身,尽管面庞施了厚厚的脂粉,却依然盖不住那萧条憔悴之色。 日幕渐沉,在天边将云灼出紫红色的火焰。浮动的木屑在斜照的夕阳下打着旋儿,如同被惊动的尘封往事。 共撑油纸伞的阴雨天、争吵时一气之下被摔碎的茶盏、寒风中破烂房间里的相互依偎......那些快乐的、忧伤的、令人焦虑的、痛苦的,此刻悉数在眼前掠过,影影绰绰恍若走马灯。 第39章 倪梦容长呼出一口气,目光越过蒲争的肩头,最终落到了那抹将熄的晚霞之上。 “不了吧。” 她凄然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第25章 锈菩萨(5) 事发之后,即使千瞒万瞒,但沈素秋还是从蒲争的伤势和大家反常的态度里推断出了玉镯已碎的消息。她没有提及有关镯子一字,反倒是急急忙忙地将蒲争拉到床前查看伤势,语气里除了心疼,还不乏对众人合力瞒她的愠怒。 这让本就陷在愧疚泥沼中的蒲争如坠深渊。她愈发地沉默寡言,开始频繁地周转在武馆、旧房和戏园之间,仿佛只要脚步够快,就能把那些啃噬心肝的愧疚甩在身后,就能暂时忘却腕上缺了的那抹青影。 等待开庭的日子漫长而沉静,如雪落一般平静且无声。五个人默契地排着班次,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煎药、洒扫、守夜的流程,每个人都在固执地续写着沈素秋的生命。 没人想过庭审之后的事,也没人敢想。 绵长不绝的伤病、未有定论的审判、难以复原的玉镯......绝望和压抑如积雨云般绵密而厚重,无休止地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她们只能暂时劝自己忘掉,才能将日子一天又一天熬下去。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沈素秋的病情竟渐渐开始好转。咳血的次数从每日三五次减至一两回,苍白的脸颊也开始隐约透出些血色。 “真是奇了!”杨三敬拽着蒲争到院外,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欢欣雀跃,“我舅母说,照这情形,再撑个半年都不是没可能!”她搓着冻红的手,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打着旋儿消散。 “真是老天开眼啊!” 这个毫无疑问的好消息蓦地刺破了笼罩多日的阴霾。小六子开始在煎药时哼起小调,清萝擦拭的动作也变得轻快,就连总板着脸的账房,在碾药时也开始不时地抬头望起窗外的日头。 她们心照不宣地继续着,却再不像从前那般绝望。 蒲争站在檐下,看着屋里透出的暖黄灯光。沈素秋正倚在床头,小心地抿着阿蘅喂的药。一旁的窗台上,新摆的野山茶竟冒出了嫩芽,正在寒风中颤巍巍地伸展着叶片。 那一刻,蒲争忽然觉得,或许真能等到云散月明的那天。 在燧城的另一头,单锋也开始收起了自己的锋芒,他重新过起了逛楼吃酒的悠闲日子,偶尔去流云堂指点几个新弟子。毕竟,挫尽蒲争锐气的目的已然达到。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还治不得了? 单锋得意自己的手段,享受蒲争对他的尊敬,每当蒲争低眉顺目地向他行礼,恭恭敬敬地喊着“单师兄”时,他心底便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这种快活在他胸腔里发酵膨胀,像只吸饱水的河豚,让他走路的步子都不自觉地变得轻快。 但更让他欣喜的,是陈青禾主动来找他的次数变得多了。那丫头在往日不将他放在眼里,如今在单独谈话之时,脸上甚至多了几抹娇羞。 女人还是需要靠山的,管你先前性子有多傲,最后不还是要找一个人托付? 这个靠山过去是周正阳,如今风水轮流转,变成了他单锋。 馆长千金的垂爱让他有恃无恐,于是他在武馆中甚至愈发猖狂,甚至连周正阳指点弟子时都敢故意从中作梗。馆中弟子敢怒不敢言,这也让他更加相信,过不了几年,他便能将陈青禾纳入门下,将武馆接到手里,成为万众敬仰的“单师傅”。 “单爷近来气色极好啊,可是有喜事临门?”路边胭脂摊子的小贩满脸堆着笑,身子弓得像熟透的红虾。 “天大的喜事,”单锋眼睛一眯,收起了往日骇人的下三白。他随手捻起一盒胭脂,铜盖掀开的瞬间,一股劣质香粉的味道扑鼻而来,顿时呛得他直咳嗽。 “哎呀单爷!”小贩慌忙夺回那盒廉价货,从摊底摸出个珐琅小罐,“这种上等货才配得上您......” “用不着,”单锋冲着那盒劣质胭脂随手一点,“就要这个了。” 上等货色又有什么用?对陈青禾而言,这个已经配得上她了——再说他一个男人,又怎么可能懂这东西什么是好,什么叫坏? “有心了,二师兄,”陈青禾接过胭脂,颊边飞起两抹红晕。 单锋故作深沉地摆摆手,转身时嘴角却压不住地上扬。那个敢当众顶撞自己父亲的倔丫头,如今也会在他的面前流露出羞怯之色。 快了,就 快了。单锋陷入了一种盲目登天般的快乐中,他大步流星地穿过武馆回廊,仿佛整个武馆都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 不知是不是发生太多故事的缘故,燧城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寒风像钝刀般日日夜夜刮着,一点点削薄人们的盼头。市井百姓如蛰虫般蜷缩在屋里,数着黄历上的节气,巴望着惊蛰的雷声能早些震碎这漫长的严寒。 直到某天清晨,阿蘅突然发现窗台上的积雪悄悄消融了一角,露出底下嫩绿的苔痕。几乎同时,佟律师在事务所里收到了审判厅送达的传票。 开庭的日子,定在了三月三。 这个消息直接传到了各家报社的耳朵里。开庭当天,无数记者像被糖浆吸引的蚂蚁般密密麻麻蜂拥而至。她们带着钢笔、本子、相机围在审判厅门口,里三圈外三圈地伸颈踮脚。法警灯塔似的拦在台阶前,却眼神空洞不知在望向何处。 佟律师早已进去多时。在那个恢宏气派的建筑里,是一场夹带着利益与人情的战役。至于是赢是输,这五个人不敢想,也没必要想。眼下佟律师是唯一的指望,但他究竟能将局面扭转到什么程度,量谁都不好说。 一个时辰过去,法警拉开审判厅大门。记者们一拥而上,刺眼的镁光灯顿时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佟律师艰难地穿过人群的围追堵截,终于走到在一旁等候的蒲争和清萝面前。 “咱们胜诉了!” “赢了——!” 一瞬间,清萝尖叫着跳起,紧紧抱住了蒲争。 但蒲争只是怔怔站着。她仿佛突然听不懂这句简单的话,又像是被抽空了全身力气。 “太好了!”阿蘅拿着判决兴奋得转圈,当晚小六子更是直接去集市上打了一壶酒,和账房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开始庆贺起来。每个人都沉浸在无尽的喜悦里,就如同冰封已久的河面突然裂开缝隙,底下奔涌的活水终于见了天光。 她们谁都知道,这纸判决不仅仅是对她们数月以来奔波的交代,更意味着的,是给了病情渐好的沈素秋以继续生存的勇气和信心。 病榻前,沈素秋静静望着围在身边的几张笑脸。月光透过窗纸,在她凹陷的脸颊上投下温柔的阴影。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蒲争缠着绷带的手,嘴角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数日后,蒲争接到佟律师的邀请,再次踏进了事务所的大门。 := “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佟律师从案卷中抬头,眼睛透过镜片闪过一丝狡黠。 “坏消息吧。”蒲争双手握拳正色道,似乎做足了心理准备。 “邵世泽这两天向高级审判厅提起了上诉。” “所以说,我们还是要等?”蒲争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不如问问我好消息是什么。”佟律师一笑。 “那好消息是什么?” “他的上诉因为不符合法定条件,被高级审判厅直接驳回了,”佟律师绕到蒲争的面前,递给她一张盖了朱印的文书。 “这次,是真正的尘埃落定了。” 一口长气呼出,蒲争释然地低下头。肩头只觉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久以来紧绷的脊背终于开始慢慢松弛,像张拉满的弓一般终于回归了原状。 “好歹笑一个吧,这个消息难道不值得笑一笑吗?”佟律师递来一杯热茶,“你这根弦绷了这么久,是时候该松松了。” 茶气氤氲中,蒲争终于扯动嘴角。窗外突然传来卖花女的吆喝,一束早春的野花正斜插在事务所门前的搪瓷瓶里,沾着晨露,生机勃勃。 回到破屋之前,蒲争还特意从瓶里抽出了一支。归途上,她小心地捏着。淡黄的花朵在春风中轻颤,露珠顺着花瓣滚落,沾湿了她的指尖。 赔偿款已经还了四十块大洋,这是她这些年在武馆攒下的全部积蓄。虽然离结清还远,但日子还长着。谁让她才十六,有的是力气和时间。谁也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样的风险等着她,但至少不管如何,她都得咬着牙向前走下去。 沈素秋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春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泥土解冻的清新。蒲争深深吸气,将这份春意连同好消息一起攒在胸口。远处那间破屋的茅草屋顶已经隐约可见,于是她不由加快脚步。 然而,就在拐过最后一道田埂的时候,一阵压抑的哭声突然随着风传来。 那声音像是被死死捂住嘴,却又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里漏出,最后,支离破碎地刺进她的耳中。 第40章 “小争姐——!” 门被推开的瞬间,阿蘅扑过来死死抱住蒲争,身体支撑不住地向地上滑去。 “秋姐走了......秋姐走了!” 蒲争僵立在门槛上,看见晨光正斜斜地照在床榻。沈素秋安静地躺在那里,唇角还凝着那抹熟悉的浅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身上穿的,是她们凑钱为她买的素色衣衫。桌子上,正放着她亲笔写下的信。 诸君如晤: 春雪初融,而吾大限已至。此生憾事良多,最痛莫过当年朝堂立誓,竟成终生桎梏。待半生心血付诸东流,方悟“君子可欺以其方”之理,惜乎迟矣。 幸得诸君相伴,寒冬亦暖。然乱世浮沉,望诸君谨记:欲济人者,先立己身。莫效吾之愚钝。 此番诉讼虽胜,然天不假年。现将所得三千大洋作如下处置: 一、偿蒲争于利来轩债款,计四百五十圆整; 二、蒲争、孙蘅(阿蘅)、厉清萝、卢海六(小六子)、季伯东(账房)各得六十圆,以酬照拂之恩; 三、委托佟凤杰律师经办遗产分配事宜,奉上酬金五十圆整,以谢数月奔波劳苦; 四、赠八珍坊掌柜倪梦容五百圆整; 五、余款尽捐教会以赈灾。 生死有命,诸君勿悲。若念旧情,逢春樱将绽时,可折一枝。 素秋绝笔 蒲争跪在榻前,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砸在沈素秋冰凉且僵硬的手上。 “阿蘅,”她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嗓音,“去找三敬过来一趟。” 直到阿蘅的脚步远去,蒲争才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方染血的手帕。层层揭开后,里面是那枚碎成几截的青玉镯。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刻着“长命”二字的断玉,轻轻塞进了沈素秋交叠的指间。 “秋姐,”她俯身贴近那已经冰凉的耳畔,声音轻得像声叹息,“咱们......赢了啊......” “咱们赢了......” 蒲争将额头抵在床沿,那些被按捺了数月的悲恸此刻如决堤之水,早已让她泣不成声。 沈素秋下葬的那日,天上久违地下了一场雨,除了五人之外,佟凤杰和倪梦容也来到了墓地。 但让众人意外的是,墓地多了一个不请自来的身影,那便是吴长顺。 自邵世泽败诉后,他当即被茶楼扫地出门,如今只能在码头扛包度日。粗麻绳在他肩上勒出深红的印子,昔日油光水滑的头发如今乱蓬蓬地在额前耷拉着,从骨到皮好似换了个人。 下葬的时候,他发了疯似的抢着铲土,似乎如此就能减轻自己的愧疚。阿蘅的冷眼和小六子的斥骂像雨点般砸来,他却只是闷头掘着,直到蒲争按住他的铁锹。 “松手,”她说,“赶紧滚。” 但吴长顺仿佛没听见一般,佝偻着背,手上的力道反而更重了。 “滚——!”蒲争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 吴长顺愣住了。 于是他默默将铁锹塞回蒲争的手里,转过身,拖着那条在码头摔瘸的腿,一步一步蹒跚离去。 众人无言地望着他。 雨水冲淡了他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却冲不散这世道打在每个人身上的鞭痕。 世人皆苦。 “哎呦,这小日子——舒坦!” 刚踏进武馆的大门,蒲争便听到了单锋在回廊里刺耳的笑声。他大剌剌地瘫在陈铁山专属的藤椅上,手指正捏着陈青禾送的绣花手绢在空中挥舞。 舒坦吗? 蒲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沉寂多时的眼睛迸出狼一般的凶光。 有些债,该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第26章 鬼画眉(1) 1.蒲争 相对茶楼而言,戏园的活计还算得上轻松。每日只需在夜戏开场前后忙碌,白日里大把时光都能用来练武,所以对于蒲争来说,陈青禾的这番安排倒确实合了她的心意。 不过最近,似乎有人在一直盯着她。 每当夜戏开场,铜锣敲响,蒲争总觉后颈一阵阵地发凉。明明周围满是嗑瓜子、喝彩的看客,却总觉得有道视线如毒蛇般黏在身后。但每每回头,除了寻常茶客外,什么异样也寻不见。 “我看你呀,就是前阵子被那个单锋搞的,”杨三敬说,“整天疑神疑鬼的,你说你累不累?” 可当真是她过于敏感了吗? 蒲争没吭声,但等她再次出现在戏园时,腰间多了一支冰凉的峨眉刺。 “当——” 铜锣一敲,台上角儿粉墨登场,底下霎时叫好声响成一片。蒲争一边为客人续茶,一边用余光扫视着全场。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戏台正唱着《霸王别姬》,项羽一声长叹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就在这当口,蒲争突然瞥见二楼雅座帘子一动—— 那里本该空无一人。 蒲争目光一凛,将茶壶往身旁茶房的手里一塞,拔腿朝着二楼跑去。只见那帘子后忽地闪出个人影,径直奔向二楼走廊的尽头。 “怎奈他十面敌如何取胜——” 蒲争拨开人群,见那人身影如燕,在廊间闪转腾挪,最后竟推开尽头的窗户,纵身跳了下去。蒲争忙扑到窗前,却见那人慢下了脚步,似在等她一齐跃下。远处灯笼未照之地,漆黑一片。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蒲争没有再追下去,随即关上了那扇窗户。 不远处的一间地下间里,油灯正闪着微光。一人在屋内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台阶上响起脚步声。 “如何?可引来了?” “没有,她没追过来,”只见来人摇摇头,“警惕心怪重的。” 屋里那人忽然一笑。 “改天换我上吧,迟早她会过来的。” 2.陈铁山 单锋这个人最近过分狂妄了。这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包括陈铁山在内。 自陈青禾移了情以后,单锋便日日将头扬过天。尽管他仍旧忌惮于陈铁山的威信,但就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陈铁山早就能看出,这小子的翅膀已经硬了。 这要是搁在从前,他哪敢这般放肆?陈铁山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这小子刚入馆时,给他递汗巾用双手捧着,他练兵器时刻守在边上接着,就连晚上给他打洗脚水时,都会贴心地朝里面撒上一把藏红花。 可如今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晨练相遇时,不过草草拱了拱手,连腰都不再弯一弯;昨日在议事厅上更甚,他正说到紧要处,这边竟顾自望着外头,待话毕才漫不经心拍了两记巴掌。 小子,别忘了,是谁把你从街头混混堆里捡回来的。青禾肯多瞧你两眼,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老夫还没闭眼呢! 一边想着,陈铁山不自主地捏紧了拳头。恰在此时,陈青禾抱着满怀的衣物经过。陈铁山一眼便瞥见,单锋花枝招展的腰带正缠在那堆衣服里头。 “等等!干什么去!” 陈青禾的身板闻言一僵。她讪讪地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得要命,似乎是怕被发现什么。 “洗衣服......”陈青禾缩着肩膀,声音低若蚊蝇。 “谁的衣服?”陈铁山大步走上前,立马拉过陈青禾想要藏到身后的胳膊,伸出手在那衣服里一阵乱翻。 “二......二师兄的......” “你个混账!”陈铁山倏地瞪大了眼睛,抬手指向陈青禾的鼻尖,“丢人现眼的东西,人家还没说要你,你就上赶着给人家洗衣服?无耻!” 衣服被陈铁山打落在地。陈青禾低头攥着衣角,啪嗒啪嗒落下泪来。陈铁山刚想继续,但见对面这一阵势,原本不堪入耳的话便悉数憋在了喉咙里。他叹了口气。 “捡起来吧,就洗这一次,以后不准了!” 陈青禾将衣服抱回怀中,委屈地点点头,捂着脸转身离开了。 狗爷爷的,我陈铁山怎么会生出这么不知羞耻的东西! 陈铁山望着陈青禾跑开的背影,负手正打算离去,却发现地上飘着一张纸条,正在风中颤抖着打卷,似乎马上就要被吹飞。 他上前一脚踩住,手指捻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单兄: 兹事体大,三言两语难讲清,还请戌时于城外鹿泉寺详谈。 青龙胡长云留。 陈铁山顿时心中火起,指节捏得“咔吧”作响。 有谁不知,那青龙馆的馆长向来与陈铁山交恶,如今单锋竟暗中与其往来,莫不是存心要给他难堪?这般明目张胆地踩他的脸面,还真当他陈铁山是泥捏的不成! 陈铁山目光一沉,纸条在手里攥了个稀巴烂。 3.茶房小杜 在戏园当茶房的日子,说实话,很无趣。 角儿来来回回地换,可戏就那么几本,这一波儿唱过,下一波儿还唱,咿咿呀呀地,经年累月也换不了新篇。 第41章 小杜不懂戏,但在庆云这几年的耳朵一磨,现在天天都能跟着唱上两句,虽说终归难听了些。可这无妨,他一个端茶倒水的,又不是靠嗓子赚钱——他靠的是比蟑螂还麻利的腿脚,还有比大清债本还厚的脸皮。 不过今日这场戏倒是别开生面。戏不在台上,在台下。大名鼎鼎的武师陈铁山在二楼雅席上一落座,各位看官的眼神便被他揪走了,仿佛他来这一趟多新鲜似的。 确实新鲜。久闻陈铁山大名如雷贯耳,可真人却是头一回见。《七侠五义》的话本早被小杜翻散了页,如今能亲眼见着侠者,这茶房倒也是真没白当。 上茶! 来嘞! 茶嘴一倾,茶水一灌,陈铁山抬手刮沫低头品茗,自然得仿佛来了好些回似的。 可这陈师傅为何心血来潮到庆云听戏了? 嗐,谁不知这陈铁山平时偏爱去翠微楼听那评弹,可自打那利 来轩招走了那最好的角儿后,陈铁山就再也没享受过这耳边的舒坦。 邵世泽的事迹燧城人谁不晓?那利来轩,心怀道义之人连路过门前都觉晦气,更别提迈进门槛毁了武林人的面子。可时间长了不听,耳朵又觉着没滋味,这不,就来了庆云。 管它京剧还是小调儿,听听咸淡也是好。 铜锣一敲,好戏开场——怪了,今天这调怎么没听过? 小杜朝台上一望,只见那角儿的行头也换了,早不见了往日的旧装扮旧衣裳。 这戏园老板真当是个趋炎附势的,为了能留住这贵客,连戏码都换了新的!不过既然是新戏,那就且来听听罢。 孽海沉冤血泪涌, 假意温存毒计凶。 画皮剥落豺狼种, 当年她粉黛倾城貌, 俺暗把硝磺藏绣枕中。 一场大火毁鸾凤, 又扮恩人救娇容。 老岳父临终托产业, 俺巧言令色骗闺中。 今日里万贯家财归我用—— 休怪俺抛却你这无颜妇, 另娶娇娥入帘栊! 可怜她: 曾记否芙蓉面映菱花镜, 现如今疤痕纵横似蚯蚓。 俺假意跪地发毒誓: “纵是鬼魅也倾心!” 趁她父病榻昏沉, 账本暗改移金银。 药汤里慢把砒霜进—— 这偌大家业终换了姓! 休道负心太无情, 自古无毒不丈夫。 她父女错把豺狼认, 到如今—— 人财两得笑春风, 另寻新欢拜花灯! 瞧瞧,究竟是谁掌笔,写出了这等俗不可耐的薄情郎与昏头女的戏码?可那陈铁山却面目凝重,眉头紧锁,似教这戏文给吸进去了。 罢罢罢,管它这戏是俗是雅,能教人听进去的,那便是好戏! 4.蒲争 那身影又出现了。它穿着深色夜行衣混在一众看客里,一张脸被挡得严严实实。 蒲争朝着戏台边上绕过去,如猫一般轻手轻脚地追上前。但那人却没有动弹,似乎是在等着她。 于是她大着步走上前去,然而就在离那人两丈远的地方,对方却突然回过身,走向了走廊尽头的那扇窗。 又是那里。 那人伸手推开窗,回头望了蒲争一眼。随即,翻出窗户,一跃而下。 这次,蒲争跟了上去。 落地的瞬间,脚边是踩碎的瓦片响。周遭一片漆黑,勉强能听得见蟋蟀在草窠中发出声音。蒲争环视四周,极力用目光巡视,却没看见那人的踪影。 突然——眼前拳影一闪! 蒲争猛地后仰,凌厉的拳风擦着鼻尖掠过。不等对方收势,她右掌如刀,狠狠劈向那人手肘麻筋。 对方却似早有预料,肘部一沉,竟将蒲争的手刀卸去大半力道。紧接着左手成爪,直取蒲争咽喉。 蒲争心头一沉,脚下急退三步,瓦片被踩落,噼里啪啦在地上发出脆响。 眼见那爪影追至,她突然侧身一让,右手顺势扣住对方手腕,借力一拽。那人身形不稳,向前踉跄两步,蒲争抓住机会,一记膝撞直冲对方腰腹而去。 “砰!” 那人闷哼一声,却在中招瞬间反手扣住蒲争肩膀,借着膝撞之力凌空翻起,双腿如剪刀般绞向蒲争脖颈。蒲争急忙低头,只觉头顶一阵劲风扫过。 二人倏然分开,各自站定。蒲争呼吸微乱,右臂隐隐发麻;对方也面色凝重,左手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方才那记手刀还是起了作用。 此起彼伏的喘息声里,只听见蒲争有些无奈的笑。 “陈青禾,想把我引过来,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只见那人抬手扯下面罩,露出一张精致秀气的脸。 “我早就看出来你怀疑我,你的警惕心那么强,要不是我亲自出马,确实没办法把你引过来。” 说着,陈青禾佯装皱起眉头。 “不过——你怎么不喊我‘师姐’了?” 5.小葫芦 回想起今早的事儿,小葫芦是真真儿觉得后怕: 本是应蒲争所托帮她去柴房寻个锄头,谁料一推开门,一个身影便悬在了他眼帘之上—— 陈青禾站在桌子上,将白绫在房梁上系了个扣,正要将那布套朝着脖子上勒。 “妈呀!” 小葫芦大呼一声,连忙抱住陈青禾的腿将她放下来。 “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想活了!”陈青禾用手帕遮住半张脸,靠在墙上嚎啕大哭。小葫芦大着胆子上前拨开那手帕一瞅,顿时慌了神:只见红色疹子如山花般长了满脸,陈青禾这秀气的小脸怕是要彻底毁了。 馆长千金的脸蛋算得上武馆的半个门面,要探讨这个事儿的来龙去脉,就得把众人聚到议事厅。陈铁山坐上主座,面目铁青,台下众弟子站着,齐齐望向边上的师妹和郎中。 ——“最近可是受风了?” “三伏天,哪来的风?” ——“最近可是吃什么了?” “我掌的勺,同大家吃的一样。” ——“最近可是捈什么了?” “捈了,二师兄送我的胭脂,我今儿早头回在脸上抹。” “那就对了。” “放你祖宗的屁!”单锋一把揪住郎中衣领,将人提得脚尖离地,“老子送的可是凝香斋的脂粉,我警告你,话蹦出来前先在脑瓜子里过两圈!” 那郎中却也不恼。 “单先生莫急,胭脂有无问题,尽管拿出来,老夫一试便是。” 那盛了胭脂的铜盒被拿上来时,小葫芦好信儿地揭开盖子闻了一遭。那刺鼻的香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量小葫芦这种不懂瓶瓶罐罐的也能清楚,这铜盒里头装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我一见这是凝香斋的盒子,还想着二师兄这般体贴,竟舍得送我这般金贵的物件。想都没想就往脸上抹,可你们看......”陈青禾一把摘下面纱,“我的脸全毁了!呜呜呜......” “但这盒子......好像确实是凝香斋的,”蒲争将盒子查了一圈,“你们看,这盒子底下还有浮标,应该是错不了。” 单锋有些意外。看来这丫头前段时候是真被弄怕了,今天不但没砸他的场子,反倒替他说了话。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蒲争下一刻便要带着那铜盒找商家算账。 “货既然是它们卖出来的,那就得找它们去,师姐的脸不能就这样了,怎么着也要过去讨个说法!” 不能去!单锋心中警铃大作——这明是他捡便宜在摊上买的便宜物件儿,若是到了凝香斋,可就露馅了不是! 他一个箭步上前,将那铜盒一把夺回自己的手里。 台上的陈铁山目光一沉。 “他爷爷的!敢把师妹的脸祸害成这样!老子这就去拆了他们的铺子!”单锋怒目圆睁,抬脚就要往外冲。 “站住!” 陈铁山一声暴喝。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板在堂中投下浓重的阴影。 “这胭脂,当真是你在凝香斋买的?” “是啊,”单锋满不在乎地梗着脖子。 陈铁山眼中寒光一闪,突然摊开手掌:“拿来。” 见单锋磨蹭,他猛地又加重语气: “拿来!” 单锋只得悻悻地将铜盒拍在陈铁山掌心。只见陈铁山拇指一挑掀开盒盖,蘸了香粉就往自己手背上抹。 单锋盯着那手背,只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发跳。 仅半盏茶的工夫,细小的血点子便如朱砂般渗了出来。 密密麻麻,奇痒无比。 第27章 鬼画眉(2) 6.陈青禾 如果说先前的种种疑点只是散落的画卷碎片,那么眼前这个从容自持、目光清明的陈青禾,就是最终呈现的完整图腾。 这些时日里,蒲争固然在步步试探她,可她又何尝没在细细揣度蒲争? 芸芸众生,志同道合者总是寥寥,所以她须得细细验看,眼前这个凭着一腔孤勇踏进武馆的姑娘,究竟和自己是不是同路之人。 第42章 在后来的相处里,陈青禾逐渐发现,这个少女确实不寻常。 她惊讶于蒲争的勇气,着迷于她的毅力,尤其当听闻蒲争教授苗小蓬应对无赖的拳脚,又为沈素秋两肋插刀、不惜背上巨额债务时,她几乎惊喜得快要发狂。 是的,她们是同路人。而眼下,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将单锋彻底赶出陈氏的门墙。 蒲争是为了复仇,而她陈青禾是为了夺权。 要问这武馆里的人,有谁不是对那高悬的牌匾虎视眈眈?承师业,传武道,威名远扬,万古长青。在这盘棋之中,所有棋子都摆在了明面上。目光所及之处,人们互相是敌人。 但让众人未曾想到的是,陈青禾亦是这局里的一枚棋。 在这个男人当道的武馆里,陈青禾太清楚如何利用他们的轻视。那些对胭脂水粉的痴迷,对男女情爱的沉醉,都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假象。唯有如此,她才能在所有男人的眼皮子底下,藏在他们的不屑一顾中偷偷习武。 