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你的,我爱我的》 第1章 [现代情感] 《你睡你的,我爱我的》作者:芒朵【完结】 简介 灯红酒绿的芝加哥是危险感情的温床。 酒后微醺,渣男遇绿茶。 卢卡问纪忍冬:“我跟她们约好,一个谈情,一个谈性。有错吗?” 纪忍冬莞尔一笑:“遇到麻烦的时候,来找我就好。” 明骚易躲,暗茶难防。 三个月后。 同一家酒吧的同一个位置,卢卡对影成三人。 他不懂,为什么纪忍冬骗到他的信任就不辞而别,走前还要在他心上狠狠踩两脚? 纪忍冬也不懂,明明伤心的是她,卢卡演什么受害者? 情账难平,洒脱不好装。 - 【倔强历史学家vs浪荡华裔律师】 |这是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男女主道德不完美。 |微群像,每个角色各自有困境和成长。 - 避雷:非典型浪子回头,没有追妻火葬场,侧重女主成长,介意慎看 第1章 日不落鱼塘 灯红酒绿的芝加哥是危险感情的温床,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纪忍冬是历史学家。她喜欢这么介绍自己。 在中国,只有司马迁那般人物才称得上是史学家。可是在美国,纪忍冬系里的每个博士同学都自称“historian”。 不仅如此,就连地铁站里弹吉他的流浪汉都是“musician”。被裁员三个月的程序员,也要在个人主页上写自己是“computerscientist”。 英语是一门容易过誉的语言。 来美两年,纪忍冬早就对英语祛魅,还颇具讽刺意味地,把它运用到在生活各个场景。 就拿纪忍冬最好的异性“朋友”卢卡来说吧,她给他的微信备注名是——「asun-never-setdatingpool(日不落鱼塘)」。 “十九世纪的英国拥有很多的殖民地,他们被英国玩弄于股掌中。不论你处在一天中的什么时间,地球上总有一个英属殖民地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所以,英国又叫日不落帝国。” “喂,同学,请注意听讲!”纪忍冬翘起指头敲了敲吧台,最后一下轻轻点在卢卡的手背。“就像你,无论处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你的约会软件上总有一条鱼在线。” 卢卡是远近闻名的海王,纪忍冬这个微信备注,一点也不委屈他。 经芊芊玉指一点,卢卡的手微微抽动。他抬起手肘,亲昵架在纪忍冬肩上,“我虽然中文不好,也听得出你在骂我。” “这怎么能是骂呢?”纪忍冬脸颊泛着微醺的殷红。她推开他手臂抽身出来,甜美得阴阳怪气,“我在说你像大英帝国一样优雅又强壮。” 酒吧昏暗的灯光在卢卡的立体脸侧撒下阴影,乌黑卷发,半长垂在耳边,健身房雕刻出来的肌肉在坎肩下鼓胀,美而自知。纪忍冬的话不是没来由的恭维。 “你少来,”卢卡挪了挪屁股,回到纪忍冬身边。“我虽然跟很多女人发生关系,但我没有玩弄她们。我很尊重女性,很女权的。” 纪忍冬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女权了?” “女权就是,”卢卡单手撑着吧台,身子向纪忍冬倾倒,一双桃花眼闪着狡黠,嗓音幽幽沉沉,“女性想做什么都可以。女性化不化妆、剃不剃体毛、跟谁上床,都由她们自己决定。” 这年头不懂点女性主义怎么泡吧?酒气混着香水味飘进纪忍冬鼻尖,那是“渣男三巨头”之一迪奥旷野香水的味道。 “说得倒是不错,只是你忽略了一点——男性对女性的结构性压迫。”纪忍冬任卢卡靠近,抿了一口鸡尾酒,“女人可以自由选择的前提是,男人让渡部分权益,并且负起责任。” 跟卢卡谈责任?对牛弹琴。 接下来他就会说,他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证据便是,有次他女朋友安娅怀疑自己怀孕,他马上自告奋勇去买尿不湿。 “我是很负责的男人,安娅有一阵子没有来月经……” 在纪忍冬看来,卢卡和安娅的恋情一直是个迷。一年前,卢卡去土耳其出差,安娅在当地旅行。两人在夜店相遇,异国他乡、干柴烈火,春宵一刻值千金。 事后,卢卡回到了美国,安娅回到了澳洲。这本应是个萍水相逢、各奔东西的故事,两人却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 隔着大半个地球,一年见面不到两次,当初的激情所剩无几。好在距离成全了他们的开放式关系,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每次提到卢卡和安娅的开放式关系,纪忍冬都暗自松一口气:还好当年和卢卡在一起的人不是自己,她可招架不住这么孟浪的男友。 躲过情劫,是要放鞭炮的。 可纪忍冬不明白,此刻她心里为什么像针扎一样痛? “打住!安娅那样的女强人可不缺尿不湿的钱。”纪忍冬对未曾谋面的安娅态度很微妙。既嫉妒,又同情,还有一点…作为女性的同仇敌忾。 “你说你负责任,那你为什么不答应移民澳洲跟她结婚?还不是舍不得你的莺莺燕燕嘛!”她睨他一眼,嘴角的弧度半认真半玩笑。说不清是在替安娅打抱不平,还是替她自己。 “你好凶哦。” 撒娇耍赖是卢卡的强项。 粗壮手臂乖乖贴在身侧,一双手扣在桌沿上装可怜,“我这反而是负责任,好吧?我不想因为我的生活习惯困扰她。” 纪忍冬最受不了他这“小灰灰”似的眼神,“阿根廷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不要脸啊?” 她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末了又装作吃痛地甩起手来。 卢卡打诨道,“跟你说过多少遍啦?我虽然在阿根廷长大,可我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血。你看,血管颜色都一样诶!” 卢卡抬起黑黢黢的小臂,伸给纪忍冬看。纪忍冬也挽起袖子露出雪白肌肤,同他并排放在一起。他于是将手臂贴上来,昏暗灯影下,两人的血管似乎连起来一般。 纪忍冬趁机轻轻蹭他,任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慰藉她在空调冷风下瑟瑟发抖的身体。 卢卡感到胳膊上凉丝丝,直痒到心底。 两人的目光从手臂溜上去,撞上对方亮晶晶的眸子。 纪忍冬突然抽手,“我去下洗手间。” “小心点。”他温和道,护着她从高脚凳上跳下来,手臂和她腰间一直保持着将碰未碰的距离。 纪忍冬一身水色连衣裙,粗棒针毛衣外套挂在薄薄身板,脖颈修长。此刻她像一片叶子,从油腻拥挤的地下酒吧中间飘过。 卫生间里脏兮兮的镜子里映出她清秀五官。这张脸是留白恰好的水墨丹青,粉白面庞上点缀小巧眼眉口鼻。微吊的眼角像在雨前龙井里偷掺了鹤顶红,无知无觉中索人魂魄。 可再水灵的脸蛋,在史料里泡一天也变得黯淡。此时她鼻梁上还挂一对眼镜印子,两块皮肤在周围粉底液的衬托下格外灼目。 卢卡打来电话时,她正穿梭在十九世纪中国的通商口岸:领事馆大厅金碧辉煌,低斜烟馆烟雾缭绕,菜市口“去留肝胆两昆仑”余音不绝,买办数着黑心钱,猪仔卖着命。 二十一世纪芝加哥北城的单身公寓里,电话那头男人声音沙哑疲惫。 纪忍冬合上电脑,顾不上许多,只披件外套就匆匆往酒吧赶来。 一米八的魁梧大块头坐在吧台边上,远望去竟显得有些脆弱。 酒已调好,卢卡请客。 “忍冬,安娅想让我辞了工作,移民去澳洲,跟她结婚。”卢卡开门见山。 纪忍冬怔住,手指绞着衣角。作为“朋友”,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试探问,“你…要去吗?” “宝贝,你要我去吗?”酒杯后面,卢卡脸颊枕着吧台,眼神碎成万片。 “我……”纪忍冬慌不知措。 慌忙间,她瞥见卢卡忍不住笑意的嘴角。 险些又上当了! 她拿起酒杯,往旁边一放,“你不想去就说不想去,少拿我当挡箭牌。” 卢卡狡猾的脸从酒杯后面露出来,嘿嘿一笑,“还是你懂我。” “我当然不想结婚,可她拿捏我啊。当初我进律所时,有一个推荐人是安娅的人脉,她随时都能让我丢工作。为了不气到她,就只好跟她拖着咯。”遇到精明女友,即使是风流成性的卢卡也只能无奈摊手。 他趴在桌上,下巴颏压着手背,“我心情不好,你就陪我聊聊天嘛。” 听到卢卡的吃瘪经历,纪忍冬竟心生“天道好轮回”的快意。 她长腿一翘,“叫姐姐?” “好姐姐,”卢卡绕到她身后,双手擒住她肩膀摇来晃去,“我现在就是一只没人要的野狗,你就收下我吧,好嘛?” “你可算了吧,”纪忍冬任他摇晃,“我养狗是要做绝育的。” 就这样,浪子惨遭逼婚的故事成了开胃小菜。两人东拉西扯地谈天说地,不知怎的,空酒杯已经叠满吧台。 第2章 和卢卡相处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纪忍冬若不找机会溜走,明天早晨的写作工坊怕是又起不来了。 说不清是天赐良机,还是人心善变。纪忍冬从洗手间出来时,正看见卢卡向酒吧里侧打台球的金发美女吹口哨。 卢卡从撩妹中回过神来,正撞上纪忍冬审视的目光。他一只眼睛躲在刘海后面飞速地wink一下,似乎在说,“还是你最好了”。 纪忍冬才不吃这一套。 她抬起食指和中指在另一只手掌心比划一个“走”的手势,便向酒吧门口踱去。空留卢卡在身后用夸张的唇语隔空挽留。 这是一家开了半个世纪的地下酒吧,胡桃木雕花桌椅在昏黄水晶吊灯下呈现抛光质感。穿着酷似六十年代摇滚乐手的酒吧老板坐在吧台最里头,一脸慈祥地跟孙子通视频电话。吧台外侧,寸头戴唇钉的女酒保一脸冷漠擦拭玻璃酒杯。 “哎呀!”纪忍冬正偷瞄酷姐酒保的肱二头肌,迎面撞上一个人。 “卧槽!”对面人也被走路不看路的纪忍冬吓了一跳。 两人原地愣了半秒。 “sorry……” “sorry……” 留学生的条件反射让两人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张嘴说哪个语言。 对方先开口了。 “他乡遇同胞,加个微信吧?” 男人神色温和,一头披肩发用发卡拢向脑后,瘦削身板挂几片分不清是袍子还是衣裤的宽大黑布。 握着空酒杯那只手骨节分明,戴满克罗心戒指。另一只手从裤兜掏出手机,伸向花容失色的美女。 纪忍冬听见身后传来台球撞击球洞的声音。卢卡兴奋喊叫和几个尖声鼻气的西海岸口音女声交织在一起。 卢卡讲英语带着浓重的南美口音,舌根发硬。不似他同她说中文,是软软的南方腔,来自他父母阴雨绵绵的故乡。 纪忍冬莞尔一笑,“这么晚还在大学城,c大的?”一边弯腰从包里翻找手机。 “祝远山,戏剧文学系硕士。” 纪忍冬的社交式吹捧纪张口就来,直到白面小生耳尖微微泛红,她才听见自己正在说,“哇,好厉害呀。” 若放在两年前,这种话她绝说不出口。她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是拜谁所赐。 “我无意冒犯,但你气质真的很好,可以邀请你来我正在创作的话剧做女主角吗?我想探讨人性的曲折与彷徨,寻找一位传统又带点独立的女主,就像张爱玲那样……”祝远山声音很温柔,不让人厌烦。 纪忍冬刚掏出手机,正要问谁扫谁。 “你扫我吧!”祝远山眼疾手快出示二维码,注视纪忍冬扫码、发送好友请求,才罢休。 跟祝远山道别后,她迅速把朋友圈调成仅三天可见。 酒吧内的喧闹和躁动被胡桃木大门重重关在身后,爬上一小段低矮楼梯,又打开另一道不起眼的简易铁门,她终于回到地面世界。 长袖善舞的那个“纪忍冬”留在地下,只剩一身酒香随她走入沉沉夜色。 第2章 她宁愿做一条永不上钩的鱼 酒吧距离纪忍冬住处的不远,落差却有如花花世界回到精神荒漠。 c大专门租给硕博士生和年轻学者的公寓是一片上世纪末盖成的筒子楼。房租水电都不贵,条件也算凑合。 这里就是空巢学者“纪忍冬”的老巢。 像美国大多数民宅一样,木质结构楼板隔音奇差。刚踏进楼门,整栋楼的精神状态在纪忍冬耳边一一铺开。 住在一层的金融白女四姐妹在开派对,躁动音乐震得天花板直颤。 二层左边住着来自埃及的物理系小哥。他似乎刚刚发现宇宙第八定律,楼道里回荡着他仰天长笑的恐怖回声。 住在他对面的是学计算机的中国男生,正穿着拖鞋在家门口练八段锦,每一掌都推在对门人类物理新发现的“余韵”上。 读博哪有不疯的? 纪忍冬家住在三层。一进家门,她立马甩掉高跟鞋,以高中军训紧急集合的速度换上睡衣,三抹两抹卸了妆,舒舒服服地瘫在沙发上。 她爱这张沙发胜过这个陌生国家里的一切。刚来美国的那段日子,她处处碰壁,没有一双耳朵能听她用母语发出一声叹息。只有这张沙发容下她缩成一团的身体和无声眼泪。 还好,她遇到了卢卡。 初见卢卡是在一次留学生社交局上。拉纪忍冬入局的同学提前离席,本就熟识的人们推杯换盏,只有她尬成一座冰雕。 “我能看看你手上的戒指吗?”卢卡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整整三分钟,他望着她的手背一动不动,鼻尖呼出来的热气吹得她心里痒痒。 遇到高手了,她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从社交局回来后,纪忍冬一头扎在科研上,熬了好几个通宵没出门。卢卡打电话叫她来商业区闲逛,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几周以来她第一次有活着的体验。 都说女生的大脑受胃控制,他轻车熟路领她进了甜品店。“你怎么不吃?”她舔着他请客的甜筒,香草味弥漫味蕾。 “我乳糖不耐受,看着你吃。”他歪头一笑,眼神坏坏。 孤男寡女,交往自然越来越紧密。 纪忍冬有时熬夜赶due顾不上吃饭,卢卡就半夜赶来图书馆,带着打包好的煎饺和皮蛋瘦肉粥。他脱下外套与她对坐在书桌两端,无袖背心窄窄的前襟遮不住双开门胸肌。 她抬头瞄一眼,手指在键盘上敲出火花。 纪忍冬不懂酒吧文化,卢卡就带她去barhunting。从啤酒到烈酒,每家的招牌都给她点一杯。他将各色液体放在她鼻下,等她准确叫出酒的英文名称之后,再替她一饮而尽。 读博难、留学难。卢卡成了纪忍冬白纸黑字的世界中唯一一抹亮色。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卢卡是个“玩咖”这件事传到纪忍冬耳朵里。 纪忍冬开始有些害怕,向国内的姐妹求助。姐妹们口径一致:“渣男!离他远点!” 纪忍冬嘴上说着“好好好”,转头就背叛了姐妹。 凭什么因为她是女人、感情经验少一些,就要自甘为弱者? 男欢女爱,谁都不吃亏。 天气转凉,她依旧在忘记添衣的早晨叫他送衣服来学校。直到夜晚坐在床头,发梢还沾着他毛衣上龙涎香的味道。 也有那么一个春心荡漾的夜晚,他们几乎有机会将关系推进一步。可想起他手机里一支支待收的鱼竿,纪忍冬还是怕了。 她宁愿做一条永不上钩的鱼。 后来的某一天,卢卡告诉她,他有女朋友了。 想着想着,她上下眼皮打架。 “碰”一声巨响,木板墙外传来邻居回家关门的声音。挂钟的时针和分针在数字十二下方相遇。五分钟前,通往小区最后一班公交到站,五分钟后,未曾某面的邻居从实验室到家。两年来,日日准时,像个机器。 她听见声响,安心入梦。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两次。 第一条微信来自卢卡:「谢谢你救我,明天请你吃饭!」 第二条微信来自祝远山:「原来是历史系的才女姐姐,真是唐突了!请你做话剧女主角不是只是搭讪而已,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第二天是工作日,早起出门兵荒马乱。 手机的唯二作用是起床闹钟和看公交app赶公交车。昨业的微信消息只在纪忍冬心里模模糊糊留了个影儿。 趁着在公交上摇摇晃晃的功夫,她给卢卡回了一句“不见不散”。至于另一条,她没功夫处理。 下了公交,她快步穿越碧草如茵的校园,路过几栋哥特式建筑,推开一扇有着两百年校史的厚重木门,爬上盘旋的楼梯。 历史系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纪忍冬穿过人群来到椭圆形长桌的一端坐定,熟练接好麦克风。她高高扎起长发,一件米色lululemon西装内搭黑色背心,舒适又干练。 学术写作工作坊是学者们自发的写作交流平台,主持人由各领域学者轮流担任,自定主题,自由争论。纪忍冬作为本周的主持人,选定了主题为“脆弱的真相”。 “历史写作从不是一种修辞,而是人类对自己来处的诚实探索。”纪忍冬把平板电脑抱在臂弯,一双狐狸眼从容扫过会议桌,“对史学书写最大的误解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学历史就是在背书,另一种则是,搞历史的都是撒谎精。” “难道不是吗?”有人提出质疑。 “在我看来,对历史学研究最贴切的比喻,是搞情报工作。”纪忍冬技术性停顿三秒。 看到在座各领域学者狐疑的表情后,她才心满意足开口,“搞历史和搞情报,都是在一大堆或真或假、或有用或没用的情报里面,挑出我们认为有用且真的材料。用这些材料互相印证,形成一条证据链,最终来还原出一件别人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情。” 第3章 “连隔壁州种玉米的农民都知道,白宫发言人谎话连篇,政府工作报告也对普通民众的生活充耳不闻。历史上的政客向来如此,你们所做的,不过是把前人的谎话编织成新的谎话而已!”质疑者紧逼不让。 “谢谢你的质疑,学术需要在讨论中发展。”纪忍冬正了正腰板,身体笔直得像一艘待发火箭,“正是为了避免这类偏颇,才会出现乡村史、城市史、口述史、女性史等。” “我相信这些互相驳斥的分支领域正在试图拼凑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带领我们不断接近那个不可能达到的真相。” 纪忍冬忽然歪头笑笑,一双酒窝甜得像两汪毒酒,“请问,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坐在她旁边来自文化研究专业的奥德丽偷偷向她竖大拇指,“纪,做得好!” 今天的发言,纪忍冬是带着一股怨气讲的。因为早上查邮件时,她发现她申请的研究基金又双叒叕被拒了! 这份提案她打磨了三个月,系里的同学、教授都赞不绝口。可换来的是和躺在垃圾箱里的几十封邮件一样的陈词滥调:“感谢你对本基金的兴趣。经委员会讨论决定,该提案的重要性不足。本项目旨在支持不被代表的少数群体……” 纪忍冬把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合。 文科被唱衰不是一天两天了,科技重要,农业重要,政治重要,娱乐也重要,只有精神文明不重要。她像是坐上了一艘正在下沉的船,却还拼命拽着船帆。 可是没有研究经费,她的研究就会停摆。没有成果,博士毕业遥遥无期。 “我只是感觉,我好像做什么努力都没用。每一次希望,都只会迎来更大的失望。”纪忍冬洗吸着鼻涕,也不知道是担担面太辣,还是现实太沉重。 米色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黑色背心露出有训练痕迹的肩背,内扣成c字形。 c大旁边的四川面馆是纪忍冬和卢卡的基地,每周四都会在这里吃一顿友谊午餐。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提前一天晚上的一切。 “嘴巴都撅起来了,好可怜哦。”卢卡托腮瞧着纪忍冬,一双桃花眼眨呀眨,嘴角熟练勾出真诚的弧度,“你的研究计划我看过,很有意义,你以后要是出书了一定要给我一本!” 卢卡的漂亮话纪忍冬从不敢当真,天知道他都跟多少人说过同样的话?若放在平日,她还配合着装一装开心,今天却连装的力气都没有。 “还出书呢,毕业都毕不了。”纪忍冬无精打采地用筷子挑碗里的肉粒。 她估计自己的苹果肌已经耷拉到地上,法令纹肯定也不争气地撇在嘴边。于是借着失落劲儿低垂眼眸,顶灯把睫毛的影子浓浓地投在眼下,别提多我见犹怜。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卢卡向她探身过去,身体猛地越过餐桌,鼻尖就要碰到她的鼻尖。 “什么?”纪忍冬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躲。没了酒精的掩护,她对他的肢体警惕了很多。 卢卡似乎很享受她受惊的样子。 他屁股坐回椅子,“你很像一只小鸟,来美国读书,追求你想要的。” 吵嚷的面馆雾气腾腾,纪忍冬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 卢卡见她不说话,便起身绕到她身侧坐下,拨开她额前碎发。阳光落进她眼底,浅褐色瞳孔像琉璃珠子,光在眸里打转。 “我是很认真这样说的,”他注视着那双眼睛,“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什么? 纪忍冬最喜欢的一本书叫做《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自传作者塔拉是一个从没受过基础教育的大山女孩,却最终获得剑桥大学的历史系博士学位。纪忍冬一直拿塔拉当作自己的偶像。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跟卢卡提过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卢卡从不看小说。 这只是个巧合而已,她告诉自己。 可即便如此,在她内心某处角落里,有一朵花悄悄地开了。 面馆是自助取餐的,顾客围着他们往来走动,而卢卡的眸里只映出她一人。 纪忍冬忘记去管睫毛有没有楚楚可怜地垂下,“我……” “lucasohmygod!”一个尖声尖气的女声从旁蹿出来。 纪忍冬抬头看去,是昨晚的金发女郎。 后者一身抹胸喇叭裤,握着芭比粉stanley水杯的手上翘着尖尖长长的美甲。她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演绎惊讶,双手像推一扇隐形窗般向两侧展开,挺着胸脯向前探身,屁股高高翘起,说话时嘴唇嘟出来三厘米,“简直不敢相信能在这里见到你!我发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试一试你推荐给我的菜!” 纪忍冬白眼简直烦到天上。 “嗨,karen!过得怎么样?”卢卡娴熟地起身,热情给了karen一个贴面吻,“这是我的朋友忍冬。” “嗨!很高兴认识你!顺便,你有英文名吗?”karen的眉头抱歉似皱在一起,嘴巴却大笑般的咧到嘴角,“都怪我,实在叫不出你的名字。” “没关系呀,”纪忍冬挤出一个最刻薄最虚伪的白女假笑,拉长了腔调说,“你又不像我们一样会说很多种语言啦。” 在纪忍冬巨大白眼的暗示下,卢卡识趣打发走karen。 待karen走远后,卢卡饶有兴味地打量起纪忍冬,眉梢藏起得意,“原来你这么会阴阳人啊?” “看什么?我脸上有花?”纪忍冬不爽。 卢卡虽然撩妹无数,但纪忍冬一直稳居他“最好的朋友”位置。卢卡善于把乱糟事通通藏起,留给纪忍冬一个“干净”的感情空间。 karen出现纯属意外。却好比房间里的脏袜子,虽然无人不知它存在,但还是要在来人时掖好,以免无端尴尬。 卢卡正要解释什么,手机却响了。 他“hi”,“good”,“noproblem”了一通,放下电话,向眼前人辞行去律所去接待当事人。 纪忍冬只好说工作要紧,目送卢卡远去,再送给他背影一个更大的白眼。 她反正也没心情回学校,正好留在座位上处理一下社交软件上的小红点。 餐厅里正播放千禧年代流行音乐。她靠在椅背上划拉手机,想起还没回祝远山微信。祝远山请她出演话剧女主。 「不会冒犯啦!只是我从来没演过戏,别把你的心血搞砸了。」 消息发出去后,纪忍冬感到一阵心虚。她每天在卢卡面前装得游刃有余的样子,难道不是在演戏? 刚放下手机,祝远山秒回:「别这么说,是我的请求唐突了。演戏的事慢慢考虑就好。周六我在家组织观影会,来的都是c大的同学校友,可以赏个光吗?」 一番话让纪忍冬对祝远山印象不错,跟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回复:「好呀,到时见。」 卢卡辞别了纪忍冬,匆匆赶往律所。 他满心愤懑,什么破工作?连午饭都不让人好好吃!若是寻常午餐也罢了,偏偏纪忍冬今天正想对他敞开心扉。 作为初级律师,卢卡的主要工作是帮高级律师对接委托人、确认委托人需求、收集案情材料、最后交给高级律师制定辩护策略。 卢卡是律所少见的多母语者,因此经常负责对接一些不会讲英语的委托人。说白了,就是个翻译加接待。 电话里叫他紧急接待的委托人是一对中国老夫妇,以及他们那正被警察局起诉的儿子——在实验室把同学揍成颅骨骨折的c大机械工程系博士生许洋。 自打卢卡一进接待室的门,老太太就扯着他袖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律师啊,我儿子从小就老实啊,小学时候,老师罚抄五十页他不敢只写四十九页。他心眼实啊,高中三年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我怎么劝都不肯休息。” “阿姨,我……你……”卢卡没脾气,只好瞪一眼躲在父亲身后的许洋。 “我们小地方人没文化,五十年才出这一个考上清华的。我们书记一遇见我就说啊,阿珍,你老太婆福气好,儿子给我们镇上争气啊。这个机票贵得把人都吓死了!不看着他平平安安回去读书,我们老两口是不会回去的。” 老太太拿着一盒茶叶,一个劲往卢卡手里塞,“本来还给你带了自家产的土鸡蛋,海关没收了,这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 卢卡听不下去了。他嘴上说着“好、好”,战术性接过茶叶盒。绕开老太太,晃着肩膀走近当事人本人,一把将茶叶塞进他怀里:“拿着!” 许洋也许从小被混混欺负惯了,面对悬殊的体型差,他一声不吭,等着衣领被人拎起来。 卢卡从小拎别人衣领顺了手,见状一把就要抓上去,才记起这是他的当事人。只装作没事,帮他抚平肩上的皱褶,低头问道,“当事人,你自己——而不是你父母,有什么辩护诉求?” “他学术不端!”书生脖子一梗,“律师,那孙子的数据是假的,他想白嫖我数据,还不给我二作。他就靠瞎编的论文骗奖学金!” 卢卡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这些博士是不是都疯了? 第4章 第3章 聊“事后天”是海王的“男德” 卢卡看着许洋的窝囊样,不禁想起纪忍冬方才为了科研经费愤愤不平的模样。博士和博士还真是不一样,有人犯了事躲在父母身后,有人却为了捍卫理想舌战群儒。 正想着,嘴角不禁泛出笑意,半晌才回过神,猛得收住笑。还好委托人们已经乱作一团,没人发现他走神。 “混账东西,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打人啊?脸都让你丢尽了!”老头儿自进门起一言不发,此刻抬起手向儿子抽去。手掌在空中划出夸张的弧线,最终轻轻落在儿子衣襟上。 老太太讨好地瞅着卢卡,像抓住救命稻草,“律师你看看,我这儿子心眼实啊……” 拉锯战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卢卡总算和一家三口达成共识。由于是互殴,对方也存在过错,先按防卫过当辩护。 他捏着最后一丝耐心将文件收进公文包,与委托人告别,离开了接待室。 “律师,你东西掉了。”许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递给卢卡,“你收文件的时候掉出来的。” “谢谢。”卢卡接过,塞回公文包里。 “《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你也读这本书吗?”过去一个小时,许洋一直颓废少语,此时眼神却亮堂起来。 “朋友说好看,闲得没事拿来看看。”卢卡满不在意地拉上皮包拉链,“案子不大,别放弃希望。” 许洋仿佛遇到知音,深深向卢卡鞠了一躬。 卢卡低头看表,咨询时间刚好满两个小时。他只当毕恭毕敬的当事人不存在,单手扯开领带:老子下班了!不伺候了! 西装革履的禽兽解除封印,浑身痞气溜达出律所,跳上网约车,直奔夜店。 工作日晚上的夜店并不似周末人满为患,刚好留出空间给卢卡大展拳脚。 他刚脱了衬衫,溜进舞池,就看到美丽女人在一旁独自喝闷酒。 他旁若无人地扭着身子靠近,两对眼睛互相扫视。晃动灯球下,看不清人脸,只有醉意和荷尔蒙是真实的。 女人一把拽住卢卡光溜溜胸口前的领带,卢卡也在女人的授意下把手放上她大腿。她贴在他胸前灌了他很多酒,一开始用酒杯,后来用嘴。 卢卡非但没醉,反而愈发兴奋。他用胯推动女人的腰,随着音乐摇摆,舞步颇具阿根廷风情。 女人看他风骚了得,来了兴致,在他怀里又蹦又跳,最后就跟他回了家。 老旧平房的卧室里,衣服胡乱扔了满地。床单被拉扯得皱巴巴堆在一侧,另一半垂落在地上,压住一团丝袜。喘息声吞吐着热气,空气里酒精浓度高到只需一根烟便可以点燃。 随着一声长叹,卢卡结束了最后抽动,酣畅瘫倒在床上。倒下去的瞬间,他伸手一揽,把身旁陌生女人带到怀里。 既然是双方自愿,情绪价值就要给足。用聊“事后天”代替抽“事后烟”,是卢卡的“男德”。 “你是哪里人?”卢卡声音伸懒腰一般从嗓子里抽出来。 “重庆,人家都说重庆出美女嘞。” 白织台灯下,卢卡这才看清她的脸。川渝女子特有的白嫩皮肤,湿答答刘海分了叉,开胶的假睫毛和晕开的眼睑下致工业糖精味儿十足。哪怕是超大直径美瞳,也没埋没那双小鹿一般灵气逼人的圆眼睛。 她娇着嗓子问,“你呢?” “阿根廷。” “阿根廷?”女人一脸不可置信,但想想他方才放纵形骸,又合情合理。女人来了点兴趣,“阿根廷哪里?” “罗萨里奥。” “那里好玩吗?” “好玩啊,有河,有港口,还有酒吧和妓院。”卢卡张口就来,这些话不知道与多少女人在这同一张床上说过。 “什么河?”女人有口无心,“有密歇根河美吗?” “巴拉那河是我们南美第二大河,比密歇根河厉害多了。” 话脱口而出,卢卡愣住了,连带搂着女人的胳膊变得僵硬。 同样的话,他曾说过一次,听者是纪忍冬。地点正在密歇根河畔。 一年半以前的密歇根河同今天别无二致。 “巴拉那河是我们南美第二大河,比密歇根河厉害多了!”卢卡纵深跃上河沿,浑不吝地说,“我家门口就是巴拉那河,我喝醉了掉下去过几次。我命大,死不掉。” 他背对着水面在石阶上坐下来,手里抡着刚从身上扯下来的t恤,冲律所所在的大厦鄙夷怪叫。 夜幕下,高矮不一的发光矩形排列在静谧河水上,绚烂与冷漠是资本无声的霸权。卢卡渺小身影夹在高楼与河水的缝隙中,像一头迷失在城市文明的野兽。 纪忍冬在路人异样目光中静静看他闹,夜色掩盖了她眼睛里对生命力难以名状的向往。 半晌她才开口,“你的家在哪?” 卢卡放下手里的衣服,怎么也说不出敷衍的话。阿根廷发给他护照,但那里不是他的家乡。 七岁那年,他家搬到罗萨里奥刚满一年。他像往常一样搬货回来,看见父亲在自家超市门口向一个刀疤脸点头哈腰,用极其生涩的西班牙语说,“求…求你别为难我,我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只是混口饭…吃罢了……” 刀疤脸没耐心听他说完,掌心按灭了烟头,抬手丢在他脸上。 四五个看脸色行事的地痞收到信号,大摇大摆闯进店里。眨眼间,酱油、醋瓶子碎了满地,玻璃鱼缸扣在地上,牛蛙拖着半条腿在残渣上乱蹦。 港口区的街道永远湿漉漉的,空气中飘着鱼腥。卢卡从后门溜出去,踩着泥泞路面一口气跑到认识的华人警员家里,倒着气大喊“叔叔救命!” 第二天,华人警员笑呵呵地来家里问候一圈,父母拿出好吃好喝招待,临走还塞了红包。从那以后,每月来收钱的人从刀疤脸变成华人警员。要价比刀疤脸还要高,下手还要黑。 他的家乡不应该是这样的地方。 “他们黑吃黑,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预判呢?你有担当还有勇气,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父母应该为你骄傲。”纪忍冬站在石阶下面,身体微微倾斜,倚着卢卡垂下来的小腿。 她的声音比河水更清亮,比河水更包容,让这个残酷故事变得柔和起来。 “别担心,”卢卡轻轻抚摸纪忍冬头发,“后来我练成我们这个街区最壮的人,又去背上纹了条龙,就没人来收保护费了。我们中国的龙,克外国鬼。” 纪忍冬不忍问下去,只踮起脚尖,戳了戳他肩头硕大的三角肌,“怪不得,要不然你也不会身材这么好嘛!” 纪忍冬的手指冰冰凉凉,戳得他心头痒痒。低头一看,一双勾人狐狸眼亮闪闪地望着他。他低下头,湿热的唇轻轻落在她睫毛上,然后是眼睛,接着是脖颈。 他感到她很轻很轻,就像要融化在他两臂间,他生怕她随风吹散了。她又很厚很厚,如同地母,他的委屈、他的不甘、他满身的伤痕都在她温热的抚摸中渐渐愈合。 他将她的犹豫当成许可,发疯般将双唇重重压在她唇上,胡乱揉搅,全然不顾往日技艺,只想把自己一寸不剩地交付于她。 她在发抖,他向她倾倒。 她下意识用尽全力推开他。 四目相对,她和他都愣住了。 “抱歉,”卢卡喘着粗气,原地后退好几步,“我冒犯你了。” “没……”人是她推开的,再说什么都晚了。纪忍冬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泪珠儿顺着脸颊静静流淌。 卢卡慌了,想给她擦眼泪又不敢伸手,只好站在那里,两只手腕挨在一起送到她面前,“你想怎么办?把我交给警察?” 纪忍冬摇摇头,倔强地抹掉眼泪,一双瞳仁亮闪闪吞下远处一排大厦,“我来美国,又不是来搞男人的。” “巧了,我也不搞男人。”卢卡弯下腰,脸伸过来哄她笑,“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投缘?” 纪忍冬勾起嘴角,眼泪一粒一粒落进嘴里。她一把抹掉泪水,踮起脚尖,手臂挂在卢卡脖子上,“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对吗?” “当然,在这个国家,我就跟你最好了。”他极尽温柔地笑了,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河水听了他们的心事,静静流向远方。繁星隐匿在市中心的绚烂霓虹灯中,月亮也不显眼。 半年后,卢卡去土耳其出差时遇到了安娅。两人渣得坦荡,便一拍即合地做了男女朋友。 似此星辰非昨夜,无人风露立中宵。 “诶,问你话呢。这是什么?”女人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手工雕刻的木质小刀,在手里把玩。 “别动那个!”卢卡条件反射似跳起来。 “这么宝贝这把刀,你女朋友的?”女人挑衅般把小木刀死死抓在手里。 卢卡意识到失态,不动声色回到调情语气,“我是要你当心,不要伤到手了喔。” “你可别骗我说你没女朋友。”女人把小木刀扔在一边,斜眼瞥他。 第5章 卢卡眉毛一挑,“当然有。” “她不管你吗?”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因为她正赤条条躺在他的床上。 “这个时间…”卢卡看了眼手机,“她应该也在约炮吧。” “哟,这么开放?”女人盘腿坐在床头,拉起一角被子盖住私处,“讲讲你女朋友吧,你喜欢她什么?” “她有钱,颜控,不管我。” 卢卡没说,从正式跟安娅交往那刻起,他就再也闻不到自己身上来自港口的鱼腥了。 不知怎么,烦上心头,加了一句,“以前不怎么管。” 女人的好奇心并未得到满足。但卢卡回答敷衍,她不再期待有趣信息。 于是翻身下床,从满地衣服中捡起黑色蕾丝内衣挂在肩上,转过嫩白后背示意卢卡帮她。 卢卡娴熟替她扣上内衣,“你呢?你有男朋友吗?” 女人背对他摇摇头。 “可惜啊,又少了一个给别的男人戴绿帽子的机会。”卢卡坏笑两声,将她长发从毛衣领子里抽出来,“那你总有喜欢的人吧?说给我听听。” 女人扭过脸,藏起满脸的崇拜,“他…是个艺术家。” 女人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卢卡才想起一件早就该问的事,“你叫什么?” “唐果儿。” 唐果儿走后,卢卡捡起丢在凌乱被褥上的木质雕刻小刀,小心翼翼放回床头灯下。 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微信:「我想吃卤肉饭了,周末去你家做?」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4-03 这一章有点沉重,下一章会轻松起来的! 第4章 晚上能不能留下来……聊聊弗洛伊德? 睡前看小说是纪忍冬从很小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纪忍冬七岁生日那天,妈妈牵着她的手走进一家书店,对她说,“你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从今天起,你每个月都可以来这里买一本新书。” 小小的纪忍冬看着玲琅满目的儿童读物,上面有很多字她都不认识。看来看去,她发现有一个系列的书封面上画着调皮可爱的小朋友,跟她年纪差不多大。 “妈妈,这本书叫什么?” 封面上的卡通女孩,正闭着眼跳芭蕾舞。 “这是《淘气包马小跳系列之——漂亮女孩夏林果》。” 纪忍冬看看封面上的小女孩,再想想自己,既不会跳舞,也算不上漂亮。 “那这本呢?”她看向旁边一本书,封面画着上一个高马尾的骄傲女孩,拿着根铅笔,趾高气昂地批评一个皮猴子模样男孩。 “《淘气包马小跳系列之——同桌冤家》。”妈妈拿起书翻了翻,替她概括出大意,“讲的是成绩很好的中队长路曼曼、和捣蛋鬼马小跳之间的故事。” 纪忍冬摸摸短袖校服袖口的两道杠。没错,这就是她了,成绩好的、讨人厌的、爱告状的中队长! “妈妈,就买这本吧!” 新书抱回家后,纪忍冬很兴奋,待在房间里读了整整一天,却只读完了一页。书里生字太多了,需要她不停地查字典才能读懂一句话。 年仅七岁的她还不懂得创作和现实的区别,就在心里懵懵懂懂地种下一颗种子:乖乖女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混小子。 可纪忍冬觉得班上的小男生们幼稚又无聊,属于她的混小子到底在哪里呢? 时间一年年过去,她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前几年家里搬家,她把很多儿时的旧书都捐给了山区小学,唯独留下了那本《同桌冤家》。 她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又来美国读了博士,睡前手捧着的从纸质书换成kindle,又换成平板电脑。 直到两年前,她给自己列了一个拉美文学书单。 昏黄床头灯照亮本白纸张,她每每震惊于拉丁美洲人的奔放和狂野:啊?谁又和谁搞在一起了?这孩子又是谁的? 她笑自己书呆子。难道读几本拉美小说就能看懂阿根廷浪子了?可还是读完了一本又一本。 今日的夜晚属于墨西哥作家劳拉的《恰似水于巧克力》。 刚看了两页,手机叮咚一响。是卢卡发来的微信:「我想吃卤肉饭了,周末去你家做?」 她放下平板电脑:「我周日要赶个due,下周吧。」 卢卡不死心:「周六呢?」 纪忍冬轻描淡写:「我有事。」 「约会?」两个字一个标点,酸酸的。 纪忍冬故意含糊不清:「差不多吧,下周等你的厨艺啦~」 犹抱琵琶半遮面才能引发男人的危机感,而男人的危机感正是纪忍冬这样的女人的安全感。 她满意足关上台灯,拉上被子,沉沉睡去。 纪忍冬周六确实有约,可惜不是约会。她应邀去祝远山家参加观影会。 收到祝远山地址时,她着实吓了一大跳。那是整个芝加哥市最中心的商业区,俗称“华丽一英里”。 她想,这个祝远山八成是租在了一间百年老楼里。即使在奢牌林立的核心商圈,也见缝插针地挤着一些十八世纪低矮楼房,据说是为了保留城市风貌。窄小窗户和破旧外墙,俨然《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凤凰社”社址。 搞艺术的嘛,总追求些别样质感。 然而,当她迈下网约车,抬头在摩天大厦中辨认出祝远山寓所的那一栋时,她有种逃跑的冲动。 祝远山住在沿河的一栋玻璃幕墙公寓里。流线型的建筑像天外来物,在川普大厦、万豪、希尔顿等一众高档酒店楼群里独树一帜。大厦脚下是歌舞升平的不夜城,横穿整个芝加哥市的密歇根河将它映在水里,是无上身份的象征。 纪忍冬庆幸自己出门时在仅有的三只挎包里选了最贵的那只——古驰奥莱款链条信封包。而不是另两只——蔻驰老花波士顿包,和本科学校的纪念帆布袋。 祝远山本要驱车来接她,在纪忍冬再三推辞下,他才答应只到寓所楼下迎接:「本来也是一脚油门的事儿,不用这么客气。当然,以你方便为主。快到了告诉我一声,我在路边等你。」 纪忍冬其实只在酒吧跟祝远山说过两句话,才第二次见面就叫他开车来接,未免太不见外了。 她揉揉仰酸了的脖子,赶紧给祝远山发微信:「不好意思,路上堵车,稍微晚点。」一边在手机地图上搜索最近的鲜花店。好在距离不远,一来一回也就十五分钟。 富人区就是不一样,路边连流浪汉都没有。她只好随机找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青少年,把原本当做伴手礼的超市现切水果送给他。 青少年一手撑在墙上给她来了个壁咚,“嘿,我觉得你不错,认识一下?” “你猜怎么着?”她捏着鼻子从青少年腋下钻出来,回头喊道,“我的年纪已经可以生你了!” 从花店里出来,手里抱着一束一百二十美金的郁金香,纪忍冬才放心下来。新的伴手礼总算配得上这个地段,两者都——毫无性价比可言。 她给祝远山发微信说她到了,便站在楼下等。 祝远山远远看见路边轻飘飘站着位女子,将春天捧在怀里。 “嗨,久等了。”他一身侘寂风男装,仙风道骨地从大厦里走来。 纪忍冬清楚,在这奢牌如云的地方,看不出品牌才是最贵的品牌。 她奉上郁金香,“谢谢邀请,给你的!” 清秀男孩接过花,嘴角抿住没说话,人面鲜花相映红。 祝远山家里已经坐了四对男女,纪忍冬他们二人是最后一对。 看着屋内格局,她心下了然。 “老祝接妹子回来了?还不快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一年轻男子道,身边倚着的美女长了一张小某书留学区vlog博主的平均脸。 “忍冬,这些都是我兄弟,子豪、阳仔、俊远,还有阿川,都是我们艺术系的。” 祝远山告诉纪忍冬,这几个人人均两个硕士学位起步,常年辗转于中央圣马丁、帕森斯、英国皇家艺术学院。 纪忍冬恍然,学历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身上众多奢侈品中的一个。 至于在座女士,祝远山只说了一句,“这是他们带来的朋友。” “各位老兄,这位是纪忍冬,我们c大历史系的才女博士。” “叫我忍冬就好。”纪忍冬看到四兄弟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消失,随之换上不无忌惮的挑眉。 兴许,她身上也有和他们差不多的奢侈品。只不过——那是她一把一把脱落的头发、脸上熬夜起的痘、和搭进去的半条命。 宾客到齐,影片开始。放映的是奥斯卡金像奖影片《黑天鹅》。 客厅漆黑一片,只有超大液晶屏黑白闪烁。排练室镜子里映出舞者旋转的身姿,镜像与现实微微错位。她肩胛处渗出一根漆黑羽毛,立在苍白肌肤上格外瘆人。 “诶,老祝这选片风格差距够大的,上次还《春娇与志明》呢,这回怎么选这么精神分裂的电影?嫌上课拉片拉得不够多啊?”子豪悄悄问阿川。 第6章 “拉片?你真好好学生,我都让chatgpt拉片。”阿川一脸“你不懂”,“博士姐姐都来了,不得上大招?这姐一看就没上次来的小妞儿好糊弄,上次那个叫什么来着?带老祝看房的中介。” “好像叫什么果儿。老祝也是有本事,哪里的妹子不好把?女博士都把上了。”子豪身边的美女吓得躲进他怀里,他轻掐一把她脸颊,“还是我们jennie乖。” 屏幕里的舞者举臂旋转,手臂上浮现黑色绒羽,缓缓变形为羽翼。舞者对面的镜子上突然泛起细密裂纹,画面无声撕裂。 “你当老祝跟你们俩混子一样?”阳仔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人家是真爱艺术。” “艺术?说得那么玄乎,不就是泡高级妞儿么。”子豪不以为然,“你们看你们看,老祝正发力呢。” 黑暗不仅隔绝了人的视力,也阻挡了部分听力。半米外,长沙发的那端经历着另一个时空。 “佛洛依德。”祝远山面无表情。 “你说什么?”纪忍冬没听清。 “这是一次弗洛伊德式的潜意识脱轨现场。”祝远山神色淡淡,“她跳的不是天鹅湖,是自己的无意识。” 纪忍冬转头看他,清秀脸庞在唯一光源的照射下显得克制而疏离。 纪忍冬偷笑,弟弟爱玩这套? “弗洛依德说,欲望是压抑的,被‘超我’压着走。”纪忍冬只觉回到了本科时代,坐在未明湖畔与喜欢的男生大谈他们根本不懂的哲学。 她道,“白天鹅是被规训的‘超我‘,属于母亲和剧团,太驯顺、太纯洁。黑天鹅才是她的欲望,属于黑夜和‘本我’,向往混乱、越轨、和复杂。” “你的黑天鹅在哪?”祝远山忽然转头看她。 纪忍冬一愣,脑海里出现了一张不合时宜的脸。 那张脸眉眼顽劣,笑时嘴角发软。像被烟熏过的糖,甜得发脏。 祝远山趁她晃神,手往她腰上一揽,唇就要贴过去。 纪忍冬只觉腰间一紧,眼前出现另一张脸。相比脑海中那张脸,祝远山青涩、柔和、令人安心。 whynot? 纪忍冬轻启朱唇,正欲迎接温柔吸吮。 空等了三秒,她莫名其妙地睁开眼,只见祝远山停在她面颊前三厘米处,“拉康说,自我是一面镜子,镜中影像是欲望的替身……” 两个小时的电影放到后半场,所有人都心猿意马。可毕竟在祝远山家做客,谁也不好出格。 子豪和阳仔在影片中途就带着女伴辞行离席了。阿川忍到最后十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只剩俊远在祝远山的胁迫下,老实等到影片落幕,被身边女子逗得面红耳赤。灯一开,匆促告别,一溜烟跑了。临走前他冲祝远山使眼色,“兄弟我为你牺牲这么大,今晚要是不拿下,对得起我们吗?” 见众人散去,纪忍冬也拎包欲走。 “等一下,”祝远山叫住她,“刚才你对电影的见解很独特,晚上能不能留下来…聊聊弗洛伊德?” 开了灯,纪忍冬才发觉他嘴唇粉粉的,看上去很好亲。 卢卡都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好啊,”纪忍冬放下挎包,“我也很想听听你对拉康的看法。” 于是两人席地而坐,靠着沙发,一人斟了半杯拉菲,从东方哲学聊到西方哲学,从布尔乔亚聊到福柯。 聊得口干舌燥,已经半夜三点。 纪忍冬脑子已经不转了,嘴里的话都连不成整句,晕晕乎乎地说着什么“知识是一种权力的建构……” 再看表,已是四点半。 祝远山从人文主义起源讲到美国前卫小说家henrymiller,又讲到henrymiller的情人。纪忍冬此时才觉得气氛氤氲,准备进入付费内容。 一抬头,五点半了!周日晚上八点要交的论文还躺在电脑里,只码了一页半。 祝远山正情意绵绵地低下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向她指尖挪去,“人对他者的渴望,有时候分不清是语言的,还是身体的。” 纪忍冬不忍打断,战术性看手机,却瞥见instagram弹出陌生人私信:「你好,我是安娅。」 安娅,卢卡远在澳洲的异地女友。 纪忍冬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后院起火了?!?! 抓马发生到这份上,她实在没心思留在这里吊书袋。 “那个……不好意思,我明早还有事,得先走了。” 她强忍着尴尬,在祝远山的错愕中,顶着昏昏发胀的脑袋落荒而逃。 第5章 如果人人道貌岸然,是谁把《吴哥窟》听成了金曲? 周日晚上八点整,纪忍冬雕塑一般坐在电脑前,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超过十个小时了。去祝远山家穿的那身衣服随意扔在沙发上。 纪忍冬对门的印度同学还在泡在实验室,楼下的计算机博士生正狂敲代码,而他对门的物理博士生五天没回过公寓了。在这栋楼里,纪忍冬的狼狈不值一提。 终于,她登陆学校系统,上传文件,点击提交。屏幕上里蹦出满屏彩带,似乎在庆祝:恭喜你成功产出一篇学术垃圾! 用十个小时写出一篇二十页的文献综述,是每个文科博士生的必备技能。而用前九个小时喝咖啡,用最后的一个小时完成前九个小时的十倍工作量,是百分之九十文科博士生从不告人的秘密。 他们总是说,“我今天好忙啊,看了三百页文献。” 或者是,“我今天在图书馆写了一天,累死我了!” 其实只是坐在电脑前喝了三杯咖啡、上了五次厕所、在小某书吃了七个瓜、和写了三行笔记。 纪忍冬知道区分一个博士生是否“真正”在工作的秘诀——看他的耳朵有没有红红的。一个人如果长时间进行强脑力运动,全身血液集中在头部,他的耳朵一定是红红的。 纪忍冬揉了揉又红又烫的耳朵,终于不情不愿地从电脑前面离开。 说她不情不愿,不是因为她多么眷恋学术,而是——她实在没有借口不回复安娅的ins消息了。 凌晨从祝远山家回来的网约车上,她用三分钟时间分析目前局面,理清了思路和对策:安娅联系她这事,卢卡大概率不知情。因此纪忍冬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摸清安娅找她的目的是什么,利用安娅和卢卡间的信息差,掌握主动权。 接下来,她用剩下的十分钟路程做足了心理建设,心里建设的主要内容是——摒弃对安娅的同情和她自己的负罪感。 她从视频网站收藏夹里打开一个冥想视频,跟着慢悠悠的男声深呼吸、感受意识沉静下来、感受空气充满肺部…… 一个声音从她脑海里冒出来:我守着一个拈花惹草的大帅哥,白白当了一年牧羊犬。虽然不能说心如止水,但好歹一口肉没吃到,我招谁惹谁了? 另一个声音马上说:同为女性,安娅想跟自己的男朋友结婚又有什么错呢?你难道没有占用她男朋友的时间资源吗?卢卡本可以跟安娅视频通话,甚至,咳咳,phonesex的时间。 冥想视频里,空灵男声喋喋不休:“感受地心引力,你的指尖向下沉,手掌对着大地,手腕向下沉……” 第一个声音忍不住了:安娅和卢卡本身就是开放式关系,哪怕没有我也会有别人。这归根结底是男人的劣根性,我们女人只是从他那里拿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没错吧? 冥想视频进入到中段:“摒弃一切杂念,世上所有磨难皆是自寻烦恼。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另一个声音幽幽说:那感情呢?对一个非单身异性有感情正确吗? 冥想视频已经接近结尾,低沉男声不紧不慢:“感受你的脚趾,紧紧抓住地面,脚下生根,吸收大地的能量……” 别说了,都是你们男人惹的祸! 纪忍冬一气之下关了视频,长按移出收藏夹。还觉得不解气,一连移除了好几个男声冥想视频,只留下女声念白的。 她扯下耳机,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路灯,突然觉得人间好吵。即使在寂静深夜,也总有一颗颗不安的心和回不了家的人。 “人类感情,本身就是说不清楚的事啊。”她用手指在车窗上一下一下拨弄着雾气,“如果每个人真的都那么道貌岸然,是谁把《吴哥窟》这种歌听成金曲的?” 她想,车外路过的一扇扇民宅小窗内,一定也有像她一样的人吧。他们深夜咀嚼着并不光明磊落的感情,最终化作著名“小三歌”《吴哥窟》亿万播放量中的一个分母。 哦不对,这里是美国,他们听的应该是阿黛尔的“loveinthedark”。看,这样的感情不分国界。连号称感情观奔放的老美,也会为一句“ican’tloveyouinthedark(我无法不清不楚地爱你)”黯然神伤。 人就是这样,哪怕在做一件坏事,只要想到还有人跟你一起变坏,也就不那么孤单了。 此刻的纪忍冬正是如此。 第7章 网约车司机是个络腮胡子的墨西哥大叔,他从后视镜里投来异样的目光。 深更半夜,单身女性打车出城,一上车就闭着眼打坐,嘴里还说着奇怪的语言……算了,谁让这里是芝加哥呢? 芝加哥是不夜城,男男女女、非男非女的情债多过天上的星星,点缀着城市的漫漫长夜。 人仰望满天繁星时很难意识到,每一颗渺小的闪片,都是孤独而巨大的斑驳星体。 情债,是一个远看绮丽,近看却丑陋的东西。 八点半的学者公寓里,纪忍冬终于不情不愿地从电脑桌挪到沙发前的地毯上,盘腿坐下。 零食、饮料围着她摆了一圈,面前放着她的手机,像是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 她小心翼翼拿起手机,点开instagram,点进安娅的头像: 「你好,有什么事吗?」 对面很快发来回复:「我想请你帮个忙,先别告诉卢卡我找过你。」 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下时钟滴答声。 纪忍冬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僵在原地,一条腿横伸出去,另一条腿蜷在胸前,双手一动不动地捧着手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娅竟然请纪忍冬说服卢卡辞去工作、移民澳洲、与她完婚。 「我会为他申请合法身份,挂在我父亲的公司做法务助理,他以后的生活我来保障。」安娅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安娅是澳洲著名华人企业安适公司老板的千金。安家无子,安父一直把安娅当作接班人培养。安娅硕士毕业后进入自家企业,毫无富二代的娇惯纨绔,工作雷厉风行,短短五年便升成高管。 没人比安娅更有能力送给卢卡一个殷实的未来。可一向现实的卢卡,居然一退再退。至于原因,安娅恐怕比卢卡本人看得还明白。 女强人处理起情债,手腕狠辣。她化敌为友,好一招合纵连横。 纪忍冬仔细一想,安娅跟她玩了个阳谋:纪忍冬若不同意这个请求,就是心里有鬼,所以哪怕为了面子她也只能忍气答应。 可,她要是阳奉阴违呢? 跟聪明人不打暗语,纪忍冬问:「你为什么相信我会帮你?」 「如果你对我有敌意,我跟卢卡不会走到现在。」 纪忍冬眉毛一挑,这话不假。可她不喜欢被人窥视的感觉:「为什么选我?」 「你是想让我说,你对他很特别吗?」 靠……纪忍冬倒吸一口气,这女人也太狠了!怪不得卢卡那样的海王都被她拿得死死的。 对方持续输出:「这样对我们都好,我也是帮你。」 纪忍冬心跳漏了一拍,安娅说的没错。 既然她的感情永远不可能兑现。卢卡走了,对她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这解脱,未免太残酷。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慰藉不得已的残酷,那一定是事业和金钱。 纪忍冬上下牙齿轻轻咬着嘴唇上的死皮,心生一个计划:「帮你可以,我有个条件。」 「你说,我尽量。」 「我需要钱。」 「给你五百万离开我男人那种?」 纪忍冬仿佛听见屏幕那头的轻笑,像逗弄小朋友。 她不喜欢被人玩弄的感觉。 纪忍冬直截了当:「我需要研究经费,你有企业资源。我知道澳洲的华人企业和商会一直致力于打造华人社群,寻找共同的历史记忆是一个很有前景的方向。」 若真能如此,也算解了她一桩心头大事。 安娅也利索:「你要保证你的研究足够有社会影响力。生意人不比你们书生,看的是效益。」 「没问题,」纪忍冬对自己的科研能力向来自信,只是有些话要说在前面,「我不能担保我的话对卢卡有用。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本性难移。」 「你点头答应,这件事就成功一半了。」 纪忍冬想想,表示认可。 「那我尽力。」 「合作愉快。」 割爱的痛感尚未浮现,沉入谷底的事业却迎来一线生机。 纪忍冬觉得自己很酷,像一位快意恩仇的女侠,舍弃个人恩怨,终成一番大事业。 谁承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万五千公里外,地球南边的悉尼,正立着一只凌厉黄雀。 安娅放下手机,问身边的女闺蜜,“你爸的公司不是一直在搞文化项目吗?帮我的新合伙人问问有没有合作机会。书生而已,几万块就打发了,费用我出,挂在你爸公司下面就行。” 安娅家境不俗,身边的朋友非富即贵。女闺蜜霍拉拉是霍氏集团千金。 “娅娅,你疯啦?”霍拉拉一脸看外星人的表情,“真跟那个死绿茶合作啊?这招能有用吗?” 安娅静静坐在沙发里,红唇边烟雾缭绕,“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有一方撤了,另外一方留恋又有什么用呢?” 霍拉拉急了,“可是,你还给她钱诶!” “已经很省钱了,”安娅揉揉闺蜜造型精致的栗色秀发,“我如果直接给她转账五十万,她一定觉得我在羞辱她,说不定还去找卢卡哭一通。可我跟她谈合作呢?她反而认为这叫‘女性互助’。钱给得少了,事却能办成。” 霍拉拉脑子笨,不懂这些弯弯绕,但听到省钱,觉得是件好事。 “像纪忍冬那种一门心思做独立女性的女人,最容易迷信自己的能力。”安娅优雅吐出一个烟圈,“对于她们来说,通过奋斗获得成就感,比拜金女看见金钱更容易让她们失去理智。她的野心和自尊心明晃晃写在脸上,我顺手利用一下咯。” “所以…”霍拉拉似懂非懂,“你之前说你赌她会答应帮你,也是因为这个吗?” 霍拉拉笨,但嘴严。安娅当她是免费树洞,再合适不过。 “嗯,”安娅长腿一叠,“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抢别人的未婚夫。” “诶?你那只小狼狗脸上写着什么?” “他啊,”安娅挂起胜利者的笑意,“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酒、色、财,最重的就是凭借男色跨越阶级的欲望了。” “对于卢卡来说,你就是天上的星星!”霍拉拉在某些方面脑子并不笨,“可是,你身边帅哥那么多,我不觉得卢卡有什么特别呀?” “你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当然不懂了!”安娅轻轻点了一下闺蜜的脑门,“我一介女流,年纪轻轻做了高管,虽说是家族企业,可公司里多少外人惦记着,明里暗里给我使坏。卢卡懂我,只有他,三言两语就能让我安心下来。” 富婆什么也不缺,就缺情绪价值。 霍拉拉似懂非懂,“你在我心里,就是最最完美的大女主独立女性!” “富二代哪有独立女性?”安娅苦笑一声,“我和你一样,都是老爹的芭比娃娃罢了。比起夫权,父权才是男权的最高表现形式,还是杀人于无形的那种。” 安娅一路走来,风光旖旎,血泪只有她自己知道。笨蛋公主霍拉拉,也多少知道一些。 “也是,你老爹安总…”霍拉拉看见安娅脸色变了,不敢说下去,赶紧转移话题,“哎呀,不说这些了!邮轮派对去不去?听说他们那新来的男模超辣,还有你最喜欢的daniel哦~” 落地窗外落日余晖下的悉尼港呈现冷蓝与橙金的交界,把安娅的脸衬得半冷半暖。 “daniel早跟我说他在等我了,走吧!” 安娅蹬着恨天高,甩着利落短发,女王回后宫了。 第6章 资本游戏或许肮脏,可我的梦想白白胖胖 “独立女性”是自消费主义之后第二大女性陷阱,无数女人为资本榨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只为戴上这顶皇冠。她们高傲地将自己与精致丽人区分开,毕竟后者只拥有美丽的皮囊,而前者则拥有强悍的灵魂。 纪忍冬是“独立女性”众多信徒之一。 word文档里每一个字符都是她虔诚的供奉。每当她从顶端菜单里选择文件,点击新建文档,一幅宏伟的学术蓝图在她脑中潜龙出水。没错,她会成为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梳着黑色马尾辫扫平一切黄毛。 她,纪忍冬,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女人,要上桌! 完成一篇论文的第一步既不是查阅文献,也不是提炼观点,而是——选择字体。她从字体菜单中选出她寒酸的真实身份,“timesnewroman”,又名,新时代牛马。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谷歌学术和知网的论文点击量还没小红书吐槽贴高。她觉得自己像老黄牛一样,日复一日地耕着一片无人问津的地。像脱缰的野马般,离繁华锦绣新时代越跑越远。 最近几天,她这只老黄牛突然耕到一块宝地。通过安娅引介,她竟与霍氏集团合作文化项目。纪忍冬第一次感到,历史学是一个没有被时代抛弃的学科。 霍氏集团,澳洲最大的华人贸易企业之一,手握一千多家当地亚洲超市的货源,业务涵盖食品、服装、美妆等众多领域。从去年开始,霍氏集团致力于打造生活文化于一体的华人社群,培养同根同源、血脉相依的核心用户群体。 第8章 纪忍冬名为“文化寻根之旅”的研究项目就挂在这个社群发展计划下。 对接负责人之后,她干劲十足。毕竟三万美金研究资金对于贫寒的历史系是大新闻。系里的老师同学议论纷纷,有人猜纪忍冬是隐形的中国富豪,“madeinchina”背后的神秘力量。有人猜她向资本献身,成了中国版雪莉。 她听了笑而不语,在键盘上狂敲一千词。 纪忍冬在图书馆泡了三天半,这终于在第四天下午整理好初步提案,发给项目对接人。她哼着歌晃到咖啡吧休息,边上正好有两个中国学生在聊八卦。 “诶,你听说了吗?机械工程那个许洋被警察带走了?就在他们实验室!好多人都看见了!” 博士生活烦闷,八卦传得尤其快。这几天c大博士圈沸沸扬扬的八卦人物,除了纪忍冬的神秘金主,就是机械工程系实验室打人事件的肇事者许洋了。后者以其案件残酷性和现实教育意义,在知名度上力压前者。 “当然!谁不知道这事啊?”另一人道,“据说砸坏了两台苹果电脑和一台3d打印机,人当时就被带走了。实验室变成第一现场给贴了封条,他们组一周没开工了。” “什么原因?” “组内分赃不均呗。” “分赃?不均?” “咳,这个项目的idea是许洋想的,他本身打算随便找个小期刊发一发。没成想导师半途叫他去做一个有望冲击顶会的项目,之前的项目就搁置下来。许洋有个师弟,自打进组就一直没发表成果,导师就把许洋做了一半的项目给师弟做。” “所以许洋就心生不满?把人打了?” “差不多吧。据说这个许洋还有点学术洁癖,嫌师弟的数据不够‘干净’,发生过几次口角。师弟记仇,论文投稿时把许洋的名字从第二作者位拿下来了。” 后来的事人尽皆知。警车鸣着警笛从周日晚八点的实验楼下呼啸而过。彼时大部分实验室都亮着灯,电阻丝辛勤劳作、培养皿蒸蒸日上。 矮个子许洋顶着一周没洗的油头被押上警车,住进了看守所,和满身麻味的“丧尸”兄弟们同枕共眠一整晚,第二天上午才被闻讯赶来的导师保释出来。 纪忍冬把奶泡兑进咖啡里,趁热抿下一口,五味杂陈。都说书生不知世故,可牙塔里自有一套生杀规则。一篇论文idea从哪来、实验人如何平衡数据真实性和整齐度、成文时怎么把故事讲漂亮、定稿时如何安排作者顺序,到处是灰色地带,也步步有雷池。 许洋的雷池伸进了灰色地带,于是他过刚易折,伤人伤己,最终触犯了法律。师弟的灰色地带越过了雷池,于是他此时正躺在医院里阅读自己的停学通知。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纪忍冬捏下一把冷汗,听来的每一条八卦都是一声警钟,提醒她作为“独立女性”的漫漫“上桌”路危机四伏。 刚从咖啡吧吃饱八卦回到书桌,纪忍冬就收到项目对接人的反馈邮件。 直觉告诉她,这封邮件不太对劲。按理说,她只和发展营销部联络,可抄送人一栏却出现安娅的名字。 再看邮件内容,措辞颇为随意,既不是简单知会,也不像汇报工作,更接近熟人玩笑: 「娅,计划书来了,看着挺像回事,还真能跟我们客户需求对上,我可以放进正式企划。你是金主,放不放看你咯?」 正当她嗅出诡异时,邮件就在她眼皮底下消失了。 对方撤回了邮件。 显然,这是一条不该她看到的内部对话。 纪忍冬哆嗦着手刷新了三次,邮箱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多希望方才是幻觉,可惜她的视网膜将画面如实汇报给大脑,邮件内容还清晰存放在记忆里。 