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兄》 第1章 [古装迷情] 《义兄》 作者:云山雾潋【完结】 简介: 【伪兄妹/救赎】 战事失利,祝琬的义兄周俨战死,她亦被东宫悔婚。 京中流言纷纷,祝琬离京去外祖家散心,途中遇见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叫陈毓,相貌平平,举止却格外惹人注意。 越是与他相处,祝琬越会想起那位早逝义兄。 可她的义兄是名扬京中的少年将军,凌厉锋锐,桀骜不驯。 眼前人呢,平淡无奇的一张脸,棱角模糊的一个人。 她的兄长是血战沙场的忠臣良将。 眼前的陈毓却是一心造反的叛党头子。 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她仍对这该死的叛军头子动了心。 于是她决定以后不再见他。 临别前的那个夜晚,积水空明的庭院里,她看着陈毓撕下易容的伪装,露出一张和她一样惨白的漂亮面容。 和周俨一模一样的脸。 - 善堂失火,周俨被相府收养。 进相府那日,他浑身烧伤未愈,眼前也模糊一片,忍着周身剧痛仍用尽浑身力气将肩脊挺的笔直。 相府里没有那些欺负他的流氓乞丐,只有一个软糯团子,是相府上下的百十号人的心肝。 心肝每天溜进他的房间,要哭不哭、磕磕绊绊地给他读书,一读便是好几年。 他的眼睛恢复那天,朦胧昏黄烛光之下,入眼的那张娇颜成了他一生的妄念心魔。 #他是叛将,是义兄,也是情郎。 【春日惊鸿一面,恨神佛渡人不渡我。】 【1v1,sc】 成年前没有感情线,京城线不长,感情线在离京重逢后。 男主可能大概算不上好人,前世线受经历影响行事更偏激。 内容标签: 甜文 正剧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祝琬周俨配角预收求收藏 其它:求个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是叛将,是义兄,也是情郎。 立意:喜欢就要勇于争取。 第1章 001 ◎“念念,这是哥哥。”◎ 成元十七年,京城,丞相府。 “念念,快来。” 温柔的女人声音含着笑意,轻声细气地唤道。 六岁的祝琬迈着小短腿扑到女人怀里,睁着清凌的一双黑瞳好奇地盯着一旁陌生的少年瞧看。 “娘亲。”祝琬乍见少年寒星孤月般的眉目,眨了眨眼,拧身钻进女人怀中,一副不敢再看的样子,却又忍不住偷偷瞄着看了一眼又一眼。 “念念,这是哥哥。” 陈甄摸摸女儿细软的发丝,唤她乳名哄着她开口叫人,心中却暗自叹息。 相爷今日带回的这少年,说是专门从慈幼堂里挑的,带回来给念念做个伴。 说起这事,陈甄心里便有些纳闷,女儿前阵子总是梦魇,有几次还说些胡话,请了大夫看诊却也没什么结果,最后领着女儿去了趟寿兴寺,见了见住持,住持却只说祝琬是尘缘未定,业障难清。 这不是笑话吗? 几岁大的小丫头,哪来的什么尘缘业障,便是真有,那也是桂花软糕、红豆乳酪惹出来的。 晚间她将这事当作乐子,说给相爷听,相爷听了便说给念念找个玩伴,陪着她一起,免得她整日闲不住的折腾,晚上难以安寝。 女儿早产,生下来便比旁的孩子孱弱一些,阖府上下都对她极为偏疼,找个玩伴陪她倒也行,毕竟偌大相府,多养个孩子自然不是问题。 本来这事她也觉着是件功德好事,便同意了,只也没想到,夫君给念念找的这个玩伴,竟是个这样的孩子。 陈甄看着眼前半大少年,心头难得对丈夫生出几分不满。 女儿虽仍是不知事的孩童,可却也没有让个长成的少年作伴的道理。 更遑论这面前的少年生得眉眼虽是好的,可眸中无光亮,不知是眼疾还是生来便如此。 这样的孩子带回府中,哪里是来陪女儿玩的? 只是夫君既开了口,她便知道这事算是定下了,她看着下首站得笔直的少年,沉吟着思索。 想来夫君对这少年也是调查过的,总不至于带个不清不楚的什么人,害了自己闺女吧。 今日陈甄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个男孩,此前便只听夫君说是名叫周俨,少年身躯单薄,只看面色和仪态,竟半分没有初入相府的拮据。 “俨儿,来,也见见妹妹。” 陈甄看着少年笔直的脊背,心中也升起些许怜惜。 陈甄原是东平侯府嫡女,陈氏百年来出过三位皇后,陈甄的父亲自西征归来后受封定国公,如今陈甄弟弟也入了礼部,自己的夫君在而立之年便已官至丞相,她这三十余年过得顺顺当当,出阁之前来往的皆是如她一般身份的贵女,这种身世经历俱是艰难的堂下孤儿自是此前从未见过。 眼见这周俨比自己女儿大不出几岁,竟已没有了父母亲人,生得眉眼好看,可从来目不能视之人都没办法入朝为官,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待如何。 到底侯府不缺他这一口吃食,便权当是为女儿积德行善了。 陈甄正暗自思量着,没留神怀中那绑着朝天髻、织锦飘摆的小姑娘,这会已是从膝上跳下,小手不自觉地捏着衣摆上灵动的绣纹。 她朝着周俨走进了些,清澈的眼中满是好奇。 “周哥哥。”祝琬脆生生地唤道。 “周哥哥,漂亮。” 软糯童言让屋内其他人忍俊不禁,祝琬不错眼地看着周俨,对上他颇有些空茫的眼,她不由得心中有些害怕,稍微退开了些。 她不敢再那样直勾勾地看她,却仍偷偷瞄向他的脸。 周俨辨着声音往她在的方向看了看,下一刻便拧眉退了退,拉开了点距离。 祝琬虽然听不懂那些大人似是而非的话,可却能看懂此刻周俨对她的抗拒,祝琬软白的脸蛋皱成一团,渐渐面上带出一副委屈模样,回头望向自己的娘亲。 陈甄微一皱眉,她将女儿抱回怀中,示意陈妈妈先领周俨去他自己的住处。 打从周俨进了屋到这会往外走,自始至终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夫君寻来的这孩子怎么是个这样冷淡的脾性,回头可得好好跟夫君说说,陈甄心中不快,却也并未多言,只低声嘱咐陈妈妈不要苛待了他。 周俨离了主院,出房门前听到陈甄似是在安抚小姑娘。 “念念,周哥哥是男孩子,不可以说哥哥漂亮。” “周哥哥,和瑢姐姐一样、漂亮!” 祝琬的语气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嫩生嫩气地强调道。 周俨跟在陈甄指派的陈妈妈身后,低垂着眼,一声不吭的任由陈甄指派的丫鬟扶着往外走。 讲话脆生生的小姑娘,想来定不会像他在善堂住时见到的那般,瘦骨嶙峋、声音嘶哑。 她的娘亲让她唤自己周哥哥。 周俨不知想起什么,低嗤了声,跟随着丫鬟嬷嬷进了屋。 祝琬这会也跟着丫鬟回了自己住处,小丫鬟今年十岁,名唤言玉,是陈甄娘家的家生子。 回了自己院子,祝琬有些恹恹的,她爬上屋内偏厅的摇椅,荡着两只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偏厅是专门为祝琬布置的,摇椅下铺着厚实的皮绒地垫,矮几上备着摆盘精致的糕点,一旁的四折屏风绣工精巧,乍看是锦绣花团,若是细细地看,竟都是些时兴的糕点,连祝琬最爱的红豆乳酪都有。 这是祝琬的已经出嫁的姐姐祝瑢亲手绣了哄妹妹玩的,这扇屏风也确是极为讨祝琬喜欢。 小丫头这会正出神,言玉在一旁陪着。 祝琬伸手够了一块果酥酪,这点心做的极为费心思,层层酥皮里裹着软馅,味道清甜不腻人。 “这个,周哥哥也有吗?。” 祝琬吃了一块后,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漂亮哥哥,转头望着言玉问道。 言玉摇摇头。 “这是夫人特意为小姐寻来的点心师父,这些点心,府中也就小姐院子里有了。” “言玉姐姐,我为什么又多了一个哥哥?” 祝琬皱着眉头小声问道。 祝琬嫡兄、堂兄还有表兄,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逢年过节时走访,同辈的基本都是祝琬的哥哥姐姐,言玉也不过一个小丫头,也想不明白为何相爷和夫人还要再带回来个外面的孩子。 “小姐多个玩伴,不也是好事吗?”言玉轻声哄道。 祝琬看了看言玉,点点头笑起来。 她看着面前的点心,想了想道: “那这个也可以分给他吗?” “小姐愿意的话,自然可以。” 言玉想想今日夫人对带回来的那个少年的态度,点头应声道。 她取来个小食盒,将那果酥酪小心装在里面。 祝琬在一旁一边看一边数,“够啦够啦,再多了周哥哥也吃不了。” 第2章 她跳下摇椅,往西偏院走,娘亲当时跟身边的陈嬷嬷说,让带周哥哥去西偏院安置下来。 丞相府宅邸宽阔,西偏院基本都是空着的,平日里便没什么人来,周俨住的地方更是府中较为僻静的所在。 这会天色正暗,将将掌灯,祝琬一路循着亮,还真就摸到了周俨的住处。 周俨这会刚屏退了房中其他的人,慢慢解下身上粘连在伤处上的衣物。 他自懂事起,便长在京西慈幼堂里,堂子里面都是跟他一样的,没人要的野孩子。 即便是死了,多半也没谁会在意。 在慈幼堂中他见过很多未满周岁的婴孩被那些衣着富贵的人领走,他也跟很多幼童一样,被来堂子里的几个凶婆子捏扁搓圆挑挑拣拣,被带走的那些孩子,从此再也没见过。 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 从他住进慈幼堂,便有人为他上下打点,慈幼堂的孩子都要做工,否则不给饭吃,但他便是不做,也不会受罚。 后来他才知道,有位祝大人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来善堂里问问他的近况,听善堂的管事说,连他的姓名也是这位祝大人给他起的。 也是自那时起,他便知道,便是所有的孩童都被人收养或者买走,他都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想起那位衣饰华贵的祝大人,周俨心中微嘲。 此番若非是善堂失火,他浑身烧伤又伤了眼睛,只怕这位祝大人至今仍不会将他带到相府。 周俨原本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 可有些事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若非自己是那位大人流落在外的孩子,恐怕再没什么能解释这位年轻宰辅、位高权重的祝大人为何偏偏对自己如此关心记挂。 可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那个人没有在他身边,如今他虽是目不能视,身上一动处处都是剧痛,可也已不再需要他了。 周俨面无表情解下自己身上的里衣,因着身上都是烫伤,只在当日被善堂的大夫简单处理过,这会一往下脱衣服,粘连着便撕裂了伤处,他痛得不行,偏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响。 祝琬在门外听了一小会,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回过身小声要言玉也不要出声,自己则轻轻推开门,还未走进,便听见屋内传来少年的声音。 “还有事?” 稍显冷淡的语气令祝琬往里进的动作滞了一滞。 还不待她说什么,便听到里间的人再度开口道: “我不习惯别人侍奉,出去。” 这会祝琬听懂了。 他是将她当做陈妈妈分给他的小丫鬟了,这会是在赶她出去。 她回过头看了言玉一眼,示意她别跟着自己,也没出声,只试探着往里进。 祝琬刚一踏进屋中内室,便被少年掷过来的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若是她个子同言玉差不多高,只怕是正好砸到头。 “听不懂我说话?”坐在床上的少年不耐地问道。 他语气不善,可说话间气息却不大顺畅,不似白天见到时那般。 祝琬不作声地拎着食盒往里走,这会一进内室的门廊,正瞧见坐在床上赤着半身的少年。 她只瞧了一眼便惊在原地,手中食盒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祝琬年岁不大,虽是身子骨不大好,但平素最是爱跑闹的性子,喜欢在府中爬高踩低,也时常会受些磕磕碰碰的小伤,可是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时眼前少年身上这般狰狞的伤痕。 虽看不见背后,可从胸膛往下,连着腰侧密布蜿蜒连片的血痂,有几处甚至是刚刚撕裂不久,不住地渗着血。 以往她每次摔了疼了,娘亲请来大夫为她诊治,都会同她说要好好养伤,否则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而此时面前的少年身上这些伤处,已经不仅仅是不好看的程度了,祝琬此前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伤痕,只堪堪瞧一眼都会呼吸不畅,浑身哪哪都觉着疼。 她吓得倒退两步,片刻后似是回过神,跌跌撞撞地转身朝门外跑去。 到这会,周俨方才辨出,来人并非今日陈妈妈领过来的那位丫鬟。 可他循声望去,目之所及也只不过白茫茫一片,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烛火晕影,旁的什么都瞧不见。 他沉着脸,再度想起今日那位夫人请来为他瞧眼疾的大夫诊过脉后,在外间同陈妈妈回的话。 “这位小公子这双眼,在下是无能为力了,还是劳烦夫人另请高明吧。” 而他此时坐在床边,连究竟是何人进了他的房门都无从得知,一时间,身上的那些伤处竟已觉不出痛感。 周俨垂着眼躺回床上。 今日来为他诊治的大夫,应是这府里的那位女主人见他眼睛似是不见物,才请来瞧瞧的,那医生把脉半晌也没觉察出他身上大片烧伤未愈,而他自己更不会主动诉与人知。 这会已是冬日,他的房门大敞了半宿,冷风吹袭着,反倒是令他身上的伤处不那般灼痛。 这阵子他夜里都是难以安寝的,今夜他在相府,锦衾软毯,可反倒是更难捱了。 天光亮起的时候,他睁开眼,眼前仍是什么也瞧不见。 膳房送来早膳,送餐食的小丫鬟得了他的准允,将餐盘内的清粥小菜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过了会,来侍奉他用膳的丫鬟来到他身侧。 周俨缓缓拧起眉。 这会站在他旁边的,并不是昨日送他过来又侍奉他用晚膳的人。 “昨天的人呢?”周俨问道。 “合竹姐姐昨日受了罚,管事妈妈准她今日休息养伤。” 身旁的丫鬟似是有些怕他,立时跪下道。 “为何受罚?” “……” “小、小姐昨日、昨日受了惊吓,回去便开始发了一夜的高热,后来……” 小丫鬟一番话应答得磕磕绊绊,可仍是将话道明了。 “后来言玉姐姐说,小姐昨晚、昨晚来了您这里,然后陈妈妈便……便罚了合竹姐姐。” 周俨没再问下去。 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原来昨晚进来他房间的人是那位相府小姐。 只是来一趟,他这边的人便要挨罚,罚到必须要休息一日方才能好。 也只是来这一趟,便受了惊吓,还吓得连夜高热不退,阖府上下俱皆紧张地不行。 多娇贵的人呢。 和他比起来,当真是—— 天差地别。 【作者有话说】 同父异母的兄长什么的,是男主自以为的,有误会。 成年之前没有感情戏,少年剧情也不会走太长。 祝大家事事顺心。 第2章 002 ◎“害过你的人,都死了。”◎ 祝琬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 她好像是身在半空,脚下也踩不到实地。 而下方是她熟悉的京城,甚至她还能看到相府后院的那棵百年银杏树。 她时常在那处玩,这会树从半身处被腰斩,偌大的树冠枝叶散了一地,横在满是血污的地上。 不仅仅是相府,此刻放眼望去,遍寻京城已然尽是焦土。 有几处她认不出的地方到这会仍燃着大火,只是此时再听不见任何哭声。 她朝着相府的方向看去,一眼看见府门外的两座石狮上挂的白花,她认得,那是谁家有人再也见不到了才会挂的东西。 祝琬睁大眼睛,仔细地往相府瞧,可无论她怎么看,这会已经再见不到哪怕是任何一道人影了,更不用说她认得的人。 蓦地,她身体不受控地下坠,慢慢飘落到一处府苑门前。 门外的匾额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字迹,祝琬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只任由自己一路飘进府内厅堂。 堂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只不知这会是生是死。 祝琬的身形飘进中堂,再至后园,此处同她家不同,她家中处处挂着白幡,而这里后院到处皆是红彩喜字。 院中好些人正在撕这些讨彩头的挂画,正中负手站着的一人此时背对祝琬。 “都烧了罢。” 那人漠然吩咐了声,而后回转过身,朝外面走。 这人面容莫名眼熟,只这会神色阴戾漠然,虽生得好,可这般神态实是不好看。 他似是瞧不见祝琬,从她身旁直直掠过,大步朝外走去。 擦身而过时,祝琬清楚瞧见他耳畔下一寸的颌边有一颗小痣。 他这一走过去,祝琬便不受控制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走出这不知名府邸的府门,外面停着一队人马,见到这人俱是下马行礼,每个人面上的神情皆是畏惧至极。 “主上,您吩咐下来的事,都办完了。”领头的人垂首恭声道。 “嗯。” 祝琬身前的人低低应声,而后不发一言地离开。 “别跟来。”他淡声阻止了几人意欲随行的动作。 可显然祝琬不再此列。 第3章 他一动,祝琬便跟着他一并飘着离开。 这一走便是许久,久到祝琬都已经不知道此身在何处。 直到那人停在一片山林间,缓缓跪在一处石碑前。 祝琬从他身后探头,却不识得石碑上的字写的都是什么。 “琬琬。” 身前跪立的人抬手轻柔抚过石碑。 “害过你的人,都死了。” 因着家人从来都只唤她“念念”,此时的这一声“琬琬”,祝琬也不知是否在唤她,尚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到身前这人再度低喃着开口。 “不过你别怕。” “我不会去打扰你,但若有我在,他们想来也不会再欺负你。” 他从怀中似是拿出一只玉瓶,指腹一寸寸划过冰冷石碑上的几个字,而后语气竟似带着几分笑意。 “是我来晚了,但现在我去保护你,若你愿意,到了那边便见我一面,好不好?” 玉瓶落地,碎成一片片。 祝琬害怕地几乎要惊叫起来,可她既发不出声音,此间又无一人能瞧见她。 而直到这会,她方才堪堪认出,身前这人,瞧着眉眼,竟似是被父亲带回府中的那位脾气不大好的漂亮哥哥。 是周俨。 再一晃神,她好像是又换了地方。 这里不似此前她身历的那些地方那般阴冷,反而似有一股暖流,温暖地将她包裹起来。 钟声敲了又敲,佛塔隐约有僧人齐齐念诵经文。 石桌一旁,柔美的夫人抱着一个不大的小姑娘,眉间却满是忧虑,二人对面慈眉善目的老者笑着看了看小姑娘,半晌后微带着几分惊叹地笑道: “夫人不必忧虑,小施主与我佛有缘,乃是得了大机缘大造化之人。” 祝琬想起方才目睹的那些,再听这老和尚此言,便觉着他是在忽悠人。 这会夫人怀中抱着的小丫头也抬手意欲去扯那和尚长长的须发,夫人赶忙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歉意地对那和尚笑笑。 和尚却未曾在意,片刻后抬起头,竟是隔空看向正飘在半空的祝琬,而后他双手合十,低低诵念起来。 “……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行止际遇皆有其因缘,小施主尚有业障未得消解,待解了这宿世的因缘,自会逢凶化吉。” 随着那大和尚一句句低声诵经,飘在半空的祝琬眼皮慢慢阖紧,再度睁开眼,便对上陈甄既关切又担忧的目光。 见她醒了,立时让身边人出去传话,没多会儿,以前便为她诊治过的宫中的王太医也进来了。 太医把脉看诊,开方煎药,下面的丫鬟婆子又是一番忙碌,直到药碗呈到祝琬面前,她愣愣地瞧着药碗,脑海里却仍是先前身历的那番奇怪梦魇。 清晰连贯地不像话,可又和她仅有的认知半点都对不上。 “念念?” 陈甄见她端着药碗却一口不喝,只是发怔,轻声唤了一句。 祝琬被娘亲这一唤,似是梦中方醒。 这会她只觉着心口莫名的难受,却不知是缘何而难受,片刻后她将药碗中的汤药一口口饮尽。 药汤自是难入口,可她从小身子便不大好,时常喝汤药,以至于现在她再如何喝药也不会再哭闹。 祝琬将药碗放下,躺下阖眼,陈甄为她掖好被角,带着太医和丫鬟一众往屋外走。 可她这会刚一合眼,梦魇中的情境便浮现在眼前。 被烧成寸寸焦土的京城和那些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 相府飘零的白幡和那不知名府邸的红彩。 还有那个人,耳畔下有一颗小痣,长得有些像府中那个哥哥的人。 祝琬蓦地睁开眼,掀开被子便朝外跑。 陈甄本要送太医出府,可连这院门都没出去,便瞧见一道小身影径直越过了他们这行人,朝院外跑去。 “念念?!”陈甄扬声唤了声,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急地立时跟了上去。 跟着陈甄和祝琬的人这会尽数跟了上去。 太医自然也不能走了,怕这位身娇体贵的相府小姐还有什么不妥,提着药箱也跟着跑过去。 祝琬一路跑到西偏远周俨的住处,她身上穿得单薄,可这一番跑动,竟在冬日腊月里生生出了一身的汗。 周俨门外合竹这会已经能当值,正守在外面,见她慌里慌张跑来正要行礼通报,祝琬已经推开门朝里面进去了,而后院中涌进一群人,连夫人都在,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跪下行礼。 祝琬进了房门,直奔周俨的床边。 他仰卧合眼,眉头拧的极紧,朝外一侧的清瘦脸颊边什么都没有,祝琬站在他旁边盯着瞅了半晌,又仔细回想梦里的那个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人那颗痣好像和他现在朝着她的不是同一边的脸颊。 她盯着周俨瞧了片刻,见他没什么反应,咬着下唇想要动手将他脸转过来,看看那边有没有那样的一颗痣。 可还没等她抬手,陈甄一行人便已然进来了。 陈甄将厚实的外氅裹在她身上,开口时声音却是少有的严厉。 “祝琬,你……” 她是想呵斥女儿几句,这寒冬腊月她刚病一场,大夫都没走出府门,她便穿地这般少地跑出来,横跨大半个相府,跑来这边,实是不像话。 何况她问过言玉那小丫头,她此番这场病,多半便是前日来的那一趟着了凉,又受了惊吓,这才发作。 可她既怒又忧的心思,眼前这令人跟着操心的小丫头是半分不懂,反而回身朝她望过来时还是一双可怜巴巴的泪眼,顿时陈甄那后半句话便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顿,再度看着祝琬道: “念念,你来这里,可是要找什么?” 祝琬其实也说不清楚。 她就是此番醒来后,闭眼便是梦中的诸般情形,心头就不舒服,方才一想到那人侧脸下方有颗小痣,便迫不及待要来看看周俨那里到底有没有。 可这会她不敢说。 便是再懵懂,她也觉着那番梦境也不应与旁人说。 她看了眼周俨,他仍是躺卧着,似是对这屋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娘亲。” 她扑到陈甄膝边,伸手抓上她的裙摆。 以身历经的奇怪梦魇,让她醒来也不安宁,这会来到这里,又想起那日见过的这人身上的可怖伤痕,一双水汪汪的泪眼半点不是作假。 “哥哥身上、好多好多伤口。” 祝琬本就刚病了一场,惨白的小脸上还掉着眼泪,奶声奶气的话音微带哽意,陈甄彻底没了脾气,她弯身将祝琬从地上抱起,将外氅给她系好了,而后回身对太医请道: “这孩子是相爷领回来了,本来府医来看过了,但当时没人知道他身上另有伤处,只给瞧了眼疾,劳您来一趟,不知可否……” “自然自然。” 太医笑着点点头,了然接道。 而后他走上前来,到周俨旁边打开药箱,为他看诊。 陈甄抱着祝琬在外间等着,低声半哄半斥,同她说着话。 过不多时,太医叹息着走出来,一边整理药箱一边同陈甄回话。 “这少年身上大多都是烧伤,亏了今日来了这一趟啊,若是再这么耽搁着,只怕便是能保住性命,也要落下点残疾。” “这般严重?”陈甄一惊。 相爷接他进府,只说是善堂领回来的,旁的什么都没说,连这孩子的眼疾都是她当日见到了之后,吩咐陈妈妈让府医来看的。 太医点点头,坐在桌边提笔写方子,写罢他将方子递给陈甄旁边的陈妈妈。 “这少年多半是失火时离着火处太近了,眼睛也是那时受的伤,身上的外伤需按时敷药换药,养养便能痊愈,但定是会落疤了。这眼伤,老夫却是不擅长了。” “那、怎么办?” 陈甄还未开口,便听怀中祝琬怯生生问道。 看了女儿一眼,陈甄又往里间瞧了瞧,隔着远,自是什么都瞧不见。 