因为一旦露出锋芒,这些原本不同阵营的人极有可能会立即放下嫌隙,紧紧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地将她从牌桌上逼下去。 但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既然名为陈氏武馆,就要传到姓陈之人的手里。这个人不能姓周,更不能姓单。 只能是她陈青禾。 “单锋背后有邵世泽撑腰,光靠我们两个的话,胜算太小。所以——” 说着,蒲争指尖一弹,石子破空而出,“啪”地击落顶门杠。大门轰然闭合,将喧嚣隔绝在外。 “我们不如借力打力。” 她们要借的力,正是陈铁山的力。 多年的赘婿生涯如一块粗砺的磨刀石,早已让陈铁山变得多疑且敏感,而弟子的狂妄无疑让年岁渐长的陈铁山感受到,单锋这把匕首早已被野心磨得极其锋利,迟早有见血光的一天。 如今她们要做的,就是给这狂妄添一把火,让它无止境地烧起来。 于是,久未听曲儿的陈铁山在陈青禾的软磨硬泡下,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庆云戏园。“偏巧”那日的戏单上,有了实为陈青禾执笔的新编戏码。檀板轻敲,胡琴呜咽,这戏文里的机锋,正正戳在了陈铁山心窝的最虚处。 好戏开场,那种子便悄没声儿地落进了土里,就等着在猜忌的浇灌下,抽出带毒的芽来。 这胭脂局便是计谋的下一步。 凝香斋作为燧城首屈一指的脂粉店,向来是达官贵妇们的心头好。店里的胭脂水粉皆用上等材料制成,盛装的器皿更是考究。正因如此,便有人做上了这空盒子的买卖。 二道贩子们收了去,填进些粗制滥造的胭脂,再转手标上低贱的价钱,就能卖给那些想要面上光却兜里空的买客。单锋在小摊上买的,正是这么一盒“凝香斋”。 蒲争想做的,就是在胭脂里加些“辅料”,让单锋彻彻底底变成戏文中那个毁容夺产的“薄情人”。 “起假红疹的药没有,但我这里倒是有一种草,”三敬的舅母拉开药匣。 “此草名为‘绘冬草’,是治烫伤的好东西。可若是将它捣碎了抹在好皮肉上,不出一刻钟就会起满红疹,看着跟恶疾无二。与它相生的‘逢春生’正是解药,只需将其研磨后兑上黄酒湿敷,红疹便会自然散去。” 接着,舅母顿了顿。 “不过你们得想好,这红疹出了就是奇痒,要是在此期间没加克制上手挠破了皮,这脸可就是真的毁了。” “不行,”蒲争连忙制止,“这风险太大了,办法我可以再想,但我不能让她用这张脸去赌!” 陈青禾静默良久,似乎在做着权衡。片刻后,她缓缓抬眸,唇角微抿,眼神里竟透出一丝决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往单锋头上扣些大罪过,不下点血本怎么成?再说,不过区区几天的痒而已,我能忍得。” 她从衣兜中掏出那盒胭脂,递给三敬的舅母。 “你......”蒲争急得去拦,反被她冰凉的指尖按住手背。 “横竖有你在我身边看着,”陈青禾眼里是异常的温和平静,“就劳烦你盯着我这双手了。” 7.陈铁山 手上的疹子越挠越痒,已经在陈铁山的虎口处拉出了几条触目惊心的血道子。 疼倒还能忍,可那钻心的痒却像千百只蚂蚁在皮下游窜,抓不得,又止不住,火辣辣地灼着,顺着筋脉直往心口烧。庆云那日的戏词偏在这时翻上来,像台破旧的留声机,卡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转,怎么关也关不掉。 “她父女错把豺狼认。” “到如今——” “人财两得笑春风......” 于是他又想到那日从单锋衣服里掉出的纸条来...... 单锋这狗东西,眼毒心更毒!还真敢把算盘打到陈青禾头上,连带着他陈铁山也一道算计进去! 这路数他可太熟了!毕竟——当年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如今,风水轮流转,他却要反过来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小心翼翼地提防。 于是他开始眼瞧着单锋的一举一动,最关键的,是他要去龙泉寺走上一遭。 他要看看,他这乖徒儿在他背后,到底在和青龙馆的人密谋着什么! 8.蒲争 当眼看陈铁山踏上去龙泉寺的路时,蒲争就知道,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没有什么密谋,没有什么勾结,所谓单锋与青龙馆往来的证据,不过是她根据旧名帖仿着胡长云的笔迹,再由陈青禾趁势塞进单锋衣服里的。 但在这计划里,陈铁山始终是个不确定的变数,若是他的行动与预想出现了偏差,蒲争就要动用一切方式,把这只脱缰的老马拽回她们画好的道上。为此,她还早备下了几重后着。 狡兔尚有三窟,越是紧要关头,越要多铺几条退路。 ——这都是倪梦容和沈素秋用血泪教给她的道理。 她早将种种可能都在心里过了个遍,比如陈铁山直奔青龙馆与胡长云当面对质,或是怒极之下直接处置单锋......虽然依她对陈铁山的了解,这些情形十成里未必能出一成,可这棋局既已布下,便不得不往前多想三步。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若是叫对方察觉出端倪,她们怕是连全身而退都困难。 所以她们只能成,不能败。 在城郊龙泉寺的偏殿内,蒲争早已备好了单锋串通外 人构陷陈氏武馆的“罪证”。地上的灰土用单锋的布鞋踏过以留痕迹,在佛龛不远处,也会留下没有燃尽的纸灰,若是仔细翻检,便能发现残片上隐约可辨的“婚约”“三分产业”等字迹。 这正是单锋“亲笔”所立,许诺事成之后分给青龙馆三成陈家产业的“契书”。 眼下,陈铁山拣起了纸片,正置在灯笼的光晕里细细瞧着。蒲争躲在廊柱后的阴影里,一边露出眼睛紧盯着陈铁山的面目,一边尽力调整着呼吸,避免发出声响。 她望见在那微光中,陈铁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眉头紧锁,眼底却翻涌着浓重的疑色。 那绝不是看到铁证时该有的神情。 难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蒲争飞快地在脑海里复盘每一处细节,尽力寻找着其中的矛盾点。 突然,她呼吸一滞—— 按理来说,这等契约若真是单锋与胡长云所立,合该各自贴身藏着,留作他日对簿公堂的铁证,可如今蒲争和陈青禾只顾着让陈铁山相信她们打造的“事实”,却忽视了这种契约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会被焚烧殆尽,更遑论还留下了燃烧未尽的残片。 他陈铁山生性多疑,怎会错过此等破绽? 闪念间,蒲争只觉后背倏地窜起一股寒意,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9.陈铁山 自打从龙泉寺回来后,陈铁山就醒了半分。他开始意识到,似乎有人在借着他与单锋之间的隔阂作文章。而真正点醒他的,就是那张可疑的契约。 如果真有此事,单锋何故要现在烧掉它?再者说,那些带着关键信息的残片每一张都清晰得很,似乎是巴不得要他陈铁山知道,单锋在和胡长云勾结。 不将东西烧尽就算了,试问谁烧东西会只烧掉那些不重要的信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果这是一场局,那背后必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这人会是谁?周正阳、小葫芦、沈怀信......一个个名字在心头碾过,悉数被镀上了一层可疑的阴云。 陈铁山又有些不确定了。 单锋与他之间有嫌隙不假,可有人借此挑拨陈氏与青龙的关系是真。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阴影里的,那些虎视眈眈的,谁不是在盯着他陈铁山的一举一动?越在此时,他恰恰就越要淡定,越不能让那些人抓到把柄。 所以他只能佯装不知,再于暗地里查看胡长云那头的动静儿。 青龙馆那边消停得很。但,单锋最近也消停得很。 第43章 他收敛了张狂的锋芒,开始像过去那般“尊师重道”,白日里不仅跟在周正阳的身后打扫训练场,甚至入夜又抢在周正阳之前为陈铁山烧好洗脚水,还特意像以前那般在里头撒了一把上好的藏红花。 他这番作态陈铁山冷眼瞧着,倒真品出了几分真心。那些沉在心底的憎恶、怀疑、戒备,竟被这逆徒日复一日的殷勤渐渐泡软了。 到底还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陈铁山想。 殷红的药瓣在铜盆里打着旋儿,蒸起阵阵药香。单锋跪在青砖地上,十指小心翼翼地揉捏着陈铁山脚底的穴位。水声汩汩间,忽然红了眼眶。 “师父,徒弟我前些日子撞了邪,不知天高地厚干了好些个不上道的事儿......连给师妹买的胭脂都瞎眼买了个西贝货,还害得她......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她!我真该死啊我!” 说完,他重重朝地上磕了无数个脆邦邦的响头。 “师父您老开恩!让徒弟我赎这份罪过!您擎好儿瞧着,我他爷爷的就算跑断这两条狗腿,从直隶爬到两广,也得抓个郎中把小师妹的脸蛋儿给治回来!” 陈铁山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重重叹了口气。 师徒二人共处十余载,如今却有别有用心之人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可那人又怎知,其间的情谊哪是一两句能说得清? 年轻人一念之差的错而已,罢了,罢了。 “徒弟其实还有件事儿想求师父。” “什么事?”陈铁山低头轻吹着茶汤。 “师妹这脸,错处在我,”单锋喉头滚动,声音里掺着三分痛惜,“闺女家的脸面就是命根子,要是真落下疤瘌没人敢娶,我也愿意要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求师父把她嫁给我!” 陈铁山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刮沫的动作骤然停住了。他忽然望见了单锋腕上被烧毁的袖口。 那唱词又响起来: ——曾记否芙蓉面映菱花镜,现如今疤痕纵横似蚯蚓。 ——俺假意跪地发毒誓:“纵是鬼魅也倾心!” “咣当——!” 茶碗混着茶汤碎成一片。陈铁山猛地踢翻木盆,一脚将单锋踹出了门外。 “不害臊的狗东西!”陈铁山额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我家青禾就是没人要了,也轮不到你这畜生!” “滚——!” 10.单锋 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心口仍在隐隐作痛。单锋烦躁地从榻上坐起,随之而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咳嗽。 不死的老东西!单锋咒骂着。 明明自家闺女已经毁容到了没人要的地步,他大发慈悲要收入帐中却成了错! 都是那装神弄鬼的老杂毛出的馊主意!单锋咬牙切齿,眼底翻涌着毒火。 什么“以退为进”,什么“孝感动天”,统统都是狗屁! 等明天吧,就等明天,老子非亲手扒了他的皮,砸了他的牙! ——那术士是半月前在城隍庙口遇着的。 彼时的单锋正陷于用劣质胭脂谋害陈青禾的指控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贪便宜的举动竟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而恰在此时,那厮挂着“铁口直断”的布幡招摇而来,三言两语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这胭脂本为博红颜一笑,却不料竟生此变故,”术士捋着山羊胡,铜钱在指间翻飞如蝶。 “然老夫观你面相,天庭隐现龙纹,正是禄马同乡的贵人相!此番不过命数小劫,若处置得当,非但师徒嫌隙尽消,他日整座武馆,可尽是你囊中之物呀......” “放你太爷爷的狗屁!”单锋一把揪住术士的衣领,唾沫星子直接喷到对方脸上,“像你这种江湖骗子,老子见一个打一个!” 他作势要砸那术士的脸,手扬到半空却滞住了。 禄马同乡的贵人相。这八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冷不丁在他心尖上舔了一口。 “趁老子还没改主意,赶紧带着你的破铜烂铁滚蛋!” “现生止损,为时不晚!”术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妨听听老夫的主意,若到时觉得不中用,再赏老夫几下拳脚也不迟!” 这术士给他的建议,是要他以退为进。毕竟陈铁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当前要做的,就是收敛锋芒,做小伏低,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消除陈铁山对他的戒心。 于是单锋便将自己扮成了个孝徒的模样,捏腿、端水、洒扫......周正阳干过的,他要抢着干;周正阳没干过的,他更是要闷头干。 让单锋暗自心惊的是,陈铁山眉宇间的厉色,竟真的一日日淡了下去。 这神棍......倒真有几分门道。单锋想。 于是他将那术士的话奉为圭臬,所言之事皆按其照办,不多时日后,陈铁山的脸上出现了以往见周正阳时才有的神色。 同情,还夹杂着些赞许。 “可这还差最后一步,”术士捻着山羊胡,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馆主千金容貌尽毁,终究是拜你所赐。” “容貌尽毁,说媒嫁人便成了难事。所以待时机成熟,你不妨向陈馆主求娶陈小姐,既显出你悔过之心,又能了却他一方心病。” 单锋依计而行,换来的却是当胸一脚,踹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等到老地方寻那术士时,他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面“铁口直断”的破布幡歪歪斜斜挂在枯树枝上,在风里飘得像招魂幡。 而此时在燧城的另一头的巷子里,那术士正谄媚地对着一人点头哈腰。 “事儿已经办妥了!你看......” “最近他怕是不会放过你,你先出城外躲躲,”那人松开手,两枚大洋稳稳落进术士的手心。 “还有,嘴记得缝上点儿。” “贵客您放心 !老夫办事,出不了岔子!”术士感恩戴德地鞠了几次躬,喜不自胜地离开了。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蒲争站在原地,看着那术士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或许,危机解除了。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6-12 进复选了!开心!感谢诸位的大力支持,我会好好写呜呜 第28章 鬼画眉(3) 11.周正阳 在周正阳的心里,人活一世,追逐的不过三样东西:道义、德行,还有声誉。 恩如山重,责更逾千钧。正因如此,他从成为陈铁山大弟子的那一天起,便将师门上下诸般担子一肩挑在了身上。 世人皆说,陈铁山的继任者非他莫属。这话初次听时难免诚惶诚恐,可一旦听多了,便也渐渐习惯,仿佛他接过武馆不过是同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般理所应当的事。 他比谁都清楚,若论天资,单锋那小子原在他之上。可这武林中的事,从来不是单凭天赋就能论定的。他胜就胜在那份踏实稳重的性情,胜在做事滴水不漏的周全。 拳要一拳一拳地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作为大弟子,应带着师妹师弟走向正道的,他单锋也不例外。 “少在这跟我装什么正人君子!老子看你这道貌岸然的德行就想吐!” 单锋不止一次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但他并不在乎。对方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若不是他的一言一行皆关乎武馆的声誉,他也并不想去插手有关单锋的任何事。 至于陈青禾,对他来说,也是他命里按部就班的一个环节。若问是否动过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十数年朝夕相处,早已成了习惯,至于情爱二字,他从未细想过。 他的人生本该如铁尺量布般分毫不差。刻板,规矩,一丝不苟。直到那日,当陈青禾将月事布当众挥作武器时,他生平第一次勃然变色,当晚两个人便吵得天翻地覆。 自此以后,他与陈青禾之间便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明明在武馆里日日相见,却连眼神都刻意避开。 周正阳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太久,因为总有一天,她们都会接受不了彼此的缺失,从而回到原本的状态。 但事情并未如周正阳预期的那样发展。相反,他眼睁睁地看着陈青禾与单锋越走越近。 她开始与他说笑,送他礼物,对他依赖。周正阳猛地感受到心里一阵空缺。那种陌生的、令人不适应的酸涩感如渔网般紧紧缠绕住了他,让他的心里开始抑制不住地焦躁。 不过他终究将这份心思死死按在了心底,只是偶尔会望着陈青禾给单锋送来的桂花糕出神。那日见她满脸红疹痛哭之时,他心头竟没来由地一松,随即又被这念头惊得脊背发凉。 周正阳啊周正阳......你何时竟也变得这般下作了! 他心里似乎撕扯出了另一个自我。一半不受控制地嫉妒单锋伪装却仍被偏爱的一切,另一半却高踞明堂,举着礼义廉耻的戒尺,将良心抽打得体无完肤。 一切挣扎都在小葫芦告诉他单锋求娶陈青禾未成,反被踹出门外后消散了。那单锋放下了乖乖羊的面目,又恢复了逛花楼、摇骰子、喝大酒的日子。 第44章 “单锋这种人,不值得我托付,”陈青禾顶着满脸的红疹来寻周正阳,“但他的行为关乎武馆的声誉,若任由流言蜚语传开,只怕往后你要费的心思更多。” 话尾那句轻飘飘的提点,分明在周正阳将来的身份上敲了一记。陈青禾轻轻握住他的手,引着抚上自己的脸颊,那原本细腻的肌肤如今布满疹痕,触感粗糙灼热。 周正阳瞧见她眼里噙着泪,映着烛火微微发颤。 12.镖局齐头 姓单那混账东西又找上门来了。 齐当家的肠子悔得乌青,早知如此,当初就是打死也不该雇这单锋当保镖。 说好的价钱是一回事,真动起手来又是另一回事。明明该是替他挡外人的拳头,谁知这厮倒好,事成之后反倒跟雇主较起劲来,抡起膀子就往自己东家身上招呼。 “这算哪门子的武师?根本就是个泼皮无赖!”齐当家揉着淤青的胳膊暗骂。 要不是顾忌这厮知道自己宅院所在,他非得去陈铁山跟前告上一状不可。这燧城的武行里,还没见过这般不讲规矩的! 可他又有什么招儿?如今这混账指明要跟这趟镖,干脆,那姓单的直接把这批货劫走算了!还能留得个清净。 “老齐头,你也是个识相的,咱这趟也不多要,就稍微给点吃吃酒!”大门外,单锋靠着镖车朝院里大喊,脸红得像块猪腰,看着像是喝多了。 真个投胎来的牲口! 齐当家望着渐行渐远的镖车,心里头跟压了块青石板似的。 说来也怪,但凡单锋押的镖,道上从没人敢动,主顾们也都认他的名头,甚至有人宁愿多掏几块现大洋指名要他。可这银子再多,在齐当家手里转个圈就得吐出去大半,因为那狗东西要起钱来可比土匪还狠。 自打单锋又找上门来,齐当家连着几宿没睡踏实。这天五更天刚过,就被伙计急火火地摇醒了。 “当家的,门口来了个自称陈氏武馆大弟子的主儿。” “滚他娘的!”齐当家一骨碌爬起来就骂,“前头那个还没打发利索,又来一个打秋风的?真当老子这儿是钱庄了?” “他说......说是听说了咱受欺负的事,专程来给咱做主......” “嗯?”老齐头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手忙脚乱地摸过炕头的铜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快!出去瞅瞅!” 13.单锋 周正阳,你个废物也配威胁我? 单锋猛地一挥,酒坛 在墙上碎成一片。刚刚和周正阳打斗过的身板疼得几乎散了架。 早上镖车还未到城门口,单锋就瞧见周正阳抱着胳膊立在了官道中央。车轱辘还没停稳,周正阳一个箭步上前,揪着单锋的衣领就把他拽了下来。 “赶紧把多吞老齐的镖银还回去!” “有病!爷凭本事挣的,关你鸡毛事?” “你顶着陈氏武馆的名头在外头招摇撞骗,师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呸!少在这儿装大尾巴狼!你以为讨了师父欢心就能当乘龙快婿?等着瞧吧,陈铁山那只老脚,迟早也得踹在你身上!” “你——!” 后来谁也记不清是谁先挥的拳,只记得晨雾中突然炸开一声闷响,两人便如斗兽般撕咬在一处。单锋的拳风裹着酒气,周正阳的肘击带着狠劲儿,招招都往要害处招呼。 那几个镖师见势不妙,慌忙甩鞭驱车逃了,只余下车辙在黄土路上碾出凌乱的印子。 这场恶斗招招见血,两人都红了眼。周正阳的衣服被撕开半幅,单锋的嘴角也渗出血丝。若不是陈青禾突然策马而至,他和周正阳之间,至少要有一具尸首横在这道上。 但那陈青禾却只顾着看周正阳的伤势,从始至终未过问单锋一句。单锋冷眼瞧着,恨得直牙痒痒。 贱人!之前跟我在一起不是笑得挺欢吗?眼看你那爹拒了我,你也落井下石? 他觉得自己亏了,没趁着当时生米煮成熟饭。要是事情办妥了,还哪有那陈铁山不同意的份儿! 可后悔有什么用?他单锋已是穷途末路!周正阳那厮既已抓着他欺压齐掌柜的把柄,定会拿它在陈铁山的面前大作文章。眼下陈铁山本就因为他求娶那事分外戒备他,若是周正阳再去参他一笔,那到时候岂不是武馆的人都来看他的笑话,连杂役都能往他脸上啐唾沫! “我劝你省省吧,”陈青禾嗤笑着,瞧着单锋仿佛在看一个垃圾。 “你拿什么对我好?让我起疹子的胭脂吗?” “之前是我错看了你,还把你当成什么爽快义气之人。如今我算是瞧明白了,你压根连正阳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告诉你,我陈青禾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陈青禾嫁给谁,谁才配得上当这武馆的下一任主!” “所以趁早醒醒,只要周正阳还在一天,你这馆主的梦——” “连做都别做。” 是吗?只要他在?单锋望着陈青禾远去的背影,眼底渐渐凝起一层狠戾。 那就让他不在好了。 14.小葫芦 暮色渐沉,武馆饭堂内却灯火通明。小葫芦原想着今晚定能大饱口福,谁曾想这场宴席竟闹得如此难堪。 沈怀信带着流云堂一众弟子应邀而来,本不是什么正经宴请,偏巧赶上重阳佳节,陈铁山便吩咐要好生款待。蒲争忙前忙后,连小葫芦都被拉来帮着布置饭堂。 但或许是忙昏了头,蒲争在放置餐具时竟漏下了单锋的那双筷子。 “多谢沈师弟赏光,”陈铁山举杯相邀,“都是些家常菜,诸位不必拘礼,尽情开怀!”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竹箸与瓷碗清脆相碰,推杯换盏间笑语不断。唯有单锋阴沉着脸盯着面前的吃食,一声不吭。 突然“哗啦”一声脆响,满座皆惊。只见单锋面前的碗碟碎了一地,汤汁溅湿了一身。 “混账!”陈铁山拍案而起。 小葫芦吓得结结巴巴:“师、师父......二师兄他......没、没筷子......” “没筷子?”陈铁山气得胡子直抖,“再取一副便是,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饭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单锋那张阴鸷的脸上。烛火摇曳间,他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指节泛出骇人的惨白。 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戴着面纱的陈青禾快步绕到单锋跟前,双手捧着一双崭新的乌木筷,指尖微微发颤。 “对不住二师兄,是师妹疏忽了......” 话音未落,单锋猛然挥手,“啪”的一声脆响,筷子应声落地。 “单锋!”席位尽头的周正阳霍然起身,“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陈铁山的脸色已然铁青,手中的酒杯“咚”地砸在桌上。沈怀信等人面面相觑,流云堂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碗筷。小葫芦干脆缩在蒲争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闹?咱们师父都还没发话——”单锋眯起眼睛,“你算个什么东西!” 亲娘嘞,他疯了?难道他看不出师父的脸色已经不对了? 单锋身旁的弟子悄悄扯着他的衣服,可单锋依旧牢牢杵在原地,眼神恨不得要将周正阳生吞活剥。 蒲争倏地站起。 “这件事情怪我疏忽。师姐的病尚未好转,所以今日的餐具是我备置的。还请二师兄莫责怪!” “青禾病了?”沈怀信闻言眉头一皱。 陈门的弟子纷纷低下头不敢吱声,只有流云堂的众弟子纷纷望向陈青禾。而就在面纱被摘下的瞬间,饭堂霎时响起了吸气声。 完了。小葫芦直接蒙住了整张脸。不用想,一会儿必然是一场血雨腥风。 后来发生的事情确如他所料。陈青禾的脸上的疹是燎原的引信,终究将火烧到了明面上。 旧账在沈怀信这个外人面前再次被翻开,单锋积压多时的怨气,此刻全化作对周正阳的恨意,在胸中滚成了滔天雪浪。而周正阳因着陈青禾受辱、老齐头被欺两桩事,早已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两人唇枪舌剑,字字如刀。话越说越难听,最终不知是谁先掀了桌子—— 于是饭堂顿时乱作一团。 女眷的惊叫、弟子们的劝架、桌椅倾覆的巨响混作一处,连陈铁山的怒吼也被淹没在了打斗声中。 小葫芦敲破脑袋也没想过,这场因一双筷子引发的祸事,居然成了武馆多年来最难看的一场闹剧。 多新鲜呢! 15.单锋 他要杀了周正阳。 若说陈青禾那番话在单锋心头埋下了杀意的种子,那么今日这场闹剧便是催生恶果的毒雨。他比谁都清楚,只要周正阳还在武馆一日,那馆主的太师椅就永远轮不到他来坐。 就像此刻,明明两人都动了手,被关禁闭的却只有他一人。 周正阳必须死,否则自己不会有上位的那天。更何况小葫芦送饭时无意间透露,每到子时,周正阳都会提前半个时辰登上山顶的栖霞台,等待与精心梳洗过的陈青禾私会。 第45章 “姑娘家嘛,要梳洗打扮的,晚到也正常......”话说到一半,小葫芦突然噤声,惶恐地瞥了他一眼。 单锋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要动手,武馆里自然不行,但栖霞台却是天赐的良机,因为届时他正该在柴房禁足,任谁都不会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 当然,只需要小葫芦提前放他出去,量这小子也不敢说个“不”字。 柴房小窗外,暮色正渐渐吞噬最后一缕霞光。单锋仔细盘算着,只要从后窗翻出,绕过小径,赶在周正阳之前埋伏在栖霞台的古松后,他便能抢占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 只要周正阳出现,这把匕首便会刺进他的心脏,等陈青禾匆匆赶来,到时,她最爱的周正阳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终于,亥时三刻,单锋在小葫芦惊恐的目光中翻出后门,摸黑踏上了去栖霞台的路。 