她双眼散焦,望穿打磨了一周多的提案:五千三百六十七个英文单词,脱胎于全系同仁给予厚望的研究计划。原来它根本没进营销企划部的正眼,整个合作不过是安娅出钱哄她的幌子。 她以为自己凭能力争取来三万科研经费,实则只是大小姐花钱买断了一位美男。她拿自己当学者,其实不过资本游戏的小小npc,做了社会和时代的无名齿轮,没有思想,无关创造。 这么胡思乱想了半天,手机“嗡嗡”乱响。 卢卡:「在干嘛?」 卢卡:「人呢?」 卢卡:「理我一下嘛。」 他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他! 纪忍冬扣下手机,眼前的企划改也不是,删也不是。 再度拿起手机,又是卢卡:「我报警了?」 纪忍冬冷脸回复:「拉屎呢。」 卢卡:「不信,我看看。」 纪忍冬拿摄像头对准屏幕上的提案,“咔嚓”一拍:「喏,新鲜热乎的。」 对方没了声音。 墙头草,倒向资本的叛徒,吃你的软饭去吧!纪忍冬心里骂骂咧咧,一下把手机摔在桌上。 安静的图书馆里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回声。她这一拍如同炸雷,周围几桌恼怒看过来,她又捻起嘴角三百八十度旋转式陪笑脸。 坐回座位,又是“嗡”地一声,纪忍冬正准备把火全撒到卢卡身上。 与卢卡的聊天界面里出现一篇推文,在短短的灰绿气泡中格外醒目。推文标题是:「郭晶晶踏上巴黎奥运会评委席:你掌权,公平才能从你手下诞生!」 紧接着是一条文字信息:「请为中国女人占据更多席位。(*^w^*)」 马屁拍得舒服,无名火消了一半。 火气消了后,纪忍冬的脑部变得灵活起来。 她再三权衡,决定隐瞒不小心看到内部邮件这个事实,并且写一封新邮件重申项目前景。 于是打开邮箱一通措辞,又喂给chatgpt润色一遍,不满意那股子人机味,再动手改语气,心里默读三遍后才发给对接她的项目负责人。 在邮件的末尾她写道:「我相信澳洲乃至世界华人需要一个企业,引领他们获得找到文化与生活的双重归宿。同是漂泊客,亦知故土亲,我的‘文化寻根之旅’项目具备其他合作无法提供的社会效益。」 她不确信这好大一张饼合不合霍氏集团的口味,事已至此,她尽了全力。大不了拿着钱配合安娅玩她的资本游戏,至少她还拥有属于自己的论文。 想到这,心里自洽了不少,顺手上微信跟卢卡说:「你觉不觉得,所有职业干到最后都是干销售?有人卖产品,有人卖服务,有人卖理念,我卖我的研究。」 卢卡:「你心情好了?」 纪忍冬:「算是吧。」 卢卡:「看我对你多好,又哄你开心,明天还要去你家给你做卤肉饭。」 纪忍冬不理会他的邀功:「不好吃赔我钱!」 她才不是许洋,她想,她的学术理想并不只能在无菌室里成长。npc怎么了?不被人拿正眼瞧又怎么了? 没人庇护的独立之旅注定与灰暗和妥协同行,可荆棘终会编成桂冠,颁给“独立女性”最忠诚的信徒。资本游戏或许肮脏,但没关系,她的梦想白白胖胖就好。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4-26 本章过度一下,下一章卢卡去纪忍冬家“做饭”哦~敬请期待! 第7章 我祝你少奋斗二十年 肥瘦匀称的鲜红五花肉在砧板上切成拇指大小的肉丁,光滑水煮鸡蛋剥了壳静静躺在碗里,电饭煲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卢卡系着围裙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把纪忍冬推到餐椅上坐等。可纪忍冬却觉得,自己才是那砧板上待宰的五花肉。 因为卢卡的粉色碎花围裙里面,只穿了一条平角裤。 纪忍冬把平板电脑架在餐桌上,综艺音量调到最大。三十多位中年女艺人拼了老命在舞台上唱唱跳跳,也不抵眼前这一个猛男做饭吸睛。 宽阔臂膀下,围裙在腰间掐出倒三角。薄而不干的体脂包裹圆鼓肌块,在浅棕色皮肤下连绵起伏。 从背后看去,一条猛龙盘踞背部,利爪随主人的烹饪动作划过凹凸肌群,一路向下,顺着脊椎的凹陷伸展到腰间,被粉色系带挡住去路。 他边切肉边跟着综艺里的音乐扭起来:“……你轻轻一个吻,我疯狂体会……” 纪忍冬腹诽,这是叫了个什么玩意儿来家里啊? 这荒诞的一切,还要从昨晚说起。 纪忍冬给项目对接人发完邮件后便回了家。本着人事已尽、听天由命的态度,她把提案放在一边,舒舒服服地刷起综艺。 整整一周连轴转后,放空最为纵情。她哭哭笑笑陪着“乘风破浪的姐姐”们走过三场公演,直到门外传来对门回家“砰”地关门声,她才意识到已经午夜十二点。 悠闲洗漱、又敷上面膜弥补过去一周流失的胶原蛋白,坐在床头享受“最后再玩十五分钟手机”的一个小时时光。 好死不死,outlookapp左上角上有个小红点,又好死不死,她把手指挪到上面轻轻一点。 第9章 “啊————!” 面膜半挂在脸上,像血淋淋的美式恐怖片。 邮件是项目对接人发来的,里面赫然写着:「“文化寻根之旅”已被列入我集团社群建设计划,期待我们未来的合作。」 经费从三万涨到五万。 那多余出的两万不再是陪安娅玩资本游戏的钱,而是发展营销部社群建设计划的专款,是经过市场检验的盈利。 她做到了! 午夜天降惊喜,自然要将这份喜悦与人共享。 她首先就想到卢卡。 可要如何跟他说呢?我背着你,答应你女朋友逼你结婚,她花三万美金托霍氏集团跟我过家家,结果我通过努力得到了项目负责人的赏识? 纪忍冬明白,她现在是和女巫做了交易的小美人鱼,既已获得双腿上岸行走,便永远失去了声音。 从聊天页面往下滑,她看到祝远山的名字。上次从他家落荒而逃后,他在微信上一个劲儿为鲁莽道歉,纪忍冬也心存愧疚,两人闲聊了几句。只是后来纪忍冬为提案的事忙起来,对他冷落,他便不再自讨没趣。 她点开聊天记录,最后一次互动还停在上周。她试探着写下:「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我的研究提案申请了五万刀经费~」 对方秒回:「哇,哪里的金主这么有眼光!」 纪忍冬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祝远山介绍她的项目。她发现祝远山是个很好的捧哏,懂得倾听,适时夸奖,刚好消磨深夜无处安放的兴奋。直到手指停在键盘上忽得软下来,慢慢合上眼睛,给对方留下一串无限遐想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一个念头滑进迷蒙大脑:他也没有那么不可或缺。 纪忍冬是被卢卡的敲门声吵醒的,睡前她特意没上闹钟。不早起,就没时间化妆。不再“以色侍人”,是离开一个男人的第一步。 “早上临时去律所加了个班,刚从超市买完肉过来。”卢卡一身银灰色西装,手提大统华超市购物袋。 西装泛着缎光,从做工看得出并不是名牌货。奈何他的胸肩背实在挺阔,顶着立体感十足的脸,从门缝探进半个身子,竟现vogue杂志即视感。再看看手里的五花肉和门口堆的快递箱——妥妥巴黎世家新一季宣传片。 他眼睛扫过纪忍冬蓬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睡衣,温柔一笑,放下购物袋直奔厨房,“我马上去做饭,别饿到你了哦。” 纪忍冬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忽然后悔没有早点起来梳妆打扮。 她顺手接过卢卡的西服挂在衣架上。等她回过身,他已经扯下领带,从上往下解开衬衫扣子。 纪忍冬看着一双大手不怀好意地停在胸肌下沿,吞了口口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做饭…有必要解开那么多颗吗?” “我要脱啊。”卢卡理所当然,仿佛纪忍冬才是这间屋子里不可思议的那个人,“我穿着衬衫怎么做饭?弄脏了怎么办啊?” 纪忍冬看了眼雪白衬衫,倒也有理。 再说,谁不想看男菩萨? 待他把一身腱子肉从紧绷衬衫中解放出来,她接过衬衫,挂上衣架。 她刚回头,这人竟然在解腰带! 不是,他到底是来炒菜的,还是来“炒菜”的? “你…脱裤子干什么?”纪忍冬脸红到耳朵根。 “穿着西裤也没办法做饭啊,又热又紧绷,溅上油怎么办?你这里有我可以穿的裤子吗?” 答案显然是没有。 纪忍冬无语,“你明知道今天做饭,为什么还穿成这样来我家?” “我加班啊。”大大眼睛眨着虚伪的无辜。 此时西裤已退下一半,大腿前侧的股四头肌从薄薄脂肪下露出雕塑般痕迹。 纪忍冬彻底放弃抵抗,只要不犯法,他爱露哪儿露哪儿吧。再说,哪怕犯法,他自己就是律师。 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们因为淘汰哭成一团时,纪忍冬闻到卤肉饭的香味。一抬眼,男菩萨正穿着皇帝的新衣、端着爱心卤肉饭,向她款款走来。 青花小碗送到眼前,筷子递到手里,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嘴里的肉香,眼前的肉更香。 卢卡看她一言不发,冷不防把脸探到碗边,盯着她一鼓一鼓的两腮,“糖放得多不多?肉炸得够干吗?” 纪忍冬眼前一暗,一张脸从碗侧探出来。她伸手一点,酱汁擦到他鼻尖,“你自己尝一下喽。” 指尖加大力道向后推,一缕暖黄阳光洒进这张帅脸和青花小碗间,鼻尖和碗沿油油亮亮。 忽然,她心头刺痛,无情金箍猛地一缩,提醒纪忍冬,方才这秒是已经交换给女巫的东西。 卢卡不知道变天。 他缩回头来趴在桌上,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蹭着纪忍冬,“我记住你的口味,下次可以做得更好嘛。” 看着卢卡健壮大臂上血管弯曲,纪忍冬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她舀一勺汤汁泡饭送进嘴里,硬生生吞下去。 发展营销部的邮件还躺在邮箱里,她与安娅的交易已成,没有退路。今天,以及以后的每一天,她只能做柳下惠。 她抬起屁股往旁边一挪,“你这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真的很适合结婚呢。安娅娶到你真是好福气!” 错觉般的半秒功夫,卢卡怔住了。 但纪忍冬定睛再看时,他游刃依旧,“当然啊,谁跟我结婚福气都很好。” 卢卡眼神里带勾子,纪忍冬浑身如火烧过。 他放下筷子,就那么静静望向她,经无数女人检验过的美丽面具遮住了他心思。 他看她咬下半颗虎皮鸡蛋,又灌一口元气森林。满满一碗饭快要见底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你想让我结婚吗?” 纪忍冬心虚,把碗底米粒一气扒进嘴,用口腔里仅剩的一点空间挤出声音,“你想结就结啊。”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卢卡笑里带寒意,“我当然要听你的意见。” 碗里干干净净,一滴汤汁都舀不上来。纪忍冬没了借口,终于抬起头,撞上卢卡的亲昵而疏离的眼神,吓了一跳。 她抬头迎上去,酒窝里酿出苦酒,“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我想要什么?”卢卡逼问,眼里寒意愈发浓重。 纪忍冬垂下睫毛,手指尖虚虚划过他古希腊雕塑般的矫健小臂,“每半年的减脂期几乎只喝水,半夜饿到流泪,另外半年的增肌期吃撑到吐。” 她抬起头,心下一横,“你这么自律地变帅,不是为了给我做卤肉饭吧?” 卢卡凝滞成雕塑,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有动脉“突突”跳动。 “我是说……”说出口的话是刀子,听见中靶闷响后才不忍命中,为时已晚。 她慌乱地四处看,扫过眼前雕塑般的人。他真的很漂亮,是她付不起的价格。 “如果你真想听我的意见……” 她闭上眼睛,眼前如濒死之人回放两年来相处的点滴: 聚餐初见那天戴的戒指和手背上的鼻息;夜晚发梢上沾着来自他的龙涎香;密歇根湖畔他唇的温度和晃动的耳坠;她第一次在他手机上瞥见安娅的名字;她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安娅的存在;他顽劣一笑,“你忘了我们只是朋友吗?” 她缓缓睁开眼,如同宣读判决书,“我祝你少奋斗二十年。” 第8章 青春期的渣男认很多“干妹妹”,奔三的渣男给未来孩子认很多“干妈” “我祝你少奋斗二十年。” 不大的客厅竟然有回声。纪忍冬说话的尾音伴着她咚咚心跳,成了房间里唯二动静。 “好啊。”卢卡的回答在寂静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猛地起身,从皮包里拿出电脑放到餐桌上,推开残羹剩饭,翻开屏幕横在两人之间。 不论纪忍冬如何躲避,他执拗地贴着她坐下。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睡衣传导到她皮肤上,有如古人的眉心滴水之刑,叫人悬着一颗心。 卢卡在电脑上点开一个叫做“备婚”的云共享文件,相册里都是婚礼效果图,有夏威夷海滩私奔婚礼,大教堂的中世纪婚礼,也有现代草坪婚礼…… 纪忍冬呆住。 电脑屏幕亮得刺眼,一张张美丽照片在眼前幻化成陷阱,闪着吊诡的甜蜜光晕向她袭来。 “给我参考一下,我跟安娅是去夏威夷海滩私奔,还是草坪婚礼请朋友来蹦迪?” 说是让她参考,却丝毫没给她回话的时间。 他紧接着又点开一组照片,里面是各个奢侈品牌高定,穿在他的模特身材上,不用想都知道多标致。 “安娅定了穿这套,你说我是穿白色西服戴红色领结呢?还是棕色西裤配西服背心?”他嘴角挂着侵略性十足的迷人微笑,他向她逼近,“嗯?”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单人公寓客厅,球状落地灯下卧着深蓝色沙发和烟粉色地毯。正对着开放式厨房的是一张单人餐桌,桌边挤着一男一女。 第10章 男人半裸身子不断向女人那边倾斜,是勾引,更是挑衅。女人以最小的体积缩在餐椅上,手臂直直下垂,掌心朝下压在大腿下面,笑容比哭还难看。 纪忍冬把手抽出来,拍拍僵硬的苹果肌。 备婚就备婚,谁怕谁? 她双唇一抿,挤出最恬淡的微笑。 以退为进,她用目光舔过他每一寸肌肤,像一条贪婪狐狸,我馋你,可我就是不吃你。饱餐一顿后,轻轻吐出一句,“你肩膀宽,穿深色肯定好看。” 纪忍冬反客为主占领电脑,一下看看屏幕,一下又扭头看卢卡,歪头一笑,嘴角弯弯,“这身太正经啦,你气质洒脱,穿背带裤反而痞帅痞帅的。” “是吗?”卢卡摸了摸下巴。 她抢过触控板,在电脑里认真翻找,最终为他选择腰果花衬衫外搭在深蓝色西服套装。她眯起眼睛看着他赤条条的上身,满意点头,“斯文不一定,败类嘛,实至名归。” “那我们是情侣装诶!”纪忍冬今天刚巧穿了一身淡蓝色腰果花睡衣,卢卡拉着她睡衣下摆意有所指,漂亮眼睛单纯而做作。 纪忍冬拂去他的手,长长睫毛当作尖刀,上下一扫,娇媚剜了一口他的胸口肉。 然后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西装披在他肩上,“要结婚啦,一心一意对老婆,不能再这么不着调了。” 卢卡收起电脑,把碗筷叠成一摞,嘴里抹蜜,“遵命!” 他斜着眼瞄她,睫毛拦住真心,眸里满是假意。 纪忍冬掠过他飘忽的眼神,端起碗筷就往厨房走。忽觉手中一轻,碗筷已经移到卢卡手上,“女王怎么能亲自洗碗呢?” 纪忍冬没说话,随他去了。 她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边上,卢卡在水池前洗洗刷刷。纪忍冬这才想起自己双手今天没沾上一滴水。 哗啦啦水声洗去了卢卡进门伊始的春心躁动,也洗去了方才的含沙射影。 此刻只剩两个老朋友,收起各自的凌乱,远远倚偎在一起。 卢卡将饭碗一只一只码在沥水架上,有一搭没一搭跟纪忍冬聊天,“我结婚以后,你能做我小孩的干妈吗?” 纪忍冬正盯着他胸肌中缝出神:他结婚以后做家务都不穿上衣吗? “如果有可能的话......”卢卡以为她不答应,低下头把抹布叠成小方块又扯开,好大个人像虫子一样咕蛹,“我希望我的小孩有你这样聪明、要强、又温和的亲人。” 纪忍冬方才回过神,从记忆里捡出“小孩”、“干妈”等字眼,拼凑出她走神期间平行时间线里的对话,想都没想,“行。” “你答应了哦!”卢卡笑起来,活脱脱表白成功的大小伙子,“答应了可是要给红包的!” 抛开一切,他们还是朋友,胜似亲人。想到这,纪忍冬眸子温柔得能挤出水,“没问题,大红包。” “以后,我忙起来就把小孩放到你家去。我就对他们说,‘走吧,去干妈家玩吧!’你就要帮我照顾他们哟。”卢卡顽劣瞳孔里少见填满岁月致柔,他絮絮叨叨个不停,“我来考考你,如果小孩说,‘干妈,我要吃冰激凌!’你怎么办?” “嗯……”纪忍冬好像真的在思考小孩不能多吃冰激凌这件事,“我就说,‘那要问问你们妈咪和爹地同不同意。’” 卢卡将要移民去澳洲,他和安娅的孩子都是澳大利亚公民,纪忍冬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请他们吃冰激凌。难道卢卡想不到吗? 可她听见卢卡说“你真的会是个很称职的干妈”时,还是笑了。 “忍冬……”纪忍冬听见有人唤她。 她转过身,卢卡从光里走来,四周漆黑一片,纵横影模糊了他与黑暗的边界。他没穿上衣,西服脱下来搭在肩头,只用一根手指拽着,像模特走秀。他的身躯由小变大,直到盖住全部黑暗,暖黄色的光照着他的脸颊,眸里含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亲人,我请你做我孩子的干妈。” 他抬起手,指尖捏着一只红色信封,毛笔字龙飞凤舞写着“拜干亲帖”,“揭开这个帖子,我们永远是亲人。” “嗯,永远是亲……”她刚碰到“拜干亲帖”,弹簧般收手回来。 只见卢卡一手捏住红帖子下端,另一只手魔术师般盖住帖子,从左到右一搓,一副扑克牌那么多的红帖子扇面般排开。“这些都是我的亲人,这是秦干妈、这是夏干妈、这是慕容干妈、这是欧阳干妈……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你这个渣爸!滚开——!” 纪忍冬从梦中惊醒,手掌紧紧压在胸口,心跳“咚咚”直跳。梦里的情节历历在目,昨天下午那个荒唐的约定,她怎么会欣然当真? 一个噩梦吓得她脑子都长出来了。 青春期的渣男给自己认很多“干妹妹”,奔三的渣男给未来的孩子认很多“干妈”。旧酒装新瓶,总有傻女人上钩。 阳光被百叶窗切成长条,在她的被子上画出横纹,窗外鸟鸣啁啾。一看表,早上六点半。 她迷迷糊糊上了个厕所,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啄木鸟似乎故意与她作对,像个充电过头的电钻,“咚咚咚”亲吻树干。 索性不睡了,她跑到厨房翻找干粮。没有吃早饭习惯的独居女性厨房比钱包还干净,诺大厨房竟然只剩半块干巴的牛角面包。 纪忍冬就着白开水啃起干巴面包,面包渣掉到崭新发亮的台面上,令她生出一种不在自己家的错觉。 环视这个往日乱糟糟的空间,水池上找不到一块水渍,灶台上没有一滴油星。一切都在提醒她那个男人来过的痕迹。 昨天午后她送他到公寓门口,目送他消失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两年以来,他不知多少次从这扇门里出去,有时候毒辣的阳光把他一头黑卷发照成白金色,有时候鹅毛大雪落在他头顶织一顶毛线帽。无论什么天气,他总是早早离开,留给她孤独的体面。等夜幕降临,再飞向别人的床。 同样的背影,同样平常的午后,她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被一碗卤肉饭悄然改变。 纪忍冬用掌侧推着面包渣,敛起一座小山,洁白台面上被她推出一条纹路。她又用手指去擦那条纹路,横七竖八的指纹却印了上去。 她放弃了,大嚼起面包,任凭渣滓掉落。回不去了,全都回不去了。 跟面包渣一起掉落的,还有咸咸的水珠。 当代女博士,流着泪也要搞科研。 纪热冬把鼻涕吸回去,打开电脑坐在窗边。笔记本连上了32寸超大显示屏,青轴机械键盘嘎达作响。 显示屏上,jstor、projectmuse、googlescholar、和知网的窗口交替展开。 纪忍冬的为霍氏集团定制的“文化寻根之旅”项目属于她做的华人流散史的一部分。澳洲华侨本不是她的研究重点,可这一查才发现,关于澳洲华侨的研究少得可怜。 若想填补这个学术空白,非得狠下一番功夫不可。 搞学术就是这样。刚开始你只想研究一个小小的主题,可问题勾连问题,等你拎起来再看,已是一串满登登的葡萄。 纪忍冬给干涩的双眼点了两滴眼药水,举目远眺窗外绿荫,明媚阳光勾引着沉重的身子。 她禁不起诱惑,合上发烫的笔记本电脑,打算给自己换个工作环境。 于是拎起帆布袋,推开家门,装满一袋阳光。 大学城西北角有一家旧书店,藏在现代楼宇中间。招牌已经褪色,黑色小字低调地写在门上:“onetwentyeightbookstore”。门牌号即店名,毫无广告作用。与这家店高傲的格调相得益彰——不揽生客,只会旧人。 纪忍冬轻车熟路地推开店门,铜铃“铛啷”一响,高大书架将她拥进怀里。 她穿梭在直插天花板的红木书架中,直奔人文艺术类书架。通常,她会眼尖寻得一本颇具品位的进货,然后拿到窗边角落的沙发上,度过一个悠然下午。如果科研任务繁重,她就买一杯咖啡,在书香与咖啡香中奋笔疾书。 这样想着,她走近转角。 “我给你推荐这本巴吉尼的《欲望三讲》,”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如往常温和,连炫耀都带着歉意,“比起那些高深莫测的哲学书,它更像是老友聊天。读了它你才知道什么叫做,你想的那些事,前人早思考过了。” 此时收住脚步已经来不及,纪忍冬迎面遇上他们。 祝远山一身梅森马吉拉纯白色针织套装,头发扎成丸子。他周身散发着难以察觉的干木屑玫瑰味,纪忍冬辨认出那是百瑞朵超级雪松香水,低调又小众。在满是灰尘的书架间,他整个人干净得像一片云。 挽着他手臂的女生是棉花糖味的彩虹。她身穿黄紫条纹的紧身露脐毛衣下搭粉色阔腿牛仔裤,厚底crocs洞洞鞋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卡通元素。厚厚刘海下闪着卡姿兰大眼睛,崇拜地频频点头。 “忍冬!”祝远山平静的面色绽放出惊喜,他把手臂从女子臂弯里抽出来,“真巧啊,在这遇到你!” 第11章 女子被祝远山甩开后一脸不悦,瞥了眼素气朝天也难掩姿色的纪忍冬,直接抱着臂站在一边。 “哈喽,好巧。”纪忍冬见祝远山没有介绍女伴的意思,问他,“你朋友?” “哦,这是我买房的中介,唐果儿。” 第9章 捞男守则:情绪价值,情绪价值,还是情绪价值。 一天前。 骚紫色二手野马敞篷跑车在纪忍冬住的学者公寓区格外扎眼。 驾驶座上的卢卡衬衫扣子扣错了一半,像是偷情被抓包的男狐狸精,衣衫匆匆裹了美丽肉体,连逃跑都风情万种。如果不是…他西服上还沾着做卤肉饭的油烟味的话。 楼上看客们津津有味,不知道哪个衣冠楚楚的女学者私下玩得这么花?还是…男学者?咿—— 引擎“轰”地一声,车飞也似的消失在弯曲小道,方圆十米内的松鼠吓得落荒而逃。 说来不可思议,卢卡成年后才知道自己长得帅。 他天生精瘦,在以雄壮为美的阿根廷,他就像小鸡仔。胳膊没有壮汉的手指粗,性感女郎的波谷能把他整个人夹进去。 他曾告诉纪忍冬他练壮是为了保护家人,这只是一半原因。在阿根廷,瘦弱被所有人看不起,包括女人。 于是被一股神奇动力驱使着,他每天测量自己的肩宽、胸围、腿围,满意地看着数字一天天上涨。女人喜欢看的部位无非手、肩膀、大臂、血管、腰,他将它们练得恰恰好,有肉又显瘦。 从前不拿正眼瞧他的女人们,现在只消他勾勾手指就能跟他回家。 他的乌黑卷发是用发胶精心抓出来的,刘海总是遮住略窄的额头,把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深邃眉眼。休闲时,他爱穿无袖坎肩,露出圆硕肩膀和大臂,两块肌肉间的沟壑弯弯嵌在当中。 而正装他则喜欢穿雅痞风的西装背带裤,薄薄衬衫切出倒三角,领口随心解开几颗扣子修饰他略短的脖颈,还能不经意间露出胸肌中缝。 与从小帅到大的松弛感帅哥不同,卢卡的底气来自于精心雕琢。他坚信投资自己是只赚不赔的生意,而男人的花期本身就很长。 这其中最赚的一笔,就是他在土耳其出差时遇到了安娅。 当时,作为舞池里唯一的亚洲男性,卢卡舞姿风骚,姿色不可小觑。哪怕土耳其帅哥再多,安娅也没能抵挡住这口家乡菜的风味。 他们在夜店嗨了半宿,又转场到静一些的酒吧,点了一排shoot,一壶水烟。有些菜是快餐,吃个热闹就扔了,有些菜却需要色香味具赏,找个地方慢慢品。 卢卡就是这样的菜。 离开了斑斓灯球,他的深邃眼眸更具韵味。 “小姐,我可不是好人。”他道。 “我也不是。”安娅和他碰杯。 “我每天都会喜欢上很多女人,我的喜欢不值钱。” “值钱也可以,我每天都会买下无数男人的喜欢。” 碰杯。 “我可能有一种病,我没有办法给人稳定的情感关系。” “你没病,有病的是那些只有获得长久的爱,才相信自己有价值的可怜虫。” 她和他再一次碰杯,清脆的玻璃叮当相撞,是伪装碎裂的声音。 “忠诚和专一是穷人的救命稻草。羊之所以成群,难道是因为开心吗?不,是为安全。”安娅不是羊,而是独行的虎。 安娅将水烟烟嘴伸给卢卡,残留的口红印贴上他的唇,“脱掉虚伪的道德外衣,当然会刺痛习惯伪善的世人,因为他们从未享用欢愉。欢愉是强者的特权。” 安娅夹住一张私人会所会员卡丢进卢卡的西服口袋,“welcometomyworld.” 从这一刻起,卢卡不再是罗萨里奥市渔港超市家的小儿子。他是备受尊敬的周先生,高档私人会所的会员。 安娅尝遍人间男菩萨,卢卡的姿色其实只能算中等。 可安娅最终还是选了他。原因有二:其一,安娅的老爹最近正打算牺牲安娅为家族联姻,安娅急需一个各方面“离经叛道”的男友对抗她父亲。 其二,卢卡是她见过最合格的捞男。 越帅的男人越漫不经心,只有卢卡谨遵捞男黄金法则:提供情绪价值,提供情绪价值,还是提供情绪价值。 安娅工作累了,卢卡说,“宝贝又有能力,又漂亮,还性感,世界上所有的责任都让你一个人承担了,怎么会不辛苦呢?” 安娅开车不小心跟别人追尾了,他说,“人没事就好,车嘛就是用来消耗的。这个车不吉利了,咱们下次换一辆开。”说得轻轻巧巧,反正安娅有的是钱。 安娅主持自己挑大梁的产品上市发布会,他说,“我一直认为,最高级的性感不是沙漏腰和漫画腿,虽然这些你都有。”他挑逗地眨眨眼,双眸迷离,“魅力的最高级别,是拥有一颗性感的大脑。” 忙完发布会,安娅叫他移民来澳洲。 “你知道吗?”他温柔微笑,像一个初为人夫的幸福小男人,“每天在家等着心爱的人下班,再为她亲自下厨做一顿晚餐,是我的梦想。” 可当安娅让他快点辞职,他没有动。安娅让他准备材料交给大使馆,他一拖再拖。安娅每次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总是说,“快啦,快啦”,然后夜夜买醉。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卢卡就是不想去澳洲。 或许他担心澳洲的考拉不会打碟,或许他担心澳洲的袋鼠蹦迪太野。又或许,他怕去了澳洲就没有人能一语道破天机, “你这么自律地变帅,肯定不是为了给我做卤肉饭的吧?” 卢卡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会说三国语言,做着律师工作,出入高端场所。男人嘛,怎么能看上去没有事业呢? 可直到今天他才惊觉,原来纪忍冬一直都清楚他的底色。 刚被戳穿时,他出离愤怒,宛如一年级小男生被暗恋的女同桌发现自己尿裤子,只顾着忙乱反击,“你这个狠毒的八婆!偷看男生裤裆!” 卢卡的愤怒很短暂。 难道他卢卡是什么好人君子? 纪忍冬知晓他拿不上台面的盘算,却始终待他如初。 纪忍冬与安娅不同。安娅和卢卡是同类人,滥情、纵欲、不在乎道德。他们在黑暗中共舞,交易和利用都心知肚明。 而纪忍冬是走正道的人,你看到她就会看到无数个安安稳稳的女人,努力工作,用心去爱。你不知道她们的故事,但你相信她们会组建一个个互敬互爱的家庭,养育心理健康的后代。 正是这样的纪忍冬,从未因他的灰暗而远离他。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包容,这两种很难在人身上同时存在的特质,将变得纪忍冬金灿灿、暖融融的。 这么好的纪忍冬,卢卡怎么舍得生她的气? 就在纪忍冬推开他的同一刻,他反而感到自己离她更近了。 后视镜里,纪忍冬家的公寓楼在马达轰鸣声中越来越小。 卢卡刚从纪忍冬的公寓回到家,就接到安娅的视频通话请求。 他娴熟地把衬衫扣子扯开一半,半躺在沙发上,按下通话键。 “宝贝——”一声鼻里鼻气的长音叫得人鸡皮疙瘩掉满地,背景音来自他家永远“动次打次”的音响,“好想你哦!” 小小手机屏幕上,卢卡一张大脸和半个胸脯填满整个画面,安娅则小小挤在他的腋下。 安娅口红边缘有些不雅地晕开,肇事者显然是卢卡以外的男人。 上位者的慵懒让她毫不在意这些细节,“我跟你update一下,我正在给你落实我家公司里法务助理的职位,不会很忙,也没什么难度,你放心好了。” “听你的!”卢卡点头。 “我想你先过来安定下来,我们再慢慢计划结婚。你说呢?” “你说了算!”卢卡点头。 “你什么时候把材料寄给我,我好让hr办手续?还有你签证的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嗯!”卢卡点头。 “你他妈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安娅经常对卢卡有点凶,但很少这么凶,“你他妈到底来不来?!” “当然要去,”卢卡一脸真诚和委屈,“我已经跟朋友们道别了,他们很支持我去澳洲。” “那就好,”安娅挑了挑锋利纤长的眉毛,“你把材料准备好尽快发给我。” “嗯嗯嗯!”小狗乖巧。 “我去忙了,你乖哦。” 安娅的脸消失在手机屏幕上,卢卡松一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坐着。 今天的通话不太对劲。卢卡能感觉到,安娅也能感觉到。 表面看来,一切进展顺利,卢卡还将结婚计划告诉身边朋友,提前道别。 可这是卢卡第一次没能提供完美的情绪价值,他走神了。 好似下班回家的大男子主义中层干部,面对妻子的喋喋不休,只哼哼两声,连问题都没认真听。斩女高手怎么可能是这种觉悟? 第12章 有事情占据了他的大脑。 安娅直插入鬓的细眉微微抖动。在卢卡说出已经跟“朋友们”道别时,她就意识到,只有“朋友”,没有“们”。 这就是让卢卡走神的事情。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安娅想,这个纪忍冬…还真的有点东西。第一次看到她名字时,安娅可没想到她这么有本事。 那天,安娅和卢卡抽完水烟后一起回了酒店。翻云覆雨后,她趴在床上,随意滑弄他的手机。女人的直觉让她注意到一个龙猫头像,微信备注单字一个“冬”。 她没打算问,卢卡却先说了,“纪忍冬,我在美国的好朋友。” 好朋友?这年头男女之间还有好朋友? “你觉得…男女之间有纯友谊吗?” 一个比“在干嘛”还暧昧的问题。她似醉非醉地望向他,一朵烟圈吻在他脸上。 多谢纪忍冬,安娅才和卢卡从敞开衣襟上升到敞开话匣。 市场经济,公平竞争,各凭本事,愿赌服输。安娅是商人,她比纪忍冬狠辣,她不信自己会输。 挂了安娅电话后,卢卡本打算出去喝酒,可不知怎的,他还是留在了家里。 他窝在沙发上刷抖音,看到一只潦草小狗,网友说长得像“余华”。 “余华”是谁?纪忍冬肯定知道。这样想着,他点击转发,页面跳转到微信。 筋肉分明的手指定住了。 微信聊天记录还停在前一天下午,纪忍冬说,“卤肉饭要是不好吃,就赔钱!” 不对劲。 纪忍冬和卢卡每次见面后,总会有一个人在微信上主动说话。 比如两周前在酒吧的那个晚上,卢卡一回家就跟纪忍冬说,“多谢你救我,请你吃饭!”又比如第二天,卢卡在四川面馆请纪忍冬吃面,纪忍冬也是在他走后就上微信说,“面很好吃,谢谢啦!” 他们总是客气来、客气去,仿佛这样就能将见面的喜悦再延长一点点。有些感情无法宣之于口,就藏在“谢谢”背后,对方都懂。 可是这回,纪忍冬没有谢谢卢卡给她做卤肉饭。 手指右滑退出转发界面,他给凌乱小狗的视频点个赞便划走。 一直到睡前,他有五次想分享搞笑短视频给纪忍冬,都忍住了。 第二天,卢卡睡到中午才起床。十几个交友软件冒出的红点串起来能摆摊卖糖葫芦了,就是没有他等的那颗。 他翻身下床,走进浴室,心不在焉地差点把牙膏当成洗面奶。 叮咚一声,手机响了。他一个箭步冲出浴室,水珠弄到屏幕上,滑了好久才解锁,是微信! 发消息的是—— 唐果儿:「帮个忙?」 他一秒内整理好失望,拿出客服职业精神,手指按住“说话”按钮,嘴唇贴近手机,又骚又魅沉着喉头,“怎么啦?” 「来圣路易街128号接我。」 漂亮女人的请求,他从不拒绝,直接点了个ok手势发出去。 「来的时候打扮得帅点。」 「?」 「今天跟crush出门没看黄历,被一绿茶截胡了,帮我扳回一局。」 论“雄竞”,卢卡还没输过,斗志一下燃起来。 卢卡披上一件银色网眼背心,脖子上挂一条银色古巴链,爱马仕大地香水泵头按了五下,跳上他的骚紫色野马跑车,直奔圣路易街128号。 第10章 难道每一个异性都是来抢人的吗? 圣路易街128号旧书店。 逼仄的书架并未留给三人缓解尴尬的空间。 纪忍冬、祝远山、唐果儿在一整排法文原版《危险关系》下三足鼎立。 “这是我买房的中介,唐果儿。”祝远山后退一步,给两个女人让出空间。 纪忍冬的视线落在唐果儿身上。她虽把彩虹穿在身上,脸却阴云密布。听到这话,后者的卡姿兰大眼睛倏地熄灭了,气鼓鼓地四处乱瞟。 纪忍冬心想,这个祝远山平时看着彬彬有礼,未免也太看人下菜。人家姑娘画了个全妆出来见他,结果他介绍人家只是个“中介”,谁能痛快? “哈喽,我叫纪忍冬。”纪忍冬把手伸向唐果儿,笑的时候眼睛鼻子纵在一起,是女人间友好的信号,“认识美女真高兴!” 祝远山从两个女人间让出来后,唐果儿也打量纪忍冬。后者一身卫衣、瑜伽裤,拎着某某大学帆布袋,素面朝天。 善于化妆的女人将人脸分为两种,适合浓妆换脸、惊艳全场的,和清清淡淡、化妆反而破坏原生感的。纪忍冬属于唐果儿最不屑的后者——明明也没多好看,却总让人误以为她们天生丽质,仿佛不化妆就高人一等似的。 “嗨。”唐果儿敷衍拉了下纪忍冬伸过来的手,这点友善并不足以打动她。 纪忍冬自觉没趣,收回手,没再做声。 “忍冬,你也喜欢这家书店?”祝远山出来打圆场。 “嗯,我没事就来逛逛,店主选书品味不错。”纪忍冬本来还想说这家店的陈列别具一格,见唐果儿脸色愈发阴沉,便住了嘴。 祝远山感到气氛不对,赶忙接话,“是啊,店主高冷,选书也不做大众化,只选精品书。这里能淘到很多孤本,摄影辑的质量也很高,听说还有很多艺术家的独家画册。” 他这几天才跟纪忍冬在微信上热络起来,今天撞了大运遇见真人,迫不及待一雪观影会前耻。 似乎意识到三人一直站着,他手一指纪忍冬每次都会坐的那张沙发,“要不,我们坐下聊天?” 纪忍冬看看祝远山,满脸期待,又看看唐果儿,瘪嘴无言。 她腹诽,这事还真不好办。 唐果儿趁纪忍冬犹豫的空当,贴身上来,拉着祝远山就走,仿佛纪忍冬不存在一般,“那边有咖啡吧诶!我们去买杯咖啡吧?” “忍冬喝什么?”祝远山站住不动。 纪忍冬一句热美式话到嘴边,看着四面楚歌的唐果儿,最终还是心软了。 她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先逛一逛书架。” 她的推辞并未奏效。 说时迟那时快,祝远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吧台前,“threeamericanos,please!(三杯美式,谢谢!)” 话音刚落,纪忍冬和唐果儿同时开拔,奔向沙发。纪忍冬抢先占领了单人沙发,唐果儿紧跟着占领了对面双人沙发的里侧,正对纪忍冬。 剩下唯一的空座——唐果儿旁边的位置,就是留给祝远山的。 选座的心思一目了然,纪忍冬无意抢人。 纪忍冬想说点什么,比如,“你看祝远山被咱俩安排得明明白白,默契万岁!” 可对面唐果儿沉默坐下,兀自望向窗外风景,留给纪忍冬一张完美侧脸。 纪忍冬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间的空气稀薄得窒息,纪忍冬只盼着祝远山快点把咖啡买回来。pos机偏偏此时出了问题,收银白姐翘着长指甲点来点去,不见解决。 纪忍冬坐如针毡。 再这么耗下去她迟早尬死,她干脆起身,踱步到书架后面。边扫书,边留意沙发那边的状况。 她走后,唐果儿明显放松了不少,拿出小镜子检查一下妆容,又转头催促祝远山快一点。 过了一会儿功夫,祝远山一人捧着三杯咖啡,从吧台走到沙发,两杯放在桌上,一杯递给唐果儿。 唐果儿歪过头来,神色娇俏,跟方才判若两人。她一手托住杯底,另一只手掌包住祝远山的指尖,连他的手一起捧到了嘴边,轻抿一口才放下。 放下咖啡杯的当儿,唐果儿向书架这边飞速瞄了一眼,纪忍冬赶忙藏到书架后。 纪忍冬再次侧身时,看到唐果儿正用手点着玻璃窗外来往的车辆。她另一侧手肘弯着撑在身后,毛衣袖口不知何时挽到大臂,露出雪白小臂紧贴着祝远山的肋骨。 纪忍冬暗赞唐果儿的手段。 祝远山忽然转过头,好像早就知道她在那。 “忍冬!”他向她招手,屁股往外挪了挪,肋骨离开唐果儿的小臂,“来吧,咖啡要凉了。” 纪忍冬一惊,仿佛被人撞见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好随手抽一本书出来,应声回去。 沙发角落有如神秘磁场,纪忍冬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唐果儿冷冷的敌意,和祝远山热情的期盼。 纪忍冬坐定屁股,深吸一口气,决定最后一次释放友好试试看。她堆起苹果肌,向唐果儿道,“这么好的天气一起逛书店,你们好有情调哇!” 唐果儿像是没有听到,低头玩弄美甲上的水钻。就在纪忍冬放弃等候回话,转向祝远山的时候,唐果儿开口了: “远山,你刚刚还没给我讲完呢。” 唐果儿轻轻把头靠在祝远山肩上,摇晃他胳膊,声音甜甜,“西方哲学有哪几种分类?你讲得好有哲理哦!” 机会用完了。 纪忍冬收起堆笑,合上嘴角。 第13章 她眼睛一眨,狐相毕露。 “西哲啊……柏拉图、奥古斯丁、笛卡尔、尼采、福柯。”纪忍冬吐出五个名字,冲祝远山挤眼睛,“你懂吧?” 祝远山秒懂,上身探向纪忍冬,只留一只胳膊还在唐果儿手上。 “哲人为王,世界才有秩序。”他翘起纤长食指,沾了咖啡杯壁滑落的水珠,在纪忍冬面前的茶几上点出五个点,“信仰先于理性。我思故我在。上帝死了。” “权力即知识。”最后这句是纪忍冬和祝远山同时说的。 “哈哈哈哈哈哈!”祝远山开怀大笑,边笑边望着纪忍冬,连眼角浅浅的笑纹里都是她的模样,“我们这几滴小水珠还真是人类群星闪耀时!“ 纪忍冬正对面的唐果儿面如铁色。 她不讨厌唐果儿,只是觉得可悲。她想问问她,为什么默认每一个女人是来抢男人的呢?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当成宝的男人,我没有兴趣? 纪忍冬不是圣人,既然你一次次漠视我的好意,那就别怪我手软。 纪忍冬向祝远山斜身探去,狭小空间顿时被分割成两部分:对坐谈笑的纪祝二人,和哑巴甜妹唐果儿。 “我一直在想,”纪忍冬一双吊眼半睁半闭,视线游弋在祝远山双唇附近,幽幽道,“究竟是时代容纳了哲人,还是哲人点亮了时代?” 她端起咖啡杯喝下一口,杯子放下时却偏了三寸,杯身紧贴着祝远山那杯。 如果说纪祝二人的“哲学”互动唐果儿只是似懂非懂地介意,那么纪忍冬挪杯子这个举动简直让唐果儿想杀人。 懂点约会心理学的人都知道,水杯沾了一个人的唾液和体温,是身体隐私的外延。聚会中水杯直接贴在一起的潜台词几乎等于,“等下一起滚床单吧!” 唐果儿双眼幽怨地瞪着那杯咖啡,恨不得让它原地起火。 “忍冬,你真是太聪明了!”相较于咖啡杯,祝远山显然更在意纪忍冬的话。在吊书袋赛道,他一直孤独求败,今天终于棋逢对手,难掩激动。他不敢妄下论断,而是反问,“你得出结论了吗?” “我以为,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夜中,一定有一些思想一闪而过,却因为缺乏社会环境,只得深埋黑暗。”纪忍冬双眼散焦,似乎忘记了祝远山的存在,“某一天,在特殊机遇下,这些念头就像黑丝绒里抖落的珍珠,汇聚成光,划破夜空。人们就称它为‘启蒙’。” “是时代成就了哲人。”纪忍冬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落在祝远山肩上,歪头浅笑。 “这简直是我听过的对唯物史观最有诗意的解读!”祝远山瞳孔地震,他沦陷于美丽女子的才华。 纪忍冬努力回忆时就会双眼散焦,而刚刚那段话来自她大学参加诗社的创作。 看着祝远山满眼欣赏,她顿感人生有趣。当年涉世未深的少女故作高深时,怎么也想不到,八年后,这番话会为自己在成人世界赢得如此肤浅的胜利。 早在纪忍冬装模作样背诗的时候,唐果儿就心灰意冷地退出群聊。她意识到哪怕挽着祝远山的胳膊,也挽不住他的心,只好靠在沙发背上冷脸按着手机。 她并没有认输,只是换个赛场赢回来罢了。 “你们先聊,我该走了。”唐果儿哑着嗓子打断他们的“深情”对视,手指窗外,“接我的人来了。” 街边停着一辆银色保时捷911,那是祝远山的车。而在它后面,多了一辆紫色野马敞篷跑车,驾驶座坐着一位“野模”。 午后阳光下,他身上的银色网眼背心成了一颗灯球,浑身闪光。 过往行人纷纷侧目,而他毫不在意。 “野模”朝书店落地窗内抛了个媚眼,里面黑黢黢看不清人影,但定能博美人一笑。 书店大门上的铜铃叮咚作响。 卢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纪忍冬正试图挪回她的咖啡杯。 祝远山一边猎奇地打量窗外那辆又骚又旧的跑车,一边伸手摸索自己那杯咖啡,不知怎么手就搭在纪忍冬的手上。 他只觉手心一热,软嫩的触感使他浑身酥麻。祝远山壮起胆子,轻轻摩挲纪忍冬的手背。她的体温刺激着他掌心每一根神经,此刻他们不仅灵魂共鸣,肌体也在共振。 纪忍冬被窗外熟悉的身影惊得目瞪口呆,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目光直愣愣地追随那个身影从窗外经过,走进店门,停在她眼前。 顺着卢卡恶狠狠的视线,她发现自己的手握在祝远山手里。 “啊!”她慌忙抽手出来,却连同咖啡杯一起从茶几上抽出来。 杯子在空中翻转,杯口以不怀好意的角度倒向纪忍冬的小腹,整杯咖啡一滴不剩地泼在她的卫衣下摆以及裤裆上。 “忍冬,我帮你擦!”卢卡脱下上衣,团成一团,试图拯救纪忍冬惨不忍睹的衣裤。 可那网眼背心脱下来后就是一坨尼龙绳,根本不吸水,棕色液体顺着纪忍冬的瑜伽裤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还是我来吧。”祝远山眼疾手快从收银台要来一叠纸巾,扯出一张摊在掌心,轻轻按压吸收纪忍冬卫衣下摆的液体。他动作轻柔,每一下都似爱抚,“烫到没有?” “早就凉了。”纪忍冬顾不上卢卡,也拿起纸巾疯狂擦拭大腿内侧。她不想走在路上被当成尿失禁患者。 兵荒马乱,没有人注意到卢卡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祝远山那双手在纪忍冬的小腹和大腿上摸来摸去。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草原上垂垂老矣的狮王的眼睛,狠毒,无尽哀伤。 第11章 呵,人 落地窗边,立着状况各异的四个人。 纪忍冬下半身滴着棕色液体,低头用纸巾狂擦自己的裆部。 事情不只身上洒了咖啡这么简单。 卢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纪忍冬脑袋里很乱。卢卡从她家离开后,他们二人就再无联系。她劝他去澳洲结婚,还明里暗里讽刺他吃软饭,他是否还在怨她?还是他已经有了新“朋友”,把她抛在脑后了? 为什么发生这么多变故之后的初次碰面,一定要如此狼狈? 纪忍冬越想越抓狂,发丝从脑后倒着垂下来,像个捶胸顿足的野人。 祝远山内心飘飘然飞上了天。 经过今天的偶遇,他越来越确信纪忍冬就是他一直寻找的人,美丽、有深度,他们简直是琴瑟和鸣的一对。这样想着,他顾不得身上昂贵的纯白色针织套装会染上咖啡,只顾着帮纪忍冬擦拭衣服。 他的手不时与她指尖缠绕在一起,心里开出一片花田。 卢卡赤裸着上身,愤怒瞪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二人,恨不能一拳把祝远山干飞。可手里不吸水的网眼背心和他这一身肌肉一样,中看不中用。 他已经忘了叫自己来的人,是沙发最里侧的唐果儿。 唐果儿越过这一片狼籍,事不关己地牵住卢卡的手,“你总算来了!” 纪忍冬低着头,眼前一只做了满钻美甲的手滑进卢卡手里。 她停止擦拭衣裤,直起身来,眼前猛地一黑,过一会儿才看清依偎在一起的卢卡和唐果儿。 “你们认识呀?”唐果儿语气活泼,一改先前冷淡。 “嗯,朋友。”卢卡说,语气和表情都稀松平常。 “那真是太巧了!”唐果儿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以胜者的姿态宣布,“不过他是特意来接我的。” 纪忍冬没理唐果儿,她不在乎她。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卢卡,她期待他至少和她说一句什么。 比如,很高兴在这里看到她。又比如,他这几天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可他一言未发。 卢卡瞥了一眼正跪在地上给纪忍冬擦裤子的祝远山,扭头对唐果儿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纪忍冬不记得满地狼藉是谁收拾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祝远山拉着走出书店,坐上他的车。 她只记得她从书架上顺手拿的小说还躺在茶几上,那是日本作家坂元裕二的作品——《四重奏》。 这真是她听过的最悲伤的曲子。 保时捷911的副驾驶座比二手野马舒服很多。 真皮座椅肌肤般有弹力,从背后温柔抱住失魂落魄的纪忍冬,温度适宜的空调轻轻吹干她湿润的双眼。 自从卢卡出现在书店里,祝远山就看出他们二人关系不一般。 他轻踩油门,淡淡道,“那个男人没有眼光,只会泡低级妞儿,不值得你遗憾。” 随后贴心地打开车载音响,让纪忍冬在音乐里慢慢消化情绪。 纪忍冬环顾四周,后视镜下面挂着蒂普提克的香薰,波尔多红色的内饰让人宛若身处豪华酒店。方向盘上是一双细白嫩长的手,手腕上一寸处,纯白色的针织衫袖口已经水渍斑驳。 她丝毫没有感到安慰。 “你们男人,是不是对自己不喜欢的女人都特别残忍啊?” 第14章 祝远山对唐果儿,卢卡对她,说不上谁更残忍一些。 祝远山嘴边一丝苦笑,“女人难道就不残忍吗?” 纪忍冬与卢卡无言对视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卢卡出现后,落寞的可不止纪忍冬一个人。 音响里传出陈奕迅低沉磁性的歌声:“……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却有恃无恐……” 呵,人。 祝远山没有直接开车送纪忍冬回家,而是带她在城市道路上兜风。 夕阳逐渐消失在公路尽头,余晖是被打碎的金粉,洒在林立大厦的玻璃幕墙上。白天尚看不清晰的交通信号灯颜色逐渐鲜明,道路两侧霓虹灯悄悄亮起,芝加哥变成另外的模样。 纪忍冬忽然想起她还没感谢祝远山陪自己散心,心里又有股莫名的冲动,想证明自己可以拥有新生活。 总之,她问起了祝远山提过想找她参演话剧的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祝远山很惊喜,他调低音乐音量,趁红灯转过头,深情道,“我的话剧讲的就是你的故事。” 纪忍冬当然没有傻到问“真的吗”,只当他在鬼扯。 祝远山见纪忍冬没说话,解释道,“我在做一个实验话剧,目前没有剧本。” “我会在芝加哥找十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她们既是演员也是编剧,我和她们共同创作,用戏剧讲出她们的人生故事。最终,我将带着这个话剧登上芝加哥三年一度的世界戏剧节。” 纪忍冬仍旧没说话,但这次她不是嫌他鬼扯,而是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原来这个祝远山不是只会吊书袋的酸秀才。 在这个国际都市,街上并不是只有黑、白、黄三个人种。有来自南亚国家的人,皮肤棕黄;有南美人,头发卷卷皮肤呈古铜色;有裹着头巾的阿拉伯人;有黑头发黑眼睛的高鼻梁白种人。还有很多人,纪忍冬叫不出他们的人种、肤色、和国家。 他们是同一座城市中的蚂蚁,没有人在意他们的人生。 纪忍冬愿意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起把各自的故事出来。 只是,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只找女性?” 因为女人看起来弱势,被认为会有更“悲惨”的经历?还是男导演也想蹭女性主义热度? “因为……”祝远山有点难以启齿,“我们导演是女性。” “你们导演?” 纪忍冬腹诽,祝远山一口一个“我的话剧”,合着他不是导演? “我是执行副导演。”祝远山听出话外音,勉强挽尊。 “你们剧组……”纪忍冬试探问,“有几个执行副导演?” “十个。” 反正纪忍冬进组也会知晓真相,他干脆摊牌,“每个人负责找一位女性,你是我的kpi。” “我说几位公子哥,今天芝加哥天上要是掉下来块铁饼砸死十个人,就有一个是中国留子。你们一个女的都给我找不来?”短发女人在骂人,她叉着腰,宽大破烂的可口可乐赠品t恤下套了一条更破烂的裤子。 “现在另外九个国家的女演员都到了,你看看米歇尔,硬给我请来了个也门女生。也门内战十年了!全美国的也门留学生也不超过二十个!!你再看看你们!”她气得直摇头,大圆圈耳环拨浪鼓般在脸侧晃动。 站在她面前像狗崽子一样挨训的,是正是祝远山的好兄弟们:子豪、阳仔、俊远,还有阿川。 “岳导,哎呀,天骄姐姐,”阳仔撒娇道,“我们也不是没找嘛。我们找了jannie来,被你给刷下去了,你说什么来着?不能……不能展现中国女人的强大力量。” “天骄姐,你的要求也太高了。”阿川帮腔,“又要形象好,又要经历独特,还得有你要的那个女性力量。我们都是家里送出来读书的,混几年再回国找个好工作,哪有什么独特经历啊?” “而且很多留学生,英语就不过关,更别说用英语表达你要的那种feel了。”子豪油腔滑调地辩解,“我们总不能请人之前先考一遍口语吧?” “少特么给我嘴贫!我告诉你们,我的剧组不是给你们混简历的。要不是看你们社交广,我才不会心软答应你们五个平分一个执行副导演的位置。” “姐姐,我的好姐姐,您就别骂了吧。”俊远一转眼珠,推祝远山出来挡枪,“对了,老祝!老祝找到了合适的人!” “对对对,是个女博士,包你满意!”子豪添油加醋。 “女博士我见得少啊?”岳天骄嘴一撇。 “哎哟!你看我这嘴!”子豪夸张而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我们岳姐姐就是最最厉害的女博士!不过祝远山找的这个吧,她脑子有点毛病。” 岳天骄不以为然,“哪个读博的脑子没毛病?” “她比你还有病。”子豪一下说漏了嘴,赶紧找补,“不是不是,天骄姐怎么会有毛病呢?我是说她比你……” “哎呀,我来说!”阳仔直截了当,“她大老远跑来美国研究中国历史,你说她是不是脑子瓦特了?” “哦?” “她她她,她们系只招美国人的,放眼望去一栋楼的黄头发啊。黑色的,就她独一个!”阿川也补充。 “对了对了,据说她刚拿了五万的研究经费,你知道金主是谁吗?”俊远神秘兮兮。 “有屁快放!”岳天骄没时间跟他们闲扯,不过倒是对这个神秘女嘉宾有点兴趣。 “就是那个绯闻不断的澳洲财阀霍氏集团!一个搞历史的哪用得着那么多钱,你说她是不是献身了?”俊远继续猜测。 “学术妲己和澳洲财团?啧啧啧,这故事太独特了,太戏剧了。”子豪夸张大叫。 排练厅的大门被推开, 光里站着一位白裙飘飘的女子,“请问,哪位是岳天骄导演?” “我就是。” 岳天骄打量她,长相颇具古典风韵,盈盈身段,还真有祝远山想找的那种传统又独立的气质。最妙的就是她微微上翘的眉眼,既媚态又坚毅。 她的身份,岳天骄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5-08 忍冬不哭,男人会有的,朋友也会有的!btw:走过路过的天使读者们求个票票呀!谢谢比心!!! 第12章 无论危险或自由,她亲手握着方向盘驶来这里 “我叫纪忍冬,祝远山副导演介绍我来的。” 岳天骄打量着站在光里的女人,心想,这个祝远山还算有眼光,比另外四位少爷靠谱。 她把阳仔等赶出排练厅,腾出安静场地。与简单几句问答,了解纪忍冬的背景和经历,大为满意。 纪忍冬也毫不掩饰对话剧创意的欣赏。 两人相见恨晚,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最重要的演员既已找到,岳天骄没了方才的火气,这才意识到刚才对阳仔几人太凶。 于是开门,来到楼道里,安抚刚遭了一通臭骂的臭小子们。 几人清楚岳天骄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只要大姐头顺心就好,还闹着让岳天骄请客吃饭。 “人又不是你找的,你抢什么功?”岳天骄抬腿轻轻去踹子豪的屁股。 子豪轻巧闪开,闪了岳天骄一个趔趄,自己在旁边哈哈大笑。 “不对啊,我们几个白挨了一顿骂,功都记在老祝头上。”阿川琢磨过味儿来,“得狠狠宰老祝一顿!” “老祝现在是爱情事业双丰收,这不得一顿米其林?天骄姐,到时候你也来啊!”俊远几个向岳天骄挥挥手,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岳天骄回到排练厅,转身关上门。房间里是她刚捡到的宝,她生怕这个宝跑了。 她没钱没权没手腕,留住人只靠一颗笨拙的真心。她的真心全在她最热爱的作品里。 “我这个戏,成也演员,败也演员。你是戏中人,也是演戏人。”岳天骄面对排练厅的镜子,镜子里就是她的全世界。 “哪怕我已经找到九个不同国家的女演员,但我最重视的,就是代表我们中国的这个演员。这个演员身上,既要看到厚重的历史,又要看到崭新的希望。”岳天骄一步步走近镜子,手就要碰到里面的自己。 突然,岳天骄转过身来看向纪忍冬,激动得原地跳起来,“看见你,我就知道我的戏成了!” 纪忍冬仿佛看见刚刚拿到霍氏集团文化项目的自己。那天她也是如此雀跃,只是远没有岳天骄磊落。 想到介绍霍氏集团给她的安娅,又想到卢卡,她不由得一阵心痛。 “不好意思啊,我是不是太激动了?”岳天骄见纪忍冬眉头微皱,抱歉地挠挠头。 乱蓬蓬的自然卷短发经她一抓,变得更乱,“我知道大家都说我是怪胎。搞艺术嘛,只要家里有钱,就万事亨通,何苦读到博士?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哪怕心比天高,最后还不是给祝远山他们那帮富二代打工。” 第15章 “可是远山他,很敬重你呀。”纪忍冬慢慢靠近这个她进门前还浑身带刺儿的小刺猬。 “我知道,那几个小子家世好,外面谁不给他们几分薄面?”岳天骄压下毛毛虫样的八字眉,豆豆眼在塌鼻梁上被挤作一团,“他们愿意来我剧组做事,打不走骂不走,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纪忍冬对岳天骄好感顿生。如果她是专家评委,她一定会把宝押在岳天骄身上。可惜,她只是一名和岳天骄一样的,看不清前路却还在奔跑的人。 “外面说我是最有潜力获奖的华人导演,可资本游戏诶,谁管你有没有潜力?如果我的戏排不好,我怎么跟整个剧组的人交代?” “其实…我不是为了那个奖,也不是为了剧组,哎呀说不清了……”岳天骄又挠挠头,“我是不是又说多了?” “我懂你。”纪忍冬抬手帮她把乱翘的发丝掖到耳后,“有时候你很想做一件没用的事,不时髦,不赚钱,但你就是想做。你想让全世界听见你,哪怕只有一个人听懂。” 纪忍冬明白对她们这种人来说,机会有多重要。纪忍冬之于岳天骄,正如两周前的安娅之于纪忍冬。 只是,她不准岳天骄典当任何宝贵的东西作为代价。 “没事,”纪忍冬说,“我们一起。” “呜啊啊啊啊!你能不能当我的妈妈!”岳天骄感动到飙泪,“纪妈妈!!” “天骄乖,”纪忍冬调皮地伸手勾了一下岳天骄的鼻子,小孩过家家一般揽过她肩膀,“妈妈在这里呢。” 说不上为什么,纪忍冬和岳天骄有种自然而然的亲近。 与男人互相当爹、占尽便宜的友情不同,女人在友谊中虽然也常常互为母女,可更多时候,她们试图用友谊模拟完美的亲缘关爱。 岳天骄的妈妈撕掉她的处女作,从没看过她任何作品。而纪忍冬的妈妈追读她的每一篇论文,让她倍感窒息。 两个认识不到一小时的女人摸着对方的头发,一句话也没有说,眼里却尽是怜惜。 她们都不曾拥有完美的母爱,所以她们愿做对方温柔而懂尊重的母亲,以及乖巧体贴的小孩。 这天晚上,纪忍冬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她想起了天空灰蒙蒙的北方小城,还有她的母亲,那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 纪忍冬的母亲是她每篇论文的第一位读者。 这位五十三岁的妇女只是事业单位一名普普通通的行政人员。她曾目送女儿消失在机场安检入口,独自去大学报道。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她们母女今生的缘分,就是她不断目送女儿的背影渐行渐远。 而女儿用背影告诉她,不必追。 不巧的是,纪妈妈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追。 年轻时,相貌平平的她追到了大学里才貌双全的校草。和校草成家后,她追着年龄,赶在二十五岁之前生了纪忍冬。她的人生在不停追赶中度过大半,她追公交,追打折,追清晨菜市场最新鲜的一拨青江菜,和超市促销最后一捆卫生纸。 她不光自己追,还逼纪忍冬追。小小女孩从班级第二十名名追到第十名,又从第十名追到第一名。婷婷少女从区重点初中,追到市重点高中,又追到国内知名高校,最终追到专业排名前三的世界顶尖大学。 纪忍冬是纪妈妈的骄傲,她怎么忍心看宝贝女儿渐行渐远? 于是在纪忍冬写本科毕业论文时,纪妈妈小心翼翼询问:“冬冬,毕业论文写得怎么样了?妈能看看吗?”纪忍冬想,自己离家在外,父亲工作忙,母亲难免无聊,于是就把初稿发给她解闷。 那个寒假,纪忍冬回家过年,在家发现了打印装订成册的论文初稿,上面满是铅笔圈点的痕迹。 “冬冬,”母亲揉着围裙,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妈发现你有些错别字,都给你用铅笔圈出来了。划波浪线的句子妈觉得写的特别好,我女儿真是天才!” “那个,”纪妈妈说话声音小小,生怕打扰纪忍冬繁忙的学业,“妈给你订正的,能用上吗?” “能用上,能用上。”纪忍冬眼眶有点湿,她别过头去,“等我二稿写出来了,你再帮我看看。” “好嘞!”纪妈妈高兴得像是重新考上了大学。 这一看,就从本科看到了博士。 纪忍冬知道母亲早就不懂她的研究,可母亲要强,她便故意留下一些触手可及的背影。就像她蹒跚学步时,吵着要与母亲赛跑,母亲也总是慢慢地跑在前面。 身后有这样一条尾巴,是幸福,也是负担。 纪忍冬总是希望将自己与母亲间的缝隙扯得大些,再大些。 渐渐地,这个缝隙里装下了孟浪多情的卢卡,卢卡的未婚女友安娅,现在又多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关系的唐果儿。 关于卢卡的每一份苦涩里,都掺杂了一丝隐秘的快感。因为这是未经母亲目送的,她自己的生活。 混乱也好,越轨也罢,她亲手握着方向盘驶来这里。她沉醉于这些新奇而怪异的风景,沉醉于这种危险的自由。 纪忍冬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拿起手机给一直在联系的汽车销售发去一条短信。 明天,她要买辆车。 纪忍冬从与霍氏集团合作的文化项目中赚了一些劳务费,加上之前的存款,全款买下了这辆小小的丰田荣放。 汽车销售将保险单和车本一并交给她,“恭喜您喜提爱车,丰田陪伴您路随心动,自由不设限。” 都说消费可以抚平一切伤痛。 纪忍冬双手握在方向盘上,感受到的不是花钱的快感,而是自由。 现在,她可以去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既不用坐卢卡的野马车副驾,也不用坐祝远山的保时捷车副驾,她是自己的驾驶员。 有了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去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她缓踩油门,车身轻盈地飞出车位,白色星光车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清风从车窗挤进来拍打她脸颊。 卢卡在跟安娅计划结婚?还是在和唐果儿纵情声色? 去你妈的,老娘不在乎! 纪忍冬想,她有车,她有钱,她有北美出行自由,她一往无前。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5-10 纪忍冬:老娘不在乎!芒朵:你就嘴硬吧,一会儿就让你俩冤家路窄。天使宝宝们求票票和评论呀,! 第13章 动物的爱恨无关道德,做动物比做人好 纪忍冬驾驶着爱车一路向北。市中心闪电般飙车的车辆让她手心出汗,她一路小心翼翼,还是被人按了两次喇叭。 城市的喧嚣渐行渐远,富人区静谧的别墅从车窗两侧后退。 眼前是笔直宽阔的公路,她像久困枝头的鸟儿,终于飞向开阔。 作为一直穴居在城市中的无车蚁族,纪忍冬的愿望简陋得可怜。她只想自己逛一次位于郊区的奥特莱斯名牌折扣店。 逛奥莱说得简单,可光打车往返就要上百美金。而且不论买了多少东西,都只能自己从头提到尾。纪忍冬每次想到要拎着古驰和巴宝莉的购物袋站在荒郊野岭的寒风中招手打车,就认定这份狼狈的“奢侈”,还不如不买。 现在不一样了,车就是她移动的家。 她可以把所有累赘丢在车上,想怎么逛街就怎么逛街。逛到头昏脑胀、脚掌生疼,只要往车里一钻,潇洒离去,留给人一串淡淡的尾气。 纪忍冬本着试一试又不要钱的原则,在各大奢侈品牌大试特试。巴宝莉的风衣,古驰的腰带,巴黎世家的老爹鞋,和罗意威的小猪包,她通通上身合影留念。 过完瘾后,再回到一层,买几件zara的打折t恤。 试衣服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她到星巴克买杯咖啡,坐着歇脚,想起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岳天骄话剧的初次排练。除她自己外,其他九名演员两周前就进组了,下一次演员集体排练定在本周五晚上。 纪忍冬无对此期待。她放任这份期待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只有这样,才能把和卢卡的别扭过往挤到一边。 为了使这期待再膨胀一些,她决定立马为自己选购一套有仪式感的排练服。 一小时后,她满意地欣赏衣镜中的自己—— 黑色极细吊带,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网纱长袖。窄窄袖笼将手臂修饰得极细,袖口堆在掌心,贪心地把手掌吞进手臂的长度里。下身是一条黑色阔腿裤,搭一双芭蕾舞鞋,走起路来人在衣中晃。 简直“艺术”爆了! 纪忍冬对于话剧排练的想象,全部来自于国内成名演员常在访谈节目中披露的“中戏珍贵影像”。 