可这少年到底是相爷带回来的,原先说是要收作义子的,若是有眼疾总是不美,陈甄本也不是什么刻薄的人,虽是不大喜欢这少年冷清的脾性,可现下知道他浑身都是伤,倒也不再计较那日的失礼。 “这么些年小女每次病了都是劳烦王大人往府中跑,王大人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您不必有所顾虑,倘若能医好这孩子的眼疾,相府上下皆会感念王大人妙手。” 陈甄不好直接问,何人能诊治这眼疾,只笑着看向太医说道。 王太医却只是摇摇头,犹疑片刻后道: “老夫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老夫专攻小儿科,这烧伤之症还得我那兄弟更擅长些,若是夫人不嫌弃,老夫愿写家书一封,让他赴京来为这位小公子医治。” 陈甄愣了愣,而后笑道: “那便劳烦您了,您放心,届时小王大人到府上,必以贵客之礼待之。” 第4章 王太医苦笑着摇摇头。 “我那兄弟性子……毕竟是在野之人,不大知礼数,来日还请相爷和夫人多担待些。” 说话间王太医药箱整理好了,陈甄也抱着祝琬往外走。 踏出房门之前,祝琬越过陈甄的肩头,竟隐约瞧见内室里床上始终未得清醒的少年似是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引用自《地藏经》。 第3章 003 ◎“下次见到我妹妹,最好绕着走。”◎ 成元十九年春。 这一年祝琬八岁。 新岁正月尚未过完的时候,祝琬便央着言玉带着她翻府中院墙溜出府去街上,结果差点被人拐带进花楼里去。 因着这桩事,原本应跟着她却被她甩开的那些府中家丁和一直跟着她的言玉通通挨了板子。 也正是因此事,年后祝琬便要去高家的书塾里念学。 相府、祝氏以及祝琬娘亲陈甄的母家东平侯府,都没有和祝琬差不多大的孩子,便是办家塾,课上也只能有祝琬一个人。 反而是高家小姐与祝琬同龄,高大人又是祝琬爹爹的同窗好友,这正逢年节,两家本就有来往,这事便就这样定下了。 是以眼下刚出年关,祝琬便要在寅时左右从梦中爬起来,收拾着去高家书塾念学。 还未到春时,祝琬出门的时候,天都还是黑的,周俨早已在府门外不知等了多久。 他起得早,只是祝琬没出来,他也不能先上马车,只能在一旁站着等。 祝琬这一早上好一番磨蹭,也没能让陈甄心软应下她的哀求不去书塾,只能不大情愿地慢腾腾走出来,刚一出府门,便看见周俨清瘦的身形。 她在门旁站定,回身看了陈妈妈一眼。 此前爹爹只说是让她去,却没提还有周俨也会一起去。 祝琬抿着唇慢腾腾挪到马车前,家丁搬来脚凳,言玉扶她上马车。 过不多会,周俨也上来,坐在马车门帘的旁侧。 祝琬上次见到周俨,还是在年夜的家宴上,他的坐席虽然离她很远,但到她依礼节拜年时,仍是上前去给这位义兄敬了一盏茶。 早在一年前,周俨的眼疾被小王大夫医治好后,相爷便着人去京畿府衙办了手续,正式将周俨收作义子。 也正是从他眼疾恢复时起,原本日日都要往周俨那跑的祝琬,忽地就和他生疏下来了,本来一直唤他“周哥哥”,后来也只剩下一句规规矩矩的“兄长”。 周俨坐在马车边角,背靠着马车的门框,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祝琬倚在软毯之间,一双眼清凌凌地看向周俨。 她尤记着,这人最开始来到相府,爹爹同她说的是来与她作伴。 刚开始见到的时候她还是很喜欢这位周哥哥的。 只是他性子不大好,即便是后来他眼疾未愈,自己日日去给他读书,他也很少理会自己。 她当时也不明白,爹爹说他是来给自己作伴的,可想想自他到府上的这几年,同她说话最多的一次,便是他眼疾初愈,将将看得清人的那晚。 也正是那晚之后,她再也没主动去寻过他。 她二人本就是性子合不来,自那时起,更是就此生疏下来。 “小王大夫不是已经将兄长收作弟子,竟也要去高家书塾念学吗?” 祝琬捏起一块红豆酥咬了一口,看了周俨一眼后随口说道。 小王大夫便是幼时时常为她诊病的那位王太医的弟弟,他一身精湛医术,学识也好,他受王太医之托来到相府,相府也以贵客之礼待之,周俨的眼疾也是他医好的,后来他同相爷说,看周俨身世可怜,但天资和秉*性都不错,有些惜才,便想教他几年,相爷自是同意。 “老师家中有事,要回家一段时间,这几日便会请示义父。” 周俨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祝琬本就是坐车无聊,没话找话,见他这般态度,更觉着无趣,便也不愿再开口。 她至今都记得,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她做了一场怪梦,梦中的人同周俨有几分相似,犯下许多骇人无比的杀戮之事。 那时她也尚在病中,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一度觉着现实的周俨以后也会做下那些事,后来听府中的西席老师讲到人性本善,只要少时受过善的引导,便不会为恶作乱。 她想到周俨目不能视,定然没法读书,便日日去给周俨读书,读的大多是她白日学的,因着要给他读,学的时候也学的格外认真。 只是那时候周俨从来都不理她。 祝琬自生来到懂事的年纪,遇见的人都是对她宠爱又回护的,从未受过冷待和白眼,因此她也一度以为,周俨只是性子冷,和她的那些开朗热络脾性的哥哥们不一样,但对她应也是不讨厌的。 可那几日,小王大夫说他眼疾初愈,好好休养便能大好了,她依旧带着言玉,拿着书本去寻他,却头一回吃了闭门羹。 并且接下来的一连几日,都没能进得了周俨的房门。 最后一日,她硬是让合竹给她开了门,进屋内都没站稳,便见到从里面走出来的周俨。 他那时还不是现在这般高她一头的身量,其实也不过是半大少年。 可他就只是站在她面前,目光不耐地从她脸上扫过去,祝琬便想到幼时梦中那人淡漠又平静地吩咐旁人杀人放火的模样。 一瞬间祝琬便红了眼,不自觉地倒退了两步,彼时周俨看她一眼,见状嗤声笑笑。 “六小姐心善,但就是蠢了些,对个私生子都这么上心。” “不过我既算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自然也不会将你怎么样。” 从来也没人敢在祝琬面前嚼舌头讲闲话,更何况相府内素来只陈甄一人,同祝琬往来亲近的陈甄母家东平侯府一脉,祖训便是一夫一妻,“私生子”一词,祝琬此前从未听说过。 “‘私生子’,是什么?” 她讷讷地小声反问。 “是什么,你不如去问问你母亲。” 周俨面色不大好地盯她一眼,顿了顿后语气倒是平缓下来了。 “我不喜欢见到你,你走吧,往后也别来了。” 周俨这一番言辞听起来既尖锐又刻薄,刺地祝琬当即便落下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瞪着他,猝不及防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转身跑开了。 自那时起,周俨便成了祝琬最不待见的人。 直到现在,想起当时这些事,想起当时周俨说那些话的语气,祝琬仍是生气。 她将最后一块红豆酥送进口中,盯着周俨绷着小脸开口道: “兄长当年不是说不喜欢见到我?怎么别人要去书塾,你便也要跟着来?” 闻言,周俨看她一眼,淡声道: “你若是不愿,现在便可以下车离开。” 如今他被收做义子,虽然名分上仍差了祝琬一头,可到底也是入了祝氏排行了,说话间底气更足了。 这几年祝琬和他偶有交集也都只是年节时的表面功夫,如这般夹枪带棒的话头,真是好些年没听过了。 祝琬一听他说话便更觉着心头有火气,她将盛放点心的小案推到一边,直起身看着他道: “是爹爹给我找的书塾,我若不在,你以为你能进得了高家的大门?” “在高家讲学的先生是老师的好友,若非老师致信,先生也不会同意高府的请托,让你入学。”周俨慢声道。 他蓦地看她一眼,面上竟挂了几分笑意,有些恶劣地故意道: “但想来义父本就是怕妹妹再翻墙去花楼,左不过是想给你寻个去处让你安生些,若高家不同意,想来还有京畿学堂可以让妹妹去。” “我不是……” 祝琬下意识想说,她不是翻府中院墙去花楼,是险些被拐了去,可话一出口,便住了嘴。 同他解释也没用,只会更被他看笑话。 京畿学堂,大多都是那些家中实在管教不了的顽劣子弟,才会被送去那里。 她若是去了,祝氏怕不得让京中各氏族私下里戳脊梁骨笑话死。 她忿忿地别开脸。 可心里又气不过,转回头看他,正又瞧见他面上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那副样子就像是在嘲笑她,像在心里腹诽她似的。 “小姐,少爷,到了。”外面驾车的家丁禀报道。 周俨离车门最近,率先下了车,言玉在其后,让小厮搬来脚凳,而后扶祝琬走下来。 高府门外早有人在此候着,见到二人下车俱是走上前。 “六小姐,四公子,快请进吧。” 这人唤的是从祝氏祖家的辈分,虽然祝琬一家早已同祖家分出来,但外人论起排行,仍是循着祝氏的齿序来称呼。 祝琬行六,上面有一位亲姐姐,另有四位堂姐,周俨算是祝洵的义子,虽未改姓,仍入齿序,祝琬的亲兄长行三,他行四。 第5章 这会祝琬一听这小厮唤出她和周俨在祝家的排行,便明白高家也是知道,今日来书塾的除了她还有周俨,也知道了方才在车上他说的,若非他老师打过招呼,她也未必能来的言论,多半便是真的。 只是外人面前,总归不好多说什么。 祝琬看了周俨一眼,没吭声,只跟着人一并往府门里进。 书塾立在高府西院,她进来时,有比她到的早的这会正在温书。 来前爹爹便同她说过,高家、顾家还有岑家的几位哥哥今年都要应考,她年纪太小,本就是搭进来的,讲什么跟着听便是,不惹出乱子便可。 讲学的先生大抵也明白这些,将她的坐席安排在最后一排,和她同一排座次的除了也是今日第一天来的高府小姐,还有一位岑府的小公子,周俨反而坐在中后排比她靠前些的地方。 祝琬本还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课业,可不过听了半堂课便觉着头昏脑涨,实是听不懂他们七拐八绕地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便也失了兴致,后面的课便是前面探讨学问,祝琬在后面拿着笔乱描乱画寻消遣。 因还未出年关,这一连几日都只是半日的课,这几日祝琬和周俨同行上下学,但也只是同行,除了头一日二人夹枪带棒互相刺了几句,再没有过什么交流。 这日一下学,祝琬便如寻常一般收拾东西往外走,只是还未走出西院的月亮门,便被人拦了前路。 四五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嬉笑着挡在她前面不远处,祝琬一眼望去,只认得其中一人是岑家那个和她坐同一排的小公子,另几个虽然也都是书塾里的学子,但她却只是眼熟,并不认得。 言玉立时站在她前面,被岑言之一石头子打在膝上,险些没站稳。 祝琬皱起眉,看着这几人道:“你们让开。” 几人见她这般,嘻嘻哈哈笑起来,其中一人开口嬉笑着道: “我们偏不让,祝六妹妹待如何?” “在下宋逾,行五,妹妹唤我一声五哥哥便是。”另一人朝祝琬走近了些,油腔滑调地说完,再度盯着她笑起来。 祝琬退了几步,沉着小脸冷声道: “让开!” 她这一声气势虽是有了,可到底年纪小了些,面相稚嫩,身量也不够高,这一声叱反而引得那几人笑得愈发厉害。 笑够了,先前那个叫宋逾的再度朝她走近。 “听闻岑言之说,祝六妹妹喜欢去花楼玩,只不过这京中好玩的去处可不止花楼,不如今日……” 他一边说话,一边竟要来捞祝琬的手,祝琬不想被他碰到,刚转身要跑,便被身后一人拽着外氅后面宽大的毛领扯到身后。 祝琬吓了一跳,仰头一看,竟是周俨。 他眉头拧着,一脸的不耐烦,看向不远处那几人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 祝琬心里不大领他的情,但这会她宁愿站在周俨旁边,也不想再看见对面的那几人。 原本在她心中,周俨便是个讨厌的人,但现在对面的那什么宋逾、岑言之,还有其他的几个叫不上什么名字的人,他们在祝琬心中,简直比周俨还要讨厌三分。 不对,不只三分,足足有三十分、三百分才是。 祝琬垂着眼忿忿地想,想完便又有些沮丧,对面那七八个人,便是周俨也在又能如何,他们连她都敢戏弄,更不会将周俨这么个相府的义子放在眼里,想要脱身,便只能找高府的人来。 原本应在这边的高府家丁多半是被他们引开了,祝琬拉了拉言玉,正想让她回书塾去找先生说一下这边的情况,还没开口便听对面忽地发出几声痛呼。 她一抬头,便看见那个叫宋逾的这会捂着脸怒目瞪着周俨和她,口中含含混混乱叫,却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下一刻又不知从那飞出来的石头子正正砸在岑言之的脸上,当即那一边的脸便肿起来老高,他一开口,血便从口中喷出来。 祝琬有些嫌弃地退了两步,别开眼。 这一动作反而刺激了这这几人,旁的几人没伤到,这会不敢动,宋逾却不是。 他捂着脸冲撞过来,却在快到近前时被周俨一脚蹬开。 宋逾反身摔到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周俨走到他旁边,垂头看他一眼,笑了笑说道: “都这样了,不如早点回去找大夫,趁着现在看着严重,也好跟家里告个状诉诉苦,至于花楼什么的,宋兄还是下次再去吧。” “不过宋兄最好记着些今日的苦头,下次见到我妹妹,最好绕着走,可莫要不长记性。” 说完,他也没看地上气得不行又痛得说不出话的宋逾,偏过头瞥向这会躲在旁人身后不敢说话的岑言之。 “岑小公子也是,若往后还是这般喜欢乱嚼舌头,说不定下次我一失手,岑小公子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岑言之这会压根不敢同他对视,生怕再挨上一下,平白无故受苦,一起同行的另几人中,有一人瞧不上周俨这般态度,这会大着胆子开口: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 他言至此,却对上周俨凉凉的目光,气势上立时便短了一截。 周俨盯着他,微微一笑反问道:“不过是什么?” “……” 见这少年嗫嚅半晌再没敢开口,周俨嗤笑了声,瞥了另几人一眼,不耐地开口: “让开。” 方才祝琬几次三番让他们让路,没一人让的,这会反倒都听话了。 周俨从他们中间走过,稍顿了顿,回过头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祝琬,语气但是稍缓了些。 “走了。”周俨看着她道。 【作者有话说】 可恶小周。 第4章 004 ◎她的一声兄长,他实是担不起。◎ 直到坐在马车里,祝琬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缓不过神来。 周俨这个人,在她心里从小时候到现在,始终都是那种性子冷硬、说话不中听,且久病难愈,身体不好的印象。 今次头回见到他与人动手,动作还很是干脆,竟比她那习武的二表哥还要利落些。 可到底是帮了自己的,祝琬有心同他道个谢,偏偏这人一上马车便阖着眼,摆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这会只看他一眼,祝琬心头便渐渐觉着有些堵得慌。 可不说话不瞧他,祝琬心头也还是堵。 她在挂满绒的软毯中直起身,“你……” 周俨掀开眼皮看向她,似是在等着她把话说完,但没应声的意思。 祝琬别开眼。 “……今日,谢谢。” 周俨还是那副讨厌的神情,“什么?” “我说,今日的事,谢谢兄长。” 祝琬比他这幅态度气得,道谢也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将声音抬高了些重复道。 “不想谢便不用谢,我也并非是当真想要为你解围。” 周俨笑了笑,见她面色似有不解,又道: “若是没看见自是省了麻烦,只不过不太巧,恰好从那路过,迎面正碰上,没法当做看不见。” 祝琬被他这话噎了一下。 在高家时被那几人拦路时,那几人口中本就不干不净,那个岑言之又不知从哪里知道的她险些被拐带进花楼,还那般大肆宣扬。 这会想回嘴,可她向来便说不过周俨,不说又觉着生气…… 她一把拽过一旁的言玉,正好隔在她和周俨中间,她实是又气又后怕,心里又委屈,这会有言玉挡着,她低头扑进言玉怀里闷闷地哭。 马车外马蹄一声声轻响,车内时不时的传出几声抽泣。 实则祝琬不过是发泄情绪,这眼泪一掉出来,她就觉着畅快了些,然而在她刚擦干净眼泪打算坐起身时,便听一声清清楚楚又格外刻意的嗤笑声传进她的耳中。 这人真的,烦死了。 爹爹带他回府,哪里是来给她作伴的,分明是来给她添堵的。 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祝琬趴在言玉腿上,捏着言玉的衣袖,忿忿地想。 下了马车,祝琬头也不回地往自己院子里走,却没瞧见相府门外停着的另外几架马车。 周俨倒是朝那边看了一眼,却也没开口说什么,看祝琬径直进了府门,他也往自己院中走。 祝琬回了房,言玉去小厨房叫了几份祝琬平日里爱吃的点心,又变着法地说些新读来的话本故事讲给她听,终是将她哄得开心起来,然后让人烧了水,侍候她沐浴,见她睡了才算是松了口气。 翌日清晨,祝琬难得地没在床上磨蹭。 她这一夜睡得舒服,这会起来得也痛快,用了早膳,她让言玉给她装了几块糕点,便往府外走。 本来还想着,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再与周俨多说一个字。 可这会到了府门外,却不见平时早已等在一旁的周俨。 她看了言玉一眼,言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小厮搬来脚凳,便扶祝琬上车。 第6章 待祝琬坐稳,言玉也在一旁挨着她坐好,马车便驶离相府。 这几日周俨都是雷打不动的早她半刻钟在府门外等她,在书塾中也不像她那般混时间,他听得认真,先生对他也很是看重,却不知今日为何不去了。 难道是今日没等她,自己先走了? 祝琬坐在马车里,胡乱在心里想着,却也没发问。 待进了书塾,也没见到周俨。 不仅周俨不在,今日这里人格外少。 昨日冒犯于她的那几个人,现下都不在,她看了一眼,便寻着自己的座位坐下。 直到下学后祝琬回了府,方才知道,那被周俨打伤脸的岑言之和宋逾二人也不知怎么同家里说的,昨晚这两家人连夜便找到相府来了。 听言玉说起这些事,祝琬便想到昨日那几人拦她的路,油腔滑调地同她说些个不着边际的话,她实是想不通,这几人到底怎么敢反过来找她爹爹告状。 “那我爹爹怎么说?” 祝琬皱着眉头追问言玉。 “相爷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去问了周俨少爷,但听着合竹话里的意思,周俨少爷似是当时一句话都没说,相爷后来让他自己去祠堂罚跪思过,待想清楚了便去相爷的书房回话,结果一直到今日相爷下朝,周俨少爷都没去回相爷的话。” 祝琬一怔,“那,现在呢?” 言玉也不大确定,“现在……多半还在祠堂吧。” “……” 她坐在榻边,垂着眼盯着面前的点心盒子,低声喃道: “分明是他们先拦我的,竟还敢来告状,爹爹怎么这般不公平。” 顿了顿,祝琬又道: “那昨日为何爹爹不叫人来问我?” “听合竹说,昨天便是岑府和宋府的人,也只字未提及小姐。” 祝琬没再吭声。 她觉着手里的杏仁酪忽然就没什么滋味了。 这桩破事分明是因她而起的,可到头来,她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尤其周俨今日还受了罚,并且即便受罚了,也只字未提她,就感觉好像莫名其妙便欠了他似的。 她忽地起身往外跑。 言玉吓了一跳,立时反应过来,拿过她的外氅便跟了出去。 祠堂内香火早已燃尽,周俨跪在桌案之前,半身仍挺得笔直,身旁摆着几个软垫,但他膝下没有,就那么直直跪在地上,旁边站着面色不大好看的祝洵,正同周俨说些什么。 看到父亲在,祝琬没直接往里进,贴着门走到侧边的窗檐下蹲着,小心翼翼往里看,正听到周俨未说完的话。 许是跪了一夜又一日,周俨声音显得有些乏力,虽是在回祝洵的话,目光却仍是平视眼前的灵堂牌位。 “……相爷让我在此思过,可我不知自己何错之有,自然也不必再去回相爷的话。” 祝洵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周俨。 “我知你不是容易与人起争执的性子,说说,为何对那两个孩子下那般重手?” “那个宋逾几乎破了相,岑家那个小的也没好到哪去,平白无故你打他们做什么?” “路过,看着碍眼。”周俨道。 “路过?” 祝洵不气反笑。 “我问过了,为你和念念架马车的阿虎说,平时你下学是不走昨日那条路的,都是从另一边出高家西院至府门,为何昨日偏走跟那几个小子走了同一路?” “平日先生留我,昨日没留,便随便逛逛。” “是么?可是龚先生说,昨日下学他唤你时,你理都未理,没听见一般径直走了,先生当时还以为你是有什么要事。” “……没听到。”周俨道。 祝洵看着周俨,良久,他沉声开口: “可是同念念有关?” 见周俨仍是没什么反应,却没立时开口否认,祝洵顿时了然,看他一眼点点头继续道:“此事我会查问清楚。” “你起来吧,回去好好歇两天再去书塾。” 祝洵转身往外走,而后在门旁站住脚,又稍侧过身看向他。 “不过周俨,这几日你也别闲着,回去也好好想想,如你这般事前做莽夫,事后做哑巴,究竟是解决了问题,还是给自己惹了更多的麻烦。” “好好想想,遇事究竟要怎么解决。” 祝洵说完便要往外走,蓦地听身后周俨平淡却微带几分挑衅的话音。 “义父既教导说要我不做哑巴,那孩儿确有一问想问问义父。” “当年慈幼堂失火后,义父为何只将我带回相府?” 周俨已然从地上站起身,他跪地太久,稍有些站不稳,但少年此时的身量便已和祝洵差不太多了,他直视祝洵,口中虽唤义父,眼神中却并无多少孺慕之意。 对于一个养子,如此同家主说话实是大不敬,但这会说话的人毫无惧意,听他说话的祝洵也并未着恼。 唯独窗棂下蹲了半天的祝琬心头重重一跳,又对这问题背后可能的答案感到害怕,又因周俨这般理直气壮的态度而感到恼火。 当年他同她说那些什么“私生子”的话头,还故意激她,说让她问问她的娘亲。 她当年确是懵懂,听不明白什么叫做私生子,可她心里明白,周俨那时会这般说,便意味着这番话是不能去问娘亲的,同周俨的这一番话便压在心底,再没同旁人提过。 可她见父亲会亲自教周俨运笔写字,指点他读书,父亲待他的用心程度,连兄长当年读书时都比不过,她也会想,难道周俨确是父亲的孩子? 然而无论是或不是,如今周俨被收作相府的义子,这个问题本就不该再被提到明面上的。 祝琬在一旁暗自紧张,但祝洵却很是平静。 “当年受故人之请托,自是理当照拂于你。” “何人?”周俨反问道。 祝洵似是想起什么来,看着周俨的目光也有些复杂,而后他叹了口气。 “就是故人。已然故去多年的旧友。” 周俨还想再问,祝洵看着他良久,微微笑了笑。 “俨儿,我带你回府,原本只是想你能平顺地长大,无论是在朝在野,还是从文从商,只要是你自己选的路,不后悔便好。” “但如今看来,你既对我有怨言,心思也不够敞亮。你还小,男儿还是要出去多见见这世道,方知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待年中念念二表哥回京述职后,我会让你与他一同离京,去军中历练几年。” 祝洵说了这一番话,也没给周俨什么回应的时间,径直便离开了,周俨仍站在那,面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爹爹,是岑言之和宋逾他们先冒犯于我,你是为我解困。”见祝洵走了,祝琬揉了揉有些蹲麻了的腿,起身在窗边对祠堂内站着的周俨说道。 周俨显然是没想到她在这里,被她贸然开口惊了下,但也只那一瞬有些恍神,随后面上又摆出那副祝琬一见便心头冒火的神情。 他听到了她的发问,但并没打算回应她的话,只隔着窗檐看她一眼,便转身朝外走。 “你站住!” 祝琬生气地唤道。 她从祠堂侧边追出来。 “爹爹方才还说让你不要装哑巴,男子汉一点都不敞亮。” 祝琬追近,拽住他的衣摆,将方才听来的祝洵同周俨说的话拼拼凑凑地又说了一遍。 周俨在院中被她拉扯着没法走,只得站在那,他一甩衣袖,“松手。” 祝琬闻言松了手,“若你昨日便告诉爹爹,你是为我出头,便不会跪这么久。” 周俨垂着眼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再度朝院外走。 只是刚一动,又被祝琬拉住,她看他一眼,清凌眸中带着些执拗。 “你不说清楚,便不能走。” 周俨本就疲累,心绪也不佳,这会实是有些不耐烦。 他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抽出,“说什么?” “当着全府上下还有岑、宋两家所有人的面,再说一次你险些被拐的事,还是说你被宋逾和岑言之几人拦路冒犯、言辞逾礼?” “果然是这样的。” 祝琬低声自语,而后她再度望向周俨,眉眼间满是不解。 “可是为什么呀?” “你不是说,你很讨厌我吗?为什么宁肯自己受罚,还要这样帮我?” “我何时说过,我很讨厌你?”周俨拧眉看着她反问道。 “你亲口说的,你说你不喜欢见到我,让我离你远一点。”祝琬睁大眼睛,言辞凿凿。 周俨看着她,没言语。 刚入相府的那年,她自己跑过来,不小心看到他一身的烧伤,吓得病了一场,而后他院中的人便尽数被罚了一遍。 就像是在敲打他。 后来也是,她自己日日跑来他这里,给他念那些他从前便烂熟于心的诗文经卷。 而后他眼睛刚好,便被相爷唤去书房,同他说,若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直接同他提,平日有什么读不懂的文章,也可以直接来问他,念念年纪小,若一直这般下去,恐耽误他。 第7章 还有许多事,许许多多次。 每次都是这样。 只要同她扯上什么干系,便会惹旁人不快,便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这次也是如此。 周俨看着祝琬。 她是这丞相府的千金,这府中百十号人都围着她一人转。 娇气、爱哭又麻烦,偏还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 义父说他不够敞亮,要送他去军中。 他也觉着挺好,走了,便能离她远一些,便不会受这些不必要的牵累。 没错。 他觉着自己应该……确实是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她的一声兄长,他实是担不起。 【作者有话说】 小周:心烦。 琬琬:烦死了。 第5章 005 ◎“念念,你心里愿意嫁去宫里吗?”◎ 成元二十五年,上元节。 宫中大宴,祝琬坐在陈甄身旁,百无聊赖地听着上首皇后娘娘与另一侧的秦大将军夫人畅谈琴艺。 自祝琬十岁起,这般无趣的宫宴,她都不知和娘亲一同参加过多少次了,能与皇后娘娘这般笑语盈盈欢谈的,家中主君无不是当时朝中最为得力的。 前些年时局安稳,能坐在祝琬附近的,皆是文臣家眷,这几年战事频频,席位能靠前的便都是些武将妻女了。 祝家这几年倒是没什么变化,祝洵官拜相位,又是太子太傅,乃文官之首,祝琬的舅家、陈甄的母族承爵东平侯,又凭军功受封定国公,那几年朝中倚仗的大半数武将,几乎当年都曾随祝琬的外祖父一同上过战场。 只不过这些也是过去好些年的事了,如今却不是那般了,便如现下,正陪同皇后娘娘闲聊的夫人,其夫君秦大将军便不是。 “……那谱子是臣妾父亲偶然得来的,是张古谱,还残了一部分,放了好些年了,还是年前时霜儿研究了一阵子,查了好些古籍才自己补全的,若是娘娘有兴致,等闲暇时便让霜儿带着琴去给您解个闷。”那边秦夫人笑着说。 “那也不用等什么闲暇了,左右现下也无它事,若是霜儿也愿意,本宫便去让人去将结荑取来。” 皇后娘娘闻言也笑着说道,她说完,便看向祝琬的方向。 “听闻琬琬也是京中出了名的好琴艺,待会也一并试试琴。” 听皇后言及祝琬,陈甄立时起身回皇后的话,祝琬听着娘亲的话,心头却在思量皇后娘娘方才的话意。 结荑是张古琴,祝琬早前便听说过,那是皇后娘娘最心爱的一张琴,时常抚弄,今日竟说要拿来给秦映霜和她弹奏…… 上元宫宴,朝中五品以上的朝臣,家眷现都在这大殿之内,这会听皇后娘娘的这一番话,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祝琬和她对面的秦映霜身上。 眼风纷飞的当口,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已将结荑取来,置在殿下众人席位之前。 “映霜和琬琬,你们谁想先来?”皇后含笑问道。 话音方落,秦映霜已然起身,她歉意地看了祝琬一眼。 “若祝琬妹妹不介意,臣女愿先。” 秦映霜的态度和动作皆表明她就是想要先声夺人,只不过祝琬本就不在意这个,若非是皇后娘娘钦点,她根本就不想掺和进这莫名其妙的争强中来。 此前陈甄便私下里同祝琬提起过,年前祭典上,皇后娘娘亲口说的,有意许祝琬未来的太子妃位,彼时娘亲问她,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想法。 祝琬其实什么想法都没有,自她十二岁时起,家中便一直在为她相看议亲,她的婚事是父母一直格外操心的事。 她对这事实是兴致不高,每每陈妈妈给她拿来那些贵胄世家子弟的画像,她瞧着一个两个生得都差不多,除了这一张画像和一连串的家中先祖名头,对这未来夫君其人,她是什么都不知道。 左右是她做不了主的事,她便也懒得再看,只说若娘亲看着好,她便也觉着好。 可嫁那些人和嫁入皇室却又是两码事了。 祝琬静静地听着秦映霜弹琴。 今夜这宫宴,秦家的存在感实是不低,不过也难怪,这两年战事不断,不仅北边有外敌,南边还有内乱,三年前梁王造反,卫将军以清君侧之名平叛,实则却是自立为卫王,同梁军各自割据占领南方大半土地。 如今皇室内忧外患,版图也早已不是当年那般广袤。 秦家便是在这几年征讨梁、卫两股叛军而得朝中重用,北边的外敌则一直是由祝琬的舅舅一家镇守着。 战事四起,这大概也是皇室属意她和秦映霜的一部分原因吧。 秦映霜的琴音确是有功夫的,一曲终了,殿内望向祝琬的神色俱是同情之色,只觉着便是她贵为相府千金,今日只怕也要做了旁人的陪衬。 秦家本就是这些年后起的朝堂新贵,大将军之女今日也凭一曲技惊四座,想来秦氏也是有心再往上走一走的。 殿内奉承夸赞声不绝,秦映霜起身时,再度往望向祝琬时,目光中有几分挑衅,祝琬同她对视正瞧得清楚。 那神情就像是等着看她笑话一般,带着些许的恶意。 祝琬起身来到大殿正中,行礼后坐在结荑古琴之前。 她选的曲子也是古曲,不过不是失传的,而是名篇,大抵在场之人稍懂琴艺的俱是听过的。 京中确有些爱传闲话的,说祝琬擅琴和画,不过倒也并非虚言,此二门也算是她少有的学得专心且专精的课业了。 若是连心中诸多盘算的秦映霜也比不过,只怕这些年的功夫便都白花了。 听琴,听得本就不只是琴音和曲调。 秦映霜弹得是很好,古曲虽是复杂,但她技艺纯熟,自然悦耳。 可现下祝琬一曲奏完,殿内静谧无声,俱是因沉浸琴声泠泠而恍神。 高下立判。 待一回神时,众人心下便已明了。 然而现下是在皇后娘娘的宫宴上,太子妃位未定,这一年来,一场又一场的宫宴下来,有点眼力的谁又看不出,皇室有意秦家和祝家之女。 眼下皇后娘娘尚未开口,一时间便也无人敢应声。 祝琬却也不在意,她神色自若,大方应礼,而后坐回到陈甄的身旁。 她虽无意争抢,但却不能让旁人踩着祝家的名头行事。 “瞧瞧,现在这些小丫头还真是了不得,我们到底还是老了。”皇后娘娘蓦地开口道。 另一旁的几位侯夫人立时笑着宽慰起来,皇后娘娘无意较真,其他人自然不想无端得罪人,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方才的话头便就此岔了过去。 宫宴结束地晚,陈甄随皇后和其他的夫人们一同去太庙敬香,祝琬跟着另外几位姑娘往外走。 “祝琬妹妹。”身后秦映霜唤她。 另几人见秦映霜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也自行回避。 祝琬在廊桥边站定,转过身等她开口。 “早前听说过祝琬妹妹琴画双绝,原也没放在心上,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秦映霜笑意淡淡,虽是同祝琬说话,一双眼却不看她。 “只不过,如今的世道却不是当年了。” “比起北边那些打了十几年的外敌,*想来陛下还是更想要梁王、卫王的项上人头,在这件事上,只有我爹爹能做到。” 秦映霜说到这里,原本望着天、望着月的目光慢慢回落,看向祝琬。 “所以,太子妃的位置,一定是我的。” 祝琬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祝秦姑娘得偿所愿。” 她说完便也没再理会秦映霜,径直朝宫外相府的马车走。 言玉早已等在一旁,见她走进,将手中的厚实外氅裹在祝琬身上,扶她进了马车里。 暖炉也早已备好,祝琬捧起手炉,一边等着陈甄,一边想着方才秦映霜的话。 秦家这段时间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俱是颇为激进,多半也与此事有关系。 看来这太子妃的位置,秦家势在必得。 祝琬对此却是无所谓的。 她这阵子的心思都在北地的战事上。 外祖父受封当朝定国公,如今在南方祖地恩养,但娘亲的同胞兄长、她的亲舅舅承袭了东平侯府的爵位,仍在北地战场。 北境之外皆是胡人,各部族之间虽有纷争,但皆对北境边地虎视眈眈,前年年中时战事忽起,竟一直打到现在。 年前时又是一场恶战,这几日本来应到的家书竟也没送到,陈甄为了这事担心得不行,一连多日都寝食难安,祝琬既挂心北边的战情,也忧心娘亲的身体。 正胡思乱想着,陈甄从宫门中走出来。 多日以来她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这会更是眉头紧锁着。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 祝琬有心宽慰几句,却也知道,现下无论说什么话,都只会更让人心中不宁。 临到相府时,陈甄忽地开口。 第8章 “念念,你心里愿意嫁去宫里吗?” 祝琬倒是一怔,下意识便问道:“娘亲是在烦恼这件事?” 而后她的手被陈甄握住,娘亲掌心柔软且温暖,祝琬一声不吭地反握住她。 “念念,此前你爹爹便说过,你的婚事,若你不愿嫁,便是皇室婚约他也拒得。” 陈甄将祝琬额间细碎的绒发细细抚平。 “瑢儿的婚事当时是你祖母定的,当时还是在祝家住的,晋国公府确是高门,可你姐夫如何,你现下也明事理了,自然也看得出,我当时便是再不愿也没办法。那时我抱着你送她出嫁,便想着无论如何,你的婚事必定不能这般听任于人。” 她看着祝琬,眼底尽是心疼。 “可如今皇家看中了你,方才皇后娘娘留我,听那话意,多半还是属意你……” 祝琬朝陈甄身边靠,倚在她身旁。 “娘,我方才还以为你是在担心舅舅他们,原来是在因为我的事烦心。” “他是太子,总不至于跟姐夫一样荒唐,若是当真轮到我,那嫁便是了,左右这些年陈妈妈给我看了那么多画像,也都是白看。”祝琬小声道。 “反倒是姐姐,姐夫今日纳个妾,明日领个外室进府,满京城再没有比他更荒唐的了,我姐姐那么好……” 祝琬提到祝瑢的事便生气,几句话便脱口而出,而后反应过来,她现在越说,娘亲只怕心里越难受,生生顿住。 她没再说什么。 马车停在相府门外,有人等在门外,一见到陈甄便上来道: “夫人,小姐,可算回来了。您们刚进宫不久,北面刚来信了,侯爷、表少爷还有少爷都没事,而且是赢了场大仗,四万胡人兵马全军覆没,大胜!这可是大喜事,夫人也能宽心了!” 这一番话,多少有些失礼,但这会没人怪罪他的失礼。 陈甄当即眼泪都落下来了,她这阵子都担心地不行,到这会听了信才松了口气,她立刻往院内走。 祝琬也跟着往里进。 她方才若是没听错,那人还提了少爷。 府中她的亲兄长如今在刑部,家中或者称大人,或者称二公子,被唤作少爷的,多半便是周俨。 想到周俨,祝琬有些恍神。 当年他被父亲送去舅舅军中,这些年总共也没回来过几次,每半月送来的家书也都是寥寥几句话,再无其他。 只知道这几年他在北地的军中名声大振,两年前回京时陛下破格封他为中郎将,当时还有不少上门来说亲的。 若是此番再立战功,却不知来日回京时,陛下会不会也封他做将军。 想着这些,祝琬脚下也快了许多,朝着祝洵的书房走去。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006 ◎“今日宫里来人,明旨解除了您与太子的婚事。”◎ 祝琬走进正院书房时,陈甄正一边看家书一边同祝洵说着话。 “……元朔和他父亲这一族跟我们打了这么些年,折了不知多少将士,我听父亲说,大伯当年便是死于他那淬了毒的弓箭之下,如今竟命丧俨儿手里,这孩子还真是,当年夫君送他去父亲那,我还不同意,如今看来还是夫君看得清。” “……” 祝洵面色稍有些沉,低叹了一声,却未出言。 祝琬走到陈甄身旁,将桌上展开的信笺一一读过。 “这么说来,那舅舅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京了?”祝琬放下信问道。 “哪有这么快啊。”陈甄笑着说道。 “怎么也得年底罢。” “难说。” 祝洵蓦地道。 “想来宫里大概也知道消息了,且再看看罢。” 到这会连祝琬也瞧出来父亲的态度不大对劲,更何况是夫妻多年的陈甄。 看着祝洵,陈甄将父兄的家书慢慢收起,放低了声音问道: “夫君可是知道些什么?” 祝洵默了默,片刻后开口道: “当年岳丈征西后回京受封定国公,进爵加禄,可东平侯府也是自那时起便失去了武将之首的权位,若非是战事复起,只怕舅兄是断难再回军中的。” “眼下这又是一场大胜,这可是大功,甄甄,东平侯府如今可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再看现今这时局,如此不太平,宫中又岂能安心啊。” 近两年来,祝洵时不时便将祝琬唤至书房,考较之余也会同她聊聊些朝堂中的事。 现下这一番稍显大逆不道的话,这会说话倒也没刻意避讳祝琬。 一旁陈甄眉头蹙起。 “夫君这般一说倒教我不安,本来前些时日我还听说皇后娘娘频繁请秦将军夫人进宫,当时我还以为……可今日我离宫时,皇后娘娘说太子属意念念,只待钦天监合了八字命文,便要明旨了。” 陈甄这话说得祝洵神情也凝重起来,一旁祝琬反而显得格外平静。 她接过母亲手中的家书理了理,而后叠起摞好放在祝洵的书案上。 “若最后这门婚事落到我头上,那嫁就是了,娘亲不必为我的事忧心的。” 祝琬不说这话还好,她这般一说,陈甄心头更是发堵。 陈甄同祝洵是少时便有情谊的,订了婚后也时有来往,她对自己的这桩婚事素来都是心满意足的,可两个女儿的婚事竟都难得她这般圆满。 可她只是摸了摸祝琬的发鬓,终是没再说什么。 祝琬从父亲书房离开,回到自己屋里时,言玉早已为她将沐浴需要的热水备好。 她躺卧在浴桶中,望着一旁精巧而繁复的连枝灯有些出神。 这盏连枝灯是她十二岁时姐姐送予她的生辰礼物。 不仅这盏灯,她院中各处别致的绣扇屏风、帷帘锦帐,都是姐姐知道她喜欢这些小玩意,特意为她绣的,这些年都没有重样的。 这么好的姐姐,却偏偏嫁了那样的一个人。 皇室的男子也都不像她爹爹那般,只有娘亲一个,宫中那些娘娘们,仅祝琬见过的便已经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想来太子未来也是这般的。 此前便听姐姐无意中提及,满京城也只爹爹一人能做到如此,倘若舅舅和表兄也能回京,那便还有舅舅和表兄,东平侯府的家训中,便有一条是男儿不能纳妾的。 想来除了外祖一家子,还有爹爹,这世间大部分男子也都是和姐夫一样的凡夫俗子,比来比去也没什么意义,只会徒增烦恼。 三日之后,宫里的人便来了相府。 为首的公公一连宣读好几道圣旨,祝琬跪着听得膝下直发麻。 除却那些听的人头疼的褒扬嘉奖,和她相关的便是她受封太子正妃。 她须在半月后于钦天监测算的吉日吉时去寿兴寺礼佛三日,而后进宫谢恩,祝琬三行叩首礼,恭恭敬敬接了旨。 虽然只说是要她半月后去寿兴寺,可这旨意一下来,满京城不知有多少人都盯着相府,为避免多生事端,这半个月她自然是哪里都去不得的,一连半月都只能在府中消停待着,是以到出门那日时,饶是明知这几日都要在寺中跪礼,可一出府门仍有几分雀跃。 寿兴寺位于京西翠山山顶,山间修有石阶,不险也不偏,一路行至山顶,山中景致可遍览。 祝琬出来得较早,便是想着要一路慢行至寺中山门的,方才行至半山,便已听到山中的悠悠钟鼓声,她遥遥听着,却也只大致听得出是敬皇室的礼节。 祝琬听着这一声声鸣钟奏鼓,仰头望向遥遥山顶处隐没于云海间的寿兴寺。 “小姐,怎么了?”见她停步,一旁言玉有些不解。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娘亲每次带着我来时,都是亲自抱着我走上来的。” 祝琬摇摇头,轻声说了句,快步朝山上走。 山门外连迎客僧这会都不在,反而有禁卫军,正沿着寿兴寺周遭以及几条主要的山路排开。 相府的人进去通报,没多会便有知客僧出来将祝琬一行人迎进寺中。 “祝姑娘这边请。” 知客僧单手作佛礼,引着祝琬进到侧殿,恭恭敬敬道: “奉香诵经便在此殿内,给姑娘留的禅院仍是此前姑娘常住的那间,这几日寺中另有贵客,后山和藏经阁不对客人开放,小僧先知会姑娘一句,免得姑娘白跑一趟。” 这小和尚祝琬此前也没见过,虽是知道她的身份,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这会同祝琬说这话,不过是在旁敲侧击地知会她,不要往后山去。 祝琬倒是也没心思往后山去。 方才在山间听到那些钟鼓声,她便猜着寺中许是来了什么人,以为自己到寺中也要见礼,这才加快了速度,免得届时被挑理。 这会知道来人似乎也没什么兴致想要见她,便也从善如流地应了小和尚的话。 迎客的小僧说完了话便走了,言玉也去禅院安置收拾,祝琬来到佛像供案之前,跪在蒲团之上,合掌闭目。 第9章 非是为皇家祈福,惟愿她的亲人事事顺遂、身体安康。 在心中许下了一连串的心愿,连府中舅舅离京前送过来养着的两只画眉都有份,祝琬睁开眼,三跪之后起身燃了香,而后再度跪在蒲团上。 一直到新月初升,寺中钟声敲响,祝琬从蒲团上站起身,朝自己住的禅院回去。 一整日,言玉都一直在大殿外候着,这会见她出来便跟在她身旁,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 祝琬看她一眼,脚下便快了些回到住的禅院。 她关上房门,言玉仍是那副不大自在的神情,祝琬瞧了半晌,终是将她唤住。 “言玉,是有什么事吗?” “……” 听到祝琬的话,言玉手中动作顿住,回过头来看了看祝琬,似是在犹疑。 “午后那会夫人身边的绯轻来过一趟。” “说了什么?”祝琬追问。 言玉陪在她身边这么些年,鲜少如今日这般反常。 “今日宫里来的消息,说少爷在前线因贪功而冒进,此前清剿了元朔部族之后便应退军的,但少爷执意要将元朔以西的元焕一族也一网打尽,未报而擅自行动,生死不知。” “如今已过了十日,还是没有音讯,但元焕的部落日前庆功,将俘虏祭以火刑,而后派人将一盒子送至侯爷军中,打开后里面除了被焚烧过的余烬,还有当年少爷去北疆时,相爷亲手为少爷佩上的玉珏。” 相府之内,只有一人被唤少爷,便是周俨。 言玉这一番话,听得祝琬心里直直发冷。 这几年因着周俨一直在军中,她同他接触委实不算多,可到底是相府的人,骤然得知这种消息,一瞬间祝琬心头涌上的便是种种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幼时她同周俨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拌嘴。 记忆中那人讲话,只三两句便能将她气得不行,只不过后来他从军中回来,性子较从前更沉,那时祝琬再见到他反而吵不起来了。 可这也是祝琬方才听言玉所说的话时,心中感觉最奇怪的地方。 以这样性子的周俨,怎么可能会因为贪功而冒进? “那舅舅和表兄呢?”祝琬拧眉再度问道。 “侯爷和表少爷倒是没事,不过大概也负有失察之责,等回京后大概也要问罪的。” “人没事便好。” 祝琬稍稍放下心。 “那下午绯轻来时还说什么了?” “旁的倒也没什么了,夫人是怕小姐在这边听到些什么传言跟着心急,这才遣人来传话,夫人说已经跟寺中的住持慈明师父打过招呼了,这段时间小姐先在寺中安心住着,明日府里也还会让人再送些东西过来。” 祝琬越听越不对。 她本只需要在这边住上三日,而后还要进宫去谢恩,母亲却传话让她在寺中多住些时日。 这是什么意思? “言玉,家里到底发生了何事?爹爹和娘亲他们……” “小姐,相爷和夫人都没事。” “是您的事。” 言玉看着眼前的祝琬。 她年长小姐几岁,陪伴照顾小姐近十载,她真真切切希望小姐事事称心,可偏就世事难料,老天爷不开眼。 “今日宫里来人,明旨解除了您与太子的婚事。”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007 ◎“他……虽然不太对我的性子,但也不应经历这种事。”◎ 虽然陈甄的意思想要让祝琬在寺中多住一段时间,但祝琬还是决定住三日便回府。 三日之期是当时圣旨上写明的,便是如今婚约已被废除,祝琬也没打算急这一两日。 来寿兴寺前,她都没想到短短一日便能发生这样的变故。 也不知道府中现在什么样了。 还有周俨。 这个她名义上的兄长,今年应是还未及冠,却能在军中屡立战功,官位也升地极快,祝琬亲兄长供职在刑部,乃是文官,大表兄殁于战场,只二表哥一直随同舅舅从军,只是待他受封世子,便要回到京中来,是以这几年人都说周俨会接替祝琬舅舅,镇守北地边境。 何止是行兵打仗呢。 当初在高家书塾念书,他虽然只念了一年多,可连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 想起来这些,祝琬心里便觉着惋惜。 分明是前途无量的一个人,也没比她大几岁,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饶是知道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可祝琬心中总觉着有蹊跷。 当时舅舅大胜,军报传回京城时,父亲便有过担忧,只当时都觉着待舅舅一行人回京后会受到宫中的苛待,却没想到会是周俨这边先出差池。 若说是周俨贪功冒进断送性命,祝琬仍是觉着不大敢相信。 可事情已然发生,如今无论祝琬作何想,都无济于事。 前线失利,皇家悔婚,不用问祝琬都能想,如今的京城定然流言四起,怪不得娘亲特意遣人来说,让她在寺中多住一段时间。 可婚事什么的,祝琬原就不在意,便是被太子退婚,个中原因也和她没什么干系。 这三日来,祝琬仍是白日在殿内诵经。 最后一日结束之后,祝琬点了香,奉在香炉之中,本想直接回禅院收拾收拾,待明日一早便下山回相府,可一转身便见到身后站着一人。 “很诚心嘛,祝小姐。” 秦映霜不知来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见祝琬看到她,微微笑了笑走上前来。 “可如今才求神拜佛,是不是有点晚了呢?” “秦小姐。” 祝琬有点意外,只面上不动声色地同她打招呼。 本来这几日言玉都在外面守着的,还是祝琬想着明日要走,同她一起来的府中家丁也有几十号人呢,便让她先回禅院安排相应的事务,这才让秦映霜得了机会。 “祝小姐,当日我同你说什么来着。” 秦映霜唇微弯起,“我便说这个位置是我的。” “那便恭喜秦小姐了。” 祝琬看她一眼,只觉着格外好笑。 正逢战事迭起的世道,那些文官便也罢了,秦府既涉兵事,如何不知时局。 北边此前虽死了一个元朔,可还有元焕和元晟为祸边境,南边梁王、卫王俱是虎视眈眈,这些远的且不说,前几日她来寿兴寺之前,父亲同她言谈中还提及,东南的虞州十二城如今也自立旌旗,意欲独立。 皇族连皇位都坐不稳,太子能不能承继皇位都两说呢,秦家人竟对这太子妃如此执着,实是叫人发笑。 祝琬本就无意做这太子妃,此前是落到她头上,自然推脱不得,现下便也没兴趣在此与人做口舌。 她看着秦映霜,眸中清明而坦荡。 “秦小姐,佛堂之前,还是莫要有恶言恶念才是。” 回到自己的房间,祝琬唤来言玉。 “宫中解了我的婚事,那太子妃如今可有明旨?” 言玉却也不清楚,只摇头道:“那日绯轻来时并未提及,当日想来是没有。” 见此祝琬也没再多问,明日起早便走,这会她让言玉吹熄了灯,早早歇下了。 一直到她回到相府,方才知道这几日京中传得有声有色的一桩风流事。 说是三五日之前,贵妃娘娘办了一次宫宴,结束时稍有些晚了,便将赴宴的夫人小姐安置在宫中过夜。 可不知怎地,一夜之后,秦家的小姐却没在西殿歇下,第二日醒来便不见了踪影,宫里找了一早上,连前朝朝会都惊动了,秦大将军以为爱女出了什么事,连兵符都交还了,只要求进后宫亲自去找。 陛下无奈,安抚了大将军之后,让禁卫军亲自去找,最后在一处偏殿里见到失踪一夜的秦姑娘。 还有在她身旁连里衣衣衫都敞着的太子殿下。 当时这事虽不甚隐秘,可到底是皇家的丑事,知情人也不敢声张,陈甄和祝琬并不在贵妃娘娘宴请的客人名单中,并不清楚这些事。 还是这几日北地军情传回来,这桩风流韵事不知怎的便在京中传开,祝琬在寺中的第二日,宫中便下了旨意,封秦映霜为太子妃。 祝琬听罢只觉着不可理喻。 以这种方式达成目的,竟还能在她面前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姿态,秦映霜确是同她不是一路人。 她走进陈甄的房中。 陛下已经收了此前给周俨的赏赐,削去了他的官职,并且不许相府挂丧,但陈甄房内仍是摆了几支素净的花,色调艳丽的物件也一并都撤掉了。 “娘。”祝琬坐到陈甄身边,靠在她身旁轻声唤了句。 