山风呜咽,他像只夜行的豺狼,悄无声息地摸上栖霞台。古松虬结的枝干是最好的掩体,他屏息凝神,盯着那条蜿蜒的山路。 ——终于,一个身影登上山,步伐难掩焦急之势,似在寻着什么。 来了! 单锋屏住呼吸从树后闪出,接着,箭步穿过,刀尖毒蛇般直取来人后心。 “爹!当心身后!” 陈青禾凄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开。可当他意识到自己刺向的究竟是什么人时,那刀已经收不回去了。 下一秒,“咔嚓”一声脆响,单锋腕骨应声而断。未等痛呼出声,紧接着胸口传来剧痛,他如破布口袋般撞在松树上,喉头腥甜喷出一口鲜血。 只见陈铁山立在月光下,目眦尽裂,浑身颤抖如一头暴怒的雄狮。 “孽徒!你当真敢杀我——!!” 第29章 鬼画眉(4) 天光未晓,警哨声倏地划破了武馆的宁静。众弟子挤在大门口,眼看单锋被警员押着从山上踉跄走下。 晨雾中,镣铐碰撞的声响格外清脆,蒲争却恍惚如梦。直到东边泛起鱼肚白,院子里再也不见那抹令人生厌的身影,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一切终究是成了。 这场局,她与陈青禾早已布置了许久。每一步都精心算计,却每一步都危机重重。但幸运的是,事情的发展最终还是回到了正轨。 至于前夜栖霞台上为何现身的是陈铁山,皆因蒲争“偶然”向陈铁山泄露了陈青禾与人私会的风声,又在对方的逼问下“被迫”交代了时辰地点。于是老爷子勃然大怒,连夜上山抓人,这才有了单锋弑师未遂的场面。 有了前期的一系列铺垫,陈铁山对单锋谋夺家产的猜忌早已根深蒂固,加之亲身经历刺杀,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任凭单锋在公堂上如何喊冤,那弑师的匕首、陈青禾的证词,还有师父袖头那道口子,都悉数成了钉死他犯罪的铁证。 事情的结局,是单锋以故意杀人罪未遂被判五年监禁,与此同时,陈氏武馆于报纸头条刊登声明,表示将其逐出师门,永不复录。 就此,单锋这两个字被永远划出了陈家门墙。 在另一边,陈青禾也及时敷上了黄酒掺过的逢春生,红疹渐渐消退,对外头只说是寻着了一位留洋回来的名医。不过事实上,但凡是个正经的中医都能将那红疹完全治愈。换句话说,蒲争所谓“转达”郎中无法根治的一面之词,赌的就是没人会刨根问底去为陈青禾寻大夫。但一切都已经证明,她们确实赌对了。 这疹子在陈青禾的脸上足足盘踞了整月。而在这段时间里,蒲争也偷偷在自己的左臂涂上了那胭脂。 因为她想知道,陈青禾的耐力究竟可以到达什么样的地步。 “你们两个,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疯,敢顶着这疹子忍这么久!”杨三敬舀了药料敷在蒲争的胳膊上,“再说了,她钓男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居然还陪着她!” “就是......有点好奇......”蒲争不动声色地撒了个小谎。 其实那日去寻舅母时,陈青禾早备好了一套说辞,她解释是与周正阳因误会生了嫌隙,如今无非是想用这满脸红疹的可怜相换他几分怜惜。 这理由听着荒唐,可偏偏舅母更说自己懂了。蒲争至今记得陈青禾说这话时杏眼里浮着薄雾,还真真儿是个为情所困的痴心人模样。 演技太真让人难以分辨,那么她对我呢,又是几分真,几分假?蒲争再次陷进了迷茫里。 她到底值得信任吗? “你怎么最近和她走那么近,都少来找我了......”杨三敬忽然打断蒲争的思绪。 “可别想把你抢走,明明我才是先认识你的吧......” 蒲争听得出来,这话说得有些酸涩在里头。杨三敬始终把她作为唯一的知心好友,如今偏生插进来个陈青禾,倒叫她们之间平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蒲争心头泛起一丝愧意,却又别无他法,只能在细微处对三敬的情绪多留些心。 “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吗?”她将刚买的茶点往杨三敬那边推了推。 往后的日子没有了单锋的干预,倒像褪了潮的河滩,渐渐显出了一派平静的轮廓。日子像老式座钟的钟摆,规律得让人安心。蒲争恢复了从武馆到戏园的两点一线,偶尔在坐席间端茶倒水时,还能听见看客们闲聊城中的新鲜事。 比如倪梦容改换了八珍坊过去的庸俗门面,也不再让姑娘们站在门口招徕客人,反倒重金聘了位懂品酒的老师傅坐镇。说来也怪,这做派一改,那些穿西装的文化人便爱来坐坐,有客人甚至专程从租界坐包车来沽酒,生意倒愈发红火。 而对街的利来轩却是另一番光景。邵世泽那套花哨的西洋做派终究露了怯,前些天还看见伙计往外搬红木桌椅,想来是撑不下去了。不过这其中也没少得了倪梦容的手笔—— 邵世泽初涉商海,根基未稳,便四处笼络<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中人入股背书。但那些个老于世故的官僚们面上与他推杯换盏,背地里却都留着后手,他们早看出这邵公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只待他行差踏错,便会立即撤资撇清。 倪梦容何等精明,早瞧准了这关节。她只消在邵世泽最近那笔关键生意上略施手段,那些股东们虚浮的信任便会如春冰乍裂。商海的倾轧向来如此,一旦信任的基石出现裂痕,崩塌便如推倒骨牌般势不可挡。不过,这都是蒲争后来才知晓的了。 还有些新鲜事,是发生在蒲争身上的。 那夜戏园散场,她提着马灯往武馆走,行至观音巷口却忽闻女子啜泣声,只见三五个地痞正围着个姑娘。于是蒲争二话不说,三拳两脚便将人打发了去,又亲自送那姑娘回了住处。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谁承想第二日大清早,武馆门口就闹开了。那姑娘拎着个绣鸳鸯的包袱,正跟小葫芦争得面红耳赤: “我既被恩公所救,自当......以身相许......” 话音戛然而止。蒲争刚跨出门槛,小葫芦就连忙凑过去。 “哎哎哎师妹!外头这姑娘吵着要嫁你呢!” 那姑娘一见蒲争便瞪圆了眼,手里的包袱也掉在地上。 “你、你竟是个姑娘家......” “她......不一直都是吗?”小葫芦挠挠头,“你居然没发现?我刚刚还以为你......” “这......昨儿黑灯瞎火的,我没看清......”那姑娘的脸憋得通红,“打扰了!” 说完,转身就朝着山下跑,蒲争还没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足尖一点追了过去。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青石路上踏出声响,就在蒲争将要追上那姑娘的瞬间,对方忽地朝边上一闪,站到了路边。她的身后便是几丈深的悬崖。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 去!”那姑娘忽然撕心裂肺地吼。 “好,我不过去,”蒲争立即刹住脚步,“但你能不能告诉我......”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已经顺着树干滑坐在地,把脸埋进袖口里,哭得脊背都在发颤。 她名叫陶庆瑗,老家远在百里之外的清溪镇。大约半年前,她背着家人和心上人偷偷来到了燧城,准备做些买卖过日子,却不想没过多久,那负心汉便勾搭上了别人,卷着两人的本钱远走高飞,将陶庆瑗一个人扔在了这里。如今身无分文的陶庆瑗流连在陌生的燧城,连归家的钱都还没攒出一半。 “我......我连挑水的力气都没有......”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露出细瘦的手腕,“前日在码头想找个浆洗的活计,那管事还要我先陪他吃酒......”昨日遇险时,她恍惚看见救她的人身手利落,还想着若能跟了这样的郎君—— 说到这里,陶庆瑗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往地下扔:“可现在连这点指望都没了!都怪你们!一个女儿家为什么偏要学男人打扮!” 杨三敬“腾”地站起身: “好你个没良心的!我姐妹不过是头发短了些,身手好了些,怎么就成了男人打扮了?昨夜被地痞堵着的时候,怎不见你这般硬气?有今天这个能耐,你还犯得上找靠山?” 第46章 她袖口一撸就要上前,却被蒲争一把拽住手腕。陶庆瑗登时不作声了,只顾低头扯着自己的衣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蒲争问,“还打算把自己托付给别人,然后再被骗吗?” “我不知道......”庆瑗的声音细如蚊蚋。 “你不能把自己都指望在别人身上,”蒲争平静地说,“骨头不自己长出来,谁都扶不动你。” “可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罢?”庆瑗猛地抬头,眼底还噙着泪。 “谁说不让你嫁人了!是要你先把自个儿当个人看!”三敬只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受了人家的恩就要以身相许?你脑子怕是被那些戏文烧坏掉了!你又不是物件,凭什么要给来给去?照你这理儿,那宋江对他那些弟弟都有恩,干脆梁山水泊就摆上一百零七张婚床算了!” “咳!”蒲争被这言论惊得猛地一呛,可一细想,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就是话糙了点。 最终陶庆瑗还是走了。不知那些话她听进几分,但该说的终究已经说尽。 蒲争只觉得胸口一阵滞闷,像被浸了水的棉絮堵住了呼吸。她望着庆瑗,忽然看清了那无形枷锁的轮廓。 那是一座自娘胎里便筑起的囚牢,用世代相传的规矩作砖,以温言软语的规训为浆。它如同裹小脚的绣鞋,将鲜活的生命硬生生拗成世人称许的模样。 “外头有豺狼虎豹呢!”无数声音在耳畔絮絮叨叨,将恐惧熬成蜜糖喂进灵魂,“乖乖待在笼里,自有锦衣玉食,岁月静好。”于是锐利的爪牙渐渐退化,翱翔的翅膀化作装饰,连喉间的呐喊都成了温顺的咕哝。直到某日瞥见铁栅外漏进的一线天光,才惊觉血肉早已与牢笼长在一处。 笼外的春风令人神往,笼里的锁链却已成了筋骨。 “困樊笼,金丝雀儿怎知晓天地宽......” 戏台上,那刀马旦一把扯下珠翠头面,褪尽红装,身披犀甲。她翻身跃马,长刀破空,寒光凛冽,竟比台上的灯火还要耀眼三分。台下看客屏息凝神,仿佛她真能劈开这世道加诸女子的枷锁。 蓦地,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劈进蒲争的脑海—— 她要开一间女子防身学堂。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若不能教人挣脱牢笼,至少也得让她们长出尖牙。 令人欣喜的是,她并非孤身一人。 戏园散场后,蒲争正低头清扫着散落的瓜子壳,忽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拉住了衣袖。她回头,只见陈青禾冲她使了个眼色,不由分说就将她引出了戏园后身。穿过两条幽暗的巷弄,青禾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潮湿的霉味混着煤油灯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下室里,两道身影闻声抬头。其中那个扎着高马尾、眉目凌厉的女子,正是庆云班的刀马旦何红玉。而另一个短发齐耳、身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姑娘,手里正捧着本《妇女先锋》在读。 “这位是女子法政学校的余书豪,”青禾向蒲争介绍,“最初想引你来的‘黑衣人’就是她。” 余书豪闻言爽朗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早听说蒲姑娘机警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将你引来三次都没成功,最后还得劳动青禾亲自出马。” “阿争,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为什么要引你来这里,”陈青禾望向蒲争,眼神沉静如水。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 陈青禾一句话戳中了蒲争多日以来的顾虑。 “你怕我对你的亲近是假象,怕我无法值得信任,”陈青禾顿了顿,喉头微微滚动,“所以今日,我带你来见她们,就是在亮我的底牌。” 摇曳的灯火中,陈青禾的唇角扬起一抹笃定的弧度。 “我们想要开设一间女子的防身学堂,”她握住蒲争的手,“而且,我和她们打了包票——” “你一定愿意会加入的。” 四道目光在昏暗的空气中交汇,仿佛有看不见的火星正在噼啪作响。蒲争忽然发现,自己紧绷多日的肩颈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这种奇异的安心感,就像常年独行的人终于找到了同路的旅伴。 她低头轻笑,再抬眼时,眸中已燃起久违的光亮。 “当然,乐意奉陪。” 第30章 鬼画眉(5) 这防身学堂要办,却也不能太过招摇。 几人围坐在煤油灯下,将计划细细铺陈。最终议定先从熟识的姐妹开始纳新,既能保得稳妥,又能为这桩“离经叛道”的事开个好头。 最先寻的是赵满枝和苗小蓬。 “来!咋不来呢!” 赵满枝听罢猛地一拍大腿,眼角笑纹里都漾着痛快。她一脚踏在板凳上,粗革围裙扬起尘土:“老娘等这一天等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旁边的苗小蓬更是直接蹦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憋着大事呢!”她一把抱住蒲争的胳膊,眼睛亮得吓人。 当然除了这两个人,杨三敬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其中。当得知陈青禾会武功时她直接瞪大了 双眼,随即又表明,不管蒲争要盘算什么,都不能将她落在后头。 不过在此之外,陈青禾还提及了一个人。 陶庆瑗。 “不不不,这个我搞不来......” 听到提议的陶庆瑗像受惊的兔子般连连摆手,水珠顺着她枯黄的发梢滴落。“再说,我连胰子钱都要算计着用,哪有余钱交学费......” 杨三敬直接蹲到她面前:“傻丫头!谁要你钱了?”她一把夺过庆瑗手里的棒槌,“又不是要你练成飞檐走壁的女侠,就学两招防身的本事,要是再有泼皮敢欺负你,你就——” 说着,杨三敬站起身,舞了个蹩脚的撩阴腿。 “瞧见没?就学这个!” 陶庆瑗坐在板凳上,抿紧了嘴巴不吭声。 “哎你说话呀——” 杨三敬急得直跺脚,正要再劝,却被蒲争轻轻拉住。 “算了三敬。” 蒲争蹲下身来,视线与庆瑗齐平。她看见对方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不知是井水还是泪水,冻裂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缘的木刺。 “没关系的,但如果你想好的话,可以到杏春堂去找我。” 陶庆瑗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那小小的学堂里,渐渐聚起七个人来。 白日里,她们各自奔忙于生计,但每当暮色四合,武馆散了晚课,她们便如归巢的燕雀般,陆续钻进那个不起眼的地下室。 昏暗的油灯下,蒲争和陈青禾一个拆解招式,一个示范擒拿。起初连马步都扎不稳的姐妹们,如今已能像模像样地使出几招。就连天资最驽钝的杨三敬,也能在危急时使出几招脱身之法。 “嘿!” 这日练完收功,杨三敬突然一拳砸在沙袋上,惊得众人纷纷侧目。她甩了甩汗湿的刘海,咧嘴笑道:“你们猜怎么着?昨儿个背尸的时候,我居然觉着更轻巧了!” 众人哄笑开来,唯有蒲争注意到她笑容里的勉强。烛光下,三敬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指节上还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 “你爷爷又说你了?”蒲争递过汗巾时低声问道。 杨三敬接汗巾的手顿了顿,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嗐!天天儿念叨我这刀下得不对那针缝得不好,荒了仵作的功夫......”她像说漏了嘴似的突然噤声,慌忙转移话题。 她没说的,是老杨头最近看得她愈发紧了,甚至每次出门都要盘问她的去向。方才她翻墙出来时,老人家摔碎茶碗的声响,隔着三条街都听得见。 ——“再跟那姓蒲的丫头厮混,你好好仔细你的皮!” “笃笃笃!” 地下室的木门突然被叩响,众人顿时噤若寒蝉。陈青禾无声地摸向腰间的短刀,却听见外头传来何红玉标志性的三长两短哨音。 “时候不早了,”蒲争吹灭蜡烛,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明日老时辰。” 明日,三敬在心里默默念着,可明日又该是什么借口跑出来?给王婆子送寿衣?替李掌柜收殓那只死猫?还是干脆再挨一顿打?反正横竖都是要来的。 夜风穿过巷弄,吹得她眼眶发涩。脸上的伤火辣辣地疼,可心里翻涌的苦楚像陈年的尸水,从五脏六腑里渗出来,堵在喉咙,呛得她几乎窒息。 我算什么呢? 三敬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这双本该执刀验尸的手,如今连最基础的拳架都摆不稳。既继承不了祖传的仵作本事,又学不会防身的功夫,就连交几个知心朋友,都要像做贼般躲躲藏藏。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亮脚下坑洼的石板路。那些她所期待的日子,不知道还要等待多少个明天。 时光如流水般悄然逝去。所幸警署近来要案频发,老杨头日日被围着讨教验尸之法,倒也顾不上盯着三敬的去向。于是她得了空便往杏春堂跑,至少在这里,舅母不会偷偷告密。 第47章 “请问,蒲争是不是在这?” 这日午后,三敬正按方称药,忽闻一道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抬头只见一位布衣老妪立在门槛处,虽鬓发如霜,腰背却挺得笔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能把人看透似的。 “在的,”三敬忙放下药戥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您找她?” “三娘?!” 蒲争几乎是冲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三敬从未听过的欣喜。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厅,眼圈竟已微微发红,连声音都带着颤。那老妪见状也红了眼眶,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了蒲争的手。 “长高了,也结实了!”三娘拍了拍蒲争的臂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细细端详,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蒲争为三敬和三娘相互引见,寒暄几句后,三娘便缓缓道出近况。 “自那老东西死后,你姑姑倒是清闲了不少。”三娘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语气平淡,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你姑父耿二正盘算着接她进城,说是要一家团聚,”她冷笑一声,“呵,谁知道往后是享福还是遭罪。” 蒲争想起前些日子姑姑的来信,信里说一切都已了结,叫她不必挂念,字里行间满是对城里日子的期盼。但在这个时代,哪里究竟算得上一个太平地方,还真叫人挑不出来。 “还有件事,倒也算个消息。”三娘顿了顿,语气随意,却刻意放慢了语速。 “梁永昌——前阵子也没了。” 蒲争手中的茶盏蓦地一顿。 “你别多想,我这次来,可不是叫你回去奔丧的。”三娘夹了一筷子菜,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只是觉得,这事你总该知道。” 杨三敬侧头看了看蒲争,忍不住向前倾身,低声问道:“梁永昌是谁?怎么没的?” “她那个混账爹,”三娘朝蒲争的方向偏了偏头,“大烟抽多了没过来,死烟馆里了。” “活该。”蒲争冷冷地抛了一句。 三娘叹了口气:“他是活该,可苦了丁采月。”她摇摇头,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磕。 “独自带着个姑娘不说,梁永昌还给她留了一屁股债。那梁永庆更不是东西,隔三差五上门找麻烦。亏得那小丫头性子烈——”她说着瞥了蒲争一眼,忽然笑了,“跟你当年一个样,抄起菜刀就敢砍人,还真是虎得很!” 杨三敬听得咂舌,三娘却越说越起劲,拿筷子虚点了点蒲争:“说来也怪,梁永昌那窝囊废,养出来的闺女倒是个顶个的硬骨头。这算什么?歹竹偏生好笋,老天爷瞎了眼!” 蒲争没说话,过了半晌,她故作轻松地挤出个勉强的笑。 “不聊这些了,三娘,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怎么忽然想着来燧城了?” “老了,这把老骨头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儿去。”三娘摆摆手,眼角的皱纹随着叹息更深了几分,“这次来就是想瞧瞧你,不过——”她顿了顿,不容置疑地截住蒲争即将出口的话,“我今晚就随大钧回去,你可别留我。” 多年未见,却连一夜都不肯多留。蒲争原本盘算着带三娘走走燧城的街巷,让她看看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住过的屋,甚至想让她尝尝自己常去的那家茶铺的桂花糕。可三娘一句话,便将这些念头统统斩断了。 心头蓦地空了一块,像是被人随手挖走了一捧温热。但蒲争只是垂下眼,轻轻答了一声“好”。 三娘离开时,大钧正在马车前守着。车蓬上的流苏在风中轻摆,恍惚间与四年前那个夜晚如出一辙,只是当年这辆马车载着年少的蒲争逃离泊罗,如今却要将苍老的三娘送回那个吃人的地方。 蒲争望着三娘佝偻的背影,喉间突然涌上股腥甜般的苦涩。当年三娘拼尽五年心血将她推出火坑,如今她却连留老人喝碗热粥都做不到。车帘将落时,她看见三娘扶车厢的手上布满褐斑,像枯枝上最后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三娘!”她突然冲上前去。 苍老的身子顿了顿,竟颤巍巍地转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傻丫头,下次别偷偷跑回村子去找我,就是找了,我也不会见你。”她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蒲争的后颈。 “自己好生照顾自己,以后,就忘了我这个老太太吧!” 车帘“唰”地落下,碾碎一地霞光。 四年。 整整一千 多个日夜的等待,换来的不过是半盏茶的相聚。 那么下一次呢?是再一个四年的轮回,还是更漫长的八年? 又或者—— 蒲争不敢再想。 这飘摇的帘幕一落,怕就是此生最后的光景了。 三娘的到来像一场骤雨,来得急去得快,却在蒲争心里冲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不过生活终究要继续,在她离开后的日子里,蒲争并没有难过太久。学堂像往常一般开着。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陶庆瑗最终选择了加入学堂。 第二件,是蒲争和陈青禾被关进了大牢。 第31章 蜜砒霜(1) 事情还要从陶庆瑗来找蒲争那天说起。 那日一大早,蒲争尚随着师兄弟们在栖霞台练功,杏春堂这边大门就被陶庆瑗敲响了。 “我想好了,我要加入你们,我要学!”陶庆瑗局促地捏着衣角,声音却比往常清亮。 许是那日蒲争无心的一句话正扎在她心尖最软处,也许是某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月光照透了她的犹豫。总而言之,如今她主动踏进这道门槛,倒成了意外之喜。毕竟,她们都不曾当真指望她能真正来过。 不过陶庆瑗的习武之路,确实走得磕磕绊绊: ——“这招式若是练久了,臂膀怕不就变得壮了?”陶庆瑗忧心忡忡地捏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跟......跟男人似的......” “壮起来怎的了?”苗小蓬将袖子一撸,露出小麦色的肌肉,“壮才使得出劲儿,蒲争的胳膊可比我还粗一圈呢!” ——“这动作看起来不太美观......”陶庆瑗红着脸比划了个格挡姿势,手腕软绵绵地垂着。 “哈?”杨三敬一个箭步冲过来,木刀“咚”地杵在地上,“这是保命的招式,难不成那帮人将你堵在巷口欺负就美观了?” ——“你们看......”陶庆瑗摊开掌心,上面布满水泡和茧子,“这手糙得像砂纸,将来的夫君真不会嫌弃?” 赵满枝正在磨刀,闻言“当啷”一声把匕首拍在桌上:“虎丫蛋儿!你连夫君的影子都没见着,倒先操心起这个?你当男人是傻子?他们变心的时候,连你喘气声太大都能当借口。我从前那死鬼,吃我的穿我的,最后还不是跟着窑姐儿跑了?那时候我这手,可比现在细嫩多了!” 虽说这过程稍微艰难了些,但陶庆瑗终究是咬着牙学好了每一步。不过碍于多重因素,这学堂终是见不得天。一来蒲争和陈青禾需在武馆众人面前收紧锋芒,二来碍于余书豪的家世实在特殊,而她本人更是妇救会成员之一,在这风声鹤唳的年月里,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其实还有件事要同你商讨,”某一天散场后,余书豪叫住了蒲争。 “你想不想去女校读书?” 蒲争闻言一怔。 读书。她向来可望不可求的东西。泊罗村的姑娘们连“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都没资格听全,她们的人生从灶台到田埂便算走完了大半。若不是当年在徐三娘的小屋里翻烂了那几百本藏书,蒲争现在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这件事她憧憬了许多年,可真当来的时候,却又来得异常之快。 余书豪见她沉默,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愿意,会里的姊妹可以资助你读完女校。不过你也无需有什么心理负担,只待你学成后偿还便可。” “那青禾呢?” “你知道的,她的情况不太允许。而且——是她让我来找你的,”余书豪的声音里尽是无奈和惋惜。 “其实互助会成立至今,能资助的学生不过寥寥。大多数穷苦人家,要么觉得女子读书无用,要么怕欠人情,甚至有人觉得我们是在施舍,反倒伤了他们的脸面。”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妇救会就像在黑暗里点灯,明明是想照亮别人,却总被当成是要纵火。” 