苗条好看的男男女女在木地板上翻来滚去,最后一骨碌站起来,望着远方饱含深情地念出台词:“我的命从你说爱我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可到了周五晚上—— 她身处墙皮脱落的地下室,周围是穿着快餐店制服的伊朗中年妇女,脸很臭的美国白领,穿着碎花裙的孟加拉家庭主妇,一脸叛逆的白俄罗斯留学生,还有形形色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们。 第16章 只有纪忍冬亭亭玉立,每一根发丝都写着“艺术”二字,像拍艺术写真走错片场。 如果说服装的差异只是让她尴尬,她们做的事更是让纪忍冬的话剧梦碎了一地。 她们在——模仿大猩猩。 岳天骄美其名曰:解放天性。 女白领脱掉高跟鞋,手脚并用地满屋乱窜。餐厅服务员蹲在地上,双手不停捶打自己胸脯。剩下几位女演员有的藏在椅子下面,有的跟同伴互殴,戴头巾的小个子女人甚至无实物表演起给猩猩幼崽喂奶。 纪忍冬着实吓到了。 原来,人不当人,就是艺术啊。 “忍冬,动起来!”岳天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厉声道,“你现在不是人了,是猩猩!” 纪忍冬蹲下来,模仿着小时候在动物园里的记忆,双臂垂在身前走了两步。 “手为什么不沾地?猩猩还会怕脏吗?” 纪忍冬看了一眼满是灰尘的水泥地,刚想把堆在掌心的袖口挽起来。 “猩猩会挽袖子?”岳天骄眉毛一横,“你能不能有点信念感!” 纪忍冬脸刷地红了。她想解释一下她的袖子太长,而且这件衣服是新买的,弄脏太可惜。都是女生,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可是,她是猩猩,她不会说话。 纪忍冬手脚并用在地上焦躁踱步。她一边粗鲁地移动沉重的身体,一边暗自委屈,岳天骄凭什么这么说她?她来这里还不是为了帮她! 这样想着,这些天一直压抑着的痛苦点滴,猛地涌上心头。从安娅突然来信,到那封羞辱性极强的内部邮件,再到卢卡电脑里那些婚礼效果图,还有卢卡挽着唐果儿离开书店的冷漠背影。 一系列场景噩梦般袭击她的大脑。 她明白了,崭新的生活内容不是过往的解药。过往会猝不及防跑出来偷袭你,在每个欢心雀跃的缝隙。 一周以来,纪忍冬第一次想落泪。 然而,猩猩没有眼泪。 纪忍冬嘴里发出“啊呜啊呜”的叫声,那是猩猩悲愤的哀嚎。 周围“母猩猩”都吓了一跳。受到启发,她们也放弃演“默剧”,纷纷发出怪异的叫声,地下室仿若闹鬼。 似乎哀嚎不足以解心中烦闷,纪忍冬随手捡起地上一卷卫生纸朝前面愤怒一丢。 好爽啊!她感叹,做动物不用有教养,做动物可以随意发泄。 动物没有道德,也没有诺言,动物的爱恨不受束缚。 做动物比做人好。 纪忍冬扔出的纸卷,刚好砸到为“猩猩幼崽”哺乳的戴头巾女人脑袋上。 后者一愣,紧紧抱住“幼崽”,警觉地四周张望。待确认肇事者后,把“幼崽”放下,捶着胸朝纪忍冬奔过来。 两头“母猩猩”在距离对方一米绕着对方转圈,战事一触即发。 纪忍冬决定率先发起攻击,她身体直立,手臂大张,以身高优势压将过去。小个子女人把头巾一甩,用头顶住纪忍冬的肚子。 衣物摩擦,女人的头巾松开一条缝。 纪忍冬被撞得小腹生疼,心里暗骂,使这么大力气,玩真的啊? 她顾不了许多,用双臂钳住对手,用力一推。对手不知道哪里来的牛劲儿,竟然挣脱,向纪忍冬反扑过来。 战事激烈,其余八头“母猩猩”全停下手中的事,举着手臂围过来看热闹,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助兴。 岳天骄双手抱胸,满意地在一旁观战。 一个人影迅速向纪忍冬方向袭来。纪忍冬正准备还手,只见暗红色方巾的一角飘荡在空中。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女人,轻轻转身卸掉对方的冲力,同时将对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停一下!她的头巾松了!” 纪忍冬眼神锋利砍向角落里的男副导演,副导演意会,挡着眼睛跑出排练室。 小个子女人意识到状况,就着纪忍冬的掩护迅速整理好头巾。 演员们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半人半兽状等待岳天骄指示。 人与动物,只差一线尊重。 岳天骄激动地鼓掌,“忍冬,阿诗玛,做得太棒了!大家都是好样的!今天的排练就到这里,大家辛苦了!” 一屋子猩猩迅速恢复人形,四散而去。 女白领穿上高跟鞋打电话叫男朋友来接,碎花裙主妇向女服务员道别,说她要回家看孩子。女服务员满意地又数了一遍今天收到的小费。女大学生打开电脑,赶在deadline前三分钟上教学系统糊弄完一个小测,背着书包离开了。 纪忍冬和来自也门的阿诗玛不打不相识,互相关注了ins和whatsapp,便匆匆告别。 “忍冬,”岳天骄叫住她,“不好意思啊,我这人排起戏来是个疯子,刚刚没吓到你吧?” 纪忍冬大方,“不会,效率高于一切!” “你今晚有事吗?我叫了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岳天骄拉着纪忍冬手腕,豆豆眼一挤,“给我个机会拿下你!” 纪忍冬不常参加酒局,可又想交下岳天骄这个朋友。于是欣然同意。 岳天骄牵着她的手又蹦又跳,方才那个严厉女导演全然不见踪影。 岳天骄带纪忍冬来到一家新开的酒吧,门口许多衣着时尚的男女排队进场。周五晚上,人人都迫不及待释放压力。 “这也太火了!”纪忍冬刚想去排队,岳天骄一把把她拉进小巷子里。 “我朋友有门路,咱们走后门。”岳天骄神神秘秘。 “不愧是导演,到处都有认识人,”纪忍冬开玩笑,“你这个朋友是工作人员还是乐手啊?” “都不是。”岳天骄摇头。 “不会是老板吧?” “什么呀,他就一混子,脸皮厚,跟夜店里的人混熟了。” “那跟我一个朋友有点像。”纪忍冬喃喃道。 几个醉醺醺的老美大叫着从路边经过,盖住了纪忍冬的声音。 岳天骄拉着纪忍冬避开,“你说什么?” “啊,没有,我是说,你们肯定关系很好吧?” “前天才认识,诶,到了!”岳天骄指着斑驳墙体上开出的一扇不起眼的铁门,“我们在这等他就行。忍冬你刚刚说你有个朋友怎么了?” “也没怎么……”纪忍冬不知如何开口,那人也许不再是她的朋友了,“一个不重要的人而已。” “听说有人给我带了美女来?”一只庞然大物叼着烟从铁门里晃出来,米色无袖背心露出纪忍冬熟悉的肌肉曲线。 香烟很完整,显然是临出门才点上,想顺便在门外抽一会儿。 他看到纪忍冬,立马把烟丢在地上踩灭。 “卢卡我警告你啊,别跟我抢人!”岳天骄将纪忍冬护在身后。 卢卡径直走过来,一把牵住纪忍冬,拉进铁门内。 第14章 还好是游戏,和解才显得没那么软弱 岳天骄一眨眼的功夫,纪忍冬跟着卢卡消失在门口。 “我靠,这么牛逼……”岳天骄耸耸肩,跟上他们,进了铁门。 纪忍冬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牵入一片漆黑。过了几秒,就着紧急出口的微弱光线,她看清自己身处一条曲折长廊。 走廊由简易铁皮搭成,酒吧内传来的乐队音浪像蒙了一层薄膜,闷闷的。 卢卡握着她的手腕,走得很慢。 纪忍冬小心迈步,腕子上是粗糙而温热的触感,心里毛茸茸的,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累积了一周的寒意在这此刻全部瓦解。 她手腕使劲一转,脱开卢卡的握力。 他们不该这样。 况且,只这一下,于她就足够了。 “天骄你没问题吧?”纪忍冬放慢脚步,挽上岳天骄的胳膊,“小心脚下。” 以岳天骄丰富的吃瓜经验,她知道只有积极做姐妹才能吃到一手瓜。她把纪忍冬的胳膊一揽,“你也小心,咱俩一起走。” 走廊尽头是一截楼梯,上了楼梯,来到一道“闲人免进”的门。 卢卡娴熟推开门,跟里面的黑人保安勾肩搭背地“hey,bro”了一番,便撑住门让纪忍冬和岳天骄二人先进。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纪忍冬进门时经过卢卡胸前,听到“砰砰”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赶紧低了头,一个劲往里走。 酒吧的二层相对安静,既能听到楼下乐队的乐声,又适宜交谈。 岳天骄早就叫人留好一张八人桌,五名男女已经落座。其中两张熟面孔纪忍冬记得是子豪和他的女伴jennie,他们在祝远山家的观影会有过一面之缘。 岳天骄拉着纪忍冬在长桌这头坐下,空座位只剩纪忍冬旁边的那个。 卢卡进门时,一伙醉酒男女吵吵嚷嚷地要出门,被保安拦下。卢卡被他们挡住,落在纪忍冬和岳天骄后面,一会儿才跟上来。 岳天骄见卢卡过来,招呼卢卡一起坐,“多谢帅哥帮我留了这么好的桌子。要不是你,我们现在还在外面排着呢!” 第17章 “诶,我也想挨着主演姐姐。”子豪机灵,一屁股坐在纪忍冬旁边的位置,拉着jennie也坐过来,嬉皮笑脸,“沾沾福气嘛。” 岳天骄隔着纪忍冬伸手去掐子豪的手臂,“你又犯什么坏呢!” “我哪敢啊姐,”子豪揉揉手臂,又伸给jennie吹吹,拉过jennie挪动后空出来的椅子,“老祝还没来呢,这地方给老祝。” 岳天骄八面玲珑,起身推着卢卡到长条桌的另一头,添了张椅子坐下,和纪忍冬遥遥相对。 两人对视一眼,周遭噪声都安静了。 “我们先开始玩吧,别等远山了,”岳天骄熟练地点上酒,打开服务生送来的扑克牌,“‘二少爷’都会吧?” “二少爷”是经典扑克牌喝酒游戏,玩家轮流抽牌,每张牌代表不同的惩罚或小游戏,受惩罚或游戏输了的人喝酒。 之所以叫“二少爷”,是因为抽到二号牌的玩家要扮演“二少爷”,任何玩家罚酒,“二少爷”都要陪酒。相应的,“二少爷”需要指定一句话,每个罚酒的玩家只有说出这句话,才能享受“二少爷”陪酒。 纪忍冬听卢卡给她讲过这个游戏,依稀记得规则,只是没跟人玩过。 “没事,我帮你盯着牌。”岳天骄一副“你是我罩着的”。 第一个抽牌的是岳天骄,她抽到梅花三,代表游戏“逛三园”。 “今天我们逛动物园!” “没意思…怎么不逛成人用品店啊?”子豪贫嘴。 “让你逛什么就逛什么!”岳天骄回击。 “动物园里有什么,有大象!” “猴子!” “长颈鹿!” …… 扑克牌一张张抽下去,都是“青蛙扑通”,“逢七过”一类的小游戏。纪忍冬输了几次,脸颊淡淡粉红。对面的卢卡技艺娴熟,一次也没输过。 一叠扑克牌从岳天骄开始抽,在桌上转了一圈,终于来到纪忍冬面前。 她伸出手拿出一张——方片四。 她将纸牌展示给众人看。 “‘当然了’来了,好戏好戏!”众人起哄。 方片四对应的游戏叫作“当然了”。规则是玩家在场随机选择一人,两人轮流向对方提问,不论对方说出什么话,都只能说“当然了”,直到一方破防为止。 这是一个互相扎心的游戏。 纪忍冬的对手是谁呢? 子豪拿了一个供酒瓶横放在桌上,纪忍冬轻轻一转,瓶口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经过岳天骄,经过纪忍冬自己,经过子豪,经过jennie,慢悠悠地对准了她正对面的卢卡。 “我认输,我不喜欢扎别人的心。”卢卡自己满上一杯酒,端起来就要一饮而尽。 “别呀别呀,好不容易来一个刺激的游戏!” “就是,你可别想躲过去!” 旁边人拉着他,要抢他的酒杯。卢卡力气大,两手各挣脱两只胳膊,眼看就要喝酒下肚。 “先别喝吧,”隔着长长的桌子,纪忍冬一句话拦住了卢卡,“我有话跟你说。” 大家朝纪忍冬这边看过来,有心人已然明了,这是有故事啊。 一桌人竖起耳朵。 纪忍冬喝了酒,浑身轻飘飘的,嘴巴也比平时好使,在心里憋了一周的话,一下就说出来了,“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啊?” 卢卡挑眉,“当然了。” 纪忍冬心里咯噔一下。 卢卡坐得很远,低着头,阴影遮住他的脸。纪忍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你是不是也在记我的仇?” 纪忍冬很想否认。 转念一想,这一来一去两个问题,二人就扯平了,她畅快起来,“当然了。” “你是不是觉得……”纪忍冬顿了一下,指甲扣着纸牌翘起来的角。 在感情里承认自己的过失很难。可想起卢卡来她家做卤肉饭那天,她那番关于“少奋斗二十年”的冒失言论,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太伤自尊,更何况卢卡一向好面子。 她抬起头看向阴影中的脸,“我一直偷偷摸清你的弱点,拿它嘲笑你,再把你推开?” 卢卡仍旧低着头,把自己藏在影子里,“当然了。” 忽然他抬起头,一束灯光洒在他脸上,将眉毛和睫毛都照得金灿灿的。他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嫌我私生活太乱?” “当然了!”纪忍冬直截了当,心想,他自己也知道啊! 卢卡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抽搐。 既然说到私生活,有一个问题在纪忍冬心头萦绕很久了,“我是不是只见过一部分的你?你是不是还有另一面,永远也不会给我看?” “当然。”卢卡会心点点头。 一阵难以名状的失落将纪忍冬整个人往下拽。她知道,她和他之间一直有一片禁区,她不敢涉足,却又为自己从未涉足而耿耿于怀。 安娅和唐果儿,都属于这片声色犬马的禁区。 见她眉头紧锁,卢卡坏笑,“所以你吃醋了?” 纪忍冬的脸“噌”地一下发烫,还好她喝了酒,醉意掩盖了慌张。 她借着酒劲发疯,“当然啦!!” 卢卡嘴角浮现明显的笑意。 纪忍冬不爽,立马反击,“那天在书店,你是不是也吃醋了?” “当然啊,”卢卡故意吊着鼻音,话音里满是装出来的委屈,“那我让你吃醋,你原谅我吗?” 桌上的其他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在长桌一左一右两个尽头间来回摇晃,生怕落下一句精彩剧情。此时他们屏住呼吸,等着纪忍冬发话。 纪忍冬心里有千百句话想说。 她想控诉卢卡那天在书店冷漠离去。她想质问他,你自己成天拈花惹草,我只跟祝远山喝个咖啡,你凭什么介意?她想说,如果遇见你是我的劫数,能不能拜拖给我好一点的情敌?至少有人能配得上我的孤单…… 但她不能说。 说了就输了。 还好这是个游戏,她的软弱和不争气都有了掩护。 “当然了。”她故作轻松地歪头一笑。 她琥珀色的眸里,不甘心和不舍得交替打转,“我们还是朋友吗?” 卢卡双肘放在桌子上,身体伸向她,眼睛也看着她,“当然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纪忍冬感到忽然之间,浑身的重担一下子卸下来。乐队的贝斯和吉他声凛冽地冲进脑海,方才消失了的人声重新鼎沸起来。 桌子那头,卢卡喉头一沉,“你真的想让我去澳洲吗?” 装模作样地互相问了这么久,卢卡想,这才是第一个真正需要回答的问题。 纪忍冬静默咬着腮帮,只有胸脯一起一伏。 犹豫了一会儿,她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她给自己倒上半杯酒,“这是你的事,我尊重你的决定。”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旁人吃瓜吃得云里雾里,不够尽兴,于是朝卢卡起哄,“你舍得看美女喝酒啊?不陪一杯?” 又有人主持公道,“愿赌服输,游戏规则而已!‘二少爷’牌还没抽出来呢,凭什么陪酒?” 卢卡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微微颔首,眼神粘在纪忍冬身上,“敬朋友。” 纪忍冬初现醉态又强装镇静的样子,岳天骄尽收眼底。她跟服务生点了一份果盘,用叉子叉着一块块喂给纪忍冬。 趁纪忍冬认真吃水果的功夫,岳天骄给卢卡递去眼色,意思是,“我在照顾她啦!” 卢卡点点头,表示感谢。 又玩了几轮小游戏,纪忍冬酒劲消散。 她才注意卢卡穿了一件很“心机”的无袖t恤。那衣服袖口开得很大,他只要稍微一动,就能从侧面看到高耸的胸肌和八块腹肌。 她轻哼一声,若不是今天偶遇,不知道他原本又准备钓谁呢。 忽然感到身边的座位一空,一直挨着她坐的子豪不知人去了哪里。 “老祝!你可算来了!罚酒罚酒!” 纪忍冬一扭头,祝远山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 完了,她绝望地趴在桌子上,她好不容易同卢卡把话说开,书店修罗场千万不要重新上演一次啊! 第15章 我才是忍冬姐姐的狗! 纪忍冬身上“艺术”范儿的排练服虽然在排练室格格不入,在变换灯球下却显得格外脱俗。黑色吊带在薄纱罩衫里欲盖弥彰,把祝远山的魂都勾走了。 “抽牌,老祝!”子豪把一叠扑克牌拍在桌上,趴到他耳边小声说,“别怂兄弟,只要你吱声,哥们儿要钱出钱,要人出人。” 子豪说着白了一眼桌对面的卢卡,后者跟身边新认识的美女相谈甚欢。 祝远山伸手抽牌,手臂轻轻扫过纪忍冬的纱质袖笼,鼻尖飘来淡淡栀子花香。 梅花j,代表左边人喝酒。 祝远山的左边,正是纪忍冬。 纪忍冬自觉罚酒,祝远山却一把抢过,替她喝下。 “可以啊老祝,英雄救美!”子豪起哄,扇呼着双臂带动桌上众人发出“哦——”的嘘声。 第18章 长桌另一头的卢卡像是没看到发生的一切,正称赞身边美女的耳环。他把脸凑过去,仔细端详那只北美拼多多上只卖三毛五的塑料珠子,任乌黑秀发滑过他脸颊。 “你放心抽牌,我替你喝。”祝远山双手捧着扑克牌,送到纪忍冬面前。 纪忍冬瞟一眼桌对面。 没看到正脸。 没事,他还有余光。 她含笑翘起兰花指,在祝远山手上拨来拨去,皓齿咬住朱唇,轻轻拎出一张。 梅花二。 传说中的“二少爷”牌。 “哦——!‘二少爷’来喽!”众人起哄让她喝酒。 “不许耍赖,先喝酒,再定陪酒词。” 陪酒词指的是,直到下一张“二少爷”牌出现之前,每个罚酒的玩家必须准确说出一句纪忍冬规定的话,否则,加倍罚酒。 为了刁难大家,“二少爷”通常要么将陪酒词制定成“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这种极容易说错的绕口令,要么制定成“我是大家的好儿子”这种话,占尽玩家便宜。 纪忍冬会定什么陪酒词呢?她没想好,先喝酒吧。 祝远山正伸手去拦纪忍冬的酒杯,纪忍冬已经仰头饮下一半,“既然来了就玩得起,我自己喝。”说着又灌下剩余一半。 喝完酒,她抹了抹嘴,又瞥了一眼对面。 不知何时起,卢卡开始注视她。纪忍冬撞上他深邃目光,慌张转开。 倒是卢卡泰然自若,欣赏了一会儿她的醉态,才继续与身边的美女交谈。 纪忍冬眼睛一转,生出一个点子,嘴角压不住地坏笑,“在下一张‘二少爷’牌出现之前,谁输了谁就要说,‘我是忍冬姐姐的狗’。” “我是忍冬姐姐的狗。”祝远山呆呆地重复。 纪忍冬笑出声来,“你还没输呢,说什么呀?” 说着造作地甩手打了祝远山一下,故意将俏丽侧脸伸给桌对面那双幽幽的眸子,目光却不偏不倚只落在祝远山一人身上。 祝远山耳尖粉红,“我是真的。” 真的想当姐姐的狗。 纪忍冬没接话茬,把扑克牌传给岳天骄。 祝远山却被她打得心神荡漾,独自猛灌一杯威士忌。 岳天骄从纪忍冬手里接过牌,抽到红桃七,对应游戏“逢七过”。游戏要求从岳天骄开始轮流报数,遇到七的倍数或数字里带七的,就要拍手。 “一!” “二!” …… “六!” “七。” 最后一个声音是卢卡发出的。 随之是众人惊讶的目光与张圆的嘴。一般这游戏要数到三十以上才有人出错。 “我是外国人啊,我不会你们那个九九乘法表的。”卢卡装起无辜来信念感极强,没在岳天骄的话剧里出演实在可惜。 “喝酒喝酒,”岳天骄看破不说破,递话给他,“说陪酒词啊!” “我是忍冬姐姐的狗喔~”卢卡端着酒杯,隔空敬给纪忍冬,声音柔情似水,双眸情意绵绵。 纪忍冬受用地点头,如丝媚眼开出两朵桃花。 岳天骄如欣赏杰作一般,看着两人眉目传情。优秀的导演只需要抛出一个引子,人物和情节便会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 这时,纪忍冬身边安静了许久的祝远山忽然站起来,他起势太猛,椅子都撞翻在地。 方才灌下的一杯威士忌生了效,他愤怒地撑着桌子,“我才是忍冬姐姐的狗!” 酒精让他动作幅度大得难以掌控,碰翻了桌上杯酒,一滩黄色液体从酒桌淌下来。 酒吧这种地方,碰洒酒是常事。岳天骄将酒杯扶正,又招呼服务生来擦干净。 “啊呀!你衣服湿了!”子豪夸张地大叫,边叫边对祝远山动手,“快脱下来,别着凉了!” “没——事!”祝远山挥挥胳膊,大男子气概地挡掉子豪。 子豪抄起酒瓶,一滴不剩地将整瓶酒全泼在祝远山的maxmara羊绒短袖上。他戏精上身,“还说没事?都湿成这样了!” 祝远山问候他祖宗的话已经到嘴边。 子豪凑近他悄声说,“还学电影的呢,没看过新晋女性导演邵逸辉的《好东西》啊?现在女的都吃这一套,你得献身,献身懂不懂?” maxmara的羊绒衫软而弹,子豪整个人扒在祝远山背上轻轻一扯,几乎是半强迫式地将他衣服脱了下来。 在羊绒衫离开身体的一瞬间,祝远山后知后觉好兄弟的意图,配合抬起双臂,短袖以他肢体为轨道飞了出去。 一件衣服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祝远山提醒自己:绷紧腹肌。 所有人顺着动静张望,他们看到了一位肌肤胜雪的青年,身材是时下最受女性欢迎的薄肌,青筋在因白而微透的皮肤下缠绕手臂。即使身处乌烟瘴气的酒吧,也让人仿佛闻到阳光的味道,伴着高中时代校服的皂香,和篮球上淡淡的橡胶味。 子豪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分析电影么,他不如祝远山,泡妞么,他可比好兄弟强多了。 作为男人,子豪清楚卢卡就算再骚再帅,也难免沦于油腻。而祝远山那未经苦难的少年感,是别人无论怎么模仿,都只会东施效颦的。这就好比男人不论谈过多少性感明艳野性大美女,都永远吃黑长直白裙子的清纯小白莲那一套。 “好帅啊!你真是五官也清秀,身材也好,完全是女生见了会心动,男生见了会嫉妒的阳光帅哥诶。” 火候正好的马屁,拍到祝远山心坎上,作为耳旁风吹到纪忍冬耳朵里也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晚上的眼中钉:卢卡。 卢卡目睹了这一整出针对他的大戏,不慌不忙绕到长桌这边来,胳膊搭上祝远山的脖颈,问纪忍冬,“他超帅的,有没有?” 纪忍冬方才像看戏一般,角色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她完全置身事外。天骄聪明,子豪仗义,远山温和,他们都是可爱的人。 可她一直等待着,几乎是迫切期待卢卡的反应。 一开始,她抱有一丝天真幻想:卢卡会不会为了她,站出来跟祝远山一决高下,就像言情小说里常写的那样? 直到卢卡将他那黑黢黢的胳膊搭在祝远山雪白的肩膀上,她会心地笑了。 卢卡跟他们这帮意气用事的学生不一样,他是社会浮沉过来的人,圆滑是他的生存智慧。 他就像一条鲶鱼,搅动一池的沙丁鱼,却叫人怎么也捉不住他。 这才是她熟悉的卢卡。 纪忍冬心下了然,就算一决高下又怎样呢?她也不希望有人因自己而闹得难堪。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才是最重要的事。 “当然啊,远山一直都很帅。”她送给祝远山一个最最真挚的微笑。 第16章 在这酒肉欢愉的夜晚,她拥有隐秘后盾 “当然啊,远山一直很帅。”纪忍冬送给祝远山一个最最真挚的微笑。 绿祝远山喝了蜜一样甜到心底。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拍拍卢卡肩膀,“你…也不,不错!” 卢卡扶摇摇晃晃的祝远山坐下,干脆拉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在他身侧,把纪忍冬挤到一边。伸手从果盘里叉出一块苹果,送到祝远山嘴边,“吃点水果醒醒酒。” 岳天骄和子豪目瞪口呆,看着昔日情敌勾肩搭背。 子豪:靠……兄弟就这么被撬了? 岳天骄:这哥们儿男女通吃啊?牛逼! 卢卡使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拥挤。纪忍冬的椅子腿和岳天骄的叉在一起,无处可挪。好在卢卡一直与祝远山勾搭在一处,倒也不碍事。 游戏还在继续。纪忍冬这轮做“二少爷”,无论谁输了她都要陪酒。照理说她早就应该醉了,现下却只是微醺而已。 “啊我输了!”岳天骄双手一摊,“我是忍冬姐姐的狗!”说完用胳膊肘顶顶纪忍冬,“意思意思喝一点就行了,别那么实在。” 游戏开始前,岳天骄考虑到大家酒量不一,让每个人选了不一样的酒作为罚酒。不为惩罚,尽兴就好。岳天骄自己带头选了本店特调,也拉着纪忍冬选那款,“好喝易入口,公子哥们有钱,放心喝。”酒量好的如子豪,点了精品威士忌。卢卡则选了烈酒shot,一连几杯闷下去,面不改色。 方才祝远山一边喝自己的威士忌,一边替纪忍冬喝酒,逞强两种酒混喝,才醉得这样快。 纪忍冬拿起特调抿一小口,这是她今天的第四杯。如果说前几口喝得太急,没来得及尝味道,这次她发现了问题。柠檬汁的酸香清爽开胃,接骨木花带来一股淡甜,龙舌兰的植物气息淡到几乎感受不到,苦艾酒的涩感也深深藏在咸鲜背后。 跟之前的三杯不同,这杯酒,根本没什么酒精。 是谁动了手脚? 她转头看看岳天骄,后者玩兴正浓,顾不上理她。 再看祝远山,满面绯红,大着舌头跟卢卡夸夸其谈。 第19章 卢卡用后脑勺挡住纪忍冬的大部分视线,他半个身子与祝远山叠在一起,两人难舍难分。 纪忍冬稍有头绪,仍旧悄悄观察。 卢卡与祝远山聊得很投入。 祝父的公司正建立美洲办事处,法务部门一直缺人,尤其缺能处理南美业务的律师。同时懂汉语、英语、西班牙语且达到母语水平的人少之又少,祝远山一掌拍在卢卡肩膀,“我对公司没兴趣,你去!我保你!” 卢卡当然不是莫名与祝远山称兄道弟的。 上次在书店狭路相逢后,他曾向唐果儿打听祝远山的来路。唐果儿告诉他,祝远山父亲做跨境电商发家。近年来北美贸易低靡,南美地区一跃成了中国制造的广阔新市场。 “你这么在意他?”唐果儿不知缘故,话里带着胜者的得意。 而卢卡暗自得出结论,祝远山这个人,他不仅不能得罪,还要尽力拉拢。 他一手勾着祝远山的肩,另一手端起酒杯,“兄弟,走一个。” 酒杯叮当撞响,暗黄色液体飞溅。 两个男人上半身缠缠绵绵,桌子下面却是另一番景象。 祝远山翘着二郎腿,右脚腕搭在左膝盖上,默契地与身边卢卡隔开楚河汉界。而右腿膝盖侵占了子豪的地盘,挤得子豪跟jennie腻成了连体婴儿。 卢卡双腿自然分开,右腿拘束地与祝远山保持距离,而左腿却肆意伸展,紧挨纪忍冬。纪忍冬不时踢到他,他却毫不收敛。她光滑的脚踝从裤腿下露出一截,时常蹭到他的踝袜,毛巾般舒适的触感。 纪忍冬三两眼便将局势尽收眼底。 她趁他们说话的当儿,手指戳戳卢卡肩膀,“我这杯酒很好喝,你要不要尝尝?” 卢卡扭过头,手依然搭在祝远山肩上,就着酒杯的另一面抿了一口,“嗯,好喝。” 神色太自然了。纪忍冬想,酒蒙子如卢卡,不可能品不出这几乎是一杯果汁。如果他发现了,为什么不惊讶?况且卢卡在这间酒吧混得如鱼得水,托酒保特制一杯酒精含量低的调酒不是难事。对她的酒动手脚的,应该就是他。 这个结论让纪忍冬莫名安心。 深夜的酒吧灯影迷离,人人借着酒劲解放心魔。 喧嚣音乐与躁动空气作了催化剂,催着每个人去扮演另一种角色。平日纨绔味十足的子豪,趴在jennie怀里,甘愿做一只娇嗔的猫咪。强势犀利的岳天骄成了上蹿下跳的女疯子,喝了酒便傻呵呵地笑个不停。一向温和含蓄、视金钱如粪土的祝远山,正双臂飞舞地炫耀庞大家业。 纪忍冬永远是人群里最后一个失控的。 她总是清醒地认为,既然清晨太阳升起后,大家还要以平日面孔相见,又何必平白添这样一段“佳话”呢? 决定藏起来的东西,就永远不要让人发现。 可今天为了尊重游戏规则,她几次徘徊在失控的边缘。卢卡搬到她旁边来坐后,她每每罚酒只敢喝一小口。 阔腿裤薄薄的绸缎挡不住卢卡大腿的温度。攀升的醉意将她紧闭的心门撬开一条缝,门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渴望。 就当她坐立难安时,卢卡将她的酒换掉了。 在这酒肉欢愉的夜晚,她拥有了隐秘的后盾。 正当其时,桌上一阵喧哗,“二少爷!喝酒!二少爷!喝酒!” 新的“二少爷”产生了。 纪忍冬自动回归普通玩家身份。那句别有用心的陪酒词同整晚的修罗场一起,终于消失在嬉闹吵嚷中。 卢卡将酒杯推回纪忍冬面前。 酒杯从釉质油亮的木质桌面滑过来,卢卡的脸也跟着凑过来。温热气体带着男士香水味将纪忍冬拥在当中,她听见卢卡在耳边喃喃低语,“我是忍冬姐姐的狗……” 声音呈磨砂颗粒质感,尾音撩人。 纪忍冬大脑空白,只觉得整个耳廓连同右面半张脸酥酥麻麻。那句话穿过耳膜,顺着血液流遍全身,终于回荡在脑海里。 半分钟后,她才缓缓回神。 卢卡已经重新攀上祝远山肩膀,“以后一起混啊,有事找我!” 她见状,拽了拽卢卡衣角,等后者转过头,就趴在他肩膀上,对着他脸颊轻轻吹一口气。 卢卡五官伸展,眼睛舒适地垂下。 她得了逞,皓齿红唇与他咬耳朵,“早就跟你说过,我养狗,要先做绝育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拨弄一下他的银色耳坠,铆钉摇摇晃晃。她用气声问,“那些欲望,你放得下吗?”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卢卡是欲望太多的人,而纪忍冬是不敢释放欲望的人。他们注定错过。 她回身坐正,不再看他。 她不敢听到答案,正如他不敢作答。 纪忍冬专心投入游戏,卢卡继续跟祝远山侃侃而谈。 一张酒桌好不热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家喝得酒意阑珊,空杯和空瓶堆了满桌满地,服务生过来催促打烊。 他们一边抱怨美国连个过夜的酒吧都没有,一边歪歪斜斜地整理衣衫。 酒吧所在的区域在市中心治安最好的区域。时值橄榄球赛季,街上慕名观赛的游客熙熙攘攘,市警和州警络绎巡视,驱散了芝加哥深夜的危险与恐怖。 岳天骄兴致未尽,祝远山又尚未醒酒,两人当即决定沿着流经市中心的密歇根河散步。子豪要送jennie回家,另外几位朋友也提出辞行。 纪忍冬不放心,留下陪岳天骄。祝远山自喝醉起就挂在卢卡身上,现在虽能勉强独立行走,卢卡还是说,一起吧,反正明天又不上班。 河水静静地流,正如他在河边吻纪忍冬的那个夜晚一样。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岳天骄蹦蹦跳跳冲到前面,张开双臂拥抱夜空,“今天星星真多呀,要是以后每天星星都能这么多,就好了!” 说完,她转过身来倒着走,伸手指着面前三个人,“喂,你们三个,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许离开我!”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心里都有点心虚,也有点心疼。 迎面走来一伙同样刚从酒吧出来的美国年轻人,女生们穿着橄榄球队的应援服,t恤领口被剪得老大,露出傲人身材。肥美的腰身和粗壮大腿困在牛仔超短裤里,和瘦小的纪忍冬、岳天骄二人形成鲜明对比。 似乎受到启发,卢卡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们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把忍冬举起来。” “肯定啊,”纪忍冬望着远处的高楼,不敢转头看他,“我才五十公斤,你卧推都到一百公斤了,不用试就知道!” 她一面兜圈子,心里却暗自期待些什么。 卢卡酒气熏天地凝望她,与她期待着同一件事。 密歇根河水仿佛有魔力,水波一下一下荡漾在人心上。 “姐才不是刻板印象里的白幼瘦亚女呢!谁还不是撸铁女孩了?”岳天骄指着卢卡,不服气地说,“我不光能把忍冬举起来,就算是你,我都能举起来!” 说着,岳天骄冲到卢卡面前,转身过将背朝向他,双手架在身侧偏后的位置,“上来啊,我背你。” 卢卡将信将疑地跳到岳天骄身上,双脚点地撑住自己身体。岳天骄弓腿蓄力,向上一颠,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驼到背上来。 纪忍冬和祝远山都看傻了,边笑边掏出手机,记录下这个“名场面”。以后哪天岳天骄要是成了名导演,好凭此视频去勒索她。 纪忍冬刚把镜头对准岳天骄,岳天骄就昂首挺胸向前迈步,背上七十公斤的壮汉卢卡像是一只安静小书包。 扎扎实实走了十几米后,岳天骄放下卢卡,甩甩手问他们,“怎么样?我娘们儿吧?” “娘们儿,”三人异口同声,“太娘们儿了!” 四人爽朗的笑声在密歇根河面上回荡,碾碎了希尔顿、万豪、川普大厦的虚伪倒影,裹着字正腔圆的优美中文向远方流去。 美好的时光总过得很快,四人在日光出现前终于依依惜别。他们互相说着路上小心啊,到家了在群里发个消息报平安,然后各自回到天差地别的小窝。 安静公寓里只听见时钟滴答,晨曦破晓从窗帘缝隙中洒进一缕微光。纪忍冬品尝着独居的寂静,欢笑声犹在耳畔。 手机静静躺在身边,她不知按亮又按灭多少次。 微信里与卢卡的对话还停在一周前。 只是短短的一周,她却以为过了好几个月那么久。 没开灯的昏暗房间里,手机屏幕灯光格外咋眼。 卢卡:「我今天差点就把你抱起来啦!」 她看着那条消息,安静地笑了很久,久到酒窝里酿出了两口蜂蜜。 她把枕头锤得更松软,舒舒服服枕上去:「仙女一踮脚尖就飞起来了,哪里用人抱的?」 第17章 今天先搞男人,明天再女权吧 心神迷乱的夜晚,在初阳微光下无影遁行。 第20章 祝远山背水一战,卢卡暗渡陈仓,纪忍冬草船借箭,岳天骄收之桑榆。这些草蛇灰线最终在一个微信小群里,以“朋友”的名义尘埃落定。 他们如收到打卡般在群里互道,早点休息,下次再约!爱你们! 究竟是谁“爱”了谁呢?没人说得清。 此夜的余波,远未消散。 先说岳天骄,这是她近来除了拍戏以外,最快乐的时刻。酒精给都市人卸下盔甲,她不仅因此交到三个朋友,还吃了一肚子瓜,而且吃的还是她女神纪忍冬的瓜!只是整晚观察下来,她在心里悄悄拉了个偏架。 她早就听说小团体里一旦出现多角关系,友谊早晚会崩。 她奔三的年纪,背井离乡出来读书,总是独来独往。搞艺术的人天性敏感,她常常一个人看着星空神思驰骋,却不曾想,有天能与同胞在星空下无所顾忌地打打闹闹。 未来如何,是另外三个人的事,她只要现在。 祝远山酒醒后,羞愧难当。他怨自己酒后冒失,竟然当着纪忍冬夸夸其谈,平时经营的“人淡如菊”人设塌无可塌。 转念一想,倒也无大碍,不用端着,以后反而更亲近了。况且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秀“肌肉”呢?他家底雄厚,难道还怕人知道了不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棘手。 他与卢卡互吹互擂一个晚上,换来了卢卡盛情邀约:「兄弟,以后下班一起健身啊?」 祝远山虽也有健身的习惯,但强度与卢卡不能相提并论。男人进了健身房就是较量的开始,器械上的每一片重量都是孔雀屏上的鲜艳羽毛。祝远山才不想给卢卡做陪衬,于是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卢卡早就习惯,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难免遭到其他男人嫉妒。在同性中失去的人缘,他都从异性身上补回来。 唐果儿这些天总叫他去各种局,他欣然前往。一来,他不爱拒绝漂亮女人的邀请;二来嘛,唐果儿喜欢祝远山,而祝远山又对纪忍冬明显有好感。卢卡奈何不了祝远山这样一个财力雄厚的劲敌,转而跟唐果儿走得近,有种挖敌人墙角、给自己添光环的快感。 唐果儿约他,也源于类似情节。男男女女喝酒狂欢,无非较量谁多看了谁一眼,谁又多摸了谁一把。若是同时能报被纪忍冬截胡的仇,借卢卡献上的殷勤一解对祝远山求而不得的愤懑,岂不快哉? 两人相处多了,渐渐熟悉起来,性格也算合得来。 当然,纪忍冬无需知晓这些。 纪忍冬除了为失而复得的“友谊”窝心,对身处的三角关系也生出新的盘算。 借着酒后游戏,她答应卢卡无论他是否去澳洲与安娅完婚,她都尊重。这段时间因着她和安娅的秘密约定生出多少事端,她想,就让这荒唐的约定到此为止吧。 两周以来发生的一切证明,试图正常化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多么徒劳。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就随它乱着,他们不是都很享受吗? 她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卢卡。 只是,如何斡旋于霍氏集团发展营销部和安娅间,还要细细打算。眼下,把研究做好,将项目紧紧握在手里是当务之急。 酒吧一聚总归是个转折点。虚幻的灯光下那些恍若隔世的对话一直回荡在纪忍冬脑海里。 “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了。” “你吃醋了?” “当然了。”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玩笑,只有打着游戏的幌子才敢露面的真话。 酒醒后的周六,纪忍冬睡到中午。阳光顺着窗帘叫醒她,她眯着眼从床头柜上抓来手机,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卢卡的微信消息发于一小时前。 他拍下他家阳台上意外闯入的松鼠,分享给纪忍冬:「你看它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好笑吧?」 纪忍冬揉揉迷蒙睡眼。酒精作用消退后,她没了昨晚的肆意洒脱,心里被几件别扭事缠上。 她把手机放在一边,起床洗漱。镜子里,宿醉后的脸肿得不好看,双眼皮像两条毛毛虫趴在瞳仁上,心情愈发不好。 她只回了句「哈哈哈哈哈哈哈」,没继续话题。 卢卡也知趣地没再说话。 再次收到来自卢卡的消息已经是周一早上。 纪忍冬打开邮箱,三十封未读邮件扑面而来。积攒了一个周末的琐事,都设了周一早八点的定时发送,齐刷刷涌入邮箱。纪忍冬不怪他们,毕竟自己也在昨晚写了几封定时邮件发给想合作的教授。 她在办公室正襟危坐,删掉教务系统的自动提醒,和学校里其他实验室招被试的广告,留下待回复的来自教授和行政秘书的邮件。 现在只剩最后一封未读邮件未被系统自动分类。 发件人显示为“lucas”,她只花了0.1秒扫过发件人,点开正文: 「hellorendong,(忍冬,) ihopethisemailfindsyouwell.irecentlycameacrossthisarticle......(希望你一切都好。我最近读到了这篇文章......)i’mexcitedtoshareitwithyou,asithinkyou’llfinditinteresting!(我迫不及待将它分享给你,相信你会觉得有意思!) lookingforwardtohearingyourthoughts!(期待听到你的看法!) bestregards(祝好), lucas(卢卡)」 标准的邮件用语,附件中是本周纽约日报关于海地妇女史的深度报道。一切都是那么一板一眼——除了发件人栏熟悉的名字,加粗字体挑逗着她的眼睛。 纪忍冬愣了一会儿,随后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学术社交式调情?亏卢卡想得出来。 她关上小窗口,没有回复。一连处理了三十多分邮件后,她不想再浪费一丝精力。 在关掉前,她点击收藏该邮件。唔......因为她觉得它有点.....可爱。 邮箱里还有几封邮件需要回复。她点开一封,刚在开头写上“thankyouforyouremail(谢谢你的来信)”,卢卡的那封恶搞邮件就又从脑子里蹦出来。她把那邮件连同卢卡这个人的模样强按下去,才能继续工作。 把待回邮件一一处理后,已经到了中午。 纪忍冬又想起躺在邮箱里的那封邮件,鬼使神差掏出手机,试探发出一张表情包:可爱猫咪被p上西装革履的人类身体,绅士地张开手,旁边写着:「愿意同我共进午餐吗?我亲爱的饭搭子。」 消息刚发出,手机那头的人如时刻待命般,立马回复一张表情包。小白猫从抽屉里钻出脑袋,一脸娇羞:「宝贝,等我哟。」 微信表情包当选二十一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纪忍冬推开办公室的门,迈着大步向面馆走去。 面馆熙攘如常。 纪忍冬如卢卡所愿地坐在了他对面。 两人使劲端详着彼此面庞,对面的笑颜很久没有只对自己一人开放了。 两颗心毛毛躁躁。 “你最近有跟远山联系吗?”卢卡不动声色地试探,假装委屈道,“我约他健身他都不跟我出来诶。” “我们在一个剧组,平时都有联系呀。”纪忍冬故意说。 “好羡慕你们哦。”卢卡笑得好看,却语气酸酸。喝酒后建的小群一共四人,其他三人都是c大的学生,他不是;其他三人在话剧剧组,他不在;其他三人都是中国人,他只是半个。他和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与生俱来的天河。 其实纪忍冬自打进组后,与岳天骄关系越来越好,反而冷落了祝远山。为了掩盖谎言,她端起水杯佯装喝水。 冰水顺吸管流进口腔,唤醒木然的大脑,这才想起来时路上准备好的绿茶话术。 她与卢卡间除了安娅,现在又多了一个唐果儿。酒桌上不便说的,现在说清了也好。 “说起来,”她媚眼轻眨,“我不知道你和唐果儿进展到哪一步了,也不知道她对你身边的社交有什么期待。但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就应该保护好我。你说是吧?” 脑袋一歪,洒脱又可怜。 “我和果儿什么关系都没有啊。”卢卡坦诚辩白,“我们都提前讲好,只谈性,不谈情。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纪忍冬拿腔拿调了半天,没料到这样的回答,不妄他浪得坦荡。 她摇摇头,认输、认输。 卢卡以为她不信,补充道,“她没有达到我喜欢的标准。” 光秃秃一句话,真实得刺耳。 “怎么没达到?” “我喜欢聪明、高级的女人,你觉得她哪点达到了?”卢卡反问,眸子如蛇一般冷漠。 纪忍冬倒吸一口凉气。她不习惯听男人如此尖锐地评价同性,即使是她无甚好感的唐果儿。 她突然明白,男人们所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我们不合适”、“她很好,但我还不想安定下来”,都是血淋淋三个大字的改写:没,看,上。 可男人们要包装自己,在更多异性面前显得自己风度翩翩。人嘛,都有优点,或可爱或性感,或温柔或勇敢,后面加上“但是”,就成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第21章 这些好听假话的背后,是别无二致的挑剔与审视。 “这么直接?”纪忍冬讥讽地怼上去,“你难道不应该说‘是我不好,不想辜负她’吗?” “我和你才是一伙的嘛,”卢卡赤诚的目光浇在纪忍冬冷冷视线上,“忍冬,我只想对你说心里话,可以吗?” 纪忍冬心中,一座冰峰出现裂隙。 她为自己的松动感到羞愧。脑海中飘来波伏瓦在《第二性》中的话,“女人之所以不能像无产者一样革命成功,是因为女人与男人的联结,比女人间的联结更紧密。” 她不得不承认,卢卡此刻就像帅气金毛犬向她翻出肚皮,叫人毫无抵抗力。相比捍卫对她不友善的同性唐果儿,她更愿意伸手摸摸大金毛的脑袋。 “嗯,”纪忍冬嗲着嗓子,温柔得精明,“无论你有什么心事,只要你想找人倾诉,我一直都在呢。” “那…”卢卡趴在桌上,脑袋凑过来,“你说她好看吗?” “谁?” “唐果儿。” 若放在平时,纪忍冬肯定要讲一番每个女人都有她独特的美之类的大道理。可今天,她在心里偷偷向波伏瓦告假:我今天先搞男人,明天再女权吧!对不住啦! 她茶茶道,“她妆太浓了,我看不出来。” 卢卡因此话的直白露出一刹那震惊。 他眼前,纪忍冬身穿v领针织衫,高知而性感,心机裸妆显出好气色,唇釉是润润的奶茶色,温柔又好亲。 对比鲜明,他很难不微微点头表示认同。目光隐秘地上下扫动后,落在纪忍冬的颈间,贪婪而克制。 从卢卡一连串微表情中,纪忍冬判断出,这局,她赢了。 第18章 用挑逗兑换安宁,是他一厢情愿 纪忍冬夹枪带棒的话令卢卡很愉悦。不仅是为了话里醋意和更胜一筹的美貌,也为了她淡淡的刻薄。他喜欢有锋利的女子。 卢卡没有中国人的含蓄,阿根廷文化讲究热烈直给,“她当然没有你好看!你脸那么小,眼睛大大的,身材又好,有气质有文化,最重要的是,你懂我。” 在卢卡的热烈目光灌溉下,纪忍冬歪了头莞尔一笑。 卢卡操着软软的南方腔,声音却深深来自腹腔。汉语与西班牙语的双重影响在他身上产生化学反应,给他蒙上一层硬汉柔情的滤镜。 滤镜遮住纪忍冬的眼帘,滤掉轻浮与孟浪,只见他多情且飞扬。 面真香,她边吃面边想,今天若不吃,明天指不定就被谁吃了! 面馆是快餐店,等餐的人又多,不是久坐的地方。等餐食见底,两人不得不离开。 “所以…你接下来去哪?”卢卡问。 “我去图书馆学习,你要回律所上班了?”纪忍冬一双狐狸眼目光流转,似乎在说,你别走。 卢卡拎起斜肩包,将椅子推进桌下,说,“今天下午没事,我陪你一起。” 手机上当事人发来的消息兀自亮着,他只看了一眼就装进口袋。 餐馆位于静谧的林荫路。从玻璃门出来,榆树洒下绿荫,低矮的民宅与店面交叉点缀。 由于距离c大不远,街边穿梭着大多数学生的人。白人本科生的活力堪比永动机,二十摄氏度的天气仍旧一身短袖短裤,人生内容只有运动和party。三五成群、衣着时尚如走秀的东亚人,一看就是中国留学生。他们的生活比白人本科生稍微丰富点,是火锅、奶茶、喝酒、和抢放假回国的机票。 剩下面色苍白、半死不活的就是博士生。科研对人的摧残不分国界,步入中年的身体和高强度的心脑力消耗水火不容,两者合力夺去了与世俗欢愉相关的一切,只剩一缕仙气撑着躯体飘在路上。 纪忍冬曾也是倒霉博士中的一员。可她今天身旁跟着卢卡,一个从衣着、样貌、到气质都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野人”,浑身上下就透着四个字:食色性也。 初春的天气凉风习习,纪忍冬穿了风衣,清新空气带着花香灌进领口,是舒适的凉意。身侧却贴上一股热气,转头一看,是卢卡将整个身子挨上来,大剌剌地蹭着她走路。 “我好冷哦。”卢卡双手插兜,扣着肩膀,头直往纪忍冬的颈窝里钻。 纪忍冬抿着唇,嘴角不住向上翘,“冷吗?我觉得还好诶。” 她保持着姿势坚定迈步,只觉身侧跟着一只狼犬,对别人危险,对自己却亲近。 路过文质彬彬同僚们时,纪忍冬心里生出一阵莫名刺激。 她觉得…她同他们不一样了。 c大图书馆永远人满为患,却安静异常,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专注做自己眼前的事。卢卡和纪忍冬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宽敞书桌,对坐两端。 纪忍冬作为历史学者的科研生活枯燥。每天不是在研读史料,就是在去研读史料的路上。她通过全球高校馆际互借系统,向澳大利亚的几所高校图书馆申请线上借阅清以降华人商会的名册和年报。 进过漫长审批、扫描和上传,她终于收到扫描文件。 “你在做什么?”帅气脑袋从书桌对面凑过来,在屏幕旁绽出一朵好看笑容,“你们学历史的,是不是每天都在写呀写的?” 图书馆窗棂上爬山虎的影子在卢卡脸上编织捕梦网。躁动如卢卡,唯一能让他安静下来的事就是陪纪忍冬学习。 “喏,”纪忍冬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给他看,“这是所有原始史料,我先粗读一遍,根据年代分类,再细读摘抄出我需要的部分。” “有意思,”他指着屏幕中泛黄纸张上潦草的古体毛笔字,“这…标点都没有,你能看懂?” “文言文本来就没有标点呀。”纪忍冬耐心解释。 “这样好麻烦哦,”卢卡坐在对面,一进图书馆他就如坐针毡,小孩子一样动来动去不老实,“你为什么不直接看已经翻译成我们现在讲的话的书?” “你说现代汉语吧?因为没有。”纪忍冬看着他一头黑发蓬松乱甩,觉得可爱。她忍住笑意,正色解释道,“只有《史记》那种经典古籍才有翻译和校注。我用的这些小众史料,别说翻译了,可能在我之前都没人翻开过。我找到它,让它上面的名字和往事通过我的论文重见天日,是很重要的贡献。” 卢卡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好酷!” 眼前的纪忍冬和平时不一样,既无娇媚,也不纯情。她眼睛里有光,坚定而憧憬。卢卡甚至很难认同“她认真工作的样子很性感”这句话。谈起学术,纪忍冬只是一个热忱的、无关性魅力的、金光闪闪的人。 卢卡不甘心,非要撩拨她一下,把她那女人的天性勾出来。他脱下夹克衫,初春时节寒气逼人,无袖t恤却好似半永久纹在身上,青筋缠绕出遒劲线条,怼到她眼前。 他沉着嗓子,“那么多古文,你要是理解错了,怎么办?” 眼神拉丝,声音委屈,话尾拖着一串长长气泡音,仿佛纪忍冬研究出了错,受伤的却是他。 “要是校注史籍的人也理解错了呢?”她反问,目光犀利刺穿一串气泡。 “学问须从不疑处有疑,”纪忍冬睨一眼光溜溜的臂膀,仿佛没看见,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我不信别人,只信自己。”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她只当卢卡不存在。她眼睛飞速扫过一列列竖排文字,模糊潦草的字迹在她眼前自动排成句读清晰的印刷体小字。一边扫读,一遍在word文档中总结出一个粗略的澳洲华人商会编年史。 她做得快且仔细,这是她留住霍氏集团文化项目的唯一筹码。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打算终止与安娅的口头契约。 她原计划今晚回家便主动联系安娅,就说她已经尽力劝说卢卡,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她再也无计可施,只好将安娅自己的那三万美金经费退回。 纪忍冬和霍氏集团的合作粘性很强。发展营销部欣赏纪忍冬的史学功底,他们也逐渐意识到,在历史学这样一门老古板学科找到一位能与企业共赢的学者实在不易。因此,她不是很担心与安娅的关系变动会使她失去项目。 至于安娅帮她牵线的人情,一来,纪忍冬确实劝过卢卡,不算诓骗。二来,她会主动问安娅是否需要补偿,如何补偿。她不喜欢欠人情债。 忽然,电脑屏幕右上角,出现teams程序发送的一条新消息,正来自纪忍冬和发展营销部几位负责人的群组。 她点开。 灰色小字显示系统消息:群组负责人变更为安娅。 紧接着是对话框里来自安娅的问候:「你好,忍冬。很高兴以项目负责人的新身份和你见面。」 纪忍冬呼吸都停止了。 原负责人紧接着对接项目进度,纪忍冬已经无心仔细阅读。 她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卢卡,后者正低头玩手机,耳机里的“咚次哒次”将他隔绝于周遭环境之外。 很好,这样他就不会发现纪忍冬脸上复杂的表情。 第22章 纪忍冬将视线挪回屏幕,心中疑窦丛生。 安娅不是在自家公司任高管吗?为何会接手对家集团一个不重要的文化项目? 从此以后,安娅是她的直接老板了? 她正准备跟安娅将一切算清,从此不再相欠。这下好了,再也算不清了。 她埋头躲在电脑后面,不敢直视卢卡。 超薄屏幕隔开心思各异的两人。 卢卡低着头,手机上是与唐果儿的聊天记录。 唐果儿:「在干嘛呢?」 卢卡:「打工人,打工魂。」 唐果儿:「中文进步很大嘛,网络梗都会了。」 卢卡:「还不是你这个老师教的好?」 唐果儿:「晚上我朋友在家开party,来玩咯?」 卢卡偷偷看了一眼屏幕对面的纪忍冬,后者屏气凝神,似乎在思考难题。 他在手机按下:「晚上见。」 窗外已尽黄昏,纪忍冬还在专注研读史料。卢卡绕到她身后都没惊动她。 卢卡弯下腰,鼻尖就要碰到她发丝,伸手轻敲桌面,“我等下有事,不能陪你了。” 纪忍冬身子轻轻震了一下,像只小白兔受了惊。 “你走吧,我没事。”她头也没抬,手指飞速敲打键盘。心头满是安娅突然空降一事,她不敢看卢卡的眼睛。 “不要学到太晚,城里不安全,”卢卡温温柔柔,“路上小心,到家告诉我哦。” 芝加哥是美国治安最差的城市之一,连麦当劳都装着防弹玻璃,几个危险街区晚上时有黑帮火并。卢卡的漂亮肌肉在子弹面前不过一滩肉泥,真正的危险面前,人人平等。 卢卡因而没有主动充当护花使者,纪忍冬也不认为自己是需要保护的鲜花。 纪忍冬嗯一声,头仍深深藏在屏幕下面。 卢卡走到阅览室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纪忍冬。 时光静静落在她身上,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也放慢了动作,生怕惊扰了她一样。 一个从未在卢卡人生中出现过的词汇突然闯进他大脑:岁月静好。 这份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纪忍冬阴阳唐果儿时的锐气模样、和谈起历史时的专业模样叠加在他眼前,拼凑出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美好又迷人,甚至令他有些自卑。 卢卡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帅气外表和恰到好处的挑逗是一切便利的兑换券。 现在望着纪忍冬,他却不确定这次他能否兑换来他向往的安宁。 第19章 他们摆布你时总是说,他们爱你 卢卡走后,纪忍冬不再装作认真研读史料,而是迅速收拾好东西,出发回家。她满脑子都是安娅空降文化项目小组的事。不把此事搞清楚,她没心思做别的事。 一到家,她就迫不及待打开电脑,搜索安适公司、安娅、与霍氏集团的一切消息。 她心中有一个巨大谜团。 通过华人财经新闻的介绍,纪忍冬了解到,安适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将澳洲的健康食品出口到中国,而安娅作为品牌战略副总,主要负责打造品牌形象与代言合作。 纪忍冬从新闻中得知,一年前,安娅曾负责过一款女性保健品从开发到经销的全过程。产品从研发到加工生产最后向中国出口,全程有专业且成功的宣传造势。 保健品前期研发的宣传片中,安娅穿着白大褂巡视实验室。镜头一转,她衣着素净地与不同年龄受访者一同分析体检报告,听她们诉说对健康状况的担忧与期待。 宣传片中的安娅并无气势凌人,反而专业、关切、有同理心,与纪忍冬印象中很不一样。 然而,当纪忍冬到国内网站搜索这款女性保健品时,却一无所获。这款产品似乎停在了上市那一刻,此后音信全无。 后来的新闻中,安娅回到了品牌战略副总的位置。她靓丽出现在与国内外高层的会谈照片中,成了安适公司最成功的华人精英形象大使。 安娅在安适公司战略副总的职务,与霍氏集团的发展营销部业务倒是有相通之处。 可她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文化寻根之旅”这个芝麻大的项目组呢?她堂堂安适公司副总,又如何可以直接插手其他集团的具体业务? 安娅靠在床头,昂贵的真丝床品簇拥着美腿。 手机响过十几次,都是父亲的秘书打来的,她面无表情地按灭。 “是你朋友霍小姐。”男模daniel捧着重又响起的手机送到她耳边。 “娅娅你疯啦?!”一接通,霍拉拉尖锐的叫喊冲出听筒,“你你你放着家业不继承,说跳槽就跳槽?我知道,你不想做安伯父的提线木偶。可是霍氏集团广阔天地,你为什么非要去那个不值钱的破项目?你不会是为了盯着那个死绿茶吧?” “我没那么无聊,”她指尖滑过daniel赤裸的锁骨,目光冰冷,“我只是想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霍拉拉不解,问她,你是安伯父最器重的女儿,安适公司不早晚是你的东西吗? “不,那是我用自由换来的。” 安娅在安适公司看起来风光,却无实权,唯一主导的产品开发还被安父以“大局意识”为由雪藏了。最近,安父又安排安娅联姻,对象是澳大利第一华人议员的儿子。 在安父眼中,聪明美丽的安娅从不是安适公司的接班人,而是完美的代言人。 安父的目标是让安适公司从家族企业成为霍氏集团那样的上市公司。他手握股份颐养天年,找合适的外人接管公司。而安娅呢,依旧是他胸前最美丽的勋章之一——澳大利亚第一华人议员的儿媳。 “你要是生气,就把卢卡那个野小子弄到公司,气气安伯父就行啦。”霍拉拉用她幼稚的论调哄安娅,“你是他亲女儿,他还能把你绑起来嫁了?” “在老头儿眼里,安适公司才是他亲儿子,我这个女儿不过是个招娣。”安娅看着屏幕上一路下跌的大盘股价,冷冷说,“最近各国都在打关税战,进出口很不好做,许多企业看着风光,内里早亏空了。安适就是倒霉公司中的一个。” “安适公司唯一的活路就是商政联手。谁能救安适,安适就是谁的。我不想卖自己救老头儿的公司。” 安娅合上电脑,“你也别劝我了,路是我自己选的,就当我中年叛逆一回吧。” 随后在霍拉拉的甜声安慰中挂了电话。 “你爸那么有钱,跟着他做事不好吗?”daniel见她心情不佳,不解地问。 daniel是悉尼夜场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惜情商堪忧。 安娅没指望daniel理解她,只是对着俊美的脸庞自言自语,“也许是遗传了老头儿吧,我从小脑子好,看得懂账本,也读得懂市场。初级商人眼里只有赚钱,高阶商人的目标是引领市场,而传奇的商人就像乔布斯那样,可以改变时代。” “你想做哪个段位的商人?”daniel的俊朗星目闪着天真和庸俗,“你已经很有钱了。” 安娅摇摇头,“人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身价后面多几个零已经不会改变他的生活品质。” 她没说,不论我背后有没有安适公司和老头儿,都包得起daniel你。 “所以很多富豪会去灰色地带寻求刺激,合法渠道得来的快乐已经不能将他们和普通有钱人区别开了。”安娅翻身走下柔软床榻,来到巨大落地窗前。 daniel懵懵跟上她,“可你很合法。” 安娅被他可爱的样子逗笑了,“我当然合法。” “我不是老头儿的洋娃娃。”她静静盯着象征资本的写字楼下行人穿梭,“广阔市场,我要有所作为。” 从安适公司出走的计划,安娅盘算了很久,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她联络了多家企业,可那些企业都像安父一样,把她当作形象公关。 说起来,她能理解那些企业。她在安适这些年除了做模特,没有独立完成过响当当的项目,谁又会信任她这个千金小姐呢? 一开始,安娅关注纪忍冬参与的文化项目只是出于八卦。她想看看,这个白莲花究竟有什么本事。 了解越多,她越发现此项目有广阔前景。当今时代,传统的营销模式已经过时,社群是私域流量的底层逻辑。很多品牌都盯准了部分中产,打造高端生活方式。 而与消费主义洗脑不同,文化传承是海外华企先天的优势,尤其对于霍氏集团这样一个专门做亚洲商品零售的企业来说。纪忍冬的加入给它增添历史价值。安娅敏锐的嗅觉告诉她,商业行为一旦具有社会意义,前途无量。 盯着“文化寻根之旅”项目越久,安娅发现自己越嫉妒纪忍冬。 安娅天资优越,很少嫉妒什么人。论能力、论家境,她自信不比任何人差。可凭什么她安娅伤痕累累也得不到的广阔天地,纪忍冬区区一个穷酸博士却可以自由翱翔? 在理性和感性共同作用下,安娅联络了霍氏集团的人事总监,点名接手“寻根之旅”文化项目。项目原负责人欠了安娅人情,自然乐意让位。 第23章 纪忍冬的能力,安娅要用;纪忍冬的项目,安娅要做大做好;纪忍冬的情丝,安娅也要斩得毫不留情。 不然,怎么配得上她们交手一场呢?在这场战争中,征服纪忍冬比抢到卢卡更令她感到兴奋。 安娅见纪忍冬teams在线却不回消息,料到自己空降项目组一定让对方措手不及。很好,她喜欢看对手倍感压力的样子。 于是点开ins,发出一条私信:「项目做得漂亮,希望我交给你的事也办得同样漂亮,不然我可是要不高兴的哦。」 纪忍冬的id变成一串省略号,跳了几下,头像后面出现一串小字:「我想你离开安适一定付出了很大代价,所以你无论怎么对我,我都不怪你,真的。我只是好心疼你。」 句末还配上眼泪汪汪的emoji。 纪忍冬的茶艺男女通用,又根据性格细分成很多类。对于安娅这样的女强人来说,同情就是最大的羞辱。 最毒不过温柔刀。 安娅还没想好怎么回怼纪忍冬,母亲的电话就打来了。 纪忍冬猜得没错。安娅出走,安父震怒,父女俩刀光剑影,暴雨都落在安母头上。 安母是个传统而软弱的女人,一辈子对丈夫言听计从。她声泪俱下地哭诉这些年她是如何与宝贝女儿相依为命,才斗过安父在外面养的女人们。她说安娅若还在乎亲妈在这个家里能不能活下去,就赶紧给父亲认个错,乖乖回到公司。 母亲的哭诉并未使安娅心软,她此刻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软。 “反正你在这个家也不幸福,离开老头儿,我找人照顾你。” 母亲大惊,那怎么行呢,一日夫妻百日恩,离了婚的女人让人笑话。 “那就只有一种选择了,我走,你们好好恩爱。” 安娅刀削般的颧骨滑过一滴晶莹水珠。 离开安适需要割舍的不仅是好听的身份、优渥的家境,还有骨肉血亲。 她早就跟霍拉拉说过了,父权才是杀人于无形,因为他们摆布你时总是说,他们爱你。 daniel旁观了这一切。他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安娅在手机上一通操作,又接了通电话,情绪变得越来越差。 他想他应该称职一些。毕竟安娅已经不似之前有钱了,他不忍心让安娅付给他的钱白白浪费。 他双手搂过她的腰,吻住颧骨上那颗泪,“宝贝,有我在。” 安娅把脸埋在他肩上,他温柔抚摸她的头发。 daniel手边的茶几上,安娅的手机亮了。又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卢卡,一个提供不了任何价值的七分普男。 自信颜值八分的danial伸手删除了消息提醒。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5-20 本文多角关系中的人物颜值排名大概是:daniel>卢卡>纪忍冬>=安娅>唐果儿>祝远山 第20章 新时代女人大胆性爱,却在男伴与正牌女友煲电话粥时流泪 ins聊天界面上,安娅的对话框陷入沉寂,纪忍冬却心生快意。这是她与安娅交手以来的第一次胜利,其实只是口头上微弱地占领上风。 纪忍冬说自己心疼她,是故意激怒,却也是真话。 透过新闻媒体上的只言片语和安适公司公开的资料,纪忍冬已经看见一位勇敢追求个人发展的强大女性。 她才发觉一直以来她都小看安娅了。 她以为安娅只是父辈荫蔽下拿女权当过家家的大小姐,只需在铺好的路上比其他大小姐多努力那么一点点,家世的光环就将她装扮成商业奇才。纪忍冬向来对于此类“女强人”嗤之以鼻。她最不爱听富家女的苦难叙事,总有种何不食肉糜的傲慢。 可安娅居然真的放下一切,脱离家族企业,来霍氏集团这小小的文化项目从头来过。放弃特权是反人性的。 安娅是情敌,也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在情敌手下做事,即要提着小心,也不能轻易让人当作小羊羔。 纪忍冬针尖对上安娅的麦芒,聪明人不恋战,正事优先。安娅坦荡:「没错,这是我给业界的投名状。别让我失望,我就尽力托举这个项目。」 与尊敬的对手竞争,不失为人生幸事。 纪忍冬:「那就祝我们求同存异,所向披靡!」 隔着一万五千公里和一个男人,纪忍冬和安娅有了同一个目标。 横在纪忍冬和安娅之间的男人,此刻正坐在朋友家别墅的沙发上。他单手用手机拍下窗外后院里的景色,发给女友安娅报备。 卢卡与纪忍冬分别后回家先洗了澡。 在他的穿搭体系里,专为见纪忍冬穿的无袖t恤衫的“正经”程度仅次于通勤西装。晚上的场合,他要更骚一些才够劲儿。 洗了澡、刮了胡子和体毛,卢卡空心套上一条破旧牛仔背带裤。肩带只系一边,前胸后背两块牛仔布折成三角形耷拉在身上,露出光溜溜半个遒健上身。 不消说,他又是今夜的无冕之王。 落日刚沉,院子里的串灯就亮起来。草坪上散落着塑料椅子,一群人围着火炉烤肉,另一群人玩着无聊的喝酒掷飞镖游戏,扎漏的啤酒罐扔了满地。 