陈甄握住祝琬的手,良久,她低声道: “念念,到底还是连累了你。” “你的婚事我已经同你父亲提过了,不急这几年,届时给你挑个人品学识都好的,你瞧着也合心意的,有爹娘在,定能让你平平顺顺过一辈子。” 第10章 “娘,虽然被皇家退婚这名声确是不大好,可除了义兄那件事,皇室做的也不算是多体面,现下虽然都在议论这些事,可时间长了,女儿觉着明事理的人家都不会觉着是我的问题。”祝琬小声道。 “而且我其实对嫁去皇家一点兴趣都没有,说心里话,这婚事一解了,我反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什么太子,谁愿意嫁谁嫁便是了。” 陈甄眸光温柔,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 女儿尚未开窍,不通情事,她一早便知道,可她仍是早早便为女儿的婚事相看,便是想今年就将她的婚事定下来。 当年祝琬大病一场,寿兴寺的慈明大师断言,说她是累世的情业,若不能消解,只怕还是早亡的命数。 这一番似是而非的鬼神之说,陈甄本是半信半疑,可仍是记在心里了。 她眼看着祝琬渐渐到了及笄的年岁,当年慈明师父那番话在陈甄心头便愈发清晰起来。 虽然相爷总说要对鬼神避而远之,可她仍是心里在意,便想将女儿的婚事早些定下来,图个心安。 可那成想这事最后竟是这样收场。 祝琬挨着陈甄坐了许久,小心翼翼打量了半天,觉着娘亲虽是有心事,可却不似多伤心的模样,便斟酌着开口问道: “……舅舅和表兄那边,可还好?” “因着俨儿的事,陛下有些迁怒,你舅舅没事,但罚了你表兄二十军棍。” “陛下好不讲道理。”祝琬小声道。 “不许乱说。”陈甄轻声斥道。 “义兄……是确定了吗?” 陈甄摇摇头。 “没法确定了,但元焕那边送来的确是俨儿随身带着的玉珏,那是你父亲原来不离身的东西,你舅舅认识的。” 祝琬沉默下来。 虽然这几年关系算不得亲近,可到底也算是半个家人了,总不想听到熟悉的人遭此厄难。 “俨儿这孩子,小时候就受过不少苦,当年说是同你作伴,相爷将他带回来,那时候俨儿性子也乖戾,同你也玩不到一处,我便不太喜欢。” “可你父亲待他一直都很好。” 陈甄一边回忆一边柔声说着,提到这些旧事,面上也带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那时候你父亲收俨儿做义子,外面便传出些不太像样的话来,我听了心里也不舒服,还去问过你父亲。”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俨儿是他故友的遗子。” “本来以为养在相府,便能顺遂些,谁能想到……这孩子,命数实是艰难了些。”陈甄低叹了声说道。 “他……虽然不太对我的性子,但也不应经历这种事啊。” 祝琬往陈甄怀中蹭了蹭,眼底到底还是有些湿了。 “虽是惋惜了些,但我们问心无愧了,还是要向前看的。” 见祝琬也难过起来,陈甄反而抱着她拍了拍,轻声宽慰道。 “生离死别俱是必经的事,念念,无论是遇到什么事,总是要往前走的。” 陈甄的安慰,祝琬并未听出什么旁的意思,只当是近来事多,令娘亲格外善感。 祝琬点点头,朝她靠了靠。 “我记住了。” “嗯,好了回去吧,明早不是还要去书房见你父亲?” 陈甄言语间带了几分笑意,“早点歇息,可别到明日又起不来。” 祝琬在陈甄那里磨蹭了会,见娘亲虽然情绪有些低落,但确实不似当时舅舅一家没有音讯也没家书送回来那般忧心难寐,便也放心了些。 她回了自己的房中,洗沐过便睡下了。 直到第二日言玉来唤她,这才从榻上爬起来。 梳洗打扮后便往祝洵的书房走。 进门时,祝洵正在写信,见到她进来,便搁下笔。 “念念来了?” “坐吧。” 祝琬坐在侧窗边的榻上,转过头望向书案后的祝洵。 其实她经常坐在这里同父亲聊天,有时聊的是家长里短,有时说的是实事国政,只是平日里祝洵不会如今日这般严肃。 “爹爹,有什么事吗?”她轻声问道。 祝洵并未看她,只将手中信笺封好,随口问道: “念念,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定然已经知晓,同爹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祝琬倒也没问父亲有什么用意,只思索片刻,如实开口。 “爹爹,我好些事都想不通。” “说说。”祝洵低声笑了笑,应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上次听爹爹说到舅舅大胜一场,只怕会惹宫中忌惮。” “如今义兄出事,说是贪功冒进,可我又觉着以义兄的性子,并非是好大喜功的人。” “宫中收的奏报,向来都是比官驿送的快几日,女儿想过,会不会是宫中早就知道了消息,知道秦家有更进一步的心思,便顺水推舟。” “只是若是这样,那这满城的流言,都在传太子和秦映霜的事,又有些说不通,这些流言本就不应该传出来的。” 祝洵点点头,望着她的神情温和而赞赏。 “还有吗?” “……” 祝琬顿了顿。 “还有一点无稽揣测,或许义兄的事,也有朝中人插手。” “念念。” 祝洵站起身,将封好的信递给祝琬。 “前些时日,你外祖来信时说想见见你,但当时你身负皇室的婚约,如今既是解了,便去走一趟吧,替为父和你娘尽尽孝心,也避一避如今京中这些风言风语。”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008 ◎“别出声。”◎ 日前和父亲谈过那一次,祝琬便开始准备出远门要带的东西。 当时祝洵其实并未说什么旁的,但祝琬却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今多事之秋,舅舅和表兄在北边的一场大胜,至少三五年内,北边不会再有战事,便是元焕也只敢嘴上叫嚣挑衅,不敢再起战事,北边局势暂时便是定住了,在北地边境既握军权又得民心的东平侯便成了皇室眼中的钉子。 世袭的侯府牵连甚广,皇室不会在这个当口动舅舅一家,但周俨不是。 他是孤儿,虽和相府有关系,但也只是收养的义子,没有亲族,朝中又无势力,大概在皇室看来,杀鸡儆猴,他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对于皇家而言,只待秦家将南边平定,便能一统天下,高枕无忧,除了封官、厚赏,太子妃的位置代表的是未来的皇后和储君,自然是要给到秦家的。 至于这名头先前给到祝琬,大抵是在等北边的消息。 若是周俨没出事,那明面上祝氏和陈家的面子还是要给到,这太子妃的位置便还是她的,但如今周俨出事,便可以借机敲打敲打,免得生出异心来。 表兄挨的这二十军棍大概便是为此了。 陛下有意打压陈家,祝家和陈家是姻亲,且当初满京城无人不知,她父亲,当年名动京城的祝二公子,为了陈甄和祖家分家,这些年同陈家都极为亲厚,如今秦家得势,她又被皇家悔婚,京中最不缺的便是拜高踩低的人,现下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父亲让她去外祖家,也是想让她避一避这些流言,也出去散散心。 祝琬也觉着这样很好,她也好些年没见过外祖父了,便应下了。 她这番去,怎么说也要住上个大半年,一连准备了好几日,方才将东西尽数备齐,跟她一同南下的,除了言玉,还有府中家丁十来人,还有东平侯府派过来的十几个护卫。 这么一大队人马,陈甄还是放不下心,还想让家里再添几十人护送,还是祝琬劝说,人越多越惹眼,这才作罢。 离京时陈甄亲自送她出了城,送出去将近几十里,方才分别。 祝琬擦了擦眼泪,望着娘亲的车马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回到车中,让车夫继续南行。 从京中到外祖家,便是快马加鞭不停歇地赶路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祝琬也没急着走,只吩咐着走官道大路,天黑前便在官驿歇脚,不走夜路,如此行路,足足一个月方才走到禹州地界。 一进禹州,入眼的景象便不再是此前那般了。 这些年战事不断,不过中州百姓倒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只是赋税多了些,但也并非不能承受,是以这一路走来都没遇见什么乱事。 而禹州却不是,禹州同梁王、卫王割据的地盘俱是接壤,多年战乱,有能力些的人家早就搬走了,如今已是三不管的地界。 祝琬的外祖家,受封在定州恩养,往日里进入定州都是要借路禹州的,可能是好些年没往这边走过了,虽然禹州乱地不像样,大门祝琬的车马仍是从禹州经行而过。 眼见路边乞讨的流民盯着自己的车马,俱是神情闪烁,祝琬不敢贸然停车,也不敢露面,只吩咐一直坐在自己马车外名作青山的护卫去后面看看。 过不多时,青山回来。 第11章 同她想的一点都不差,她这车队后面跟了好几拨人,青山原话,说有几人甚至饿地眼冒绿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车队。 这种情形,祝琬便吩咐车队快些速度,她也不打算停留在禹州,只想快些进定州。 定州是外祖受封定国公时陛下赐下的封地,自然不会如禹州这般乱成一团。 从禹州进定州,其实也就半日的行程,只是她进禹州时便已然是日往西斜的光景了,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祝琬心里也觉着焦急。 可左思右想,她还是觉着不能在这里过夜,越是逗留便越容易出乱子,便吩咐说加快些速度,便是赶夜路也要早些进定州。 可她这番话传下去没多长时间,车队便停了下来。 言玉立时下车去前面问,回来时也一脸的无奈。 “小姐,老赵说他吃坏了,实是要方便下。” “嗯。” 祝琬心里有些着急,但想着后面的那些流民早已被甩开了,这会也是在官道上,也没多说什么。 可等来等去,这车还是停在原地。 祝琬心里渐渐有些不安,她唤来青山,让他去看看什么情况。 没多会,青山便来回话。 “小姐,老赵不在这附近,两边树林里我可都看了,都没有。” 祝琬拧眉立时道: “你去让王叔驾车,现在就走……” 她的话都没说完,便听到前面不远处一阵骚动,入耳尽是嘈杂的人声。 这会已然天黑,可纵是隔着马车的帷帘,祝琬仍能瞧见前面若隐若现的火光。 到这会,她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不知道来人所图为何,自然不能在这单独的车上当活靶子,立时和言玉自车上跳下,缩着身子借着马车投下的阴影小心地往后面退。 一直来到身后家丁仆从所乘的车旁,祝琬和言玉坐在丫鬟老仆之间,青山也混在车旁站着的家丁里,位置却离祝琬很近。 有个小丫鬟认出祝琬,大着胆子拉开车帘看了眼,*见那些人还离得远,便从车座下拿出套衣衫递给她。 “小姐,您套在外面。” 祝琬一怔,看了那小丫鬟一眼,“谢谢。” 她将衣衫换好,言玉也利落地给她改了发髻,出门在外,祝琬头上并未佩什么惹眼的饰品,但到底和这一车仆从不大一样。 这么会功夫,外面便过来一人,两侧的帘帐被映地亮起。 “都出来!”一人扯着嗓子呼喝。 祝琬手在车板上沾了沾,在脸上蹭了蹭,跟着众人下了车。 来人手提着长刀,一个个看过,用刀背拍赶,“往那边走!” 一直走到最前面,一个头目样子的人走过来,扫了他们一眼,指了指祝琬此前乘的车。 “这是你们主子的?” “……” 来人面色不善,言辞张狂又无礼,一时间竟无人敢应声。 这人脾气也暴,一脚蹬在站他正前方的一个家丁下盘。 “哑巴了?妈的给老子回话!” 那个家丁哪受得了这个,疼得站不住,在地上好半会起不来。 “……是,是!” 他是怕再挨上一下,真落个断子绝孙,纵是疼得说不清楚话,也努力应了声。 “人呢?”那头目再度喝问。 挨着那起不来的家丁站着的是青山,这会缩着脖子开口,一番话答地像是被吓破了胆似的,磕磕绊绊地说道: “这……大爷,我们这一道,本来也没怎么见到主子的面,真不知道去哪了。” “都带走,回去一个个问。” 那人斜乜了青山一眼,见他面露惧色,答了话后再不敢抬头看,便也没起疑心,只冷喝了句,而后转身便走。 祝琬就这样混在人群里,跟着这一行人,一路走进山林的深处。 天色已是全然暗下来了,山地的地势不算高,但视线不够敞亮,绕着林中大差不差的树丛,七拐八拐便也记不得路了。 直到走得祝琬一双腿如似灌了铅,前方领头的人方才停了下来。 祝琬认出来,不远处的建筑瞧着是一处官驿。 可这会里面灯火通明,大门旁边的人提着灯笼火把,迎着她们这一群人走过来,和领头的那几个匪贼交谈起来,似是熟识。 没多一会,便过来几人,将祝琬一行人尽数捆了起来,然后赶进了院落内的一间客房里。 祝琬身边除了言玉,便是那些丫鬟婆子,同她一起出来的男性家丁被关在了别处,这边房中只她们这些人,但挨着她们房间的隔壁,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些哭声。 祝琬坐在地上,地面冰冷,她手脚俱是被捆着,这会又酸又麻,还带着丝丝的胀痛,可她这会也无暇顾及这些,满心都是该如何脱身。 这一路走过来,那些掳掠她们的山匪持着刀箭,全程跟随监视着,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硬拼。 祝琬动了动被捆在背后的手,试探性地去摸言玉。 “言玉,帮我一下。”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小声地说道。 她将手中的东西塞进言玉手里。 是她事先在袖中藏着的发簪,本是当时情急随手拆下的,后来手被捆住她便一直用手腕卡着,生怕掉出去。 言玉明白了祝琬的意思,反手握住发簪,想用尖锐的一头将捆着祝琬的绳子磨断,可她怕伤了祝琬的手,收着力道,折腾了小半会儿,祝琬都没觉着手腕松缓开。 “你用点力,别耽搁时间。”祝琬低声催促。 这下言玉也反应过来了,这个时间了,哪里还是犹豫伤不伤的时候,早些脱身才是正事。 她不再收着力,本就是反手,不大得力,祝琬也配合她的动作,一下下地借力。 金簪的尖端勾进了麻绳的内部,约莫是几刻钟的时间,本是几股麻线拧成的绳子,就这样借着寸劲被一道道地割开。 绳子松落的一瞬间,祝琬肩上的力道也卸了下来。 她收回手,手腕间全是细细的划伤,勾着皮肉和血丝,但她顾不得疼痛,站起身来到门边。 大抵是因为门外上了锁,她们这里又都是女子,外面根本就没留看守。 祝琬放了心,她回到屋内,捡起那根金簪,这会她双手能动了,便将捆着众人的绳结一并解开。 “外面锁了,我听着楼下似是有喝酒吵闹的声音,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过来,你们就不要出声,就装作还是被捆在这里的样子,我出去看看。”她一边将金簪收回袖中,一边小声快速地说道。 “小姐,锁着门呢,你怎么出去?”言玉问道。 “门锁着,但窗子能打开道缝。” 祝琬说完顿了顿,她看向望着自己的其他人。 都是相府跟她一同出来的人,有的是母亲院子里的,有的是她院中的,这会俱是望着她,却没人开口。 她有心安慰几句,但也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 没管这些人如何作想,祝琬看向言玉,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 “小姐,您小心些。”言玉轻声道。 到底也不是说话的时候,祝琬不再多说,径直起身来到窗边。 窗子往外一推,便露出勉强能过一人的缝隙,她想了想,踩着窗檐往外蹭,落脚处细窄地几乎都没有空余。 她提着一口气,只觉着这辈子心口都没这般忐忑过,顺着房檐下的立柱,她小心蹭着落到院中。 都还没站稳脚,便听到斜前方的官驿大堂内传来的喧嚣人声。 祝琬来到院门旁,院落的大门上横着一把大铁锁,两侧院墙光滑且没什么借脚的地方。 翻墙出去不现实,且她本也没想自己跑,她屏着一口气,回身往有人声的大堂门边走近。 挨着微微敞着的窗子,她蹲下身,正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便听到自己身后似是有什么动静,她心里一惊,正想回身,便被一人捂住口唇,紧接着后腰处抵上一把匕首,见她下意识挣扎,匕首寸进,她腰间一痛。 “别出声。” 耳畔传来一声轻斥。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009 ◎“那就跟上。”◎ 实则方才落到这院落中央时,祝琬心头便已有些犹疑。 她本就是凭借着一股莽劲儿,才硬是沿着窗檐外光滑的立柱一点点顺下来,落到院中时才发现这里四处皆落着锁,想找钥匙都不知道该去寻谁。 她有些无所适从,便想着听听里面人在谈什么,结果刚蹲下都没来得及去分辨里间室内的声音,便被人从后面用利刃抵住腰。 耳畔听不到身后人的呼吸声,却又有冰凉潮湿的气息喷袭在她后颈,腰身处传来的刺痛让她心头寒意更甚。 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当真挣扎或者违逆身后这人,只怕那柄匕首便会立时要了她的命。 祝琬抬起手,向来人示意自己的顺从。 第12章 片刻后,腰间的匕首移开了些。 但她仍未被放开,那人的手扣住她的颈,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劲力,转瞬间祝琬喉间吃痛,却发不出声响,而后便被这人带着绕过廊柱,身子一轻便上至屋顶。 身旁的人携着一身夜间冷凝的寒气,悄无声息地在祝琬身后一侧,她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也不知他这般挟着自己要做什么,但也看得出这会大抵是他也想听听下面人交谈的内容。 屋檐上的层层瓦片有几处被掀开,里间的话音带着酒意含含混混地,还夹杂着地方话,祝琬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隐约听得出几处地名,有禹州地界的,也有几处她从未听闻过的。 祝琬正听得专心,不防身旁手臂似是忽地被一片衣摆擦过,她一惊,下意识地转头,便瞧见身侧又多了一位一袭黑衣的男子。 她几乎下意识地便要惊叫起来。 可也只是张了张嘴,几乎是一欲喊出声,喉间便是一阵剧痛袭来,立时便住了嘴。 后出现的这人没理她,朝着她身后拱了拱手,却没出声。 片刻后她被身后人拎着后腰的衣衫径直从房上带起,下一刻便跃至旁边的角楼,三四次纵越,便出了这间四处落锁的官驿。 直到脚踩上实地,祝琬心头泛起的那股子晕眩感才稍缓了些。 都还没站稳,那人便松了手,祝琬立时腿一软伏在地上,方才腰间的衣裙受力而紧皱,勒得她又痛又酸,这会好半天才缓过劲。 腰间抵着的匕首没了,喉间捏着的手指松开了。 祝琬在地上垂着头,面前站着的二人动也未动,不用抬头看都知道人没走,正朝着她不知道在打量什么主意。 祝琬也没动,她想了想方才的事。 这会算是清楚了,方才想听里面人交谈的不止她一个,是她倒霉,撞上了这二人。 但似乎这人对她没什么杀意,否则她这小命早就没了。 此刻也是,她是故意没有抬头看的,因为不确定来人是否愿意被看到脸,可她没抬头,对方也没动作,像是在等她起身。 思来想去,她觉着应是此二人对她有话想问,所以看她脱力在地上,既没动手灭口,也没径直离开。 祝琬从地上起身。 手上既没有什么整理衣摆的小动作,面上也没有半点退缩的神情。 “多谢二位手下留情,若有什么想问的只管开口。” 这会一抬头,借着暗淡月色,算是彻底看到了这两人。 只是看了也白看。 正前方那个是她方才在屋顶时看到的后来之人,一身短打夜行衣,面上覆着黑布,他朝着当时捏着自己喉咙的人行礼,应是另一人的下属。 另一人则靠在巷道墙边,上半身俱是隐在阴影里。 她一开口,面前那人抽出腰间佩刀,瞬息间便抵住她的颈,而后望向旁边那人。 “哪的人。”一旁半倚着墙的人随意问道。 “我祖籍定州,此番是南下探亲,路遇山匪,幸得二位搭救方才有机会脱困。” 祝琬微扬着头,眸光往下瞧了眼那柄泛着寒光的刀,半真半假地说道。 旁边那人嗤笑一声。 “哦,南下探亲。” “家住哪啊?” 祝琬默了默。 她本就想回避这个问题。 有心转头看看那人的神情,但颈上这柄刀别着她的头,只能偏向另一侧,根本瞧不见说话之人的身影。 “……中,中州。”祝琬轻声道。 也不算骗人吧,帝都确属于中州。 话音落下,那人又是一声冷嗤。 而后似是有什么细微的动静,没多会,面前站定一人。 这人走路没声,在他站到祝琬面前时,颈上的那柄刀立时便收了。 祝琬摸摸脖子,下意识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只一眼便吸了口气。 逆着月色,来人脸上明明暗暗不甚清晰,只一道难以言喻的狰狞伤疤横亘着,自眉心处斜往右下,半张脸都是花的,更不用说另一侧脸颊还有几道细小的伤痕。 太过可怖的伤痕,甚至让人没办法直视他的脸。 祝琬本就是一夜惊吓还没缓过劲,这会也不过是硬提着一口气强作镇定,这近距离一眼,几乎让她浑身不自觉得发颤。 她不想激怒那人,可身体反应切切实实地遏制不住,她用袖中的簪子扎了下自己的手心,逼回眼泪。 可也确是不敢再看那人。 “中州还是帝都啊?” 那人走到她近前,似是觉察出她的惊惧,冷哼了声,还是那不咸不淡的口吻,慢悠悠地开口: “你这衣服虽不起眼,可用料勾丝可是京中权贵府里惯用的。” 他用匕首抵上她下颌,将她头抬起朝向他。 祝琬迎着月色,目光却也避免落到那人脸上,免得再露出什么不该有的反应,反而激怒那人。 “回我问时别耍那么多……” 这人话说了一半,便生生顿住了,听在祝琬耳中,更像是某种威胁,她实是害怕,心中已然开始后悔自己今晚的托大和冲动。 她也不敢再看那人,这一晚上又是被劫掠绑架,又是被长刀短匕威胁,只觉着又气又怕,眼睛一眨便落下泪。 她把心一横,闭上眼,也不吭声了。 可面前那人半晌没动静。 隔了会,抵着下颌的匕首收了。 片刻后,那人再度开口。 “和你一起的人呢?” 还是那副不耐烦又没好气的口吻,却听着又和方才有些不大一样了。 “还被关在那边。”祝琬如实道。 她只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份,旁的事本也是愿意如实告知的。 面前的人转身便走,旁边那人也立时跟了上去。 祝琬不明所以,怔在原地,都还没回过神,方才说话的人顿住脚,回过身瞥她一眼。 “不想救人?” “……当然想。” 祝琬小声开口。 “那就跟上。”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010 ◎“本也只是顺便,并非真想帮你。”◎ 前面那一主一仆二人沿着夜间的街道走得熟门熟路,祝琬跟在后面,离得不远不近。 一路上她都在思忖,那人让她跟着究竟是为何意。 至少从遇见这人时,他对自己是没什么善意的,喉咙被捏过的地方到现在仍是火灼般刺痛,由此便知,方才那人下手时是半分都未留情的。 若是当时自己不听话,当真闹出什么动静来,只怕当下立时便没了性命。 但现下这方向,她依稀辨得出,确是往方才那官驿走的。 当真要帮她救人? 可话都没说几句,便愿意帮她,是看出她出身京中权贵府邸,想要勒索金银财物? 还是…… 蓦地,祝琬想到方才说话时的情形。 她当时不敢看那人的脸,没瞧见他面上的神色,可他分明是抬起自己脸后将剩下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莫不是亡命之徒见色起意? 祝琬满腹狐疑,又不敢多问,只一边快步跟着,一边打量这二人,试图寻得一二蛛丝马迹。 可直到来到官驿的门口,祝琬仍是半点未得解惑。 眼见那面上有骇人刀痕的男子抽刀便要破开官驿的大门,祝琬再忍不住,小跑几步追至近前。 “这位……壮士,这样破门……是不是动静太大了?” 她尝试着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 方才在屋顶粗略地往下看了眼,那大堂内六七桌人,少说也能有四五十号人,她想要救出跟着自己的仆从和亲随,不想她们随同自己南下走这一趟枉送了性命,可也不代表要这般硬拼吧? 是,这主仆二人瞧着都是有功夫的人,可到底人数相差太过悬殊了。 只是她确实想借这二人帮忙,把自己的人都救出来,怀疑人家实力的话到底不太好说得太直白。 但那人似乎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哦,所以是,你也会翻墙。” 他慢悠悠收了刀,朝着身旁的那个下属示意了下,那个随从模样的人立时往旁边退了退,下一刻,纵身一跃便进了院中去。 而后那面上有疤的人转头看向祝琬,极为平淡地对她道: “请吧。” 祝琬僵了片刻。 合着方才这门,竟还是要为她破的。 可还真是费心了。 她还当真退了几步,仰起头看了看大门两侧的高墙。 半晌,她老老实实望向那人的方向。 “我,我不会。” 对面那人倚在门前石狮子旁没动静。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话一说出口,她总觉着自己被嘲笑了。 