说着,她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泛黄的报纸,指尖点着那些醒目的标题: 《女学生当街演讲成何体统》《所谓妇救会不过是哗众取宠》 油墨已经褪色,但那些尖锐的字句依然刺目。 “无数人说过我们的行动太过理想,不切实际,”余书豪低头苦笑着,“三年了,我们印传单印到手指发黑,演讲说到喉咙出血......可最后真正帮到的人,还不及这条街上裁缝铺的学徒多......” “其实我很佩服你们,”蒲争的声音在暮色里有些沉,“明明是金玉堆里长出来的人,却偏要往荆棘丛里钻,为的就是替素不相识的姐妹争命。这份心和胆,放在任何时候都比金子珍贵。” 第48章 “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她摊开自己的手掌,灯光下指节突起如竹节,“就像我,一拳出去,能打倒四五个地痞,但这天下不平事,又何止上千万。” “我一直以为,世上总有些事,不是出刀就要见血的。今天救下一个姐妹,那就是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能让她活出个样子来,她的女儿、她身边的人就会看见,这就是希望。” “一颗种子迟早能生出一片林,你今天觉得救得有限,但这‘有限’里,可能......就藏着千万颗能燎原的火星呢。” 这番话不止是对她说的,也是蒲争对自己说的。 那晚她们聊了很久,久到蒲争记不清最后是谁先道了别。前路漫长且遥远,谁也望不清边界。有时越是看清自己的渺小,反而越容易迷失方向。 至于读书一事,蒲争原本要婉拒的话已到嘴边,却在听到自己说出的道理时突然哽住了喉咙。她望着余书豪眼中重新燃起的星火,恍然明白,有时接受帮助也是一种成全。 暗夜里的旅人接过旁人递来的火把,既温暖了自己,也证明了那火光存在的意义。就像当时她教授苗小蓬击退无赖时,也从她的笑容里获得了底气一样。 “我接受你们的帮助。”简单的字眼终于从她唇间落下,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让两颗心都为之一颤。 随后的日子,蒲争将十二个时辰掰成了好几瓣来过。每日除了在武馆练功、在戏园跑腿、在地下室授课以外,还多了去往女子学校走读的安排,许多事情自然无暇顾及,于是大半的事情就落在了陈青禾的身上。 直到某一日,陈青禾告诉蒲争,陶庆瑗最近似乎和一个新派男青年走得很近。 从长相上来说,陶庆瑗确实生了副好面孔。瓜子脸,杏圆眼,即便平时身着朴素装扮,却还能看出一股子水灵劲儿。那男青年一身考究打扮,腕间若隐若现的瑞士表,倒是处处透着家底殷实。 但问题在于,两人家世悬殊如天堑,由是陈青禾的心底开始泛起隐隐的不安来:一则她惧怕陶庆瑗被骗进火坑,二则这个男人底细还没有摸清,如果过分靠近,恐怕会暴露她们所有的秘密。 “你们放心,荣哥儿待我极好,学堂这事他绝不会往外说的。” 陶庆瑗话音未落,陈青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你......你已经和他说了?” 陶庆瑗却全然未觉有什么不妥:“自然说了。他待我真心,还说要资助咱们学堂呢,既是我将来的夫君,当然算自己人。” 陈青禾直觉得眼前发黑,仿佛看见无数警察握着手电筒冲进地下室的场景。她强自镇定地按住陶庆瑗的肩膀。 “今日先到此为止,你且回去。” 说完,她猛地转身,衣摆带翻了矮凳。 或许是常年习武磨砺出的直觉,又或是血脉里蛰伏的原始警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让陈青禾不住地发抖。她必须立刻找到余书豪,通知她暂停地下室的集会,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敢赌。 毕竟有些帽子,只要被扣在了头上,不揭掉一层皮是摘不下去的。 她一头扎进月色里,却不曾想,刚踏出地下室半步,几道雪亮的光柱便如刀般劈开夜色,直直刺在了她的脸上。陈青禾下意识抬手遮挡,却听见“哗啦啦”一片枪栓响动。 “不许动!” 为首的警长将手电光晃向她身后的地下室入口,水泥台阶上还散落着今晚练功用的木刀。 “有人举报你们聚众叛乱!”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她的耳膜。 审讯室不过方寸之地,却积着经年不散的烟油味。 警长认出她是武馆陈铁山的闺女,审问时指间的烟卷便始终没往她脸上戳。可翻来覆去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只能咂着嘴把她扔进看守所先关着。 但外面的事情发展成了什么样子,陈青禾一概不知,担忧既是徒劳,又无法改变。于是她叹了口气,干脆直接躺在稻草上,盘算着待陈铁山来时,她该用什么借口躲过这场危机。 不一会儿,关押的铁门发出声响,陈青禾立刻起身望去,却见蒲争正被两名警察推搡着进来。令人意外的是,对方身上虽沾了尘土,神色却从容得好似来踏青一般。 “放心吧,”蒲争眼角余光扫过离去的警员,声音压得极低,“书豪那边早有准备。那日你同我说了庆瑗的事,我便留了后手。只是庆瑗被吓得不轻,但好在没受什么伤。而且书豪正联系她那位在省城当参事的叔父,应该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出去了。” “那你怎么进来了?”陈青禾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来。 蒲争也笑了。 “聚众叛乱这么大的罪名压下来,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她随手捡起根稻草,在指间绕成个圈,“要掉层皮,也得有人陪着才不疼吧。” 窗外月光漏进来,照见蒲争手腕上新鲜的勒痕。 “那公子哥儿从一开始就有问题,”蒲争漫不经心地用袖子遮了遮手上的伤,“自打妇救会断了他寻欢作乐的路子,他便记恨上了,于是勾搭上了庆瑗,故意使这等下作手段来恶心人。” “怎么又招惹上个垃圾货色。” 陈青禾随手拨开牢房角落的稻草,大剌剌地躺下,双臂枕在脑后,竟显出几分闲适。 “不过横竖都进来了,就当歇歇脚吧。” 于是这阴冷的囚室成了意外的清净地。她们从孩提时闯下的大祸,聊到了陈铁山的古怪脾气;从第一次情动闹的笑话,又说到了理想中死后要葬的山头。铁栅栏外的日影东升西落,倒像是替她们记着时辰。直至第五日清晨,那曾趾高气扬的警长才终于佝偻着腰开了锁,满脸堆笑地将两个人请了出去。 踏出牢门时,蒲争被阳光晃得眯起眼。不过五日未见,这日光竟陌生得刺目。 “号外!陈氏武馆桃色纠纷最新进展!” 报童尖利的吆喝声刺破晨雾。蒲争心头突地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铜板从指缝间叮当落地,油墨未干的报纸上,斗大的标题像泼溅的血: 《孽缘!陈氏武馆女弟子为情动武双雌争美血溅芙蓉帐》 那副标题更是触目惊心: “新时代女性?还是伤风败俗?请看本报独家揭秘!” 陈青禾一把按住蒲争的手腕,两人对视一眼,却同时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骇然。 ——有人要彻底毁了妇救会的名声。 第32章 蜜砒霜(2) “这种事早不是头一回了。” 余书豪弯腰拾起地上的武器,重重插回兵器架。 “自打妇救会成立以后,隔三差五就有人捣乱,光我们收到的恐吓信就足足攒了一邮箱,”她话音一滞,“不过这回,我倒没想过那个白今荣敢报假警,还居然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地下室里,几人都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只能听见陶庆瑗小声的啜泣声。 “还哭!”杨三敬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铁器叮当乱响。 “要不是书豪连夜周旋,你这会儿早该在巡捕房吃牢饭了!看见个男的就凑过去,你也不想想人家到底图你什么!” “三敬,”何红玉忙按住三敬发抖的肩膀,“该挨刀子的是那个姓白的畜生,不是自家姐妹。” “是,她是受害,”三敬一屁股坐回板凳上,“我拿开水浇石头,石头还知道溅我一身呢!跟她说了八百遍的话,全当耳旁风!” “你以为我稀罕学这些?!”庆瑗忽然哭喊着站起,“要不是荣哥儿说她喜欢会功夫的姑娘,这些粗鄙的把式,我看着都恶心!” “我还以为是你想通了!”三敬的嗓音放得更大,“有的人想学都没有机会,搞了半天,你还是 没一点儿自己的主意!” “你知道我有多难——!” 陶庆瑗突然抓起木刀往地上砸去,只听木刀“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你们一个个高高在上,不在乎我的处境地逼着我强起来,这跟逼着羊去咬狼有什么区别?除了让我更痛苦,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庆瑗,”蒲争走上前去,强压着语气,“我教你握刀,不是让你把刀柄递给男人,再求他别砍太狠的!” /:. “男人?呵......”陶庆瑗突然冷笑,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说得好听!你们谁不是靠着男人?”她目光扫过众人,“不过是一群没人要的姑娘,没遇到肯给你们名分的,在这里嚼酸话罢了!” “尤其是你!”庆瑗猛地指向沉默的陈青禾,声音里带着尖锐的嘲讽,“谁不知道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准夫婿在家里守着?自己将有个好归宿,反倒来劝我,你装什么清高啊!” 陈青禾的眼帘一直垂着,半晌,她平静地站起身。 “你说得对,”她的脸上全无愠色,“很抱歉,是我们耽误你了,”说着,她拱起手,“就此别过,保重。” 第49章 陶庆瑗转身离去,木门在摆动中轻吟,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是夜,晚功散场,蒲争坐在后院的篝火旁静静磨着匕首,一言不发。 “还在想庆瑗的事?” 陈青禾的声音混着夜露从身后传来。她走上前,在蒲争的身旁席地坐下。 “只是有点惋惜......”蒲争磨刀的动作顿了顿,“可又没什么办法。” “有些人救不了的,你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她还会自己跳回去,”陈青禾拨了拨眼前的篝火,“火坑至少是热的,但外面的世界,她不敢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良久,陈青禾从怀中掏出早晨那份荒唐的报纸。 “可能是我这个人生来就比较冷漠吧,我不会为自己的无力难过,因为这种痛苦根源上并不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不会自责。”陈青禾的语气平缓得几乎不带一点情绪。 “千百年来,是他们给女子造金丝笼,铺锦缎褥,不过还是要我们跪得舒服些,”陈青禾将报纸放在蒲争的眼前,“包括这些,字字句句,都是推人入火坑的手。” 那报纸的内容蒲争早已反复“品鉴”过,通篇皆是对现实的戏说胡改。作者将陈青禾、蒲争与周正阳编排成了一段三角孽缘,又将陈青禾的生平事迹移花接木到了白今荣与陶庆瑗的故事里。最毒辣的是,那文章直接将她们三人指认成妇救会骨干,借所谓“风流韵事”将整个妇救会抹黑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你道这些污言秽语从何而来?半年前诋毁女子学校的,上月诽谤女工罢工的——”陈青禾指尖轻叩报头的花体署名。 “都是这位‘燧上闻莺客’的手笔。” 若问这“燧上闻莺客”究竟是何人,知晓其真名目的怕是整个燧城都数得过来。此人来历成谜,姓名不可考,年岁不可辨,连是男是女都无人说得清。唯一确凿的,是它靠着一支笔在江湖小报上讨生活的营生。 然而此人行文诡谲多变,今日能为当局者的昏庸义正言辞,明日就能为娱乐圈的桃红绯事挥笔成章。当然,这位“闻莺客”亦广开言路,接受各方的市井传闻。只是据那些递过消息的人说,前来交涉的也永远是个女助理,至于其正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到现在都无人亲眼见识过。 有人说,“闻莺客”的背后,是一名流连花丛、风流成性的青年;也有人说,从这文字老辣程度上看,必定是个眼光独到、思想敏锐的老者;还有人甚至大胆猜测,这背后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共用同一署名,由是这文字才能广涉千域,还甚至面面俱到。 但猜测毕竟是猜测,要想真正把握此人的意图,从根源上遏止这种不良影响,还是要亲自会面才行。于是几日后,陈青禾按照那上面留下的电话,以知情者的名义将助理约了出来。 “您有什么信息,尽管告诉我就是,”女助理用钢笔敲了敲本子,“闻莺先生事务繁忙,还请您见谅。” “我是陈青禾,就是你们前些日子那篇报道的主角之一。” “哦?”女助理一笑,“所以陈千金今日......是要兴师问罪?” 陈青禾摇摇头,向后靠上椅背。 “我来是想告诉你,这背后的故事要复杂得多,你们写简单了。” “怎么讲?” 陈青禾掏出报纸,将它平摊在桌面上。 “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如此,你漏掉了两个关键人物,一个叫单锋,一个叫小葫芦。” “不错,我与周正阳确有青梅竹马之谊,”陈青禾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但真正让我倾心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蒲争。” “至于单锋,他对周正阳的心思,整个武馆都看在眼里。可惜正阳太过守旧,始终不肯直面这份感情。” 助理眉毛一挑,笔尖在纸上滑动的速度愈发快了。 “后来单锋就把主意打到了小葫芦身上。那孩子心里装的明明也是蒲争,却碍于二师兄的淫威。很多个深夜,我都看见小葫芦红着眼眶从单锋房里出来。” “那个白今荣,也是个被单锋抛弃过的。在他心里,单锋所恨之人,便是他所恨之人,于是我也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这进大牢的一场局,也是拜他所赐。不过这事倒和妇救会并无瓜葛,你们倒是拖了个无辜的下水,也不怕人家和你们对簿公堂。” 从儿女私情到门派恩怨,陈青禾娓娓道来竟说了大半个时辰。待到话音落下时,那助理早已呼吸急促,面红耳赤,钢笔在纸上疯狂游走,活像只饥不择食的蠹虫,正贪婪地啃噬着每个惊世骇俗的细节。 “写完了,”那助理满脸汗水地将文稿递过,眉眼里却是收不住的狂喜,“您看可有细节要完善?” 陈青禾接过文稿,垂目扫了几行。 “没什么要完善的,”她将那文稿扔回案上,“你可以烧了。” 只见那助理脸色一阴。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讲的......”陈青禾直视着她的眼睛,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都是假的。” “你耍我!”那助理猛地将笔一摔。 “反正你们也没写过什么真东西,我只不过也编了一个故事而已,又何谈‘耍’字呢?” 说着,陈青禾顿了顿。 “——是不是?闻莺客女士?” 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然而当她再度抬眼时,方才的慌乱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慵懒的从容。 “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她向前倾身,“说说看,怎么做到的?毕竟我会见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却从来没人发现过。” “你的文章向来文笔老辣、煽动性极强。世人读罢,总会默认出自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人之手,而这种默认里,通常不会包含女性,”陈青禾眉毛一挑,“这便是我成功的第一步。” “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的反应——寻常人听到这等秘闻,第一反应该是震惊。可你眼里只有饿狼见血的兴奋,其态不亚于见了鸦片膏的瘾君子。” “最后一个破绽,就是你的文字,”陈青禾用手指点了点文稿,“我刚刚故意讲得颠三倒四,可你的听录文稿却用词精准逻辑极强,甚至文不加点便能见报,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但若这人正是‘燧上闻莺客’,那便不足为奇了。” 闻莺客点点头,似乎很服气。 “那陈千金约我来,不 会只是为了戳破我吧?” “你的时评我读过不少,写懦弱女子时极尽刻薄,评强势女性时又百般嘲弄,”陈青禾用指尖轻轻叩击桌面,“我只是不明白一点,同是女子,为何你的刀尖永远朝内?” “很简单,销量,”闻莺客朝着椅背上一靠,“每当我写文章骂女人,我的报纸销量就会暴涨。你与其来质问我,不如问问为何大家偏爱看这个。” “所以你是承认,为了报纸销量,不惜助长这种风气?” “风气?”闻莺客冷笑一声,“陈小姐以为靠你那些‘女子当自强’‘婚姻自由’的空话,就能改变什么?我至少能让女人们看清现实,在这个世道,不安分的女人没有好下场。” “不安分,”陈青禾重复了一遍,“我想知道,你害怕的究竟是女人不安分,还是你自己内心那个想要不安分却不敢的念头?” 闻莺客的眼瞳一颤。 “陈小姐,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能揣测人心,”她有些勉强地笑着,“我在报社摸爬滚打这几年,见过太多女学生最后不是妥协嫁人就是走向堕落。现实不是你那套理想主义能改变的。” 陈青禾不疾不徐地从报纸夹层取出个信封,推到闻莺客面前。 “这是上个月你们和妇救会发行报纸的销量对比。你骂女人的文章确实让销量上涨,不过第二天便回落,而妇救会那边的订户却在稳步增加。” 闻莺客没有伸手去拿信封,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你说社会爱看骂女人的文章,这没错,”陈青禾继续道,“但你可曾想过,你骂裹小脚是陋习时,你的文章也是在给女人裹上更紧的脑?” “您太抬举我了,”闻莺客嗤笑,“区区一篇文章而已,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根本上的,是连当今的法律都不站在你们这边。” “法律会变,人心也会变,”陈青禾目光坚定,“你可知为何你的文章在骂女人时销量特别好?” 闻莺客挑眉,示意她继续。 “因为男人看了解气,女人看了自危。但这恰恰证明了一点——”陈青禾一字一顿,“所有人都默认女人应该被评判、被规训。而你,闻莺客,明明有机会用你的笔为姐妹发声,却选择做了父权最得力的帮凶——” “——陈小姐,”闻莺客直接打断,“你说得慷慨激昂,可曾想过,在这个乱世,我也得先活下去?” 陈青禾注视着她,目光渐渐柔和。 “据我所知,你是这个报社唯一的女性,也是这个报社份量最重的笔杆子,可以说,整个报社几乎都靠着你养活。” 第50章 “没错,”闻莺客骄傲地扬起嘴角。 “可你仍然选择了迎合了他们,用你最珍贵的笔,给整个父权社会递交投名状。等更苛刻的标准加诸到了所有女性身上,你却忘了其中还包括你自己。” 陈青禾轻轻翻开报纸,指着闻莺客最新那篇文章中的一段: “‘新式女子抛头露面,不知检点,实为社会之害’——闻莺女士,你每天着洋装西服出入报馆,在男人堆里争一席之地,按你文中的标准,岂不也在‘不知检点’之列?” 闻莺客脸色微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女式西装的袖扣。 陈青禾乘胜追击:“你批评新女性追求自由恋爱,可若无这种追求,你现在可能正被父母许配给某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相夫教子,哪还有机会在这里与我辩论?” 墙上挂钟敲了三下。闻莺客的目光落向窗外头,几个女学生正结伴走过。 蓝衫黑裙,步履轻快。 “闻莺女士,”陈青禾的声音变得极为诚恳,“我今日来,不是要与你为敌。相反,我认为以你的才华和影响力,若能站在女性这边,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闻莺客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陈小姐,你太天真了。这个社会不会因为几篇文章就改变。” “但会因为我们不行动而永远不变,”陈青禾坚定地说,“你说要先活下去,可若所有女性都这么想,我们就永远只能跪着求生。你难道甘心一辈子用姐妹的血去润自己的笔尖吗?” 这话像把刀直刺进闻莺客的心口。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够了!”她声音有些发抖,“陈小姐高风亮节,我闻莺客不过是个靠卖文为生的俗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闻莺女士,我无意冒犯,”陈青禾也站了起来,却不急不躁。 “只是希望你下次提笔前能想一想,你笔下那些‘不知廉耻’的女子,或许正活出了你不敢活的样子。” 说完,她转身离去。 今天的谈话,不是下马威,亦非劝降书。陈青禾不指望一席话能改变什么,只是盼那满纸荒唐的报道能少些、再少些。 头上日头正盛,脚下步履匆匆。陈青禾踩着滚烫的石阶拾级而上,等终于瞧见了武馆的牌匾时,才发现门口正守着一个人。 “有事?” 那人闻声转头,面色灰败如蒙尘的旧帛。只见他右臂上的黑纱被山风吹得翻卷。 “鄙人大钧,”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坟茔里飘出来的,“特来找贵馆的蒲争姑娘......” “报丧。” 第33章 蜜砒霜(3) 徐三娘走了。 据大钧说,三娘的尸体是在燧城的街头被巡警发现的,后经警方调查,确认死因为急病所致,如今遗体就放置在警署的停尸房,正等着有人前去确认。 蒲争默默站在遗体前,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三娘依旧紧皱的眉头,然后伸手,轻轻将老人的银白色的碎发捋到了耳后。 “大钧兄,”她的声音异乎平静,“三娘那日与我告别后,根本就没离开燧城吧?” 男人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车到十里亭的时候,娘突然要我把她放下来,还说不能让你知道,”他用粗粝的手掌捂住眼睛,“可我也没问出她要去干什么......” 自那日望着马车渐行渐远,蒲争的心头便萦绕着 挥之不去的违和。这些年了三娘守在泊罗村中寸步不离,如今却千里迢迢来到了燧城,这本身就不寻常,况且临别的字字句句之间又洋溢着诀别的意味。 似乎她早已预料自己大限将至,而那次的探望,就是她竭尽全力的最后一面。 然而,就当蒲争转过身,准备去办理带走遗体手续的时候,却被身后的三敬一把抓住了手腕。 “老蒲,这个尸斑不对!”三敬指着遗体上的痕迹,“我以往见过的尸斑大多都是暗紫红色,但这个,是鲜红的。” 她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怀疑三娘的死,不是因为急病。” 三敬的怀疑并非没有实际的理论支撑。在与余书豪打交道的这些日子,她倒是常托对方从法政学校的图书馆里借些法医书籍。尽管有些读起来相当吃力,却也在她心里埋下了新的种子 传统的仵作受制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验尸不过观其形色、嗅其气味、触其肌理。三敬见过老杨头用银簪试毒,用黄裱纸验伤,却从未见他划开过一具尸体的胸膛。可那些西洋医书里明明白白写着,许多死因,非得剖开血肉,看清脏腑变化才能定论。 只是老杨头面对现代法医学可谓是如临大敌,他不止一次说过剖人肚肠要遭天谴,至于那些阴阳五行,更不能指望那些洋鬼子懂上几分。所以三敬从不敢将书籍带回住所,生怕哪天老杨头看见了大发雷霆,直接撕下书页用来点烟。 如今,眼前的玫瑰色斑痕与她记忆中的图鉴渐渐重合,三敬清晰地记得,那本《毒物学纲要》的第三十七页就记载着这种特殊的尸斑成因,那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称—— 氰化物中毒。 “丫头,你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负责接管的警察掏出一份尸检报告,“这尸体可是你爷爷负责的,喏,老杨头的亲笔签字,你还会不认识?” 杨三敬的心顿时沉到湖底,但不甘却渐渐浮了上来。 “这事倒是很棘手。” 佟凤杰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尸检报告,指尖在“急病暴毙”的结论上轻轻一叩: “警署既已定论,断不会再自打嘴巴。而即便你们冒险私验,没有官署钤印的验状,在法庭上也不过是废纸一张。所以从我这里看,就已经是死局了。” 杨三敬犹豫地看向蒲争,却见她眼神如一口无波的古井,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但沉思过后,她只是像平常一般和佟凤杰道了谢。 日子像被卡住的齿轮,依旧按照原来的轨迹转动着。武馆、戏园、学校,蒲争日复一日像过去那般穿梭期间,仿佛三娘的离去,平常得不过是随手撕下的日历一页,没有影响到她分毫。 杨三敬试图在蒲争的眼里寻找悲伤的影子,但那双眼依然清亮如寒潭,不见半点水雾。每个人都在为蒲争担忧着,却又未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异样。 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惊。 直到两周后,一封来自侦探社的信件寄到了杏春堂。 蒲女士钧鉴: 前承委查徐氏行踪事,今已勘毕。兹将确证其行迹之所胪列如左: 一、蓝河别墅 二、得意楼茶馆 三、汇丰记钱庄 四、平南当铺 五、春月楼 若需各地点详细见证人供词、具体时间节点等密档,可携此函至西大街23号面洽。另,追踪其近日接触人员一事,仍在继续,三日后当有续报。 探风侦探事务所谨上 民国十八年四月初九 事实上,蒲争始终没有放弃过。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势单力薄,便索性将那些蛛丝马迹都交到了侦探手里,以便能将三娘的行踪以最快的方式查清。她要知道三娘来到燧城的目的,以及,她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但问题在于,整个燧城会解剖尸首的洋法医,翻遍了都寻不出五个,更别提压根不可能接受民间的委托。 “三敬,这件事只能托付给你,”蒲争的声音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三敬一瞬间有些惊诧,随即便是苦笑。 “算了吧,老爷子说我这双手天生就端不稳仵作碗,而且那些洋医书......