卢卡的手机镜头没拍到的室内客厅里人头攒动。躁动音乐声简直能掀翻房顶,宾客们光着脚在地板上跳舞,到处是歪倒的酒瓶、吃剩的薯片和甜甜圈。作为典型的美式轰趴,厨房台面上一定有一对刚刚相识的男女在热吻,发出湿答答的声音。 卢卡不知道daniel偷偷删掉了安娅手机上的消息提醒,停在聊天界面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回音,又单手将手机放回裤兜里。 他另一只胳膊搂着唐果儿。唐果儿倚着沙发扶手,眼睛的高度刚好把他手机屏幕看得一清二楚。 唐果儿皱了皱眉。 舞动人群里出现一对熟悉身影——祝远山的好兄弟阿川和他的女伴瑶瑶。唐果儿在卢卡怀里向他们招手。 “瑶瑶!这边!” 瑶瑶是唐果儿的闺蜜,当初她就是通过瑶瑶认识了祝远山这个客户。她听瑶瑶说,祝远山好兄弟五人,其余四个都有“美国限定女友”,只有祝远山“假正经”。 “远山说了,他只要一心一意的爱情,不瞎玩。”唐果儿交往很多花心男人,他们上头快、下头也快。她曾在低质量的感情里打转太久,祝远山是照在混乱里的一道光。 “切,他什么清朝人啊?我们新时代女性就是要挣脱道德束缚,大胆性爱,这里可是美国!”瑶瑶鄙夷地说,“依我看,那个祝远山再是好人,首先也得是个男人。” 是男人,就不会看着兄弟们人手一个女人而甘愿落单。于是在瑶瑶的助攻下,唐果儿主动出现在祝远山的兄弟聚会上,得偿所愿地进了祝远山的怀抱。 可无论唐果儿如何施展魅力,祝远山总是礼貌中带着疏离,就连牵手和拥抱也只是为了不叫她在人前尴尬。祝远山越是心软、越是拒绝,唐果儿就越为他着迷。 追求祝远山不得,唐果儿深夜买醉,遇见卢卡,随即陷入了新一轮的混乱感情。从祝远山身上求不到的爱,她暂且安放在卢卡这里。 她两只手扯起卢卡粗糙的大手,一面摩挲着把玩,一面与瑶瑶寒暄,“你家阿川呢?怎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玩?” 卢卡任自己的手在唐果儿手中翻转,觉得很舒服。 “他国内的女朋友查岗,门口打电话去了。”瑶瑶举起酒杯,赌气似的一口闷下,“不管他,我们玩!帅哥,我是瑶瑶,果儿的闺蜜。” “嗨,美女,”卢卡手指伸到瑶瑶嘴边轻轻一抹,替她擦去嘴角的啤酒沫,算是见面礼,“我叫卢卡。” 朋友家客厅的音乐放得很大声,卢卡和唐果儿都玩嗨了。大胆性爱的“新时代女性”瑶瑶因为阿川被正宫女友的电话拦住,心情憋闷,脚边堆了一打空酒瓶。 “别喝闷酒了,一起玩吧!”卢卡热情地拉住瑶瑶手臂,将她拽过来,“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就好了!” 瑶瑶喝得太多,站都站不稳,只能半边身子靠着卢卡。 “阿川那个女朋友我见过照片,长得丑死了!”瑶瑶趴在卢卡肩上,含混不清地嘟囔,“我早就跟阿川说,我们两个里他只能选一个,要么他跟那女的分手,要么我和他拜拜。” “你这么美,是个男的都会选你。”卢卡哄她,声音好听,唇形也性感。 “他每次都让我再给他点时间,结果呢?”瑶瑶忿忿,“我前男友们帅的帅、富的富,我怎么就栽在阿川手里了?呜呜呜呜呜……” 瑶瑶动人的脸蛋梨花带雨,尖尖下巴放在卢卡没系背带裤裤带的那边肩膀上。眼泪从她的下巴颏一直淌到卢卡胸前,又顺着腹肌淌到腰间,被裤腰拦住去路。 卢卡左肩撑住瑶瑶摇摇欲坠的身体,伸出右臂将唐果儿揽进右侧怀里,后者脸色极难看。 “不开心了?”他同唐果儿咬耳朵。 第24章 唐果儿耳朵枕在卢卡胸前,目光越过他身体,只见自己的好姐妹倚着卢卡才能勉强站立。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委屈。 她扭过头不看他们,背着脸对卢卡说,“你扶好她,她喝太多了。” 瑶瑶那边,还在大着舌头回忆往昔,“阿川带我见…见朋友,送我上班…接我下班。下了班我们就一起做饭,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他说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多…多好啊。” 泪眼里泛着甜蜜。 “可是他该死的女朋友每晚都查岗。他们煲电话粥,我就躲在卧室里,我等啊、等啊……我听见他说,他一整天除了上课就是想她,可笑,他明明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说着情到深处,瑶瑶一口咬在卢卡肩膀,眼泪带着口水沾在他浅棕色的皮肤上,咬出一道深深红印。 卢卡齿间“嘶”地一声,疼痛让他想起纪忍冬。 瑶瑶哭着松了嘴,口水在齿间拉丝,“你们男人都是骗子……呜呜呜……骗子……” 这一口卢卡是替阿川挨的,可他人生的前十年里,不知躲过了多少女人的牙印。 “我可没骗你,小姐。”卢卡说,“我有女友,有炮友,也有爱的人。” 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瑶瑶顾不上管他说了什么,可唐果儿却听得一清二楚:好小众的语言。 瑶瑶手臂攀上卢卡的脖子,醉醺醺地问,“帅哥,你叫什么…来着?” “卢卡。”卢卡扶着瑶瑶的腰。 “卢…卡。”瑶瑶胸脯也贴上来,喃喃道,“你帮我…帮我气气阿川。我要让他看看,我不是没人要!” “阿川算什么?男的都要抢你呢!”卢卡说假话的样子,和阿川说假话时一样迷人。 卢卡忽然感觉自己另一侧肩膀也湿了,低头一看,唐果儿也在抹眼泪。 卢卡的肩三角肌上一边搁着一张哭花的美人脸。饶是派对宾客尽是感情奔放的先行者,也都纷纷朝他们侧目。 阿川此时与国内女友打完电话,回到客厅,三两眼便扫到瑶瑶趴在别的男人身上,迎面朝他们三人走来。 阿川热情,本想同卢卡握手,见他左右两边各一位美女腾不出手,干脆拍拍他胸口,“兄弟,有本事。” 卢卡搀着瑶瑶腋下,轻轻往她腰间一推,将她挂在阿川身上,“哥,自己的摊子自己收拾,我这边也不好办啊。” 阿川看了一眼满脸黑色泪痕的唐果儿,把瑶瑶公主抱起来,鼻尖拱拱她的鼻尖,“乖,不闹了,我们回家。” 阿川和瑶瑶消失在视线里,卢卡摸了摸唐果儿的头发,算是安抚。 他想离开一下,可唐果儿死死抓住他的手臂,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我没碰你闺蜜,”卢卡手一摊,渣男无辜,“是她扑上来的。” 唐果儿无言,手一松,卢卡像泥鳅一样溜走了。 她独自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检查妆容。黑色眼线已经被泪水晕成脏兮兮的一片,浅棕色美瞳下面,眼白布满血丝,狼狈不堪。 她只是想被人好好地爱一场,怎么就这么难呢?不是都说西方社会崇尚性爱自由吗?为什么人自由了,爱却更稀有了呢? 卢卡躲到洗手间,就着狭小的水池洗掉肩上两滩泪水,身上一下子轻松了好多。 薄薄的门板外传来躁动的音乐,客厅里的宾客还在群魔乱舞。毛玻璃透出影影绰绰的影子,使他忽然想起下午在图书馆里,灰尘围绕着纪忍冬飞舞。 就在几个小时前,纪忍冬对他说,无论他有什么心事,只要他想找人倾诉她就一直在。现在他有心事了,她真的在吗? 他拿出手机,给纪忍冬发了一条消息:「怎么办,唐果儿好像对我上头了。」 看着屏幕上的绿色对话框,他觉得这样说不妥,马上撤回消息。 纪忍冬:「你撤回了什么?」 卢卡:「很难解释,还是周四吃午饭的时候,当面跟你说吧。」 纪忍冬:「我周四不能跟你吃饭了。」 卢卡:「???????为什么?」 卢卡攥着手机呆立在厕所里,门口排队的人不耐烦地敲门。 “里面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啊?我内急,打炮去地下室行不?” 卢卡没理。 十分钟后,门外的人已经不在,不知去哪里解决了。卢卡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呆立原地。他没等来纪忍冬的解释,却等来了安娅的消息。 安娅:「狗狗,我从我爸公司跳槽进霍氏集团了。」 卢卡:「宝贝真棒!所以…」 安娅:「因为跳槽的事,我跟家里闹掰,不能把你安排进我爸公司上班了。我现在在霍氏集团只是个项目组长,没有人脉安插关系户。」 接下来的问题两个人心知肚明,无需说出口。 安娅没了金钱和人脉,卢卡还会去找她吗? 卢卡没有回复。 不知怎的,他竟感到一丝轻松。 第21章 人的悲欢不相通,可我不觉得吵闹 纪忍冬最近的生活都围绕着方寸书桌。为了做好霍氏集团的文化项目,也悄悄地为了不输给安娅这个上司兼对手。 她没日没夜地穿梭在两个世纪前的第一批澳洲华人商会中,从字里行间窥见他们在海上漂泊数日,带着茶叶和布料踏上陌生大陆寻找市场。早期华人被当地人驱赶,生存艰难,是乡音让他们聚在一起,远隔重洋建造故乡模样的寺庙和宗祠,以此为根,世世代代。 岳天骄作为朋友,很了解纪忍冬的科研强度。因此当她问纪忍冬能不能利用中午的时间参与集体剧本创作时,她生怕给朋友增加负担。 岳天骄将演员们分成三人一组,纪忍冬组内另两名成员希望在周四中午见面。岳天骄对纪忍冬说,“你别勉强,没空的话我另找时间。” 纪忍冬深知统筹不易。一个人说“忙”容易,把每个很“忙”的人聚到一起,组织者就要抓破头了。更不要说,约定好的时间也有人临时变卦,迟到早退。多少团队的宝贵时间就浪费在这里。 于是她说,“好,我准时到。” 除了体谅岳天骄,她还打起一个主意。 「我周四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她微信卢卡。 「???????为什么?」 暧昧准则第一条,习惯一旦被打破,就叫人抓心挠肝。 她得意地皱起鼻子,手机捻在指尖喃喃自语,“可惜你这样的情场高手,皮肯定很厚,不会像我一样难受就是了。” 纪忍冬不知道卢卡攥着手机呆立了十分钟,也不知道坚硬的螃蟹壳一旦撬开,里面就是软嫩可口的蟹肉。 她把手机扣下,又投入了忙碌的科研。 通常因卢卡而五彩斑斓的周四中午,纪忍冬按约定时间到达排练厅。这回她吸取上次的教训,只简单穿了一身白t恤牛仔裤外搭风衣。 “我想大家都知道,我们的话剧由各位提供故事,编剧组写成剧本,最后经由你们演出来。也就是说,我们不创作故事,只负责帮你们讲述,你们才是核心。”岳天骄和主创们围坐在地下室里。 编剧组只来了她和祝远山,三位女演员分别是纪忍冬、小个子也门女人阿诗玛、和高大的美国白领maggie。 “我的生活太多面了,我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maggie得意昂扬。 “别急,”祝远山温和笑笑。他和岳天骄分工明确,大姐头负责主导对话,他作为小弟帮忙cue流程,“不如先聊聊各位生活中最大的困扰?” “我的生活没有困扰,很完美。”maggie说。 “我的困扰太多了。”阿诗玛说。 “我也是。”纪忍冬跟了一票。 由于文化差异,三人对困扰的定义不一样,或夸大或掩藏了各自问题。 岳天骄冲祝远山默契眨眼,接过谈话掌控权,“你们平时都会做梦吧?” 三人点头。 幸好,她们不是睡眠质量超绝的无梦星人。 “你们有没有反复做同一个梦的经历?” “我总是梦见我在也门的家人,梦见自己终于回国和他们团聚,然后我就吓醒了……” 阿诗玛还没说完,maggie跳出来打断,“我常梦见我偷偷吃麦当劳,被交往对象看见。麦当劳,哦,天呐,这绝对是噩梦!我可不是什么没品的穷鬼!毕竟每次约会我都只吃色拉,他一直以为我是素食主义者。” 祝远山在本子上做记录,岳天骄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其实……我也不确定我和他是不是在交往,他叫tom,外科医生,纽约人。”maggie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挂着骄傲,“我们约会一个月了,每次都很完美,结束后有时我去他家,有时他来我家。” “可是……他从来没有表达过让这个关系进一步。你知道的,这种事情男人不说,女人如果主动询问,就显得心急。”maggie自信神色渐渐退去,焦虑渐渐充斥双眸,“老天,我实在厌倦了跟他停留在床上的关系,我承认我对他有点动心。可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古董,那可一点也不酷!” 第25章 maggie喋喋不休了十五分钟,最后嘟着嘴巴,碧蓝双眼哀伤地扫过大家,“我想,我应该说明白了吧?” 至少在被迫潇洒,以及她有多么心累这方面,maggie说得很清楚。四人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既然这样,”maggie看一眼applewatch,“我的拳击私教课十分钟后开始,我要失陪了,你们继续聊。” 她踩着alo运动鞋边走边抱怨,“我不会告诉别人,我恨死运动了,每天扮演运动达人真要命!” maggie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简直不能更活力四射,她真的在努力成为一名符合别人期待的白女。 “阿诗玛,你刚刚说你的噩梦是跟家人团聚,”祝远山重新将话题引回被maggie打断的小个子女人身上,“你能不能告诉我,团聚为什么是噩梦?” “我的兄弟们会杀了我。”阿诗玛声音平静,和maggie歌剧般的语调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我们国家的习俗,别害怕。”阿诗玛预料听者会惊讶,提前安抚大家,“我出国太久,家里人认为我一定在外面乱搞,败坏了家里的名声。可我出国也是为了家人,我家很穷,兄弟姐妹十一个,我母亲需要钱养活一家子。” “你母亲年纪大了,撑起一个家庭一定很不容易。”祝远山打量阿诗玛三十出头的模样,即使她在家是老大,她母亲也至少五十岁了。 “我母亲很年轻,她才四十三。” 祝远山愕然。 “她生我的时候十三岁,我在家排行老二。” 地下室里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我现在一个月工资两千美金,我只需要拿出一百美金寄回家去,就够我全家在也门过上很好的生活了。” “你的兄弟要杀了你,你还给他们寄钱?”岳天骄问。 “这是我们的文化,他们不是坏人。” “我理解。”无论受访者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论,采访者都要表示理解,这是岳天骄的职业素养,尽管她拳头已经硬了。“如果这不冒犯的话,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到美国来的?你刚刚说你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据我所知也门近十年一直处在内战里,这样的情况出国并非易事。” “我们国家的富商联合政府资助学生出国学习,全也门一共有二十六个像我一样的留学生,十九个来了美国,四个去了欧洲,还有三个在中国。出国前我们签了协议,毕业后回国用所学专业帮助也门发展。” “你已经毕业……” “四年了。我违反了约定。”阿诗玛低下头,“我不要回去,回国就算不被我的兄弟打死,我也会被炮弹炸死,要么是穷死饿死。我是坏人,我没有履行诺言回国建设祖国。可是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好了……” “我能理解。”纪忍冬说。 方才阿诗玛说自己受资助留学时,她就联想到中国晚清的留美幼童。 这天晚上,纪、祝、岳三人在岳天骄家喝酒谈天。纪忍冬借着酒劲一吐为快,“晚清内忧外患,清政府派出一百二十名男童去英美学习先进技术。最出名的人你们都知道咯,铁路工程师詹天佑,这是教科书上写的。” “可是教科书里没写,这些学生在西方被人叫‘长辫子的小丑’,回国又被官员批评‘堕落腐化’。他们见过最先进的技术,也知道清朝积弱无力改变,他们是进退两难的孤独者。” “阿诗玛也一样,没人能跟她感同身受,没人有权力指责她。”祝远山接着道。 “孤独,对,就是孤独。”岳天骄咬下一块鸭脖,边嚼边说,“有人离家万里只是为了活着,有人在优渥生活里自寻烦恼,每个‘她’都有跳不出来的困境。导演的工作不是评价,是倾听与呈现,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东西。” “天骄,你真厉害。”纪忍冬由衷地说,“我押你这个话剧一定能获奖。” “是我们的话剧。”岳天骄纠正她。 “敬天骄,敬作品,敬朋友!”纪忍冬举起酒杯。 “敬孤独,敬理解,也敬误解。”岳天骄也举起酒杯。 两位女士端着啤酒,就等祝远山说点什么。 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直盯着纪忍冬挂在嘴角的酱汁,终于鼓起勇气,揪起一片纸巾帮她擦掉。 “放心喝吧,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家。”他拿了一杯茶水,和她们轻轻一碰。 祝远山不再高谈阔论炫耀自己,反而关注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当时在排练室就想到了。 “既然你是偷偷留在美国的,你的居留身份是怎么解决的?”祝远山极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免于傲慢,“你知道,我也是留学生,我也每天都在担心学生签证是不是还有效。” “这就是问题,”阿诗玛没遮掩,“我的公司不知道我的居留证早就过期了,一旦他们知道,我就会失业。” 三个中国人对视了一眼,联系最近的政治局势,他们清楚阿诗玛即将面临什么:遣返出境,回到也门,遭手足兄弟残杀。 “我认识一位移民律师,”纪忍冬于心不忍,即使才认识不到半个月,她被小个子阿诗玛不服命运的劲儿打动了,“这是他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你是忍冬的朋友,他会帮你。” 祝远山知道纪忍冬说的是谁。他马上也伸出援手,“律师都要挣钱,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位律师不能帮到你,我家有律师团队,对朋友免费。” “远山,你中午干嘛跟我抢?”纪忍冬眯着半醉的眼睛质问他。 祝远山当然不是跟她抢,而是同“那位律师”抢一个在她面前做好人的机会。 “maggie和阿诗玛的噩梦都聊完了,还是聊聊你的噩梦吧。”他转移话题。 出于私心,祝远山在编剧笔记上就纪忍冬的梦境记了满满三页,开头是纪忍冬在排练室的那句话,“这些年我总是反复梦见同一件事:我回到高三,马上又要高考了。古文还没背完,公式都忘了,模拟卷考得一塌糊涂,如果再来一遍,我还能考上p大吗?” “我跟你一样,我也老梦见高考。”岳天骄单手打开一罐啤酒,“我是艺术生,没你成绩好。我就老梦见考试做不完题,要么是要收卷了才发现没填机读卡,要么是刚进艺考考场发现没带橡皮,最可怕的一次是梦见没带准考证,回家去取的路上骑车被大货车撞掉了腿。” “你说,高考是不是中国人的集体ptsd?”纪忍冬抢过她的啤酒,自己先抿一口绵密泡沫。 岳天骄眼睛一瞪,一句“你要喝怎么不自己开新的”刚说了一半,就被纪忍冬用一只卤鸭掌堵住嘴。 祝远山温柔看着她俩打打闹闹,小声说,“你们都好厉害,我没有高考过。” 第22章 她要做天底下最最坏的女人 祝远山的凡尔赛发言让空气凝结了三秒。 “少爷,你拿的可是金钱选票。”岳天骄先叫起来,“国内私立学校加美国本科,学费高得我们穷人想都不敢想!” “就是,”纪忍冬附和,“你才是鄙视链顶端的男人。” “顶端?鄙视链底端还差不多。”祝远山自嘲道,“人家都说像我这样出国镀金的,在国内也就大专水平。你们听没听过网络金曲《水硕之歌》水硕指被普遍认为含金量低的“注水”海外硕士项目。?” 两位女士都摇头。 他一改平日谦谦公子的形象,拿起一根筷子在碗沿敲节奏。小调经他温润嗓音一唱,土味都洗去不少,“当里个当,当里个当,远渡重洋上水硕,不如三本和专科。可我觉得挺不错,一年到头快乐多。明天交稿奈我何,睁眼一看才写intro。水硕呐很单纯,复杂的是人。谁把谁当了真,套路玩得深……” 一曲毕,满堂喝彩,祝远山从凡尔赛宫回到了地面。 “出国混谁都不容易,什么水不水的?咱们都在一个学校,你要是水硕,我就是水博,姐陪你!”岳天骄仗义地勾住祝远山后颈。 “无所谓,说我水就水了,”祝远山一副爱谁谁的模样,真挚得可爱,“从小到大,别人都是看着我爸面子对我客客气气,我心里知道,谁也没打心里正眼瞧过我。我也认了,踏踏实实当我的艺术混子呗,谁让我喜欢呢?” 他话锋一转,“可依我看,说谁水也不能说忍冬的学位水。” 岳天骄说,“我同意。” 纪忍冬的好,祝远山能说上三天三夜。比如,敢研究基础学科的人脑子一定比别人聪明;比如,历史专业博士的录取率全美国最低;又比如,她是c大唯一闯进白人统治学科的亚女。 可到了嘴边,他嫌这些话太轻浮,只是认真地望着她,“你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高度,我很欣赏你。” 岳天骄有眼力见,借口洗水果躲进厨房。 小小客厅只剩两人,纪忍冬隐约感到自己好像应该为此动容。 可她却想起了另一个男人。 “这么多年,我一直向上爬,像一场马拉松。小升初、中考、高考、保研、申博,32岁之前博士毕业才能应聘助理教授,38岁前必须伸到‘优青’中国国家优秀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的简称。该基金对申请者有年龄限制,通常为38岁。该项目代表国家对青年人才的认可,是青年学者职业发展的重要里程碑。。每一步都不能落下,否则就没机会了。”纪忍冬的目光越过祝远山,看向虚无远方,“我其实很羡慕一种人,他不怕掉队。” 第26章 纪忍冬的人生里从不缺少对她成绩的赞赏。可只有一个人曾对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听别人胡扯,都是绑架。谁行谁上,不行就少逼逼你。” 祝远山和岳天骄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卢卡作为朋友确实不错。只是……”要做姐妹的爱人,岳天骄有更严苛的标准,她从厨房吧台朝外喊,“渣男是救过你的命吗?” 祝远山满腔感谢无以言表,就差当场跪下来认岳天骄当亲姐。 “我说什么啦我?”纪忍冬脸红了,急着为自己辩白。 “来来来,车厘子自由了!”岳天骄洗好一盘车厘子从厨房端出来,抓起几粒放在纪忍冬手心,顺便补刀,“宝贝你是不是上学的时候没跟校外黄毛早恋过,现在中年叛逆了?” “谁中年啦?我才刚过26呢!”纪忍冬一个抱枕飞过去。 岳天骄闪身躲开,“端着盘子呢。” 吐槽不在场的共同朋友这事,一旦开了口子就停不下来。更何况祝远山和卢卡本就是一顿酒的塑料兄弟。 “那个,”祝远山吐出一粒果核,清清喉咙,“我不是要说谁坏话啊……” 祝远山将从阿川处听来的,卢卡在party上左拥右抱唐果儿和瑶瑶的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讲完后立马收起八卦嘴脸,恢复绅士风度,“圈子就这么大,我真不是故意说他坏话。” 岳天骄见纪忍冬低着头不吭声,以为他们话说重了,连声安慰她道,留学生圈子就这样,你看阿川子豪他们,表面深情款款,其实早就脚踏好几条船了。 岳天骄说,你这么好,没必要掺和他们那些烂事。 “是啊忍冬,你是这么好的女孩。”祝远山望着她,发自肺腑。 纪忍冬感谢他们的好意。 可他们错了,她不是“好女孩”。 她不过成绩优异又恰好生性恬淡,并非有意迎合普世标准。“好女孩”是一把铡刀,斩断她伸展在阴影里的枝枝蔓蔓。她爱自己的阴暗、爱自己的刻薄、爱自己不为人知的锋利。 纪忍冬目光从岳天骄扫到祝远山,后者对她尤其体贴。 她于是有恃无恐地睨着祝远山,“你也这么好,还不是跟阿川狼狈为奸?” 他说她“好”,她偏要“坏”给他瞧瞧。 祝远山被问得一愣,手中吃剩的果核洒了一桌,“我......” 岳天骄发觉不对劲,伸手将桌上果核敛一敛,“远山是什么人我们当然清楚了,是吧?” 纪忍冬不松口,仍旧盯着祝远山,“嗯?” “出国留学哪有不抱团的。”祝远山迎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我十八岁就空投到这个鸟地儿,从父母身上耳濡目染的一切生活经验都作废了。小到购物结账,大到看病和搬家,都要从头学起。身边有朋友就谢天谢地,挑剔朋友的私生活未免太奢侈了些。” 纪忍冬想起自己刚来美国时的样子。她走在大街上,路人大声嚷嚷她都吓得躲开。文化差异太大了,看着那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她分不清普通的穷人和疯子变态,无从辨别危险。 她为刁难祝远山感到愧疚。 岳天骄适时插嘴总结,“在国外,我们就像是在马棚里试图模仿其他马站着睡觉的鱼。这句话转引自网络。” “忍冬系里就她一个国际生,连能抱团的人都没有,肯定比我更懂这种绝望。”祝远山被纪忍冬怼了一通,依旧温柔地理解她的难处。 纪忍冬的心在酒精里发泡。 她忍不住想,如果没遇到过卢卡,祝远山说不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或许会成为一对平淡无害的恋人,在异国相拥取暖,交换真心。 可惜,她初来乍到、战战兢兢时,就认识了卢卡。她见过卢卡在街上走一圈就有十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不认识的黑人混混过来跟他击掌,颓废的白人少年问他要不要来一口违禁烈酒。 那时的卢卡太耀眼了。 看着温润如玉的祝远山,纪忍冬忽然明白,卢卡身上野蛮生长的气息才是她的真实渴望。 “谢谢你哦。”微醺藏起了愧疚,纪忍冬捻起一粒车厘子赔给祝远山,“可我不是好女孩,我要做天底下最最坏的女人。” 酒精给她双颊打上淡淡腮红,粉底液在汗液的浸润下微微发亮,眼眸闪闪,吃了辣卤味又沾上车厘子汁的唇粉嘟嘟。 她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借幽幽落地灯光自拍一张,发给卢卡:「夸我美。」 只有做天底下最最坏的女人,才能敌得过天底下最最坏的男人。 卢卡顶着满头泡沫从浴缸里跨出来,手滑了好几次才点开纪忍冬的自拍,灵动面庞瞬间点亮雾气昭昭的浴室。 他将照片托在掌心,双击屏幕放大,纪忍冬的五官顺着他指尖缓慢滑过屏幕。她右眼角有一颗浅棕色的痣,笑眼下挤出三条淡淡横纹,鼻背略宽鼻尖短翘,嘴唇像小猫一样勾着。 卢卡脸上不知不觉也挂上了一模一样的笑。 他不敢相信,就是这张可爱的面庞,竟一直背着他和安娅交易。 安娅离开安适公司和原生家庭后,卢卡和她的亲密度直线下降。这段始于物欲的关系,没了安娅的身家地位加持,仅剩的温存也摇摇欲坠。 安娅身边的daniel倒是愈发贴心了。 “那男的对你真就那么重要?”daniel第三次偷偷删掉卢卡的消息时终于被安娅发现,他未露愧疚,反而醋意更浓,“看不见摸不着,还有时差。我以为你不会为这种华而不实的感情牵肠挂肚。” 也许因为从一开始安娅就只当daniel是个玩意儿,露骨的真话对他讲起来反而没有负担,“或许一开始有激情吧。后来呢,公司里、家里每天多少事要操心,跟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习惯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哄我开心,他很称职,我也懒得调教新人。所以就各司其职咯,有人提供情绪价值,有人提供肉体。”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抬起大腿勾在daniel的腰间,仿佛提醒他,你的工作就是提供一具美好肉体。 daniel不服,“那要是有人能同时提供情绪价值和肉体呢?” “我看性价比。”安娅轻笑,“不过——卢卡嘴里抹蜜的本事可不是那么好赶上的,你加油咯。” 其实倒也没有那么难以追赶,安娅能感觉到,卢卡最近越来越不上心了。 在卢卡彻底变得无聊前,她要看一出好戏。 在daniel缠绵的肢体中,她给卢卡发去消息:「对了,替我谢谢你的朋友纪忍冬,她真是个很卖力的乙方。」 花洒哗啦啦流个不停,卢卡没听见一样立在水池和马桶间的狭小空间里。 他没料到纪忍冬的名字会在这里出现:「什么意思?」 没等安娅回复,他就猜到了:「她正做的那个项目就在你跳槽去的项目小组?」 怪不得纪忍冬一谈到她最近的项目经费就遮遮掩掩。这也不怪她,卢卡想,文科经费实在太难申请。 安娅推开daniel的吻,忙着打字:「你不知道?看来她还挺守承诺。当然了,如果不是她替我劝你来澳洲,她也不会得到这个项目。她是个拎得清的人。」 早前与纪忍冬间发生的那些令卢卡困惑的事,忽然就有了答案。他兴冲冲去她家里为她做爱心卤肉饭,却遭她一把推开;他借着游戏才敢问出真心话,原来她一直都另有谋划。 卢卡手中沐浴露瓶子被他捏扁,半透明膏体湿答答顺着他小臂滑下来。 安娅很满意此时的沉默,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她倒要看看,纪忍冬,这个局你有本事破吗? 卢卡看着照片上小猫般可爱的笑颜,收起脸上笑容。他是锱铢必较的人,却无法像仇恨其他愚弄过他的人一样仇恨纪忍冬。 卢卡一丝不挂地站在浴室正中,镜中吸引过无数女人的漂亮肌肉忽然间与赘肉无二。她凭什么忍心这样做? 他很久没尝到委屈的滋味了。 原来,那些曾经被他伤害过的哭哭啼啼的女人们,心里就是这种感受啊。 「夸我美。」三个字恬不知耻地从聊天界面蹦出来,有恃无恐地炫耀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卢卡质问她:「你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吗?」 纪忍冬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卢卡眉头紧锁:「你什么意思?」 纪忍冬咬着嘴唇沉思,最终打出一行字:「肩膀还疼吗?我给你吹吹。」 微信那头,卢卡洗完澡,擦净了愤怒时挤爆沐浴露瓶子留下的一地狼藉。 他冷着脸回复安娅:「在我心里,谁也没有宝贝你精明。」 第23章 他有泼皮智慧,她有书卷锋芒 周五对于卢卡来说是漫长的一天。 他没什么耐性,从昨晚忍到今天,已经等不及冲到纪忍冬面前,跟她把旧账新账算一算。话要说清楚,她纪忍冬凭什么私自拿他的感情做交易,这个朋友以后还做不做了? 第27章 心里想着这事,本来就不爱上的班更是全程摸鱼。 近来,卢卡潜心钻研国内社交网站。美国近日扬言关停字节旗下海外版抖音tiktok,tiktok难民集体涌入小红书。卢卡借着热潮跟风发帖,“我会说三国语言,热爱健身,姐妹们建议我做什么副业?” 配图是尺度踩在“违规”边缘的猛男照,手举一张白纸,上书两个大大的儿童体手写汉字:“听劝”。 不到一天就收到几百条热情回复,有建议他做翻译的,有建议他做健身教练的,还有人让他开直播走刘耕宏路线。有条评论以五百点赞量一骑绝尘荣升热评第一:onlyfans。 除了公开的回复,他还收获了十几条私信,男性用户为主,内容出奇一致,仿佛神秘组织的接头暗号:“老公,舔我!” 卢卡坐在工位上,独自回味泼天赞美。网络把他从一个平凡人捧成精通多国语言的精英男神,让他几乎忘了自己只是在一家快要倒闭的律所做底层律师助理。也几乎忘了纪忍冬和安娅两个女人是如何联手做局,企图将他瓮中捉鳖的。 高级律师大卫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美梦。从大卫的办公室出来,他结结实实接住了大卫扔过来的烫手山芋。 c大博士生许洋实验室斗殴的案子从事发到现在一个多月,法院开庭预审了两次,两方扯皮没个结果。 律所上下都看出此案难搞,代理费不高,麻烦事却不少。老奸巨猾的大卫干脆借口语言沟通困难把案子推给卢卡。 对于没有话语权的小律师来说,这是拖死人的死局。 可卢卡才不是什么“正经”律师。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千万嘱咐许洋只许单独来见他。如果让他看见老两口的身影,他就从三十八层的律所跳下去,“我搬砖人烂命一条,顺便送你个人命官司好不好?” 接待室里终于只有卢卡和许洋两人。 卢卡懒散地躺在电脑椅上,“你现在面前有两条路,或者说,没有路。” “第一条路是回国。但司法程序一经启动,州警就禁止你离开伊利诺伊州了,限令你应该已经收到。”卢卡手指规律地敲着桌面,凝造出紧张氛围。 许洋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丝希望,“那你说的第二条路呢?” “还有一条路,留下来,回去读博。可是你们学校国际部已经根据校警记录撤销了你的i-20留学居留文件。也就是说,”卢卡身体往前一倾,连同接下来的这句话一起将压力劈头盖在许洋身上,“你现在一边非法居留美国境内,一边被禁止离开伊利诺伊州。” 礼堂的门口人满为患,慕名而来的学生和青年老师一步三挪往外走。除了谈论刚刚结束的历史系荣誉教授精彩的讲座外,也有人八卦起上个月实验室打人的许洋。 “也不知道开庭了没有,判没判刑?据说他家里条件不好,请不起好律师。” “不管判成什么样,这个博肯定是读不成了。啧啧,挺好的苗子。” “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c大师生都忙碌,两百人的讲座几分钟就散净了。 人流散去后,方才台上的嘉宾,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太太在助手护送下走出礼堂大门。 在门口恭候多时的纪忍冬三步并作两步出现在老太太面前,三言两语介绍自己,恭敬递上论文大纲,“请您指教。” 年轻助手想拦住她,老教授却伸手接过。年过七旬的老者就这样站在礼堂门口,就着走廊灯光,读完了陌生晚辈唐突递来的论文大纲。 老教授的目光从手中a4纸上移到纪忍冬脸上,“你这里写道,你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全球华人流散史,这大纲中的澳洲华人移民史仅为其中一章,是这样吗?” “是的。”纪忍冬点头。 “我通常不建议年轻学者挑战如此野心勃勃的主题。”老教授慢悠悠地说。 老教授的助手表情极为不屑。纪忍冬自不量力地找上门来,耽误了老教授时间不说,实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野心勃勃”在学术圈并不是个好词。它意味着,你甚至没有能力选择一个自己可以驾驭的选题。 历史上从不缺悬而未决的疑案,也不缺有意义的主题,更不缺靠写论文评职称吃饭的学者。你以为就你一个想到了这么有价值的问题?其他人都是傻子? 现实恰恰相反,助手挑剔的目光从眼镜上缘越过镜片,面前的这个貌美女人才是傻子。 助手跟着老教授三年,学术新星见过不少,他总结出一个规律:在这个时代,聪明人懂得用适当的精力做可行之事,而不是花毕生之年做有意义之事。 眼前的纪忍冬,显然还没学会这个道理。 纪忍冬略加思索后道,“我认为,如果不理解大流散时代全球华人的移民推力,研究个别区域的华人移民没有意义。” 在大佬面前与其故作谦虚,不如直抒胸臆,毕竟她是来寻求指点而不是听夸奖的。 助手听到纪忍冬不知天高地厚的论调,忍不住反驳,“这么说,你是质疑整个区域史流派了?” 老教授正是区域史学派的奠基人。 同行当面挖坑,纪忍冬面不改色,“我不敢。” 老教授的脸上深深皱纹藏着不见底的渊博学识与实用精明。纪忍冬看不出她的情绪,只见薄薄的嘴唇动了动,“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许洋无比坚定地点点头。 “想回去读博,那就按我说的办。”卢卡的舌尖在唇周内舔了一圈,“你给主法官发邮件,说你的签证被移民局撤销了,移民局命令你尽快离境。” 许洋大惊,“移民局近期确实撤销了一大批留学生签证,可我的签证还好好的啊!” “美国三权分立,法院是立法机构,移民局属于政府,两个系统只扯皮,不合作。所以法官只知道撤销大批签证的风声,拿不到确切名单,你正好混进去。”卢卡熟稔各路消息,更善于钻营其间。 “可是……”许洋犹豫着,“就这么一封邮件,能管用吗?” “邮件里,你不光要告诉他你的签证被撤销,还要卖惨。”卢卡起身掸掸西裤,绕到许洋身边,吓得他一激灵。 “你就说你特别想家,保证限制令一撤就马上回中国。”卢卡手肘撑在许洋肩上,吊儿郎当,“实在不行,你从lgbtq里随便挑一个字母扣在脑袋上,说你作为性少数群体活得不容易,老美就吃这套。” 许洋从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律师,“这……能行吗?” “哥们儿,你们两个外国人在美国打架,法官正懒得管呢。”卢卡像教育小弟一般,“法官也不想去政府系统给自己惹麻烦。一旦知道移民局有命令,他巴不得撤了案让你赶紧走。” “就算法官撤案,”许洋半信半疑,认真思索了一番可行性,得出结论,“校警那边还有记录,不行的。” “别急啊,”卢卡干脆坐在沙发扶手上,“事情到了这步,才刚刚洗白一半。” “说吧,你究竟怎么想的?”老教授脸上既不是责备,也不是包容,而是比前两者都珍稀得多的表情——兴趣。尤其是对一位半生传奇的学派奠基人而言,很难有人和事激起她的兴趣。 因着老教授的兴趣,三人已经移步礼堂旁的小会议室。教授年纪大了,需要坐下休息。 “十九世纪东南亚的娘惹,和同一时期温哥华洗衣店里的华人女工,背后有没有相似的命运推手?加州淘金的客家男人,和被贩卖去古巴甘蔗园的广州猪仔,是否卷进了同一个资本浪潮?”纪忍冬适时停住,一双狐狸眼机敏地观察形势。 老教授用眼神示意纪忍冬说下去,年轻助手脸上的不屑逐渐转为忌惮。 “遍布南洋、美洲和澳洲的中国会馆看似零星散落全球,是不是已经通过银信、口音和香火织出了一张华人移民网络?”会议室因疏于打扫而蒙尘,纪忍冬的双目却闪闪发亮,“我想一探究竟。” “kwansanong,madelinehsu......”老教师随口说出几个名字,“去看看他们的著作,对你有好处。” 老教授作为学界泰斗,不轻易指点学生。即使是推荐阅读书目,凭她的睿智学识,其中一定蕴含深意。 纪忍冬按耐住惊喜,极力保持镇静,“谢谢您。” “larryzuckerman通过土豆从南美洲原产地到欧洲和中国的传播,讲述了哥伦布大交换、人口爆炸和欧洲移民潮。markpendergrast从埃塞俄比亚山地咖啡讲到现代星巴克,用小小咖啡豆串起了全球资本发展史。”老教授平静地说,“你应该找一个小东西把你研究的旷阔区域串起来,出版市场才会买账。” 纪忍冬激动地深鞠一躬,“多谢指教!” 纪忍冬走后,一直站在老教授身后的助手嫉妒地挑了挑眉毛。老教授捕捉到到助手的不悦,“你不看好她?” 助手直言,“她的课题甚至无法在两年内登上一流期刊。” 第28章 老教授笑了,“你知道为什么美国大学授予教职人员终身教授职位,此后不再以任何方式考核他们?” 助理摇摇头。 “你再去看看诺奖得主们一生发表过多少知名期刊论文,我保证比大多数不入流的学者还要少得多。”老教授眼神犀利,“巨大成果难有阶段性反馈。如果年轻学者不敢挑战宏大主题,反而满足于发表零碎话题带来的引用量和名气,人类社会就不会前进。” “学界需要她这样有锋芒的年轻人,即使是失败,我们也需要她的失败。”她拍拍助手肩膀,“小伙子,你要学的还很多。” “别这么看着我。”卢卡嘴角难看地一咧,“我最怕你那一脸学究样,执拗得能把人盯死。” 许洋心虚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分不清谁是金主谁是乙方。 “你按我说的发邮件,法官大概率会撤了你的案子。一旦撤案,你就去跟校警说,法官已经关闭此案,他们只能撤诉。”卢卡在接待室里踱步。 皮鞋在杂乱空间发出“哒哒”声,卢卡眼里闪着泼皮智慧,“等校警撤诉了呢,你拿着法院和校警两边的材料去找学校国际处,说你已经无罪,让他们重新给你颁发i-20文件。” 许洋来不及讶异。 “当然,你也得讨好一下系主任和导师。这就是你们校内的事了。”卢卡卖弄着纪忍冬给他讲过的学术圈内幕,“不过据我所知,导师最怕的既不是组内搞不出成果,也不是学生拿着钱不干活,而是——” 卢卡凑到许洋耳边,狡黠地悄声说,“学生自杀,在遗书中指控导师的劣迹。那他的教师生涯就结束了。” 许洋虎躯一震。 “开个玩笑,这是全系的丑闻,系主任和导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卢卡大笑着拍拍许洋肩膀。 “可是……”许洋一根筋,“这不是两头骗吗?我不做这种人!” “兄弟,你打人了,正被警方起诉。”卢卡同情地拍拍他肩膀。 “那孙子自己行事不正!”许洋脖子一梗。 “你或许认为自己无辜正义,我不在乎。我的工作是帮你吵架,吵架就得耍无赖。”卢卡过来人一般送去同情一瞥,“下个月最后一次开庭,这几周学学英文俚语吧。你这小身板、这莎士比亚英语,真的到里面,没被操死也先被揍死了。” 许洋自然知道“里面”指的就是监狱。 “我愿意,我愿意,”许洋没了方才神气,吓得连连点头,“我怎么都愿意。” 哄走了许洋,卢卡如释重负瘫在办公椅上。 谢天谢地,又混过一劫。 纪忍冬和卢卡各自走出小会议室和接待室时并未意识到,他们又一次在困难重重的人生路上升级了生存技能。 卢卡扯松领带,驾车赶往c大时想的是,他此番下流操作最好别叫纪忍冬知道,她一定瞧不起他的流氓手段。 纪忍冬走出教学楼时,忍不住回想自己在老教授面前又卑又亢的模样。若换做卢卡,肯定比她长袖善舞得多。 纷繁世界,三教九流。 他们望着光谱另一端的那个人散发异样光芒,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别人眼里披巾斩棘的战神。 春日午后的暖阳把道旁丁香花的香气烘得清甜可人。远远地,纪忍冬瞧见教学楼门口停着辆熟悉的旧跑车。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6-12 欢迎大家在评论区聊天哇! 第24章 这里是学校,限速25英里! 纪忍冬刚从教学楼出来,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骚紫色野马跑车。整个芝加哥不会有第二辆如此扎眼的车。 她心生欢喜,快步走去,熟稔拉开车门。 “来接我的?这么有良心!”刚钻进车内,冷风吹得她直打哆嗦,连话都带着颤音。 卢卡没等她坐稳,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飞出去,后坐力将纪忍冬按在车座上,像一只大手扼住她喉咙。 “你疯了?!”纪忍冬大喊,“这里是学校,限速25英里!” 卢卡又一脚刹车,车速骤降到25迈,纪忍冬身体猛地向前冲,被安全带拦在半空。 “开车不能斗气,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的!” “我混子,高速上我都照样倒车,你没见过而已。”卢卡一脸无屌所谓的样子。 “low不low啊你?!” “我他妈一直这样,可不像你那么高贵。” 两人无话。 纪忍冬一边纳闷,一边看着卢卡太阳穴上一条青色血管“突突”地涌动,莫名觉得他愤怒时比平常更性感了。 “你今天不顺心吗?有事可以跟我讲。”纪忍冬的语气很平静,甚至透着不合时宜的关爱。 “忍冬,”卢卡强忍着火气,语气随着她柔下来,“告诉我,你有事瞒着我吗?” 那可太多了。 她和安娅合作项目,她同岳天骄和祝远山一起背后说他是渣男,她不爽他有女朋友,不爽他和唐果儿搞在一起,更不爽现在又乱七八糟地缠上什么瑶瑶。 “你问哪一件?” “有几件?” 纪忍冬迎上卢卡狠戾而破碎的目光,“你要是毫无察觉,那就一件也没有。” 被识破的谎言才叫谎言,未被识破的叫做手段,不是吗? 卢卡顾不得那么多,他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的研究经费从哪来?” 听到这话,纪忍冬瞬间明白,安娅终究还是比她快了一招。 “澳大利亚霍氏集团的文化项目,通过寻找华人的共同历史记忆打造用户社群。安娅现在是我顶头上司。” 纪忍冬承认得很痛快。经过从前那么多龃龉,她明白事已至此,没有什么比诚心沟通更宝贵的事。但愿她此番觉悟不算太晚。 “安娅没跳槽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她主动找我,让我帮她劝你去澳洲跟她结婚。我答应了,条件就是她得帮我找项目经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短短一句话里,卢卡心碎得很大声。 “这也是条件之一。” 又是沉默。 毕竟久经情场,卢卡很快调整好状态,大脑也在飞速运转。有个重要的问题,他还是要问清楚。 “所以你很愿意我去找她?”卢卡边开车边扭过头来,不嗔怪,也不恼怒,只是问她。 “你这样问,让我怎么说……”纪忍冬躲着他的目光,脸转向车窗外,“开车就认真看路,别学言情小说里耍帅。” “少给我转移话题,”卢卡的视线在前方和右边来回转换,“怎么不能说了?” 看着他一眨一眨的大眼睛,纪忍冬刹时分不清,是不是文化差异让他真的不懂她的难言之隐,“我......” “你说啊!”卢卡狡猾地假装着急,车轮灵巧过弯超车。 “因为…...”纪忍冬一紧张,手指就习惯性地绞衣角,“有些话说出来,不得体。” 卢卡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得体”两个字,只是催她,“你就直接说。” 末了安全感十足地加上一句,“别害怕,有我。” 纪忍冬无奈,除了他本人,还有什么能让她担心害怕的? “我…...”她的喉咙堵住。 抬眼,卢卡鼓励的眼神焦急落在她身上。现在是红灯,纪忍冬没了掩护。 她心中一横,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卢卡明白她更重要的? “我从来都不想你走远。可她是你女朋友,我没有立场。” “你看,”卢卡放心下来,发自内心地温暖一笑,“没有尴尬,没有不得体,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可是,你也不会变啊。纪忍冬望着他嘴边笑出的褶子默默想。 路口的左转道红灯比人命还长,排队的车里载着一串不耐烦的心。 卢卡却心情不错。他见纪忍冬闷闷不乐,右肩一耸,肩膀从领子里褪出来,露出结了痂的深红牙印。 “喏,说好的,给我吹吹。”他眼睛一眯,撒娇道,“可痛了。” 纪忍冬伸手轻抚他的伤处,光滑皮肤上凸起一粒一粒的粗糙结痂,深色结痂边缘的皮肤粉红肿胀。 “活该,谁让你伤别人的心。”纪忍冬报复似的重重按在痂上,等手指抬起时,原本粉红色的皮肤变得发白。 “哎哟——”卢卡呻吟了一声,嗓音沉闷又娇嗔。 “那个瑶瑶咬你的时候,你也这么叫的?”纪忍冬白他一眼,“那敢情好,省了夜间项目了。” “你好凶。”卢卡嘴一撇,委委屈屈,“她倒是想跟我上床,我说不。不然我还要不要跟阿川做朋友了?” “怪不得你朋友多噢。”纪忍冬阴阳怪气。 左转灯由红变绿,后车不耐烦地鸣笛。卢卡稳稳起步,车速老老实实控制在限速以内。 在窗外景色变成纪忍冬熟悉的小区外不远时,卢卡已经一五一十将那晚同瑶瑶、阿川间发生的事讲完,包括他左拥瑶瑶右报唐果儿,和两位美人纷纷在他肩上落泪的“光辉事迹”。 第29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纪忍冬说这些,他只感到此刻无比安心。从没有人像纪忍冬这般让他觉得安全。 纪忍冬下车前,卢卡问她,“我跟你说这些事,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差劲?” 纪忍冬先是不置可否地撇嘴,很快挂上甜笑,“你能处理好就行,我们本来就不一样嘛。” 下了车,她又趁卢卡摇下车窗告别的功夫叮嘱了一句,“你别再伤害唐果儿了,她也是个可怜女人。” 纪忍冬不喜欢唐果儿,从未喜欢过。她只是忽然发觉,她们二人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抱着这样没有立场的感情,卢卡对唐果儿的伤害,终有一天也会落在纪忍冬自己头上。 “喂,你胳膊不要往外拐好不好?”卢卡不高兴了,“我们才是一伙的嘛。” “我很偏向女人的。”纪忍冬睨他一眼。 “我也喜欢女人,女人对我都很好。”卢卡没皮没脸地丢下一句,向纪忍冬抛了个媚眼,踩下油门驶走了。 回到家,纪忍冬躺在沙发上左思右想,还是把发生的事讲给了岳天骄。 “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那天已经听过一遍了。”岳天骄隔着微信宽慰纪忍冬,“至少说明他这个人对你还算诚实,该说的都说了。” “倒也未见得,”纪忍冬认真思忖,“我先从远山那听说了这些事。他不知道我都听了些什么,只能如实供述。卖乖而已,算不得诚实。” 哪怕一时兴起扬言要做坏女人,哪怕她的撩拨确实在他心上吹起过几丝波澜,纪忍冬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和卢卡段位悬殊。她的感情越深,对卢卡防备心就越重。 她怕输。 喝了十杯水上了五次厕所之后,纪忍冬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和唐果儿、瑶瑶她们才是一类人,他们搞到一起是早晚的事,我和他之间的情谊才是意外。”她这样向岳天骄宣布,“所以没什么好计较的,就当见识人类多样性了!” 岳天骄时隔半个小时之后收到标点齐全的长段文字,敏锐地察觉到,完了,这姑娘是真恋爱了,而且爱上的还是这么一号危险人物。 祝远山......算了,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闹去吧。 又逢周末,阿川在别墅里开成人派对。 祝远山没到场,代替他位置的是卢卡和唐果儿。 祝远山与他们兄弟四人的隔阂日益明显,除了子豪重情义,别人早就暗地里嫌祝远山酒量差、假正经。瑶瑶又替好闺蜜在阿川那边大吹耳旁风,不多久,唐果儿收到了一式两份的邀请,卢卡那份由她转达。 酒肉场合是卢卡的主场,他一口气喝了半瓶威士忌后获得全员喜爱。更不消说他还在派对结束后主动打扫厨房和客厅,连粘满呕吐物的马桶都擦净了。富二代小圈子从此破格将他收编。 卢卡和阿川、俊远、阳仔称兄道弟,子豪也推推靠靠地玩在一起。他们各自把妹,一起分享避免正牌女友发现的花招,又在真心话大冒险时当着对方女伴挑衅:“你是爱她还是爱国内女友?”坑兄弟喝下一瓶又一瓶烈酒。 声色犬马,一切刺激得刚好。 除了派对那天唐果儿始终没同卢卡说一句话。 唐果儿就坐在卢卡对面,左右逢源,好不快活。大笑时,她蜷在桌面下的脚伸展开来,挠人似的踢在卢卡小腿上。可每当卢卡看向她,她却转过头去,兴冲冲地同旁人讲话。 等到派对过半,唐果儿借口见朋友,提前离席。 卢卡这才慌忙扫视众宾客,他们早就为后半场的节目两两结对,落单的只剩一位美女,和一个女的。卢卡不动声色换到美女邻座,正欲散发魅力。 美女身后一剪人影缓缓靠近,美女跳起来钻进那女的怀里,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是我女朋友。” 那边瑶瑶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吃瘪的卢卡,继续跟阿川缠在一起。 于是当派对进入下半场时,宽敞别墅的每间卧室里呃呃啊啊起来。田螺姑娘卢卡伴着人体“音乐”打扫完客厅,打开房门,一个人走进寂寥的黑夜。 孤狼落败,才惊觉这唐果儿,不简单。 卢卡蹲在街边,久违地咂吧着寂寥的滋味,无聊翻看手机短信,想找个电信诈骗逗逗闷子。 忽然间看到有个叫阿诗玛的找他咨询法律问题,也不知道哪里看到的不靠谱消息。他挂靠在大律师下面,根本不独立接咨询。 随手删了信息,掐了烟,萧萧瑟瑟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上他思绪乱飘,纪忍冬在做什么呢?手机已经拿在手里,肌肉记忆驱使他打开微信,点进纪忍冬的名字。 卢卡很想把唐果儿的事跟纪忍冬讲讲,他相信纪忍冬一定能拉他出泥沼。 最终还是收起手机。 要是真这么做了,连卢卡自己都觉得,太特么渣了。 第25章 她的枝头迎接风霜霹雳,但不栖息凤凰男 安娅来到霍氏集团的文化项目小组一个月了,她对目前的工作可以用两个字形容:满意。 她仿佛又回到了主持研发女性保健品的那段日子,每天跟充满能量的女性同事一起打造有前景的产品。 纪忍冬是个很好的合作者,工作高效,沟通顺畅,专业度极高。抛开男人不谈,安娅和纪忍冬甚至是完美拍档。 自从安娅别有用心地将她和纪忍冬之间的秘密约定透露给卢卡,她一直等着纪忍冬出招。可纪忍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认真工作,再也不提此事。 安娅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纪忍冬的下一招:不动声色地摆平一切,无招胜有招。 安娅逐渐喜欢上这场暗中较量。聪明的她也隐约预感到,如此旗鼓相当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了。她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毕竟即将失去的是她曾费尽心机逼婚、将好资源都给他的卢卡。 女强人不会承认自己恋爱脑,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就当为情绪价值付费了。”独自面对自己时,安娅仍旧嘴硬。 既然如此,那就将这段感情的情绪价值拉满吧,顺便测试一下一年多的假意里掺了多少真情。于是在她和卢卡名存实亡的视频通话时,她撒了个小谎。 “狗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宝贝又有什么好事呀?”卢卡半躺在沙发上。 侧光削出他高挺鼻梁,眸子晶亮如常,嘴角发软,笑容媚而脏。这一切像是设置好的程序,周而复始出现在他脸上。只是他不再费力高举手机镜头,歪斜仰拍的视角罕见扑捉到一点点双下巴。 “我毕竟还是老头儿的女儿,他让步了。”对比她现在的处境,本是恶作剧的谎言让安娅心头一酸,说出的话听起来格外陌生,“安适公司还是我的地盘,你来吧,我给你解决工作。” “宝贝……”卢卡略有芥蒂地轻唤一声。 前几日得知的安娅和纪忍冬的秘密约定在他心里仍有余波。 这件事,安娅和纪忍冬本无孰是孰非。他若偏向安娅,纪忍冬就是背叛友谊的骗子,而安娅做一切都是因为爱他,又有什么错呢?他若偏向纪忍冬,安娅就成了蓄意挑拨他们的大灰狼,而纪忍冬依然是爱在心口难开的小白兔。 女人何其无辜,明明是既要又要的男人心里有杆歪秤。 “你快来,我想死你了!”安娅像往常那样撅着嘴向他隔空索吻。 看起来,事情似乎在回到正轨。前些日子消失的奢侈未来,又回到了卢卡触手可及的地方,安娅还是那个艳丽安娅。不过,在奢侈未来消失的那些日子里,有些东西在悄悄生长。 卢卡说,“我不能去。” “为什么?”安娅眉毛拧在一起,即使已经预料到,真的听到此话还是心头一颤。 “我有工作,”卢卡找了个不算借口的借口,“最近有几个委托人,很需要我。” “你只是个初级律师,不单独接案子吧?”安娅不屑。 以安娅的能力和地位,她有权利不屑,也丝毫不认为这话有什么问题,“再说,你那个小破律所,能有什么大人物?” 安娅习惯于卢卡一贯自嘲自己和吹捧她。比如他会说,要不是当初xxx我才不来这个破地方,当然啦,我不像你,条件好又聪明。又比如,我本来有机会去大律所,面试到了最后一轮他们狗眼看人低,我不像宝贝这么优秀,所有人都抢着要你。 所以卢卡接下来这句,是安娅始料未及的。 “不是只有大人物才重要吧。”此话一出,连卢卡自己都吓一跳。 他什么时候长出良心的? 卢卡确实不单独接案子,可也门女人阿诗玛并非通过律所找到他。阿诗玛第一次发短信未见回复,便在下一条短信中自报家门是纪忍冬的朋友,卢卡这下不敢怠慢。 下班时间,一整层的律所空空荡荡,小小接待室却拥挤不堪。 屋里除了阿诗玛,还跟来了三个同她一样戴头巾的中东女人,以及她们的从三个月到十二岁不等的十个孩子。 第30章 除了阿诗玛曾经是留学生,其余三人都是偷渡来的美国。有的为了留下跟当地人结婚,婚后遭到家暴,却为了身份不敢离婚。有的直接黑下来,孩子至今都是黑户,一家老小随时都可能遭到驱逐。 阿诗玛虽不懂法律,至少接受过大学教育,很快明白了卢卡的建议。她的三位朋友就不同了,她们连签证和居留证都分不清,更不懂如何离婚,离婚后又该怎么办。 房间里充斥着英语和阿拉伯语。最初,卢卡说一句英语,阿诗玛翻译成阿拉伯语,女人们回答,阿诗玛再翻译给卢卡听。 不知怎么,阿诗玛翻译着翻译着就跟她们吵了起来。女人们野兽般弓起身子,阿拉伯语特有的愤怒喉音从房间这侧抛向另一侧,又从另一侧抛回来。年纪小的孩子开始哭闹,女人们没耐心地安抚两句,就把锅甩给大一点的孩子。 卢卡似乎很习惯此般野蛮混乱的场面,像极了他儿时生活的贫穷渔港。他舒服蜷在电脑椅上等着她们吵完。 听着听着,他心中升起一丝烦躁。从阿根廷到美国,他走了这么远的路,还傍上安娅,就是想离这愚昧的穷味越远越好。 卢卡忽然有抬屁股一走了之的冲动,管她是谁的朋友! 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母亲们吵架的同时,年纪最大的女孩怀里抱着看不出性别的婴儿,走到他案前默默地用袖子擦拭三百年没人擦过的电脑键盘。一边擦,一边怯生生抬头看他。 女孩身后,是四个已经懂事了的孩子。他们不哭不闹,瞪着一双双无知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用看救世主一样的眼神望着卢卡。 除了他,再不会有人帮他们了。 作为律师,卢卡见过太多黑暗和苦难。所以他知道即使是高贵的“法律”本身也无法拉他们出苦海。 可是,他拒绝不了那五双眼睛。 他恍然意识到,他做律师不只是混口饭吃而已。 这份全新的感受,在他身边的所有人中,只有纪忍冬会懂。他甚至能想象到纪忍冬为他骄傲的样子,她会勾起漂亮的嘴唇说,卢卡,你其实很善良。 他终于有了一点什么东西可以同纪忍冬相提并论。 “我不能去澳洲。”卢卡终于说出两个月前就该说的话,其勇气来自于和阿诗玛及她的朋友们共度的那个傍晚。 那两个小时给予他一种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从那个东西里,他长出了留在纪忍冬身边的底气,“我留在美国。” “为什么?”安娅预想过一百种他们结束的原因:安家父母反对、卢卡做了赘婿后自卑心作祟出轨找平衡、或者他俩干脆各玩各的感情不再。她从没想过会这么离谱:卢卡觉醒搞事业了? 这不是她认识的卢卡。一定有别的原因,比如,与她棋逢对手的那个女人。 “是因为纪忍冬吧?” “不全是。”卢卡很平静,平静得叫人毛骨悚然,就像家里的宠物狗突然站起来说人话,还把主人开除了,“如果这样你更好理解一点,也可以算是。” 安娅一下子就懂了,“你是不是从没认真想过和我结婚?” “是。”决心离开的男人比冰还冷。 “你以为你是谁?”安娅颤抖的话里是破碎的骄傲,还有蛰伏的愤怒。 “什么意思?”卢卡心里什么都明白,他惯会装傻,惯会用冷漠激怒对方。他是恋爱大师,当然也是分手大师。 “我真是对你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他妈好了!”安娅苦笑,随后转变为歇斯底里的愤怒,“我给你钱、给你资源、让你土鸡变凤凰!还律师呢?草!真是哪来的地痞都装上流人。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家什么德行?我爸驰骋商场的时候,你家不知道在哪摆摊呢!你真是他妈的有脸!” 安娅其实并不计较花在卢卡身上的钱和资源。 她给很多男人花钱,除了买来当下快乐,她从不小气地要求回报。 可现在,她似乎只能谈钱。因为她知道如何击碎一个向往上流社会的捞男的自尊心。 也因为,另一些话,她说不出口:我在乎过你,我将你那些哄人的谎话当真过。我以为我们作为移民二代受过同样的歧视、长出了同样强悍的躯壳,我以为你懂我。我以为我们这段镀了金的关系除了物质外还能有一点点真心。所以我才使手段逼你来澳洲,我才暗暗跟纪忍冬较劲,我才浪费口舌骂你这些难听的话。 在一句比一句扎心的谩骂里,卢卡艰难挣扎,最终只说出一句轻飘飘的,“如果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结束吧。” “你知道吗?”安娅恶狠狠对着镜头说,“你这一辈子,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可能体面和富有,因为你生来就是个下贱穷鬼。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看得起你过。” 说完,安娅就挂断了视频。 漆黑的手机屏幕映出卢卡欲哭无泪的难看脸色。 他曾真心地欣赏过安娅,欣赏她强悍、泼辣、傲慢而不骄矜。 认识安娅时,他刚在纪忍冬那里受挫,许久不拿出来的真心一下子现了形,竟不知如何收起来。与美好得让人无从接近的纪忍冬相比,安娅刚好坏得叫卢卡安心。 他俩一度是声色场上的雌雄双煞,睡遍所有人,最后还是回到彼此枕边。 安娅来自另一个阶级,他垂涎她带来的物质和名誉,却在她的阴影下丢失了自己的价值。作为一名捞男,他实在不够称职,居然妄想自我实现? 直到看着阿诗玛和她的朋友们在接待室里吵架,他才确信那不是妄想。他真的可以发出一丝微弱的光照亮别人。 同样的光,他只在纪忍冬身上见过。他无法抗拒让自己哪怕有一点点像纪忍冬。 不论如何,他亏欠安娅的。 卢卡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祝安娅此后一生将世俗的目光一裁再裁,永远鼎沸,永远昂扬。 卢卡交往过的前女友多过天上的星星。如果每一任都要怨恨和攀比谁过得好,他的生活就被怨气淹没了。祝福她们,也算是渣男给自己积的一点功德。 他几乎不去想这些廉价的祈祷能否补偿安娅们万一。 游戏人间,难得自洽,辜负和亏欠终有平账的一天。 “公平的是,我们的失去是相互的。”挂断了视频,安娅这样告诉自己。 她把头深深埋在枕头里,等再次抬头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心胸也豁然开阔。 她深深呼出体内浊气,插入鬓的细眉轻蔑挑起,纪忍冬,你没赢。谁抢到这种货色,谁才是最大的输家。 安娅邮箱里的邮件多得看不完。自她离开后,安适公司大乱,安父年老,觊觎公司的人明争暗斗,有的踩着安娅离职一事往上爬,有的还想拉安娅回来借她的势。霍氏集团那边,她的项目突飞猛进,动了不少人蛋糕,前路危机四伏。 家里面,母亲不断地求她回来,父亲仍是铁板一块。安娅是独生女,她狠不下心丢下母亲不管。她一边安抚母亲,一边智斗父亲,一边还要留心父亲在外面是不是沾了什么野女人。 投胎在这个富有却复杂的家庭里,安娅生来便是大树而非草芥。 她长出结实的树枝,尽情沐浴阳光雨露,也承受得住风霜霹雳,但绝不、绝不因为廉价的情绪价值为凤凰男提供栖身之处。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6-12 写文的时候给每个角色配了bgm,安娅的那首刚好适配这段章剧情。干脆把每个角色的bgm都放在这里,大家可以配合食用~纪忍冬:《至少做一件离谱的事》-kirit/《路过人间》-郁可唯卢卡:《差不多先生》-热狗/《男孩别哭》-海龟先生安娅:《女神》-郑欣宜唐果儿:《我》-蔡依林/《不要慌太阳下山有月光》-googoo祝远山:《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棱镜岳天骄:《历历万乡》-陈粒 第26章 不被爱的那个人才是备胎 卢卡与安娅分手的第二天。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律所所在的楼层空空荡荡,接待室里弥漫着刺鼻香水混合咖喱的味道,连众人散发出的热气都还没消散。 