片刻后,那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腰间的刀柄,上半身俱隐在高门檐下的暗影里,看不到神情,只听到他道: 第13章 “要么我拎着你翻过去,要么我破了这道门,挑一个吧。” “……” 这人说话自带一股子惹人不爽的调调,偏开口时又是这样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总能勾起祝琬一些幼年时的回忆。 只不过那人…… 祝琬不再乱想,回过神看了眼面前紧锁的大门。 “破门的话,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吗?” 她是真的不想被拎着衣衫带着飞过去,身体上难受,心里也别扭。 “……” 一声短促的轻笑。 “不破门,今夜这里也会闹出很大的动静。” 说完,不待祝琬反应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人便已然来到门前。 他抬腿蹬了大门一脚,“哐当”一声响后,里面的铁锁从门缝中露出一小截,他随手又是一刀,刀刃和铁锁发出刺耳的一声响,而后那柄锁断成两截,应声落地。 他的动作轻松至极,若非是祝琬亲眼见过那柄锁,几乎要以为大门后面只是插着木制的门栓。 门开了,他信步行至中庭,方才翻墙越进来的那人也迎过来,祝琬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走得稍近了些,祝琬压低声音,小心地往上面某处指。 “都被关在……” 她话没说完,便见那两人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官驿大堂走近。 随从模样的黑衣人也一刀劈断门上的内锁,一脚踹开门便往里进。 里面仍是酒宴正酣,有人犹在高谈阔论,只是论了一半便被这夜间的不速之客打断了。 大抵是猝不及防,眼见那二人已经提着刀走进,一句话都没说便挥起了刀,靠近门坐着的人连酒意都未醒,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已被抹了脖子。 血气漫开,再酣醉的酒意也都醒了。 反应快的几人“腾”地站起身,执起刀剑枪戟便朝着这边冲过来。 在进官驿的大门之前祝琬还想过,若是起了冲突争执打起来,她要往何处躲避好能保护自己,可现下她就这般怔愣地站着,所有人都看到月色下的她,却没一人能杀过来。 这里的人确如她所想的那般,原是足有五十来号,但很快便只剩下三五个了。 祝琬看得出来,这几人应是被故意留下活口的。 眼见这两人要问话,祝琬立时往院子里退。 她看得出来,这二人的身手远高于这一群匪贼,那么今夜这两人会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是为寻仇,加上此前他们在屋顶上听下面的人交谈,多半是这些人身上有什么秘密是这一主一仆想要知道的。 既是秘密,她能不听还是不听的好。 她只想救出自己的人,然后安安全全地去到外祖家,断然不想搅进什么说不清的浑水里。 祝琬退的果断,甚至还顺手将门带上了,她站到院中远一些的位置,静静地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到这会,她方才从亲眼目睹一众人在瞬息间丧命的震惊中回过味,清清亮亮的月色照在中庭,映出她苍白面容。 她手心里湿冷一片。 来到这边前,她有一瞬间想过,倘若那人当真是见色起意,欲以救人之恩胁迫,她届时该当如何。 彼时她仍想先将人救出来,再动以银钱财宝商谈,实在不行就搬出父兄之名,许以相府恩情,诸此种种,应都比她一介女流更能动人心。 可现下她反有些不大确定了。 倘若到时,她一句话没说对,说不得她和她的一众随从,今日便都要交代在这。 越想越是心惊。 正此时,大堂的门“吱”地一声开了。 那一主一仆自室内一派暗色中走出,刀已经归了鞘,如墨般漆黑的外袍染不上血色,可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进,无从忽视的血气也朝着祝琬袭近。 祝琬抿着唇不敢多看,却仍是斟酌着率先开了口。 “谢、多谢二位壮士。” 随从模样的自觉站至一旁,背向祝琬二人。 另一人则站在祝琬面前,似是在打量她,片刻后冷哼了声。 “不想谢便不用谢了。” “本也只是顺便,并非真想帮你。” 这话的语气口吻听在祝琬心里,莫名地有些熟悉。 但她来不及多想,立时便抬起头道: “那,我带来的人……” “虽是顺手为之,可说到底我也不是日行一善的秃头和尚。” 他瞥她一眼,没再多言,随手抽出刀,将刀鞘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锵啷”一声在夜里格外突兀,激地祝琬惊了一瞬,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而后便见到他走到一旁的随从那,从随从腰间拽下来只酒壶,拉开,将酒倒在刀刃上。 他在拭刀。 修长的指关抚过泛着寒芒的刀刃,像是情人之间的爱抚。 如此轻柔缓慢的动作,此刻落在祝琬眼里便只有无声的威胁。 刀锋上的血气渐渐被酒气遮掩住。 祝琬也定了心神。 “您说的对,无论如何,今日之事,于我都是救命的恩情。” 她走到那人面前,一字一顿开口。 “不知壮士可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抑或是有什么东西是想要而得不到的?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尽力回报二位。” 祝琬强压着心头的惧意,尽力将话说得圆滑而悦耳。 无论他们图谋为何,帮助自己是否当真只是顺手,她都是真心想要报答这份恩情,但她又不知这二人底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想自报家门。 偏偏她的心思像是被面前这人洞察了一般。 他听罢,看都没看她,把玩着手中的刀,随意反问。 “叫什么名字?” “……” 祝琬顿了一瞬,正要报个外祖家的姓名,便又听那人道: “不想答?那你方才的话,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 又是一句教她无从应答的话。 便是她这会心头仍是不安,可听着这人一开口,她就觉着心头发堵。 话至此处,对方大抵也看出来她心里的想法,实则谈判算是谈崩了。 可二楼那房门还是落着锁,便是她能进堂中在一具具尸身里翻找钥匙,可凭这二人的身手,她们还是跑不掉。 更何况这两人性子本也怪里怪气的。 祝琬正想着接下来该当如何,面前的人冷嗤着笑了声,忽地抬手朝她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她下意识接在手里。 是一把钥匙。 “……” “谢谢。” 祝琬顿了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轻易地将钥匙给了自己,但仍是轻声道了句谢,转身便欲上楼去将自己的人救出来。 “回来。” 只是刚一动,那人又再度出声。 他瞥了眼祝琬手里的钥匙。 “我问些事,你且答了再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011 ◎“我这人向来爱看人乐子。”◎ 祝琬从善如流,站定在原地。 静谧无人的废弃官驿庭院中,足有四五十之数的匪贼尽数殒命的深夜,比起不清不楚、毫无缘由的恩情,施恩者有求于她,反而更让她感到安心。 她望向那人,并未吭声,只静静等他开口。 “别紧张。” 似是瞧出她心头的不安,那人瞥她一眼,淡声道。 “就随便说说,京中如何,朝中如何。” 更奇怪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随便找个小山包,都可能有占山自立为王的人,眼前这人如此身手,会好奇京中局势并不稀奇。 可他竟会要她来答。 她虽受教于祝洵,确是辨得清当下时局与朝中暗流,可并非随便哪家的女儿都能说出一二的。 若只是寻个京中人便来过问这些,只怕是平白惹人注意。 但祝琬并未想太久。 连她方才的这些思虑落在面上都是不动声色的。 她思忖着,而后望向那人轻声道: “不知壮士问朝中事,具体想知道什么呢?” 片刻无声之后,那人开口。 “北地军情如何?” “周……中郎将兵败殒命,东平侯受军杖、罚俸,但北地战事早已平定,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再起外战,我离京时,朝中已经派人去接管兵权,东平侯伤好后也会回京述职、领罚。” 祝琬勉力维持声音的平稳。 方才这一番话中所提及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表兄,一个是她的义兄,都是她的亲人。 这些事不算是什么秘辛,只是朝内的军事调动等闲人也不会知晓。 祝琬离京前便同祝洵聊过,表兄回京后多半就是赋个闲职,但对于东平侯府而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知道对面人看得出来她是京中之人,便也没再过多地隐瞒,只抹去了涉及自己身份的地方。 话说完了,可对面人半晌没动静,不知是听没听进去,只拇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刀柄。 第14章 “南边呢,你们那皇帝又打算如何?” 祝琬只作没听到他言辞中的不敬,想了想又道: “南边战事一向是秦大将军领兵,听说也是平定了的。” 想到现下亲眼所见的禹州乱象,祝琬也知道这所谓的平定多少是美化后的。 可她也不算说谎,京中如今提及秦家从不乏溢美之辞。 只怕如今连秦家门口的石狮子都能被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又是一阵无言。 祝琬记挂着救人,强作耐心在这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实则她也不觉着自己说的这些有多重要,更不觉着他知道这些能有什么用,可偏偏情势不如人,只好在这里干等着。 直到祝琬心头有些不耐,正欲斟酌着措辞催问一二,却猝不防地听到自己家的事。 还是那道听上去没什么情绪的冷淡声音。 “听说祝相的小女儿要嫁去东宫?” 有那么一瞬间,祝琬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认得自己。 她掐了下手指让自己不要露出什么破绽。 “原是这样的,但后来定下的太子妃是秦氏的女儿。” 话音落下,她莫名地不自在,像是有种被打量、被审视的感觉,待她抬头望向那人,却再没觉出什么异样。 正想再找补两句,便听那人问道。 “被退婚了?那祝家的这个女儿,可还好么?” 这是什么问题? 祝琬愣了片刻,张了张嘴,仍是不清楚这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而后她干巴巴地应道: “应……应该还好吧?” “……我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她小声又道。 似是那人也觉着没劲。 他朝她的方向看了眼。 “罢了,本也是无关的事,随口问问。” 像是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又像是解释一般,那人又道: “我这人向来爱看人乐子。” “……” 祝琬听得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 见他再无意发问,她也不再多说,转回身,径直朝楼上走去。 打开了锁,将言玉一行人尽数放出来。 她们都等在这里,见到祝琬回来,有的坦然,有的面露愧色。 祝琬没理,也不想多问,回到楼下的庭院。 同她说了半天话的人已是不知去向,但那个随从模样的人还在。 见到她便迎过来。 “姑娘,你随从的男仆方才我也帮您带出来了,此刻俱在门外等候。” “离此地六七公里之外有住的地方,我们主子命我送姑娘一程。” 祝琬本是想要找他们要另一间门的钥匙,想将同行的男家丁一并解救出来,本以为还有什么条件要谈,结果竟是这样。 她有些不确信地往大门外走,其余人跟着她,言玉在她的身旁。 刚一出大门,便看到青山,他旁边是此前被打伤的家丁,这会被另几人背着,但一人都不少。 祝琬放下心,正要回过身说些什么,却发现这门外除了她的人,其余还有些也一并被关在这边的人。 这会这些人都以为自己是借了祝琬的光方才得救,三三两两地给祝琬磕头致谢。 她正推脱着想将人扶起来,便听到人群中的惊呼声,旋即便觉察出不对来。 几乎是瞬间,此地便骤然亮如白昼。 祝琬回过身去看,发现这间官驿已然漫起冲天的火光。 她望向从门内走出来的那个随从。 “你这是做什么?”她不解。 那人咧嘴一笑。 “主子让的,说是碍眼。” “何况这些人聚在这,本也是为了暗算我们主子,莫说一把火烧了,小爷刨了他们祖坟都不为过。”他看了祝琬一眼又道。 “他们……” 祝琬本欲想说些什么,可眼见火光四起,烟尘弥漫开,她也没了多说的心思。 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况也不是没看出来这两人行事的肆无忌惮,少说两句也省得惹麻烦。 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她随行的车马早已不知去向,听那人方才说,还有六七公里的脚程,竟还要再走那么远。 离着那废弃官驿远了些,祝琬看了眼自己的人,转头问向那个随从。 “请问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如期,好听吧,主子给取的。” 她还没夸…… 祝琬心底默默地想着。 她再度看了他一眼,此前没怎么说过话,这会一交谈才发现,竟是这般的性子。 她想了想,再度问道。 “如期壮士,方才你所说的住处,可是另一处官驿?” “这里哪还有什么官驿啊。” 如期笑着开口,“喏,就这一处官驿,里面的官死的死,逃的逃,自然就废弃了,如今一把火燎了,以后连废弃的都没了。” “那……不是官驿,我这么多人,住得下吗?” “这才多少人,当然住得下了,再来一倍都住得下。” 如期不以为意的态度,让祝琬疑窦丛生,可到底也没再多问。 左右这二人若是想对她不利,无论是为名、为财还是别的什么,都早就可以动手了,不至于弄得这般麻烦。 她想着那所谓的住处,多半应是什么村镇,虽是疲累,身上又已是伤了,可总不至于撑不住,便也闷声跟着走。 约莫天光微亮的时候,祝琬行至一片宽阔的平原,原处有旗帜在飘,看不清名号。 她看得出来,此地原应是大片的耕地,如今没了人家,地也就荒了。 如期长舒了口气。 “你们脚程可太慢了,可算是到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直直朝着不远处的营帐走去。 不多时,营帐中走出来一人。 身形是祝琬熟悉的,这一夜里同她对话最多的便是这个身影了。 她不敢看他狰狞的脸,便只瞧着他的身形轮廓同他答话。 这会天光亮了,想到夜里窥见的那张狰狞的疤脸,心中仍是觉着不适,可她实是不好在眼神上太过露骨,便硬着头皮望向他。 这一瞧便是一愣。 那足以惊得她梦魇的斜长伤疤不见了。 到这会,她方才瞧清此人的面容。 怎么说呢。 是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莫名眼熟的面容。 他朝她走近,一步一步格外让她觉着压迫。 可偏偏生得这样一张脸,像是她从前见过的许许多多人,却又是切切实实从未出现在她记忆中的脸。 寻常地像是贩夫走卒,反而让人生不起什*么害怕防备的心思。 但祝琬仍是警惕起来。 到这里,她再迟钝也明白了。 这人是叛军。 虽然如今宣称自己反叛朝廷的人很多,可是—— 祝琬看了眼身后一处处扬着军旗的营帐,来往走动的兵丁。 并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毛贼都能组织起这样的势力的。 她不由得退后半步。 身后蓦地站出来一列人,提着刀枪,动作齐齐整整又极利落地封住她的去路。 来人在她面前站定。 晨曦微光落在他微湿的发上,再寻常不过的面容噙着笑意,带着锐色的眸光掠过祝琬的身后,微一侧头,祝琬身后那些气势汹汹的人立时退了。 他扫了眼祝琬身后的人,同身侧的如期低声说了句什么。 如期朝着祝琬这边走过来,经过祝琬时他嘿嘿一笑。 “姑娘放心,我带她们先去休息。” 祝琬没强留。 不多会,她身边便只剩下言玉和青山二人。 那人似是压根没放在心上。 他指了指不远处大营的方向。 “祝姑娘,我们聊聊,如何?”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012 ◎“朝廷养着的一条狗罢了。”◎ 祝琬遮掩了一夜的身份此时被他一语道破。 她手心冰凉一片,可到这个时候了,却不敢有半点露怯。 “你想要什么?”她强作镇定地率先开口。 “祝姑娘这样问,莫非在下想要的,姑娘都能给得起?” 那人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却也没回应她的话,只是平平淡淡地反问道。 天光斜斜倾下,晨间的和煦日色映照在二人的身上,衬得此间景象似是一派和睦。 可祝琬知道,此时此刻,她和对面这个人,说是各怀鬼胎都一点不为过。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祝琬垂下眼睫,轻声开口。 “但你会让人引我过来,摆明态度要同我相谈,想来你心中所求,我应该还是能给的。” 好半会儿,对面人都没动静。 到此时,祝琬反而已经定下心来了。 怕是没有用的,倒不如想想到底怎么解决如今的困局。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第15章 见那人又是半晌不开口,祝琬再度问道。 “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唤我将军。”那人瞥她一眼,淡声道。 “……” 祝琬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无礼的人。 明知道她是相府的女儿,明知道自己是叛军,还敢让她敬呼将军。 一个叛党,到底算哪门子将军? 大抵是她没克制住面上露出了端倪,又或者是她此时的沉默暴露了她心中所想,面前人冷嗤了声。 “你们那朝廷都朝不保夕了,皇室的太子做梦都怕被人杀进宫去砍了脑袋,怎么着,相府的千金还在我这里摆架子?” “保家卫国、护卫疆土,为的是百姓,可不是为了谄媚于皇室。” 祝琬不爱听他那离经叛道的说辞,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后才想到当下的情形,且瞬息间,又想到如今京中得势的秦氏一门,顿时便有些底气不足。 可莫名地,她心里还是觉着有些话不吐不快。 顿了顿,她看他一眼,再度开口。 “旁的人我管不着,也轮不到我置喙,可我外祖父一门几代人俱是血战沙场的忠骨英魂,我舅舅和表兄戍边多年,半生戎马军功无数,我义兄也曾是备受赞誉、战无不胜的少年名将,便是如今……可无论外人如何评说,在我心中都是忠于国、臣于民的大丈夫。” “我方才也并非是捏着什么身份架子。” 祝琬直直看向那人,“只是‘将军’这一称呼,于我而言本就有特殊的意义,所以走神了。” “不过,至少现在看,阁下也并非是我心目中那般,配得上‘将军’名号的人,不愿如此称呼阁下,并非是瞧不起阁下的出身,而是单纯觉着阁下不是祝琬心中的‘将军’罢了。” 从当初骤然得知北地惊变,得知周俨的死讯,祝琬心里便如压着一块千万斤的大石头一般,再后来看着君心无情,看着朝堂骤变的风向,她越发觉着心堵。 祝琬知道父亲让她离京,不过是想让她离京中的是非远一些。 京中人也俱是以为她被太子退婚,被秦映霜抢了太子妃的位置,心中郁结,没脸见人,这才离京。 可她从不在意什么太子,什么东宫妃位。 一个注定妻妾成群的男人,哪里又值得她放在心上。 她无非是替外祖父、替舅舅、替表兄觉着不甘。 也替周俨觉着惋惜。 只是京中不需要这样的声音,所以连父亲都在纷争的朝局中保持缄默,自然,她也更不应有这样的胡言。 却没想到,这会她竟被对面这人三言两语挑起了火气,一时失语,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这话不仅大逆不道,只怕也会激怒这人。 她虽是问心无愧,却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 很意外的,那人半晌无声。 离着不远的叛军士兵生火烧饭,隐约传来些声响,似是听到这些动静,对面这人回过神,朝她望过来。 片刻后,又是一声讨人厌的嗤笑。 “少年名将?” “朝廷养着的一条狗罢了。” 这话,难听又刺耳。 何况还是对已经过世的人如此评断。 祝琬实是听不入耳,抬手便要推他。 若不是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实是做不出打人巴掌的举动,方才听到这番话,她真有冲动想扇他一巴掌。 她刚一动手便有些后悔。 这人身手极好,自己只怕是要吃亏。 可下一刻,她的手竟真的推上他的腰腹,不过也只令得他后退了两步便稳住身形,反而是祝琬有些站不稳。 那人倒也没当真让她摔了,用手中握着的刀柄拦住了她的腰,待她站稳后方收手。 祝琬刚站住脚,下意识地正想道个谢,便想到方才他讥嘲周俨的那句话,这一句“多谢”便有些说不出口。 迟疑间,她听到对面那人低声自语了句什么,听着又不像是在说她。 “……一点长进没有。”那人道。 到这会,祝琬也懒得理他到底在说什么,也不想再同他说些旁的。 话不投机,多说也是无用。 “你引我过来,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她按下心中的不快,径直问道。 “没什么。” “……” 祝琬深吸了口气。 “既然没什么,那待会我便带着我的人离开,多谢阁下此番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祝琬语速极快,面无表情说罢,转身正要走,便听身侧人道: “你是觉得,我没发话,你能走得掉?” 她转过身,不解地看向他。 这人容貌生得虽然普通,但眸光凛凛,比起自己从军多年的表兄还要有杀伐之相。 但转瞬间,祝琬便想到,这人一夜间杀了五十来个匪贼,最后还让人放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屏息,压着心头又是忌惮又是恼火的复杂情绪,好声好气地问道。 “所以,阁下引我来此,到底想同我说什么?” 想了想,她又道: “只要是祝琬力所能及的事,定会尽力。” “不是什么难事。” 那人淡声说道。 但在祝琬开口前,他再度开口。 “但是我现在心情很差,不想说。” 他看她一眼。 “祝姑娘,请自便吧。” 然后他便作势往自己的营帐走,走了几步,似是又想起什么来,站定,回过身,望着她道: “哦,对了,忘了同姑娘说。” “这几日这边要打仗,若是你悍不畏死,倒是可以继续赶路。” 说完,他转过身便走,也没再看她,只留下一句: “累了,回见。”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013 ◎“听他讲话我就生气。”◎ 这人喜怒不定,阴晴不定,而且性子也怪得很。 即便是祝琬有心顺着他说几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更不用说,这人方才说完话,看都没看她一眼便径直离开了。 祝琬站在原地甚至还有些没反应过神来。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对话,越想越气。 方才被冒犯的人,明明就是自己啊! 他无礼地要她对他敬称“将军”,她只是愣了一瞬,便被他误会自己是在端着相府千金的架子。 还在明知道她兄长殒命过世的情况下,仍讥嘲说什么“朝廷的狗”。 明明,明明她才是更应该生气的那个人吧? 祝琬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为何这人忽然变了脸,又想起这一夜,同他的几次相谈,实则自己什么都没问出来,莫名便觉着有些挫败。 她环顾四周,看到言玉站在不远处的一个营帐门口,便也没继续傻站着,朝着言玉的方向走过去。 同她一起来的许多人早已各自休息去了,只言玉在这边守着,远远地看着她和那人谈话,这会见她走过来,也迎上前。 “小姐,方才……” “没事。” 