我也就是囫囵吞枣......” “可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蒲争的声音像一把薄刃,精准地挑开了三敬心上那层自欺欺人的茧。 三敬沉默了。 “去年西街妓女溺亡案,是你发现的颈后针眼,”蒲争如数家珍地将往事摊开。 “前年粮仓腐尸,是你辨出的砒霜反应。” “年初那个冻毙的乞丐,也是你看出他吃过发酸的馊粉。” 蒲争望着杨三敬的眼睛:“这些年你独自验过的尸体,哪具不是被你这双‘端不稳碗’的手验了个清清楚楚?” 三敬望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想起前些日子在腐尸胃袋里发现的那枚纽扣,就是用那“不靠谱”的洋医书里的法子找到的。 “我本无意给你压力,”蒲争的声音沉稳却沉重。 “但现在,只有你能看见真相。” ...... 春月楼。蒲争之所以首先来到这里,皆因一个唤作英仙的姑娘寻到了她。 明明是烟花之所,三娘却在来到燧城的第五日专程来访。那女子一见蒲争到来,便收起了以往的媚态,见四下无人后,将蒲争匆匆拉进了内室。 “这老婆子给了我十块大洋,死活叫我在月初时候把这物件给你,”英仙手指一伸,一枚珠串便挂在了手上。只见上面的珠串颜色各异,中间还挂了块小木牌,正面刻着“同善”,背面写着“望南”。 第51章 “别咂摸了,不值钱的玩意儿!”英仙的绢帕在空中一甩,“就算是在同善静院开过光的,也连碗老茶都换不来。” 十块银元换一块不值钱的牌子,这事听起来似乎荒唐,但若是三娘所为,那就必定会有其缘由。 蒲争驱车赶至同善静院时,暮鼓刚刚敲过。 暗红色的庙墙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住持手持念珠,听完她的来意后缓缓摇头:“此牌确为本院所出,但施主所求何事......”老尼姑的视线掠过她手中的木牌,声音忽然变得飘忽,“既是香客私隐,贫尼等不便过问。” 线索就这样断了。 殿前的香炉青烟袅袅,诵经声从大雄宝殿阵阵传来。蒲争站在银杏树下,手中的木牌突然变得沉重。 三娘当真只是为她祈福?可若是祈福,为何要瞒着她? 她正出神,忽见一位香客捧着木牌从身旁经过。那木牌光洁朴素,没有任何装饰。蒲争心头一跳,急忙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木牌—— 这珠串根本不是寺庙之物,又或者说,这珠串是三娘后来自行穿起来的。 每隔五颗檀木珠便有一颗黑色的珠子。 同善——望南。 蒲争抬头望向寺院南侧,一片苍翠的檀木林在暮色中沙沙作响。于是她一头扎了进去,直看到正南方的第五棵树干上赫然被刮掉了一小块树皮,根部的泥土也有翻动的痕迹。 泥土被层层掀下,那被掩藏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 事情要追溯到民国六年,那时,还是梁家族长的梁鸿勋听到了一阵风声: 有人说几年后,一条官道将从泊罗村穿行而过,届时田价将翻数十倍乃至百倍。 毫无疑问,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于是梁鸿勋辗转难眠,每日都在暗中打探消息的源头以验真假。可巧的是,当年田赋科的副科长王敬崇亦正寻着梁鸿勋的踪迹,皆因这官道穿过的,恰恰是他们梁家子孙梁永昌的棉田。 一顿饭、几杯酒,觥筹交错的俯仰间,梁鸿勋便换来了土地规划的具体安排。 棉田得手,三七分成。王敬崇笑笑,谦卑地给自己比划了那个“三”。当然,前提是那块地要梁鸿勋握在自己的手里。 回到梁家祠堂,梁鸿勋在祖宗牌位前枯坐了三夜,最后终于想出了一套万全的法子。 一直以来,在族长身份之外,梁鸿勋还暗中操控着几家地下钱庄。于是,作为背后控制人的他派人引诱梁永昌在钱庄欠下高额巨款,并以棉田作为了抵押。 但问题在于,按照族规,梁永昌作为无嗣者,其田产本应收归宗族重新分配,而一旦土地回归梁家,梁鸿勋就必须要按照族规将棉地再分出去。 于是为了绕过这一阻碍,梁鸿勋假意开恩,给了梁永昌三年的延嗣期,并以权势威胁丁家与之联姻。暗地里,他又命人在梁永昌家的水井中动了手脚,导致梁永昌无论如何都生不出男丁。 由此,这延嗣期就成了梁鸿勋精心设计的缓冲,等期限一到,钱庄那头渔网 一收,梁永昌就可以将抵押的棉田收走,真正放进自己的囊里。 此刻,徐三娘埋藏在檀木下的证据正静静躺在案头。 那些泛黄的账本、誊抄的字据副本,每一处破损的边角都诉说着她这些年暗中搜集的艰辛。三娘用性命换来的,正是要揭开这个精心布置的局: 若能证明梁鸿勋通过高利贷手段非法获取土地,便可在审判庭上主张抵押无效。如此一来,棉田便能重归梁永昌名下,再作为遗产,分到蒲争的手上。 她想把本应属于蒲争的抢回来。 另一边,三敬的尸检也有了结果。 瘀血的内脏、点状出血的黏膜......胃里的残留物不但泛着些许苦杏仁味,还让那些食过的公鸡很快抽搐着断了气。 最关键的,便是那银针,这也是证明老杨头验尸疏漏的关键。 杨三敬猜测,老杨头验尸时定是草草用银针试探,见未立即变黑便仓促下了“急病暴毙”的结论。 但他却不清楚,三娘中的毒,需要用针刺后,久置才能变黑。而这迟来的变色,正是铁证: 徐三娘死于氰化物剧毒。 证据和尸检,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这哪是什么“急病暴毙”?分明是一场绝对的谋杀! 第34章 阎王账(1) 夜晚总是出乎意料地静,或许是外头终于没有了喧闹,又或许是年岁见长,这耳朵大不如从前。但尽管如此,梁鸿勋的觉总是越来越少。 卸任后的日子是清闲且惬意的。腰包早就在当族长的那些年揣了个鼓囊,为的就是像今天这般,能在这样的大宅里,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纵然世道纷乱,遍地饿殍,但这样的日子总不至于落到他的头上。 一边想着,梁鸿勋一边放下了笔。 只见灯苗猛地一晃—— “谁?”他浑浊的老眼陡然锐利如鹰,扫向晃动的帷帐后头。 “老畜生,这就认不得人了?” 阴影里窜出个半大孩子,短发支棱着,咧开的嘴角挂着森然笑意。梁鸿勋眼皮一跳,旋即堆起满脸慈祥: “梁家丫头?多年未见,你个小娃娃过得可好啊?” “老畜生,你为什么要害死三娘?” 梁鸿勋心头一坠,脸上却硬挤出笑。 “丫头,休要乱讲话。她身体欠安,疾病缠身,天命如此,怎可怪罪到我头上?” “天命?”梁丫头一步步逼上前,“那你听说过天理报应吗?” 梁鸿勋刚要冷笑,舌尖却突然尝到一丝苦杏仁味。 剧痛来得猝不及防。 先是喉咙像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烧下去。接着,头颅猛地一震,脑花顿时像在里头炸了一般。他张着嘴想喊,可一口气吸不到底,也喘不到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如同一条搁浅后破烂濒死的鱼。 “你......” 太师椅上的身躯突然绷成一张弓,又猛地瘫软下去。浑浊的尿液顺着绸裤淅淅沥沥淌到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滴答声。 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还在空中徒劳地抓挠。 黑暗潮水般漫上梁鸿勋的眼睛,但他却分明看见,一把匕首正在眼前闪着冷光。 “杀人偿命......” 梁丫头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 “天不收你,我收你!” 说完,刀尖一闪,没入胸口。霎时间,血柱喷薄而出。 梁鸿勋猛地睁眼—— 汗在被窝里湿成一片。窗外,更夫的梆子正敲过三更。 自那枚氰化钾落入徐三娘的酒杯起,梁鸿勋的梦境就再未安宁过。 每夜合眼,他必会看见自己吞下那珍珠般的毒药。梦里梁丫头总在血泊中冷笑,用手指掐着他的咽喉,而自己却如待宰的羔羊般动弹不得。 “都是梦罢了。” 晨起时,他总这般宽慰自己。那丫头片子生死未卜,如何寻仇?况且那王科长递药时信誓旦旦告诉他,这种高纯度的西洋毒药,整个燧城最有经验的仵作都不会晓得是个什么东西。 “鸿勋兄且宽心,”王敬崇指节叩着青瓷盏,茶汤映出他扭曲的笑,“不过是个疯妇,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当那徐三娘抽搐着躺在地上的时候,梁鸿勋在边上望了许久。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张扭曲的面容,新奇又贪婪地记录着这西洋毒药带来的新鲜死相。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不过几个呼吸间,活生生的人就僵成了青紫色的尸首。 转瞬毙命,却无声无息。 若是那日在王敬崇的府上,自己也被下了这东西,那岂不是......梁鸿勋忆起那日的茶汤,一股对死亡迟来的恐惧如黑水般灌进他的口鼻。 王敬崇也并非没有理由将这药片用在他梁鸿勋身上。 早在当年,那块棉田的收益被在表面上被一刀划成了三七,但他王敬崇又不是一个爱做“表面功夫”的主。于是梁鸿勋这掘金路走得磕磕绊绊:每次土地过户的手续总会“恰好”卡在某个环节,每份批文都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王敬崇就这般借着手头的权力卡着土地,一点点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从三硬生生割成了六。 自那后,每次赴约,梁鸿勋的皮箱里都装着全套文书副本。 那些本该阅后即焚的密函,被他用化学药水誊抄在特制的桑皮纸上;每份签押的契约下,都藏着复写的第二张。 这是场心照不宣的博弈。王敬崇每多贪一分,梁鸿勋的暗账就厚一寸。那些泛黄的纸页间,埋着足以让王敬崇大伤元气的火药。 梁鸿勋已经盘算好,倘若将来对方咬上自己一口,他便直接将那些证据递到王敬崇的头顶上。大不了,鱼死网破。 而如今,徐三娘已死,也是时候该去找那王科长研究下一步了。 “我们科长公务繁忙,前些日子外出办公尚未回府,您请回吧。”眼前这人穿着一身长褂,朝着梁鸿勋作出了一个请出去的姿势。 第52章 梁鸿勋忽然气不打一处来,这里离王宅尚隔三条街巷,王敬崇竟已急不可耐地派人截住他。还是说, 那王敬崇想急着把这事撇清,是打算等哪天东窗事发,罪都由他梁鸿勋一个人受? “对了,科长还有事要我叮嘱您,”只见那长褂一笑,“经人估算,棉田收益又涨了三成,所以,科长的意思是,这每月孝敬的数,您还得往上提一提。” 还提?梁鸿勋握着拐杖的手捏得更紧了。他猛然间意识到,原是自己又多了个把柄捏在了对方的手里。 当今警局之所以装聋作哑不予追究,无非是有王敬崇那边暗自动作,可若是哪天这匹饿狼反口,偏要警察追究呢?反正将那药片亲手下到酒杯里的,一直都只有他梁鸿勋。那王敬崇自始至终都站在阴影里,连衣角都没沾上半点血腥。 每月分红?这分明是买命钱。梁鸿勋突然冷笑出声。 这王敬崇要的哪是棉田收益?他是要我用余生所有的银钱,来赎买自己的项上人头啊! ...... 离间计。这一招屡试不爽。 如果当年离间单锋和陈铁山的杠杆是武馆权柄的威胁,那如今离间梁鸿勋和王敬崇的引线便是悬殊地位下的利益和权力的压制。 从三娘留下的内容上来看,虽然梁鸿勋和王敬崇在早年对棉田收益分配达成了共识,但随着王敬崇的官职渐升,与梁鸿勋之间的差距愈发增大,他便生了用权力来逼对方退让的念头。 权力的天平一旦倾斜,贪欲便如野草疯长,这是场注定溃堤的博弈。蒲争要做的,便是在这摇摇欲坠的同盟间埋下一颗火星。 有了三娘留下的信息和私家侦探的协助,蒲争很快便获取到了王敬崇离城巡查的消息。于是她便她特意挑选了王府三条街外的转角,让乔装的家丁在此拦下梁鸿勋。而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又恰到好处,既不会引起怀疑,又能让老狐狸品出几分着急“划清界限”的滋味。 猜疑的种子需要黑暗滋养。只要隔绝两个人之间的联系,让伪造的账目“意外”落入王敬崇手中,让篡改的书信“偶然”被梁鸿勋截获,两个贪婪的灵魂自会在互相猜忌中,将本就脆弱的联盟撕得粉碎。 然后,就是逐个击破的时候。 ...... “望科长谨记,凡事当留三分余地。” 这是王敬崇收到那封信中的最后一句话。王敬崇怎么也没想到,梁鸿勋竟然有了反咬他的一天。 他看着那几张随信寄来的账本碎片,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些残页上清晰记录着他这些年如何借职务之便侵吞田赋,如何暗中操纵地价。更可怕的是,有几处还标注着具体经手人的姓名。 这已不是威胁,而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王敬崇觉得自己失算了。他当时之所以将那枚氰化物药片递到梁鸿勋的手里,本是要将杀人的罪名钉死在对方身上,自己则稳坐钓鱼台。却不料这老狐狸竟将计就计,把徐三娘搜集的罪证全数收进了囊中。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几日连绵的大雨冲垮了前行的桥梁,如今他只能被困在原地,根本无法将手伸回到燧城,按到梁鸿勋的头顶上去。 王敬崇从来不喜欢有人威胁自己,当然,他也不怕被威胁。既然手中的提线木偶敢反噬其主,就不妨拆了它的筋骨,断了它的关节,横竖这燧城里,多的是想攀附权贵的替死鬼。 雨幕中,王敬崇唤来心腹,在对方的手心里放了几块大洋。 他希望几日后,等再次听到有关梁鸿勋的消息时,听到的是对方已经死了的消息。 ......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梁鸿勋坐在马车里,静静听着车外的动静。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王敬崇派的人截住了马车。 到底是低估了王敬崇的狠绝,只是不想缴纳过多的分红,便会引来如此的杀身之祸。不过谁让从一开始,他与那王科长之间就存着差距。他不过是一个族长,手掌摊开的范围,堪堪能盖住一个泊罗村而已。 许是年岁大了,又许是面对绝对权力的无力,年过古稀的梁鸿勋在面临此等事件时,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执拗。他没有心血去反抗,也没有权势去抵挡,就是当年他亲手培养起的梁重一如今见了他,言行举止里也缺了过去的畏惧和敬重。 衰老是最残忍的夺权。 但梁鸿勋并不想死得太难看。他有些懊悔,当时那枚药片,应该掰下一半送自己上路的。起码那东西见效快,不至于让他走得太痛苦。 马车渐渐动了,梁鸿勋听见车夫一声短促的惨叫。 重物坠地的闷响透过车板传来,紧接着是马蹄慌乱踏碎土块的声音。车帘缝隙间,他瞥见一根染了血的鞭子被扔进了路旁的草丛。 刀刃贴着内衬的暗袋,冰凉如三九天的井水。他早已盘算妥当,待那杀手亲自来取他的性命时,这柄淬过毒的短刃就会捅进对方心窝。 总要有人陪葬的。 车外传来靴底碾碎枯枝的声响,越来越近。老人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像垂死的鬣狗露出最后的獠牙。 车帘被掀开。 “老畜生,你可还认得我?” 这声音与梦魇中索命的低语完美重合。梁鸿勋睁开眼,只见一个身影站在外头。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可他早已知道了对方是谁。 “梁家丫头?” 梁鸿勋一笑,佯装慈祥的语调里带着腐烂的味道。 “多年未见,你个小娃娃......过得可好啊?” 第35章 阎王账(2) 许多年以后,蒲争仍会记得那晚的场景。她撩开车帘,站在车下,望见梁鸿勋那张虚假令人生厌的脸,正在冲她笑着。那笑里似乎有对她的嘲讽,也有如今他机关算尽却将毙命于此的不甘。 但都不重要了。 远处官道上,王敬崇派来的杀手正在逼近。而她站在这里,就是要亲手终结这个老狐狸的生命。无论梁鸿勋此刻是悔是恨,明日太阳升起时,他都只会成为荒郊野岭的一具无名尸首。 这就够了。 蒲争一把将那车帘扯下。 “滚出来。” 她后退 两步,眸中寒芒比手中匕首更冷。 梁鸿勋像只老迈的穿山甲,颤抖着从车厢里探出身来。他瘫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喘息,虬龙拐杖“当啷”滚落泥地,但他已经无心无力去捡了。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官道上,一个如出鞘利剑般笔直,一个似枯枝般摇摇欲坠。远处传来野狗的呜咽,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审判念悼词。 “丫头,你想不想知道,你那疯娘临走前和我说了什么?” 蒲争未答话。梁鸿勋靠在车架上,笑得白须直颤。 “这个婆娘在泊罗村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老朽倒要敬她是个人物,”梁鸿勋捋着胡子望天,“可她终究还是太傻了。” “这些年,她苦心经营,到处搜集我套牢你爹棉田的证据。她算准了地契,算准了账目,甚至算准了王敬崇的贪心,却唯独没算到......” 他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她这恩情啊......你是永远也还不上了......” 这话语里是讥诮,是嘲讽,却唯独没有字面上流出的惋惜。 梁鸿勋笑着望着眼前人,却不想下一秒被破布塞进嘴里的一瞬,听见了自己肩骨碎裂的脆响。 “嗤——” 匕首贯穿皮肉的闷声被闷在喉间,化作一声扭曲的呜咽。他瞪大的老眼里映着蒲争冰冷的面容,这个他以为能用愧疚击垮的丫头,此刻正用刀尖丈量着他的每一寸罪恶。 “呜......!” 想好的诛心之言全烂在了嗓子里。布条吸饱了唾液和血沫,就像三娘死时攥着的那块帕子。 “你以为......我会被这种话动摇?” 蒲争缓缓转动刀柄,听着骨骼摩擦的细碎声响,盯着对方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 “她的恩情我还不了......” 匕首被用力一拔,带出一蓬温热的血花。 “......但她的仇......我可以一刀一刀......” “......慢慢还。” 第一刀贯穿咽喉。 刀尖刺破声带的瞬间,祭的是那个在泊罗村装疯卖傻十余年、吃尽世人白眼的徐三娘。 第二刀没入肺叶。 刀刃搅动时汩汩的血沫,偿的是那个为夺回家业,却被氰化物毒穿五脏的徐三娘。 第三刀剖开肝脏。 钝刃在脏器间翻搅的闷响,是要这老畜生亲身体会三娘毒发时肝肠寸断的痛楚。 之后的刀便失了章法。 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像暴雨倾泻,似癫似狂。每一刀都带着这些年压抑的恨意,每一刃都剐着积攒的冤屈。梁鸿勋的瞳孔渐渐涣散,却因刀刀避要害而迟迟不得解脱。塞口的布条吸饱了血,将他最后的呜咽都堵成“嗬嗬”的气音。 第53章 猩红色的云遮住了月光,蒲争的匕首化作判官笔,在这具苍老的躯体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迟来的公道。 最后一刀下去,梁鸿勋的气息应声而断。那双浑浊的眼珠凝固着,却再映不出人影来。 蒲争忽然觉得自己丧失了全部力气。她缓慢地,艰难地从腰间摸出一根火折子。 火苗“嚓”地亮起。 跳动的火舌舔舐着梁鸿勋的衣角,翻卷着向上,焚烧着车帘与车篷,很快蔓延成滔天烈焰,在蒲争的眼瞳里剧烈地烧着。火光中,梁鸿勋的尸体开始蜷缩变形,渐渐化作焦黑的轮廓。 一股荒诞的不真实感漫上心头,和眼前的尸体混在一起,让蒲争的五感一瞬间都游离在了世间以外。 热浪灼痛了她的脸颊。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血。温热的,有些结了痂。 不知为何,此刻她感受到的,竟是一种出奇的平静和茫然。 远处传来木材爆裂的声响,火星四溅。蒲争背着那火走着,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三娘站在炉旁,将一把淬过火的刀递进了她的手里。 “小争,你不是蒲草,你要做长刀。” “割了这吃人的世道,给女人劈条生路。” 夜风卷着灰烬掠过蒲争的鬓角,像一个温柔的抚摸。 复仇结束了。 头顶忽地一丝微凉,似乎是下了雨。 可那个会在雨夜留住她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 蒲争杀了梁鸿勋这件事,杨三敬是一周以后才知道的。 听到消息时,她直接被吓了一跳。她本以为蒲争这些日子的平静是在努力走出阴影,却从未想过,她竟谋划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复仇。 不过在讶异和担忧的背后,一丝隐秘的欢喜也在三敬的心头悄然滋长。 那被老杨头拒之千里的法医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而她终于证明了自己并不比老杨头差,相反,她还会断出老杨头从未见过的西洋毒药。 她想读书,她要去学法医! “读书?你读个屁的书?”老杨头用烟锅抡向她的后背,“学那不三不四的洋鬼子,你是要气死老子不成!” “凭啥不能上!我又不会花你一分钱!”杨三敬踉跄着站起来,“横竖在你眼里我早就是个离经叛道的,还怕这些!” “放屁!”老杨头气得手直抖,“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名‘三敬’?” “是要你敬天地!敬祖宗!敬夫纲!” 杨三敬顿时如遭雷殛。 十八年来,她每次向别人介绍自己时,说的都是要三思后行,心怀敬意。如今,这名字背后的寓意被赤裸裸地在她面前剖开,原来“三敬”从来不是教诲,而是枷锁,而她本人,不过是杨家向这吃人世道投诚的牺牲。 多可笑啊。 三敬想着蒲争,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酸涩的羡慕。 蒲争像柄出鞘的剑,敢把天地都劈开道口子。那些旁人眼中的荆棘,于她不过是垫脚的蒺藜。她敢抢、敢干、敢争,可她杨三敬呢? 她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那袖头泛着一股难言的尸臭味。 /:. 我不过是个懦夫,杨三敬想。既没有握刀的茧,也没有沾血的胆。每次早就鼓足了勇气要跨出门槛,却总会被无形的锁链拽回原地。 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的脊骨早就被人言和纲常泡软了,每当老杨头被气得脸色铁青,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时,她筑起的所有决心就会土崩瓦解。 可最恨的,是明明看透了这套把戏,却还会不争气地心软。老杨头颤抖用手去摸药罐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冲过去搀扶。十八年的驯化,反抗的本能被磨成了条件反射,老杨头故作老态龙钟的伪装如一把锋利的箭镝,永远瞄向她心里潜藏的愧疚,且百发百中。 或许正因如此,最终能与蒲争并肩而立的注定是陈青禾,而不是她。 五年了。从初遇蒲争那日起,时光已经碾过一千八百多个晨昏。这些年来她战战兢兢地经营着这份友谊,像守着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直到某个瞬间她才惊觉:蒲争是她唯一的挚友,而自己却只是蒲争众多知己中的一个。 许是同为习武之人,无论是在切磋武艺还是在琢磨出路,蒲争和陈青禾之间都会产生一种无言的默契。那种默契她听不懂,她加入不进去,更可怕的是,这种羁绊并不是认识时间久了便能产生的。 但幸好,蒲争敏锐地察觉到了杨三敬的异样。 “我和书豪商量过了,燧城有几所女子学堂新开了化学科。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安排你白日里抽空去听课。” 见杨三敬怔住,蒲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学费、住处这些琐事都不必你操心。你只管想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 杨三敬忽然很想哭。她一个猛子抱住蒲争,眼泪流了对方一肩膀。 蒲争还是她杨三敬的朋友。 还是的。 入学那天,杨三敬天不亮就起来烧水洗了头,换上了那套压在箱底的新衣裳。可随着离大门越来越近,她的头和脚却愈发沉重,费尽全力也没能抬起来。 站在校门口,她看着那些家境优渥的女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有些局促地将自己头发和衣服上的味道闻了又闻,直到确定自己身上只有皂荚的清香后,她才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脚踏进了那道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门槛。 武馆这头,日子也在随着钟摆的摇晃悄悄溜着。 陈青禾订了小报,可 那些以男女为题的报头晃得人眼睛生疼,而著者的位置,依然是“燧上闻莺客”那熟悉的花体字。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陈青禾深深叹了口气,将报纸揉成一团。火舌瞬间舔上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纸页。墨字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几片焦黑的残蝶,随着热流盘旋上升,给这本就烫人的铁锅又添了一缕无谓的热度。 思想的转变哪是一朝一夕的呢? 那些根深蒂固的顽疾,那些在心里被腌透的念想,若不是真真切切吃了一场亏,是永远不可能消除掉的。 但奇怪的是,自此后,忘了从哪一期开始,“燧上闻莺客”的名头在报界彻底消失。 起初陈青禾以为这位笔锋犀利的论客早已另谋高就,可跑遍燧城七家报馆,翻遍了所有时评专栏,那熟悉的花体字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自从没了闻莺客的文章,这报纸都少卖了三成哩!”报童挠着头,脸皱得像颗葡萄干。 “这不是好事吗?拖您的福,大小姐一顿游说,没准那句话就让她幡然醒悟,就此封笔了呢!”杨三敬说。 若真是如此,那再好不过。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隐隐徘徊在陈青禾的心头。她感觉,这事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暮春时节的一个清晨,小葫芦慌慌张张撞开院门,嚷嚷着门外有人求见。可待陈青禾赶到门前,她不由怔在了原地—— 是闻莺客。 可阶下站着的人哪还有半分意气风发的模样?那个曾经执笔如刀的记者,此刻眼窝深陷,衣衫皱得像揉过的稿纸,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生生抽走了精气神。 “你好陈小姐,”闻莺客释然一笑,“您当初和我说过,我这支笔,迟早会写出事来的。” “如您所料。” 只见她的袖管滑下,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 “我刚被从大狱放出来。”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7-01 啊啊啊终于有时间更新了,惭愧! 