聒噪女人们走了,卢卡难得地享受起清净来。 阿诗玛来时给卢卡带了一杯珍珠奶茶。可惜卢卡正在减脂期,冰块已经在奶茶里化开,塑料杯湿答答地搁在桌上,买它来的主人一走,它就进了垃圾桶。 卢卡的车昨天刚送去保养,下班后他干脆换上运动服跑步回家,当作今日份的有氧运动。 律所所在的大厦位于市中心,走两个街区就是密歇根河。一年半前,就是在这里,纪忍冬第一次知道安娅的存在。 卢卡脚下步伐稳健,汗水尚未淌下就让微风吹干了。 今天的日子格外适合回想那日的情形。 那是纪忍冬拒绝卢卡半年以后,他们答应做彼此最好的“朋友”也已经半年。 第31章 正逢圣帕特里克节,爱尔兰移民的传统节日,卢卡和纪忍冬在街上玩了一整天。 他们先是挤到街边看游行。观看游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卢卡往里钻,背影在人群中忽明忽暗。纪忍冬在卢卡即将消失在视线里时,伸手拉住他衣角。 纪忍冬就这样紧紧攥着他衣角,一直到游行结束。卢卡手里盛满了游行队伍撒向人群的糖果,挑好吃的喂给她吃,然后在她严厉的眼神中将糖纸装进口袋,而不是随手扔在地上。 纪忍冬踮着脚尖探着头,被高帽子小丑逗得咯咯笑。卢卡歪头看着她笑,顽劣脸庞,眼里流淌着温柔和遗憾。 “看什么?”纪忍冬发觉卢卡的目光,半低着头,羞答答的,好一朵中国茉莉。 “看你好看。”卢卡热切如阿根廷火焰树,毫不掩饰他的燃烧。 气氛高涨时,卢卡也跟着起哄吹口哨,这回轮到纪忍冬盯着他发笑。 节日狂欢的气氛并未随着游行结束而消失。满街的游人占领了车道,醉醺醺的,狂躁地,大叫大笑,无事自嗨,发泄着饱满生命力。 大型户外活动中,厕所是最稀缺的资源。 街心广场的一角人味熏天,一排塑料板搭起来的临时厕所外排着长长队伍。纪忍冬和卢卡在队伍中边聊天边一步三挪,哪怕这队伍再长一点也无所谓,他们宁愿就这样一直排到世界尽头。天上的云彩,地上的蚂蚁,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变得那么生动有趣。 就在他们快要排到的时候,绿色的塑料小房子后一群晕乎乎的白人闯入视线,其中一对男女格外引人注目。 他们的年纪也就刚上大学模样,女人靠在肮脏的厕所后墙板上,男人意乱情迷地缠吻上去,四只手在腰腹附近乱摸,像两头野兽互相撕咬。他们的朋友们司空见惯的模样,在周围抽着叶子发疯般群魔乱舞。 纪忍冬和卢卡都看见了他们。 “害怕吗?”卢卡用下巴指了指厕所那面。 纪忍冬下意识点点头,看着眼前社会气质的卢卡,马上又摇了摇头,机灵地说,“看情况了,你情我愿的话,及时行乐而已,顶多算有损市容,不过芝加哥这个现实版“哥谭”已经没有市容可言了。如果有一方丧失了清醒意识,你是律师,你比我懂。” 卢卡淡淡一笑,“我以前跟那群人一样,大陆叫混混,台湾叫八加九,香港叫古惑仔,美国叫thug,我们拉美叫cholo。” 纪忍冬心下了然,如果不是在美国遇见,他们不会成为朋友。 他们接着聊起了电影《蝙蝠侠》,里面的虚构城市哥谭正是以芝加哥为原型,随后又谈论起超级英雄和漫威,还有各自喜欢的电影。卢卡想到,阮经天在新电影《周处除三害》里就演了个“八加九”。纪忍冬马上说她很喜欢那部电影,说着哼唱起电影里的歌,“曾经我茫然前行,暗夜的路上……” 她嗓音清澈,歌声穿过人群,洗去一切混乱和肮脏。 两人上完厕所出来,就去街上找餐馆吃饭,全然忘了方才的小插曲。 酒足饭饱,他们便趁着节日氛围去河边散步消食,同任何一对约会中的男女一样。 河边比平时热闹很多,许多酒馆举办小型演出,白天游行的人们穿着戏服在街上穿梭,有钱人乘着邮轮在河上观看“染河”。所谓染河,就是政府开着游艇在密歇根河中泼洒植物染料染,直至整条河染成绿色。绿色正是爱尔兰的象征色。 庆祝节日的人们也纷纷穿着绿色服饰,包括但不限于:绿帽子。 卢卡和纪忍冬散步时,路过一对正在自拍的墨西哥裔情侣,卢卡主动过去帮两人合影。 纪忍冬听见情侣与卢卡用西班牙语热情攀谈,不知所云。男人兄弟般勾着卢卡的肩,女人则被卢卡逗得哈哈大笑。女人说了一句纪忍冬听不懂的话,他们三人共同朝她看过来,情侣意味深长地拍拍卢卡,三人一齐大笑。 “你教我一句西班牙语吧。”与情侣辞别后,纪忍冬有些嫉妒地说,“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好啊!”卢卡想了想,换上特别低沉的嗓音道,“ungustoconocerte.” 卢卡后来陆陆续续教过纪忍冬很多句西班牙语,每一次他都格外珍惜用母语向纪忍冬表达情感的机会。 纪忍冬后来学了很多句西班牙语,每一次她都心动于卢卡身上独属于阿根廷人的浪漫多情。 “什么意思?”她斜着一双又纯又媚的狐狸眼。 “很高兴认识你。”卢卡想,不论他与谁交往,认识纪忍冬就是他最大的幸运。至于别的,他不敢奢望。 “ungustoconocerte.”纪忍冬认真重复了一遍。清风拂过熙熙攘攘的河畔,也拂过她脸颊,“那我也教你一句古诗吧!” “好啊!”卢卡的声音差点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过节时美国人格外疯狂,几杯啤酒,一场粗制滥造的表演就能引得他们兴奋大叫。仿佛重要的不是节日本身,而是随便找个由头给热烈的人生添一把火。 纪忍冬被这氛围感染,眼神滑过卢卡,看见他一身无处安放的荷尔蒙,淡淡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意思是趁着还有时间,尽情享受,就像没有明天那样。” 她说这话时,夕阳恰好轻轻落在河面。 “我们还没有合影过呢,”卢卡举起手机,一把搂过纪忍冬。 “咔嚓”一声,照片里卢卡呲着八颗大白牙。他身边的纪忍冬似笑非笑抿着嘴,眼里布满了惊慌、失落、和戒备。 在卢卡抬起手机的刹那,纪忍冬分明看到他的壁纸是位陌生女人。 沿河慢跑了两万米后,卢卡停下来。夜幕笼罩,河畔没了当年的喧嚣,水面上回荡着他的喘息声。 卢卡的心是酒店大堂的旋转门,女人们进来转几圈就出去了。转得久的人如安娅,流连一年才走。转得快的,他早都记不住名字。也有人转了一圈,看似走掉,却又杀个回马枪,比如唐果儿。 铃声叮当划破寂静河面,卢卡接通电话,“喂?” “喂!兄弟,周五晚上中部时间九点半到十一点半芝加哥能看到极光,一起啊?”是阿川的声音。 “都谁去?” “你这话问的!咱几个呗!”阿川一一细数,“我,瑶瑶,俊远、子豪、阳仔三个带妹,还有你呗。” “她去吗?” 这话一问,若是有心人听了,就知道卢卡已经输了。 还好阿川不是有心人,他只是用无关紧要的小事讨瑶瑶欢心。 “你说果儿啊,不然你以为谁让我叫你的?去的话到时候见啊。” 卢卡一下明白了,唐果儿这是欲擒故纵呢。他不仅要去,还要好好打个翻身仗,一解心头之恨。 人都贱,伤害了别人才后悔,被人耍了才珍惜。于是你吊我一次,我玩你一回。卢卡擅长此类游戏。因为他的心是旋转门,任人游转,从不敞开。 可是纪忍冬不一样,她不仅拒绝在旋转门里转圈,还好言好语地告诉他:我不玩你的游戏。 卢卡记得那晚纪忍冬隐忍的样子,她带着质问的语气,“这是谁啊?” “我女朋友。”卢卡贱兮兮地把手机端到她眼前,“美吗?” 纪忍冬声音微微抖动,嘴角依旧是甜甜的笑,“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忘了我们只是朋友吗?”卢卡顽劣道,“我没这个义务。” 没错,他在报复。 他报复纪忍冬半年前在这里推开了他的吻,报复她用男女间最残酷的约定定义他们的关系:做“朋友”。 寻常女人发现暧昧对象有女朋友会是什么反应?要么绝交,封心锁爱;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继续暧昧;又或者先绝交,而后再不甘心地回来找他暧昧。 可纪忍冬那天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日本文学家夏目漱石把iloveyou翻译成:今夜月色真美。” “什么意思?” “你看,这就是东方人和西方人的区别。西方人听到这句话只会想:哦,月亮好看,没了。可是对于东方人来说,欣赏月亮是很私人的事,如果有人把他看到的月色说给你听,那么他心底里一定是爱你的。” “所以……” “现在,你就是那个西方人,我就是东方人。我们看似在聊天,可是你听到的和我听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月光下,纪忍冬的眼睛亮亮晶晶,比月色还美,“我们在经历一个巨大的信息不对称,而这对我不公平。” “你说得对。” 卢卡撒谎了,他也是东方人。他将心里的月色说给纪忍冬,也不只说月亮而已。 事已至此,他只能装傻,“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知道怎么办,你只是计较得失。”纪忍冬对着河水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想要,还想让我别走。说白了,我就是备胎呗。” “抱歉。”卢卡的喉咙被情绪堵住。心想,你不是备胎,我是。不被爱的那个人才是备胎。 第32章 “说对不起没有用,卢卡。”她转过身来,清醒而坚定地看着他,“我可以不走,但我不允许你这样对我。” 纪忍冬破了卢卡的旋转门,从此在他心里来去自如。 密歇根河水冲走了白日喧嚣,带着复杂思绪飘向远方,正如今天一样。 如今物是人非,纪忍冬还不知道他和安娅分手的事。很快就到周四了,他想当面告诉她这个消息。 他很期待周四的到来。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6-17 这周上编推了,所以每天更新冲数据,欢迎大家来看呀!下周恢复隔日更~ 第27章 童年往事是海王走心话题库里的top1 卢卡最终也没有等到周四和纪忍冬见面。 那时纪忍冬已经踏上了回国的航班。 纪忍冬的祖母身体不好,去年确诊了淋巴癌开始保守化疗。周二早上,纪忍冬刷牙时接到父亲的电话,“奶奶在icu,医生说就这几天了,回来见见吧,就怕来不及了。” 纪忍冬当即买了死贵死贵的机票,当天下午启程飞往洛杉矶。到酒店已经是半夜,纪忍冬发邮件请了一周假,第二天一早登上飞往北京的航班,到京再换乘高铁到家。 如果说之前她疲于赶路无暇多想,当洛杉矶至北京的航班升空至平飞,客舱灯光熄灭,强烈的不真实感将纪忍冬紧紧裹住。 那个小时候偷偷给她买零食吃的祖母,她离开家那天还笑眯眯问孙女什么时候回来的祖母,飞机一起一落,已经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 背井离乡最残酷的就是,自她离开后,时间偷走一切。再回来时,熟悉的生命已然枯萎。 为了和家里联系,纪忍冬买了机上wi-fi。周围旅客鼾声四起,黑暗中,手机屏幕发出可怖的光亮。 她无比焦急,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却又害怕父母突然联系她——她双手合十祈求上天,千万让她赶上这一次! 飞行中,时间被无限拉长,而她束手无策,只有一分一秒挨到结束。 机上wi-fi网速很低,社交媒体上一切图片和视频呈现一片灰白。她尝试阅读网络小说,屏幕上的字仿佛长了脚到处乱跑,同她的心跳和颤抖的呼吸搅在一起。 绝望之际,她下意识找到微信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指腹轻轻触摸,对话框孱弱地对抗黑暗。 「你在吗?」她说,「我需要你。」 「我在,你还好吗?」 网速不支持通话,卢卡把话录成语音,装进带着红点的小小的绿色长方块,经纪忍冬的手指释放,低沉嗓音通过耳机穿进耳膜。 纪忍冬将耳朵和话题都交给卢卡,由他说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她分散注意力,顺利熬到落地就好。 卢卡想着狭小机舱内无助的人儿,这时候确实不适宜调情。 “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吧。” 他说话,她打字,「嗯嗯。」 降噪耳机过滤了舱内噪声,卢卡的声音清晰又温暖,像他本人趴在纪忍冬耳边低语。 “我小时候很皮,每天都挨揍,有多皮呢?打架逃学都是家常便饭。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跟几个朋友骑车去爬山。那座山在郊外,我们几个小屁孩骑了一整天,到的时候天都黑了,什么风景也没看到。我们中的小胖子突然大叫:‘你们发现没有,骑回去也要花一整天!’” 童年往事是海王走心话题库里的top1。 童真滤镜能洗去一身风尘与做作,只保留他个性中最勾人的部分——是不拘管教、敢闯敢做的小男子汉,也是可怜巴巴的落水狗。 卢卡在语音里咽一下口水,省去了他和伙伴狼狈回家的过程,“我到家已经第二天了,我姐开门见我浑身脏兮兮站在门外,直接翻一个大白眼:‘你完了。’” “我爸妈见到我就是一顿暴力混合双打,打完还不解气,拎着我扔出门外,跟我说:‘你那么喜欢外面,就住在外面好了!不要回来了!’我才六岁,在街上‘流浪’了一天一夜,超心酸的。不过你放心哦,街区都是认识的人,我没遇到危险。不然嘛,现在就没人陪你说话喽。” 纪忍冬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包装过的狡猾故事顺着卢卡性感的嗓音滑进她脑海。即便套路,也是能叫人舒心的好套路。 她配合他的表演,「哦,那真是太遗憾了。【微笑】」 “后来因为太皮,我爸妈就送我去附近的中国寺庙当小和尚。每天跟着师傅打坐念经,帮师傅扫地。师傅一个没看见,我就跑出去玩,师傅就揪我回来,罚我接着打坐和扫地。” 纪忍冬怎么想也想不出卢卡剃光头打坐的样子,紧绷的心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就你,还当过和尚?」 “怎么看不起人啊?我还会背大悲咒呢!”卢卡对着手机温柔抗议,话题也渐渐成人起来,“长大一点以后,有一天我就问我师傅:‘师傅,你每天在庙里,想不想女人啊?’你猜我师傅说什么?” 「啧,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 “这是你骂我的吧?我师傅说,不做就不会想,不想就不会做。况且他们每天吃素,也会减少欲望。” 「你真的应该好好跟你师傅学一学。」 “学什么?吃素还是打坐?” 「明知顾问。」纪忍冬眼睛一翻,打字的手已经不再颤抖。 长途航班经济舱的旅客只有两件事可做,吃饭和睡觉。每到放饭时,客舱灯光缓缓亮起,机舱内飘满调料和油长时间发闷又加热过的味道。所有旅客伸着脖子,像等待喂食的雏鸟。 美丽疲惫的乘务员推着餐车,“鸡肉面条还是猪肉米饭?”“先生请调直座椅靠背,方便后面旅客用餐,鸡肉面条还是猪肉米饭?”“我们没有鸡蛋炒饭,您是要鸡肉面条还是猪肉米饭?” 纪忍冬在这样的背景音中进行了一场豪赌,选难吃还是选更难吃? 大小餐盒挤在小桌板上,锡纸揭开,液化的水蒸气顺着锡纸盖流下来,五块酱油色的指甲盖大小的鸡肉盖在白色面坨上。 赌赢了,是难吃的那份。 即使胃口寥寥,她还是在立体环绕的吧唧嘴声中勉强吃下一点,又喝下一杯可乐,趁邻座靠过道的大哥还没睡着出去上了个洗手间。终于赶在客舱灯光调暗之前回到座位。 周围很快又是鼾声一片。 黑暗中的唯一光源照在她脸上,「你还在线吗?」 纪忍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奶奶在病床上生命垂危,她却在飞机上吸食情绪“鸦片”。 纪忍冬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她现在本该独自经历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悲痛,以此纪念奶奶生命的末程。可她呢?用轻浮的暧昧麻痹神经,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 纪忍冬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不孝顺的孙女。 一边愧疚,她一边感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像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一样痛苦嚎叫:卢卡,你在哪啊! 第28章 没关系,他配不上我了 从中午开始,卢卡的耳机就一直挂在耳朵上。上班期间,他有一半时间跑去楼顶抽烟。尼古丁顺着咽喉入肺,再伴着烟雾吐出沙哑磁性的话来,寄给飞机上可怜的人儿。 实在需要留在工位上时,他便捂着嘴巴小声说话,一半气声一半气泡音,入麦更迷人。同事们都发现,向来“上班一条虫、下班一条龙”的卢卡,今天大多数时间脸上挂着笑,像个恋爱的高中生。 下班后,卢卡破天荒地取消了健身房日程,改为饭后在家举哑铃。谁让纪忍冬需要他呢?或者说,纪忍冬终于需要他了。 卢卡做饭、吃饭、上厕所,一直将手机揣在身上,一刻也不敢离开。终于在纪忍冬发来消息的一秒内,及时将声音装进绿色长方块里,“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纪忍冬正缩在机舱座位上。 她害怕飞机落地,害怕从这个与世隔绝的小空间走出去,看到奶奶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是不是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恐怖的事就不会发生?但她更害怕飞机晚点,害怕时间过得太慢,害怕错过与奶奶告别的机会。 听到卢卡的声音,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暧昧不是生活的解药,却是痛苦的麻药。 一个危险却刺激的念头从纪忍冬心中长出来,「我想听八卦。」 “哪方面的?” 「你的。」 语音消息录不到卢卡的坏笑,“那就给你讲我的初恋吧。” 同样的招数,年少的故事总是听起来更正派一些。 “她是我小学班上的一个中国女生。现在想想,她不是很美,也不是很特别,但她让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那时候我才刚刚活了十一岁,就等不及要跟她过完一生。” 心头有更沉重的事压着,纪忍冬并未生出太多醋意。好奇心盖过了折磨人的恐惧和悲伤,竟生出一丝变态的甜美。 第33章 「那她知道吗?」 “当然,我跟她表白了三次呢!第一次表白时,我送她一颗巧克力彩蛋,里面提前藏好一枚玩具戒指。她吃完巧克力,把戒指扔了,告诉我说她爸妈不让她谈恋爱。”初通浪漫的少年,偏偏又很执着,“我说好啊,那我就等到你爸妈同意。” 「她这是绕着弯拒绝你呢。」 “我那时候听不懂女人的话呀,当时我又没有你在身边告诉我。”明明在讲初恋,却露出勾人尾巴。 “第二次表白我特意选在情人节,借了一身西装,抱着一束玫瑰去按她家门铃。是她爸爸开的门。我深深鞠一躬,大声说:‘叔叔我喜欢你女儿,请答应我们恋爱。’她爸爸用看小屁孩一样的眼神看我,心里肯定想,‘哪来的臭小子,毛都没长全就想追我女儿!’但他还是进屋把他女儿叫出来。那女孩就躲在门框后面,只露一个脑袋,对我说,我不喜欢你,我不想跟你谈恋爱。” 卢卡将故事讲得像电影《怦然心动》的片段。 年少爱恋没有不清澈的,时光隧道里,站谁都朗朗。 纪忍冬也不知道自己感叹个什么劲,「原来你还这么执着过。」 “喂,我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是现在这样好不好!”渣男装冤。 所以你也知道自己现在花心又海王?绿茶看破不说破:「好啦好啦,我信你。然后呢?」 “那之后我难过了一阵,但是我不甘心。我跟自己说,最后试一试再放弃吧。等到她过生日那天,我跑到操场上用蜡烛摆出她的名字,当着全班的面大声表白。结果她当场爆哭,骂我毁了她的生日,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喜欢我。那时候我还不懂当众表白会让女生尴尬。” 卢卡好心办了坏事,却从伤痛中学会尊重女性。一整套故事下来,即使上了非诚勿扰,也断不会有一位女嘉宾灭灯。 纪忍冬是历史学者,而史书最善掩饰,她比谁都懂得言辞皆有目的。只是卢卡的声音丝丝入耳,初恋故事也毛茸茸的,她竟听得入神。 「人在很小的时候以为世界围着自己转,不明白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纪忍冬在黑暗中认真打字,「人长大了,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再有勇气了,恋爱也越来越没意思了。」 “是啊,她骂我以后,我的天都塌了。我开始留长发,头发盖住脸,整个人特别颓废。再过些年,我就开始健身,也谈了几个女朋友。阿根廷没有早恋这个说法,大家很年轻就恋爱了。” 真心错付,遍体鳞伤,然后就变渣了?纪忍冬玩味地摇摇头,「啧,没想到你曾经还是个深情男孩啊。」 “咳咳,我讲完了,该你啦。”卢卡终于拐到正题上,“你的白月光是谁?” 纪忍冬警觉,「我没有白月光。」 卢卡在自家客厅里穿着皇帝的新衣,右手举着哑铃,左手把手机放在嘴边,说话带着撩人喘息,“要是不说,那你的白月光就是我咯~” 「什么啊!」纪忍冬在黑暗中拧着眉毛。 “那你好好交代,你初恋是什么时候的事?”卢卡宠溺逼问。 飞机正飞跃太平洋,纪忍冬从舷窗看下去,一片蔚蓝。她对着窗外想了想,思绪飘到了大洋对岸。 「我的初恋很无聊的。他是我同学,高二转学到我们班,成绩好,又会打篮球,我们常在一个组做值日。有一天他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没有,他说他有。我问他是谁,他说是我。我想了想,说,我喜欢的人也可以是他。」 “好清纯哦,像你现在一样。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放学,自习课上把手机放在作业本下面发短信。紧接着月考,我成绩退步二十名,他成绩退步三十五名。他找到我说,他父母花了那么多钱、托了那么多关系给他转到重点高中,不是让他来早恋耽误学习的。我们就结束了。」 “因为耽误学习就分手,好扯的理由,你好可怜哦。有没有哭哭?他先追你,又提分手,太不厚道了!” 「学习那ux么忙,对一个高中生来说,专门花时间为失恋难过太奢侈。」这么多年过去了,纪忍冬还是第一次想起初恋,竟察觉不到一丝名为“怀念”的感受。 相反,若是家里没出事,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称作畅快,「没关系,反正后来我考上p大,他只去了一个211。他配不上我了。」 第29章 今天的雪好大,是送奶奶的 杂乱的客厅灯光温暖,卢卡坐在灯下,努力理解纪忍冬的文字。月考?排名?耽误学习?那是一个很陌生的世界。 花了好一会儿,他确信自己理解了,对着手机认真地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两个人完全相反?你以前有些迷茫,本身没那么喜欢那个男生,人家一说喜欢你,你就也喜欢他了。但是你越长大越知道自己要什么,有追求,有目标。” 狭窄的机舱漆黑一团,纪忍冬靠在椅背上,同样认真,并且默契地写道,「你小时候那么执着,明确地喜欢一个人,明确地追求。可是你现在越来越迷失,外人看起来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其实呢?早就花粉过敏,根本无法好好地赏花。」 卢卡心里一慌,很快又平静下来。纪忍冬看穿他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洞察让他安心,只是嘴硬,“你说的不全对。” 卢卡换了个姿势坐,看着窗外月亮弯弯,像极了纪忍冬的弯弯嘴角,“其实我们玩得花的人非常知道自己爱什么样的人,因为各种关系都尝试过了。就是……很难,很难迈出对的那步。”卢卡一顿。 听上去很像借口:进了漩涡的人,自己是停不下来的。除非有人能拉他出来。这个人,只能是纪忍冬,只有纪忍冬。 算了。 哪怕现在是个很差的时机。 他们两人之间什么时候有过好时机? 「忍冬,我跟安娅分手了。」 这条语音发到纪忍冬手机里时,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晴空万里无云,飞机正开始下降,机上wi-fi停止服务。 落地后,纪忍冬排队入关,排队取行李,听到首都机场久违的中文广播时差点落泪。她来不及感触,顶着时差打车到北京西站,慌慌张张坐上前往石家庄的高铁。 高铁上,纪忍冬的邻座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看纪忍冬拖着一只大号行李箱,问她是不是刚从国外回来。 跟陌生人聊天反而能帮纪忍冬平静情绪。于是纪忍冬跟大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得知大妈的女儿也在国外上学,所以一看她箱子的大小就知道她是留学生。 大妈看上去像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妇女,即使女儿在外上学,对国外的生活也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只知道问纪忍冬,在外面吃中餐还是西餐?住的贵不贵? 过于熟悉的问题。 这些问题纪忍冬曾无数次透过爸妈的视频电话,从奶奶口中听见。不同的是,奶奶总带着浓浓的河北口音,慢悠悠地凑到镜头前,“冬冬在外头吃啥嘞?住得贵呗?哦,你跟你爸妈聊,我就搁边儿上瞅瞅。” 纪忍冬顾不得礼貌,赶忙把头扭向窗外。 农田和废旧厂房飞速划过车窗,不到十分钟,纪忍冬就到站了。她拎上行李冲出站台,直奔网约车。 纪忍冬和网约车司机确认了手机号码后四位,终于坐定下来。看着车外熟悉的街景,她连呼吸都在颤抖。 她在国外这些年,仿佛生活在真空世界。家里为照顾癌症病人而压抑、争吵,她其实并不能真切感受。现在她回来了,至亲病痛、家庭矛盾,她必须一并面对和承担。 “我在车上,马上到医院了。我好害怕。”她带着哭腔,对着手机说。拇指轻轻一松,她看见卢卡的上一条微信。 纪忍冬的头脑此时已经被泪水蒙住,相比她即将见到的场面,这些都不重要了。 很快,卢卡温柔的声音贴上她耳朵,“别怕,我知道你很勇敢,很强大,去和你的家人站在一起吧。我随时都在。” 纪忍冬擦干眼泪,走进了医院住院部。 母亲在一楼大厅接到纪忍冬,替她卸下肩上的背包,带她上楼。比起几年前,母亲憔悴了,白发也多了。 病房里响着滴滴答答的呼吸机声,坐在床边的父亲两颗黑眼圈简直要掉到地上。 “妈昏迷几天都没醒了,今天下午醒了好几次,她知道她的冬冬要回来了,她等你呢。”父亲说。 病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老太太,面部浮肿,双眼像冬枣一样圆圆地肿起来,身上却很瘦,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瘦小的身子上被管子横七竖八地缠着,床边挂着尿袋。尤其是那一双手,皮肤亮晶晶的,仿佛轻轻一碰,输进去的药液就会破皮而出。 纪忍冬的大脑花了半分钟时间才将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与记忆中的对应上。 “奶奶——” 纪忍冬泣不成声,抚摸着奶奶的额头。纪奶奶冬枣一般的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缝,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可以自主活动的地方。 第34章 “奶奶我是冬冬,你的冬冬回来看你了……” 远远看去,纪忍冬缩成一团,伏在病床上无助地颤抖。巨大的医疗仪器下面,躺着一团了无生气的,空空荡荡的病号服。 纪奶奶是在第二天凌晨去世的。 医生跟纪父纪母说,就今晚了,叫家里人都来吧。于是纪忍冬的大姑、小叔两家六口半夜接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纪父纪母出去联系医院的太平间了,病房只剩下纪忍冬一个人守着纪奶奶。 在医院这一宿,纪忍冬想起很多事情。 她想起她小时候跟奶奶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想起她小时候挑食不爱吃饭,奶奶就把每一道菜编进故事:“树上的小麻雀看见冬冬的饭,那些红红黄黄的是什么呀?真好看的饭菜,小麻雀也想吃!” 她想起她孩提时第一次思考生死,母亲告诉她,人死了会去天上,看见菩萨和佛祖。她告诉奶奶,奶奶却说,世上没有菩萨,那些都是假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四岁的纪忍冬童言无忌,“不对!我妈妈说有菩萨,人死了都会去菩萨那里。哎呀,你不懂,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奶奶,你现在能不能告诉冬冬,你以后会去哪里呢?你的冬冬以后要去哪里找你呢? 这些片段在纪忍冬的脑海里像画片一样,飞快地,一张张翻过。 可更多的时候,她反复回想一个与奶奶无关的电视剧片段。 那是千禧年热播的军旅电视剧,男主的父亲入狱,男主前去探望,父亲以为浑浑噩噩的儿子只是一个兵混子。男主想告诉父亲他已经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可是父亲庞大的身躯挡在面前,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时候的纪忍冬一直为剧中的男主遗憾,为什么不说出来让父亲骄傲呢?二十六岁的纪忍冬看着病床上的奶奶,忽然共情了一个虚构的角色。因为她知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在乎她是不是世俗上的优秀。更因为奶奶躺在那,这件事那么真实,那么沉重,让纪忍冬觉得为自己的成绩洋洋得意是一件很轻浮的事情。 家庭群里,大姑的儿子发消息说他们还有十分钟到医院。纪忍冬回复表弟说,让他们走到住院部,她下去接。 也就是说,纪忍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这十分钟,只属于她和奶奶。 纪忍冬做了一个全世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于她一生而言最重要的决定。她不要以后的自己为这一刻遗憾。 她轻轻抚摸着奶奶的额头,对她说,“奶奶我读博了,我走那天你送我到楼下,你还记得吗?我现在英语说得可溜了,再也不用你提醒我背单词了,我还能给美国人讲课,我写的论文全系都说好。” 她说出了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奶奶,你为我骄傲吗?” 大姑的车已经到了楼下,表弟打来电话叫她下去。 没时间了。 纪忍冬湿润的面颊贴着奶奶的脸,喃喃道,“我觉得我的鼻子长得特别像你。别人都说我鼻子生得好看,我觉得咱们俩的鼻子是一样的。” 最后一秒。 她吻在奶奶的额头。 奶奶最后的味道,是咸咸的。 北京时间上午八点,整个华北平原出现了罕见的四月飞雪。 卢卡估摸着纪忍冬应该睡醒了。她有时差,家里又有事,不会醒太晚。于是发微信问她,「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人死之后手续办得很快。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到病房为逝者换上一身中式黄袍,撒上纸钱,推着床从早起来挂号看病的病患家属中间穿梭而过,人就算送走了。 子女拿着逝者的身份证去太平间门口的门房登个记,联系殡仪馆的人来取走就行了。 纪奶奶的癌症拖垮了纪忍冬全家,纪父纪母整整两年没安生过一天。两年的苦痛、压抑、和争吵在这天戛然而止,爱与恨都潦草地结束了。 一家三口驱车回家,车上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纪忍冬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落在灰秃秃的城市。 她跟卢卡说,「今天的雪好大,是送奶奶的。」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6-19 呜呜实在不好意思大家,这章写得太悲伤了,马上给大家写修罗场! 第30章 如果真有掌管愿望之神,会不会比淘宝客服还忙? 芝加哥郊外的公园里,月黑风高,草坪上晃着五对人影,没有一对是真正的情侣。 北纬41度可以出现的极光很淡很淡,肉眼盯着使劲看,才能发现一抹微乎其微的绿光挂在天上。 好在,十个人里没有天文爱好者。静夜,找个幌子外出游玩,正适宜不符世俗标准的感情肆意生长。 五个女人互相摆pose拍照,闪光灯打在她们脸上,妆比夜色还浓。男人们则散在一边抽烟聊天。 卢卡晃晃悠悠地在草坪上溜达,心里装了两件事。第一件:唐果儿叫他来玩,却依旧不理他。 两人别别扭扭混在人群里,不说话,也不对视。 卢卡掏出一颗烟,问大家借个火。唐果儿指尖明灭,厚重假睫毛压得眼皮抬不起来。她冷脸将打火机顺手扔在脚边,卢卡只好弯腰去捡。 趁卢卡的脸低到脚边时,唐果儿抬起脚腕轻轻蹭在他脸上。卢卡想伸手握住那细细的踝,却捉了个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卢卡拾起打火机点上火,抬头再看,黑暗中,唐果儿唇边那点点火光已经离他飘远了。 就连一向不在意这些的阿川都忍不住问卢卡,“你俩地下党接头呢?芝加哥也有咱党支部了?” 而卢卡心里的第二件事:纪忍冬一个人,她撑得住吗? 他一手夹着烟,另一手垂在身边。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也震在他心上。他正欲拿出来查看,忽觉掌心里一热,一只热乎乎的娇小的手塞了进来。 相比担心遥远的纪忍冬,眼前的刺激占了上风。卢卡握住唐果儿的手,指尖轻轻挠了挠她手心,便立马放开。 “湖边有台阶,我们去那边坐着看极光吧?”卢卡大声向众人提议,自己率先到台阶上坐下,将众人连同唐果儿甩在身后。 其余八人闲着也是闲着,便应声过去坐下,自然是跟各自伴侣挨着。远远看去,像漆黑湖面上浮着一对对鸳鸯。 只剩唐果儿了。 “你往边上点坐,”唐果儿从后面敲敲卢卡的肩膀,“我坐不下了。” 卢卡象征性地挪了一厘米。 唐果儿长腿跨过窄窄缝隙,一屁股坐在卢卡的大腿上,手臂顺势搂住卢卡的脖子。 卢卡却只当怀里的人不存在。他旁若无人地从兜里掏出手机,佯装翻看起来。 唐果儿勾起手指在他胸前圈圈点点,宽大t恤压在他胸肌上,现出夸张起伏。卢卡则摆出一副蹲在路边刷手机的地痞模样,只当唐果儿是一只挂在他身上的猴子。 天边的极光趁人分心,偷偷地明艳了一瞬。就是在这时,卢卡看见纪忍冬的消息,奶奶走了。 来自华北平原的雪花轻轻落在他心上,卸掉了他浑身力气。 极光倏忽又暗淡了。 卢卡不再有心思与唐果儿角力。他轻巧地托着唐果儿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人坐的地方,手拍在台阶上,“别闹了,我们一起对着极光许愿好不好?” 唐果儿以为他投降,便贴着他坐下,香烟的火光映在她眼睛里,“好呀!” 男女幽会,见到星星许愿,见到彩虹许愿,见到极光还要许愿。唐果儿想,真不知道那么多愿望都许去了哪里,如果真有掌管愿望之神,会不会比淘宝客服还忙? 唐果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她看来,许愿不过是暧昧男女借机偷看对方,顺便展示表情管理后的虚假睡颜,留下对未来枕边人无限的遐想。 她乐意配合此游戏,正欲甜美合上眼,只见卢卡率先入戏。她干脆不演了,好好地欣赏起卢卡的帅脸来。 幽幽月光竟给卢卡骚气的面孔平添一丝佛性。 卢卡双眼轻闭,双手合十,与二十年前罗萨里奥的中国寺庙里那个俗家小弟子一样,六根不净、惹是生非,注定要用一生来还红尘债。 唐果儿等许完愿等得快要不耐烦了,卢卡眼睛刚睁开一道缝,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许了什么愿?” “我许愿,亲人永世安乐。” 唐果儿嘴一撇,“真没劲。” 纪忍冬一早上收到不少亲友慰问,听了很多节哀顺便、奶奶一定会在天上保佑你的话。她嘴上礼貌感谢,心里气气愤地想,你们嘴唇上下一碰轻巧得很,我奶奶辛苦了一辈子,我才不需要她在天上费心保佑我。我只要她幸福,下辈子做我的女儿,好吃懒做永不劳动。 回复了一圈,还是卢卡会说人话。他说,「我知道你不信佛,但我会为奶奶祈祷,请佛祖保佑她永世安乐。」 雪给并不美丽的城市裹上一层银霜,喧嚣也静了。纪忍冬用眼睛将卢卡的话描在转瞬即逝的雪景上。 第35章 哪怕卢卡曾跟很多女人说过这样的话,以后也会同无数女人说这些话,但挚爱的祖母纪忍冬只失去这一次。 这一刻,他说了,她听了。 于她就够了。 大众汽车快驶到纪忍冬家住的小区时,雪已经停了。纪忍冬在路口下车,踩着薄薄一层积雪,去早餐摊给全家买早餐。父母则回家准备葬礼的邀请名单。 所以当纪忍冬拎着三个煎饼果子和三杯豆浆回家时,才第一次见到面目全非的家。 原本不大的客厅,用帘子隔出一张床的位置,床上安装了电动扶手、电动升降靠背、点滴架、尿袋架。简易床头柜上摆满了药、针头、针管。地上是尿盆和痰盂——最后两者显然是奶奶病情恶化之前使用的,一直没人顾上将它们收起来。 住家护工还没走,一下没了需要看护的病人,她就没活找活地开始打扫卫生。见了纪忍冬夸了几句真有气质之类的话。 纪父没心情吃东西,回卧室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纪母便和女儿一起吃早餐,母女俩在餐桌上聊着纪忍冬在美国生活和学习的琐事。纪忍冬给母亲讲她的朋友们,岳天骄是个活泼跳脱的小卷毛,祝远山是个看着有点装、其实人很好的富二代,还有阿诗玛,坚忍不拔的中东程序员。她没有提起卢卡。 除了三步之遥外空荡荡的病床,生活仿佛从来没变过。纪忍冬和母亲谁也未提刚刚经历的那场死亡,只任由日子滚滚向前。 纪忍冬忽然发现,这次回家,她还没见父母好好地说过话。 纪母吃完早餐,伏在餐桌上用纸笔列出拟邀请参加葬礼的亲戚名单,写完递给纪忍冬,“给你爸送去,看看有什么要加的。” “哦。” 纪忍冬拿着纸,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父亲背对门外侧卧在床上,身体在发抖。她不忍打扰父亲的悲伤,把纸轻轻放在门前,便离开了。 纪父倒下后,纪母一个人撑起了葬礼的筹备工作。她联系丧葬公司、殡仪馆,打电话挨个通知亲友。为忙着筹备葬礼,纪母没时间做饭,全靠纪忍冬的三角猫手艺。餐桌上,纪父纪母仍然非必要、不说话。 纪奶奶是在纪忍冬刚去美国时确诊癌症的,发现时是中期,此后便是漫漫化疗路。纪父有一姐一弟,原本三人轮流看护。不巧纪忍冬的表弟和堂弟今年一个高考、一个中考,因而纪奶奶在世的最后一年里,看护重任落在了纪忍冬父母身上。 这期间纪忍冬不在家,但她只消看一眼客厅那头,就知道这个家庭刚刚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在这样的氛围下,纪忍冬可以理解父母关系的疏离。 因为有时差,纪忍冬刚吃过晚饭就困得不行,提前回房间躺下了。 合眼前,她听见客厅里传来父母说话的声音。父亲道,“丽容,这半年辛苦你了,你是我们家的功臣。你一个儿媳妇,比亲闺女出的力还多,我们老纪家欠你的。我替我们兄妹仨,谢谢你。” 纪忍冬睁开眼,细细听着。她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压抑着的哭声。 很久以后,哭声止了,她听见母亲说,“咳,老太太挺可怜,人活在世上,都要走这一遭。家人没成仇人,日子就能过下去。咱们两口子好好锻炼身体,将来老了可别给冬冬添麻烦。” “哎,”父亲低声道,“我明天就办张游泳卡。练好了,开春能去运河游野泳,老张就去那儿,他们一帮老头儿还办比赛呢。” “运河不安全,还是去游泳馆吧。”纪母想了想,“游完顺道儿把澡洗了,给家里省水电。” “行,行。游泳馆好,听你的。” 黑暗中,纪忍冬在被窝里默默流泪。她知足地想,我的家已经很幸福了。 她的小房间给她极大的安全感。毛绒玩具坐满床头,书架上摆满了她从小到大的课外读物,窗台上一排亚克力展示柜里陈列着她大学时沉迷的泡泡玛特。 她像劫后余生的幸存者,环视熟悉而久违的四周,又像遭遇摄魂怪的哈利波特,用曾经的幸福记忆抵御悲伤。 纪忍冬闭上眼,头往被子里一扎,觉得自己很幸运,不论身处什么境况,至少还有很多美好回忆可以调用。 那……他呢? 他从小长大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的家是什么样的? 他的童年幸福吗…… 纪忍冬想着那张顽劣的脸,沉沉睡去。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6-18 虽然将奶奶的病床放在客厅也有其他客观原因(方便护工陪睡之类的),但是家里乱成这样,纪忍冬的房间还是保持以前的样子。她是被父母好好爱着的女孩子呀! 第31章 我有病,你得救我 “我的童年不幸福,父母也不爱我。”卢卡脸上淡淡的哀愁,半真半假,眼神迷离。 “这是有故事啊,”阿川拿着啤酒瓶当麦克风,送到卢卡嘴边,“来!讲出你的故事!” 看极光本是无聊的事,大家厌烦了便开始聊天。干聊又不够,缺点下酒菜。瑶瑶想起她和唐果儿合租的公寓冰箱里有柠檬凤爪,前天才泡上,今天拿出来正好吃,干脆邀请众人去她家续摊。 瑶瑶和唐果儿合租一个上下两层的三室三卫,她们两人住楼上,客厅和第三间卧室在楼下。住在楼下的室友这几天出差,阿川等一行八人刚好占用楼下客厅。 瑶瑶把凤爪摆上,又拿出一打冰镇啤酒,从盗版视频网站上找了个无聊的美式恐怖电影投屏到电视当背景音。男男女女们从初吻初夜,一直聊到人生无常。 卢卡接过阿川递来的酒瓶,咬开瓶盖灌下一口。表面上是跟大家说话,实则醉翁之意只在一人,“我有两个姐姐,从小就是被姐姐们欺负的。长大了,还要被女人欺负~” 他酸溜溜看着唐果儿。 “上面两个姐姐?那你就是传说中的耀祖呀!”唐果儿不接招,反而甜声甜气地刺他,顺便给他科普“耀祖”一些重男轻女家庭会生很多女儿,直到生出儿子为止。女儿往往叫“招娣”“来娣”,儿子叫“耀祖”。耀祖多用于讽刺在重男轻女家庭出身的男孩。的含义。 “你误会我了,我好委屈。”卢卡在沙发角缩成巨大的一团,“我是被爸妈和姐姐们轮流揍大的,好吃的给姐姐,好玩的也要给姐姐。姐姐们有出息,爸妈出钱送到美国上大学。我只会给家里惹祸,只好留在阿根廷边读书边刷盘子赚学费。姐姐们是公主,我是充话费送的。” “你最后也学了法律,当上律师,”瑶瑶动容地说,“不算没出息。” “我们移民家庭出来的人只有两种职业,医生和律师。”卢卡闷头喝了一口酒,嘴角脏兮兮的,“家里没有社会地位,就必须做让人看得起的事。” “律师很体面啊,是通往精英阶层的阶梯。”瑶瑶坐在阿川身边,身体却向卢卡倾斜。 “当律师没意思,人生而不平等,正义永远缺席。在我看来,与其在法庭上耍嘴皮子,不如扯开膀子打一架。”卢卡痞气的面庞露出摇滚乐手般的天真。他是故意的,毕竟摇滚人只要演好“纯粹”,哪怕满脸痘坑、挺着大肚腩,也有美女主动献身,“我宁愿在路边开一个音像店,或是组个乐队走穴演出,而不是蹲在写字楼里混日子。” 卢卡没有说,如果不是遇到纪忍冬,他可能会一直在写字楼里浑浑噩噩下去。 瑶瑶欠身过来,同卢卡碰杯,她一向喜欢国摇。这一碰,阿川和唐果儿都看在眼里。 “哎,你别整这些虚的,你就说你家房留给谁了吧?”阿川一副势要揭穿卢卡的架势。 “房子给我大姐,存款给我二姐。”卢卡坦白道,“按照我妈的理论,女儿手里有钱才不会被别人欺负。至于儿子嘛,男人就应该自力更生。” 在座女士们一脸羡慕,男士们则一脸“这世界倒反天罡了”。 “我靠……你这也太内个了吧……” “兄弟,同情你。” “你姐姐们真幸福!你家太好了吧!” “我也想去你家。” 卢卡仍旧一副受伤模样,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几分真情、几分做戏,“我妈跟我一年也不联系一次,我爸偶尔问问我还活着没有。他们只爱姐姐,不爱我。” 拿伤口做诱饵是卢卡的惯用伎俩。破碎的表情加上低沉气泡音永远惹女人心疼,而心疼的感受跟心动很类似。 卢卡不曾意识到,他想钓的东西恰恰是他最缺的。他流连花丛中,不过是想采撷儿时未曾得到的女性关爱。曾经的他只渴望几朵花的关注:母亲、两位姐姐、或许还有小学同班的那位初恋。可随着年纪渐长,一百朵花都不够填满心中的空洞。 唐果儿听着看着,果然走过来。她将卢卡的头靠在自己跨上,五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揉搓,甜声道,“没关系的。” 乌黑卷发漏过指隙,神经间的触碰丝丝缕缕地刺激着二人。 第36章 唐果儿以为自己抓住了卢卡最脆弱的一面,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丝毫不能感到安全。卢卡就像她指尖的黑发,看似就在手心,却随时都会溜走。 卢卡以为自己作为采花大盗又收集了一朵花,可原本应该花团锦簇的心田,却依旧一片荒凉。 卢卡和唐果儿共同喝下一瓶名为幻象的毒药,一解内心之渴。 要问谁中毒更深?还真不好说。 这晚唐果儿又一次提前离场了。与上次不同,今夜的聚会就在她家,她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总之,当唐果儿披着霞光奔向另一个男人时,内心阵阵快意。她提前庆祝自己又一次吊住卢卡,先给他一个甜枣,再在他心上狠狠扎上一针。 她对自己说,唐果儿,你是好样的!千万别心疼男人,也别贪恋眼前温存。 自从上次在卢卡肩膀上落泪后,唐果儿报复性地刷了很多情感博主视频。从视频里她学到,只有嘴甜心狠才能拿住男人的心。男人都是狩猎动物,你得引诱他,然后跑掉,等他主动追上来。 唐果儿只觉自己被自由主义高高托起,被卢卡们伤害过的心也渐渐麻木,果真感受不到疼痛了。 唐果儿走后,卢卡独自喝了一夜酒。 瑶瑶看他可怜,几次想去陪他,都被阿川拦住。 公寓空间有限,容不下四男四女激情燃烧,因而其余三对喝完酒就走了,只有阿川留在瑶瑶家快活。 和阿川回房间前,瑶瑶想邀请正在收拾残局的卢卡同他们一起。 “你他妈疯了?”阿川厉声道。 “凭什么就许你邀请别的妹子,不许我叫他?”瑶瑶眼睛一翻,“再说了,两男一女本身就比两女一男科学。” “这事还有科学?” “当然了!两女一男相当于一个男人同时做有氧运动和无氧运动,这怎么可能?两男一女,每个人都有事做。”瑶瑶同情地望了一眼落寞的卢卡,顺着他宽大背心的袖洞瞧见连绵起伏的躯体,不由得吞了下口水。 “我说不行就他妈的不行!”阿川横在瑶瑶和卢卡间,挡住她视线,“想都别想。” “切,小气……哎哟!”瑶瑶话没说完,就被阿川抱进了房间。窝在阿川怀里时,她发觉男人吃起醋来格外性感。 瑶瑶和阿川回屋后,卢卡按照习惯将杯盘狼藉收拾干净。 卢卡喜欢热闹,也害怕欢聚过后的寂寥。欢愉就像毒品,越享用,越上瘾,越不愿意醒来。 他抱着一箱酒坐在地上,靠着沙发腿睡着了。 纪忍冬奶奶的葬礼办在头七那天,殡仪馆分梅、兰、竹、菊四个厅,她家选在菊厅,时间安排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间。 纪忍冬到达时,上一场葬礼还没结束,门口的led屏幕滚动播放逝者生前的照片。再过十分钟,屏幕里的照片就会换成纪奶奶的,每一张都由纪忍冬亲手挑选。一个小时后,再换上其他逝者的照片,如此往复。一个人在世上几十年的生活印记,就在滚动轮替中彻底消失了。 纪忍冬家不爱热闹,也没有那么多封建讲究,只小范围地邀请近亲前来吊唁。可当纪忍冬走进里厅,花圈的数量还是超出了纪忍冬的预料。她没想到,奶奶一个初中文化的妇女,竟然有如此多社会关系。 观赏着一只只花圈,纪忍冬在脑海中回溯了奶奶的一生:女三中同学送来的,代表她受过教育;纺织厂离退办送来的,代表她曾经在社会上工作;居委会老年人活动中心送来的,代表她曾经参与社区活动;儿女单位送来的,代表她养育了对社会有贡献的后代;接着是亲人的花圈,在世的兄妹姑嫂、侄女外甥、还有儿女和孙子女。 走到房间最里面,纪忍冬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花圈,下垂一条白布,白布上黑色楷体字写着:「周万里、岳天骄、祝远山叩挽。」 纪忍冬愣了几秒,才想起来周万里是卢卡的中文名,与他本人的气质风马牛不相及。 葬礼全程,纪忍冬的情绪不再难以自控地波动。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生离死别,每个人都要经历。 从菊厅出来时,纪忍冬看到隔壁竹厅外面整整齐齐列着长长一队常服武警,队伍直甩到园区门口。还有一些西装革履领导模样的人肃穆候在厅前。一位年轻女子领着尚不到学龄的幼儿立在厅口,纪忍冬只看见她瘦削的身影,看不见她的生气。 与英勇牺牲的烈士相比,纪奶奶这样的普通老人的离去显得更稀松平常了。 三天后,纪忍冬回到了芝加哥。回来第一件事,她要见卢卡一面。 卢卡似乎和纪忍冬心有灵犀,一听说她回来,便急着约她出来。 纪忍冬想着这些天他们之间感情发生的种种变化,心里毛乎乎的。卢卡和安娅分手后,他们还没有好好地望着彼此的眼睛。 卢卡和纪忍冬约在咖啡厅见面。窗外阳光明媚,咖啡厅里却灯影交错,不少年轻男女在这里约会聊天。 一周不见,卢卡似乎憔悴了一些,带着烟熏过的破碎风情。 纪忍冬经过一番折腾也苍白不少,如一张纸,风轻轻一吹就飘走。 纪忍冬以为两人肯定要先互相问候一番,卢卡常说的那句“你还好吗?”已经预先在她脑海里回响。所以她静静的望着他深邃的眼睛,等他开口。 没想到,卢卡坐下后,说了三句话,一句比一句出乎她意料。 第一句,“我有病。” 第二句,“你听说过创伤性依恋吗?” 第三句,“你得救我。”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6-22 本周因为上了编推冲数据,所以日更。(感谢编推,让我遇见了好多新伙伴!)现在存稿已经见底,想了想,还是不希望为了日更牺牲文字的细腻度和章节长度。我自己看文喜欢看每一章长一点的,阅读体验更连贯。所以从今天开始,恢复一周四更,不定期加更,且每一章都会比较肥。 第32章 世界太抽象,她只想尽情离谱 关于要不要进行这场对话,卢卡犹豫了好几天。 理智告诉他不要,因为他无法预判对话的后果。况且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纪忍冬正在从家庭的废墟中艰难复苏,他又怎么能因为这些事自私地烦扰她呢? 可是当他得知纪忍冬回到了芝加哥,就在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还是像垂死之人那样拼命地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他相信他的光会温柔地治愈他的糜烂,尽管这对光不公平。 咖啡厅里,交错灯影织成一张巨网,网住卢卡立体的五官,使他的脸看起来格外崎岖。灯影柔曼中,纪忍冬的平整面庞却未受污染,粉白皮肤散发着天使般的光晕。 纪忍冬在手机上用谷歌搜索“创伤性依恋”,点开维基百科词条,照着念出来,“创伤性依恋是一种在反复伤害与短暂安慰之间形成的情感依赖。产生创伤依恋的一方……” “简单来说,”卢卡打断了冗长的术语,“她越冷淡,我越上头。” 没错,他,堂堂的海王卢卡,傍过富婆、泡过嫩模,现在阴沟里翻船了。 “所以忍冬,你得救我。”卢卡如一尊翻倒的维纳斯石像,破碎而哀求地望着纪忍冬,深情的眼里波涛汹涌。 纪忍冬险些在卢卡深海般的眸里溺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问,“唐果儿?” “是。” 纪忍冬沉吟片刻,试探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想和她在一起吗?” “跟以前一样,炮友。”卢卡坦白道,“我跟你说过的,她没有达到我喜欢的标准,现在没达到,以后也不会达到。我们早就说好,谁也不喜欢谁。” “可是?” “她最近总叫我去跟阿川那伙人混,我去了她又不理我。她要是彻底不理我也就算了,时不时还过来碰碰我,牵我的手。最后索性连炮友都不做了,一到后半场就跑去找别人。”卢卡懊恼地抓着头发,“我这人就是这样,她越不理我,我就越想把她搞到手。我了解自己,一旦到手,我就对她没兴趣了。” 纪忍冬忍不住想,所以你一直追着我,也是因为得不到吗? “如果放在以前,我肯定不管这么多,追到手不喜欢,再换下一个就好了。”卢卡是顺从欲望的人,无谓道德、不计得失、畅快第一。他的爱无拘无束,自由而廉价。 “没错,这很‘你’。” 纪忍冬同卢卡不一样。她道真心可贵,必得放在值得的人那里。所以她害怕卢卡,怕他随意地掳走了她的心。 卢卡似乎看穿她的心事,“我很渣是不是?” 纪忍冬在心里偷偷偷偷地点点头。 在这个渣男渣女当道的时代,“渣”不是贬义词,反而是一种时尚。人人以“渣”为荣,恋爱也成了一场零和博弈,要么渣别人,要么被人渣。纪忍冬两样都做不到,偶尔茶言茶语,算是自我防御。 第37章 “而且我还是世界上最蠢的渣男,一上头就追到的人,其实都不喜欢。”卢卡偷看一眼纪忍冬,马上低下头,“我知道自己什么德行,这次不想犯蠢。” 他有了不愿错过的人,只是放肆惯了,对抗欲望何其困难。 卢卡说完后就靠在椅背上,眼里是罕见的坦诚,“我把我最大的弱点都告诉你了,你随时可以伤害我。” 纪忍冬不知道应该为这份信任开心还是难过。 她双手撑在咖啡几上,对面的男人忽然变得很陌生。卢卡向来是凶猛野兽,是她防不胜防的对手,也是她一不小心就会滑入的深渊。 可现在呢?他是一地碎屑,需要纪忍冬一片一片地拾起来。卢卡贯会装脆弱吸引女人,纪忍冬熟悉他浑身上下滋滋冒着荷尔蒙的做作模样。所以她清楚,卢卡现在没装。 他需要她。 纪忍冬不得不承认,想明白这一点让她感到很爽。魅惑而有毒的卢卡把伤口掀开给她看,求她亲手替他缝上,有且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如此接近他本来的模样。 受伤的野兽比威风凛凛时更迷人,也更危险。 纪忍冬不禁想起回国航班上的煎熬时光,想起唯一抚慰她的声音,想起奶奶去世后卢卡对她说的话已经被她轻轻描在家乡的雪景上,又在太阳下融化。 她也需要被卢卡需要。 纪忍冬那双狐狸眼重新眨巴起来,“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呀?” “陪我熬过去。” “行!我说过嘛,你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他身上越是带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她越想占据他。 “陪我健身,陪我去超市,让我陪你学习,”卢卡将自己的咖啡杯缓缓推向纪忍冬那杯,两只唇印悄无声息地贴在一起,“怎么都行,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呆着。” “晚上怎么办?”话问出口,纪忍冬才意识到弦外之音,索性将错就错逗逗他。 卢卡正求之不得,没皮没脸地问,“你去我家?” 纪忍冬拧着眉头瞪他一眼。 “那我只好去找果儿咯。”卢卡故意说。 又是一眼。 “逗你的,我才不找她呢,只要你陪我。”卢卡不动声色地将两杯咖啡靠近,唇印贴在一起,“我们是柏拉图式的友谊。” 不上床,只交心,当然柏拉图。 纪忍冬端起自己那杯咖啡,热热的唇贴在原先的印子上。 只是柏拉图后面通常跟着的词,是什么来着? 一周以来,为了陪伴卢卡熬过这段“上头期”,纪忍冬密切而频繁地同卢卡相处。 他们把影子印在这座城的每个角落,超市、街角、餐厅、购物中心、健身房、图书馆自习室,和一对寻常情侣没什么两样。 和卢卡朝夕相处的绝大多数时光都很温馨,除了她的大脑总会时不时跳出警报:这些时光是偷来的!你只不过是他忘记唐果儿的道具! 她生气了,指着costco仓储型超市里一箱60瓶装的矿泉水,“我要买那个,帮我拿上。” 他们二人原本只是进来买一盒特价鸡蛋,进门时谁也没推购物车。 纪忍冬站在原地,没有回到超市门口去推车的意思。 卢卡乖乖蹲下,将那箱水扛在肩上。 纪忍冬抱着一小盒鸡蛋,慢悠悠地逛起超市来。一会转到冰柜前,“听说这个提拉米苏很好吃,你吃过吗?”一会又走到儿童玩具区,摆弄小马宝莉的玩偶,“我小时候最喜欢这只粉色的马了。你知道吗,小马宝莉是母系社会,一个男的都没有!” 纪忍冬瞥见卢卡扛着水的肩膀已经在发抖,塑料包装纸的尖角刺进他皮肤里,扎出一道道紫红。她愈发过分,三两步走到一架电子琴前面,弹奏起《波西米亚狂想曲》。 卢卡如蒙大赦,将肩上那箱水卸下,放在脚边。 矿泉水刚一落地,纪忍冬飞舞的手指立马停下,乐句半半拉拉地凝滞在半空。 “我在欣赏。”卢卡直勾勾望着纪忍冬,除了欣赏,当然还有哀求。 “忘记后面怎么弹了,”纪忍冬就像没看见,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箱子,“走吧。” 卢卡终于逞能不下去,“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推个车,马上回来。” 纪忍冬抱着手臂点点头,心想,才这么一会儿,便宜他了。 有了购物车后,两人更多了些闲逛的心思。他们走过电器区,看见昂贵的吸尘器和洗地机,畅想以后有了大别墅要买哪款。又走过碗碟区,一箱箱家庭套装的精美餐具摆在了他们幻想中的餐桌上。 宠物区有堆成山的猫粮狗粮、精美猫爬架、和放在别墅院子里的小房子样的狗窝。纪忍冬喜欢猫,卢卡想要一只德牧。她怕他的狗伤了她的猫,他说他的狗肯定像他一样,看着凶而已,其实最喜欢小可爱了。 他们的思绪漫天漫地地乱飞,谁也没问,在这个想象中的“家”里,男女主人分别是谁? 纪忍冬绕到摆满婴儿尿不湿的货架背后,纤细身影在货品的缝隙中忽明忽暗。尿不湿的旁边是卫生巾,经过这个货架,就来到300只装起步的安全套货架。 “你说,唐果儿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卢卡将脑袋伸到两面“杜蕾斯”墙的中间,眨着一双桃花眼问纪忍冬,“我们只是炮友而已啊,她不是说了不喜欢我吗?” 纪忍冬缤纷的幻想终于在现实面前碎成一地渣渣。她下意识抬手抠了抠杜蕾斯包装盒上的蓝色羽毛,羽毛纹丝未动,包装盒上也没留下一道划痕。她明白,既已入局,就由不得她开不开心。 “这还不懂?”纪忍冬绕过杜蕾斯,来到超大号冈本后面,“除了性之外,感情也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而且还是最有意思的部分。” “什么意思?”卢卡追着纪忍冬的身影来到货架尽头,那里堆着成箱的抽纸,“你是说……” “她为你哭过,”纪忍冬从货架后面出现,与卢卡相遇,慢悠悠道,“现在反过来吊着你,只要你喜欢她,爱上她,她就赢了。” 卢卡垂着头沉思,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他的预判。 “就……”纪忍冬藏起眼中杀气,平平淡淡地说,“蛮绿茶啊。” 绿茶对绿茶,茶香四溢。 茉莉绿茶味纸巾的香气飘荡在空中。 等卢卡再度抬起头时,脸上带着狠戾,“她身材又不好,那么矮,穿得又俗,凭什么自信我会喜欢她?” “凭她骚嘛。”纪忍冬眨眼。 “你好直接哦。”卢卡被她逗笑了,是一起说坏话的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 “实话实说而已,”纪忍冬挑眉,“骚又不是坏词,是性魅力。你就很骚。” 她也笑了,是兵行险招后大仇得报的笑。 二人推着一大车东西去收银台结账,男女配合地将物品分类装箱。从收银台出来是快餐窗口,商家为了招揽生意,为前来购物的客人提供1.5美金的热狗和2美金的披萨。 卢卡路过窗口,说这么值的东西,不吃就亏了,问纪忍冬要不要,他请客。 纪忍冬说不了,我看你吃。过了一会儿又说,那你给我买个香草冰淇淋吧。 于是两人坐在塑料凳子上,将购物车停在桌边,享受廉价的美味。 卢卡将最后一解热狗塞进嘴里,狠狠嚼了几口,忽然郑重起来,“我要报复唐果儿。我撩她,让她爱上我,再把她甩了,叫她哭都来不及。你帮我好吗?” 卢卡问得突然,纪忍冬一怔。 这邀请就像他本人一样,有毒、离谱,但刺激。 “喂,你撩女人也要叫我一起?”纪忍冬把脸藏在圣代后面,“我是你睡在上铺的兄弟吗?” 卢卡伸手把纪忍冬插在圣代上的勺子拿下来,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你是我的盟友。” “哎哎,”纪忍冬避重就轻,指着卢卡舌尖那只她刚用过的勺子大叫,“你不是乳糖不耐受吗?” 卢卡没皮没脸地嘿嘿一笑,“乳糖不耐,只耐你。” “恶心,”纪忍冬半嗔半怒地挖他一眼,“这话可不许撩唐果儿用,没水准。” 世界已经太抽象,她只想尽情离谱。 第33章 上百个女人你都叫过宝贝,我当那百分之一又有什么意思? 短短的一周时间,纪忍冬同卢卡的关系突飞猛进地亲密起来。 这其中当然有唐果儿的缘故。众所周知,人与人拉近关系只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唐果儿暂且充当了这个角色。只不过在卢卡那里,她是猎物,而在纪忍冬那里,她是情敌。 卢卡当然没有傻到将他的撩妹细节都告诉纪忍冬。只是每当纪忍冬展露优点时,他幽幽道,唐果儿这点就比不上你,然后再狠狠说后者两个缺点。 纪忍冬也没有傻到相信他的鬼话。她只是说,“华人圈子这么小,我和她早晚会碰到,你别叫我难做人。” “喂,现在是我被人欺负了诶!你怎么向着别人?”卢卡眼睛红红。 第38章 “我给你精神支持嘛!”纪忍冬歪头一笑,酒窝酿蜜。 卢卡差点血糖升高。 卢卡是一只匹装成家养狗的狼,会撒娇露肚皮,同时也满腹坏水。这匹狼曾经也三心二意地守在安娅身边。可纪忍冬以为,自己既没有安娅那“股男人皆为我所用”的飒劲儿,也没有安娅殷实的家底。连安娅都驯不服的狼,她又能耐他何呢? 说起来,纪忍冬上一次向安娅汇报工作进度还是卢卡分手之前。 安娅是个松弛有度的leader,给予纪忍冬的研究很大自由空间,只在纪忍冬摸不准企业需求时才会提出调整建议。因此纪忍冬和安娅的沟通总是舒适而畅通的。 可是今天,纪忍冬在zoom视频会议软件上等待安娅开启会议时,心里乱乱的。安娅会不会因为分手而迁怒自己? 随着等候页面消失,安娅的凌厉面庞出现在屏幕上。她气色红润,容光焕发,浑身散发着死了男人的生命力,和被男宠伺候得很好的武皇气质。 相比之下,屏幕这头的纪忍冬一朵饱经风霜的小花模样,仍在倔强地吃着男人的苦。 纪忍冬小心交代研究进展。安娅如往常那样认真听着,表示满意。纪忍冬这才放心下来。 “这个项目结束后,我就不在基层项目组了,准确地说,下个月就升职。不过我会把你的项目跟完作为给公司的交代。”安娅作为卢卡的前女友,纪忍冬的前情敌,并无嫌隙地说,“作为发展营销部的副部长,我可以动用私权,以公司发展营销部的资源满足你一个要求。经费啦,后续合作啦,你好好想想,不用急着答复我。” 纪忍冬瞅准机会,没有一秒犹豫,“我需要亲自去澳大利亚调研,希望贵公司帮我报销差旅和住宿。虽然现在是数据化时代,但仍有一些史料是被时代遗漏的,况且如果有条件,我还希望能做口述史研究。不仅对这个项目,对我未来的研究也大有帮助。” “口气不小,但是可以。我也在想,这个项目最好能加入口述访谈,我们的客户会感觉更亲切。”安娅利落,“时间你定,发票给我。” “我要暑假才能走得开,六月底吧。” “欢迎你来我的地盘做客。” 跟安娅的视频会议总是比想象中轻松。 