祝琬不想多言,也有些无从谈起。 可言玉一问,转瞬间又想到那人口中轻飘飘的冷嘲,“朝廷的狗罢了”。 终是没忍住,又小声道了句: “怕是脑子有毛病。” 她气鼓鼓的,这话说出来也纯是图一时痛快,言玉跟着她这么些年,自然了解她的性子,但仍是朝周遭看了眼,小声道: “小姐,在这边说话,还是小心些。” “……” 祝琬坐到营帐内,拉着言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往她身上靠。 “我就是生气。” “我就没见过这么难说话的人。” “听他讲话我就生气。” “以前还只有……” 她说到以前,似是又想到什么,便止住了话头。 “罢了。” 祝琬确是累了,这一夜经历实是难言,她靠在言玉身上,阖着眼,静了半晌又轻声地说起来。 “其实小时候周俨在家里时,他总是惹我。” “那时我烦死他了,他刚去舅舅那边时,我都开心死了。” 言玉看出她将睡未睡,便也只顺着她轻声道: “是,那时小姐连胃口都好了,去书塾时也不赖床了。” “是啊,不过也因为他去舅舅那边,后来都不怎么回家,回来也见得不多,本来就不对性子,后来其实也更生疏了。” “可无论小时候如何,这么些年过来,我是拿他当哥哥看的,其实在我心里,他和我那些不大亲近的堂兄、表兄没什么区别的。” “……言玉,我真的没想过,他竟然都没活到二十岁生辰。” 祝琬其实已经困极了,大抵是今天言辞间提到了周俨,她难得地同言玉多说了几句,言玉沉默地听着,在她彻底睡着后,托着她的头,让她平躺在草席上,用她的外衫将她盖住,没碰旁边的被子,而后便在一旁看着火盆。 第16章 府里其实有些人一直都以为小姐厌恶相爷从外面带回来的周俨,也和京中一些没教养的贵胄子弟一样,无论少爷受过怎样的褒扬、立过怎样的军功,都在背地里议论少爷的出身,说他是祝洵养着的工具,战场上卖命给别人作嫁衣。 但言玉知道,相爷的格局远不止于此,小姐受教于相爷,和相爷也有着同样的心胸。 言玉看了眼熟睡的祝琬,沉默而仔细地看着火盆,一时间营帐内只余祝琬平稳的呼吸和火盆内烧燃的细微声响。 祝琬醒过来时已快到傍晚。 她也没想到会睡这么久,本想着借这临时的营帐小憩一会,便从这离开的。 她仍是不信这些人,虽然到目前为止自己并未受到什么伤害,甚至昨夜还是他们救了自己。 可到底是叛军,若是自己和叛军搅在一起的消息传出去,在这个档口,说不定还会连累到爹娘和舅舅一家。 然而这会隔着营帐,她都看得出来外面将晚的天色。 她有些懊恼地坐起身,只是刚一动便觉着头脑昏沉。 大抵是这一夜没休息好,虽是睡够了,可总归还是不大舒服。 她缓了会,披上外衫,随意理了理头发,起身走出营帐。 言玉和青山在她帐外不远处搭了个小的火架子,正烤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祝琬来到近前,言玉看到她,从旁拿起个什么递过来。 “方才如期送过来的一些猎物,说是山上打来的,我收拾干净了让青山帮忙烤了,小姐先吃些吧,垫垫肚子。” 言玉向来最会做这些吃食,祝琬坐在她的身边,将食物接过一边小口地吃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她平素也不怎么认得方位,只记得当时想要从禹州借道去定州的,后来被那群山匪劫了,在山路间七拐八拐转得她晕了方向,现在到底在何处,她其实也不太清楚。 只是虽然不认得路,可这边的局势她心里大致还是有数的。 禹州地界虽然乱,但只有梁、卫和朝廷在争,因着这三股势力胶着,又都不愿意硬拼让旁人受渔翁之利,便一直僵持着,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三不管的地界。 可无论是梁王还是卫王,用的旗号祝琬可都是见过且认得的,但现下这边扬着的大旗,上面绣着的名号,祝琬从未见过。 不仅没见过,而且她连上面写的是个什么字、用的什么体都辨不出。 晨间那人走的时候说,这边要打仗,听这话音,多半是他这边同别的阵营。 虽然眼下这里对她而言,已算是规模不小的叛军营地了,可到底也不过千,这样的力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知道到底是要同何方势力相战。 祝琬用手撕下一小块肉送入口,这味道倒确是很好,只是早上她看到这些兵丁烧的饭食,清汤寡水的,想来这些猎物在他们这里应是也不大多见。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祝琬便觉着面前蓦地一暗。 她下意识仰头看了眼,正撞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见她望过来,那人稍退了些,看了眼她手中还举着的半块肋排,原本作势要开口说话,却是硬生生顿住了。 “……” 那人在她面前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祝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走了,也没打算追问,自顾自低下头又撕了一块肉送进口中,正慢慢地吃,却渐渐地觉着不大对劲。 她侧头看了眼。 那人压根没走远。 他站到离她远些的地方,负手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见她望过去,也同她对视一眼。 不知怎的,祝琬莫名地懂了。 他大概是想找她说事情,见她没吃完,便给她时间让她继续吃。 只是站在一旁等着…… 这真的不是另一种催促吗? 祝琬本有心不理他继续吃,可那边站个大活人,时不时朝她看一眼,一副生等她吃完的架势,她这手里的烤肉是越吃越没滋味。 她有点没好气地看了那道身影一眼,站起身去旁边取了些水洗干净手,而后来到那人旁边。 本是想着好好谈的。 毕竟有太多事是她想知道的。 可看着他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祝琬一开口,好端端的话就变了味道。 “阁下这是心情又好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014 ◎“祝姑娘未免太过小瞧在下了。”◎ 祝琬说完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妥。 她顿了顿,放缓语气又道了句: “我们谈谈,方便吗?” 那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面上的神色像是看透了她心里的那点弯弯绕。 “谈啊,想谈什么?”他随意问道。 “你是朝廷的叛军?”祝琬径直问他。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 “显而易见。”他道。 祝琬没理他的话音,继续问道: “你隶属于梁王麾下还是卫王的麾下?” “什么梁王、卫王。” “他们也配?” “……” 听着此人狂妄的言辞,思及这满打满算千百来人的营帐,祝琬只当他是硬撑面子,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让面上神情露出什么端倪。 “那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 简简单单的一句发问,那人竟似愣了半晌。 跟他说话,祝琬是真觉着费劲,正想再问一遍,便听面前人开口。 “陈毓。”他低声道。 声音语调皆不似方才说“他们也配”时那般掷地有声。 祝琬狐疑地看向他。 问个姓名也吞吞吐吐,她甚至怀疑这人是现想的名字。 只是转念间便想到,若是他当真报了个假名字,她多问一句两句也没必要。 “好,陈……陈将军。” 祝琬只在这称呼上略微迟疑了片刻,便随了当下的形势,唤了声将军。 “不知陈将军留祝琬在此,到底所为何事。” “我留你?” 陈毓似是不满她的用词。 “我可没强留你,我说了,你愿意走,随时可以走。” 他看她一眼。 “只是别刚从我这离开,便又被景钦的走狗抓了去。” 景钦便是那位梁王。 祝琬都没顾得上反驳他的话,立时追问。 “那些山匪是梁王的人?” “他们抓我做什么?” 她半是自语半是发问,实则却也没指望他作答。 “梁王好美色,搜刮民女的事本也没少做。”他淡声道。 说到这,他忽地朝着不远处的如期示意了下,如期会意,却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陈毓看她一眼。 “跟上。” 祝琬是真不待见他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可偏偏又没办法,抿着唇看他背影,到底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走到一处营帐前,摆摆手让旁边值守的士兵退下,都没往祝琬这边看一眼,掀开帘帐便进去了。 祝琬来到帐外,旁边不远处的火把映得此处亮如白昼,空有清明月色却不入眼。 帐外太亮,反而瞧不清帐内是什么光景。 晚间风拂过,撩起丝丝凉意。 四下静悄悄的,只偶有几声虫鸣。 她有些踌躇。 倒真不是她多想。 是当下这光景,实是不能不多想。 “进来。”里面那人不耐道。 “……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吗?”祝琬小声回了句。 又是半刻的静默。 而后营帐的帷帘从里面被挑起。 陈毓用刀柄将长垂至地面的帷帘掀至营帐顶,如此帐内光景便也一目了然了。 祝琬下意识朝内望去。 里面连草席都没有,旁边的地上似乎还躺着两个人。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这会祝琬也已然明白自己方才会错意了。 即使现下她确实对这位叛军党首颇有微词,但如此错解旁人的意思,还捎带着质疑了人家的品性,心中总归有些羞愧。 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一下,从帐内走出来的陈毓已然在她面前站定。 他身量较她还是高些的,微垂着眼,带着几分刻意打量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慢声开口。 “祝姑娘未免太过小瞧在下了。” 他语气轻慢,面容虽不算出众,可这会面上的神情又带着说不出的清高。 就好像话里话外都在笑她的自命不凡。 其实方才在他开口之前,祝琬便已然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而且这人只是傲慢,说话不中听,但说话间看她的神情其实比京中那些公子哥要清白得多。 不过是当时当刻的情形,让她难免心中有些害怕,这才多想了。 好像是有些理亏。 第17章 只听到这人的话,本就不多的愧意顿时荡然无存。 什么叫做她小瞧他了? 祝琬心头涌起一股心劲儿,莫名同他较真起来。 “阁下将我留在此地,又引我同进一处营帐,我防范些,难道还有错了?” “况且我不过随口那么一说,阁下却这般介怀,实非男儿心胸。” 她微仰着头,直直看向他的眼底,再度上前一步,再度开口时也带了几分笑意,似是觉着他可笑。 “还是说,是被我戳中了心思,阁下这才气急败坏,反唇相讥?” 祝琬本还想再说两句,可没想到,她这一上前,两人间的距离猝然拉近,已经是这两日来最近的说话距离了。 面前人的身影顿时笼下来,视野也被遮了些,祝琬也有些不适应,便想退开点,却没想到,面前那人反应比她还大。 她方才上前的动作令他意外至极,在她说话时甚至人都有些发愣,而后几乎是脚尖点地,腾身纵至旁边稍远的地方。 他似是对自己这般也有些没想到,怔了一瞬,似是为自己这么大的反应有点尴尬,只是抬起头再看向她时,面色已然正常了。 他看她一眼,神色间竟似是有几分恳切的歉意。 “哦,抱歉。” “不大习惯同旁人离得这般近。” 口中说着致歉的话意,面上也带着致歉应有的礼貌,偏偏这些出现在他身上,一切就好像都变了味。 祝琬也懒得去想他究竟是在道歉还是真的在阴阳怪气,她弯起唇,带出几分笑,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方才你……方才将军说,是我小瞧您了,祝琬不敢,不过是出门在外,防范一二罢了。” “倒是将军刚刚怕是也误会了,祝琬方才不过是想进营帐。” “不过是想早些把话说明白,也好早点离开这里,好早些清净下来。” 祝琬说完也没再看他,径直朝帐中走去。 她倒也不算是故意嘲他,她是真不想在这里继续耽搁了。 想要进来,也确是想问清楚当下这边的局势。 只是一进来便被地上的人惊住了。 方才在外面,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会进到帐内才看到,这地上的人几乎是一身的伤。 其中一人还是她认识的。 是她被山匪劫时那位不知去向的车夫。 这会委顿在地上,听到动静艰难抬头,一眼看到祝琬。 他挣扎着起身,朝她伸出手,身子也往她这边挪蹭。 “小姐……小姐!救……” 他一动,身上破烂的衣衫便零零碎碎地滑开,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一看便知是受了刑罚。 祝琬最见不得这种皮开肉绽的骇人场面,当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拽住裙角,被吓了一跳。 她试图从那人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裙,但那人像是扒着救命的浮木一般,死死拽着不放手。 正撕扯着,陈毓走进营帐内,一脚蹬在那仆从的胸腔下方处。 这一脚力道重,但也不致命,那人受不住这个,立时被这力道带得生生撞在不远处的地上。 他没看地上的那几人,站在祝琬的前面,挡去了地上的几个人,回过身看向她。 祝琬其实这会已经缓过神了,只裙摆上被蹭了个血印子,但她这两天经历实是不怎么安生,这裙衫实则也有些污迹了。 衣裙虽然有些不大讲究,她本来也不太在意,但被人直直盯着看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她自己理了理裙子,将被蹭上血污的裙角折出几道褶皱掩住,抬头望向面前的陈毓,见他还皱眉盯着她的裙摆。 “你看什么呀!”她又羞又气。 他神色自若地收回目光。 “你裙子脏了。” “瞧着有点新鲜。” “不用你说。” 祝琬没好气,她朝着那车夫指了指。 “他怎么在你这?” 陈毓从怀中摸出锭银元宝,朝她掷过来。 “相府千金,也不过就值一锭银子。” “景钦的那些个走狗,见天物色美人,他便把你卖给他们了。” 祝琬想了想,皱眉问道: “所以昨夜,梁王也在?” 话一问出口,她便知道自己问了蠢问题。 当夜那些人几乎都死了,如今怕是都被烧成灰了,梁王定然是不在的。 “昨夜不在,不过按时间上来说,今晚多半能到。” “托你府中这位车夫的福,景钦知道祝洵的女儿到了禹州,当日便动身出了王府,高兴地什么似的,多半还想着用你来给你那位高权重的爹施压呢。” 祝琬看着陈毓,偏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周章,话在心头打转,转来转去还是出了口。 “梁王如何想,你怎么知道?” “你家车夫旁边那个,景钦身边的内侍,从他府里请来的,王府的玉牌还挂在身上呢。” “软骨头,打都没打便说了实话。” 陈毓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将她的疑惑一一答复,而后侧头看她一眼。 “祝姑娘,你觉着在下不配将军之名,唤梁王之称反倒是顺口。” 祝琬一滞。 “我随爹爹一起,叫习惯了。” “还请阁下……还请将军见谅。” “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他看都没看她,“无关之人的看法,我从来不在意。” “何况,就那景钦,也没几天活头了,唤什么都没用。” 陈毓唤来如期,让他将人带下去。 “祝姑娘,我留你,不过是因为你的事多少同我有些干系……” 他顿住,神情掠过一丝不自然,片刻后再度开口解释了句: “……若非因我之故,景钦应也不至于这般急迫。” “不过留姑娘在此,也确是想请姑娘帮忙。” 祝琬听出几分言外之意,赶在他说话之前,先行开口。 “陈大将军,您对我有救命之恩,祝琬理当回报。” “但当日我便同将军说过,报恩,要在我能力的范围内。” “若是大将军是想让我请求外祖父出兵相帮,那您便不必开口了。” “祝琬现在便可以答复您。” 她看向他,眸光清明又纯粹。 “绝无可能。” 似乎意外于她的反应,陈毓面露几分诧色,半晌没吭声,只不作声地瞧着她。 直看得祝琬也不大自在,但她自知此时不能退缩,硬是同他对视。 “若是将军打的是我外祖和舅舅一门的主意,您大可现在便也一刀抹了我的脖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左右这事,您也熟得很。” 大约是觉着谈判失败,硬拼又拼不过,她言辞间也渐渐变得不客气。 半晌,陈毓低头笑了。 他在祝琬心里,本就是性子古怪的,这会这一笑,祝琬只觉着他下一刻便要抽刀打人,她虽是打不过他,可总也是要躲一躲的,正琢磨着,便听他淡声道: “劝你省省,我想杀的人,可还从来没失手过。” 祝琬听着,倒也没反驳。 不管他是不是说大话,单这会,他若想杀自己,失手大概确是挺难的。 正想着,便听他继续道: “你倒是挺能想。” “想得东西挺多,就是不太对。” 陈毓朝她走近了些,再度瞧了眼她裙摆上的血污,拧着眉开口: “我没想让你请你的外祖父。” “相反,我想让你写一封家书,就说你在路上耽搁了时日,晚些日子到禹州,大约一两个月吧。” “一两个月?” 祝琬下意识反问。 “一两个月都够我回到京都了。” “那就说你借道,去临海郡城散散心,你不是刚被退婚么?”他随口道。 “……” 祝琬实是没忍住,终是看着他诘了句: “您也别夸我,您也挺会想。” “理由你自己想,信我的人帮你送。” 他看着她,语气虽然缓慢,言辞见却不容她回绝。 “总之,让定国公知道你这段时间不在禹州。” 祝琬想了想,若是外祖父信了,那如今禹州这般形势,定会回说让自己暂时不要到禹州,自己若是不在,对于禹州如今的乱象,外祖父定然不会插手。 待局势平稳了,便会让国公府的几位表兄出来接自己。 她看向陈毓。 这人倒是比她想得更果敢更自傲。 就凭他这千百余人,竟是要硬碰在这边经营多年的梁王? 她倒是当真有些感兴趣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015 ◎“身家性命,都给你了。”◎ 祝琬沉默着。 她没理会面前正看着她的陈毓,只垂着眼将这两日陈毓的所作所为、以及他说过的话从头到尾细细回想了一遍。 第18章 他救了她的命,但是现在又正在要她报恩情。 他认出了她的身份却并未胁迫于她,但是也确确实实有所图谋。 他行事乖戾,喜怒无常,但撇开旁的不说,只看他那个态度也确是看不出对她有什么别的意思…… 想到这里,祝琬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对视的一瞬间,她脑海中便又想到他的那句“太小瞧他了”。 “我给外祖父写的信,你会看吗?” 祝琬将脑海中乱糟糟的想法抛在一旁,开口问道。 “当然会。” 陈毓坦然道。 “我可以答应你写这样一封信。” 祝琬沉吟半晌,终是松了口,她看着他一脸正色。 “但是我并不能保证,这样的一封信送出去之后,外祖父到底会如何决断。” “换言之,我不能保证我外祖父定会如你所料想的那般行事,若是届时事情并非如你所预料的那般,那到时我这人情算是还上了还是没还?”祝琬一字一句轻声道。 “人情?” 陈毓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低头嗤笑了下,再度望向她时,眸光中掠过几分戏谑。 “是啊,若我倒是还要挟恩图报,祝姑娘又能如何?” 无耻。 祝琬心中忿忿地想。 “陈大将军也不必在这说些有的没的吓我。” 祝琬倒退半步,将二人间距离拉得更开,好让自己不再仰着头同他说话,平白短人一截气势。 “若你不能让我在此时信服于你,这封信我无论如何不会写的。” 她别开眼。 “不过是一条命罢了,还予你便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言片刻,对面人又是一声冷吭。 “我方才便说了,祝姑娘未免太过看重自己了。” “区区一个你,一不能平定天下,二又不能解我心中恨,于我而言半分用处没有,我要你这条命又能做什么?” 他声音格外冷诮,像是数九冬月里刮得人生疼的刺骨凛风。 这番话说得可一点不像是逢乱世而生战的投机之辈,反而听得祝琬有些怔忡。 她忍不住想去看他的神情。 平平凡凡的脸,冷冷清清的眼。 既看不出抱负,也看不到风骨。 怔愣片刻,祝琬蓦地回过神。 叛军就是叛军,外祖父和舅舅一家子,几代人征战沙场,战场上的牺牲和朝廷上的冷遇,这些年不知经历过多少,可从来没生过叛国的心思。 二表兄也曾说过,他们陈氏一族,祖祖辈辈守护着的,也从来不是皇室的疆土,而是边地的百姓。 而如今她竟然在试图为叛党找借口,枉费外祖父和爹爹自小到大对她的教导。 “*陈大将军,祝琬还是那句话。” 她直直望向他,“若是不能让我安心,大将军想要的结果便也没那么……” 她话都没说完,那人睨她一眼,径直便将一直未曾离身的刀朝她扔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接住刀身,好在刀未曾脱鞘,否则就凭她这下意识的动作,这双手便别想要了。 然而饶是接住了,这刀的重量仍是重得她险些握不住。 她将刀拿稳,不明所以地看向陈毓。 他似是瞧热闹一般,好整以暇地正盯着她,只是见她看过去便敛了笑意。 借着帐内帐外通明的烛火,祝琬再度打量手中的这柄刀。 先前还没觉得,这会近距离看了方才看出来,这刀的刀鞘实是考究。 刀鞘上满是镂空的雕纹,工艺精湛,靠近刀柄的位置嵌着一块玉珏。 不知道是不是祝琬的错觉,她越看这刀身的雕纹,越觉着像是龙纹。 即便不是龙纹,也是蟒纹,总之都是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一位不知名的叛党头子身上的雕纹。 但如今本就是不太平,宫里便是藏珍阁的珍惜物件,这些年也不知道流出去多少,便是当真是龙纹,放到当下这世道也不稀奇。 祝琬没再纠结于刀身制式,看向陈毓的方向径直开口。 “这是何意?” “你不是要信物?” 陈毓朝着她手中的刀一扬头。 “身家性命,都给你了。” “我要你这把破刀做什么?”祝琬没好气地反问。 “可是——” 他看着她怀中刀,慢悠悠地说着。 “我如今也只有这一柄破刀了。” “怎么办?” 他像是故意将话说得不明不白,朝她走近了些,稍低下头,打量她的反应。 这人语气平静,句句又像是带着几分言外之意,祝琬听得莫名发怵。 她避开他的眸光,将刀塞回他怀中。 “你换个别的。” 她顿了顿,接着又道: “刀给我了你还怎么杀敌……” “跪地求降呗。” 他像是忽地想起什么来,看她一眼,又道: “‘不过是一条命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刻意拿腔拿调地,学着她方才的语气,听着便教人讨厌。 祝琬正想说两句什么,却见他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以匕首的刃尖扎向刀身。 她忍不住走近了些,想看清楚,口中也道: “你这是做什么——” 离近了之后,不用他答,她也看明白了。 这是在解刀鞘上精工镶嵌的那块玉珏。 他的动作丝毫不见迟滞和生涩,借着取巧的角度和手上的劲道,没多会儿便将那玉珏从嵌孔中完好地解下来。 陈毓收了匕首,单手提刀,另一手捻着那块玉珏,面无表情地盯着瞧了片刻,将玉珏扔到她怀里。 “收着吧。” 他冷声落下这么句话,转身欲走。 祝琬来不及看手中的玉珏,想也没想地拽住他的衣袖。 “你等一下。” 似是意外于她的动作,陈毓朝外走的动作滞住,片刻后转过头来看着她。 他情绪其实不大稳定,只这么会功夫,眉宇间神色已然要阴沉许多,但应也不是针对她,因为他朝她望过来时神色反而缓和了。 “方才……” 其实祝琬被他这忽然的变脸有些吓到,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说。 她不让自己看他,捏着手里他扔过来的玉珏。 “方才你让如期带下去的那两个人,我能不能再见一下。” 陈毓抬眼瞥她,忽地笑了。 “没用的心思倒是不少。” 他转身便走,只在出营帐的时候留下句,“随你。” 祝琬松了口气。 她必须要先确认那两个人确是如他此前说的那般,才能相信他,但方才那二人在时,她总共都没说上几句话,甚至大部分视野还都被陈毓遮了,不亲自去过问一下,实是放心不下。 