第36章 覆舟雨(1) 闻莺客的原名叫汪时汶,今年刚满十九,但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文化水平仅为初中。 “天赋吧?可谁知道呢,我祖上三代都是刨地锄粮的,偏偏到我这里老天爷赏我用笔杆子吃饭,”汪时汶蹲坐在板凳上,往嘴里塞了一口馒头。 这次汪时汶之所以被关进大狱,主要是碰到了硬茬子——她在时评里抨击了一位流连花楼的公子哥。 虽说这些年来,被她口诛笔伐的权贵不在少数,但凭着“闻莺客”在燧城文坛的赫赫威名,那些人往往投鼠忌器,至多不过塞些银钱让她笔下留情。 但这回,却不承想这位的后台出乎意料地硬。 “主编靠我吃饭,对我是又哄着又供着,报社那群人平时对我也是相当客气。那主编还屡次大言不惭地对我说,‘只管放开了写,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可事实呢!”汪时汶气得咬牙切齿,“出了事儿,人真的找上来了,这帮混蛋们倒先把我推出去了,全忘了整个报社都是我养的!” 明明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平日里一起吸髓食肉,可大难临头时,他们却总能默契地将她这个“异类”第一个推出去祭旗。无论她为这个利益集团带来多少真金白银,在关键时刻,她永远是最先被牺牲的那个“女人”。 第54章 他们在这一方面总是出人意料地团结。 “我想明白了,既然男人靠不住,不如投奔女人。陈小姐当初说过,若我将笔头倒向你们,必有大作为,那我不妨现在就加入。” “汪小姐——”蒲争打断了汪时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那支笔可没少骂我们是‘乌合之众’。怎么,如今倒不嫌我们抛头露面了?” “讨生活而已,”汪时汶不在乎地轻描淡写自己的过去,“况且,陈小姐那日的言论可谓是醍醐灌顶,让我幡然醒悟了。” “据我所知,青禾找您是去年腊月的事吧?”蒲争靠在柜子上,抱着胳膊俯视着汪时汶,“这半年以来你可没少编排妇救会和众多女子,‘幡然醒悟’又从何谈起呢?”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汪时汶从板凳上站起身,走到蒲争面前,“蒲师傅,你就一点机会都不给吗?” “不是不给机会,是质疑你的动机,”蒲争无视她质询的眼神,望向一边。 “你过去站在男人堆里压迫女人,如今又想向女人投诚,这是投机,不是同盟。” “但俗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要是这么说,那你就更不能被称为君子了,”蒲争顺手抓过一张过去的报纸,指着上面汪时汶的文章,挑了挑眉。 汪时汶一时语塞,却不肯示弱,目光如刃般直直刺向蒲争的眼睛。 “汪小姐,我们欢迎想要进步的女性,但不代表我们会无条件接纳背叛过同类的人,”蒲争迎着她的视线,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的历史行为已经被我们视为不可信任的信号。我们不是观音庙,不收临时抱佛脚的香客,所以还请您——” 她礼貌地伸出手,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另谋高就” ——“刀子扎到身上了才知道疼,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杨三敬握着刀向前一劈。 “不过看样子也是被毒害的可怜人,”何红玉靠着墙压腿,“听说她十二三岁便发现了自己的文字天赋,但受制于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寻不到什么正经活计,只能写些艳情话本糊口,后来被报社主编瞧见商机,便破例给她收进了社里,这才有了后来的‘燧上闻莺客’。” “可怜她干嘛?你可怜她,她的笔不但不会饶了女人,而且说不定哪天就背后捅你一刀!”杨三敬挥刀朝何红玉一捅,却被对方一把握住刀背。 “正是因为她从未遇见过引路人,我们才更该拉她一把。妇救会若连迷途的姐妹都不愿救,还谈什么拯救天下女子?” 只听“咣当”一声,杨三敬一把将刀摔在地上。 “何圣人,你忘性怎么这么 快?当时她那篇文章怎么抹黑老蒲和陈青禾,怎么给妇救会泼脏水的?你如今倒是大度原谅了,可那群被她伤害过的人怎么办?你有什么权力替她们接纳?多少姐妹本来已经大着胆子朝前迈了,结果她一篇文章出去,把人全都吓回去了!这后果你承担吗?” “可我们势单力薄,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该把拿笔的人争取过来!难不成要将她这类人彻底赶到我们的对立面,等着她用文章绞杀我们?” “那便绞好了!”杨三敬一脚踢翻脚边的矮凳,“反正敌人多了去了,又不差她这么一个!” “——行了!” 蒲争的呵斥像刀锋般劈开空气。地下室里顿时陷入死寂,只剩煤油灯芯噼啪作响。 杨三敬一把拽起地上的粗布背包,头也不回地冲上楼梯。何红玉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连发髻边的木簪都在微微颤动。余书豪倚在墙角,满脸都是见怪不怪的坦然。 “这种争辩我见多了,妇救会里头经常这样,你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她推了推眼镜,“不过我觉得倒是好事,起码——这两人还算清醒。” 那场争执过后,杨三敬与何红玉之间便横亘了一道无形的墙。在陈青禾和余书豪轮番劝说后,虽然何红玉勉强压下了情绪,可杨三敬却始终冷着脸,连眼神都不愿与她对上。 她厌恶何红玉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脏了自己的眼。 蒲争明白,杨三敬的固执并非毫无缘由,因为她就是自己口中那个曾在深夜里反复撕扯、最终咬牙迈出第一步的人。 那些无人知晓的挣扎与恐惧,那些被世俗目光灼伤的痛楚,早已在她骨子里刻下戒心。与其说她讨厌的是汪时汶,不如说她恨的,是女孩子们苦苦从坑中爬出,却又将她们推回坑底的手。 此刻,蒲争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汪时汶确实是乱世里的一把快刀,锋利、精准、见血封喉。但正因如此,这把刀绝不能反手捅进自己人的心口。 蒲争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刀把,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她不会让汪时汶轻易靠近她们的阵营。 ——除非有一天,她能亲眼确认: 这个执笔如刃的女人,是真的醒了。 后来的几个月,她们便没再得知有关汪时汶的任何消息。没了“闻莺客”的辛辣时评,燧城相比于过去也变得风平浪静,只是不少茶客们总咂着嘴说少了些滋味。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倒成了好事。起码,还少了一把专在女人脊梁上刺字的刀。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便是两年光景。 这两年里,战火与洪水轮番肆虐过这座城。城中开始出现无数求生流浪的灾民,而随着萧条的经济影响,陈氏武馆也再也没有多余的钱财举办闯关收徒,加上陈铁山的年事渐高,他也没有了再收徒的心思。 如今,他的众多弟子已经成年。也早已有无数外来的声音告诉他,应当考虑陈青禾的婚嫁大事了。 “陈师傅,知道您舍不得,可女大不中留,若是二十岁的姑娘还不许人,以后怕是连家境一般的人家都等不到了!” 说媒的踏破了武馆的门槛,街坊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陈铁山却总在此时突然耳背,任由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那些婚嫁事宜从来不去张罗。 不过陈青禾倒是乐得清静,心焦的另有其人。 “正阳贤弟,这喜酒可不能光往我这儿敬啊,陈师傅那把太师椅,可还等着下一个人坐呢!” 余霜年拎着酒杯,新裁的绸缎马褂在灯下泛着油光。 他前月刚娶了师父的掌上明珠,老馆长一退,武塾的匾额便顺理成章换了姓氏。今日这次宴请,表面上是庆贺道喜,可实际上谁都清楚,在座里,只有周正阳的手上,还没有接到陈铁山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实权。 余霜年此话一出,酒盏相碰的脆响戛然而止,七八道目光齐刷刷地刺向周正阳。 有人借着醉意掩笑,有人捏着花生米假装专注,却都竖着耳朵等下文。窗外的猫头鹰突然噤了声,倒显得屋里那架西洋钟的滴答声格外刺耳。 周正阳低头一笑,抬手给酒杯斟满。 “愚弟这点微末本事,怎敢与余师兄相提并论,只是青禾尚未首肯,我这做师兄的,总不好越了规矩,”说着他双手捧杯向前一敬,“倒是余兄如今鸾凤和鸣,又执掌武塾印信,日后还望兄长多多照拂。” “正阳,这话便差了,”余霜年手中酒盏一顿。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此事宜急不宜晚,青禾师妹的心思算什么要紧?关键在于你师父陈铁山......” 话音未落,座席间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但见一个络腮胡汉子拍案而起,酒气混着唾星直喷到桌心: “陈氏武馆弟子如云,该不会是正阳兄哪处得罪了师叔吧?”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醉眼斜睨着周正阳,“这馆主的交椅啊,怕是要另寻明主喽!” 满座霎时一静,下一刻,厅堂里的哄笑声像潮水般涌进耳朵。那汉子不知是真醉还是装疯,也不知说的是实话还是玩笑话。周正阳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了,心底早早埋下的不忿被妒雨浇灌,开始慢慢长出爪牙般盘错的根来。 他心里头并非没惦念过这件事,相反,随着陈青禾日渐成熟,随着来武馆的说媒的人愈发增多,一种紧迫感开始不断渗透进他的每一个毛孔中,让每寸血管里都开始酝酿起强烈的不安感。 二十岁那年他站在演武场,看晨光为武馆的匾额镀金,只当是提前望见自己掌权的模样。而如今匾额旧了,那点少年意气早被岁月磨成了喉头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夜夜硌得人辗转反侧。 诺言似真似假,情义似真似假。可惜等到了二十多岁他才意识到,那一声声对他的期许和奉承,或许只是两片嘴唇碰撞出的戏言,只有自己还以为真的作数。 更何况这些年月,陈铁山看他似乎愈发不顺眼了:当着众师弟师妹的面厉声训斥,往日的夸赞之词再未提及。就连夜间侍奉洗脚这等琐事,也动辄得咎。水温稍烫,陈铁山便勃然大怒,一脚踹翻铜盆,洗脚水顿时泼了周正阳满身。 第55章 起初,他只当这是师父为传他武馆而设的考验,只为磨炼他的心性。直到某一天,陈铁山于前厅会客,他偶然经过,恍惚间听到了陈铁山评价他的只言片语—— “正阳他为人太过死板,优柔寡断,不是求娶青禾的好主,更担不起馆主之责。” “那铁山兄可是有贤婿人选了?”来人问。 只见陈铁山摆了摆手。 “再议吧。” 晚宴散尽,周正阳第一次放任自己醉到失态。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那些被压抑的委屈在胸腔里疯狂滋长。他想起这些年为武馆付出的日日夜夜,想起在陈铁山跟前小心翼翼侍奉的点点滴滴...... 原来在师父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木讷优柔”的废物。 这个认知让他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混着酒气,在空荡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凄凉。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周正阳踉跄着向前几步,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却感觉不到疼。他张了张嘴,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像是受伤的野兽在深夜里的哀鸣。 “你果然是个废物,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忽然一声沙哑的嗓音刺入耳膜。周正阳艰难抬头,只见一个干瘦邋遢的身影正蹲在他面前。 那人蓬乱的发丝间沾着稻草屑,深陷的眼窝里嵌着浑浊的眼珠,下巴上的胡须毛躁如烟丝。随着那人俯身,一股混杂着霉味与经年汗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正阳皱起眉头,努力眨着眼睛辨别来人。 忽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终于认出我了,大师兄?” 那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与周正阳记忆中粗糙却有力的声线再难重合。身形与记忆里那个健壮的身影交叠,却怎么也叠不上去。 因为他从未想过,昔日狠戾莽撞的单锋在三年的牢狱生活以后,居然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作者的话 衔月木 作者 07-06 汪时汶这种人其实还不少,她这个类 型有点像“蜂后综合征”的变种。蜂后综合征:据美国研究妇女问题的学者斯坦斯经过长期观察和研究,在女老板手下工作,升迁希望会更加渺茫。而那些突破发展瓶颈、获得要职的女性,更愿意帮助男下属,而非女性。人们将一些卓有成就的妇女瞧不起同类、压抑贬损同类的这种饶有趣味的性格,称之为“蜂后综合症”。(来自百度百科) 第37章 覆舟雨(2) “一——!二——!” 清晨的栖霞台上,蒲争清亮的口令声在山雾间回荡。她穿梭在练功的弟子间,不时伸手矫正他们的姿势。 这早功起初本是由陈铁山亲自监看的,但随着武馆的事务繁忙,陈铁山分身乏术,带练便成了周正阳。 于是周正阳更加上心,每日甚至提前半个时辰带人前往栖霞台。他虽说武功远不如陈铁山,却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教学方法,久而久之,这些弟子在他手下进步飞速,倒比跟着馆主时学得还更快些。 可就在众人渐入佳境之时,陈铁山却突然撤下周正阳,将教习之职转交给了蒲争。 天上没有掉下的馅饼,陈铁山如此决定也自有他的道理。很简单,周正阳若接手了武馆,难保不会重演当年陈铁山“取而代之”的旧事,而蒲争尽管资质远高于周正阳,但终究是个女子,在这以男子为尊的武林中压根不会成什么气候,所以自然对他不会产生什么威胁。 不过这也未必。 自蒲争被收入陈氏门墙后的几年,陈铁山收来的徒弟依旧是清一色的男子。 时局动荡,武学本就江河日下,在西洋火器的强势冲击下,世人愈发视武术为无用之术,再加上女子习武被许多人视作粗蛮之举,以致报名者寥寥,即便她们来了,也往往在比试中落于下风。所以迄今为止,蒲争仍旧是武馆的唯一女徒。 陈氏武馆式微,蒲争和陈青禾私下设立的学堂这两年里也只勉强留住了三个新人。受制于身份和学堂性质,她们并不能大张旗鼓地对外招生,而光是这三个人,还是从比武的候选人里悄悄拉拢来的。 一个绣娘、一个洗衣妇,还有一个,是杂耍班的屠蓉。 几年的风雨磨掉了屠蓉的棱角,也给了她一身伤病。她早早就意识到了当年对蒲争的误解,却又碍于面子,这些年始终没敢过来寻蒲争。直到赵满枝在两人之间搭了一座桥,用那颗未曾熄灭的尚武之心,将她们重新牵到了一起。 新人到来之后,苗小蓬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师姐。如今的她早已褪去了稚嫩,从外表到精气神与过去那个茶汤妹都是天差地别,一拳一式像模像样,甚至还能单独出外接一些临时保镖的生计。 学堂还在维持着,但每个人都知道,不可能永远如此下去。往后的结局无非两种:要么退,学堂彻底被取缔;要么进,堂堂正正地开一家女子武馆。 没有钱、没有势,要想在燧城开一家武馆,光有本事远远不够。她们向往后一条路,可现实却将她们朝着前路逼。 不过反过来看,这道难题也并非无解。摆在眼前的财路有两个,一个是接手陈氏的武馆,另一个,是从梁鸿勋那个地下钱庄里夺回棉田。 “武馆只可能是我的,”陈青禾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就算不传给我,抢也抢来了。” 想要攒够本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年三娘拼死拼活想要争回来的家产,蒲争也并没有忘记,只是眼下她并没有与王敬崇抗衡的能力,冒进只会粉身碎骨。因此,她需要等待时机,至少在燧城的步子要扎稳。 比如两年前,她偶然接触到了火器手枪,于是短短数月便练就了一手好枪法。随后,她毅然辞去了戏园跑腿的活计,径直找上了银行家岳明璋。 “我想你也看见了,我身边并不缺人手。” 阅过蒲争的拳脚展示后,岳明璋摘下手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咖啡。在她身后,两名黑衣壮汉抱臂而立,锐利的目光在蒲争身上来回扫视,脸上的每一块横肉都表示着不欢迎。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毛遂自荐。” 蒲争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岳总,保镖工作是否有效,不在人手多少,关键在是否能将人护得周全。但恕我直言,您身后这两位兄弟,防不住我这样的不速之客。”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刚想上前,却在岳明璋一个眼神下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悻悻地退了回去。 “蒲,争,”岳明璋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我过去在报上常见到你,是个有能耐的。但按理来说,你应该不缺生计,为何偏偏要来端我家这碗饭?” “您上次路过西城百货时被人暗算,如今手腕上还有推搡中留下的旧伤,”蒲争目光落向岳明璋有些僵硬的手腕,“这不只是我的吃饭问题,还是您的安全问题。” 然后,她顿了顿。 “不过,至于为什么我偏要来保护您,就像您暗里资助妇救会一样,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有些事,做就是了。” 当日的洽谈看似宾主尽欢。岳明璋毫不掩饰对蒲争的赏识,却不知这番青睐已如尖刀般戳中了某些人的肋骨巴。 那夜,暮色四合,蒲争踏出银行大楼刚拐进窄道,眼前便横出一道铁塔般的身影。 “喂,”方才那保镖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在昏暗的路灯下咧出个冷笑,“没你这么办事的吧?硬生生从别人嘴里刨食?” 蒲争脚步未停,只是略略侧身让开他的冲势:“各凭本事,饭碗是岳总给的。你就算有意见,也不该找我理论。” “少他大爷的放屁!” 话音未落,保镖一个箭步欺身而上,右拳如炮弹般直轰蒲争面门。蒲争后撤半步,拳风擦着她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掀动她额前碎发。 保镖见一击不中,左腿顺势横扫,直取蒲争下盘。蒲争纵身一跃,在空中拧腰转体,右腿如钢鞭般抽向对方脖颈。保镖仓促抬臂格挡,“啪”的一声闷响,整个人被震退三步。 “艹! 还真有两下子。” 保镖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突然变招,双拳如疾风骤雨般连环出击。蒲争且战且退,在狭窄的巷道中腾挪闪转,每一次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攻击。 突然,保镖一个假动作晃过蒲争的防御,铁钳般的右手猛地扣住她的左肩。蒲争借势一个后空翻,双腿如剪刀般绞住对方手腕,借着下坠之力将保镖重重摔在地上。 保镖闷哼一声,就地一滚避开蒲争的追击,从靴筒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寒光闪过,匕首直刺蒲争心窝。千钧一发之际,蒲争侧身避过,右手如灵蛇般缠上对方手腕,拇指精准按住穴位。保镖只觉整条手臂一麻,匕首“当啷”落地。 蒲争抓住机会,一记肘击重重砸在对方太阳穴上。保镖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发黑,踉跄后退间忽觉颈间一凉—— 第56章 完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一股对死亡的恐惧感潮水般漫过全身。可等到视野渐渐恢复清明,他才看清蒲争指间夹的不过是一片柳叶,而自己的脖颈上只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现在应该庆幸,我手上的不是刀片。” 说完,蒲争手指一松,叶片被风吹过,轻飘飘地落了地。 自此以后,蒲争便成了岳明璋的保镖。 她之所以要接近这位银行家,极大的原因是想要借她的势。一来岳明璋作为金融界人物,或多或少会掌握一些地下钱庄的信息,这也正是蒲争夺回祖产的关键;而二来,岳明璋在燧城算有一定的地位,若是攀得了关系,以后若是开成了武馆,也不至于被人轻易地压下去。 到现在为止,蒲争已经在岳明璋的身边待了一个多年头,原本那两个保镖也心甘情愿地退居在她身后,一旦有要事发生便听她调遣,所以这边相对来说还算风平浪静。 但是一波平,另一波自然就会起。那个她待了七年之久的武馆里,正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儿,可细看起来,师兄弟之间又是异常和睦,倒也没什么矛盾发生。 “周正阳昨天和前天来找过我,说要我出面,向我爹说一说我们成亲的事宜,”陈青禾抬眸,眼神坚定,“但我不可能和他成亲的。” “他不是一贯在乎你的意愿吗?怎么忽然这么急了?”蒲争皱起眉,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陈青禾摇摇头:“不知道,我爹向来最忌惮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如今处处刁难周正阳也无外乎这个原因。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向我爹提亲事,其实无异于撞枪口。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这么做。” 陈铁山的疑心病,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深重了。年轻时的那份敏感多疑,在身体机能衰退后竟成倍放大,最终化作顽固的执念,让他夜不能寐。 他太害怕了,他怕徒弟重蹈自己的覆辙,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当年被赶走的师父那样,被最亲近的徒弟扫地出门。 于是他将武馆的财权死死攥在掌心,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松手。 事情总是重复上演,这一切与三年前又何其相似。当年蒲争她们设计赶走单锋,不也正是利用了陈铁山这个致命的弱点? “单锋......” 这个名字猛然如惊雷般在两人心头炸响。 蒲争与陈青禾倏然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惊悸。 三年了,单峰该被放出来了。 三年足够让牢狱磨砺一个人的恨意,也足够让复仇的种子生根发芽。若是那个偏执狂傲的单锋还未被岁月驯服,那么他一定会回来。 带着淬了毒的恨意,带着积压了三年的屈辱。 “我这三年,拜他陈铁山所赐,也拜那两个贱人所赐,”单锋抬起头,浑浊的眼球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半晌,他回过身,看着周正阳充满着疑惑和防备的神情,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的烂牙来。 “师兄,我会助你坐上馆主之位,”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 “至于那两个女人,到时候,你分我一个就成啦......” 第38章 覆舟雨(3) 陈铁山最近似乎开始信佛了,但又好像不止在信佛。他的腕上开始多了从寺庙求来的珠串,不光衣服里新添了黄纸朱砂的符咒,连屋里的桌椅摆设都按风水重新挪过。 不仅如此,那些原本淹没在日常的琐碎也忽然被他挖出来重视了:比如做晨功时若见乌鸦飞过,这日便闭门不出;油灯若被夜风吹熄,纵是午夜也要起身披衣重点;甚至前日,小葫芦失手打碎了个粗瓷碗,他竟当即勃然大怒,抽出鞭子就要往对方身上招呼,还是周正阳及时拦下,小葫芦才得以幸免于难。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还是当年那个笑骂“鬼神都是闲人扯淡”的陈铁山?蒲争和陈青禾有些想不通。毕竟,陈铁山在过去从来都对这些玄学之事嗤之以鼻,如今却整日如惊弓之鸟,连窗外细微虫声都能惊得他青筋暴起,似被什么给魇住了魂儿。 “仓廪虚则礼佛,疾痛甚则呼天,”余书豪托着腮若有所思,“若是一个人忽然将希望诉诸神佛,那多半是遇到了无法处理的难事,比如商人惧怕倾家荡产,高官惧怕生死无常,”她将头转向陈青禾,声音沉了下来,“照这么想来,你父亲有可能是生病了。” 陈青禾点点头,可转瞬间她又生了疑。 前些日子,陈铁山确实有了些气血亏虚的症状,像是精神不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郎中诊过脉,只说是年岁渐长又操劳过甚,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 但反过来想,若只是寻常亏虚 ,何至于突然就信起鬼神来了?这般突然转了心性去求神拜佛的,往往是生了无力回天的大病,单是出于气弱亏虚的话,万万不至如此。 所以,要么是遇到了其它的隐忧,要么是那郎中误了诊,没摸到真正的病根儿。 于是陈青禾按着那珠串的刻字,终于寻到了陈铁山前去拜佛的寺庙,并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门口的祈福树上寻到了陈铁山的祈福带: 亡病去散,恩寿长存。 “有些事,他不便和我这个当女儿的明说,”陈青禾阴沉着脸坐在案旁,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小葫芦告诉她,前段时日里,陈铁山总在半夜惊醒,中衣都被冷汗浸透,白日里常手脚冰凉如铁,如厕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密了。 