很奇妙,她们明明应该是电视剧中扇耳光、扯头发的关系,可到头来,却成了互相成就的搭档。 挂掉视频会议后,纪忍冬收到卢卡的微信,问她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这才想起,下午跟卢卡约好了去看美式橄榄球比赛。 她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深蓝色吊带背心,和chicagobears球队队服同色。再配上百褶短裙,经典的美式拉拉队穿搭。拿起蒂普提克的杜桑香水在空中喷三泵,走进去转一圈,百褶裙开出一朵雏菊。 出门前,她例行站在穿衣镜前,欣赏三秒自己的美貌。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了唐果儿的脸。于是又捻起眼线笔,贴着睫毛根添了一条细细微挑的眼线,衬得眼睛又娇又媚。 这才满意,哼着歌跑下楼,跳上早就候在楼下的骚紫色野马跑车。 卢卡买的是“山顶”特价票,位于诺大体育场的最后排。两人坐在座位上,眼前人山人海,背后凉快生风。纪忍冬个子小,视线被正前方的两座“大山”挡得个严严实实。 “跟我来!”卢卡一把拉起纪忍冬,带她到运动员入场口的边上。那是一块没有人、也没有座位的空地。 “这里能随便站吗?”纪忍冬看见警戒线像蜘蛛网一样,在他们身边拦得乱七八糟。 “不能。”卢卡嘴上说着,结结实实靠在墙上,不打算走的样子,“但是视野好。” 果然,话音刚落,一名工作人员过来,告诉他们这里不能站人。 卢卡就像启动了预设程序,上去握住工作人员的手,手臂勾着他肩膀。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会话,逗得工作人员哈哈大笑。工作人员乐呵呵地打开警戒线将二人请了进去,临走还祝他们,“enjoythegame!” “现在能随便站咯!”卢卡冲纪忍冬挤眼睛。 他站在纪忍冬身后,贴她近很,使坏地将膝盖一弯,顶着纪忍冬的膝盖也弯起来,害得她双腿差点软掉。 “干嘛啦?”纪忍冬回头,半气半笑地捶了他一拳。 比赛中,观众席声浪滔天,“gobears”的口号连绵不绝。热血、暴躁、和激情淹没了一切无关的交谈声。 纪忍冬紧张地盯着赛场,前锋抱球狂奔,在即将触底时被对手队队员撞倒,几个大块头叠罗汉一样连球带人压在身下。 chicagobears队猛冲的势头被这次拦截浇灭,两队回到中场拉锯,每次发球不到半分钟,球就被七八个队员叠罗汉压在地上。 忽然一股热气贴近纪忍冬面颊,接着是q弹的唇轻轻抵住耳廓。卢卡性感的声音顺着耳道滑进来,“他们好笨哦,为什么不能拿到球就直接射门直接得三分呢?这样拉锯半个小时也触不到地。” 斜上方看台的老大爷操着帕瓦罗蒂般的胸腔共鸣给chicagobears加油,声波震着站在看台下咬耳朵的两人。 纪忍冬回过身,踮起脚尖,两手攀着卢卡的肩膀。卢卡也配合地半蹲下来,耳朵凑到她嘴边。他的纯银耳坠晃晃荡荡,冰冰凉凉地拍打她鼻尖。而她吐出的热气也温温柔柔地钻进了他的耳朵,“数学问题喽。射门得三分,触地得六分,发球机会轮流,选择射门就相当于用失去的三分在赌对方不可能触地。” 说完后,她轻巧地从他肩膀上下来,故意背过身去不看他。 “宝贝真聪明。”卢卡俯身凑过来,轻轻说。 “谁是你宝贝啊!”纪忍冬没这次没有凑到他耳边,只拧着眉盯他,嘴形和表情都在传达不满,“上百个女人你都叫过宝贝,我当那百分之一又有什么意思?” 声浪将她的话卷走,只留下一脸倨傲。 卢卡怪自己轻浮,重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更尊重的话,“我是说你脑子好,我不如你。” 纪忍冬嗔嗔地抿着嘴,意思是,这还差不多,放过你了。 见她松口,卢卡反而倔起来。他伸手到她侧腰,隔着空气打了一拳,嘴里还配上“噗呲”的声音,像个打击报复的小学生。 作为回答,纪忍冬冲他眨眨眼。 目光回到赛场上,chicagobears作为主场球队已经落后十二分,半场过去,已呈败势。大半观众没了耐心,陆续离场。 好不容易挨到中场休息,纪忍冬和卢卡从人声鼎沸的看台逃出来,在球场外围休息区溜达。 /:. 纪忍冬走起路来,百褶裙一开一合,使她比平时活泼许多。卢卡一身球衣短裤,露出堪比运动员的健硕肌肉,阳光热辣,倒没了往日风骚。两人在外场活像一对拉拉队员配球星的cosplay。 卢卡比纪忍冬常看橄榄球,也更懂橄榄球文化。他伴着场内广播给纪忍冬解释,“我们现在的这个球场旁边那栋大厦是c大医学院的儿童病房,住着很多得癌症的小朋友。所以这球场有一个传统,每场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全场的人一起向楼上的小朋友挥手,给他们带去一点快乐。小朋友们也会在比赛时守着窗户,跟球员和观众招手。” 卢卡知道纪忍冬一定对这个环节感兴趣,没想到她当即一溜烟跑到露天地方,加入仰头的人群,生怕错过招手环节。 纪忍冬的裙子很短,她挥手动作大且投入。卢卡远远朝她跑过去时,发现她大腿上缘走光了。周围观众都仰着头向天空挥手,没有人注意她的裙摆。 卢卡本想上前提醒她,但看她投入的样子,实在不忍打扰。在卢卡眼里,纪忍冬是一位落入凡间的天使,善良而美好。纵有裙角被风掀开,也不过是古希腊神像般的艺术表达。 一位女子热情洋溢、落落大方,缘何为小小一角再正常不过的走光而凝视她呢? 卢卡只是默默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风。 挥手环节终于结束,纪忍冬放下手,胳膊都有些酸了。 “我看累了,这里好吵,我们走吧。”她说。卢卡没买到好的座位,还叫她一直站着,她心里早有些烦躁。 “那......”卢卡当然不舍得就这样结束,“我邻居在附近办tailgateparty,要不要去?” “tailgate就是一到球赛,老美就各家开着皮卡到体育场周围,在车斗里放音乐吃烧烤,在空场上扔飞盘的人类无聊行为大赏?” “你这么说…也没错。” 美国中部不及东西海岸时髦,大众娱乐稀少,观看橄榄球比赛是很重要的一项全民活动。除了比赛本身,还衍生出各类派对,本质是制造气氛嗨一场。tailgateparty就是这其中最朴素的一种派对。 纪忍冬一想,今天已经放弃精致好看的淘宝小裙子,穿成拉拉队员了,不如就把美国中部文化体验到底。 他们二人在体育场外的人群中穿梭,纪忍冬仍像两年前那样拉着卢卡的衣角。直到耳边响起噪杂音乐声,纪忍冬看到停车场上停满了家用皮卡,每辆间隔两米左右,人们围着车游戏。 第39章 “samuel!”卢卡远远地向一家人打招呼,其中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冲他招手。samuel身后是他的七个兄弟姐妹,以及跟着音乐跳舞的父母。 二人走近,卢拉将纪忍冬介绍给samuel一家。纪忍冬用过于正经的英语同一家人打了招呼,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她站在中间有些不自在。 幸好samuel的小妹妹趁大人们说话,不听话地跑到马路上玩耍,samuel和父母忙跑过去揪她回来,又教育她注意安全。 纪忍冬和卢卡这才得空扔了几下飞盘。她觉得这游戏人和人玩实在不如人和狗玩有意思。 samuel一家同附近几辆皮卡的家庭互相串门。人们都醉醺醺的,操着言之无物的热情,年轻人和长辈们拥抱握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卢卡和一切陌生人自来熟,喝着酒跟他们打成一片。纪忍冬倒显得像外人,不无羡慕地盯着卢卡热情飞扬的模样。 卢卡留意到纪忍冬格格不入,问她要不要去树间的吊床上坐一坐。 纪忍冬刚一点头,卢卡就满场跑着问这只吊床是谁的,跑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主人,获得许可。 于是纪忍冬小心按着裙角,横坐在吊床最低点往右一人宽的位置。卢卡比着她的位置,对称坐在吊床左侧。 这样一来,两人都极不舒服地对抗着吊床的斜拉力,在吊床正中空出一段男女授受不亲的距离。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卢卡顺着吊床的坡度缓缓滑到中间,离纪忍冬越来越近,“就是我对果儿上头的那件事,我已经好了。” 听到唐果儿的名字,纪忍冬一整天飘飘乎的心终于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下的吊床也变得更加不舒服。 “是么?那就好。” “是你把我治好的,”卢卡真诚看着纪忍冬,“谢谢你。” “应该的。” 纪忍冬嘴上这么说,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卢卡不称呼唐果儿的全名了。 第34章 只有用母语说的,才算话 停车场上的人们仍旧在欢聚,酒精使他们为每一件平庸的事情发笑。低矮树丛隔绝了部分喧闹,吊床摇摇晃晃地载着两个人。 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会坚信他们是一对约会中的爱侣。没人知道,他们的“爱语”有关第三个女人。 “说真的,”卢卡真挚地说,“我这辈子有过很多遗憾,但是遇见你,一切都值得了。” 因为纪忍冬在他和唐果儿的乱糟关系中陪伴他?还是因为她是她自己? 纪忍冬轻轻闭上眼睛,吊床微微摇晃。 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帮他,正因为她是她自己,她纪忍冬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再去想唐果儿。 不远处传来音乐和嬉闹声,树上蝉鸣阵阵。汽车尾气混合着草香和烤肉的味道织成朦胧的背景,前景是一缕来自卢卡身上的淡淡汗味。 “你说什么?” 好美丽的语言,她想再听一次。 “butheyseriously,”她闭上眼后,他才敢深情看她,“i’mgratefultohavemetyou.althoughihavemanyregrets,meetingpeoplelikeyouisoneofthefewpositives.” “deverdad,conocertehasidodelaspocascosasbuenasenmediodetantosarrepentimientos.yporeso,gracias.” 卢卡一连重复了两遍,最后一遍是他的母语西班牙语。 在美国工作的阿根廷华裔是没有同类的孤狼。汉语和英语流经他,却不触碰他。这层屏障成了天然铠甲,使他在情场战无不胜。 唯有西班牙语,溶于血液和本能,每个音节都牵动他的神经。 只有用母语说的,才算话。 纪忍冬感受到微风拂过面颊。 她听说人在临死前,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回放人生中的重要场景。如果真有这回事,那此时此刻一定位列其中。 睁开眼。 停车场上还是那几辆皮卡,老美还在继续扔飞盘的无聊游戏。 她像从美梦中苏醒,面对现实时,恢复了精明模样。 “我很好这我知道,所以对于你对我的认可,我也给予充分认可!”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说起来,你跟唐果儿怎么样了?” “我的报复计划快要成功了。”卢卡嘴角挂着得意,“她现在对我也挺上头的。” 纪忍冬撇了撇嘴,腿侧忽地一热。 卢卡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吊床那头滑过来。一百五十斤的重量压在弧线最低点,压得纪忍冬也向下滑了几寸。 即使如此,两人也只是膝头轻轻靠在一起。 卢卡索性上半身躺在吊床里,两只手懒散地垫在脑后。身体旋转后,短裤裤口皱成一团堆在大腿根,垂在吊床外的两条光溜溜的腿顺着身体向下伸展,直到被纪忍冬挡住去路。 吊床摇摇欲坠地盛着两人挤在一起的裙边、裤口、和紧紧相贴的肌肤,连同这混乱的话题和更混乱的感情一起下坠,再下坠。 “你怎么知道?” “她变得很爱吃醋,吃我身边所有女人的醋,也吃你的醋。她以为我们俩是我跟她一样的关系。” “你怎么说?”纪忍冬晃了晃脚,牵动着大腿与卢卡的皮肤微微摩擦。 “我说——”卢卡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自己的腹部,抵达纪忍冬俏丽的侧颜,“你是我最最最最好的朋友!” 朋友? 纪忍冬将挨着卢卡的那条腿抽出来,翘在另一条腿上,离开他温热的皮肤。 卢卡的膝盖没了支点,轻轻靠在纪忍冬的裙边。他从裤兜里掏出电子烟,还颇讲义气地问纪忍冬要不要来一口。 纪忍冬摇头,坚定得像个受拷问的地下党员。 “这是电子烟,没有尼古丁,抽着玩的,没关系。” 这是他的生活,没有承诺和未来,闹着玩的,别介意。 纪忍冬仍旧摇头。 卢卡吸着电子烟,膝头传来纪忍冬的体温让他感到放松。 “给你讲个八卦,要不要听?”他躺在吊床里,像回到了儿时的摇篮,舒适地对纪忍冬絮叨着,“瑶瑶和阿川最近一直分分合合。瑶瑶逼阿川在她和他国内女朋友之间做选择,阿川呢?就拖着,总说再给他点时间。上次,我们一起吃火锅那天,瑶瑶喝了点酒……” “你们这帮酒蒙子哪次不喝酒?”纪忍冬犀利打断。 “我跟他们不是一帮,跟你才是。”卢卡用膝盖蹭蹭她裙边,继续道,“你是不知道,瑶瑶酒量太差了!一喝就醉,每次还就她喝得起劲。总之那天在饭桌上,她问阿川,‘我和国内那女的,你爱谁多一点?’你猜阿川说什么?” 纪忍冬摇头。 “往渣的方向去猜,越渣越好。” “我当渣男不如你有经验,猜不出。” “阿川对瑶瑶说,‘我现在是爱她多一点,但是我们慢慢培养感情,以后可能会爱你更多。’你说他是不是渣爆了?!” “……”纪忍冬刚要张嘴说话。 “我知道你马上又要骂我,说我跟阿川半斤对八两是不是?你先别急着骂我,听我讲完,就知道谁更渣了。” 那天他们一行人从火锅店出来,转战去ktv,十个人杂杂啦啦地在街上走着。 四位公子哥大摇大摆走在最前面,大谈人生规划。还有一个月就硕士毕业了,家里早为他们谋好了前程。阿川和子豪投资移民留在美国,俊远回国进家族企业躺着。阳仔是四人中唯一一个继续艺术事业的,跟着他前年刚拿了金鸡奖的舅舅拍电影。 过不了几年,芝加哥的时光就会成为他们手上一串盘包浆了的核桃,常在酒后吹嘘时摘下来给人瞧,“想当年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哎哟喂,那日子,那青春,那姑娘……哥曾经也是文化人呐。” 他们的前程里,自然是没有身后这些“姑娘”们的。 女人们手挽手跟在他们身后,瞄着四颗后脑勺,畅聊房中秘事,不一会儿就咯咯地笑成一团。 唐果儿正陷入卢卡的甜蜜陷阱不可自拔,一边拉着子豪的女伴jennie,一边不住地回头。卢卡落在人群最后,不无得意地欣赏猎物一步一步走入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瑶瑶就是趁这个当儿,煞有介事地脱离了女人们的小集体,出现在卢卡身边。 “卢卡小哥哥,今天晚上我们交换一下怎么样?每次都是果儿,你不腻呀?” 卢卡机敏地用眼神瞅着阿川背影,“为了气他?” “还是你懂我!凭什么就他能脚踏两条船,我连跟别的异性聊天都不行?这不公平!”瑶瑶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出来。 卢卡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我们俩假装有私情,看看阿川的反应?” “好哇!” 卢卡挽上瑶瑶的胳膊,两人加快脚步,大摇大摆地在众人眼前晃了一圈。瑶瑶余光扫到阿川泛着绿光的脸,而卢卡也感受到了唐果儿凝重的目光。 醋味是酒后小菜最好的佐料。 一圈下来,瑶瑶还嫌不过瘾。她拉着卢卡放慢脚步,重落到人群末尾,小声密谋道,“我跟你实话实说,阿川心里有我,不只是玩玩而已。你问我为什么这么确定?” 第40章 瑶瑶脸上浮现出女人准备说“那事”时特有的微妙表情,“你说要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床上没那么合拍,却还对她难舍难分,说明什么?” “说明他不举,居然还有女人不嫌弃,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呗!”卢卡笑瑶瑶把阿川卖了个干净,“我只是说一般经验,没说阿川。” “你想哪去了?他身体没问题!”瑶瑶一脸你不懂,“我和阿川的角色一样,我们都是m。他本可以去找个合适他的,可他没有,还是天天粘着我,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是灵魂伴侣!” 对于瑶瑶的长篇大论,卢卡不置可否。 瑶瑶似乎并不在意卢卡的沉默,反而拽拽他胳膊,“诶,我听果儿说,你是s?” 卢卡对女人之间分享秘密的程度又一次刷新了认识,他倒坦荡,“没错,我喜欢主导。” “耶!我和你正好匹配。我去跟果儿说一下,叫她把你让给我一个晚上,气死阿川。我们女人才不像你们男人那么小气呢!”瑶瑶说着,屁颠屁颠跑到前面去,拉起唐果儿的胳膊咬耳朵。 瑶瑶和唐果儿亲亲密密说了一会儿话,只见瑶瑶转过身和卢卡比出“ok”的手势,用嘴形告诉他:搞定了! 唐果儿朝卢卡徐徐走来,晚风吹着她裙角飞扬,“瑶瑶是我最好的闺蜜,你今天归她了。” 没等卢卡作出反应,唐果儿像是怕自己后悔一样,头也不回地快步回到闺蜜团里,只留卢卡一个人在风中凌乱:哪怕是个电动玩具,也得随单发货吧? 就在唐果儿距离闺蜜团还有一米距离时,她忽然转身,闪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卢卡身上。 她那玻璃珠般的美丽眸子里转着三分留恋、五分无奈、两分大度,剩下九十分是熊熊燃烧的占有欲。 只这一眼,卢卡就知道,他的复仇成功了。 “别去,求你。”唐果儿说完,转身回到了闺蜜身边。 “这个阿川也太过分了!要么就公平一点,处成开放关系,谁也别管谁,要么就一对一好好地谈恋爱。他这算什么?简直是融合了中西方文化的糟粕!”纪忍冬气得大叫。 “我以为你会看不惯瑶瑶的做法,认为她不检点。”卢卡收起电子烟,饶有兴味得看着纪忍冬的反应。 “我不judge女人,她只是有点傻。”纪忍冬双手抱膝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在卢卡碰不到的位置,“所以那天晚上,你跟谁过的夜?” “谁也没跟。”卢卡摊手,“我惹不起阿川,也不想叫果儿好受,没一起去ktv,半路就走了。” 纪忍冬忽然想到什么,“以前唐果儿提前退场都是去找别的男人,你去找谁了?” “我回家,一个人等着天亮。只要太阳升起来,我就能见到你了。”卢卡直勾勾看着纪忍冬,眼里的爱意没遮没拦。 纪忍冬不知道这双可怕的眼睛还能幻化出怎样令人迷惑的光晕。她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现在唐果儿也被你吊住了,你们两个人算是扯平了。”纪忍冬凭着女人的直觉和对同性的怜悯说,“她玩不过你的,再这样下去她会很痛苦,你的报复可以收手了。”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的话。 如果你还能全身而退的话。 “嘿,你们在约会吗?”samuel朝二人走过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二人看到samuel一家和他们在停车场新认识的朋友正围坐一圈吃烤肉。 “一起来吧!”他热情地向他们发出邀请。 第35章 感情世界没有秦始皇统一度量衡,平白生出多少眼泪和心碎 samuel一家和新认识的朋友们在停车场上围坐成圆圈,纪忍冬和卢卡欣然加入。他俩一人借了一个小板凳,围着电烤肉炉子,喝着啤酒吃烤牛排。 饭后,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们在一边玩皮球。上了大学的年轻人和长辈们挺着吃饱的肚子,玩无聊的喝酒游戏。 游戏规则是每人在脚边放一罐啤酒,用飞镖去扎别人的啤酒罐,谁的啤酒罐被扎漏了,就要认罚喝下整罐啤酒。 一时间,人们围坐的圆圈内飞镖乱飞,参与者们嗷嗷怪叫。有些是为着扎中了别人的啤酒罐,有些是为着自己的啤酒罐中了飞镖,还有些是为着起哄他人喝下一整罐酒。然而最多也最大声的嚎叫来自于误伤和躲避误伤,饶是皮糙肉厚的老大爷,小腿上也挂着两行鲜血。 暗器横飞中,卢卡双腿缩到椅子上,脑袋靠着纪忍冬肩膀,偷偷跟她说,“天啊,这简直是我见过最智障的喝酒游戏,我能不能教他们玩炸金花?” 他看纪忍冬穿着裙子,不方便像他一样收起腿,一把将上衣扯下来盖在她腿上,然后继续用脑袋蹭她薄薄的肩膀。 来自隔壁皮卡的老大爷醉醺醺的,眯着眼睛在人群中梳理新朋友们的家庭关系,“你是……noah,哦对了对了,david是你父亲,没错,你们父子需要拥抱,因为你们爱彼此,永远永远。” 美国人的情感直接而热烈。noah起身来到父亲面前,一大一小两个老爷们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noah还嫌不够,又就着父亲光得像电灯泡的脑门“吧唧”嘬了一大口才算完。 老大爷口齿含含糊糊,点鸳鸯谱的热情却一点不减,“你是……哦老天,你已经有七个儿女了,我发誓,你看起来只有十八岁!你需要和你的丈夫拥抱一下,感谢上帝赐给你们终生的伴侣。” halen从小板凳上起身,如少女般等着丈夫david走到她面前。两位发福的中年人在众人面前深情拥吻,浓情蜜意嵌进他们的每一条皱纹里。他们的儿女正坐在炉火边,欣赏这部永不消亡的罗曼蒂克史。 在老大爷的指挥下,兄妹、母子、妇女、兄弟、姐妹,每一种组合都在众人面前展示了真挚的拥抱,并得到阵阵欢呼。 纪忍冬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对小情侣,”老大爷转向她和卢卡,“不要窃窃私语了,你们需要拥抱一下!” 纪忍冬和卢卡认识两年半,安娅、唐果儿、乃至身边其他朋友都以为他至少是fwbfriendswithbenefits.有性关系的朋友。的关系。可实际上,除了纪忍冬推开的那个吻以外,他们从未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面对纪忍冬,卢卡总是收起浪子本性,而纪忍冬也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两人之间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楚河汉界。 “来吧!分享一下你们的快乐!”老大爷并无恶意地鼓励她。 纪忍冬众人目光中惴惴不安。要拥抱吗? 人对爱总是贪婪。她这一下抱过去,内心难免悸动,未来便对他有更多期待,肢体上的,还有情感上的。 卢卡与她不一样,他和不爱的人照样拥抱、接吻、做爱。他禁不起她的期待。 本质上,他们表达爱的尺子不同。可惜感情世界里没有秦始皇统一度量衡,古往今来,平白生出了多少不必要的眼泪和心碎。 纪忍冬僵在板凳上,带着一丝丝恐惧,还有一丝丝期待。 卢卡感受到身边人的僵硬。 他自然地站起来,张开双臂朝老大爷走去,“我和你必须拥抱一下,认识你太高兴了!” 老大爷也热情地回抱卢卡,被他一打岔,忘了去问纪忍冬和卢卡的关系这回事。 为了不驳老大爷的面子,纪忍冬也站起来,给了老大爷一个拥抱。 因着酒精的作用,也在三人的带动下,由于球赛而聚在一起的新老朋友们纷纷互相拥抱在一起。他们感谢相遇,感谢活着,感谢啤酒与体育,感谢他妈的牛排和皮卡! 那晚,纪忍冬和很多人拥抱过,瘦瘦高高的samuel、长着可爱雀斑的noah、慈祥美丽的halen、还有绅士幽默的david,唯独没有卢卡。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卢卡拥抱过的温度,深深与她相拥。 车尾派对在棉花糖般的温馨氛围中结束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纪忍冬心里怪怪的。 卢卡还是往常的样子。他的车载音响总是播放着能把人耳朵震聋的西语歌。为了纪忍冬,他贴心地换成华语流行金曲。没了强节奏的刺激,莫文蔚的慵懒嗓音唱得他昏昏欲睡。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 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 “今天大家拥抱的时候,为什么躲我?”卢卡问。 “我没有,”纪忍冬说的是实话,“是你没来抱我。” “我怕冒犯你。”卢卡说得稀松平常,这是他与纪忍冬相处的指导性原则。 明明怕冒犯,却还是不甘心地去问她。他终究装不了君子。 纪忍冬却说,“不会冒犯。” “真的?” 他朝纪忍冬转过头。 嘀——!嘀——!嘀嘀嘀————!!!! 夜晚的城市小路路况简单,所以当一辆紫色野马跑车毫无预兆地停在道路正中时,后车发出近乎骂娘的鸣笛声。 司机连忙急刹车,转弯超车时,摇下车窗冲驾驶室破口大骂。紫色跑车的驾驶座空空荡荡,驾驶员从副驾驶座伸手比出一个中指。 第41章 野马跑车内。 卢卡如一头月圆夜变成身的狼人,撕碎人类皮囊,一个急停,拉上手刹。 没等纪忍冬反应过来,人已经跨进狭窄的副驾驶座,一手撑着椅背,一手环住纪忍冬的腰。他厚重的唇狂乱压在她唇上,野蛮地吸吮。 吻如暴雨般向纪忍冬袭来。口腔内翻天覆地,舌面掠过上颚,痒得她发慌。她轻喘着,配合他的力道微张唇齿,强大吸力引着她舌尖来到另一洞天。 忽然间,她听到“啪”地一声,舌下丝丝甜痛,舌身挣脱了舌系带的束缚,豁然闯入山洞正中,天旋地转。 卢卡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压住她,粗鲁却不难受。 舌系带断开后,纪忍冬仿宛若解除了胎生的封印,开始回应卢卡的吻。她手指划过他的发丝,顺着背脊一路滑到腰际,膨弹的肌肉在她指尖跳舞。他腰间敏感,于她的爱抚下本能地弄挺,她的身体也在他身下扭动。 卢卡的呼吸愈发沉重,热血涌入敏感地带。 不是这里,也不是现在。 他强忍本能的召唤,将爱人轻柔吐出,手撑着汽车座椅回到驾驶座,极力忽视腹下衣裤紧绷。 “我送你回家,太晚了,外面不安全。”卢卡努力平复呼吸。 “哪里有危险?”纪忍冬的狐狸眼映着车外路灯,晶晶亮亮。 “我啊。”卢卡弯起手指,刮了一下她鼻尖,“万一我把你吃了,明天就见不到你了。” 一年半前纪忍冬推开他的那个夜晚仍旧横在心间,于理智即将决堤的时刻拦住了他。 纪忍冬咂着口内腥甜,舌背轻轻一动,哎哟!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只好不再说话,换作点头。 她隐约感到,在吻断舌系带的同时,她内心深处的某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戒线,也悄悄地断了。 车驶入纪忍冬住的小区,卢卡像往常那样停在她家楼下。 月光洒在他脸上,格外俊朗。 接下来,会有goodbyekiss环节吗?纪忍冬不敢期待。 车刚一停稳,她就拉开车门跳下车,裙摆晃晃荡荡地走到漆黑的楼门口,留给卢卡一个模糊的回眸,接着消失在黑暗里。 “tequiero!”西班牙语的“爱你”,可用于朋友、家人、和恋人间。卢卡对着她背影轻声说。 回到家后,纪忍冬给自己切了一颗苹果补充维生素。 每嚼一下,舌背就钻心地疼。 回想起路上发生的一切,口中苹果变成了卢卡的唇的味道。从此在纪忍冬的记忆里,卢卡的吻是清香的果味混着腥甜和疼痛。 卢卡从纪忍冬家驶回自己家的一路上,身心逐渐平复下来,血液从充血的部位流回全身。 他不能再冒险失去纪忍冬。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那些正经人都是怎么让女人脱裤子的? 卢卡难以抑制地一遍又一遍回味她的味道,还有她在他身下扭动的腰肢。一想到这,下身又难受地鼓胀起来。 回到家,他打开电脑,鼠标在两个“日语学习资料”和“游戏”两个文件夹间来回滑动,在一泻千里和大杀四方中选择了后者。 他登陆《绝地求生》游戏,滚动好友列表挑选在线的队友。 好友【人间最甜水果唐】弹出消息:「来一局?」 【南美猪八戒】:「好啊。」 雌雄双煞配合默契,一举吃鸡。 人间最甜水果唐:「今晚这么闲?来我家玩吧?我新买的游戏手柄还没试过。」 卢卡方才在射击中消散的欲望重又升起。这一次,他没有虐待自己的理由。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6-30 我知道大家看到这里可能很气,但你们先别气。 第36章 为什么一边要求女人无惧风雨,一边又不允许女人弄湿鞋袜呢? 同一个夜晚。 当纪忍冬和卢卡为突如其来的情愫而各自凌乱时,岳天骄和祝远山正在潮湿地下室里狂写剧本。编剧组四名编剧挤在他们身边的窄桌上,连续一周的奋战留下了满地速溶咖啡包装袋。 岳天骄的话剧正处在剧本创作的最后阶段。编剧们将十位演员上百小时的访谈记录反复阅读梳理,根据她们的人生经历为每个人创作纪实故事线,最终形成时长一个半小时的话剧剧本。 祝远山在访谈时出力最多,对演员们也很了解,自愿参与编剧工作。当初一起蹭简历的几位公子哥里,祝远山最崇拜岳天骄,也只有他留到了最后。阿川四人自从选角结束就自动淡出剧组。 人各有志,曾经的好友联系越来越少。 男编剧翻着纪忍冬角色的剧本,皱起眉头,“大家翻到第十五页,第三场结尾。这里写着,灯光变暗,一束追光打着纪忍冬,她对心上人说出独白。我建议感情线整个删掉,只保留她作为留美博士和中国史学者的心路历程。爱情桥段反而消解了她身上自强不息的女性力量。” “是啊,女人搞事业就够了,为什么要爱上烂男人?这一点都不女性主义。”另一名编剧附和。 “我建议保留。主义是扁平的,而人是复杂的。”一位戴圆眼镜的女编剧说,“纪忍冬在感情上的纠结和迷茫反而显得她立体可爱。” 开始那位男编剧提出反对意见,“我们的话剧要想拿奖,就得写自由独立的新时代女性,而不是爱浪子爱得一厢情愿的痴情女。” “请问什么是新时代自由独立的女性?标榜自己一天操十个男人,但谁也不爱?”祝远山急于维护纪忍冬,口不择言,“那样才是内心空虚的表现!相反,内心富足、底色自信的人不计较给予爱,也不害怕暂时的失控。” 说完最后这句,祝远山转了一下食指上的克罗心戒指。他对纪忍冬何尝不是不计较给予、不害怕失控?所以他才这样懂她,不知可幸还是可悲。 “我同意。都说女人应该勇敢追求爱,可女人勇敢了,又要怪女人一厢情愿、爱而不得。主动选择必然面临未知和风险,为什么一边要求女人无惧风雨,一边又不允许女人弄湿鞋袜呢?”戴圆眼镜的女编剧边说,边不无欣赏地看着祝远山。 祝远山的清秀面庞在白织灯下别有一番脆弱美,更难得的是,他竟然理解女人。 半晌,女编剧复又开口,“我不认识纪忍冬,也不知道她感情线里的那个男人是谁。他不重要,在剧本里他连名字都没有。我只知道,他是我的角色自愿堕入的深渊,是我的角色宁可身涉荆棘也要拥抱的欲望。删了他,我的角色就不自在了。” 破烂地下室成了女编剧的辩论场。 不愧是编剧组第一才女,连吵架都才华横溢。祝远山暗自羞愧自己方才言语粗俗。 “说得好!”岳天骄朝她点点头,又转头去安慰男编剧,“谢谢各位为剧本出谋划策,大家都是为了戏好。实话说,这出话剧在我脑子只是一个idea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原原本本地呈女性跳不出的困境。如果爱上卢卡是纪忍冬无法跳出的困境,那我在创作中绝不干涉她的因果。况且,这段感情故事是纪忍冬同意我们写进去的,她很坦荡,这份坦荡足以打动观众和评审。” 导演发话了,大家自然不再争辩。 “那纪忍冬这段剧本就由朱宇峰来打磨。祝远山对演员很了解,宇峰可以多问他。”岳天骄很有领导风范地给方才发言的女编剧安排了下一步工作。 祝远山看向戴着一副圆圆眼镜的瘦小女生,之前只听说她是戏剧文学专业大三的本科生。没想到,性格强悍,连名字也这么强悍。 岳天骄强压下一个呵欠,揉揉好几天没洗的乱蓬蓬卷毛,“好了,今天就到这吧,大家幸苦了!对了远山,宇峰没有车,你送她回宿舍。” “那就拜托了!”朱宇峰托着眼镜,向祝远山欠欠身。 “走了姐!”祝远山下巴一扬,算是跟岳天骄说再见。 “德行!开车慢点。”岳天骄隔空踹他一脚。 尽管困得呵欠连天,又为了赶剧本头脑发昏,岳天骄也没落下留意祝远山和小姑娘互看的眼神。没有一丝爱情的萌芽能逃过她的眼睛,即使连当事人都还蒙在鼓里。 作为二十九年的母胎单身,吃瓜牵线,岳天骄是专业的。导演话剧嘛,副业而已。 第二天,清晨阳光唤醒沉睡的芝加哥。 岳天骄把头蒙在被子里,奋战一周过后的疲倦在睡梦中渐渐消散。 祝远山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从书架里翻出落了灰的《第二性》,艰涩地读起来。下次再送朱宇峰回家时,他可不想叫这个小丫头看扁了他。 纪忍冬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手机,才七点半。她拉上被子,将被窝里的余热当作卢卡的体温,甜甜地睡起回笼觉。 卢卡是被隔壁的吵闹和哭声吵醒的。 刚睁开眼,他冲着陌生的天花板发懵,直到低头看见地上的游戏手柄和凌乱的衣物,他才想起来自己昨晚留宿在唐果儿家。 第42章 卧室里就他自己。他光着身子走进屋室内的卫生间飞快地冲个澡,又回到卧室捡起地上的裤子套上,衣服干脆拧成一股绳搭在肩膀。 收拾停当后,他推开门,看见瑶瑶坐在客厅沙发上哭得凄凄切切,唐果儿用怀抱极力安抚她。 阿川在地上焦躁地踱步,用尽最后一丝耐心,“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跟她摊牌。” “你马上就毕业了,我根本不在你的未来规划里!”瑶瑶像是浑浑噩噩过了整个世纪,才惊觉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那你说我移民为了谁?我问你,你的opt还剩几年?” “两…年。” “绿卡排到了吗?” “没…没有。”瑶瑶忽然意识到什么,婚姻关系是唯一可以共享绿卡的方式。她不可置信地转悲为喜,“你拿到了绿卡,会跟我结婚吗?” 阿川松了口气,“你说呢?” 卢卡握着门把手,石像一般惊呆在原地。这世上怎么还有比他更能满嘴跑火车的男人,以及瑶瑶这么没脑子的女人? 阿川这才发现看戏很久的卢卡,遇见救星一般迎上来,“你起了?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我给你煎个鸡蛋吧?”他对卢卡格外照顾。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他们两个男人理应在同一战线。 “不用,我吃面包就好。”卢卡才不想卷入他们的战争,晃着膀子走进厨房。 阿川却跟了卢卡来到厨房,心领神会地对他说,“我跟你说,我国内女朋友连英文都不会,怎么可能来美国?我是要移民的人,我跟她早就不是一路了。我只是需要点时间。牛奶要不要?” 这话阿川不信,卢卡当然也不信。阿川煞有其事地说出来,自有他的理由。这间公寓里没有新鲜事,男人女人做爱、动心、分手、伤情,仅此而已。卢卡和唐果儿正处在前半部分,自然无话不谈。这些糖衣炮弹会在他们某次酣畅后的闲谈中,顺着卢卡的嘴说给唐果儿。而唐果儿一定会把她听到的所有有关瑶瑶的事告诉瑶瑶。 “我不喝牛奶。”卢卡摆了摆手,叼着一块面包回到客厅。他拉出一张餐椅坐下,事不关己地啃着面包看起戏来。 唐果儿趁阿川不在,凑到瑶瑶耳边叽叽咕咕了一会儿。瑶瑶在姐妹的支持下终于强硬起来,“那你也得先分手!要么跟我分,要么跟她分!” “我都说了给我点时间,”阿川恨不得唐果儿这个军师立刻从房间里消失,“你要是还这么不懂事,我也没办法。” “我再也不会被你pua了!我凭什么要懂事?我只是让你跟国内那个女的分手,你扯什么懂事不懂事?!”瑶瑶顿悟般大嚷,又看了眼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阿川,哭得房顶都在震。 卢卡被她吵得头疼,放弃看戏,转身躲进唐果儿的房间。 约莫半个小时的光景,卢卡听着外面大概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这场战争以军师唐果儿回到自己的卧室而结束。 “他们分手了。”唐果儿向卢卡分享战况。嘴里说着瑶瑶,心里却想到自己,不免心戚戚,“瑶瑶逼阿川二选一,阿川不干,瑶瑶就忍痛跟他分了。” “分了也好。对了,洗衣机里的衣服我帮你叠起来啦,”卢卡在女人家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主人翁意识,“我看你洗好却忘记拿出来。” 唐果儿心里生起一股暖流,冲走了戚戚。 自成年以来,她就在低质量的感情里打转。男人们喜欢她漂亮会来事儿,作为回报,他们给她快乐和激情。 然而,这是第一次有男人主动为她做家务。 “你怎么这么好!”她一把勾住卢卡的脖子,就着他没来得及刮的胡茬亲了上去。 卢卡的吻风骚多情,吻得她双腿发软,融化在他的胸肌里。如此美味的吻,如此体贴的男人,唐果儿感到自己掉进了棉花糖。 春心荡漾中,不安的疑云再次飘进心间。 她摩挲着他的大腿内侧,喃喃道,“我们不会像他俩一样的。” “不会啦,我跟阿川不一样,”卢卡起了反应,一边贴上她身子,一边安慰她,“我早就说过你是自由的,可以跟别人上床,可以跟别人恋爱。但是不要爱上我,因为我不会做你的男朋友。” “可是之前……”唐果儿一怔,想起前一阵子她在两人博弈中的胜利,“我以为你对我挺上头的。” “我可以喜欢你,但是你不能喜欢我。因为喜欢我,你会受伤。”卢卡霸道而温柔地揽过她的腰,“你同意吗?” 卢卡的真诚掩盖了陷阱。 唐果儿听着这话觉得怪怪的,转念一想,他也是为了保护她。于是点点头,整个人瘫在他身上,用微弱的气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好。” 第37章 暴食和乱情,是极容易滑入的人性舒适区 自从上次纪忍冬在讲座结束后拦下老教授请教学术问题后,她认认真真读完了老教授推荐给她的书。翻回头来思考她的研究,果真缺少了穿针引线的那条线。 于是又钻进史料堆里,找出来三条可以当作“线”串起论文内容的物品:侨汇、歌谣、和家谱。分别代表了侨民与故乡的经济链接、文化链接、和亲缘链接。 纪忍冬很满意她的发现。接下来她只需要深入考察三条线索,选出一条最合适的线。 今天的忙碌与往日不同,她心里存着额外的惦记。 思念的人,就要立刻去找他。于是没有故作骄矜,直接微信卢卡:「在干嘛呢?」 卢卡几乎是秒回:「我找你吃饭?老地方面馆?」 纪忍冬窃喜:「天热了,懒得走,来c大食堂吧。」 食堂里的干巴白人饭实在难吃,因而中国学生很少,用中文悄声说一些露骨的八卦也无妨。卢卡便将瑶瑶和阿川分手的事讲给了纪忍冬,包括唐果儿家的那场世界大战。 “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好的。”纪忍冬叉起一块炸鸡,胸有成竹,“他们不是已经为阿川国内女友的事吵好久了么?” “这次不一样,”卢卡一副“血没溅到你脸上你不懂”的表情,“这回是真的分了,微信都删了,阿川彻底从瑶瑶家搬出来了。” “你信不信?”纪忍冬用叉子挑着千层面上的芝士,“瑶瑶已经陷进去了。跟阿川在一起虽然憋屈,但是离开阿川更让她窒息。逃避伤痛、寻求安慰是人性。” 垃圾食品之所以不健康,正因为热量高。垃圾关系之所以迷人,正因为刺激。暴食和乱情,是人类极容易滑入的人性舒适区。 纪忍冬切了一大块千层面,连同滋滋冒油的肉酱和芝士一起送入嘴中,一种只活今天不管明天的香甜在口腔中迸开。 “不管怎么说,阿川太渣了。”卢卡摇摇头,极力将自己与阿川区分开,“他对待瑶瑶完全就像正牌女友一样,给瑶瑶做女朋友的幻想。” “那你呢?”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卢卡在纪忍冬面前坦诚得几近赤裸,“我跟果儿说好,她随时可以找别的男人,我们不会在一起。她也告诉我,很多朋友都劝她不要这样,但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感情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纪忍冬歪着脑袋看他,像是看幼稚的小朋友。好歹是个身经百战的海王,怎么会相信单薄的约定足以管理复杂的人类情感? 她接着道,“你第一次跟唐果儿上床的时候,难道没有说好只做炮友吗?既然说好了,那你后来又为什么报复她呢?” 卢卡低头拨弄着餐盘中的通心粉,吃心地承认,“还是你懂我。” 所谓的约定,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他用约定做借口,实则是对女人们发布免责声明:丑话说在前面,爱上我,你要负全责。 约定来约定去,连他自己都信了。女人略施小计,他反而把自己玩进去,上了头受了伤,常胜将军落败总比旁人来得更痛苦一些。 人总爱说冠冕堂皇的话:炮友而已,我已经报复回去了。 报复完了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能治愈伤口的从来不是返还等价的伤害,而是得到来自加害者的亲手爱抚。 离不开垃圾关系的,何止瑶瑶一个。 卢卡嘴巴向下撇,深邃的眼帘垂下来,眼前的纪忍冬雾蒙蒙的,“只有你肯对我说实话。” 纪忍冬心头揪住,他这个样子真的很迷人。 她喉咙泛酸,如果约定好就万事亨通,她和卢卡怎么会把“朋友”做成这个样子。 “我问你,”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纪忍冬心里一直横着的那根刺也是时候问出来了,“如果必须要选一个的话,身体出轨和精神出轨,你更能接受哪一个?” “身体出轨。”卢卡坦白道,“我是性欲很强的人,做爱对我来说只是身体运动。但是心里面爱的人,如论如何都不会变。” “我选精神出轨,”纪忍冬无奈地笑笑,她早就料到两人答案不同,“我认为人在一生中难免对不该动心的人动心。如果在爱情里晃一下神就算出轨的话,那么人人都不忠。所以在我看来,万事论迹不论心。相反,人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感情又怎么会跟陌生人一样?” 第43章 “我们真的是很不一样的两个人。”卢卡伤感地感叹。 “谁说不是呢。”纪忍冬没了胃口,原本就难吃的白人饭更难下咽。 卢卡三两下吞下一大块烤牛肉,两人便收拾餐盘离开。 走出食堂门口时,卢卡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矮个子、戴眼镜、书生样的男人。那是他曾经的当事人许洋,在他的帮助下已经重返学校。他又想起阿诗玛和她的朋友们,也满怀期待地等着各自的合法身份。自从认识了纪忍冬,他在工作中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他不想失去纪忍冬。好端端的,他突然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 跟卢卡分别后,纪忍冬回到办公室。平时飞速浏览的史料,现在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南洋歌谣絮絮叨叨地讲着故土,她想起卢卡曾对她说他的根在中国。北美华人宗祠里的家谱绵延数代,她又想起卢卡曾告诉她,他中文名叫“周万里”是因为他排“万”字辈。 于是又翻出20世纪初华侨给故乡的汇款单,数字没有感情。奈何她这文科生的大脑处理起数字来立马宕机,看了几张汇款单后,她便再也看不下去。 由于工作效率太低,纪忍冬早早回了家。 她坐在书桌前,仍旧一个字都塞不进大脑,只是呆呆坐着,歌单从轻音乐听到流行芭乐,最后听起了摇滚。 重低音鼓点从迷你音响里冲出来,嘶吼声裹着她心中的ux不甘、委屈、愤怒、还有思念。 她恨自己爱他。 从安娅到唐果儿,她一次次地警告自己,又一次次无视心中的警报。她明知道他做了她无法接受的事,却还是忍不住回到他身边。 纪忍冬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聚餐剩下的气泡酒。刚一打开,气泡从粉色的液体中缓缓升起,带着甜甜的蜜桃味,弥漫开来。 她喝下一口起泡酒,香甜微辣的味道充盈味蕾。舌下系带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剩下丝丝隐痛。只是系带开口不再复原,往后她能做到的吻只会比从前更热烈。 ——你明明吻了我,为什么又去找唐果儿? ——唐果儿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她只是清醒地沉沦。瑶瑶也是,你也是,我也是。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饮鸩止渴。 ——今天的唐果儿,也许就是明天的我。 不,她不要像唐果儿那样凄凄切切地等待他的爱,也不要在黑暗中错把萤火当作灯塔。 一瓶气泡酒见底的时候,纪忍冬感到浑身上下从混乱思绪中抽离出来,带着上帝视角的狠戾。仿佛她操控的不是她自己的感情,而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她拿出一张橙色的便签纸,与书桌前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贴在一起。又在上面写下几个大字:【买单离场,我要体面】。 她绝不做第二个唐果儿。 书桌上还摆着卢卡送给她的香薰蜡烛和小熊,冰箱里的贝果是卢卡推荐给她的品牌,就连那张沙发,都是卢卡帮她从一楼搬到三楼的。 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 一根羽毛轻轻落在纪忍冬的心上。 她爱他,但是她要走了。 手机叮咚一声。是他吗? 她期待而绝望地点开——是岳天骄。 「你的剧本写好了,你看一眼,明天读本,下周联排,老地方。」 纪忍冬点开文件,欣赏起岳天骄的杰作。认识岳天骄和卢卡无关,参与话剧创作也与卢卡无关。这是她自己的充实生活,她要好好地做下去。 岳天骄发来的剧本纪实而又艺术地呈现出纪忍冬的成长故事:中国北方省会城市重点高中的尖子生一路走到美国顶尖大学成为博士。在灯红酒绿的芝加哥,这个典型的“别人家的小孩”却感到迷茫,一直安稳的她也向往复杂与混乱。于是她将自己的缺失投射到一位没有名字的男人身上。 剧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她对“男人”说出独白。 这是昨天的她了。 「骄骄,我能在最后加一段吗?」 岳天骄心领神会:「怎么了?有新情况?你写好发来我看看。」 纪忍冬打开手机备忘录,脑海中闪过千言万语。 她慢慢写道: 谢谢你出现过,让我知道我真的好棒,美丽大方善良有教养。祝我今后天高海阔,枕边仍有温存。就不祝福你了,因为你遇见过我,已经胜过任何未来。 第38章 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好不坏不高不低的人 排练室里。 岳天骄把剧本卷成纸卷,握在手里当指挥棒,“请大家想象自己加班到深夜,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你已经很累了,打开手机电台,收听午夜频道的聊天节目。电台主播轻柔的声音让你忽然很想找个陌生人倾诉,于是你拨通电台热线。” 演员们错落地在场地中踱步,有的穿着工作服、有的西装革履拎着皮包、还有的背着书包。扮演电台主播的演员坐在一边,正式演出时她不出现在舞台上。 副导演:“action!”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晚上好。今晚的电台节目就要开始了。在正式开始之前,我想先问各位几个问题,每当我们走在芝加哥这座城市中,路上的每一位女人,互相孤立,又彼此吸引。她们叫什么名字?她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将去向何处?我们期待与您的交流。” 女服务员举着电话放慢脚步,“哈喽?” “嗨,这里是午夜电台。” 女白领抽着烟倚在树边,脚从高跟鞋里褪出来,“嗨。” “你说,我在听呢。” “我最近……”脱衣舞演员穿着戏服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最近总想起从前。”女学生站在公交站台等末班车。 “发生了什么?” 女程序员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冷三明治,愣愣看着前方,“从前......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上学。” := 舞台上,演员们纷纷接进连线,声音错落地向电台主播诉说。背景响起嘶嘶啦啦的电波声。 “he’stheneighbor’skid.we’veknowneachothersincewewerelittle.(他是邻居家的小孩,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们一起上学,他总是不说话。)” “reгocnльhon36nл.(我揍得他满地找牙。)” “阿拉伯语格式会乱,大家自行想象一下。(弟弟在哭,爸爸的腿挂在树枝上。)” “eumetorneimeaosdezesseisanos.(那年我十六岁,我做妈妈了。)” “先生はお利口じゃない子が好きじゃない。(老师不喜欢不乖的小孩。)” “一分就是一操场人,我没空喜欢谁。” “uwanjawamichezoninini(操场是什么?)” “停!”岳天骄把剧本卷成纸卷握在手里做指挥棒,“电台播音员的语气要温柔冷静,剩下的演员情绪再饱满、给我激情!虽然剧场里有英文字幕,但是我们要做到哪怕观众听不懂你的语言也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演员们拿着剧本似懂非懂地点头,这是她们第一次联排,对于非专业演员来说完整顺下来已经不容易。 岳天骄知道急不来,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再练。 纪忍冬念台词念得口干舌燥,从包柜里翻出水杯润嗓子。翻包时手机掉了出来,上面显示出一串未读消息,一连三条都是卢卡发来的。 距离纪忍冬下决心离开卢卡,已经过去一周。一周里,卢卡每天都会发来消息。每过一天,他的不安就会多一分,话里的小心谨慎便也多一分。 纪忍冬解锁屏幕,看到了今日份的问候: 「在忙吗?」 「怎么了?」 「怎么不理我?」 老实说,看到卢卡的消息,纪忍冬是开心的,这份开心源于习惯性期盼。但是现在的纪忍冬已经不再回应。 她一如几天地敷衍:「在忙。」 卢卡秒回:「忙什么呀?这么辛苦!我都想你了。【抱抱】」 纪忍冬心间一软。排练后疲惫的身体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放下武装。要不就放过自己吧,她多么想要他的怀抱。 可是跟他说什么呢?一周以来的冷淡让她产生了新的惯性。 她只觉手指很沉,沉得只够打下三个字:「我没空。」 “忍冬!”岳天骄在排练室的一角席地而坐,唤她过去。 纪忍冬赶忙把手机塞回包里,再也不看。她抱着保温杯坐到姐妹身边,“枸杞胖大海,喝不喝?我妈海运过来的,可贵的了!” 岳天骄接过来抿了一口,“啊!咱妈的爱可真甘甜!” “演技这么好,你自己上台演算了,我们都下班。”纪忍冬用肩膀撞她一下,“叫我什么事呀?” “正事,”岳天骄恢复排练中的严肃模样,“第一件,是公事。你加的那段话编剧组通过了。” “耶!” “第二件,私事。你和卢卡什么情况?”岳天骄脸上浮现出关心掺杂着八卦的神色。 第44章 “结束了。”纪忍冬出奇地平静。 “为什么?”从得知纪忍冬想要改剧本的那天起,岳天骄心里就大概有了答案,“因为唐果儿?” “算是吧。” “安娅的时候都过来了,怎么一个唐果儿就……” “不是因为吃醋,至少不全是。唐果儿跟安娅不一样,安娅很强大,她只爱自己,卢卡不过是她身上的一个挂件。唐果儿是个还算单纯的可怜女孩,她一边向往欢畅,一边又需要感情寄托。而卢卡却是最不堪寄托的一个人。”纪忍冬话里带着哀婉的坚定,“唐果儿让我想到自己,我不想我也落得她那样的结局。” “你走了,唐果儿就独占卢卡,她什么结局了?” “抓心挠肝地占有一个空壳子,用做爱填补心里缺失的爱,难道她真的想要这个吗?就算她想,我也不想。” “你想得明白就好。”岳天骄心疼地拍拍纪忍冬的手背,“其实圈里早就传遍了,这些天唐果儿和瑶瑶的合租公寓夜夜开派对。你比她们清醒,也比她们勇敢。” 清醒在于不甘沉沦有毒的欢愉,勇敢在于毅然离开温柔乡。 大概是终于得知卢卡除了花不到十秒给她发消息外,剩下的时间都在做什么,纪忍冬沉默良久。她冷着脸,眼睛水亮亮,强忍着悲痛和苦涩。 岳天骄静静地陪着她,没有出言打扰。 过了一会儿,纪忍冬压下悲伤,轻蔑挑起眉毛,“瑶瑶果然跟阿川和好了,没出息。” “没出息”三个字,说瑶瑶,也不只说瑶瑶。 岳天骄等纪忍冬平复心情后说,“第三件,也是私事。周末我生日,我请你和远山去游乐场坐跳楼机,晚上再去酒吧嗨一下怎么样?” “没问题!”纪忍冬甩了甩头,像要甩掉一切恼人的人和事。 岳天骄这才放心地起身,导演范儿十足地向排练室中众人宣布,“休息结束!我们接着排最后一幕,请大家回到‘舞台’中间。” 演员们带着生活中的样貌站在排练室正中,话剧第一幕中与电台的连线在最后一幕终于进入尾声。 “teпepьr—cпopcmehвcnлecвo6oдhoгo6or.ecлnmyжчnhaпpnoдnoдnh—rchnm,ecлnдвa—rchnmn.(现在好了,我是自由搏击运动员。男人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就打一双。)” “heisagoodhusband,butiwanttobemorethanagoodwife.(他是个好丈夫,可我不想只做一个好妻子而已。)” “noanoquevem,minhafilhavaicompletardezesseisanos.elatemumajuventudelinda,eeutenhoumfuturocheiodeluz.(明年我的女儿就要十六岁了,她有美好的青春,我有光明的未来。)” “今、私はもちゃんとした女のままです。期待外れだったかもしれませんが、謝る気はありません。(我现在依旧是个循规蹈矩的女人。让各位失望了,但我不抱歉。)” “阿拉伯语格式会乱,请大家自行想象一下。(离开家五年,我救不了弟弟,救不了全家,可幸好我救了自己。)” “小时候我想做公主,嫁给王子一生幸福。长大后我想做女王,开疆拓土建立功业。现在我发现,我既做不成好女人,也做不成坏女人,做不成女强人,也做不成娇妻。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好不坏、不高不低的人。” 灯光渐暗,演员们消失在舞台上。 “电台主持人”的声音柔和明亮:“听众朋友们,每当我们仰望天空,夜空中的星体明亮而温柔。在她们光芒的背后,却有着陨石撞击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就是herstory。” 第39章 不是不爱她,只是在烂路上走了太久 周六早晨,阳光明媚。 纪忍冬为岳天骄的生日出游化了一个淡妆。由于要坐过山车和跳楼机,她打算穿卫裤加吊带背心,舒适的着装便于她玩得尽兴。再者,岳天骄和祝远山于她已经同家人无二,她懒得在他们面前扮靓。 可衣服穿上身,她又改了主意,脱下卫裤换上百褶网球裙。白色裙装配上天蓝色吊带,再扎上高高的马尾,整个人青春靓丽,对着镜子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要美给蓝天白云看,给河水和太阳看,给路过的每一条高速公路看,给游乐场里的爆米花、冰激凌、和垃圾桶看。 她只是不再给他看。 六旗游乐场位于芝加哥近郊。纪忍冬这次主动请缨,开车接上岳祝二人一同前往。 这辆白色的丰田是三个月前买的,那时她和卢卡闹了别扭,第一次独自开车行驶在公路上,心里满是是自立自强的骄傲。 现在她真的离开了卢卡,反而异常平和。三个月前她其实舍不得他,所以生出些骄傲的补偿心理。而如今她真的决定放下他了,才知道前路漫漫,往后还会有很多个思念和想回头的瞬间等着她去熬。 好在,她坚强得很,而且还有朋友。 岳天骄和祝远山的住处不远,接上他们,一路向北开。 车载音响放着新裤子乐队的复古迪斯科,岳天骄和着轻声哼唱。 纪忍冬一脚油门踩到九十迈。在速度的刺激下,岳天骄放大了嗓门,纪忍冬也一起扯着嗓子大唱,“那刻骨铭心的恋爱总带给我伤害,那一团耀眼的火焰燃烧着你和我……” 大白嗓唱跑了音,纪忍冬也毫不在意。歌声混着喉头酸热,顺着天窗飞上云霄。 就在祝远山的耳膜即将要爆炸的时候,车终于行驶到游乐场门口。 下了车,纪忍冬和岳天骄人想着刚刚发疯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售票处,简直比刚从过山车上下来的人还要嗨,周围人像见了疯子一般侧目。 就在笑到眼泪狂飙的时候,纪忍冬感到心里的某块地方悄悄地愈合了一毫米。 祝远山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清醒的,略带嫌弃地替她们买了票。一进园区,恐高的他立马变身人形挂包架。 刚开始,纪忍冬还劝他,来都来了,体验一下嘛。祝远山便开始细数某某游乐园过山车脱轨、某某游乐园过山车停在半空游客被困三小时……纪忍冬让他赶紧住嘴,把包挂在他脖子上,拉着岳天骄去排云霄飞车了。 相比祝远山在烈日下吃着冰激凌度日如年,纪忍冬和岳天骄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纪忍冬喜欢被抛上天空、再有惊无险地落地的感受。那是纯粹的肾上腺素飙升,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和呼吸,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活着真痛快。她的心里,又愈合了一毫米。 眼下,闺蜜俩已经体验了园区内大部分刺激的项目,只剩下最后一个。 岳天骄实在不忍心祝远山一个项目也不玩,“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全木质的过山车,70年代建成,是全美现存最古老的过山车!不去那个,你真的就白来了!” “就是的,现在太阳也快落山了,多舒服。”纪忍冬帮腔,“再说,你什么也不玩,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看着你们玩我就高兴,”祝远山好性子地说,“真的。” “最后这个真的不可怕,你就来吧,”岳天骄连哄带骗,“它的轨道没有倒过来的部分,全程只有上下波浪,一点都不刺激。骗你我是狗!” 凭着对人性本善的信仰,祝远山走进了入场口,颤颤巍巍地坐上过山车。 过山车一开动,祝远山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再一转头,岳天骄脸上浮出邪恶的表情。 他被纪忍冬和岳天骄夹在中间,没有退路。过山车冲上一个小坡,猛地下坡,失重让他的心脏空了一块。又一个过弯,脑浆子被摇匀了一半。 过山车缓缓爬上最高的陡坡,轨道车底发出“咯楞咯楞”的爬轨声,祝远山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中,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纪忍冬,斜阳将她的睫毛照成金黄色。纪忍冬依旧是他眼中最美的景色,只是他不再渴望拥有。 纪忍冬期待地等着过山车一点一点接近陡坡顶点。在轨道消失的转折点,一颗火红的落日出现在那里。 爬轨声消失,过山车终于攀上整个游乐园的最高点。在与视线平齐之处,一颗红日停在地平线上,金灿灿的光辉洒向欢乐的游人,吵闹声倏忽静了。 过山车静止了一秒,像是被美景震慑住。 紧接着,车头向下猛冲,失重让纪忍冬感受不到座椅的托力。她目视前方,身体挣脱了重力向红日飞去,而红日却躲着她一般,紧紧粘在地平线上,只剩半颗红圆。金光逐渐微弱,云边却染上橙红。 风从纪忍冬耳边呼呼吹过,她的身体随着红日一起坠落、坠落。她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西沉的落日。 那一刻,她想,如果卢卡在身边就好了。 过山车终于触到轨道底部,随着轨道向上划出一道弧线,溅起漫天红霞。耳边响起岳天骄兴奋的尖叫声,以及祝远山杀猪般的惨叫。方才的日头已经消失不见。 纪忍冬和岳天骄搀着祝远山走下过山车,三人脚步轻飘飘的,心里都想着那颗落日。 第45章 吵吵闹闹的六旗游乐园之旅在震撼的美景中结束了。纪忍冬开车带朋友们去吃了早早预定好的漂亮西餐,接着将车停回家里,三人一起打车向市中心的x酒吧进发。 纪忍冬觉得自己被友谊温柔地托住,连日的失恋阴云消散了大半。只是山车俯冲时出现的那个念头一直在心头浮浮沉沉,如此动人的时刻,因为缺了他,终还是有遗憾。 卢卡在家颓废地又过了一日。 过去一周里,他除了上班、健身、就是去唐果儿那里,每天浑浑噩噩,心中空空落落。他大概知道纪忍冬为什么不理他,虽然说不很清楚,但一定是跟唐果儿有关的。 纪忍冬是一个安宁美好的人,他难以自持地爱上纪忍冬也是为了追求一份安宁。安宁——他前二十八年的躁动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东西。 不幸的是,他与纪忍冬就像火与冰,极致的差异带来极致的吸引,却永远无法融合。 他不是没有为她尝试过。比如从前天到今天,他下了班就回家,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他原本打算,如果能熬过一周,就追回纪忍冬。现在是第三天的晚上十一点半,他已经像犯了毒瘾的瘾君子。 空荡的房间如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 寂静让他想起童年。 在阿根廷罗萨里奥渔港的简陋平房里,整整一年来,父母每日外出看店,两个姐姐去上学,只留不满五岁的卢卡一个人在家。 小卢卡听见街上黑帮火并的“砰砰”枪声,和黑帮成员中枪后惨绝人寰的呻吟声。后窗根下,小贩在交易违禁品。隔壁男人在打女人,桌椅“叮叮哐哐”乱响,男人怒骂,女人哭着求饶。 只有他家里一片寂静。残酷的世界在狭小房间中留下可怖的回声。 小卢卡吓得卷缩在墙角发抖,直至天黑,父母接姐姐们放学回家。熟悉的脚步声渐近,他才瑟瑟发抖地从藏身之处爬出来。 母亲刚一照面,上来就是一闷脚,“臭小子一个人在家也不老实,浑身的灰,衣服要不要啦?!”他没事人似的掸掸衣服,跑开时双腿还在发抖。 于是长大后的岁月里,卢卡怕极了安静的家,也怕极了独自一人。他用酒精和喧闹填满生活,叫安静不敢闯进来。 直到遇见纪忍冬,那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心神舒适地静下来的人。 手机响了,是唐果儿的微信:「我在x酒吧,醉了,来接我。」 收到消息,卢卡想也没想就进浴室冲澡——这是在乎形象的男人出门前的必备流程。 水流从头顶浇遍全身,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每次唐果儿一叫他,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像只哈巴狗? 扪心自问,卢卡对唐果儿并无情愫。若说只为了寻求刺激,那他大可随便换个纪忍冬不厌恶的陌生女人。为什么每次偏偏是唐果儿?他说不清。 