只是见他方才那般态度,她又怕自己这番略带怀疑的要求于他又是火上浇油。 左右他应了就行了,管他作何想呢。 他八成是心情又不好了吧。 祝琬心里松快了些,朝着帐外瞥去一眼,默默地想着。 她也懒得管那脾气古怪的人,也走出那处营帐,回了此前自己小憩的那里,吩咐言玉让青山来。 在帐内等着的功夫低头打量起手中的玉珏,渐渐回过味儿来。 她当时想要的相当于是一个把柄,届时若有意外,自己也好同他斡旋一二。 可他给自己的这么块玉珏,反倒是像是用什么贵重物品作抵押一样。 比这成色好的玉珏她不知道见过多少,哪里稀罕他这些玩意呢。 祝琬一边端详一般想着。 这一看却又觉着,这玉珏的成色倒确是难得的上佳。 如此通润的玉质,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被镶嵌在刀上餐风饮血的。 都说玉器养人,可佩于刀鞘,养的又是什么? 杀戮吗? 祝琬正盯着这枚玉珏发怔,外面青山在帐外低声回话。 她听到了便起身走出去,也没说要做什么,只让言玉和青山都跟着她。 寻到如期,如期也像是事先得了吩咐,引着祝琬往后面偏一些的一处营帐走,口中犹在说着话。 “那几人都那个样子了,姑娘还去看什么呀。” “而且关了这么些日子,味道也难闻,姑娘看了也不怕做噩梦。” “我有些事想问问。” 祝琬倒是不反感这个小侍卫,笑着同他说话。 “行吧,不过主子说了,姑娘只能隔着帘帐问话,里面已经挂好了。”如期不再多问,只低声道。 “为什么?”祝琬皱眉反问。 方才陈毓便将她视线挡去了大半,这会还不让她亲眼看,莫不是里面那人有什么问题不成? “主子的吩咐,我只管照做便是。” 如期很快地回道,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又道: “主子从来都是对的,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我若是知道主子在想什么,那我不也成了战神了。” 第19章 “……” 这话实打实把祝琬噎了一下。 “你莫不是对战神之名有什么误解。”她忍不住小声道。 “战神就该是我们主子那样的。”如期理所当然道。 说话间走到这边的营帐外。 相较方才那片营帐,这边便暗了许多,不似那边,几乎亮如白昼。 祝琬提步便要进去,如期率先一步进去,而后回身将她引至一侧的软席旁。 祝琬打量着内里陈设,慢慢皱起眉。 长长的帷帘一点都不透光,隔着这么个玩意,她什么都瞧不见。 看不到那两人说话的表情,只听声音更没办法辨别他们是否说了实话。 “用不着这个,帮我撤下去。”祝琬不满地吩咐青山。 青山立时去收扯帷帘,一旁的如期径直拔出刀拦挡青山的动作。 “别动。” 如期冷声喝了句,他看着青山再度开口。 “主子说不可以对祝姑娘不敬,可没说你我也得敬着。” 他的刀尖抵着青山,转过头看向祝琬。 “祝姑娘,权宜之计,但主子说了这个帷帘不能撤,就是不能撤。” 嘴上说着不能对她不敬,刀锋却抵着她的人的咽喉。 祝琬心里不悦,径直朝着那帷帘走去。 “我是打不过你,但我猜你大概也不敢同我动手。” 她平静地开口,越过如期,抬手将他的刀从青山喉前移开。 “如期,你们主子还有求于我呢。” 说罢,祝琬也没看如期的反应,直接抬手去拽那帷帘。 帷帘本就是搭挂着的,随手一拉便垂落至地上,如期也冷了脸,手中刀下一刻也抵上祝琬的脖颈。 “主子的吩咐,便是祝姑娘也不能——” 如期的话都没说完,营帐之外便走进一人,沉声喝断他的话音。 “滚下去。” 祝琬听出声音的主人,正是方才头也不回便离开的陈毓。 他分明应了自己让她亲自来过问一遍,这会又是要搭帘帐,又是让她滚出去,她也沉下脸色,也不顾如期的刀还架在她脖子上,转身便朝外走。 走到陈毓身侧,却被他用刀柄拦了去路。 他垂眼看她,拦着她路的手却没撤。 片刻后,陈毓冷诮的目光投向如期。 “滚去领罚。” 【作者有话说】 晚安[青心] 第16章 016 ◎“你高看我了。”◎ 如期出去之后,陈毓侧头朝她看过来。 “要问什么,自己去问。”他平静道。 “你当真让我问?” 祝琬狐疑地看着他。 她本来以为,他是有意不欲她亲自来问,现下看来又好像不是这样。 陈毓没应声。 他一副懒得开口的神情,目光掠过一旁的青山和言玉,握着刀拦她的手收了,转身走出帐外。 祝琬也没理他,她越过帘帐,走向那边委顿在地上的二人。 这二人中的一个她认得,方才也已打过照面了。 “赵淳。”她唤出那人的名姓。 赵淳为她驾了三年多的马车,从前她唤他赵叔,现下的情形,却是唤不出了。 她甩脱赵淳欲拽她裙摆的手,后退半步,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 “我问,你答,若你能取信于我,我可以保你这条命,送你回京。所以我问你的话,你且想好再回答。” “……是。” 保住性命,大抵是赵淳如今最强烈的心愿了。 这也是他一见祝琬便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的缘由。 “老奴不敢欺瞒小姐,一定知无不言。” “说说你本来的打算。” 祝琬没理他趁机表心意的话,想了想还是打算从头问起。 她从袖中拿出那锭银元宝。 “就先从这个说起吧。” “……是,这是一个名叫古安的人给我的,是在小姐车队还没到禹州时便寻到了我。” 赵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祝琬的神情,却也看不出她现下在想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他们没说什么,只说让我帮个忙,走禹州这条路,我寻思着本来也是要走这边的,便也没当回事,便收下了。” “原来是这样啊。” 祝琬面上笑意浅淡,“那你就没问问为什么?” “不过是顺路的事,便给你这么大的酬劳,这钱拿着,你就不怕没命花吗?” “真没想那么多,我……我本来还以为他们要搭车,这才收了,结果第二天启程时也没再见过他们了,只当他们变卦了。” “小姐您也知道,小的一家老小都在仰仗着相府过日子,哪里敢对您有什么歹心……嘶……” 他大概身上还有伤,说话间抬手动作牵扯到伤处便有些说不下去了。 祝琬只听他说,并未应他什么话,还制止了青山的话头,没让青山开口打断赵淳,待他一番话说地差不多了,祝琬点点头,再度道: “那事发时……” “当时当真是吃坏了,结果裤子都没脱利索,小的便被人抓去关起来了,后来又被抓到这来,连到底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 “小姐,您一定救救我,我这些年给您赶马车,便是没功劳,可也有主仆的情谊在的,您说是不是?” 荒谬的言辞,听得祝琬甚至觉着有些可笑。 实则原本在相府做工的人本是赵淳的母亲冯式。 她做得一手好点心,祝琬从小便喜欢她的手艺,从前她在外摆摊养活着残废的丈夫和一双儿女,后来陈甄知道了,觉着世道对她太过艰难,便将她聘到相府小厨房来了,摆摊的生意便交给了她的女儿。 她每月除了领一份相府的月例,陈甄还会单独贴一点,前两年她的女儿,赵淳的姐姐出嫁,陈甄还给添了嫁妆,去年她身体不好,做不动了,陈甄便没再留她,只是每月相府发月例一直有她那一份。 也正是因为这位冯姓的厨娘,祝琬方才是当真想要将他送回京中去,不想惹了冯姨难过,她如今身子很不好,今冬将将养着,还是一直卧床,若是唯一的儿子在外出了什么事,怕是要撑不过去。 可听听这赵淳说的话,满口胡言,每一句是能信的。 大抵是看她不过一小姑娘,觉着好糊弄。 祝琬不动声色地收回看向赵淳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的那个她不认识的人。 陈毓说他是个软骨头,却不知这把软骨头老不老实。 “你叫什么?”她朝那人走近了些。 “咳……奴才古康。” 他费力地仰头看了祝琬一眼,咧嘴一笑。 “祝六姑娘,你小时候进宫,老奴还见过您呢。” 这人嗓音尖细,一听便知是内宫之人,曾经见过她倒也不稀奇。 “古康……” 祝琬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你是梁王麾下的人?”她问道。 “原就是梁王府的,梁王反了,我们这些人自然也就成了反叛了。” 祝琬点点头,她瞥了眼一旁的赵淳,复而再度问向古康。 “梁王麾下,可还有人名叫古安?” 她问出口,那名叫古康的人看笑话般看了眼赵淳。 “有,自然有,平、安、康、顺,我们几个一早就是跟着王爷的。” 他指了指身旁的赵淳。 “蠢东西只认识古安,不认识我,当日古安可是特意去寻的小姐呢。” 祝琬并不意外,她本就是疑心这些人并非是临时起意,方才赵淳说古安让他走禹州官路时,便听出些弦外之音。 “你们原本打算如何?”祝琬平声问道。 “原本是只是下面那些没眼力见的,物色美人给王爷寻些消遣,可画像一递上来,我们几个便认出了祝姑娘。” 古康顿了顿,看了眼祝琬,又找补道: “也不只我们几个,王爷也有不少到过京中的门客,祝姑娘名声远扬,相府才女、清绝佳人,多少人倾心不已呢,便是我们几个不提,也自会有人认出您的。” “王爷自然也对您慕名已久,便想着请您去王府玩几天,再安排您与相爷相见,父女团聚。” 这个古康有问必答,说话的语气毕恭毕敬,但言辞间听着反而更叫人不舒服。 不过他主动提及相府,祝琬也省得费口舌,径直接着问。 “爹爹虽居相位,但如今京中局势想必梁王更比我看得清,相府如何情形不必我多言,舅舅如今也卸去军权,莫说我爹爹不可能同你们同流合污,便是当真谈了,也给不上什么助力,为何要寻我爹爹?” “朝中势力是差了些,但如今我们王爷同外面那位争禹州这块肥肉,那姓秦的只收钱不办事,真打起来了也不会帮王爷,再往西还有卫王虎视眈眈,那也是个难对付的,若是祝小姐嫁给我们王爷,那若是打起来了,想来定国公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吧。” 第20章 祝琬微微沉默。 从方才到现在,这个叫做古康的都没有对她的发问表现出半点犹疑,问什么答什么,言辞语气还都极为恳切。 “你口口声声你们王爷,但如此瞧着,似乎也并不是很忠心。”她语气平缓,实则带着几分试探。 古康似是回忆起什么来,面上带了几分嘲意。 “小的十三岁进的宫,进宫前原本也是在书塾里读书,想着日后入朝为官,娶媛妹为妻的。” “媛妹是我爹给我定的娃娃亲,她家就挨着我家,一同住了十几年,打小一起长大,原就是要成亲的,” “我那时候也还算是个人样,跟她说,我争取一科就中,然后等她到了年纪便成亲,她还安慰我,除了那些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没几个人是一次就考中的,她说她反正都是要嫁给我的,让我放宽心,她相信我读书那么努力,定能有个好结果。” 话说到这,祝琬心里便已有了几分猜测。 她看着古康,状若随意地说道:“听你口音也像是京中人呢,我小时候去过几年高家书塾,看几位兄长读书考学确是辛苦。” “我和媛妹确是京城人,只不过我可没那个福分去高家书塾。我父亲是有功名的,只不过家境贫寒,一直外放去些个穷乡僻壤,后来在任上摔断了腿,便当了教书先生,我爹想让我跟着京中的学子一起念书,便在京郊置办的田产,教书的书塾也置办在那边。” “那你为何去了梁王府?” 祝琬问得了想知道的消息,便又将话题引了回去。 “因为,梁王看上了媛妹。她去书塾给我送饭,被当时回京的梁王瞧中了。” “梁王问她愿不愿意入梁王府,媛妹拒绝了,她说她要和我成婚了。” 古康惨然一笑,“后来我下学行夜路,被人打晕了,醒来时便已经在内廷司了,我爹因此得了急症,没一个月便没了,梁王纳媛妹为妾的前夕,我也被要到梁王府。” 一旁赵淳冷笑着讥嘲。 “那你还口口声声我们王爷、我们王爷,到底是少了二两肉,浑身上下再没一处硬骨头。” 古康看都没看他,“蠢玩意。” 这两个人,形容一个比一个狼狈,偏生在这里斗嘴较劲。 祝琬没理会一旁的赵淳。 “所以,你想要梁王死?” 这可已经不是简单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的一辈子皆因梁王出现而转折,梁王有恃无恐,将他要到近前,除却生理上的羞辱,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那么他在梁王府中苟且偷生这么些年,要么便是认命了,只想活着,要么便是想寻机会报了这血仇。 这个古康说是被陈毓的人活捉来的,来时也没怎么用刑,身上虽是有伤但是明显没有旁边的赵淳那般严重。 此时他朝祝琬看过来的目光灼热地令她心悸。 “祝姑娘,方才听你一开口,便知道你不是蠢的,若您和那位将军能答应小人一事,小人愿以性命报答二位恩情。” “你要杀梁王?”祝琬并不意外。 “是。” 古康半跪着面向祝琬。 “我本名作张君佑,我家的事,京西郊的老人全都知道,梁王有恃无恐,从来也没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 “这么些年,他不过就是想看我奴颜婢膝,当讨好于他的一条狗,我顺他的意,无非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他眼底燃着希望,好像只要祝琬答应了,他的血仇便能得报。 祝琬沉默片刻,声音虽轻,但却极坚定。 “你的事很值得同情,在你的故事里,梁王也确是该死。” “但是张……张君佑,你找错了人了。” “我不是叛党,也无意卷入叛乱之中。” “我帮不了你。” 说完,祝琬没再看地上的二人,带着青山和言玉转身出了帐篷。 帐内气味并不太好,走出帐篷,祝琬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强忍着胸腔翻涌着的不适,偏过头正要吩咐青山什么事,余光里便瞧一旁的陈毓。 他背对着她。 望着广阔无际的平原一动不动。 火把燃得只剩下细弱的火苗,带不起什么光亮,背着月色,他的身影被映成一团模糊的暗影。 祝琬想了想,让青山和言玉在这边等着,自己朝着陈毓走过去。 “故事听完了?” 听到她走近的声音,陈毓也没回过头。 “……” 他这一开口,不用问祝琬也听出来了,方才那个梁王府的内侍所说的事他本来就知道。 实则祝琬是有些意外的。 因为走出营帐时,她当真是认为那个古康并没有把自己那些事告诉陈毓他们的人。 “也是,你带来的人,自然是会问清楚的。”她喃声道。 陈毓似是笑了,但话中却听不出笑意。 “他方才那些,可没跟我说。” “但梁王府那些门客,我都让人去查过。” 说到这,他低笑了下,再度开口,语气便带着几分讥嘲。 “对这些人,怕是连景钦自己都没我知道的多。”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祝琬仍是不大习惯他直呼梁王的大名。 景是当朝国姓,民间便是同姓景,当时也会去避讳,户部对此是有规定的,而平时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便不会直呼皇族之人的姓氏名讳。 这么些年,祝琬都从未从谁口中听过这个姓氏。 这会每次听陈毓提到,都觉着莫名刺耳。 “所以古康说的那些事,确是发生过?”祝琬忍不住问道。 闻言陈毓转过头看向她,那双眼暗沉沉的,瞧得人心慌。 “你不是不信我,这才自己去问?” “现下又问我做什么。” “……” 祝琬的心思被他道破,难免有点底气不足。 “你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便不说。” 她忍不住仰头看他一眼。 “我也并没有特别想听。” 说完话,半晌旁边人都没动静。 祝琬狐疑地再度仰头看他一眼,正对上他垂眸望过来的眼。 她眼底映着点点月色,他眸中却没有半点光亮,只有垂而长的眼睫微微地颤。 “你想我帮他。” 陈毓转开眼,缓慢而笃定地道。 “如果他的话是真的,那我确实不希望梁王势大。”祝琬轻声道。 “为什么?”陈毓问。 祝琬看着夜间空旷的原野。 这样好的土地,原应有耕田有鸡舍,旁边应该有农庄有学堂,有垂髫老者抚丈而笑,有稚龄童子追跑而嬉闹。 如今只有荒地,地上印着斑驳血痕,有大火焚烧后的屋舍,还有一路上不计其数的流民,衣衫褴褛地沿街乞讨。 梁王景钦占据此地数年,他带给这里百姓的,便是这些。 只有这些。 “他不配。”祝琬忿声道。 “私德不修,君行有亏,他若是当真得了禹州,禹州百姓更无活路了。” 祝琬本是有感而言,方才在帐内不方便,实则她听古康的那些事,听得又是恼怒又是难过。 她心疼古康口中的那个媛妹,也不知道这些年,梁王又有了多少个“媛妹”。 她其实有些失言了。 她不该议论这些事,更不该与同为叛军的陈毓说这些话。 可她话出口,身旁人便静了下来。 他没像此前很多次那样,说些惹人生厌的话。 而是沉默着,无声地望着面前空旷寂静的平原。 许久,他平声道: “你高看我了。” “我同景钦,也没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本自顾自想事情的祝琬顿住了。 片刻后她看向陈毓,眼神带着几分莫名。 “我只是说梁王不配。” “但我也没说,你比梁王更好吧?” “……” 祝琬话音落下,陈毓那张平平凡凡的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不待他反应回神,便又听祝琬道: “我不了解梁王,今日还是头一遭听到他的事,随口说了几句狂话而已。” “梁王再如何可恨,可到底也是皇室的人,名正言顺,身边自有愿意追随他的人,哪里轮得到我来置喙什么。” 祝琬说到这,心思也比方才清明了些。 她后退两步,原本稍微有些疲累,这会也站直了,同陈毓平视对望。 “我尊称你一声将军,只是因为礼貌,并非是因为旁的什么。” “我去问赵淳和古康二人,是因为我给外祖父写信前必须要确定一些事情,不亲自问一下我心里总觉着不安生。” “我会答应给外祖父写这封信,一是因为我确实不愿意外祖父因为我的缘故,贸贸然卷进这样的浑局之中,二是我确实欠了将军的救命之情。” 第21章 说到这里,祝琬迟疑了下,手指下意识攥上衣角,但片刻后她的目光再度坚定下来。 她看着他,坦然开口。 “仅仅是因为这两点缘故,我才会应下将军的要求,方才古康也误以为我和相府皆站在将军的这一方了,这才对我开口,然并非如此,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况且我也不会支持叛军。” “我方才说梁王不配,也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在,将军切莫误会。”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17章 017 ◎“但是信给到你,我们之间便算是两清了。”◎ 祝琬说完,平静望向陈毓。 “我方才便已经想过了。” “你要我写的这封信,我应下了。” “但是信给到你,我们之间便算是两清了。” 似是忽地想到什么,祝琬顿住,抿了抿唇,再度开口。 “也莫说什么一封信能不能抵得了救命之恩,条件既是你提的,那便是值当的,将军以为呢?” 她一番话说完,陈毓始终没什么反应。 朦朦夜色下,旷野望不到边,天穹之上不见星月,旁边这人静得无声息,一时间祝琬的耳畔间只有清凛的风轻拂而过。 “自然。” 他看也没看她,只开口时带着祝琬辨不清楚的几分讥诮之意。 “只不过接下来这段时日,祝六姑娘还是小心为上,不然单凭你身边那个连如期一招都走不过的扈从,难免要再欠下几场救命之恩。” “我是没旁的信要写了,也不知道旁人有没有我这般好说话,能不能这么容易便两清。” 陈毓说罢转身便走,都没给祝琬哪怕一句话的空余。 祝琬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在这里等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同她说。 只不过人都走了,也没必要纠结,这人脾性古怪,左右他的事同自己没关系,他若是能一直什么都不说,自己大概能少生点火气。 她也没再管他,望着面前的阔野平原心头忽地涌起几分怅然。 从京城南下,一路行官道至此地,仍是见了好些流民和乞儿,不知当下这世道,到底还有多少流离失所的人。 幼时在书塾时,她虽是最讨厌听先生讲策论,可时讲评课上,先生和各家的兄长们高谈阔论,言至兴起甚至会当堂辩论,她是实打实地听过好些。 那时周俨已然离开相府去了北地军中,府中只她一人在高家书塾念书,爹爹时常会唤她去书房,大多时候聊得便是这些策论文章。 祝洵一贯认为这些为入朝的学子做的时文,和当下的朝会一般,都是些坐而论道的表面文章,祝琬虽也觉着那些文章无趣,可却搞不清楚为何父亲年年关心科考,还要这般贬低。 如今走这一遭反倒是看得清了些。 朝堂上的高谈阔论、学子们的锦绣文章,和遥遥千万里之外的禹州竟好似隔着天堑。 禹地的清苦百姓流离失所、为一口剩饭争破头的时候,京中娇客为一抹春色犹可掷千金。 篝火燃尽,静谧的夜里,望着杳无人烟的村落,祝琬竟觉出一丝愧疚。 鸦唤惊出满身的寒意,她拢了拢披氅,沉默地回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言玉和青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听到方才她和陈毓之间的寥寥几句话,只当她是心有余悸。 “小姐放心,青山虽然比不得叛党那般凶煞,但相爷对我有恩,便是拼却这条性命,也定会护小姐周全。” 被他这一打断,祝琬也渐渐缓回神。 无论朝局还是时势,都不是她操心得了的事。 她垂下头笑了笑,转过头对青山道: “他们那些人说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祝琬一边往营帐走,一边压低声音道: “青山,你同爹爹身边的连城应是有联络的吧?” 连城是祝洵身边最得用的护卫,整个相府中所有的武卫,只他一人是身负官职的,虽然算不上高位,可总归同旁人不同。 青山原也是祝洵身边的,此番被调给她用,可瞧着身手却又并不是很出众。 若不是能打的好手,那便是说,这人另有用处。 “是。”青山回道。 他没说自己能做什么,但对于祝琬的问话给了肯定的答复。 “那你是有办法能替我给爹爹送一封信,不被叛军的人截阅?”祝琬径直问道。 “……”青山迟疑着,半晌没应声。 祝琬走进营帐,让言玉和青山一并进来,低声催问。 “能吗?不能便不要勉强,我不想节外生枝。” “可以,只是若是应下,这几日属下可能得离开两日。” 青山听出祝琬的言外之意,立时道。 “若是属下不在,怕是这边的人也会有所察觉?” “无妨。” 祝琬应着,走到旁边的小案上。 案上的纸笔已然备齐,虽是比不了相府她用惯的那些,但她瞧得出来,这些也已能算是上品了。 大抵是此前陈毓差人来换过。 祝琬将近日以来的事,包括自己如今身在禹州,应陈毓之要求给外祖父写信等事一一在信中禀明,从腰间拿下自己的玉章,在信末处盖扣。 这枚玉章她十岁那年表兄送到相府的生辰礼,她一直随身携带,爹爹看到这枚小印便知道这信不会有假。 她将信笺封好递给青山。 “现在就去,亲手交到你们自己的人手里,切莫出问题。”她郑重道。 禹州一路,她同这些叛党之间的一些交集,一旦来日为人所察觉,说不定会为她、为相府甚至外祖一门都会引来杀身祸事,于此事上,她不能隐瞒爹爹,若是爹爹看了信,也好有些准备。 看着青山疾步离开,祝琬也松了口气。 将另一封要送去外祖府上的信函一并写好后,她将信放到一旁,而后在草席上躺下。 “言玉,不用守了,你也好好休息吧。” 看着言玉仍在她帐内一副守夜的阵仗,祝琬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强撑着小声道。 本就是累极了,困倦地不行,祝琬躺着很快便入睡了。 再度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一切,她有些发懵。 她本是在禹州城外,陈毓的那处叛军临时营地,可眼前的景象分明是京城。 巍巍宫城内,宝相庄严的佛塔矗立,靠近地面的塔身已然印满了斑驳的血迹。 宫墙内燃着烈火,偌大的京都寂静如一座死城。 祝琬浑身冰冷,一步一步往宫内走,仿若受了某种指引。 昔日映着辉光的朱甍碧瓦、金漆龙柱,经一遭大火就此毁于一旦。 红木雕梁从正中折断,在她经过时直直砸落至她的脚边,碎木屑迸溅直直穿过她的身形。 祝琬明白过来了。 她又到了那个奇怪的梦境里。 自她幼年时便无数次令她梦魇的梦境,原本在她八岁之后便没再梦见过了,今次竟再度重演。 殿内人很多。 站着的、坐着的、活着的还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 她一眼看到最前方持刀的男人。 那柄刀她瞧着很是眼熟,锋刃微卷,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他背对她站着,那个背影她瞧着格外眼熟。 