陈铁山确实病了,但病得蹊跷,病得刻意要瞒过所有人。 暮色渐沉,周正阳照例在饭后备好茶水,用银刀划开药丸的蜡封。陈铁山接过那枚湿黏的药丸,在指尖捻了捻,喉间溢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郎中分明说只是操劳所致的虚症,可这副身子却像漏了底的沙袋,眼看着精气神一日日消磨殆尽。午后指点弟子们练功时,才摆开两个起手式,那股熟悉的倦意便如炎夏的棉被般捂上来。汗水浸透短褂,倒像是刚从澡堂里蹚出来似的。 难不成,真个大限将至了? 药丸在舌根化开,酸苦的滋味呛得陈铁山眼眶发热。他低头看着正为他揉捏膝盖的周正阳,年轻人结实的臂膀在烛火下正泛着蜜色光泽。 是个挺好的孩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喉间翻涌的苦涩压了下去。陈铁山忽然觉得可笑,自己这些日子像护食的老狗般紧攥着权柄不放,可当阎王爷真要收人时,难道还能把这份不甘带进棺材里不成? 或许,也该考虑他和青禾的婚事了。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陈铁山抬头,只见一个弟子匆匆跑来,手里举着张信封。 “师父!方才有人叩门,弟子开门时却不见人影,只在地上发现了这个!”报信儿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说。 陈铁山皱眉接过,信笺入手冰凉。他撕开封口,抖开信纸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只见上面两行血书,褪色发黑如痂: 铁山老狗,三载牢狱之恩未敢忘。劣徒今已脱困,特来送师父上路。 单锋留。 ...... “我舅母说,这症状虽然像气血两亏,但病根却不一定在这儿,”三敬抬眼看着蒲争和陈青禾,“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下毒?” 蒲争与陈青禾对视了一眼。说实话,这个情况她们并非未曾想过。 自那日单锋的威胁信被寄到了武馆,陈铁山便对整个武馆严防死守,周正阳更是在他周围时刻看护,连日常的饮食也是陈青禾一手操办,就算下毒,单锋也难有什么机会。 除非馆里有人反水,做了他伸长的手。 眼下虽理不清其中关窍,但查明病因、阻止病情恶化已是刻不容缓。不过棘手的是,陈铁山对西医的成见可谓是极深。 “当年洋人用炮舰轰开国门,如今这些西医院里穿白大褂的,又能安什么好心?” 总之,无论如何劝说,他都不愿踏进西医院半步。 可这当如何呢?蒲争低头思索了一阵儿,忽然想起自己在清理后院那些牲畜和家禽的粪便时,往往上面会沾有未消化的植物残渣。 “我倒有个法子,”她压低嗓音,“如果是用草药下的毒,那秽物里应该会有痕迹。我们不妨叫小葫芦去师父的夜壶里取一些,再托三敬的学长们查验一下。” 屋内霎时一静。这个法子虽有些僭越且不体面,却可能是眼下唯一的突破口。 此时武馆的偏厅里,周正阳轻轻合上了木药匣。月光像只青灰色的蟹,摇晃着钳子爬过他的指尖。匣中,仅剩的几粒蜡丸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铁山终于放下了。那封血书像柄利刃,劈开了他多年的执念,让他终于从过去的挣扎和怀疑中脱离。他不再刁难周正阳,也不再强撑着插手武馆事务。那些顽固和骄傲终究被日渐衰败的身体机能啃啮蚕食,最终不得不崩塌。 第57章 周正阳摩挲着药匣上的木纹,僵硬地望着自己投在墙上的黑影。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熬到这一天,靠的并不是陈铁山的幡然醒悟,更不是他周正阳的敬老之心。 是这将近一百个日夜里,他从未停止投毒的手。 尊师重道,重情重义,二十余载寒暑磨砺出的师道尊严,此刻正在他骨缝里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孝义纲常,如今却化作了烧红的铁链,夜夜烙得他神魂俱颤。 周正阳闭上眼睛,单锋嘴里喷出的臭气似乎还萦绕在耳畔。 “这三年我可没白待,”单锋将脖子转动出声响,“我知道在杀人后怎样洗脱嫌疑,也知道怎么把毒药亲手喂进仇人的嘴里......” 周正阳的脊背绷紧了,单锋却嗤笑着靠回墙角。 “你放心好了,他不会反省,他陈铁山怎么可能反省?”单锋半眯着眼睛,“因为他足够强,他的功夫足以让他有胆量摆平任何事儿。他的地位、拳脚和本事,就是他不用反省的底气!” “你什么意思?”周正阳警惕地看着单锋。 “你得让他变成废人啊!”单锋他癫狂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你只要搞垮他的身子,一点一点的,等到他不再挣扎,明白自己已经是个老不死的废物了,他才会像条老狗一样摇尾巴求你!” 单锋的声音低沉沙哑,仿若在念一段蛊惑人心的咒语。 “醒醒吧,我的大师兄,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好人,到底换来了什么?仁义道德,那不过是拴狗的铁链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错了!都错了!荒唐自私,狠戾狭隘!你简直愧为一个中国人,愧为一名武者! 周正阳挺直了身板,目光灼热如火。那时他还庆幸,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和道义。 直到某一日,当单锋将那个油纸包拍在他掌心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收下了。 那天第一次投过毒后,他疯狂地搓洗着自己的手指,手上的茧几乎全部炸开。后来的夜里,他总能梦见自己站在练武场边,陈铁山教过他最后一个招式后,仰头吞下裹着蜜糖的毒丸,随即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师父的指甲抠进周正阳手腕的皮肉里,呕出的黑血顺着花白胡须滴在他的鞋面上。那个曾单枪匹马挑翻倭寇营寨的武者,梦中屡屡像条瘸腿的老狗般蜷缩在他脚下。 为国效力,击退外敌,是陈铁山毕生的信念。而如此狼狈的死法,无异于对他最大的折辱。 啪! 黑暗中,周正阳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火辣辣的痛感里,他恍惚又听见师父当年在演武场上的训诫: “武者求死,当如秋叶坠地,岂能......” 第二记耳光截断了回忆。他跪在木匣前,发了疯似地抽着自己的嘴巴。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别人,可又说不清楚到底对不起的是谁。 他并非没想过收手。可有些事就像一颗内脏,一旦出手打碎了,是拼不回来的。 这些日子里,陈铁山的身体正在加速崩坏。原本合脚的布鞋如今挤得拉不上脚跟,蜡黄的面皮下还浮动着诡异的水光。可就在前夜,陈铁山睡前还将他叫到了床边,强撑着床头告诉他,自己已经找人算好了日子。再过一个多月,就让他和陈青禾成亲。 目的已经达成了。他将迎娶师父的千金,接过这座百年的武馆,走上那条他在脑海中已经走了千万遍,甚至已经走厌了的老路。 可结局,本就应是这样的。 周正阳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突然咧开嘴笑了。镜面泛起涟漪,他看见多年前那个在晨光里练拳的少年,正用澄澈的目光刺穿他腐朽的灵魂。 那些无缘无故的责罚,当众摔碎的茶盏,还有永远够不到的承诺...... 周正阳目光一凛。 可我为武馆付出一切,凭什么不能得到应有的地位?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有什么错?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周正阳一遍遍念着,后背却开始冷汗涔涔。 他的这些异样,陈 青禾虽然不声不响,却一直看在眼里。 周正阳开始频繁地干呕,身体愈发消瘦,甚至脾气也逐渐暴躁起来。偶然的一次,陈青禾上前关切询问他的脸色为何如此之差时,他却脸色一黑,当即暴怒。 “你监视我?” 那是陈青禾从未见过的周正阳。于是她几乎笃定:周正阳有事瞒着她,就算与陈铁山的病情无关,也必然是一件大事。 没过几日,杨三敬那边的检测结果便出来了。显微镜下的粪便样本里,那些锯齿状的导管和十字形石细胞在载玻片上张牙舞爪。 “是关木通,”杨三敬叹了口气,“这东西,毒性极强,吃了之后人不光浮肿,时间长了肾也坏了。” 听到这句话,陈青禾的脑海中竟是第一时间浮现出了周正阳的身影。 真的是他吗?陈青禾开始试着在脑海中搜寻有关周正阳的一点一滴。 忽然——她想起了陈铁山常吃的那个被白色蜡壳裹住的药丸。在惊觉这个发现后,她的呼吸几乎不受控制地喘起来。 于是她在白日里大家都去练功的时辰里,闪身跑到前厅,从木匣中偷了一枚,郑重交给了杨三敬。 她还记得那蜡丸滑进袖带时的冰凉触感,像揣了块即将融化的冰。 等待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陈青禾设想了无数种应对的方法,为了防止周正阳生疑,她还故意说自己在打扫时不慎打翻了药匣,自己拼尽全力捡回了散落了药丸,只是不知是否有遗漏。 而那枚所谓被“遗漏”的药丸此刻正躺在玻片上,等待着目镜上观察它的一双眼睛。 两日后,结果出来了。 那药丸只是普通的滋补药丸,并没有关木通的任何痕迹。 第39章 覆舟雨(4) 药丸没有毒,那投毒必然另有其它方式。不过好在杨三敬告诉蒲争,只要是排泄物中有了关木通的痕迹,那么就基本可以断定,这毒是从嘴进去的。 于是蒲争和陈青禾立刻着手排查陈铁山日常接触的每一件入口之物,比如他常喝的茶、爱吃的酥饼、惯用的烟丝等等。然而,一番搜寻下来,依旧毫无线索。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陈青禾与周正阳的婚期将近,陈铁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投毒者始终隐匿在暗处,如同阴云笼罩在众人心头。但在陈青禾的心里,周正阳的名字始终霸占在投毒者的第一顺位,挥之不去。 虽说从未见过周正阳有任何的投毒的行为,但他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了,尤其是近来他的训练方式几乎变成自虐,每当练武时他还故意放松核心力量,任凭身体撞出一片又一片骇人的淤青,像是要从心底释放什么。 眼下,蒲争虽有怀疑,却只能按捺不动,归根结底在于没拿到实质性证据。若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只怕会逼得凶手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届时,陈铁山的性命恐怕会危在旦夕。 可又该如何? 蒲争倚着廊柱,沉沉吐出一口气。暮色四合,正是晚饭后的闲暇时分,再过不久,等陈铁山服过药,便是晚功开始的时辰了。 忽然,井边传来一阵水声。蒲争闻声转过头,却望见了周正阳的身影。于是她屏住呼吸,轻悄悄走过去,将自己掩在爬山虎藤中,盯着周正阳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打上一桶井水倒入洗衣的木盆,又抽出一支皂角,发了狠似的搓洗双手。水花四溅,盆中的清水渐渐浑浊,他却仍不停下,直到那双手最终红得吓人,像是被烙铁烫过一般,甚至比他练拳时撞出的瘀伤还要刺目。 哗啦一声,水被泼在地上,蔓延成片。周正阳的身影跟在那水声后消失在夜色中。 蒲争从藤蔓的阴影中缓步走出。地上的水渍正分裂成几道细流,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犹如几条吐信的毒蛇向前游动,水面上细密的油花正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 蒲争蹲下身,指尖轻触水面,忽然眼瞳一颤—— 蜡壳里的药丸向来用蜂蜜或酒醋调和,怎么会渗出油花? 手,周正阳洗过的手。 次日日落后,蒲争伏在房顶上悄悄揭开瓦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在这个得天独厚的视角下,她清楚地看见周正阳用匕首划开蜡丸,将药切成便于吞咽的小块。全程的动作行云流水,却在最后一步时微微一顿,指尖翻动间,腕上沾着的药泥便不着痕迹地被揉进了新搓的药丸中。 蒲争才猛然间意识到,一直以来,她们居然都忽视了一个关键动作—— 分药。 由于手工制药的局限,药工们通常会将蜜蜡丸搓成拳头大的药坨。但这样整颗吞服不仅苦涩难当,更需长时间含化。为减轻苦味,有些服药者会将大药坨切分,重新搓成小丸服用。 而周正阳,正是利用这个看似贴心的动作,借着搓丸的掩护将混着油脂的关木通药膏悄悄揉入其中,长此以往,毒素便这样随着“良药”渗入陈铁山的五脏六腑,达到了慢性投毒的目的。 第58章 陈青禾听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半晌未说话。窗外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住了这一方院子。 这些日子里,她曾旁敲侧击地警告陈铁山,要注意周正阳的一举一动。可人一旦老了,执拗两个字就像刻进了骨子里,加上单锋那封威胁的血书加持,陈铁山对周正阳的“忠孝两全”已经深信不疑,除了自己这个大徒弟,任何人的话都成了耳旁风。 郎中说,陈铁山如今已无力回天,而距离陈青禾的婚期,也只余下一周了。 “成婚那天,这狗东西就该西去了,”单锋手里晃着酒壶,“到时候,半个燧城的武行都会来贺喜,等陈铁山一死,这馆主之位就理所应当掉到你的头上,名正言顺,在场可都是见证。” 单锋说得没错。婚礼是最好的动手契机,一旦陈铁山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他便黄袍加身,量是在座谁也不会起疑。 “还有啊师兄,别忘了,”单锋眼皮一横,“等你吃了肉,也得给我口汤喝喝。” 周正阳不语,斟了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仿佛那些野心、贪婪、愧疚全能如同这烈酒一般掠口舌而过,在五脏六腑里慢慢发酵,最终化作再也感受不到的麻木,再也难受不起来。 大婚的那日,整片天空被黑云密密匝匝盖住,仿佛一团巨大的破棉絮盖住了燧城。低飞的蜻蜓撞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闷响。 天还未亮的时候,陈铁山便已经睡不着了。肚肠像是被当成了引线,在腹腔内起了一场大火,灼热的痛感顺着经脉熏遍全身,他瞪着血丝密布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双手正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男怕穿鞋,女怕戴帽。陈铁山坐在榻上捏着浮肿发黄的脚,眼望着窗外院落里如蛇般翻卷的红色喜绸,顿觉一阵惊恐和无措。 “正阳......!正阳......!”嘶哑的呼唤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 周正阳没能像往日那样出现,只见一个小厮穿着布衣而入。 “陈师傅,周师傅忙于婚事,无暇照顾这头。有什么事儿,您和我说就成。” 要了一杯水,把腹中的火浇了浇,似乎好一些了。外头静得发狠,陈铁山只听见耳边萦绕着似有似无的嗡嗡声。 “眼下是几时了?” “回陈师傅,是丑时三刻,”说完,小厮又补了一句,“妆娘都已经在小姐的房里候着了。” 青禾...... 陈铁山在记忆里翻找着与女儿的片段,却像在干涸的井底摸索,只零星几颗水珠,沾手即逝。同住一个屋檐二十年,父女间的对话竟比不上她和外门弟子说笑的多。 父慈女孝这出戏,他没有那个本钱去演。 这样也好。陈铁山在心里说服自己。若真处出了感情,今日这场别离,怕是自己就要舍不得了。 他撑着床沿起身,枯瘦的手腕凸着青筋。披衣时,布料摩擦过浮肿的皮肤,激起一阵刺痛。小厮本想上前搀扶,却被他一胳膊甩到了边上。 习武之人,宁折不弯。即便病骨支离,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如今还要人搀扶。 走出房门,屋外便能看见不远处的灯火。前厅处,弟子们正踩着梯子悬挂喜幡,厨房外厨子们的剁肉声此起彼伏。 一切犹如幻境,陈铁山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仿若五感已经被隔离在外。所有声响都像隔着一层油纸,朦朦胧胧地传入他的耳中。 不一会儿,他停在了陈青禾的房前。屋里灯亮着,时不时有几个女子出入。蒲争就站在屋外头,正帮忙处理着乱七八糟的杂事。 “师父,”蒲争转过头,朝陈铁山抱拳行礼。 陈铁山用下巴点了点屋内:“不进去帮忙?” “女红脂粉这类的......我弄不好,只能在外头帮着操办操办,好别让今天出岔子,”蒲争苦笑,又朝陈铁山的身后看了看。 “对了师父,今日大师兄忙于要事,顾不上照顾您,我特意找了茶楼的旧识小六子,您有什么事,找他就成......” 只见陈铁山摆了摆手。 “不必管我,把青禾照料妥当便是,”陈铁山往门内深深望了一眼,烛光将新娘梳妆的剪影投在窗纸上。他转身离去,布鞋在石板上拖出沙沙声。 小六子收到蒲争的眼神示意,立即悄声跟上,却始终保持着几步距离。廊下弟子们见状纷纷围拢,七八双手同时伸来搀扶。 “都回去!”陈铁山突然暴喝,震得众人一颤。他像驱赶麻雀般挥动双臂,“今日是谁的大日子?都围着个老头子转什么!” 弟子们面面相觑地退开。陈铁山整了整衣襟,独自走进渐浓的夜色里。 像,和她娘一样。 陈铁山回想着陈青禾的红妆,眼前忽然浮现起二十多年前,陈书鸿嫁给他的场景来。那日,他胸前佩着红花,在众人的贺喜中踏进大门。自那天起,他扔掉了孟姓,从那个“孟铁山”,变成了如今的“陈铁山”。 陈书鸿的脸上没有笑,陈铁山的脸上是假笑。红色的喜帕一把盖住了所有的悲伤和荒唐,徒留欢天喜地在表面,布置好了给客人看。 今天的陈青禾和当年她的母亲一样,也是没有笑的。 她是在担忧我这个老父亲的身体,还是在担忧自己未来的日子? 陈铁山重重叹了口气。 忽然!一道黑影骤然撕裂夜色!伴随着凄厉的嘶叫,陈铁山只觉脸上一阵火辣。他本能地擒住那团黑影,指间却传来毛骨悚然的触感—— 是只通体漆黑的野猫,琥珀色的竖瞳在暗处泛着幽光。 “晦气东西!”陈铁山暴喝一声,将猫狠狠掼在地上。黑猫弓着背蹿入草丛,只留下陈铁山脸上几道渗血的抓痕,在小六子惊惶的目光中格外刺目。 拦路黑猫,不祥之兆。 腹中钝痛突然加剧,仿佛有把生锈的刀在脏腑间来回搅动。冷汗顺着陈铁山沟壑纵横的脸庞滚落,在石板上砸出深色的痕迹。 偏偏是今夜...... 偏偏在回房的路上...... 难不成......难不成...... “荒谬!”陈铁山咬紧牙关,趿拉着鞋向前走去。 只要睡上一觉,这些血痕、黑猫、绞痛,都会像晨露般消散。他这样坚信着,尽管布鞋已经在地上拖出歪斜的轨迹。 睡一觉,睡一觉便好了。 天亮的时候,是小六子将陈铁山唤醒的。睁开眼的刹那,陈铁山最先感知到的不是透窗而入的晨曦,而是昨夜剧痛消退后残留的、近乎虚幻的轻松感。 这让他浮肿的脸上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欣喜。 小六子偷偷将止痛药藏进了袖中。蒲争告诉他,陈铁山如今已是行将就木,只能靠着止痛药让他再撑得久一些,起码也不会那么痛苦。 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小六子打了个手势,几个丫头鱼贯而入,手中托着的喜服红得刺眼。 晨光中,那袭红衣不再令人惊惶,反倒让陈铁山生出了几分期待。他忽然想看看,这套他老早就定下的喜服,穿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丫头们为他穿上雪白内衬,系上朱红外褂。陈铁山挺直腰板站在铜镜前,窗外喧闹的人声让他嘴角不自觉扬起。 这套量身定制的喜服,今日终于要派上用场了。那些武林老友们,该等急了吧? “老爷,咱给您系下扣子,”丫鬟说着,随后蹲下身来。 但谁知,那手指刚碰到鎏金纽扣,却听“叮”的一声脆响。 一枚精致的扣子突然崩落,在地砖上盘旋、跳跃,最后摇摆不定地跌在地上,孤零零地躺在阴影里。 陈铁山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尽。 今日,宜嫁娶,忌动土。 喜服掉扣,大凶。 第40章 覆舟雨(5) 蒲争从来没有想过,周正阳在这局棋里下的最后杀招,其实并不在毒药。 小六子将黑猫拦路和喜服掉扣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还只当是寻常的晦气,直到她站在庭院间,忽见院中那棵老树上有只喜鹊正在和乌鸦抢食。喜鹊被两只乌鸦撕扯着尾羽,羽毛混着枯叶簌簌落下。 戏曲班在台上奏着乐,到来的宾客面带欢喜地听着曲儿,压根儿没人注意到,这头上的树杈间还有一出三鸟争食的好戏。 陈铁山穿着缝好扣子的喜服走到前院来,脸上是客气的假笑,肢体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他踏过门槛,刚朝几个老友抱拳做了个礼,那浑浊的目光便立即被树上那几只黑鸟吸引住了。 乌鸦来临,算不得是好事。蒲争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照着那鸟团打过去。“哗啦”一声,惊得满树黑影。一小坨白花花的应声而落,“啪嗒”掉到了蒲争的脚边。 蒲争疑惑地拎起那坨似肉非肉的东西,忽地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那是一段已经腐烂发臭的羊下水,上面还爬满了肥肥的蛆虫。 乌鸦,有人要用这东西引来乌鸦。 蒲争转过头,只见陈铁山面如金纸,冷汗如瀑。豆大的汗珠滚进衣领,在黑色的喜服上洇出深色痕迹来。 第59章 “无碍,无碍!” 陈铁山故作镇定地朝着围来的老友们摆摆手,又向声音渐弱的乐师们大手一挥,“继续奏,继续奏!” 一瞬间,蒲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周正阳嘴角的一丝抽动。 他始终低着头,不敢与陈铁山对视,强作镇定地扮演着新郎官的角色,但那刻意拔高的声量和有些夸张的肢体动作,反倒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当巧合接二连三地降临,那便不再是巧合。 黑猫惊魂、衣扣崩落、鸦噬喜鹊...... 蒲争恍然如遭雷击——她明白了周正阳的意图! 慢性的毒素不仅摧毁了陈铁山的身体,更蚕食了他的心智。他已经走投无路,百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奉为圭臬。 而周正阳正是要用这些民间的凶谶一寸寸碾碎陈铁山的心志,让那些迷信如淬毒的银针般扎进陈铁山摇摇欲坠的精神里,使他本就油尽灯枯的躯体从内部土崩瓦解。 这当怎么应对!不祥的预兆那么多,谁知道陈铁山最后会被哪根稻草压垮! 尽管表面不动声色,可蒲争的后背却渗出了一身冷汗。她有些急切地朝着扮成丫鬟的屠蓉和何红玉使了个眼色,在无人的角落里告诉她们,周正阳似乎已经变了招数。 随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苗小蓬便在陈铁山的厢房外发现了整窝的死鼠,赵满枝在陈铁山向来爱喝的那坛酒旁还找到了他被烧毁的八字黄符。 但这宅院深深,没人知道周正阳还在哪个角落埋着更歹毒的陷阱。仿佛每一处阴影都藏着索命的谶语,正等在关键时刻给陈铁山致命一击。 “一拜天地——” 司仪拖长的尾音里,蒲争站在陈铁山身侧,看着那对新人向门外苍穹深深折腰。陈青禾的喜服红得刺目,盖头垂下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仿佛一道流动的血帘。 自婚期敲定那日起,蒲争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或许是从那个拜师考验的诡谲梦境里,又或是更早,从丁采月成婚那夜开始,她对这艳红的嫁衣就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抗拒。每当瞧见,她的眼前便又浮现出蒲月娥空洞无神的眼睛,那无言的悲伤和痛楚屡屡令她毛骨悚然。 蒲月娥、丁采月、沈素秋......她们的人生就像被铸死在铁轨上的列车,锻造这条轨道的,是祖先传下的生铁戒律,还有宗祠里千年不熄的烈火。 不知当和周正阳同站一处,一齐以夫妻的身份对拜时,陈青禾心里究竟怎么想。 “我小的时候......其实憧憬过自己穿上嫁衣的样子,”婚礼前夜,陈青禾望着镜中已经梳妆结束的自己喃喃道。 “可今天真看见自己穿上之后,忽然觉得......这也不过是一件寻常的衣服,没什么好憧憬的。” 蒲争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镜中的陈青禾,不知怎的,心头竟浮起了一层愁绪。 “那你会遗憾吗?”蒲争问,“你曾经......也是真心期待过周正阳的吧?” 陈青禾唇角牵起一抹苦笑,点点头。 “那时候,我看见有女子遇人不淑,总觉得那不过是万中无一的个例,我甚至还会暗自庆幸,觉得相比于那些所托非人的姐妹,我未来的夫君是顶顶好的,我也不会再走我娘走过的老路。” “可后来我隐隐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那些婚后不幸的十个苦命女子里,至少有八个并不是她们的错,可总有人偏说是她们不够温顺,不够体贴,连丈夫杀人放火,最后都能怪到妻子不会疏导郁结的根上。” 陈青禾透过镜子望向蒲争,眼眸清亮如秋雨洗过的寒星,映得满头珠翠都黯然失色。 “说真的,我很佩服三娘,她在你心性初成的时候,从来不用那些‘从一而终’的酸文腐字拘着你,所以你骨子里就带着股清醒劲儿。” “你忘了,我刚来武馆的时候,还被沈怀信那点关怀晃过神儿,”蒲争闻言,脸上泛起有些尴尬的笑,似乎那段年少时候情感的萌动,她也并不愿意回想。 “如今我早不稀罕什么情爱了,甚至倒觉得存了这心思,反倒显得自己没出息。因为这会让我感到自己很弱,但我不想这样,”蒲争皱起眉头,语气里透着一股子执拗,“所以先前我还总想不通,像周正阳那样的人,怎么会值得你踌躇这些时日。” “七情六欲本是天性,何须以此为耻?”陈青禾缓缓站起身,面朝着蒲争,“你这些年攒下的手腕、人脉、银钱、声望,早就能撑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字。你的价值,从来都不会因渴求爱而折损半分。” 蒲争的眼神似乎有些动容。她试探地伸出手,在触碰到陈青禾手指的刹那,她一把将对方的手握进了掌心。 “不过现在,是我们渴求将来的时候,”蒲争的向来果决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犹疑,“我们......会成功的,对吗?” “会的,”陈青禾上前一步抱住蒲争,“我们一定会成功。” ——“请新人敬茶!” 司仪的嗓音唤回了蒲争的思绪。她与端着茶盘的屠蓉交换了一个眼神,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喜乐声震耳欲聋,一声唢呐,尖锐的音色像要刺穿天灵盖。 