洗发水在头顶揉出丰富的泡沫,顺着水流滴进眼里,“呃啊——”他使劲闭着眼,让泪液冲走辛辣的洗发水。 纪忍冬的脸浮现在一片漆黑中,“既然约好了是炮友,你为什么报复唐果儿?逃避伤痛,寻求短暂安慰是人性。” 纪忍冬比他还要懂他自己。 唐果儿吊过他,伤害过他。他从小缺少关爱的内心没有自愈功能。只有不断地征服唐果儿,从她饱含依恋的话语和燃烧着占有欲的眼神中,他才能得到一剂精神吗啡。 越接触唐果儿,他就越爱纪忍冬。越接触混乱,就越向往纯粹。这其中或许有愧疚作祟,又或许掺杂了些男性审视下的对比。很变态,他承认。 睁开眼,浴室仍旧静得让他发毛。 水滴从卢卡漂亮的肌肉上滑下来,如出水的男美人鱼。他用浴巾擦干,空心套上西装背心,闪闪的银色项链垂在胸前,两块高耸胸肌欲盖弥彰。西裤裁出两条长腿,中西合璧的美感。 临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这一去,他三天来的试验就彻底失败了。 犹豫中,他下意识拿起玄关的爱马仕大地香水喷洒全身。 他不是不爱她,只是在烂路上走了太久。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7-09 大家再坚持一下!报应就要来了! 第40章 我用别人的爱定义存在,怕生命空白 市中心,x酒吧。 今晚是唐果儿和瑶瑶的闺蜜之夜。 或许是水逆的缘故,闺蜜俩近来情路异常坎坷。于是两人一赌气,说好今天谁也不许吃回头草,一起去夜店吊凯子! 到了夜店,一个亚男也没见到。英语不好的两人不敢搭讪老美,怕露怯,更怕遇到yellowfever。她们进舞池蹦了一会儿,却没有观众。身边的白人小姐姐倒是一个个迅速跟男人缠在一起。偶尔有一两个大哥投来色眯眯的目光,她俩吓得赶紧把裙边捂住。 唐果儿和瑶瑶觉得无聊,干脆从夜店出来,转战x酒吧,打算一醉方休。 她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对坐而饮,吊凯子计划失败,心中落寞,平日说不出的心事就着酒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说真的,我每次跟卢卡上床,都觉得自己像一列高速失控的火车。明知总有一天不得不停下来,但我不知道哪天会停在哪里,也不知道那将是多么惨烈的事故。”唐果儿的太阳花睫毛遮住了空洞双眸,卧蚕闪片在灯球下亮亮晶晶,“我真的这么不值得他喜欢吗?” “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得不到男人珍惜?”瑶瑶苦恼地喝下一口酒,杯口印着错落的唇印。 “算了,不提了,”瑶瑶摇头,从手包里拿出两支唇釉补妆,拿在在手里比来比去,“你说我涂哪一支?” 唐果儿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裸色那支,你的眼妆够抢眼了,一张脸上重点最好不要太多。” 瑶瑶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补完妆,又把脸伸给唐果儿,“看,可以吗?” 唐果儿伸手帮她整理刘海,“我的宝宝最美!” 瑶瑶看着唐果儿蓬松的大波浪卷发,那是后者出门前用电卷棒一缕一缕烫出来的,完美得让瑶瑶无从下手整调整,不禁感叹,“你手可真巧,不当美妆博主可惜了!” 随后,瑶瑶望着好闺蜜的美貌陷入了怜惜的情绪,“其实宝贝,你何必这样呢?你要是不喜欢卢卡,一开始为什么吊着他?要是喜欢,他回来了你何苦还一直找别人,把事情搞得这么乱呢?” “你说我喜欢他吗?当然喜欢。”唐果儿醉意愈浓,用手撑住摇摇晃晃的头,“可是瑶瑶你知道吗?对祝远山我也是这么喜欢,祝远山之前还有王宇、赵宸,还有好多好多人……呵,你猜我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是在几岁?” “17岁?18岁?” “14岁。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唐果儿抚媚将长发甩到一边,又灌下一口酒,“那个时候,一般女孩子都喜欢二次元啊、追星啊、看小说什么的,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谈恋爱。小时候谈恋爱也不是真谈,不过是开个情侣空间,在游戏里叫对方老公老婆。别的女生都没有男朋友,就我有,我可骄傲!” “我们宝宝从小就是美人坯子,招人稀罕。”瑶瑶真心地说。 “一零年代流行卡哇伊风,你记得吧?那时候我留齐刘海,戴一个平光的黑框眼镜,眼睛大大的,特别多男生喜欢!”唐果儿想起旧日辉煌,脸上泛起骄傲,“后来长大了,能真的谈恋爱了,我就一直谈。只要心里有喜欢的人,我就踏实。做什么事都想着他,打扮成他喜欢的样子,为他吃醋,跟他闹别扭。分手了,马上又有新的。” 瑶瑶听着,沉浸在唐果儿的讲述里。她自己的过往与唐果儿虽然细节上有出入,但脑筋平平的漂亮女孩,青春时期的欢喜几乎都与异性爱慕有关。 这种欢喜来得轻易,又彰显她们与众不同的天赋,自然而然地将她们引入一条向下且舒适的路。那时她们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的每一份馈赠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出自《断头王后》斯蒂芬茨威格。 “二本毕业工作不好找,我也吃不起苦,家里就送我来美国了。美国自由啊,中国人在美国简直是道德真空,国内的价值观再也不能约束我,白人的契约社会也不算我一份。我床上的男人从一个月换一个,到一周换一个,有的时候每天都不一样。那么多男人,就不是个个都喜欢了。我悄悄告诉你,”唐果儿醉醺醺地趴在瑶瑶耳边,“只有一个是真爱,其他人都是用来防沉迷的!” 瑶瑶点点头,一边回应好友的絮絮叨叨,一边在桌下偷偷地用手机给阿川发出一条消息:「我在xbar,来找我。」 她没有唐果儿那么多用来防沉迷的男人,她光明正大的,只沉迷这一个男人。 唐果儿看瑶瑶走神玩手机,便也拿起手机。她知道自己喝多了,今天她不顾出门在外的安危,只求痛痛快快地醉一场。在清醒意识逐渐撤退的时候,她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卢卡。 第46章 「我喝醉了,在xbar,来接我。」 一对闺蜜都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偷偷吃了回头草,出门时的约定一瞬间不复存在。 发完微信,唐果儿又回到方才的情绪中。说到哪了?换男人。为什么不呢?喜欢男人和被男人喜欢,是她生命中最有趣的事情。 “被人喜欢的感觉真好啊!像魔术一样,我的存在一下子就变得有价值,生命五彩斑斓!可是被喜欢太难了,是不是人越成长,越不容易喜欢别人?”唐果儿强撑着醉酒前最后一丝清醒说,“你问我为什么把事情搞这么乱?因为没人爱我!我那么喜欢祝远山,他对我只有尊重,去他妈的尊重!我喜欢卢卡,可他的心从来就没有放在我这里过!” “没事的,”瑶瑶共情了,想到自己,她轻轻拍拍闺蜜的头,“总有一天,我们的盖世英雄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拯救我们。童话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不是。 童话都是骗人的。 爱情从来不是拯救人生的良药,也不能定义人存在的意义。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如果连一个爱我的人都没有,那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唐果儿流下两行黑色的眼泪,给她的悲伤蒙上时尚都市的迷离感。 “宝宝不哭了,哭得眼睛都不好看了。”瑶瑶只是随口安慰她。 没想到喝醉的唐果儿当了真,立刻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焦虑地检查妆容。由于喝醉了酒,动作力度过大,手包从腿上滑下去。她顾不上那么多,酒精模糊了她的视力,于是焦急地问瑶瑶,“我的假睫毛没翘边吧?眼线晕开了吗?完了完了,我不美就没人喜欢我了,怎么办啊!” 瑶瑶一边心疼,一边安抚,“别担心,你的妆是最完美的。” 在好友的安抚中,唐果儿方才安静下来。 正当此时,酒吧门口传来有人讲中文的声音。 唐果儿和瑶瑶同时转头,各自期待那是她们偷偷叫来的那个并不爱她们的男人。 一群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清朗面庞的男人,长发扎成丸子头,瘦削高挑的身形穿着一身舒适的burberry运动服。 不是卢卡,也不是阿川,而是…… 唐果儿的心漏了一拍,死去的东西开始有复苏的苗头,也许是回光返照。她有一阵子没见过祝远山了。 唐果儿的感情是随处攀援的凌霄花,不论是谁,只要有个依托就好。祝远山曾是她混乱感情世界里的一束光,这次他能救她出这泥潭吗? 她热切地看着祝远山,准备向他招手,嗨,好久不见。她在心里悄悄练习。 祝远山在门口左右张望,视线扫过酒吧角落,与唐果儿对视后,径直走了过来。 瑶瑶根本没看见祝远山,或许看见了,但任何其他男人在她眼中都会自动隐形。阿川落后了祝远山半步,也朝她们走来。 纪忍冬、祝远山、和岳天骄是在酒吧门口碰见的阿川。两辆网约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副驾驶车门同时打开,走下来两个身形相似的富二代模样中国人,下意识互相看了一眼。 “哟,祝兄。” “诶,这不是……” 分道扬镳的旧友猝不及防地相遇难免尴尬。好在是娱乐场所,又正赶上岳天骄生日,阿川大方地说今天这顿酒他请了,大家一起玩。 纪忍冬三人难却他盛情,连说好好好,跟着一起走进酒吧。 到了酒吧门口,阿川才说他还有两个朋友也在,叫上一起玩。 阿川和祝远山寒暄着走在前面,纪忍冬跟着他们,离唐果儿越来越近。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7-11 抱歉大家!我时区变了,没卡好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第41章 原来破解嫉妒的方法,是打心底里可怜对方 祝远山看到唐果儿时一愣。许久未见了,他对她,仍不心动。 他倒不担心再见唐果儿,只是有些担心纪忍冬。阿川在半步之内热情攀谈近况,说着以后在美国互相帮衬一类的话,他不便照看她的状况。 岳天骄从未见过唐果儿和瑶瑶,刚想跟纪忍冬说,你看那边那个女人的妆发也太精致了吧!忽然感到手臂被拽住,耳边一股热气,纪忍冬凑上来,“卷发的那个是唐果儿。” 岳天骄赶紧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换作说,“没你好看。” 反倒是纪忍冬半酸不酸地替岳天骄说出心里话,“我好想偷她的手回来化妆。” 岳天骄秉承着哪怕狠毒没素质,也要把女朋友前男人的现女人痛骂到底的原则,“别偷,俗气。卢卡瞎了。” 几人离唐果儿和瑶瑶所在的桌子越来越近,岳天骄立马换上一副友好面孔,纪忍冬也强装云淡风轻。 见了面,少不了一番介绍。 瑶瑶淡淡打个招呼就猫咪般挂在阿川身上。岳天骄也知道自己不是主角,和煦微笑后默默喝酒。阿川和祝远山谈着毕业后的规划,像他们这样家世的人以后互为资源,关系不可能“不好”。却也正因为这层资源,祝远山不会像待岳天骄一样待死心塌地对阿川。 纪忍冬坐在唐果儿斜对面,隔着桌子和旁人,视线还是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眼前这位就是始终横在她和卢卡之间的女人,是让卢卡创伤性依恋的女人,是一个个夜晚留在卢卡床上的女人。 漂亮。精致。甜美。 但普通。 纪忍冬有些嫉妒。 为什么她不可以像唐果儿那样不顾一切地和卢卡纠缠在一起,共同腐烂、堕落、失控、下坠,也共同欢愉、交融、高潮、消退? 为什么唐果儿可以接管卢卡糜乱而原始的黑夜,留给她的只有体面而克制的白天? 白天不懂夜的黑,谁也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 唐果儿感受到纪忍冬的目光。她有意避开,只在对方收回眼神时,才向纪忍冬看过去。 清淡。文艺。冷媚。 但装逼。 在卢卡每天穷追不舍地撩她,让她沉浸在他营造的粉红泡泡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她曾醋意满满地质问卢卡,“你跟那个纪忍冬到底什么关系?她和你是不是也像我这样?” 卢卡只是淡淡地说,“她跟你不一样,她是朋友,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唐果儿眼睛瞟过纪忍冬,装什么啊?你跟我想要的难道不是同一个东西吗? 唐果儿的目光从纪忍冬划向旁边的祝远山,他还是那么温和,照亮她浓妆艳抹的苍白。 祝远山感受到了唐果儿的目光,友善地回望。 纪忍冬在打量唐果儿和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别处之间转换,不小心撞上了唐果儿扫过她的目光。 眼神交汇,三张嘴同时说, “啊,好久不见。” 纪忍冬、唐果儿、祝远山听到另两个人的声音,想起三个月前在书店的尴尬相遇,同时低头喝酒。 “干喝多没劲呐!”阿川大咧咧地感觉气氛沉默,一拍大腿,“干脆去我家得了,我家新装了卡拉ok机,咱唱歌去。” 除阿川和瑶瑶外,其余四人都仿佛得到了解脱,连说同意同意。 唐果儿盯着祝远山,“我记得你唱歌很好听,我想听。” “啊,好。”祝远山尴尬得脸一红。 起身后,唐果儿贴上祝远山,手轻轻塞到他手里。祝远山又一脸红。唐果儿得意地笑笑。 她记得自己十分钟前叫了卢卡来这里接她。只是无所谓,卢卡对她又不认真,她又何必心疼卢卡呢?若是无所谓的熟人,她肯定讲究待人接物的基本礼貌。可是她太在意卢卡,所以偏要整他。 唐果儿跟着众人一起离开了酒吧。 阿川住在一栋独栋别墅。这处房产他已经买下,现在自己住。如果以后离开去其他城市,此处便算作投资。 别墅的地下室被他改造成游戏厅、卡拉ok厅、影院三位一体的娱乐室。纪忍冬一行人就在这里招待。 有了音乐、麦克风、和酒,方才别扭的氛围消退了很多。阿川先点了一首《告白气球》热场,又一首《你要跳舞吗》动起来,紧接着《本草纲目》让人忍不住跟着跳减肥操。气氛松弛下来,酒精让人人脸上都挂上笑容。终于在零点前,全场傻乎乎地合唱“对所有的烦恼说拜拜,对所有的快乐说嗨嗨”为岳天骄庆生。 之后便是自由发挥环节,按座次一人一首歌。醉醺醺的,谁也不介意歌喉,只图个痛快。平日里藏起来的面孔顺着并不动听的歌声流了出来。 瑶瑶排在第一位,唱了首《学猫叫》,一边“喵喵喵”一边窝在阿川怀里,之前闹的那么多次分手都扔到九霄云外。挨着瑶瑶的岳天骄点的是陈粒的《历历万乡》,想起历时五年、离家万里的追梦求学之路,她唱着“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热泪盈眶。 下一个原本应该是纪忍冬,轮到她时她正在卫生间,于是顺延给她边上的祝远山。 第47章 祝远山的本心是想用一首歌在心里偷偷地送给纪忍冬。从瑶瑶点歌开始,他就默默盘算,既不能热烈表白,也不能舔狗自嗨,他要给这段时间的爱慕画上一个美好的句号。他爱恋过她,以后就要用同等的用心去爱别人了。单恋太累了,他也想被人好好地珍惜呵护。 他在手机歌单里翻出一首《无法拥有的人要好好告别》,很应景,旋律也适合他的声线。他希望纪忍冬能最后看见他身上哪怕一点点才华。 现在纪忍冬不在,他一下子发觉这样的告别很矫情。都多大人了?有些话如果只想说给自己,那就没必要说出口叫人听见。有些感情,如果注定收不到回音,又何必期待能够感动别人? 身边唐果儿用热辣而祈盼的目光望向他,他改变了主意。 祝远山走向卡拉ok机,手指轻巧地敲了几下,走回座位,向唐果儿颔首微笑。 这微笑清澈柔和,唐果儿感到几个月来的枯萎和挣扎都被他融化了。 祝远山的歌声偏民谣气质,温暖而文艺,他唱着,“不要彷徨不要沮丧,月亮睡了还有朝阳。抬头看天一定会亮,爱的人会如愿陪在你身旁……” 祝远山是善良的,他虽然不喜欢唐果儿,也知道唐果儿对自己的喜欢不过为了寻求一个拯救,但是他仍旧希望唐果儿好。他无法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女人说出“珍惜羽毛”一类劝婊子从良的话来,毕竟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的同性。于是只好用文艺男青年的方式,放在歌里告诉她。 唐果儿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听懂了祝远山的意思。当温暖的歌声流进心里,一瞬间,她觉得好累。自己怎么就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了?再看看身侧的祝远山,善良得好徒劳。 纪忍冬从洗手间回到座位上时,唐果儿正拿着麦克风,全情投入地用醉酒后的放肆掩盖彷徨不安,“如果清醒是种罪,你会不会怨怼将就的明天……” “你醉了,少喝点。”祝远山好心地对她说。 “你什么都不懂,”唐果儿推开他,甜美而沙哑的嗓音带着末日颓废的风味。她的生活是由夜晚组成的,打着挥洒青春和快乐的幌子,追赶一种不存在的极致。她举着麦克风,醉态玲珑地唱,“如果你就是一切,如果我就是绝对,如果夜剩下暧昧……” 看着唐果儿的样子,纪忍冬忽然发觉,世界上也许不存在真的喝醉。醉是懦弱者的乌托邦,是逃避者虚伪而不负责任的天堂。只有清醒才是真实的,她宁愿痛苦地清醒。 那一刻,她对唐果儿的嫉妒消失了,她只可怜她,可怜唐果儿和卢卡度过的每一个虚伪而暧昧的夜晚,可怜他们用遑遑的宣泄当作精神富足的代餐。 原来破解嫉妒的方法,是打心底里可怜对方。 唐果儿的歌还没唱完就接到一个电话。她放下麦克风,醉醺醺地对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就步态蹒跚地扶着墙走到地下室通往一层的楼梯,消失在纪忍冬的视线里。 纪忍冬下意识想跟出去,却被拦住。 “别想尿遁逃歌,该你了!” 纪忍冬莫名地感到不安,但耐不住今晚的纪律委员阿川起哄,只好作罢,点了一首《play我呸》。心里说不清是愤怒、鄙夷、还是讽刺,总之她也比平时更放肆了些,清丽嗓音变得张狂,又淬了几分凉薄,“管你小众大众我呸!管你是小清新是重口味我呸!管你是哪一类甲虫我呸!我呸都play!” 这一首歌让连带阿川在内的所有人都来了兴致。连纪忍冬都站在沙发上了,必须燥起来! 一时间,地下室成了迪厅,阿川的意大利手工沙发成了蹦床,岳天骄和瑶瑶晃着双手扭起来,连祝远山都蹦得面红耳赤。 室内太嗨,没人听见别墅门口的争吵声。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7-14 最近现生有比较紧急的事需要处理,我会尽量保持隔日中午更新,如果晚了几个小时请包涵! 第42章 如果心底荒芜,爱与恨都变得畸形 卢卡如约出现在x酒吧。 他比平时更加魅力四射。西装背心里面挂了空档,纯银古巴链亮闪闪地垂在胸肌中缝上,漂亮的肱二头肌青筋影绰。 酒吧门口的霓虹灯光照着他乌黑卷曲的长刘海,在脸侧投下影子,衬出山峰般的鼻梁。 他忍不住自拍一张,发到各个社交媒体,自信第二天就会被点赞和私信淹没。他早就习惯了这些赞美以及背后的“图谋”,往往乐在其中。 然而现在,再多的赞美也不能如他所愿。他寄希望于大数据能将他的美色送到纪忍冬眼前,而后者恰好饿了。 他其实不常在纪忍冬面前卖弄姿色。相反,就像他曾半开玩笑跟纪忍冬说的,他们之间是柏拉图式的关系。他将他不堪的一切都交给了纪忍冬,却换来纪忍冬默默远离他。 如果这是纪忍冬的选择,他尊重,他承认远离他对纪忍冬更好。失去的那些真心相待,他自以为可以用鱼水之欢弥补。都是快乐,形式不同而已。 只是很自私也很自然地,他打算做一些无谓的争取,利用他身上最后一点为人称赞的外貌优势和社交媒体玄幻的推送算法。 卢卡抱着这样一石二鸟的心态走进酒吧,肩膀晃动出最man的幅度,眼睛在人群中徒劳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唐果儿人还没到吗?不可能,她给他发消息时说已经喝醉了。去洗手间了?不如先点一杯酒等她一会儿。 大约过了十分钟,敷衍过三个女人的搭讪,仍旧不见唐果儿的身影,给她发消息也不见回复。 卢卡想,既然能叫他来接,一定是跟女性朋友一起来的,于是试着问了瑶瑶。 瑶瑶倒是回得很快:「我们早就不在酒吧了。遇见祝远山,就一起来阿川家玩,你来吗?」 短短一条微信,卢卡看了好几遍。 唐果儿叫他来接她,然后转身就跟祝远山一起去阿川家了。而且早就走了,连知会都不知会他一声。他还记得,唐果儿最开始喜欢的人就是祝远山。 酒吧很吵,舞台上水准一般的歌手唱着油腻的芭乐情歌。卢卡感觉周遭的声音离他很远,像蒙了一层塑料薄膜,或是他整个人浸在冷水里,孤立而窒息。酒吧人头攒动,卢卡却以为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连日以来,与唐果儿纠缠成了他的庇护所,用来逃避失去纪忍冬这个事实。可现在,就连唐果儿这个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的猎物都敢戏弄他。没了庇护所,由于纪忍冬离去而产生的钝痛突然被血淋淋地揭开。 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夹杂着屈辱和恼羞成怒。 在与唐果儿的零和博弈中,卢卡从高位狠狠跌落,安慰转瞬即逝,伤害卷土重来。当人皮开肉绽,往往会忽略更深层内脏的病变。就像对现在的卢卡来说,比起纪忍冬离开他,唐果儿的捉弄成了心头大患。 瘾君子的溃败也不过如此,如果一件事带给人的欢愉越来越少,疼痛成倍增加,人往往做不到及时止损。相反,他们毫无理智地冲向仅存的欢愉。尊严扔了、爱人也扔了,求你再给我来一口,就一口。 如果心底荒芜,爱与恨都会变得畸形。 卢卡仰头饮下酒杯里剩的半杯酒,大步流星地走出酒吧,跳上他的车。 野马跑车的发动机在黑夜中发出怒吼。阿川家的地址他很熟悉,他倒要看看唐果儿又跑到谁床上了?他要当面质问唐果儿,凭什么耍他?! 就问一句,就一句。再来一口,就一口。 唐果儿从别墅里面将门打开一道缝。她醉醺醺的,眼线和眼影在眼周糊成黑乎乎的一团,口红也脏兮兮地晕到嘴角。 “你来做什么?”她倚在门框上,绝望地盯着卢卡。 后者的脸愤怒得变了形。 “大爷的!你他妈问我为什么来?”卢卡一手扯过唐果儿的领子,将她的脸贴到自己眼前,咬着后槽牙问她,“你自己叫我接你的,不记得了?” “你滚!我不喜欢你!”唐果儿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冲他吼道,“我喜欢别人了,滚啊!” “你喜欢那个祝远山是不是?他特么不喜欢你,他喜欢纪忍冬!”卢卡一把放开她,怒气不仅源于唐果儿,也来自于他刚刚不小心提到的另两个人。可眼前只有唐果儿,他摊开手讥讽道,“那个祝远山正眼看过你吗?我又对你怎么样?我给你提供情绪价值,还他妈给你当保姆收拾家,炮友做到这个份上,你有什么不满意?!你凭什么耍我?!” “我问你,”唐果儿颓废地蹲在地上,抬起厚重的假睫毛,颤抖着问,“你爱我吗?” 卢卡转头逃避她的眼神。 “不敢说了?呵,不爱我你凭什么管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用关心来折磨我?为什么啊?!”唐果儿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带着哭腔喊道,“滚啊你!我不需要你!” “我他妈才不管你!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要是再耍老子,你就等死吧!”卢卡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第48章 “卢卡!我求你别走,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唐果儿急忙站起来,可蹲久了的双腿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在地上,两只手死死拽住卢卡的裤脚,“我知道我们是炮友,我也知道你爱别人,所以我不敢爱你。但是我已经爱上了,我也没有办法。别离开我,求你了……” 唐果儿以为自己恨卢卡,才发现自己爱他。卢卡以为自己恨唐果儿,其实他只是急于用爱填满伤口。 卢卡看唐果儿跪在地上于心不忍,也蹲下来,将她的手从裤腿上拿开,“我进去跟阿川打个招呼。来人家家门口了,不说一声就走没礼貌。” 那一刻他想,也许纪忍冬是对的。令自己感到消耗的事,就应该远离。哭哭啼啼的唐果儿证明,这番醒悟太晚了些。 他用手掌轻柔地擦去唐果儿脸上的泪水,平静地说,“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卢卡转身走进了阿川家。 独留唐果儿瘫坐在别墅门口,伴着醉意消化爱恨。 地下室里的气氛接近沸点。 阿川站在沙发上,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搂着祝远山的肩膀,后者给他举着麦克风,“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右边再画一道彩虹……” 瑶瑶站在地毯上跟着节奏扭来扭去,眼神拉丝般黏在阿川身上。 岳天骄窝在沙发上,用两个空酒瓶当三角铁,叮叮当当地敲节奏。纪忍冬伏在岳天骄脚边,巨大的沙发挡住她的身影,也掩藏起她喧闹中的悲伤。 欢聚很难不使她想起卢卡。 她和卢卡初识便是在聚会中,此后纪忍冬参加过的每一次聚会都有卢卡出席。卢卡是天生的派对花蝴蝶,他能喝、能聊、会带气氛、也照顾每一个人的感受。即使是纪忍冬这样不太嗨的人,他也总能想办法让她轻轻松松融入群体。 即使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他,纪忍冬仍无法杜绝汹涌的思念。 卢卡,你最近好吗?她躲在吵闹的音乐中喃喃道,我知道我不该,但我真的好想你。 卢卡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纪忍冬心头一阵刺痛。她怨自己不争气,好好的聚会,竟会心神不宁到这个地步。 脑海中卢卡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就打听一下,你们今天床上怎么组合?” 不,这不是幻想。 她如梦初醒,卢卡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她眼前,隔着一个沙发的距离。 祝远山从沙发上歪歪斜斜地跳到地上,勉强恢复正常说话的语气。酒精仍使他的大脑不清醒,平日的温文尔雅全扔了,他粗鲁地对卢卡说,“圈子里谁不知道唐果儿搞得乱?我是傻逼才跟她上床!你不会对她认真了吧?别担心,我不跟你抢,你最好也别跟我抢。” “无所谓,我以后也不睡她了。”卢卡赌气般轻蔑一笑,“认真?她乱搞,我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忍冬缓缓站起身,沙发侧的阴影再也遮不住她。 她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原来卢卡一直藏着不让她看到的另一面竟如此卑劣。 不对,纪忍冬瞬间意识到,卢卡说的是气话。唐果儿刺痛了他,他才故意轻贱唐果儿。 委屈混合着失望自心底升腾而起。委屈的是,卢卡竟然为了别的女人如此失态;失望的是,她帮了他这么久,他竟然还没从唐果儿的泥潭里走出来。 如果说这两种心情中哪种更多一些,纪忍冬很不争气地承认,是委屈。 她口鼻酸涩,眼睛却干干的,面色铁青望着互相对峙的两个男人。 祝远山朝卢卡啐了一口,“你就不是个东西,该珍惜的人不知道珍惜,不该珍惜的人反而巴巴的跑过来吵……” 祝远山住了口,因为余光看到站起身来的纪忍冬。方才醉醺醺地和卢卡对峙时,他一时冲动忘了纪忍冬也在。纪忍冬的现身使祝远山清醒了大半。他不能再醉了,他有更重的事去做。 祝远山毅然决然站在她身边,亲昵抱她在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有勇气这样做,即使他知道,这只是演戏给卢卡看。往常跟她保持距离是为尊重她,现在肢体冒犯她,也是为了支持她。 “忍冬,没必要为狗叫烦心。”祝远山用一种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的音量,轻轻在她耳边说。 卢卡看见纪忍冬的第一眼,感受到的是救赎。纪忍冬终于回来了,他得救了。他想把一切都向她倾诉,只要告诉了她,全世界都会好起来的。他现在只剩她了。 下一秒,卢卡从纪忍冬的眼睛里读出了拒绝。 祝远山站在原本是卢卡的位置,做了卢卡应该做的事情。祝远山的话也是冲他来的。 卢卡低头看看自己,双手握拳,青筋暴起,恼羞成怒让他面目丑陋。他确实像一条疯狗。 “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祝远山质问卢卡,仍旧坚定地站在纪忍冬的身边。 一盆无形的冷水泼在卢卡头上。 他自私没错,可这话轮不到祝远山来说。纪忍冬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只要他低个头认个错,她就会原谅他,并且永远站在他这边。 他相信纪忍冬,就像相信每天太阳会升起。 “我傻逼。”卢卡挪着小碎步接近纪忍冬,想碰她却又不敢,更在祝远山的保护下无从下手,只好重复着,“我傻逼,对不起。” 纪忍冬看见卢卡一米八的大个子缩成一只虾米,声音沙哑带着鼻音。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眉头和心脏一起皱起来。她多想像往常那样轻轻拍拍卢卡,告诉他,有我在,会好的,以后别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脑海中一个声音叫住了她,那个声音告诉她: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让他发烂发臭吧,他活该。 第43章 被大雨淋湿的人说她不会冷 纪忍冬靠在祝远山怀里。祝远山的肩膀很瘦,有些硌得慌,跟结实的卢卡很不一样。她感谢祝远山。 她目光冰冷穿过长长的睫毛,抵达卢卡。卢卡低着头不敢看她,高挺的鼻梁承接灯光,成了面部唯一的亮面。鼻梁的阴影下是他性感的唇,下唇比上唇略厚一点点。这唇她一共吻过两次,她还记得嘴里清甜的果香混合着腥甜的血的味道。 她的身体想他,她的心也想他。 纪忍冬听见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动,手也在发抖。可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i’msickofyourshit.”(你的屎事儿让我恶心。) 她听见一个和自己很像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越来越激动。 “fuckyou,jerk!fuckyourhypocrisyandcowardice!fuckalltheshitshappenedinthisbloodyplace!”(去你妈的混蛋!去你的虚伪和懦弱!发生在这个鬼地方的烂事儿都去你妈的!) 音乐声不知从何时起停止了,地下室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纪忍冬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 过于激烈的悲愤情绪划闯入她大脑时,大脑像是开启了自我防御机制,自动选择了一种陌生的语言输出。英语流经她,却从未触动她。说英语可以保护她免于被自己说的话二次伤害,也防止她因为太过激动而泣不成声。 纪忍冬几乎没说过脏话。 她突然感谢她会一门外语。当她疯狂地想说脏话时,她可以避免母语羞耻。 但是不行,她不能让本能绊住。哪怕下地狱,她也要拉他一起。 极度愤怒让她嘴角挂上一抹轻蔑的笑。 “你品味真的好差。是好人都嫌弃脏黄瓜吗?”纪忍冬唇红齿白,蛇信一般吐出五个字,“我看不起你。” 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他不配折损她的教养。 卢卡脑中嗡的一声。 世界安静了。 纪忍冬是他最信任的人。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气质,让他不自觉地靠近。他信任她到把自己的伤口给她看,告诉她他害怕孤独才出去鬼混,告诉她他有创伤性依恋。他相信纪忍冬永远不会害他。 现在他的伤口疼极了,因为纪忍冬在上面用脚狠狠地碾压。那些因为纪忍冬而愈合的地方,被她亲手掀开、撕碎、捣烂,血肉腐败生蛐。 他感到一阵眩晕,呼吸困难。 眼前播放着静音的画面,纪忍冬在祝远山的护送下离开别墅,消失在楼梯尽头。 卢卡痛苦地捂住胸口,原来,心痛是一种生理性的疼痛。 纪忍冬走到别墅一层时,在门厅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是唐果儿。 一层没有开灯,纪忍冬第一次来阿川家,也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黑暗中她难以判断唐果儿现在的状态。后者今晚喝了不少酒,想必状态不会太好。 她问祝远山,“你知道她家在哪吗?” 祝远山自从离开卢卡的视线后,就松开了纪忍冬,和她保持着君子的距离。他点点头,说知道。 “你可以送她回家吗?”纪忍冬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躯壳,模仿她平时说话做事的样子,甚至还不忘幽默,“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也就你不趁人之危,麻烦你啦。” 第49章 “我先送你回家。” “我不用,我喝得很少,自己可以。”她的眼神在求助,放她一个人吧,她装不下去了。 “不行,我送你。”祝远山很坚持,他知道纪忍冬在装。他心疼。 “我不能在脆弱的时候依靠任何人,也不想利用你的好心。别逼我变成她,好吗?” 两人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唐果儿。 网络上流传着一句话,如果旧爱太难忘,一定是新欢不够好。用新的情感麻痹伤痛是一条太舒服又太危险的路,新欢变旧爱,旧爱换新欢,明日何其多? 纪忍冬不要麻木,她要清醒地直面痛苦。没人能做卢卡的替代品,祝远山一片冰心更不能像抹布一样临时拿来擦鼻涕抹眼泪。 她绝不做像卢卡、唐果儿一样的人。 “那你路上慢点。”祝远山说。 祝远山为纪忍冬打开门,看她坐上出租车,叮嘱她一路上给他打着电话,别让司机有可乘之机。 这都是朋友应该做的。纪忍冬不愿意向他展示脆弱,他彻底心死了。 今晚之后,他对纪忍冬多了一丝敬佩。 出租车驶进小区后,纪忍冬让司机在门口停下。刚一停车,她就逃跑似的冲进漆黑一片。 她没有着急回家,而是走到小区后的一片供住户遛狗的僻静草坪。夜晚没有路灯,唯有她和黑暗。 终于只剩下她自己。 眼泪夺眶而出,被夜舔舐干净。 啜泣逐渐演变成放声痛哭。她疯了似的冲着黑暗大喊,“卢卡大傻逼!!一辈子阳痿绝精艾滋梅毒!!永生永世做太监不得翻身!!去死吧!!” 喊得她嗓子都劈了,还不过瘾。 有另一个人她也想骂。理智上她知道,不是那个人的错,但她做不到宽宏大量。为了她的乳腺着想,她认为自己可以暂时厌恶一个无辜的同性。她不想做圣人,她有计较的自由。 于是继续冲着深不见底的夜色,声嘶力竭地怒吼,“唐果儿也是大傻逼!!原地结婚生男宝伺候公婆!!全都去死吧!!” 骂得嗓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幽灵一般飘回家,卸了妆、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等着太阳升起来。 手机里,卢卡还静静地躺在她的各大社交软件。就连小红书和微博,都是她手把手教他下载注册账号的,她也是他的第一个关注。 其实放着也无妨,反正一辈子都不会来往了。她不是那种一赌气就删除拉黑,过后又加回来的人。 但有一件事左思右想都不对。 只要卢卡还在她的好友列表里,那么以后她发每一条动态时,都难免下意识想要呈现很好的生活状态去打他的脸。如果以后她生活狼狈,甚至不能顺利博士毕业,那她是否会因为无法争口气给卢卡看而徒增压力?如果她交往了下一任男朋友,她会不会在秀恩爱时下意识塑造那个男人比卢卡更帅、更优秀? 她不想被“打脸争口气”绑架,她想自由地成功或者失败,心无杂念地拥抱人生一切境遇。 于是她将卢卡从她的每一个社交账号上删除了。 随着一个个是否删除的弹窗出现,点击确认,这个男人在她生活中的一切痕迹消失殆尽。 第二天上午,岳天骄给祝远山发微信,「忍冬今天凌晨四点退出和解散了所有包含卢卡的微信群,你看见了吗?」 祝远山:「看见了。你说她现在醒了吗?」 岳天骄:「不知道,问问?」 祝远山:「你问吧,我不方便。」 岳天骄:「这有什么不方便?」 祝远山:「她昨晚正式拒绝我了,不想显得我贼心不死。」 岳天骄:「行吧,那我在群里问,你也能看见。」 他们三个人本来没有单独的群,岳天骄新建了一个,起名叫“纪小冬后援会”,并在里面发了第一条消息:「宝贝怎么样啦?@忍冬花有刺」 纪忍冬很快丢到群里一张照片。照片正中是暗红色的桌面,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杯咖啡,桌边是一角窗户,金灿灿的阳光洒进来,亮得镜头过度曝光。 她又发了一句话,「我在图书馆呢,今天占的位置可好了,有没有人一起?」 岳天骄:「马上,等我!你人呢?@看山不是山」 祝远山:「我在穿裤子……@社会你骄姐」 岳天骄:「别穿了,没人看。」 祝远山:「您的好友已经退出群聊。」 二十分钟后,纪忍冬的书桌上多了两杯咖啡,桌前多了两个人。 桌边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伸手将百叶窗拉下一半。 昨夜的风暴暂时停歇。以后还会有很多时刻她不得不记起那个人,思念的大雨不会放过她。 但是她想,她应该不至于太过寒冷。 第44章 被风吹散的人说他爱得不深 卢卡是在清晨和瑶瑶一起离开阿川家的。 前一个晚上,唐果儿由祝远山送回公寓,瑶瑶则在阿川的别墅中留宿。 卢卡一个人闷头喝了一整瓶伏特加,喝完就抱着垃圾桶吐。吐完便死人一般倒在地上,唯一的生命体征是嘴里喃喃念着纪忍冬的名字。 阿川和瑶瑶搬不动他,只好把他留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两人上楼快活去了。 第二天,明媚阳光透过地下室墙体顶端的窄小窗户,不留情面地刺破卢卡的混沌大梦。 天上太阳依旧升起,可是他的太阳不要他了。 卢卡伸手摸了一圈,周身已经没有可以喝的酒。于是翻了个身,试图用昏睡屏蔽痛苦。 一闭上眼,纪忍冬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他多想紧紧抱她在怀里,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没等他这样做,脑海中的纪忍冬就轻蔑地说,你品味真的好差,还是好人都嫌弃脏黄瓜啊?她恶狠狠地说,我看不起你。 卢卡感到心脏上扎了一万根针,每一根都淬了剧毒,在他胸腔剧烈搅动,痛得他喘不过气。 地下室楼梯顶的门“吱扭”一声,瑶瑶的声音传进来,“喂,你醒了没?阿川有事出去了,你要是醒了就开车送我回家。” “啊……”卢卡被拉回现实,从疼痛的胸腔中挤出一声。 “快点快点!”瑶瑶不耐烦地催促。 瑶瑶尖锐的声音让卢卡稍微清醒了一些,开始思考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去哪里这三个哲学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袋稍微能装下除了纪忍冬以外的事。他做了一个无关紧要,却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决定:去唐果儿那里把他的东西拿回来。 这一阵子他每天和唐果儿厮混,放了一些生活用品和游戏光碟在唐果儿公寓。现在他们断了关系,自然要清扫战场。 于是跟瑶瑶说好,一起去她公寓拿东西。 卢卡宿醉还未清醒就开车上路,野马跑车在路上歪歪扭扭地画龙,一路上被人按喇叭骂娘。 瑶瑶倒一点也不怕,反而跟卢卡聊起天。作为阿川的美国中部限定女友,想起卢卡昨晚的遭遇,她竟跟他同病相怜起来。 “我们两个好惨哦。”瑶瑶看着车窗外,情商不太高地替他感叹,“你这个长相,是个女人都会喜欢,怎么到头来被女人耍得团团转?” “你也是,比阿川的国内女友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说恭维的场面话是卢卡的基因本能,他其实根本没看过阿川正牌女友的照片。这样说是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停止工作,只要稍微一动,纪忍冬的尖锐话语就闯进来,针扎一样的痛。 “你真的爱纪忍冬吗?”瑶瑶大咧咧地替闺蜜刺探军情,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到纪忍冬的名字,卢卡嘴角难看地抽动。昨夜没吐干净的酒的恶臭和着刀剜一样的心痛在他的胸腔翻江倒海。 他在她心里真就那么不堪吗? 他明明是因为信她爱她,才给她看自己溃烂的伤处。他敢将自己的灵魂寄存在纪忍冬那里,只留一副破烂的肉体游荡世间。 他曾以为,甚至至今仍坚定地认为,如果世上存在唯一一个永远不会中伤他的人,那个人只可能是纪忍冬。连纪忍冬都……他再也不敢向任何人敞开了。 胃像拧紧的湿抹布一样揪着疼,卢卡弓起腰,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按在腹部。疼痛总让他想起纪忍冬,而现在想起纪忍冬让他的疼痛更加剧烈。 瑶瑶还在等着他回答,总得说点什么。 “还好,也没那么深。”他极力控制住语气,发紧的舌根泛出苦味。 耳边,瑶瑶仍旧在喋喋不休。卢卡耳朵像是塞了铅,昏昏沉沉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一边用手抵住腹部,一边嗯嗯啊啊地随意应付。 车子驶进廉租公寓区,卢卡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车歪斜停在楼下,发动机的轰隆声戛然而止。 二人上楼,瑶瑶掏出钥匙打开门,脱鞋进门,一只手给卢卡撑着门,“果儿应该上班去了,你进来吧。” 第50章 卢卡一只脚刚踏进客厅。 “卢卡!”唐果儿穿着一身糖果睡衣冲到门口,一把抱住卢卡,头埋在他胸口,“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喝得太醉了,脑子不清楚。都怪我!你别跟我计较好吗?我不能没有你……” 日式拉面店的上座率不满一半。体型硕大的美国客人挤在窄小的日式餐桌餐椅里面,荒诞中带着幽默。 落地窗边,岳天骄、祝远山、和纪忍冬三人在吃午饭。 岳、祝二人小心翼翼地绕开与卢卡相关的一切,只挑开心的事讲。岳天骄说她已经向世界戏剧节提交了剧本,剧本通过了海选,下个月就要复赛了。 纪忍冬沉沉说了句真好,话淡淡的,谁都能听出她心不在焉。 “太棒了姐!我就知道你行!你是天生艺术家!”祝远山想调节气氛,语气却没拿捏好,浮夸的演技让整张餐桌陷入尴尬。 岳天骄想,老这样躲着没意思,干脆大大方方捅破,“忍冬你心里有什么想不通的,跟我们说说吧。” “是啊,”祝远山帮腔,“我们就听着,你说出来就好了。” “我在想,他跟唐果儿,不会断的。”纪忍冬还是淡淡的,情绪仿佛被她戒掉了。可两个朋友心里都清楚,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早就波涛汹涌。 “不会吧?昨天都闹成那样了,你不知道唐果儿哭成什么样!我送她回家的时候除了说醉话就是哭。”祝远山不可置信。 “所以才不会断。因为唐果儿越要死要活,卢卡的创伤就越被满足。”纪忍冬抽离得好像说的事与自己无关,“他们会一切如旧,在低质量感情里原地打转。” “那也没什么不值的,是卢卡自己有病!”岳天骄安慰她道。 “我知道他有感情缺陷,也许来自于他的家庭环境,也许是成长经历导致,他给我讲过一些,我也挺心疼他的。但是我拯救不了他,我既没能力,也没有义务。我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个能力。我想要的是健健康康的爱,而不是当一个医生给人治病。所以我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纪忍冬看着两个朋友,仿佛在说,别担心,你们看我想得多清楚。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希望他在每一个平行宇宙都遭到报应!”岳天骄愤愤不平。 “从男人的角度公平地讲,忍冬这次肯定也伤到他了。”祝远山按下岳天骄挥舞的拳头,“所以,你也别太气,他正在自食其果呢,我保证。” “那怎么够?那是他应得的!”岳天骄一副与渣男誓死抗争到底的架势。 “他也许不是故意要伤害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该允许他伤害我,甚至还沾沾自喜以为我们关系亲密。这是我犯的错,我一直想要救他,却没能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纪忍冬说完便大口吸面,像是要把失去的都食补回来。只腾出嘴里的一点点空间,口齿含糊却无比坚定地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消耗我了。” 纪忍冬正为自己的坚韧和理性得意。也就那么三秒钟的功夫,熟悉的面馆、阳光、和油腻的餐桌唤起每周四的回忆,她与往昔决裂的昂扬斗志泄了一半。 理智和感情是两回事,等着她完成的功课还有很多。 卢卡提着一只购物袋回到家,里面是他存放在唐果儿家的生活物品和游戏碟。他终究还是把这些东西拿了回来,也终究还是在唐果儿死抱着他不让走的时候松口说,那就当朋友吧。 一进家门,他手一松,购物袋扔在地上,人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胃里仍旧翻江倒海,他两只手死死抵住腹部,刘海被汗浸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头,露出他立体的眉骨。 他伸手去柜子里拿药,却抓了个空。下意识抓起手机,纪忍冬就是他的药。 他不管昨天听到了什么,也不管什么男人的自尊,他只要她,只要跟她说上一句话。 于是慌乱在对话框中打下,「你还好吗?」 绿色气泡前面多了一只红色惊叹号。 紧接着系统弹出一行灰色的小字:“忍冬花有刺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通过验证后,才能聊天。” 很明显,他被删了。 他发了疯般迅速查看每一个社交平台,结果无一例外,都被删了。 纪忍冬切断了和他的所有联系,她彻彻底底遗弃他了。 卢卡再也忍受不了胃痛,从沙发上滚到地面,手指死死扣住地板,指节发白。胃还在扭曲,呼吸也开始不对劲。胸口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每一次吸气都换来更强烈的窒息感。 心跳快得不正常,砰砰砰,不听指挥地撞击胸腔,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来自肺部,丝丝缕缕的窒息声。他弯下腰,本能地缩成一团,但疼痛从每一块骨头的缝隙中长出来,蔓延至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身体上久违的熟悉感,惊恐发作了。 这是卢卡第二次惊恐发作,上一次还是十三年前被初恋女友抛弃。 卢卡浑身湿透,眼前发黑,耳边只剩嗡嗡的蜂鸣声。 他的意识上升至天花板,看见自己像一团黑乎乎的野兽尸体蜷缩在地板上,全身颤抖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他想自己应该是哭了,可他感受不到眼泪和鼻酸。他在距离身体两米的高空,俯视着汗淋淋、泪津津的一切。 惊恐发作持续了三十分钟。 一切结束后,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心跳逐渐恢复正常,头发湿透了贴在头皮上,惊魂甫定。 可惜再也没有人歪着头对他说,没关系呀,有我在呢。 卢卡是情场里身经百战的舵手,没有家也没有方向。他亲吻每一阵风浪,征服她们,再向她们挥手告别,残破的帆是他的勋章。 纪忍冬是他停泊过的唯一一浅湾海,她喂给他甘甜的露水,让他吃惯腥腻的味蕾第一次沉沦清凉。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温馨的渔火刹那间点亮天光。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以后她的渔火将袅袅如常,不再讲述关于他的故事。 而他只能回到风浪中,从此只眷恋那一湾浅海。 第45章 我会披星戴月地想你,也会奋不顾身地前行 纪忍冬发现,世上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蓄谋已久。 比如电视剧里男女主角分手后一不小心就在咖啡店撞个满怀,其实是男主每日守在女主最爱的咖啡店,满心期待地等着她走进来。再比如,那些男女主一见钟情后在命运的安排下擦肩而过,也不过是女主回家偷偷上网查了男主的个人资料,没事就去他公司楼下徘徊。 如果你真的想见一个人,哪怕相隔万水千山也会相逢。 而如果你铁了心不想见一个人,即使住在同一个街区,也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卢卡和纪忍冬就有这样的默契。 他们曾经总一起去的面馆,纪忍冬再也不去。卢卡律所所在的写字楼和他爱去的酒吧夜店一条街,纪忍冬统统绕着走。同样的,c大附近、纪忍冬常去的几家超市和健身房,再也没出现过卢卡的身影。 他们二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对方的世界里。 刚删掉卢卡时,纪忍冬还一遍遍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如果卢卡回来找她,千万坚定道心,不能回头。结果呢?她的生活就像是在视频播放软件中设置了“不看此角色”,剧情一切如旧,只是再也看不见卢卡的踪迹。 开始她有点失落,患得患失地问岳天骄和祝远山,“我和他其实根本没我想象的那么深情,对吧?会不会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于他而言我只是路过的风景,看过了就算了,和他驻足过又扔掉的无数朵野花没有任何区别。” 祝远山却说,“他不回头找你,我倒还高看他的人品一眼。” “为什么?”纪忍冬和岳天骄异口同声。 在女人的眼里,留恋才是深情。如果他想你,就一定会去找你,情感博主不都是这么讲的吗? “这证明他有起码的自控力,而不是一个只会下半身思考的禽兽。”祝远山很少这样犀利,可事关纪忍冬的生死存亡,他顾不上教养,“他已经把你搞得一团乱了,你也已经明确请他停止伤害你。如果这时候还纠缠你不放,那根本不是什么深情,而是自私自利的渣滓。信我,男人最懂男人。” 纪忍冬若有所思地点头。 祝远山立马补上一句,“我不是说他多好,只是比人渣好一些而已。” “反正我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他在每一个平行宇宙里都遭到报应!”岳天骄不像祝远山能提供男性视角的分析,她义无反顾站在姐妹这边。 相比刚删掉卢卡的第二天,现在的纪忍冬没了那股刻意把自己从过往中抽离出来的狠劲儿。她淡然了一些,也开始敢去回忆曾经的美好和丑陋,“本来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看见过他,他也看见过我,就够了。可能以后还会想他吧,但是不妨碍我好好生活。” 第51章 抛开感情上的失败不谈,纪忍冬近来可以说是成果颇丰。她感谢自己即使在深陷对卢卡的爱恋不可自拔时,也没有停止追求事业的脚步。 这周,她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顺利通过了委员会的审核。她计划以民谣为线索,在世界范围内选取几个重要的华人聚居地收集吟唱故乡的汉语民谣。通过这些民谣,拼凑出华人移民对于渴望回归却又永远无法回归故土的共同想象。 以民谣为研究线索是在她为霍氏集团做文化项目时偶然发现的。当时安娅为了方便宣发,希望纪忍冬能找一些直观的影音资料。纪忍冬调阅了全澳大利亚的影音数据库,终于找到几首早期移民传唱的故乡民谣。闽南小调配上因地制宜的唱词,让纪忍冬灵光一闪,立马有了研究计划。 这首民谣的音频也剪进了“文化寻根之旅”项目的首支概念宣发广告,既是项目正式宣发的开门红,也是纪忍冬作为合作研究员的最后一项工作。她给安娅交了满分答卷。安娅凭着项目成功升职,也兑现了资助纪忍冬来澳洲实地调研的诺言。 机票和酒店都订好了,月底就出发。 走之前,纪忍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岳天骄的话剧成功挺进决赛,就要在芝加哥世界戏剧节展演了。 岳天骄每天忙得脚不着地,盯演员排练、盯道具、盯场务、盯灯光、还要跟主办方对接。纪忍冬不愿给她添乱,她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消化:一段已经结束了的,不愿再提起的感情,要怎么在台上深情地演出来? 刚跟卢卡断联的时候,她连台词都不敢看。复习台本时遇到那几页,就像里面写了什么恐怖诅咒,两页夹在一起迅速翻过去。岳天骄体谅她,总是排练时总是跳过她的感情线。 可是这样不行,她不能影响岳天骄作品的呈现,更不能耽误她拿奖。 于是她试着在家练习。 她小小声地,开始念那些独白。 “我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喝黑咖啡,打开数据库,写邮件,发文,开会,做ppt。我是所有人的榜样。从小学一年级我就会分析解题思路,揣测出题人意图,我是应试教育的天才。没人绿比我更知道知道正确答案怎么写,这一写就写到了今天。 “他是我生活中错得最离谱的答案,可……” 喉咙一紧,她再也念不下去。娇媚的狐狸眼终于盛不下泪水,珍珠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滑落。 不行,她不能毁了岳天骄的心血。再来一次。 “我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喝黑咖啡……” 这次她连声音都在抖。 她任由眼泪滑落,哭腔让声音变得又闷又挤,全然丢了岳天骄教给她的发声方法。但她要念完,必须念完。她决不能拖剧组的后腿。 “打开数据库,写邮件,发文,开会……他是最最错误的答案……” “我想跟他一起请假、迟到、混日子,想和他窝在那张永远塌了一边的破沙发上,听他教我用西班牙语骂人……” “他是泥潭,而我穿着白裙子。” 独白里的那个人是从前深爱着卢卡的纪忍冬,也是现在试着不去爱卢卡的纪忍冬。 她仍旧不满足于按部就班的生活,她站在学术象牙塔的塔顶,离金光闪闪的塔尖只有一步之遥。但她不住地向下看,看车水马龙的人间,看泥泞斑驳的地面。 她渴望复杂,渴望混乱,连带着渴望复杂而混乱的卢卡。 台本上的铅字因为眼泪而变得模糊。纪忍冬恍然发觉,失去卢卡,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回避这些欲望。 她就是不满足,就是拧巴,就是既要学术成就又要四处流浪,既要学院智识又要市井聪慧,既要轨迹又要旷野,既要穿白裙子又要下泥潭。 她的欲望没有错。她爱过他,也并不可悲。 纪忍冬独自站在舞台中央,一束聚光灯打在她身上。 她穿着白裙子,疯狂而偏执地弯腰从地上捡起泥巴,大把大把涂在身上。 忽然她停下动作,直起身来,抬着头冲前方笑了,好像空气中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她对那个人影说,“你看,我也有泥巴,我跟你一样了。可我跟你不一样啊,我就是我啊。你看我多破碎,多完整。” 舞台灯光黑暗,纪忍冬的身影消失在台上。 黑暗中,她紧绷的唇终于忍不住颤抖,泪水和着舞台妆厚重的粉底滑落到脖子上,留下两道浅肉色的泪痕。 灯光再次亮起,十名女主演手拉手,代表全体剧组成员向观众和评委鞠躬致谢。辉煌的灯光照在纪忍冬的眼角,亮晶晶的宝石反射出晶莹光芒。 漆黑的观众席上,卢卡眼睛湿湿的。 妈的,他揉着眼睛在心里暗骂,哪来的马尿。 演员谢幕后是导演上台分享创作心得。岳天骄从台侧走上舞台,依旧穿着排练时那身肥大文化衫和破旧牛仔裤。她素面朝天,盯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那是一年来辛苦的勋章。她握着麦克风的手都在抖,激动得像一个刚刚孕育了生命的母亲。 卢卡从座位上起身,向观众席后的出场口走去。他担心就连黑暗也藏不住某种液体,他怕自己仍然妄想做纪忍冬白裙子上的泥巴。 纪忍冬站在台上,激动地听着岳天骄发言。岳天骄是最棒的年轻话剧导演,纪忍冬为她骄傲。台下的观众露出感动的笑脸,他们跟纪忍冬一样喜欢岳天骄。 纪忍冬瞟到观众席的过道上有一个深色的背影正在退场。 真没素质,她想,也太不尊重主创人员了。 第46章 生活是一场永不结束的夏令营 岳天骄的话剧众望所归地获得了最佳新人导演奖。她将这部作品编入毕业作品集,年底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了。 因为在戏剧节中崭露头角,国内外的几名投资人都向她抛出橄榄枝。岳天骄象征性地犹豫了两天,决定回国。她始终认为,中国的艺术家应该把作品写在中国的土壤上。 回国意味着孤身一人白手起家,岳天骄去问话剧的其他主创伙伴,是否愿意跟她回国完成下一个作品。主创们都犹豫了。岳天骄无疑是个有才华的导演,但是世界戏剧节获奖是剧组所有人的台阶,他们大可凭着这份履历去应聘美国知名的剧院和戏剧团。 岳天骄理解,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令她惊讶的是,主创中,只有编剧组的大三本科生朱宇峰受宠若惊地问,真的可以吗?我还没毕业,以为你不会叫我的。 岳天骄想了想,说,实习或者毕业后正式工作,只要你想,随时来。 朱宇峰推了推圆圆的眼镜,柔软而坚定地嗯了一声。 祝远山也要毕业了,夏天一结束他就回北京。这是他在芝加哥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纪忍冬七月要去澳洲为毕业论文做田野调查,赶不上送他,于是和岳天骄提前给他践行。 粤式早茶店里,两个女人坐在祝远山对面,就这一壶茶和几碟小菜,坏坏地说着苟富贵,勿相忘一类的话。 “你们别讽刺我了,”祝远山修长的手指扣着筷子,调皮地回怼,“老子可是天生就富贵!” “啊!天啊,快快快忍冬,抱紧金主爸爸大腿,后半辈子吃穿不愁了!”岳天骄夸张地大叫,然后跟纪忍冬笑成一团。 “说真的,我的资源你们有能用上的,随时找我,别不好意思。”祝远山真诚地看着她们,“我爸给了我一笔钱回国投资,我准备用它投资一家黑匣子剧场,朋友免费入驻。”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撑撑场子吧!”岳天骄大气地拍拍他肩膀。 “给我蹭个免费门票就行,第一排那种。”纪忍冬也跟着起哄,但心里知道自己一年到头在美国搞学术,哪有时间去他的剧场。 人在异国,交的朋友来自天南海北。因为生活上的困难和文化上的孤独,他们相互支撑,组成一个小小的临时家庭,甚至比儿时在家乡的朋友还要亲密一些。可是大家的步子也比小时候大很多,稍微一抬腿,挚友就远隔重洋。 “听见没?不给忍冬vip年卡我打死你!”岳天骄颇为不舍地跟祝远山打打闹闹,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扛打的小弟了。 祝远山很受用地挨着大姐头的捶打。他从不遮掩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也不因此而傲慢。他认为只要把身份红利用对了地方,就没辜负无形大手的偏心。而帮助真心的朋友,就是用得最对的地方。 欧美圈流行一个叫做夏令营理论。意思是你在远离家庭的城市遇见了一些人,撞进了彼此的人生,你们会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故事,流露出真挚的情感。但是夏令营一旦结束,你们会回到各自的人生轨迹,不再有联系。 祝远山当时皱着眉头读完这个理论。他认为东方人的感情更含蓄,不太会咋咋唬唬地假热情。认定留下做朋友的人,哪怕生活各异,只要心里有彼此,天南海北也就是一抬腿的事。正所谓天涯若比邻。 第52章 他的生活应该是一场永不结束的夏令营,不断迎来新的朋友,有人走了,也有人留下。留下的人,就是他永远明媚的夏天。 就在前几天,祝远山的另一位已经走了的“朋友”突然找他吃饭。 那人明明比他大几岁,一口一个“哥”,叫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见面约在一家中高档的美式西餐厅,牛排配红酒。卢卡没吃几口牛排,红酒却喝了半瓶。 卢卡和祝远山曾经是情敌,阴差阳错短暂地做过几天表面朋友。后来卢卡顶替了祝远山混进阿川的圈子,祝远山则留在纪忍冬身边成为密友。这关系不可谓不微妙。 卢卡很会说话,酒精让他更加健谈。他一上来就祝贺祝远山主创的话剧获奖,“山哥是我见过最没有纨绔气的公子,完全是徐志摩的才华加梁思成的颜值。” 卢卡漂亮的脸蛋挂着标准的客套笑容,嘴角却有些凝滞。徐志摩、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事还是以前纪忍冬给他讲的。分开以后才发现,纪忍冬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他明明不想记得这样清楚。 祝远山不喜欢口齿过于伶俐的人,耐不住这番恭维正对他的胃口,心里很不该地飘飘然起来。 “还好,我也就是跟着干,”祝远山礼貌性谦虚,顺便挖苦卢卡,“不像老弟你什么都靠自己。” 今天是卢卡找祝远山办事,后者无论说什么,前者都得兜着。 卢卡面不改色,“哥你快毕业了吧?以后去哪里高就?” 他主动举起红酒杯,轻轻碰上祝远山的酒杯,薄薄的杯壁发出悦耳叮当声。 “打算回国,瞎混呗。”祝远山没说他的黑匣子剧场计划。在事成之前,他不打算向不信任的人透露。 “以山哥的才华还有家境,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回国,都能飞黄腾达。”卢卡观察祝远山的表情,狡黠地将话题引入目的地,“山哥一心投身艺术事业,要是继承家业的话,说不定是第二个霍启刚呢!” “这个……”祝远山无心家族事业,但他猜到卢卡的来意,打算涮他一下,于是打哈哈,“也没有第二个郭晶晶看得上我啊,哈哈哈哈哈……” “郭晶晶是霍家在大陆市场站稳脚跟的法宝,可祝家,”卢卡像一头机敏的狼,终于将猎物引入包围圈,“我记得打算进入美洲市场?” “是要开美洲分部,可惜瞅准的是南美市场。老弟你现在在美国有这么好的工作,肯定看不上。”祝远山故意堵卢卡的话头,就为了把他的真话钓出来。 “哥”,卢卡举起红酒杯又跟祝远山碰了一下,杯口比祝远山那杯低了好几厘米,“我跟你说实话,美国现在经济不好,贸易战也没打赢咱们中国,在这边混没意思……” “哦?你对美国不感兴趣了?”卢卡图穷匕见,祝远山及时收网,故作惋惜说,“那真是很不巧了,家父公司的美洲办事处正准备开在美国佛州,方便兼顾南北美业务,跟你的规划背道而驶。” “哥,你们那边,缺法务吗?佛州也行,南美也行,”卢卡又喝下一大口红酒,顺着酒咽下一口气,紧接着厚起脸皮推销自己,“我是南美通,西语、葡语都是母语水平,北美业务也能办。” 要不是突然被公司裁员,卢卡才不会向祝远山求助。在阿川家的那晚,他们两个男人就已经剑拔弩张地站在了对立面。可此时就算自尊心再难受,卢卡也得为生活压力低头。 况且,他在美国拿的是工作签证,失业期只有三个月,如果不尽快找到工作就成了非法滞留。 他是没有故乡的人,离开美国,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那你把简历发给我一份吧。”祝远山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邮箱地址。这名片是他为回国投资准备的,没想到第一次使用是在这种场合。 卢卡双手接过名片,说今天回去就发。 祝远山对公司里的事躲都躲不及,更别说替卢卡内推简历了。而且卢卡现在和纪忍冬是这种关系,祝远山跟他更没交情可言。卢卡的简历将在他的邮箱里石沉大海,在某次工作间歇无聊时当垃圾邮件一键清理。 就像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失业落魄且精于人际的卢卡来说是一线生机,而对于生活优渥又重感情的祝远山来说,却是浪费内存的垃圾。 卢卡能感受到祝远山的敷衍,也知道祝远山是为了谁才这么冷淡。但此刻卢卡有求于人,只好又吹捧了祝远山一番,忍痛结下两个人三百美金的账单,苦涩地结束了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 回到家,卢卡小心措辞,发出一封注定没有回音的邮件。又发微信感谢祝远山和他见面,提醒对方别忘了看邮箱。 祝远山没有回复。 和纪忍冬分开后,卢卡和纪忍冬原先共同的朋友圈单方面地向卢卡关闭了。 明明他才是长袖善舞的那个。每次聚会他才是人群的焦点,而纪忍冬全靠他递话照顾才能融入。可现在,纪忍冬一个人骂他、抛弃他不够,还带着他们共同的圈子一起抛弃了他。 他明明爱她信她,她为何对他如此残忍? 卢卡感觉到心里对纪忍冬的感情,由思恋变为了怨恨。复杂而浓郁的爱恨交织成一个死结,卡在他心里最柔软的深处,在每一次心跳中磨破新的血肉。 第47章 抢男人有什么意思?抢男人的饭碗才有意思 芝加哥奥黑尔机场的t5航站楼内,旅客永远川流不息。 大屏幕上,航班信息变换,延误、准时、等待、登机、起飞的提示轮转更替。登机口堆着两三班旅客,上一班延误的航班挤掉下一班的起飞时间,以此顺延,直至晚间航班直接取消。 一边是步履匆匆的人流,一边是不断晚点取消的航班。时间在这里达成了双重性。 纪忍冬手机上的电子登机牌显示,飞往悉尼的航班延误一个半小时。十八个小时后,她即将抵达悉尼,享用安娅给她的额外福利——免费在澳大利亚为她的毕业论文进行田野调查,顺便为与霍氏集团合作的文化项目采集一些口述材料。 一早上光顾着赶飞机,她肚子都饿了。航站楼里质量参差的餐厅散发出甜腻的芝士味,这种店最容易踩雷。 于是打开小红书,搜索奥黑尔机场“美食”攻略。 关于奥黑尔机场的笔记很多,但多数比较随机,像日记一样记录网友们中转或者到达的经历。很少有人在这里吃饭,即使吃也只是临时一餐,不做多家餐厅横向对比。 手指向下滑,一篇笔记让纪忍冬眼前一亮。 笔记封面很漂亮,颇具网感的美食图片极其吸睛。正文开头,博主就列出自己的口味,喜欢偏甜不腻的美式菜,与纪忍冬很像。笔记介绍了博主在奥黑尔机场各个航站楼吃过的餐厅,每家餐厅用一个自然段介绍特色菜、服务、和上菜速度。点评中夹杂着活泼的吐槽,并且擅于用可爱的emoji表达心情。 纪忍冬忍不住点进头像查看博主的个人主页,这里几乎可以说是芝加哥华人生活探店指南。玲琅满目的笔记测评了各大网红奶茶店、甜品店、粤菜馆、川菜馆。风格是一以贯之的美食图片配活泼生动的文字。 偶有一两篇笔记内容是丝芙兰新品购物分享,彩妆类还配上了局部真人试色照片。虽然只露出一只眼睛或一张嘴唇,但可以看出化妆技术一流,五官也小巧可爱。 再往前翻,笔记内容更杂,有芝加哥租房攻略、工作签证抽h1b攻略、毕业照怎么拍好看、在美国读硕挂科了怎么补考、留学中介避雷等等。评论区有人提问,博主都一一热心回答。 纪忍冬被这些活人感十足的笔记打动了,博主想必是个热爱生活的女孩子。她返回页面顶端,正准备点关注,忽然觉得头像有些眼熟。 待点开大图,她原本准备去点关注的手指僵在那里。 图片里,唐果儿穿着印花长裙在密歇根河畔对着镜头比“耶”,脸上的笑容正如她笔记的风格一样阳光活力。 纪忍冬坐在人流如织的候机厅里,脚边狼狈地瘫着她的随身行李。她低着头,披肩长发盖住大半张脸,肩膀僵硬,双眼快要埋进手机屏幕里。 她发了疯一样点开唐果儿的每一篇笔记,右手飞快滑动,两根手指大开大合地放大检查每一张图片。 终于,在一篇咖啡店的笔记里,她眼睛一亮,像缉毒犬嗅到违禁品。 笔记封面是两杯悬空举着的咖啡,一杯无糖无奶黑咖啡,一杯厚奶油卡布奇诺。背景是咖啡店淡绿色的墙壁,和两杯咖啡投下的影子。在黑咖啡影子的上面,还有一个人影,准确地说,是一个脑袋的形状。 纪忍冬百分之百确定,这就是卢卡。纪忍冬对他大狗一样的脑袋和微卷的发丝比对每天的太阳还熟悉,就算化成灰她都认识。 她慌忙下滑页面,直至显示出笔记的日期——是阿川家那个疯狂夜晚的前三天,也是她和卢卡彻底闹掰的三天前。 第53章 这信息什么也说明不了。 她不知道唐果儿现在是否还跟卢卡有联系,也不知道没了她以后那两人发展成了什么关系。 她只知道,努力地忘记卢卡这么久,在岳天骄和祝远山面前说了那么多洒脱的话,单是他的一个影子就能把她原本平静的心搅乱。 纪忍冬彻底打消了关注唐果儿小红书的念头。 她害怕自己变成一个视奸狂,每天守着唐果儿的主页,期待又恐惧地在她的探店照片中寻找卢卡的头发丝、胳膊肘、和拇指印。 她退出这篇笔记。 马上又点进去,回到个人主页,拉黑此用户。 无论有没有纪忍冬的注视,唐果儿都会一如既往活泼阳光地记录生活。除去感情上的矛盾不谈,唐果儿其实一直是个明媚的女人。 可纪忍冬现在必须停止对卢卡和唐果儿关系的在意,走出去,专注于她自己的天地。 她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抬起头,站起身,拉上拉杆箱,走进一家正对着她的餐厅。在餐桌前坐下,从菜单上选了一份招牌鸡肉三明治。 等餐期间,纪忍冬用吸管搅弄着水杯里的冰块平复心情。她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卢卡,她说不定会成为唐果儿的粉丝,给她留言,成为网友,甚至面基成功变成朋友。 可惜没有如果。 十分钟后,服务生端上三明治。她一把抓起来,咬下一口,还行,不咸不淡。 感情上的事不是她想通了就万事亨通,卢卡的影子总会在不经意间闯进她的脑海。她愤怒于他的负心,也遗憾于他的深情。有时候,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有时候,她又无比思念他顽劣的笑。更多的时候,纪忍冬强迫自己不去想关于他的一切。 处理抽疯般闪回的情绪是纪忍冬的功课。 她像是回到了小学时代,带着一本《快乐暑假》和由此产生的不快乐,踏上夏天的旅程。 七月的悉尼正值冬季。 纪忍冬一出候机大厅就感受到寒意,于是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短斗篷款呢子外套披在身上。由于可能会见到安娅的人,她特意没穿邋遢运动服坐飞机,而是一身利落简约的紧身打底衫、紧身牛仔裤配短靴。配上斗篷外套,知性又老钱风。 她在到达大厅顺利找到了安娅派来接机的人。 那人自称安娅的“助理”,一米八八西装革履的帅哥,头发梳成精致的三七分,高鼻梁深眼窝,没打领带,衬衣解开最上端的两颗扣子,饱满胸肌中缝上垂着一根银项链——一副胸大无脑的样子。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和时差让纪忍冬头昏脑胀,她恍恍惚惚地看着男助理,又一次好死不死地想起了故人。 安娅的口味还真是稳定。 纪忍冬在帅哥“助理”的帮助下坐上商务车,暂时卸下旅途疲惫,欣赏车窗外街景。街边林立着两三层的老式砖房,底层店铺密密排列。与美国清一色的美式商店不同,这里店铺的招牌有英语、西语、韩语、汉语等各种语言,其中亚洲奶茶店尤其多。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金色斜阳穿梭在高楼的缝隙中,洒下长长的影子。商务车驶近海湾,眼前豁然开朗。悉尼大桥横跨天际,路灯与车灯在暮色中勾勒出优美的轮廓。 “安总交代了,今天先安排你入住酒店歇息。她跟悉尼华人总商会打了招呼,明天我带你对接商会联系人。”帅哥“助理”打断了纪忍冬放空神游,他伸手递来一张名片,“生活上有任何需要,随时call我,我全权负责你。” 纪忍冬从他修长的指缝间抽出名片,上面只有两行字,姓名daniel,还有联系电话。 她客气地说,“安总有心了,替我谢谢她。” “安总还交代,”daniel在开车间隙忽然扭过头,直视她的眼睛,咧开嘴角痞帅地一笑,“这次别再跟她抢男人了,daniel是她先认识的。” 纪忍冬被他笑得耳尖发烫,心中暗骂,安娅的口味怎么总跟她重合?! 情急之下,她用明信片挡住嘴角,巧言令色道,“抢男人有什么意思?抢男人的饭碗才有意思。我和安总的合作不是一直如此吗?”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7-29 这章末尾与daniel的互动稍微改了下,方便大家预判后续剧情哦~另:daniel在前文出现过,是安娅身边的绝美男模。 第48章 敬我们的嫉妒心! 商务车内,daniel悠然开车,纪忍冬用他的名片挡住脸,偷偷打量他。 纪忍冬没瞎说,她和安娅没抢过男人,只抢过男人的饭碗。 最初安娅空降,确实设计让纪忍冬促成她和卢卡的婚事。可后来,纪忍冬开出研究资金作为条件,两人一来二去竟成了合作伙伴。文化寻根之旅项目成绩突飞猛进,在霍氏集团挤掉了很多男中层的机会。 至于卢卡,她们谁也没有得到他,或者说,卢卡谁也没有得到。 打量daniel期间,纪忍冬耳尖褪去红温,大脑也开始运转。 这人浑身散发着花瓶气质,丝毫没有大企业助理的精干。他知道自己和安娅、卢卡间的过往,这作为同事就很不寻常;又想起那张没有职务头衔只有一个名字的名片,纪忍冬对他的身份摸清了一二。 daniel才不在意纪忍冬如何看他,他只是替安娅办事。而深情地望着纪忍冬痞笑完全出于——男模的职业习惯。 一周前,他像往常一样在家陪着安娅工作,在安娅被预算折磨得发疯时,适时献上美好肉体。完事后,安娅抚弄着他的头发说,我有个私客需要你去接一趟,顺便照顾一下她在悉尼期间的生活。 daniel从头发中拉过安娅的手,亲吻她的手指,答应得黏黏糊糊。 安娅抽回手,补充了一句,是个美女。 喂,我很有职业精神好不好,daniel认真地看着安娅,湿漉漉的眸里燃烧着不被信任的愠怒。说罢他拱起身体,用舌头堵住安娅的唇,热烈地吸吮起来。 从安娅家离开,daniel就意识到,安娅一面说是私客,一面却吩咐他用公司的信用卡报销。这哪里是什么私事,明明是安娅借公事向纪忍冬炫耀——别以为你抢走了什么好东西,老娘这儿有的是更帅的! “其实,我和你应该早点认识。”daniel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怎么说?”纪忍冬不解。 “你把那个七分男从安娅身边撬走了,算是帮我。我让安娅分心,也算是帮你。”daniel玩世不恭地说道,“你好啊,盟友。” 纪忍冬看着daniel精致的侧颜,发现他帅得有些无聊,“我没撬走,我跟那个七分男早掰了。” daniel吹了声口哨,算是庆祝。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安娅?”纪忍冬问。 “她让你先安心调研,工作结束后她请客。” daniel娴熟地把车停在万豪商务酒店门口,下车绕到副驾,给纪忍冬拉开车门,“女王请下车。” 纪忍冬边跳下车边腹诽,安娅训狗确实有一套。 纪忍冬见到安娅本尊是在两周之后。 见面约在一家会员制的威士忌俱乐部,daniel带她进门。一进门,是一条由现代化光影和玻璃分割出的无形走廊,天花板上由错落有致的led灯带呈现夜空中的繁星点点。 daniel一路领着她路过最便宜的吧台、路过中档聚会区、来到走廊尽头的商务区。这里是由玻璃隔出的私密空间。 黑色鳄鱼皮墙壁下,安娅坐在红色天鹅绒单人沙发上,墨绿色丝绸西装披在肩头,同样材质和颜色的开衩长裙下剪出一双肌肉线条修长的小腿,斜斜搁在脚蹬上。 “嗨,忍冬。”安娅先认出了纪忍冬,后者穿了一条柔软的米色针织连衣裙,浑身上下泛着毛茸茸的光晕。 安娅将双脚放回地面,刚站起来一半,纪忍冬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我们终于见面了。” “幸会!” 安娅热情地回握,顺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纪忍冬坐在边上的双人沙发上。daniel不用安娅指示,自动退回门口吧台,留给她们二人谈话空间。 矮桌上摆好一瓶泰斯卡,两只玻璃杯,和若干小食。 “恭喜你升职,安总监。”纪忍冬客气地说。 “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力,谢谢。”安娅懒懒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也给纪忍冬倒了半杯,“华人商会的傅秘书告诉我你们合作很愉快,她愿意给你提供后续资源支持,祝贺呀。” 两人碰杯。 “明天就回美国了,这趟出差还舒服吧?”安娅双脚一蹭,褪掉高跟鞋,鲜红的指甲油衬着雪白脚趾搁在天鹅绒脚凳上。 “你的安排很周到,我收获很多。感谢的话说太多了像客套,总之谢谢。”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安娅并没有想象中盛气凌人,纪忍冬比自己预期中更健谈,“说实话,我以前不喜欢做田野。我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跟着教授下村子,其他同学都去跟老乡聊天,只有我不敢跟人说话,一个访谈对象也没找到。” 第54章 大学时的纪忍冬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女生,她的社交技巧越来越丰富也就这两年的事,至于原因,多半与她不想提的那个男人有关。卢卡走了,她从他那里学来的东西却让她一直受益。 “这次调研改变了我的看法,口述是活的历史,它受人的记忆打磨偏离书面记载,也正是人的记忆给我开启真相的钥匙。”纪忍冬用一颗橄榄裹上生火腿下酒,每当说起研究,眼睛总是亮亮晶晶,“所以我计划,在毕业前去更多的地方田野调查,亲身走过每一个华人移民地,采集当地民谣歌词,写一部活生生的华人移民史。” 安娅静静的看着她,冷酒在口中变得温热,“钱从哪来?” “我……”谈起钱,纪忍冬难免捉襟见肘,“我有一笔毕业论文经费,下个学年的奖学金也快下来了。我很省钱的。” “口气倒挺大。想要写活生生的华人移民史,去的地方不够多、观察得不够久可不行啊。”安娅挑剔地吐出橄榄核,包进餐巾里,“所以,你的经费我来搞定。” 纪忍冬愣住,“你?” “放心,不是我自掏腰包。”安娅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向纪忍冬那边倾斜,“你在学术界应该知道,韩国财阀资助了很多美国教授研究韩国,以此扩大韩国的文化影响力。我们不少华人富商都想做有助于祖国的公共事业,只是苦于没有靠谱的项目。你有idea,我牵线,如何?” “我们才第一次见,你为什么这样帮我?”纪忍冬问。 “因为我嫉妒你。”安娅说。 俱乐部的立体音响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其他客人聚会的嘈杂声被玻璃墙隔绝在商务间之外。安娅的高定套装泛着河水般的光晕,她靠在沙发上,惊讶于自己的坦诚。 “我嫉妒你有梦想,也有空间实现梦想。我嫉妒你不卑不亢,善良但带刺。你家庭起点低,进步空间也大,每一份成绩都被人看见和认可,不会被父辈的光环掩盖。我嫉妒你其实不是卢卡的菜,你不坏、不野、也不欲,但他就是喜欢你。” “我最嫉妒你的是,这些我嫉妒你有的东西,你想扔就扔。” “所以,你最好配得上我的嫉妒,”安娅仰头喝尽杯中的酒,逗小朋友似的冲纪忍冬皱起鼻子,“不然我要发疯的。” 纪忍冬坐在沙发上,表情由震惊、转为感动、最后化作坦荡。 她目光锋利,嘴唇轻柔而坚定地张开,“太好了,因为我也嫉妒你。” “我嫉妒你潇洒,嫉妒你强势,嫉妒你不用在社会道德和个人欲望之间挣扎,性爱开放而且自洽。我嫉妒你有钱,有资源,竟然还比我们普通人更不惜付出。我嫉妒你身边的男模看我一眼都让我脸红心跳,而你只要勾勾手指就有无数这样的帅哥扑上来。我嫉妒你已经这么优越了,还是喜欢卢卡,让我对他的喜欢显得那么黯淡。” 安娅开心地笑出声,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是故意让daniel去接你的,偷偷告诉你,他是全悉尼最帅的男模!” “但以前,我不是故意要用你离开安家的事刺你的……”友好的交谈氛围让纪忍冬想起以前自己对安娅的茶言茶语,生出内疚。 “停,别道歉,”安娅伸出手掌树在两人之间,“我们不是朋友,我也不会原谅你。” “好,不是朋友。”纪忍冬会心一笑。 喜欢过同一个男人,互相竞争过,嫉妒过,甚至差点开战。这样的两个人,只能是对手。 “被你嫉妒,我很荣幸。” “我也是。” 她们举起酒杯,高高地碰在一起。 “敬我们的嫉妒心!” 也让我们彼此嫉妒着,越爬越高,越走越远。 第49章 你好,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戒指吗? 北京五道口是全国高等学府最密集的街区,清华、北大、北航、北语、北农大、北科大等高校扎了堆将校址选在这里。 大学生多,酒吧自然也多。 space是一家噱头十足的“学术酒吧”,将调酒和学术沙龙结合在一起。主理人每个月初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本月的沙龙时间表。主讲嘉宾从导演、作家、收藏家、创业者、到大学教授,都是各行业的翘楚,主题涵盖艺术、心理学、法律、经济学、甚至灵修玄学。 客人们线上预约自己感兴趣的沙龙,按时到场,边喝酒边给大脑充电,情到深处还能与嘉宾激情辩论一番。 这周六傍晚七点的黄金时间沙龙排给了p大历史系新聘助理教授纪忍冬。年仅29岁的她带着新书《回不去的故乡与失声的歌谣》做客space。 这本书脱胎于她的博士论文,前后历时4年完成。其中整整两年的时间,她走遍世界各地的华人定居地收集口述资料,以华语民谣为线索讲述了华人散居的世界格局。 此书一经出版就在学界引起不小的关注。人们震惊于一个年轻女子如何独自完成漫长而艰辛的田野调查,她的安全如何得到保障?两年来旅居的经费又从哪来?一切都是谜团。 space酒吧因为纪忍冬的到来人满为患,人们期待一个精干强悍的女人和她的卓绝经历。 纪忍冬倚在书架上的时候,没人将她和今晚的主讲嘉宾联系在一起。直到酒吧主理人隆重介绍她登场,她从黑暗的角落步入灯光下。 人们看到一位穿着墨蓝色露背吊带长裙的美女翩然滑入。 她皮肤呈小麦色,那是东南亚的阳光亲吻过的痕迹。凌乱卷发垂在肩头,肩膀到手臂连绵优美的肌肉线条来自于旅途中搬运行李和书籍。 她眼睛扫过昏暗的酒吧和好奇的酒客,像一只豹子,犀利而沉着。 “哈喽大家好呀,”纪忍冬歪头一笑,“我是纪忍冬。” 她松弛风趣地讲述她在东南亚、美国东西海岸、加拿大、南美、还有澳洲的华人移民地的田野过程。不像个大学教授,倒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脱口秀演员。一个小时的讲座,酒客们意犹未尽。 提问环节,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举手提问,“纪老师你好,我是人类学大三的学生。我知道田野调查是人文学科重要的研究方法,它让研究者走出书卷与人接触。请问你在整整两年的田野中是如何取得当地人信任,和他们沟通的呢?” “谢谢你的提问。跟当地人相处,简单来说就是,做女儿、做小姨、做姐妹、做情人。”纪忍冬狡黠一笑,这里不是大学课堂,她终于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一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扶着麦架,说着完全不会在课堂上说的话,“遇到老人家呢,就像他们的女儿甚至孙女一样哄他们开心;遇到小朋友,就像小姨一样陪他们玩;遇到同龄的同性,就当姐妹一起嗨皮;遇到同龄的异性,就像情人一样神秘,让他们不自觉地把真话讲给我。只要调查对象承认我是他们‘自己人’,研究就成功了一半。” 两年来,她走出学术象牙塔,和世界各地、三教九流的华人厮混在一起。 最初,她的田野风格很学院派:联系当地大学,通过华人教授找到华人组织。渐渐地她发现,这种做法存在局限性。和学校保持良好关系的华人大多是工作较为体面的中产。而早期劳工、开小卖部的、洗盘子洗碗的、中餐馆里切菜的小厨工她根本接触不到。 于是她在中国城里走街串巷,企图跟当地华人闲聊。可她搭话生硬,人们并不信任这个学者派头十足的女人。她自己也心灰意冷,想要结束这样的田野方式。 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失败的搭讪中练就了一张厚脸皮。 人脸皮至厚则无敌。她开始不讲章法地上街瞎聊,一会儿跟人家说自己是赴美生子的富豪外室,一会儿说自己是以拿绿卡为结婚目的的恨嫁女,竟然交到不少朋友。当她出于研究伦理终于坦白真实身份后,他们不但没有怪她,反而在惊讶过后主动给她采访。 纪忍冬恍然大悟,原来现实世界本就没有章法。欺骗还是诚实,利用还是真心,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极,更多时候处于模糊地带。 只有相处是真实的。 人们不在乎她最初以什么样的目的接近他们,他们只是习惯了和她接触,并在接触中接纳她。 从那时起,纪忍冬不再因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博士生而束手束脚。她跟饭店女老板一起坐在烟熏火燎地后厨边骂男人边腌泡菜,陪丧偶丧子的老大爷钓鱼下棋,和辍学离家出走的青春期叛逆女高中生一起在台球厅鬼混。 她热烈地燃烧与陌生人间的缘分,从他们身上记录下带着各色滤镜的故土记忆,然后离去。 面对酒吧里形形色色的酒客,她的心态也和田野时一样:侃大山呗!出了这间屋子,谁又在乎谁呢? 一路上发生过那么多故事,她正愁没处诉说。 纪忍冬随手把酒杯搁在地下,起身从麦架上摘下麦克风,拽着电线,绕着酒吧正中的空地徘徊。 她脚尖踢起长长的裙摆,像流浪中的中国台湾女作家三毛,“说起做情人,我在巴西交往过一个叫juan的华裔男孩,他的社会关系极广。南美的华人移民并不占世界华人移民中的主流,调查起来有很多困难。但是借助他的关系,我先后住在五个华人家庭的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写出来以后,南美的章节反而是我最满意的部分。” 第55章 “你和juan后来呢?”一个细细的女声问道。 “后来啊,”纪忍冬仰着头想了想,“我在南美停留了四个月,四个月里,他陪我去了很多国家。我离开南美前往东南亚,就和他分开了。” “真可惜。”细细的女声叹息道。 “没什么可惜的,巴西人感情放荡,我认识他时他才23岁,已经交往过50个女朋友了。现在他肯定早就把我忘了。”纪忍冬冲女生眨眨眼,“巴西男人都注重身材管理,可美味了,推荐你有机会尝尝哟!” 在纪忍冬天马行空的胡侃中,沙龙的时间飞快流逝。主理人不得不上台打断酒客们雨后春笋般的提问,强行结束了周六黄金时间的学术沙龙。 主理人出于感谢,包下纪忍冬一整晚的酒水。她在酒吧找到安静的角落,点了一杯“金台夕照”,打算独自度过悠闲的夜晚。 纪忍冬落座以后,她所在的角落成了酒吧新的焦点。 三个大四学生来问可不可以报考她的研究生,一个已经工作很多年的中年男人找她聊诗与远方,还有两名仪表堂堂的男青年想加她的联系方式。 对于前三人,纪忍冬一改方才在台上的风趣,很官方地告诉他们如果对p大历史系感兴趣,请按照学校的官方流程报名考试,进入复试后再确认导师意向。 对于中年男人,纪忍冬附和了几句,觉得没劲,便直接说,“我今天有点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男人惊讶于她的直接,但马上挽尊说,“我正好还有工作,先失陪了。” 而对于两个爱慕者,她举起手杯,晃了晃无名指上的卡地亚love款戒指,“真抱歉,你来晚了一步。” 爱慕者们带着震惊知难而退。 他们走后,纪忍冬终于放松下来。 尽管练就了一身女流氓社交技能,但她最爱的还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欣赏人来人往,幻想平行宇宙中的从前和往后。 从前,她留下过遗憾。她太稚嫩,拿得起放不下。被人伤害,也给人留下伤疤。 走了那么多地方,她心中始终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思念,淡淡的。她早就学会了和这思念和平共处。 如果再回到初见那天,她能如此时般不再执着于长久的安全感和非黑即白的忠诚,一切也许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的顺序无法更改,老天安排她在阅历简单时遇到卢卡,也就注定让她在他身上学到第一课。 纪忍冬眼下的方桌光线渐暗,鼻息里飘进迪奥旷野香水的味道,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你好,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戒指吗?” 熟悉的听觉和嗅觉感知让纪忍冬恍惚,怀疑自己究竟在经历回忆还是现实。 五年前,在芝加的哥留学生聚会上,不安局促的纪忍冬遇到卢卡。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手背上,从此展开了漫漫两年的纠葛。 北京五道口老旧大厦的地下室里,陌生潮男还在等她回答,“可以吗?” 纪忍冬一把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叮咚”一声丢进空酒杯里,“拼多多两块九,没什么可看的。” “这么无所谓的东西,为什么郑重地戴在无名指上给人看?” “为了防止纯情男孩没说几句话就坠入爱河。”就像当初的她自己一样。 因为淋过雨,所以她不想挥着水管漫天洒水。 “那现在怎么又摘了?” 纪忍冬看穿一切地冲他翻了翻眼睛,“你不像会在酒吧动心的人。” 对角线的墙角里,散尾竹交错的叶片后面,一个黝黑壮硕的身影轻微地动了动。 从沙龙开始前,一双幽幽的目光便从不起眼的角落里射出来,追随着纪忍冬。 他看着她走上台,在台上飞扬,挥洒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气质。又看着她落座,在角落里发呆,恢复从前的静谧内敛。 他看着她机敏地打发走搭讪的男人们,看着她手上的大牌戒指闪闪发着贼光。 直到她摘下戒指扔进空杯子里,他终于放下因为紧张而一直咬在嘴里的项链。 第50章 我是预备党员,不能打架 卢卡怎么也想不到,中国这么大,他能再次看到关于纪忍冬的消息。 三年前,他先被纪忍冬全面拉黑、断绝一切联系,又因为裁员被迫离开漂泊了四年的美国。 几乎一夜间,他失去依恋的人,失去工作,最后失去了在这个冷漠国度存在的权利,甚至来不及思考他究竟错在哪里。 离开前他有两个选择,回到出生长大的阿根廷,或是前往他的根所在的地方——中国。 如果选择前者,他将变回从前的自己——动荡、纵情、没有方向。同时,他也将渐渐脱去在美国生活的印记,与他在纪忍冬身上感受到的安定扎实背道而驰。 如果选择后者,他将面临巨大的未知挑战——在那片毫无生活经验的陌生土地上,他怎么生存?去哪里找工作?还是一把年纪回去读书? 如果他一无所有,那么他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叫做不服。 他要向前,绝不后退。 卢卡的存款日渐消瘦,对中国的法律环境也不了解,找工作怕是不容易。他在网上了解到中国大学对于国际生的录取条件较为宽松,往往还提供丰厚奖学金。于是试着申请了几所大学的法学专硕,北京的一所双非市属一本院校给他发了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 拿到通知书的那刻,卢卡心里冒出两个奇妙的念头。第一个念头是,二十八年了,他终于能回祖国看看。另一个念头则是,纪忍冬曾经也经历过这样的校园生活吧? 他感到自己离纪忍冬更近了一点,哪怕物理距离远隔重洋,哪怕此生不复相见。 三年前的夏天,芝加哥湖天瓦蓝,北京蝉声大噪。 卢卡踏上飞往北京的航班。 他很费了一番功夫才适应北京八月的酷暑和懒散吞字的方言。此后便是报道、搬进宿舍、办学生卡。 学校给国际生安排的是条件类似如家酒店的单人间,卢卡的左边隔壁是尼日利亚酋长的儿子,右边隔壁是白俄罗斯退役体操运动员。他向邻居们介绍自己在美国拥有四年的律师从业经验,会说四国语言,引来好一阵艳羡。在北京的生活给卢卡留下了很美好的第一印象。 很快到了新学期第一天。 早上九点十分,卢卡将半长卷发精心吹妥、套上无袖背心、戴着长长的柳丁耳坠和银项链。他活力四射地走进教室,见到二十几名顶着油头、身穿睡衣、脚踩趿拉板儿、仿若刚刚“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同班同学。 卢卡心里大喊糟糕,overdress了! 讲台上,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教授抬手打开投影仪,纯白色背景上书一行黑体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第一讲)。 “下节课上课前,班长收齐八百字的感悟交给我。”教授柠开保温杯,就着水面“呼噜”一吸,嘴巴漱了两下,咽下液体,又将茶叶吐回杯内。 两个小时的课堂如同天书,卢卡一个字也没听懂,唯有来自社会主义的震撼在空荡荡的头脑中“咣咣”作响。 但没关系,他另有一套生存之道。 卢卡熟稔地拍拍前座女生的后背,深情桃花眼直勾勾望着她,“宝贝,我是外国人,不会写那个感悟,你能教我吗?” 女生将脸藏在防晒服的口罩后面,只看他一眼就红着脸,羞答答点头。和她一起的两名女生站在教室门口,张着大嘴交换八卦眼神。 开学三周,卢卡在三位“宝贝”的帮助下艰难交齐三篇感悟。 第三周周末,其中两位“宝贝”在宿舍楼聊天,都说自己遇到了超帅的crush,嘴巴好甜,情绪价值超足。她们兴冲冲地翻出朋友圈照片给对方炫耀。凑上去一看,天塌了,竟然是同一个人! 路过的女生听见她们的尖叫声,气愤地拉来自己室友。三位“宝贝”不可置信地拿出聊天记录放在一起,天呐!这是什么进口渣男?! 这晚,学校的表白墙上出现了一篇由三名法学专硕女生联名写的控诉信,控诉对象就是同系国际生周万里。全文洋洋洒洒,据理力争,尽显法学生素养。 控诉信在网络发酵了三天,网络上骂声一片。卢卡的照片传遍了北京各大高校群,甚至登上本地热搜,还被打上“警惕渣男”的醒目红字。 事件发酵第四天,法硕二班女班长约卢卡在宿舍楼下见面。 “周同学,我们全班女生一致认为,你的行为严重冒犯了我们。由于你连续三周打着挑逗的幌子找女生帮你写作业,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跟你发展男女朋友关系,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继续帮助你学习。今后,我们全班女生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上课也不跟你组队,请你好自为之。” 槐树沙沙作响,女班长怒目圆睁。 “大家都是朋友,我没做什么啊。”卢卡心中的震惊压住了其他情绪。 第56章 信息太多,他一时理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在阿根廷的整个学生时代,全班的每一个男生和每一个女生都发生过性关系。四分之一的女生在读书期间成为单身母亲,将孩子放在学校专设的保育院。叫声宝贝、牵牵手、坐大腿,没人觉得冒犯,也没人认为谁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可在中国,交往的尺度变了。 无人在意他在何种文化环境下完成了男女关系启蒙,只有无情的声音在他触犯了游戏规则后通知他出局。 卢卡是一只在狼群里长大的羊。身处狼群时,他不够野蛮,于是拼了命长出肌肉和獠牙。狼们仍旧撕他咬他,说他不是合格的狼。他又带着对同胞的渴望回到羊群,可羊们一见到他呲牙的模样就冷漠后退。 偌大的世间,天地苍茫,无数只手指指向他。 渣男! 渣男! 渣男! …… 三年前初秋的北京,秋蝉发出挽歌般的哀鸣。 女班长在转身离去前留给卢卡一段话,“你长得跟我们一样,说的话也跟我们一样,谁提前也想不到你有文化差异。如果你感到不公平,那对你没设防备心的我们,岂不是更该觉得不公平?这儿是中国,请你尊重我们的习惯。” 看着女班长远去的背影,卢卡又一次想起纪忍冬。 他忽然明白纪忍冬为什么离他而去,也明白她在离开前为什么那样气愤,又那么不舍。 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相遇是意外,互相倾听和理解是奇迹。他和纪忍冬合力造就奇迹,又联手撕毁了这个奇迹。 卢卡不得不承认,这么久了,每当他找不到同类时,他的孤独总能在纪忍冬那里听到回音。 网络上的谩骂声持续了一年。 卢卡其实只是用甜言蜜语哄着班上的三名女生教他写作业。惹人误会、欺骗感情确实不该,但他既没同她们约会,更没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不幸的是,他帅气的外形让他成了许许多多被渣男伤害过的女生泄愤的靶子。他被迫替男同胞们电子还债。又加上他是国际生,一些民族自信心觉醒的国人看不惯国内高校给留学生特殊待遇,也将不满发泄在卢卡事件上,批评他享受了西方男性的特权。 卢卡躲在宿舍,一边啃着深奥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一边消化网络上尖锐的声音。 在阿根廷,人们骂他是华人,在中国,人们又骂他是西方人。他,卢卡,究竟是谁? 我是纪忍冬的朋友,他对自己说。 只有纪忍冬懂他的孤单和无助,懂他铠甲下的伤痕。 卢卡说不清他在space酒吧的海报上发现纪忍冬的名字时是什么心情,也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在晚高峰时段横跨半个北京坐在这里。 落座后,他看见纪忍冬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反而踏实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告诉自己,我远远看着她就好。 昏暗灯光下,纪忍冬美成一座雕像。 随着沙龙进行,纪忍冬在台上尽情挥洒个人魅力。卢卡发现,他胸中不知何时起充斥了恨意。 他恨她那么美,恨她洒脱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恨她独自去了他的家乡南美洲,她的旅程却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恨她把他丢在她的家乡,用她抛弃他的理由折磨他。他恨她在“婚姻”里无知无觉,他卢卡早就不是所谓渣男了。 可他不知道,恨与爱,本就是同源的。 酒吧中央的纪忍冬走出众人视线,于角落落座,男人们在她身旁如苍蝇飞来飞去。她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随手丢进空酒杯里,酒杯不一会儿就被服务员收走。 卢卡双眼敏锐地捕捉到那一抹贼光熄灭。他胸中的恨倏地消失了,空落落的,只差装她进来。 潮男上半身撑在纪忍冬的桌子上。 卢卡听不见他们说话,只见潮男的额头离纪忍冬只有三寸远,纪忍冬缩回身子,意味深长地递去一个欲拒还迎的眼神。 纪忍冬起身离开座位,卢卡也起身。 纪忍冬向出口走去,卢卡斜插进过道,也走向出口。 潮男扫码买单后才跟上纪忍冬的脚步。卢卡抢在潮男前面,魁梧身躯挡住狭长的过道。 “劳驾,”潮男伸着脖子吆喝卢卡,“麻烦您借过一下儿!” 卢卡不仅不躲开,反而死死挡住他的去路。 “诶我说你这人,没长眼睛啊?”潮男不耐烦地扒拉卢卡。 卢卡转过身,指头在潮男肩上轻轻一杵,后者向后趔趄了几步远。 “你丫傻逼吧?草!”潮男把坎肩脱下来扔在地上,一副拼了的架势,“保安!老板!这儿有个疯子!” “离她远点。”卢卡极力克制住热血冲上大脑,冷冷地对潮男说。 “你谁啊你!”潮男轻蔑地斜了卢卡一眼,“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我告儿你,半个西二环都跟我姓!” “我是她朋友。”卢卡还是冷冷的。 纪忍冬被身后的噪杂绊住脚步,回头去看。 她先是看到一身安踏运动服包裹着遒劲标志的肌肉,肉体的主人转过头,和她四目相对。 三寸长的圆寸发型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高耸眉骨遮住了本该多情的桃花眼,直挺鼻梁下是一颗肉感十足的唇,下唇略厚。右耳耳垂上扎着一粒小得看不见的耳钉。 黑了,壮了,低调了。 纪忍冬花了半分钟才认出卢卡。 她来不及问自己这是梦境还是现实,酒吧的保安已经冲上来钳住卢卡的双臂。 “不好意思,他是我朋友!”纪忍冬走到保安面前,伶俐瞪着双眼,寸步不让。 保安放开卢卡手臂的一瞬间,她牵起那只熟悉的手,飞一般地跑出酒吧。 潮男在身后不甘心地嚷着什么,她听不见,他也听不见。 夜晚的五道口比白日更加热闹,叫日头晒蔫了的市民集体出动遛弯。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生意兴隆,各色小酒吧灯影晃动。 人流和自行车在人行道上拥挤穿梭,只为路灯杆绕出一点空间。 路灯下蚊子成群飞舞,黑黑点点的一小团下面,一对脑子不太好的男女不合时宜地面对站着一动不动。 纪忍冬紧紧牵着卢卡的手,手上被一股粗糙而温暖的力气紧紧回握。 他们静静打量着对方,好陌生,差点认不得了。 “你刚刚,怎么不挣开那些人?怎么不还手?”纪忍冬牵着他问。 卢卡扯起嘴角痞笑,是她熟悉的模样。 “我是预备党员,”他说,“不能打架。” 第51章 从那以后,你恨了我多久? 纪忍冬扑哧一笑。三年没见,她和卢卡变化都太大了。 笑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抽回手,却感到来自卢卡的紧紧的握力。 直到纪忍冬松开,卢卡晃觉不对,连忙松开她的手,“抱歉。” 纪忍冬摇摇头,脑袋往北方向一倒,“我家在前面。” 卢卡立马意会,“我送你。” 他们并排走在窄窄的人行道上,被违规穿行的自行车短暂地劈开,待自行车驶过后又重新挨在一起。遇到行人,他们就一前一后排着走。 夏夜是北京最舒适的时分。 相遇后,卢卡话很少。他只是给纪忍冬讲,他在北京读了两年法学专硕,现在进一家央企做法务,帮公司处理南美业务。 歉意更深的那个人,总是更无措些。 纪忍冬却出奇地大方。卢卡沉默后,她挑起了主导对话的大梁,爽朗地问这问那。 “阿川和瑶瑶怎么样了?” “分开了,阿川去了洛杉矶,交了新女友,还是国内一个国外一个。瑶瑶好像也谈恋爱了。” “唐果儿呢?”纪忍冬轻松得像是说起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还在芝加哥,”卢卡顿了顿,“好像做起自媒体,教网友化妆。” “哦,那很适合她。”纪忍冬侧身让过一位遛狗的大妈,然后在红绿灯下站定,“你知道吗?天骄已经在乌镇戏剧节拿了两次奖了,她被媒体评价为话剧界自己的绍艺辉。远山也在北京,经营着一家剧场,听说正在备婚呢。” 她稀松平常地说着以前的人和事,仿佛那些极致混乱的爱和恨已是过眼云烟。 纪忍冬不再像从前在芝加哥时那样仰望卢卡。游历世界两年后,她发现客居异乡没那么酷,卢卡游荡世间本事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卢卡走在她身边,不再是迷人而恐怖的黑洞,不过一位拥有漂亮皮囊的老朋友。 哦,不对,也许还算不上朋友。因为……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纪忍冬面前巨大而繁忙的十字路口吞吐着行人和车辆,她的声音清澈穿越噪声,“就是在阿川家的那个晚上之后大概两个月吧,我在微信上给你发了好长一段话。你没理我。” 说完,绿灯亮了,她像鱼一样钻入复杂的人流和车流。卢卡紧紧跟在她身后。 第57章 三年前那次和卢卡绝交后,纪忍冬再也不去他们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包括他们每周四约会的四川面馆。有天做完学术报告,她实在太饿太馋了,就想吃一口担担面。 和卢卡的事过去已经两个月,她自信恢复得差不多。 面馆熟悉的环境并未让她产生太多波澜。她像往常一样在前台点单,取餐,端上餐食转身找座位。 就在纪忍冬转身的那一刻,她在点餐的长队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已经定格在他身上。 她看见卢卡,卢卡也看见她。 纪忍冬的视线往旁边一扫,瞄到一名身材娇小的女人,是唐果儿。 纪忍冬一边快步向面馆深处走去,一边深呼吸,找到一个背对所有人的位置坐下。拿起筷子时,她手在抖。 卢卡和唐果儿果真还是没断。 纪忍冬打开手机上的网络小说,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香辣可口的担担面像一嘴麻绳,无味而难咽。 她遏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弓起脊背顶住身后令她发抖的未知画面,勉强吃下半碗面,终于解脱般擦擦嘴,起身离开。 借着从密集的餐桌缝隙间挪身出来的过程,纪忍冬才敢环视面馆,已经不见那两人踪影。 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她一边在微信上跟岳天骄说今天真晦气,一边问自己:我不是早就知道陷入欲望的人不可能轻易戒断,我的离开也教不会他珍重吗?那我现在又难受什么呢? 发动汽车后,她发现自己在车载音响上单曲循环《最佳损友》。陈奕迅厚重的嗓音破防一般发泄唱着,“接受了各自有路走,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城市建筑在从车窗两侧后退。纪忍冬回到家时,她终于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受不了做过那么久朋友的人,再见面竟连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得。 她窝在沙发上,手机上已经没有关于卢卡的一点痕迹。她把微信翻了个底儿掉,终于在一个芝加哥华人二手闲置买卖群里找到卢卡。她在添加好友打招呼那一栏里,卡着五十个字符的限制来回措辞,一咬牙,点了申请添加。 微信自动跳转到聊天界面。 卢卡没有删除她。 望着空荡荡的聊天,纪忍冬慌了。从前这页面热热闹闹,她从不是挑起话头的人。 纪忍冬不记得自己具体对卢卡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等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收到回复,就重新把他删了。当时她只觉得屈辱和丢脸,大脑自动删除了这段记忆。 但卢卡记得。 他永远也忘不了纪忍冬对他说,“如果我最后说的那些话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一直都很真诚。哪怕我们永远也不会联络了,我也希望你知道,你对我一直都很重要。” 那是卢卡在美国的最后一周,他跟唐果儿简单吃了一顿告别饭。餐馆是他定的,选在他最熟悉也最怀念的面馆。饭吃得很仓促,因为唐果儿没吃几口就开始哭。 有些告别很容易,萍水相逢,哭哭笑笑,看似激烈,散了也就散了。 可越深的愧疚,越容易长成沉默的恨。 越深的爱,越想用躲避来成全。 纪忍冬带着卢卡从十字路口钻出来,拐进一条静谧的小路。人行道愈发窄,一粗一细两条汗津津的手臂时不时碰在一起。 卢卡狡猾,他反问纪忍冬,“那半年后的感恩节,我给你寄贺卡你为什么不回?” 那是卢卡来中国的半年后,他正身陷网暴。 感恩节在西方文化中是与家人朋友互诉爱意的重要节日,在中国却只是商家促销的噱头。 卢卡没有火鸡吃,没有朋友作伴。月亮细细弯弯地嵌在天上,他想起纪忍冬教过他一句诗,“千里共婵娟。” 可惜纪忍冬不在中国,她的天空必定艳阳高照,看不见月亮。 卢卡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学校的纪念明信片,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下了一封信。那是他第一次用中文写信,复杂书写系统造成的困难体验覆盖了真情流露的记忆。除了担心纪忍冬嫌弃他丑陋的字迹,他不记得究竟写了些什么。 纪忍冬记得。 那时她已经结束为期两年的环球田野,回到芝加哥答辩。学校信箱里堆了成堆的旧信,大多都是系里群发的节日贺卡。 在众多英文贺卡里,她一眼就看到一张中文的,署名是周万里,好丑的字。 信里,卢卡没有介绍他的近况,只是说感谢有过纪忍冬这个朋友。他说遇见纪忍冬是他在美国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他说纪忍冬身上散发着一种包容而温暖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说他知道纪忍冬以后打算进高校当老师。他现在最讨厌老师和上课,但是如果是纪忍冬讲的课,他会很喜欢听。 那张明信片只在纪忍冬手里停留了十分钟。她读了一遍又一遍,用指腹抚摸着他的名字和他笔下自己的名字,然后…… “我读完就撕了。”纪忍冬爽快地说,好像只是扔了一团手纸那么简单,“因为我那时候恨你。你呢?你没恨过我吗?” 卢卡吃心地笑笑,摸着下巴,“恨过,所以没回你微信。” 纪忍冬还是那么聪明,那么懂他。但她比从前更锋利了。 “从那以后,你恨了我多久?”卢卡的手背轻轻挨上纪忍冬,后者却像不知道似的大咧咧地甩着手走路。 纪忍冬想了想,“两年吧。我发现自己不恨你是在收到p大offer的时候。我想我年纪轻轻就进顶级学府当教授了,我可太牛逼了,我俗吧?” 月光下,她眼睛亮亮,“是成就让我俯视曾经困住我的东西。” “也俯视我吗?” 纪忍冬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卢卡俊朗的脸,“没有,是平视。你呢?你恨了我多久?” “直到刚刚在space,你摘了戒指。”卢卡那双习惯性深情的桃花眼不再滴溜溜地转,他真诚地回望纪忍冬,“我发现我舍不得恨你。” 纪忍冬挪开视线,大步往前走,压住心中泛起的涟漪。 狗男人还是那么会说好听的。 纪忍冬住在名叫华清嘉园的小区,离p大步行十分钟路程。她用入职时学校给的安家费加上父母的资助在小区内买了一套二手的小两居室。 住宅楼下是一圈底商,多半已经关门,只剩小卖部还亮着灯。几个半大小子借着灯光吵吵闹闹地玩乐。 “我家到了。”纪忍冬在卢卡面前站定。 “小区环境真不错。”卢卡没话找话。 “还行吧,哈哈。”纪忍冬干笑两声。 气氛有些尴尬。一路上说了那么多,他们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加,也没说还是朋友。 “我加你微信吧?”卢卡拿出手机,“万一你有事需要我。” 纪忍冬扫了他的二维码,在他的注视下点击添加。 “你现在,”卢卡在等她操作手机时,装作漫不经心,“单身吗?” “嗯。” “我也是,也没有炮友,bwf,situationship,datingpartner一类的。” “我又没问你,”纪忍冬收起手机瞧他,“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就是刚好没有啊,聊天嘛。”卢卡双手插兜。 “那我上楼了。”纪忍冬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身调皮地对他说,“我家可没有猫会翻跟头哟!” 卢卡立在原地,冲她挥挥手。 他点上一颗烟,在手机上删了几个交友软件,又进微信里删掉三个好友。说刚好没有是假的,但是他知道纪忍冬介意什么,也学会了因为尊重而约束自己泛滥的欲望。 一边清理人际关系,他一边留意单元楼的窗户。星星点点亮着几扇,关住幸福的柴米油盐。 十七层的楼道灯亮了,不一会儿,从右数第三个窗户发出微光。 卢卡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纪忍冬上楼时,心脏一直咚咚跳。 她早就不需要他了。 她在巴西穷人街区和juan整日游荡,在马来西亚的街头帮卖糯米饭的嬢嬢跟隔壁摊位吵架,在温哥华的华人理发店体验做洗头小妹。她沉浸式参与了和卢卡一样的混乱与复杂,她亲自流浪,在旷野上驰骋,她拥有了曾经最爱的他的市井智慧。 那些曾经靠卢卡才能接近的欲望,她都用自己的阅历填满了。 她又回到学校安稳地做起助理教授,她站在象牙塔的顶尖,轨道的尽头。 可她还是忘不了月光描出的他手臂上肌肉的轮廓。 她不敢承认,juan长得同卢卡很像。这些年她交往的那几个男人,身上都有卢卡的影子。如果不是卢卡突然出现,她会跟space遇到的潮男约会试试。因为潮男用卢卡曾经的方式跟她搭讪。 反正已经是渣女了,莞莞类卿都谈了几个,还没尝过纯元有点说不过去。 比起三年前,她已经强大太多,卢卡对她而言不再危险。 第58章 卢卡在楼下吸着烟和小卖部老板闲聊。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走,只觉得这里叫他安心。 手机叮咚一声,是纪忍冬的微信:「我家没养猫,但是有一条狗,而且他会呼吸诶!」 卢卡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笑得这样放肆。 他回道:「天呐!好稀奇!你等我,现在上去看看!」 第52章 你睡你的,我爱我的(终) 厚厚的窗帘紧闭,只漏进一线金色阳光,斜切在满床凌乱被褥上。 纪忍冬迷迷糊糊睁开眼,口很渴,恍惚间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床头闹钟显示已经上午十点。 完了!楼下早餐摊肯定收摊了,今天又没吃上豆腐脑和糖油饼。从国外回来后,小区旁的脏摊成了纪忍冬的精神支柱。 她翻了个身,浑身筋骨散架了一般。手臂摸到右边摆得整整齐齐的枕头,才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 抬头,只见卧室门半敞着。 “狗男人,拔屌无情!”她骂了一句。 骂完人,脑子也清醒了,才想起来今天究竟哪里不对劲。 “周万里——!” “哒、哒、哒”,门外传来狗爪子拍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不一会儿,一只棕色的小泰迪熊从门缝里钻进来。它跳上床,用鼻子拱纪忍冬的脸。 “今天倒挺乖,知道让姐姐多睡会儿,没来闹我。”纪忍冬用手抓抓它的头。 小狗周万里格外开心,窝在纪忍冬的脖子上,把肚皮翻出来给她挠。 纪忍冬用食指一下一下点着周万里的脑门,“你已经成年啦,下个月姐姐要带你去绝育。你们公泰迪最色了,长得又好看,一天到晚就知道操天操地。当我的狗,必须做绝育,知道了吗?” 周万里像听懂了似的吐舌头。 纪忍冬过于专注地跟周万里说话,没留意卧室外“咚、咚”的脚步声。 “我周一去挂号来的及吗?” 纪忍冬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卢卡光着身子,饱满的胸肌上挂着她的粉围裙,在腰间系出倒三角。硕大的肌肉从肩、胸、直到手臂连绵起伏,上面嵌着一串猩红牙印,仿佛山峦间盛开的凤凰花。 他倚在门框上,注视着牙印的始作俑者。 纪忍冬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抚摸周万里的手停在半空。 他没走?还听到了她跟小狗说话?听到正好,纪忍冬想,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卢卡坏坏地笑了。他脑袋一歪,眼神垂着,“你不是说,做你的狗要先绝育吗?还是你已经有别的狗了?” 纪忍冬低下头继续抚摸小狗,“周万里,有人要跟你抢位子了哦。可是我们万里是好宝宝,从来不骗人感情。” 卢卡三两步跨到纪忍冬床头,俯下身子,唇悬在她的睫毛上,呼出的气使她的睫毛微微发颤,“我没骗你,昨天晚上,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纪忍冬揉揉眼睛,顺势用指尖轻触他肩上那一串牙印。她下嘴一点没留情,现在还能摸到凹凸的新痂。 昨夜,他上了她的床,剥下她的衣服。 她一把撕开他的运动服,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啊——”卢卡没防备,疼得大叫。 纪忍冬松开嘴,舌尖舔了舔牙齿上的腥甜,换个地方又是一口。 卢卡这次忍住没有出声,只是一手紧紧抱住她滑溜溜的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发丝。 “你混蛋!”纪忍冬红了眼,三年前的委屈和三年间的思念一下子涌上心头,化作齿间的锋利。唾液和着血滴挂在她唇边,像是涂了玻璃唇釉。 卢卡的爱意在疼痛中翻滚。 他用手钳住纪忍冬的下巴,附身吻上去,舌尖轻轻抚平她的愤怒。直至二人的身体节奏合二为一,像相伴的鱼儿在水中畅游。他们游过浅滩,驶过湍溪,随着瀑布坠落,沉溺于天昏地暗的漩涡,终于抵达平静的潭水。 纪忍冬跌落在卢卡的臂弯里,二人胸部起伏喘着粗气。 纪忍冬呼吸渐缓,却发现身边的卢卡仍在急促喘气。 “你怎么了?”她翻身越到他身上,仍能感受到他充血的身体。 她眼前,是一张漂亮的脸,俊俏面颊上滑落晶莹的水珠。 她用手臂环住他的整颗头颅,手指插进他的发中,低头吻去他的泪。 卢卡似乎由于被发现而羞愧,又像是终于被发现而无需隐忍。他从她的臂弯中钻出来,一双热唇紧紧贴着她的肌体,从上滑到下,每过一处都留下湿热的泪水。 他贴在她身上,含糊不清地说,“我想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卢卡更用力地贴着她,口内的话也更模糊,“你们都有自己的国家,同胞,发小,家庭,我没有。我到哪里都是外人,到哪里都迎合别人。” “我只有你,”他一边吸吮着她的肌肤,一边唤她的大名,“纪忍冬,我他妈的只有你!我做错了什么都可以改,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 纪忍冬触摸他身上鲜血淋漓的咬痕,“疼吗?” “疼……”卢卡呻吟着,又像是撒娇,“你走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疼。” “疼就对了。”纪忍冬的吻落在他额头,然后转身盖上被子,“我困了,你明早再走吧,晚安。” 卢卡掀开被子,再一次欺身在纪忍冬身上,手指轻巧地抚摸她敏感处,“三年了,我天天在床上想你,我也在别的女人身上想你,你懂吗?我终于,终于把你放到床上了。” “这是我的床。”纪忍冬想推开他,却被他拨弄得忍不住哼出来。她紧紧咬住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混蛋……” “你不就喜欢混蛋吗?嗯?你做不了的丑事,我替你做。你拉不下脸来说的话,我替你说。你不喜欢的地方,我改。”卢卡享受着纪忍冬受不了的模样,恨不能整个人融化在她体内,“求你,让我爱你。” 纪忍冬被他说得吃心,一脚踹开他,反被他抓住脚掌,热烈的吻不管不顾地落在她足底。她用力一拧身子,反过来骑在他身上。两个人一边纠缠一边翻滚,搅乱了整床被褥。 直到凌晨五点,纪忍冬不堪疲惫睡去。 卢卡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明天早上好好睡懒觉,早餐交给我。” 夜笼罩着渴望,也掩护了难堪。白日阳光下的两个人,再难继续昨夜的话题。 卢卡悬着的吻终于落在纪忍冬的睫毛上,像一只蝴蝶,轻巧啄点花瓣,就翩然离去。 “早餐在桌上,小狗已经喂过了。你慢慢起床,我帮你遛狗。”卢卡温温柔柔。 “它不叫小狗,叫周万里。”纪忍冬借故顶嘴。怪不得早上不来闹我,原来是被人贿赂了,她想,没良心的周万里。 卢卡笑得无奈又好看,“好,我帮你遛周万里。” 卢卡下楼遛狗,纪忍冬慢吞吞地洗漱来到客厅。 火上热着煎蛋、培根、还有黄油烤面包,让她想起在美国的日子。她一边吃着一边想,下次要告诉卢卡下楼买糖油饼和豆腐脑。 可是……还有下次吗? 一直以来,纪忍冬谈恋爱都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确认关系后才能上床。她是性和爱分不开的人,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感情只会更深。所以她从不给别人伤害自己机会。 她不否认自己对卢卡一直有感情,而经过昨夜,枯死的爱被浇灌,开出了新芽。 一切在她邀请他上楼时,就已经注定了。 纪忍冬正想着,卢卡遛周万里回来了。 周万里蹦蹦哒哒地跑到纪忍冬脚边蹭蹭,又跑到卢卡脚边蹭蹭,一副很喜欢卢卡的样子。 卢卡穿回了昨天那身安踏运动服,领子被纪忍冬扯坏了,圆领变深v,刚好露出胸肌中缝。 纪忍冬装作漫不经心打量他的身体——好吃,还想吃。 “想什么呢?”卢卡边问,边给周万里摘下牵引绳。 纪忍冬直言不讳,“在想我们的关系。” 卢卡掏出手机,解开锁屏放在纪忍冬面前,似乎那就是他们的关系,“喏,我把交友软件都删干净了,你看。” “昨天是谁跟我说他刚好没有约会啊?”纪忍冬斜了眼睨他。 “三年诶,我又不是和尚。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沾了嘛,只有你一个。”卢卡委屈摊手,又趴在她面前贱嗖嗖地说,“我要是遇见你之前真的一个女人都没碰过,你不怕我阳痿啊?” 纪忍冬把他的手机推开,“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犯不上查你手机。” 卢卡讪讪收起手机,“早餐合胃口吗?我帮你打扫房间吧,我不是说你房间不干净,就是想着你平时那么忙,肯定没空天天打扫。” 纪忍冬觉得好笑,“你是不是不想走?” “我舍不得你嘛,”卢卡从身后环住她,“三年没见了,你这么快就赶我走,好狠心哦。” 第59章 纪忍冬摸摸他脸上的胡茬,“每周日是我的moviebreak,留下来看个电影?” 卢卡自然乐意。 纪忍冬家的客厅布置得很温馨,虽然只是些宜家家具,但处处透着布置者的巧思。两人窝在豆绿色沙发里,周万里乖巧地卧在黑白格地毯上,棕色茶几上点着柑橘海盐味道的香薰蜡烛,落日氛围灯给一切笼上暖橙色光晕。 纪忍冬选的电影是《爱在日落黄昏时》。九年前,男女主人公在火车上相遇,度过了浪漫的一天后踏上相反的旅途。九年后,他们在巴黎再次相遇,此时男主已经结婚,而他们只有一个下午的相处时间。男女主坠入烟花一样醉人的短暂爱恋,而后在命运的捉弄下再次分道扬镳。 电影中,男女主在塞纳河上泛舟,男主说,“年轻时我们总是相信,我们还会遇到更多人。后来才知道,真正能交流的人其实很少。如果搞砸了,就失去联系了。” 女主说,“我只是拥有太多平庸的感情了,他们不是对我不好,他们都很关心我。但是我们没有心灵上的沟通,或者发自内心的兴奋。” 电影80分钟,纪忍冬从头哭到尾。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觉得她在电影里看见了很多人,很多无奈。文学艺术史上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情,没有一个是王子公主、白头偕老。是不是越珍贵的感情,往往越令人唏嘘? 就世俗意义上讲,卢卡绝非良配。 但纪忍冬游历世界这两年,身边人来人往,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需要从世俗安稳中获得安全感的女人了。 而卢卡能稳稳托住她心中的阴暗面。 像昨夜那样灵肉交合的时刻,她生命中还能和谁拥有呢? 卢卡揽住纪忍冬的肩头,替她拭去眼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还好我再遇见你时,你没结婚。看见你扔掉戒指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卢卡向来狡猾的面孔在氛围灯下出奇地柔情。 “卢卡,你的心思我都懂,”纪忍冬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可是……” 纪忍冬在介怀什么,卢卡心里再清楚不过。再次相逢,他们都默契地格外珍惜时间,不再将缘分浪费在绕弯子和心理博弈上。他直截了当替她说出口,“你不信任我。” 纪忍冬下意识想反驳说没有,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没关系,你慢慢考察我。我们有的是时间。”卢卡将她抱得更紧,一身结实的肌肉把纪忍冬安安全全裹在里头。这幅肉体是他的资本,而他心甘情愿被她从里到外剥削,“你睡你的,我爱我的。” (正文完) 作者的话 芒朵 作者 08-07 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接下来一个月会精修全文(只打磨语言,情节不变),也许会有番外,但不是这两天。如果有番外,一定会是he向的,如果不希望女主接受男主(我非常非常理解),那么这里就是结局。以及!三无小作者涨收不易,拜托大家完读完后不要取消收藏好吗?!笔芯!!爱你们!!最后的一点碎碎念:感谢每一条评论和每一次点击,你们每一个人都在真真实实地治愈我。感谢大家对男主人设的容忍,祝大家所遇皆良人,万一倒霉,就像纪忍冬一样让自己变得强大吧! 骭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