陈铁山瘫在太师椅里,曾经能徒手碎石的双臂如今却要倚着扶手才能撑住全身。他颤抖着接过周正阳奉上的茶盏,茶汤入喉,苦得发涩。 他低下头,看见女儿被厚重嫁衣压得单薄的身影。那些金线绣的鸾凤,此刻像锁链般缠绕在她身上,显得她竟如此脆弱无助。一瞬间,他红了眼眶,一汪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铁山兄当年刀劈三关都没掉泪,如今倒是不舍......” “唉,这人老了,病久了,心肠就软了......” 宾客的窃窃私语飘进耳朵,陈铁山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连日的凶兆早已耗尽他的精气,现在连呼吸都像在吞刀子。 “爹,今日您将青禾托付给我,我必会好好待她,视她若珍宝!” 周正阳的誓言被二胡声盖过。陈铁山用尽力气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将两只手硬生生地按在一起。明明在心头攒了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剩下了几个字: “你们,好好的。” 女儿已经有了归宿。可这武馆...... 陈铁山瘫在椅背上,望着头上的那块“浩然正气”的牌匾。百年岁月浸染,乌木牌匾已泛起沧桑的暗光,却仍如一把利剑,悬于厅堂之上。 或许,该将这馆主之位传给正阳了。 “爹,多年养育之恩,正阳无以为报。”周正阳清朗的声音在琵琶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故特制了一把茶壶,聊表孝心。” 陈铁山回过头,只见一红木礼盒被推到自己的面前。他伸出手,颤抖地打开盒子—— 一把紫砂壶正静卧其中。那壶身圆润饱满,泥色温润如玉,壶腹还刻着几行遒劲的行书。他揭开壶盖,借着微光向壶底望去,隐约可见一字深镌。 于是他凑过去,眯起一只眼睛。 只见一个“赘”字。 一口气骤然哽在喉头。 陈铁山张着嘴,却几乎说 不出话了,气管间扑棱棱作响,只闻进气却没有出气。他的手抖得更狠了,将壶身一转,那行书法落款的七个大字如七把匕首径直扎向他的虹膜: 敬呈恩师—— 孟铁山。 陈铁山抬起头,却见周正阳微笑不语。恍惚间,那笑狰狞扭曲如厉鬼。 “邦——!” 一声琴弦断,如山崩,似地裂。茶壶跌在地上,碎成无数瓷瓣。 满座哗然。 在众人的惊呼中,只见乐师抱着断弦的琵琶仓皇跑离,而陈铁山猝然绷直了身体,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溅上了案几,也溅红了周正阳的半张脸。 第41章 最终章覆舟雨(6) 陈青禾想过无数次陈铁山大限已至的场景,但她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即便她早已深知周正阳的阴谋,可当陈铁山口吐鲜血,从那把陈旧的太师椅上滑落时,一向冷静理性的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慌乱了。 她见过无数次陈铁山流血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摔倒的样子。 这场景对她来说无比陌生。 但下一刻,她便安排周围人将陈铁山背回房,并抢在周正阳先一步站在众宾客前告知诸位,婚事暂停,请大家少安毋躁。最关键的,是这慌乱中的话语权她要握进手里。 茶壶的碎片划破了手,但她只是草草将伤口包扎了一下。蒲争守在陈铁山周围,学堂的女徒们监控着现场的宾客,而她陈青禾,要在周正阳的干扰下,将一切都安排妥帖。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她们所预想的方向进行着,虽然她们谁都未曾想过,那根断了的琴弦竟是周正阳亲手放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青禾,你进去看爹,这里由我照看便是。”周正阳走过来掰了一下她的肩膀,行为举止间已经隐隐流露出了一副掌权者姿态。 第60章 “由你照看?”陈青禾的眼里写着轻蔑,“等你在众人面前宣布我爹已无力管理武馆,而你被迫临危受命,黄袍加身吗?” 下面的宾客忽觉事情有变,顿时噤声,面面相觑。陈铁山向来交好的几位师傅眉头皱得更是愈发紧:这人前脚才刚刚倒下,后脚两人就开始为权而争夺不休? 只见周正阳伪装的面具有些松动了。他嘴角抽搐着,方才擦拭过的脸上仍带着血痕,在喜服映衬下格外刺目。有风吹过时,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众宾客皆在瞧着,别耍性子,”他压低声音,手上暗暗使力要将陈青禾往内室推,“爹命在旦夕,你该懂点事了。” 陈青禾一把甩开周正阳的钳制。 “命在旦夕?周正阳,这个结果,你比我更清楚是谁导致的吧?” “这关木通除了你,还能是别人投的不成?” 周正阳的脑袋中顿时“嗡”的一声。 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望着陈青禾,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可恶至极。他嘴角上带着装模作样的假笑,可那眼神里的杀意却无法浇熄,仿佛只要周围无人在场,他便能立刻掏出一把刀,毫不迟疑地剖开对方的喉咙。 即便年少之时,他无数次梦见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形意门的宋师傅拍案而起,将茶盏震得叮当作响,“青禾,你快说清楚!” “嗐,小两口吵架罢了,”与周正阳交好的李师傅打着圆场,浑浊的老眼却闪烁不定,“还是太过年轻,遇事沉不住气......” 陈青禾不退反进,迎着周正阳噬人的目光上前一步,眼中还带着些许挑衅。 “周师兄,这事情,是要我来说,还是由你亲自说?” 宾客后排忽地窜起了几名记者,几台相机被慌乱架起,在这微妙的场合中不合时宜地开始爆发刺鼻的白烟和火花。 “青禾丫头!把话说清楚!”几名老馆主纷纷起身,目光炯然,眉头抖动。 陈青禾眼眉一横,猛然转过身,朝着众人大喊: “我父亲命悬一线,全因这个伪君子日复一日地下毒!” “他要杀了我爹!” ...... “前院出什么事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将陈铁山围住的人群便霎时散了去,只有蒲争和小葫芦还围在床边。此刻陈铁山的面色已呈骇人的青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可怕的痰鸣,情况远比预想的更为凶险。 杂乱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蒲争知道,是陈青禾开始准备扒开周正阳的皮了。 “救不得了,准备后事吧,”郎中摇了摇头。 “真不成了吗?”小葫芦连忙握住了郎中的手,眼睛不受控制地发红。 “送客吧,师兄,”蒲争说道,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怎生得如此心狠,竟一滴眼泪都不曾流?小葫芦心怀怨愤地望了蹲在那里的蒲争一眼,却还是客客气气地将郎中引到了外头。 床榻上,陈铁山的呼吸已微弱如风中残烛。蒲争守在原地,脸上写着沉重和心焦。 前院的喧闹隐约传来。她心知肚明,陈青禾这场控诉是注定艰难的。周正阳势必会反驳她的所有话语,甚至在一定情况下,还会将陈青禾塑造成一个幼稚的、唯利是图的、没有大局观的“疯女人”形象。而那些向来古板顽固的武者,连女徒都不肯收,又有几分可能会认可陈青禾这下一任馆主? 这条路并非不能走,但,难走。 蒲争叹了口气,站起身关上了房间的门。随后,她掏出了三敬送给她的针包,抽出两根银针,慢慢扎进了陈铁山的穴位。 不过片刻,陈铁山便睁开了眼睛,眼中浑浊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清明。 “青禾呢?”他一把捉住蒲争的手臂,“快!快......去前院!拦住......拦住婚礼!正阳他要害我!要害......害死青禾!” 陈铁山剧烈咳嗽着,嘴角溢出暗色的血沫,可眼睛却死死盯着蒲争。蒲争望着他,眼神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师父......请您冷静,”她轻轻按住陈铁山挣扎欲起的手臂,“婚礼已经结束... ...来不及了。” 陈铁山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可能!”他忽然咆哮出声,青筋暴起,“我......我明明刚醒!” “是的,师父,”蒲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重锤敲打着陈铁山的心,“就在您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时候,您最信任的大徒弟周正阳娶了您唯一的女儿。这不正是您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吗?”说着,她顿了顿,“不出意外的话,他将会在众人面前佯装临危受命,只怕到时候,整个武馆就都换了主人。” “你!”陈铁山猛然挣扎起身,枯瘦的手指掐进床褥,“你早知这畜生今日要弑师?!” “我知道他今天要对您动手不假,但您也应该知道的,”烛火噼啪一爆,映出蒲争半明半暗的脸,“我记得,师姐早在三个月以前就劝您提防周正阳,但相比这个亲生女儿,您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周正阳这个‘外婿’。” “三个月?”陈铁山花白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他原以为周正阳不过是趁他病弱时施加心理暗示,却不曾想这场弑师之局,竟已精心编织了整整半载春秋。 “我们前不久才发现,至少从一年前开始,周正阳每晚都会在为您分药丸的时捈上有毒的药泥,您的身体状况之所以一落千丈,全部都是拜他所赐。” “混账!!!”陈铁山咆哮着,额上青筋暴起如蚯蚓,“我明明视他为己出啊!他怎可如此待我!” “有人利用周师兄对身世的自卑,告诉他您永远不会真正信任他,”蒲争紧盯着师父的反应,“就像当年师爷不信任您一样。” 陈铁山如遭雷击,苍老的面容瞬间灰败。 “那人是谁?”他嘶声道,“是单锋吗?” “正是,”蒲争答,“他写下那封血书,就是他与周正阳合谋的布的局。单锋深知您多疑的性子,为的就是让您在无依靠时只能加深对周正阳的信任,然后,他们才能进行投毒的下一步。” 陈铁山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您害怕周正阳走您的老路,所以一直压着他;我也知道您认为女子不该习武,所以从不教师姐武功。” “我是为她好!”陈铁山驳斥蒲争,“你亦是习武之人,练武这些年,你断过多少根骨头,受过多少刀伤,你心知肚明!我想要让她婚后依靠丈夫,安安稳稳过得一生,又何错之有!” “那您现在睁眼看看,把师姐嫁给一个弑师篡位的豺狼,这就是您给的‘安稳’吗?!”蒲争的声音陡然拔高,“您认为,周正阳之所以愿意娶师姐,究竟是想通了要真心待她,还是想要把武馆夺到手里!” 陈铁山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却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蒲争,瞳孔里翻涌着震惊、悔恨与绝望。 这一刻,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都被现实碾得粉碎。蒲争见对方无言,便乘势追击: “您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周正阳这个‘外人’身上,可曾真正看过您的女儿一眼?您是否问过她想要什么?就因为她是女儿身,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会武功’、‘不该习武’、‘无力继承’!是您亲手剥夺了她保护自己、守护家业的权力!” “您可曾想过,若您哪天真的去了,您这耗尽一生打拼的武馆、您视若珍宝的女儿,会落到谁的手里?是那个处心积虑毒害您、觊觎您家产、未来不知会如何待您‘不会武功’的女儿的周正阳手里!您这毕生心血,您唯一的骨血,都将成为仇人的囊中之物!这就是您想要的结局吗?!”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陈青禾清亮的声音。陈铁山侧耳倾听,却听不真切,就如同过去的二十年一般,从未听清陈青禾在说着什么。 “晚了......什么都晚了......”陈铁山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丝惨笑,浑浊的泪滚过沟壑纵横的面颊。 “若是再让我回到过去,我定会......让她学武......” 蒲争闻言抬起头。 “师父,不晚!”她眼底燃起灼人的光亮来。 “师姐每晚都在偷偷学武,迄今为止,已经练了十余年了。” ...... “青禾侄女,空口白牙的,怎好污蔑自家夫君?” “这衣服上的药泥又能证明什么?若想陷害,你大可自行将那药泥捈在其上......” “莫非是嫌聘礼少了?陈家丫头,你爹还躺着呢,就这般撒泼......” 满堂宾客你一言我一语,竟无一人正视陈青禾亮出的沾着药泥的衣衫。那些平日满口“公道”的武林名宿此刻却像约好了似的,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想出了千百种为周正阳开脱的借口。更可笑的是在这群人里,有些人甚至对周正阳还并不熟悉。 第61章 陈青禾漠然望着台下的人,自嘲地摇了摇头。事情如她所料的一样,即使拿出了投毒的证据,也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一边。 “诸位师叔,我陈青禾自然能够站在这里揭穿周正阳的把戏,那便有十足的把握。此事关乎家父性命,还请师叔们能够明察秋毫,切莫感情用事,如此,为家父讨个公道!” “青禾,你若真想要这武馆,我拱手相让便是,何须如此?难道......你我自幼相伴的情谊,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值一提?” 周正阳字字含情,句句带痛,俨然一副被至亲背叛的模样。这副姿态,果然又引得席间众人面露不忍,甚至有人摇头叹息,望向陈青禾的眼神里已带了几分责备。 陈青禾看着他,眼底的冷意如刀锋划过。 “周正阳,”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自语,“践踏这份情谊的,从来不是我。” 说完,陈青禾从袖中掏出一沓纸片朝天上用力一撒。顿时,纷纷鹅毛雪落入席间。 众人疑惑地拾起飘落的纸片,待看清内容后,却脸色骤变—— 那赫然是周正阳暗中购买关木通、制泥投毒的照片,甚至还有他与单锋密会的铁证! 场中死寂。 方才还为周正阳叫屈的几人,此刻面色铁青,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而几位素来刚直的武师已拍案而起,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周正阳!你师父向来待你如亲子,你竟敢下此毒手!” 周正阳从未想过陈青禾会有这一招。他整张脸涨得紫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半晌都出不了声。陈青禾望着他这副狼狈模样,胸口忽然翻涌起一种近乎痛楚的快意。 周正阳的面具终于被揭穿了。 半个月前她向汪时汶借来相机的那一天起,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她本该笑的,这个欺骗了所有人多年的伪君子终于原形毕露。 可滚烫的泪水却先一步砸落在地。 “师父!师父——!” 一声急促的呼喊骤然撕裂了厅内凝重的空气。众人惊愕回首,只见陈铁山挺直腰板,竟一步一步踏入了正厅。 半月前缠绵病榻的颓唐已然褪尽,此刻的他虽身形消瘦,眼中却燃烧着令人心惊的锐光。苍白的鬓角下,那双鹰目缓缓扫过全场,最后死死钉在了周正阳身上。 “好,很好,”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老夫这条命,倒是让各位看了一出好戏。” 怎么回事?陈青禾转头望向蒲争,却见对方朝 她点了点头。 ——“你是说......你是说,青禾她会武功?!”陈铁山的声音异常激动,竟隐隐带了哭腔。 “对!师姐她会武功!而且天赋极高,悟性极强!她偷偷习武多年,从未懈怠!她的功夫,早已不在周正阳之下!她才是您真正的衣钵传人!是最有资格、最有能力继承这武馆、守护陈家基业、为您清理门户的人!” “师父!您睁眼看看!您的女儿,比您想象的,比您看重的任何人,都要强大百倍!此刻,就在前院,在您以为的‘喜宴’上,她正独自一人面对周正阳,揭穿他的罪行!您难道要让她孤军奋战?您难道还要在最后时刻,再次辜负她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蒲争的话。陈铁山的嘴角溢出鲜血,眼神却异常明亮。 “扶我起来。” 蒲争咬咬牙,搀扶着他慢慢坐起。陈铁山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却固执地指向衣柜:“那里,我的长衫。” 当蒲争帮陈铁山穿上那件深蓝色的长衫时,陈铁山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蒲争,告诉我实话......青禾的功夫,如今到了什么程度?” 蒲争直视着他的眼睛:“五招之内,能败周正阳。” 陈铁山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复杂的欣慰。他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枚古朴的铜钥匙,郑重塞进了蒲争的手中。 ——“爹......”陈青禾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陈铁山走到陈青禾面前抬起手,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打女儿之际,他却轻轻抚上了陈青禾手上因练武生出的老茧。 “好!好!”陈铁山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我陈铁山的女儿,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他转向满堂宾客,声音如黄钟大吕: “今日之事,乃陈某眼拙。竟误将不孝不敬之徒待为亲子。周正阳欺师灭祖,罪不容诛!” “现由诸位见证——我陈铁山宣布,陈氏武馆由我女陈青禾继承!” 掷地有声。众弟子看着陈铁山挺拔的背影,恍惚间看到了当年那个叱咤武林的铁手宗师。 周正阳面如死灰,突然暴起发难,短刀直刺陈铁山心口。电光火石间,苗小蓬刀光一闪,众人只听“铛”的一声,周正阳的刀已断为两截,而他本人则踉跄后退,胸前衣衫裂开一道口子,不一会皮肉便鲜血淋漓。 但陈铁山依旧那般站着,雕像般纹丝未动。 待众弟子反应过来,同时抢上前去,却见老人嘴角含笑,已然气绝。 后来的几日,陈氏武馆易主的消息在街头巷尾发酵成了一场盛事。新任女接班人的身影被印在晨报头版,一袭短打劲装割破了传统武行的暮气。而在版面最不起眼的边角,周正阳佝偻如虾米的剪影被永久定格,在他枪决游街那日,燧城百姓的怒火凝作漫天飞石,未等法场的硝烟升起,那颗将死的头颅早已在民愤的暴雨中开出了猩红的花。 当然,在各大女接班人报道的夹缝中,一篇匿名文章如刀锋般划破了版面。它以冷峻的笔触勾勒周正阳的一生,字字如钉,将罪孽的锁链死死扣在了幕后黑手单锋的脖颈上。文风似淬毒的匕首,三言两语便点燃了整座城的怒火。不过数日,单锋的名字已成了燧城最肮脏的咒骂。再后来,人们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首。头颅滚落泥泞,躯干被乱刀撕成碎布,二十余道刀口像一张张咧开的嘴,嘲笑着他生前的不可一世。 毫无疑问,这篇文章,出自汪时汶之手。 “这是你的稿费,市场价的三倍,点点吧。” 蒲争将厚厚的信封推到汪时汶的面前,却又被对方推了回来。 “从你来找我的那时候起,你就知道这篇文章发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吧?”汪时汶眯起眼睛,“陈铁山的狂热拥护者阅后愤而复仇,而你,借刀杀人,又能全身而退。” 说完,她朝椅背上一靠。 “我看,若不是整个燧城只有我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你怕是也不会来找我。” “起初确实如此,”蒲争直接承认,“但今天我来找你......是出于其它的原因。” 说完,她将新一期的报纸摊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篇为陈青禾正名的檄文。文章以春秋笔法,历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雷霆手段,对照当下对陈青禾“冷漠残酷”的指责,字字如刃,劈开了那层包裹着性别偏见的虚伪外衣,击穿了男子杀伐决断便是雄才大略,女子雷厉风行就成了蛇蝎心肠的荒唐逻辑。 此文一出,如石落深潭。涟漪层层荡开,惊醒了沉睡在世俗偏见中的芸芸众生。 “这也是你写的吧?”蒲争虽问,却对答案胜券在握。 “不错,是我写的,”汪时汶将胳膊搭在桌子上,直视蒲争的眼睛。 “这是我的投名状。” 自那日被蒲争拒之门外以后,汪时汶的心中便梗了一根刺。她本想如往常一般,执笔写下那些惯用的犀利文字,可笔锋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而过去那些让她引以为傲的词句,如今看起来却异常苍白刺目。 “我呢,就像井底的那只蛙,原本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井外的天地嗤之以鼻。” “但你和陈青禾将我从井里拉了出去,让我亲眼看清了外头的天空有多广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既然见过了山川湖海,如今再缩回那口逼仄的井里,我是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 是啊,外面有山川湖海。只有知道有另一片天,才能振翅飞出去。 这世上的路,原就是越走越宽的。 数日后,经蒲争多方奔走,汪时汶终于以见习编辑的身份踏入了法政学校编辑部的门槛。与此同时,那座蛰伏在地下室的女子学堂也如同破茧的蝶,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到了世人的面前。 新生活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却有个难题悬而未决—— 武馆的匾额上,该题什么字才好? 每日清晨,蒲争总能看到陈青禾对着空白的匾额出神,用指尖在虚空中比划着不同的字样。这块尚未命名的牌匾,仿佛承载着她们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我觉着这个巾帼武馆就挺好,”赵满枝用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比划。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女人,把毕生对女子的希望都揉进了这两个字里。 “这名儿太文绉绉了,”杨三敬摆摆手,“要不咱干脆就叫‘死不透武社’,反正我死人都见多了,活人怎么能打服我?” 第62章 “你这倒是大俗即大雅,”何红玉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破天门”三个字。她致敬的,是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 “这名字里有‘天’,我们怕是压不住,”高赛凤轻抚着纸角摇头,“‘归燕门’怎么样,燕子归巢,大家都平安归来,都好好的。” “但这毕竟是个武馆,杀气总得有点儿吧,”屠蓉一把撸起袖子,“要不就叫血刀阁,如何?” “我倒没什么想法,”苗小蓬一笔一画记下刚刚说过的几个名字,又停笔思忖了一会儿,“我其实比较想听师父的想法。” “对啊,老蒲还没说呢!”杨三敬拍了拍蒲争的脊背。 “青禾也没说呢,”余书豪朝陈青禾扬了扬头。 蒲争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尖,有些局促地望向陈青禾。陈青禾唇角微扬,冲她轻轻点头,示意她先说。 “其实我想的......是一个中药的名字,”蒲争认真地回想着,“当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 陈青禾忽然直起身子,眼中闪过讶异:“嗯?我们怕不是——” “磨蹭什么!”屠蓉利落地裁开两张宣纸,“各自写来!” 两人写毕,将纸片一齐放在案上。只见墨迹未干的三个字在灯下交相辉映。 逢春生。 众人呼吸一滞。 当牌匾被高高挂起时,鞭炮声震得山谷间发出回响。女孩们在武馆内外跑来跑去,满脸喜悦地抬头看着牌匾。 她们都很喜欢这个名字。 “以后的日子,咱们就要相互扶持下去了。” 鞭炮声里,陈青禾握起蒲争的手,将陈铁山临终留下的那把铜钥匙放进了她的掌心。 “这不行!我......” 蒲争连忙要将钥匙还回去,却被陈青禾包住了拳头。 “你的武力本就在我之上,谁来做这个馆主并没有什么差别,”陈青禾转头望向门口欢呼雀跃的姑娘们,“更何况她们认的师父,从来都是你。” “这不合规矩,”蒲争皱眉道。 “你一向最不将所谓规矩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却讲起这些了?”陈青禾佯装恼怒,蒲争却真当她生了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见蒲争当真慌了神,陈青禾终是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 “收着罢。”陈青禾凝望着蒲争的眼睛,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 “老蒲!磨蹭什么呢!就等你这挂鞭炮了!” 杨三敬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两人相视一笑,一齐朝着门口跑过去。 阳光洒在崭新的牌匾上,泛着隐隐的金光。武馆门前,一丛迎春花在料峭春风中绽出第一簇鹅黄,簌簌落在姑娘们的发间。 蒲争忽然驻足,将陈青禾被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在她们身后,姑娘们的笑声和鞭炮声在山谷里回荡成一片。 又是一年春风度。 枯木逢春,生生不息。 (上卷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