正对着她的帝位之上,垂垂老矣*的皇帝目光涣散,胸腹间豁开的血洞可怖至极。 另一旁的地上,一身蟒袍的太子身首异处,早已断气多时。 殿中的地上,祝琬眼熟至极的几位老臣触柱而亡,面目再不是当年他们来相府同父亲相谈政事时那般忠直敦厚。 诸般死状,连安详都算不上。 蓦地,背对着她的男人转回身。 这一次她看得清楚,阴郁凌厉的脸,冷峭凉薄的眼,她既陌生又熟悉。 这个身形如陈毓一般的人,生的却是一张和周俨一模一样的脸。 她莫不是疯了。 祝琬连连后退。 片刻后反应过来,这大殿之内,应是无人看得见她。 她早已不再是几岁的孩童,几次三番窥至这处梦境,她实是想知道,梦境中的这些事到底和她有什么干系。 祝琬朝着大殿之上的人走去。 那人用刀柄挑起大殿龙椅之上老皇帝的衣襟,方才苟延残喘的皇帝此刻已然断了气,堪堪挂在他的刀尖上,头歪垂着。 持刀之人冷厉的目光投过去,似是在端详着,目光中带着几分厌恶,半晌,他刀尖松了劲力,老皇帝身子失了支撑,软成什么似的,自高台檐阶上滚落。 他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投向空中,神色却不复方才那般阴沉。 可他这般,恰恰像是同祝琬对视一般。 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可祝琬仍是吓得一滞。 她顿了顿,朝他靠近。 第一眼看过去的,自然是那柄刀。 第22章 陈毓的那柄刀,她亲手持过,甚至刀鞘镶嵌的那枚玉珏她还亲手把玩过。 此时她触碰不到那刀,可刀鞘就随意地掷在被血浸染的金漆龙案之上。 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原本嵌着那枚玉珏的嵌孔内,玉珏碎成一半,另一半空着,孔槽内血痕早已干涸。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陈毓的那柄刀。 那他是谁? 祝琬望向龙椅之上阴沉男人。 他是周俨吗? 不受控的,祝琬看向他的颈下。 周俨耳畔下一寸的颈边,有一颗小痣,她在以往的梦中见过,也切实在周俨的身上看到过。 毫不意外的,她这一次也看到了。 他就是周俨。 祝琬看向殿下头破血流的几位老大人,想起那流了满城的血,怔怔地看着周俨的侧脸。 即便是梦里,她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的义兄,她的哥哥。 和她一样受教于父亲、随舅舅征战于沙场的少年将军,若他当真能活到这般年纪,也应是和外祖一门一样的忠骨良将,守疆土、护佑国门才是。 为什么她频频做这样的梦,梦到他造下这样的杀孽? 她兀自出神,冷不丁地,周俨朝着她望过来。 似有寒芒穿透她的身体,令她心里骤然缩紧。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他的低语。 “念念。” “……小姐?” “小姐!” 言玉焦急而关切的唤声,将祝琬从梦中唤醒。 她坐起身,揉了揉额角。 言玉为她递过来一盏茶,“小姐,您是不是又梦魇住了?” 祝琬疲惫地摇摇头。 梦境中的种种虽依旧清晰地如同身临亲历,可她切切实实地知道,周俨死了。 大抵还是这几日没休息好。 她抿了口茶水,转眼便瞧见外面天色大亮了。 言玉从外面打了水,为她洗沐梳妆,这里没什么换洗的衣物,只能将就一下了。 刚收拾妥帖,外面传来轻微声响,而后是如期的声音。 不似前几日那般轻快,甚至听着还有些发虚,像是受了什么伤似的。 “祝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18章 018 ◎“只是让你代为保管。”◎ 祝琬轻声应了,走出营帐。 便是陈毓不让人来请她,她本来也是要去找他的。 如期垂着头跟在祝琬的身侧,只是为她引路,倒是一反常态地一声不吭。 祝琬偏头看他,这才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像是受了伤一般。 思及在那废弃官驿时,这一主一仆二人利落的身手,祝琬有些好奇。 “你这是受伤了?”她看着他问道。 “……也不算吧。”如期闷声道。 不算受伤,但身上又实实在在地有伤。 祝琬脑海中蓦地想起昨日陈毓的那句,“滚去领罚。” 她了然,面上带了几分笑意。 “哦对,你对我不恭敬,被你那位好主子罚了。” “才不是。” 如期不服气一般抬头。 “才不是因为你。” “我们主子心志高远,怎么可能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就罚我!” “我可是我们主子身边最亲信的人了,别人可都没我这么得主子信重。” 如期轻飘飘看祝琬一眼。 “主子罚我,是因为我没能遵从他命令,才不是因为旁的缘故。” “不过想来也是,你们哪里会懂‘军令如山’四个字的重量呢。” 他越说越起劲,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伤处,痛得龇牙咧嘴,偏偏那声量还不低。 祝琬看他又觉着实是有些好笑。 “那倘若你们主子就是因为你冒犯我才责罚你呢?” 见四下没旁人,祝琬低声故意道。 “绝无可能!”如期应地掷地有声。 他看她一眼,低声咕哝。 “再说,我们主子何等勇武,当初在北……哼,反正主子便是会对女子动心,也绝不可能是你这般模样的。” 祝琬其实只是见如期言辞之间对陈毓格外信服,觉着有点有趣,故意激他两句,本来也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被如期这般说了句,反而计较起来了。 不说旁的,尚在京中时,对她殷切示好的世家子弟不知有多少,她去游玩的园子里,总能遇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磕磕绊绊地同她搭话。 便是挑拣,那也当是她挑拣旁人吧? “叛军头子罢了,说的像是什么神君仙倌一般。”她哼了声,轻声道。 如期哪听得了这种话,立时来了劲。 “神君仙倌算什么,当下这世道,哪路神仙都没见显灵,最后还是得指望我们主子。” “要我说,能配得上我们主子的,定然是和小齐将军那样的奇女子,沙场上所向披靡,枪尖一挑,敌人便被捅个对穿,主子定然是欣赏那样的女子。” “听着确是叫人向往。” 祝琬点头赞了句,而后又道: “这般出众的姑娘,说不定人家压根瞧不上你们主子。” “你!哼,似你这般的怕是在小齐将军枪下都走不过一招。” 大抵是被祝琬略带戏谑的话气到了,如期口不择言地说罢,望向祝琬的目光都是气鼓鼓的。 “那当然了。” 祝琬理直气壮,她笑着看了眼如期。 “但不知阁下能在这位小齐将军枪下走过几招?” “我……” 如期还要说什么,转眼间却瞧见什么一般,缩着脖子闭上了嘴。 祝琬转过头去正对上陈毓那张没表情的脸。 “规矩呢?” 他瞥了眼如期。 “板子没挨够?” 如期没了声响,陈毓打发人退下。 他动也没动,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凉凉地盯着她看。 祝琬也没想到这么快碰见陈毓。 再没有什么事比编排人时恰好被人撞见更尴尬的了。 对着陈毓平淡的神色,祝琬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 这边其实已经快到陈毓所在的营帐了。 越靠近这边,周遭反而没什么值守的侍从,大致平时应也只有如期一人,其余的兵力都部署在这处临时营地的外围。 行至营帐前,祝琬站住脚,下意识望向陈毓,便瞧见他顿也未顿,径直提步进了营帐。 祝琬自己站在帐外,抿唇也跟了进去。 她其实应该质疑一下这样同进同出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但是莫名地想到此前他的那番言辞—— “祝姑娘未免太过小瞧在下了。” 方才不过是和如期话赶话,实则她心里也觉着,这人对她大抵是真的没旁的意思。 但不得不说,在当下的状况里,似他这般的叛党首脑确是比梁王之流更令她感到心安。 陈毓的帐内较之她的那里只是宽敞了些,但陈设没什么特别的,连草席都是差不多大多的样式。 只是靠近内侧的桌案后挂着一面宽幅山河图,零零碎碎地做了些标记。 祝琬朝着看了两眼,发现这幅图竟比爹爹书房的那张还要细致。 北境之外的好些山岭川河,连父亲都叫不上名字,以天干地支排序作区分指代了,在这幅图上竟都有详细的名字,有几处甚至记了连山势水文。 而中州部分反而要简略许多,再往南则是当下所处的禹州、定州还有梁王、卫王所辖的地界,其中禹州方圆百里的势力划分、梁王的势力范围,兵马粮草的供给路线、朝廷增兵的行进方向等也记录地更为详细些。 “原来你不是想要硬拼梁王……” 祝琬盯着地图瞧了片刻,下意识开口道。 她的话音落下,营帐内便静了。 原本便是无人开口的,只是这会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肆无忌惮的打量、审视的目光。 如芒在背。 祝琬的手脚一瞬间冰凉起来。 是她大意了,过去在爹爹书房里她经常这样和爹爹分析时局。 但如今她竟然蠢到在叛军的大营里,毫不掩饰地看着这样堪称机要的物事,揣测叛军接下来的可能会做的事。 尤其是,她的立场还和一旁正盯着她的陈毓分属两方阵营。 站在那副山河图面前,祝琬背对着一旁的陈毓,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蓦地,陈毓站起身,来到她身后。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也不大敢回头看,只听到那人冷冽的声音。 “说下去。”他道。 听不出情绪,辨不清意味。 只无端让她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寒星冷月映出的染着血气的刀锋。 祝琬没回头,望着面前的山河图沉默着。 第23章 良久,她垂下眼睫,声音很轻,但开口是坚定而明确的。 “我不能说。” 行兵布阵本就不是密不透风的事,他事先做好的部署,朝廷未必没有准备应对之策,倘若因自己此番点破,反教他改换路线,岂不是成了出其不意的奇招? 抑或是他原本没想到别处,自己这一番话,反倒一语点醒梦中人,反而是更是弄巧成拙。 方才已是失言了,这会她自是不会再多言一个字。 两相静默,旋即身后那人冷嗤着开口。 “此前我便说了,祝姑娘未免太过看重自己,也太过小瞧他人了。” 陈毓像是忽地失了兴致,转开身回到自己的案前,慢悠悠地开口。 “你便那么确信,自己的想法完美无瑕、天上有地下无,且旁人都想不到?” “倘若我行事还不如你这般的黄口小儿周全,那这大业不谋也罢。” 黄口小儿? 祝琬听得来气。 实则是方才话一出口,她便想过他可能会瞧不起自己的女儿身份。 毕竟从前在京中时,父亲的那些门生有些在相府书房中见过出自她手的笔墨的,私下里也曾对她的女儿身份有过些议论。 她从未在意过这些言辞。 可现下他说的什么?黄口小儿? 他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说她没阅历。 怎么想怎么生气。 但到底是不想再说些无谓的话,祝琬别开目光。 她来这里,其实除了交给他要送给外祖父的那封信,私心里还想要确认一些其他的事。 想着,祝琬往陈毓所在的桌案边走近了些,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投向桌案上的那柄刀。 刀未出鞘,但祝琬本也不是要看刀锋的。 刀鞘上原本嵌着玉珏的嵌孔空空如也,那枚玉珏此刻正收在祝琬的袖中。 梦中所见的那柄刀,在刀柄处有几处纂字,她看不懂,但是记得大致的形貌。 她看向刀柄处。 一模一样的纂字,明晃晃地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祝琬心口剧烈地跳起来。 那个真实又清晰的骇人梦境,自小到大她经历过无数次,可梦醒来,她总是想不明白,那一切到底和她有什么干系。 此番还是头一遭,她亲眼见到和梦中一模一样的事物。 她尽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指尖点了点刀鞘上空荡荡的嵌孔,状若随意地道: “将军将那枚玉珏赠予我,不打算再寻个什么物件填在这里吗?” 陈毓像是在看什么信笺军报,闻言顿了顿,看她一眼道: “何时说过是赠予你?” 他目光落回手中的文书,继续道:“只是让你代为保管。” “……” 祝琬本就是随口找由头,被他一番话堵得莫名有点说不下去。 但她只是迟疑了会,便再度开口。 “这些纂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似是很少见呢。”她补充着说道,试图让自己的发问显得不那么突兀。 陈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实则他那张脸本也瞧不出什么特别大的情绪。 他将信放到一旁,抬头直直朝她看过来。 “你对我这刀很感兴趣?” “……只是随便问问罢了。”祝琬含糊应了句。 陈毓点点头,很是赞同的样子。 “嗯,方才是随便聊聊,聊得是我的军机,现在是随便问问,问得是我佩刀的铭文。” 他怪里怪气地重复着,仿佛在暗示什么一般,但又不待祝琬继续说什么,他的目光也落到那柄刀上。 或者说,是在看刀柄处篆刻的铭文。 他眸色沉沉,却一言不发。 半晌,他移开眼。 “祝姑娘,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先放放,我要的信呢?” 他声音慢悠悠的。 “夜里你的那个没用的护卫都替你送出一封信了,我要的信,可写好了?”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19章 019 ◎“我这里没有铜镜。”◎ 祝琬点点头,从袖中将写好未封的信拿出来递给他。 “将军请过目。”她随口道。 其实只是一封再简单不过的家书,语气也一如往时同外祖父通信时那般,只是并未如给父亲的那封信一般,将一切和盘托出,而是说自己确是改道往临海郡去了,想要散散心。 被退婚后心中郁结。 她确是用的这个理由。 因为她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更合情合理的借口了,大不了待日后见了外祖父后,再禀明实情向外祖父认错便是。 外祖父向来支持她多出门走走,往年能往京中来过年的时日里,每每来到相府,都会拍着爹爹的肩膀,劝他放自己出门游玩,不要总在闺阁内拘着。 她在信中说父亲的人给她传了信,如今东南的局势不稳,让她在临海郡停留几日,权当换换心情,她并未提旁的,她相信外祖父对局势的判断,倘若外祖父认为有必要插手,她也不会劝谏。 毕竟她只是答应为陈毓送这样的一封信,并未对可能发生的结果做出什么承诺。 陈毓在看她的信,她在小心翼翼地打量陈毓,试图从他面上寻到些端倪。 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瞧不出来。 他垂着眼一字一句读得格外细致。 时间久的连祝琬都觉着的不自在起来。 真的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当真有这个必要这样看吗? 不知过了多久,陈毓将这封信折起,放到一旁。 祝琬看着他的动作,试探性地问道: “不封起来吗?” “不封。” “……” 祝琬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下文,她暗暗咬牙,再度开口。 “为何不封?”她竭力让自己情绪平和地问他。 陈毓闻言顿了顿,抬眼瞥她。 “你很在意。”他淡声道。 当然很在意了! 祝琬抿唇,片刻后道: “送给我外祖父的信,至少我要亲眼看着它封好。” “不然……” 话到嘴边还是有点说不下去。 “不然怎么?” 陈毓冷笑起来,连带着声音好似都带着冷意。 “不然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在你走了之后用这封信做些旁的手脚?” 祝琬确是这样想的,这也是她要亲自将这封信送过来的缘由之一。 来之前她便想过了,她要亲眼看着陈毓将这封信折页装好,封以火漆,否则她怎么知道送出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封信? 若是借着她的字迹,寻人模仿拓写,改换语序词意,届时她又该当如何自处? 只是这些怀疑是没办法真的放到台面上说的。 她正斟酌着如何开口,那人又是一声冷哼。 “如期。”他沉声唤。 如期应声进来。 “封好,送去徐知州府上,和惯例的官驿信函一样,交至定国公府。” 如期领命后退下,陈毓看向祝琬。 “满意了?” 祝琬点点头。 虽然稍有些不好意思,但确实是松了口气。 “祝姑娘都因着被退婚,心绪不宁,寝食难安了,竟然还有闲心想顾虑这些有的没的,倒教在下刮目相看。” 这人又开始了。 祝琬只作听不见他的话。 “说来在下倒也确是好奇。” 陈毓慢声开口,“对这门同当朝太子的作废婚约,祝姑娘心里是如何看待的呢?” “是庆幸,还是惋惜?” 这问题,反而教祝琬无从应答。 这人同朝廷立场相反,她若是倾向于朝廷,必定会惹他不快。 可若是就着他的立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保不齐日后会惹来祸事。 她略作迟疑,只是垂着眼低声道: “我不过一女儿家,被退婚这种事,最多也只是同家里人说说罢了,将军几次三番提及,莫不是故意想让我难堪?” 她神色郁郁,开口时话音也不似先前那般清越好听,这个反应,反而教陈毓怔了怔。 渐渐的,他的神情也不自在起来。 片刻后,他将手旁的刀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刀柄的铭文正对着她。 祝琬低头看了眼,不明所以地回看向他。 “你可会看天象?” 祝琬摇头。 “看过,但不会看。” 陈毓似是笑了,但一闪而过。 他指腹划过刀身的铭文。 “若你会看,便能知这些铭文是为何意。” 祝琬默了默,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若你当真愿意教我知晓,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的确是这样。” 他看她一眼,将佩刀收起。 “可惜,我不愿意。” 第24章 陈毓站起身,来到那副山河图前。 “为何说,我不想和景钦硬拼。” 提及梁王,他一直是直呼其名。 这几日听得多了,祝琬甚至都有些听惯了。 她想了想,并未回答他的发问,只是轻声道: “我原本也以为你是要和梁王硬拼。” 陈毓耐心等着她讲话说完,但等到的只有沉默,渐渐地,他拧眉看向她。 他少有这种时候,祝琬微微垂着头,掩饰唇边翘起的细微弧度。 她看向禹州附近,画幅之上只有巴掌大小,寥寥几笔便定下此地必经的一场战事,可画幅之外,偌大的州府郡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受战火波及,不得安宁。 “避开直接的交锋确是明智的。” 祝琬盯着禹州的地方,喃声说着。 “敌众我寡,梁王经营了这么多年,若是硬战,只怕会造成更多无意义的伤亡。” 祝琬只字不提自己是如何想的,但话音落下便听见那人冷哼了声。 “我何时说过我要避战?” 他以刀为指,点划着从现在所在的禹州周围的临时营地,划过禹州的州府,最终停在禹州西北的梁王封地,那处梁王府。 “我要他死。”他平静陈述。 刀未出鞘,却仍有令人心悸的凛冽杀意。 祝琬听得心里一跳。 目光随着那柄刀,也怔怔望着梁王府的位置,半晌没回过神。 冷不丁地,她目光盯着持刀的手。 手很好看,好看到若是她没见过陈毓其人,她会觉着手的主人也会生得很好看。 但是现下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手的虎口。 不只是虎口,还有指腹,她看得到的地方,依稀看得出那里长出的茧。 持刀和持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功夫,想要学出些名堂,怕是都要下苦功。 面前的这双手,既有十几年握笔写字的功夫,又极擅刀法。 诚然这样的人很多,可这双手总让她觉着莫名的熟悉。 仿佛好些年前,她捏着课本磕磕绊绊地读书时,在她对面握笔的那只手也是这样的。 她再度想起夜里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人,握着陈毓的刀,却生着周俨的脸。 祝琬冷不丁地回过身,微微仰头盯着他。 陈毓被她惊了一瞬,但一转眼便又是那副平静模样。 他拧眉盯着她,“你作什……” 听着不太耐心的问话因她出其不意的动作被打断了。 祝琬朝旁边走了一步,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踮脚看向他的颈侧。 无论是梦里,还是小时候的记忆,她都清楚地记着,那里有一颗痣。 可现在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蜿蜒的伤疤。 从耳畔下一路落至后颈,而后被衣衫遮掩地严严实实。 祝琬看着那里,似乎能看到或是枪或是剑,又或者是匕首,锋利的刃口割开皮肉,深入,血涌而出,最后只落下这样一条痕迹。 她呼吸急促,皱眉盯着那里,似乎是不大甘心。 可面前的男人大概是难以忍受她这般,刀被置在一旁,她方才盯着看的那只手抬起,将衣领拉高。 下一刻,那人也后退了几步。 拉开些距离后,陈毓神情也不怎么好看。 他侧过身,将衣领整理好,而后朝她看过来,面上是一副被冒犯的神色,仿佛方才的复杂神色从未出现过一般。 “祝姑娘,还请自重。”他慢声道。 祝琬还是觉着不甘心。 从见到这人,和他说几句话,那种小时候面对周俨时的情绪便频繁涌现出来。 这么些年过来,她面对旁人时,鲜少会有这样的感觉。 只有周俨,三言两语便能激起她的情绪。 如今他也是。 还有那个跟随她好多年的怪梦。 若是当真如当初那个老和尚所说的,是预兆,是示警,那一切必然还有什么是她尚未想通的。 她紧盯着陈毓。 多巧合啊。 本来应该有一颗痣的地方,如今偏偏有一道疤。 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人,深更半夜的陌生巷道里,她一抬眼,在他面上看到的、那道吓得她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的可怖疤痕。 她看向他普普通通的脸。 和印象中周俨的那种夺人眼的漂亮几乎是天差地别。 可现下那里没有疤。 祝琬抿着唇,再度朝他走近。 她一声不吭,在他不明所以又充满防备的目光中,猝然抬手推了他一把。 陈毓只以为她还要看什么,全然没防备她的动作,实实在在地被她推地趔趄。 他单手撑在一旁的桌案之上,另一手以手肘格开她伸过来的手。 “你发的什么疯?” 陈毓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祝琬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将他格挡着她的手扯开了。 而后她手握住陈毓的下颌,将他脸背向自己,另一只手拉开刚被他拽起的衣领,重重地在那处落了疤带着血痂的狰狞伤口处按了一下。 面前的人痛哼了声。 被她按过的伤处,实打实地渗出血。 不是假的。 祝琬怔怔地盯着那里,愣愣地转头看向陈毓。 陈毓的面色阴沉,将她钳制自己下颌的手拿开。 他盯着她的眼神却掺杂着道不明的意味。 正要开口,便见祝琬望着他的那双眼眨了眨,几滴泪随之滚落下来。 “……” 话到嘴边,终归是没说出来。 良久,祝琬皱眉,动了动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松开。”她小声命令着。 陈毓似是回神,松了她握着她手腕的手。 他退开了些,从桌案旁拿出药箱,都不需要借助什么铜镜一类的东西,熟门熟路地阴沉着脸给自己上药、包扎。 祝琬忽地觉着脱力。 她靠坐在他的桌案上,也不知道在盯着哪里,只觉着心底的悲伤掩不住地往上翻腾,亟待宣泄出来。 她垂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实则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哭什么。 方才她像是魔怔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着眼前这人身上处处都是周俨的影子。 可明明,她和周俨从来都没有过多么深刻的情谊。 他在府中的时候,从来都是和自己不对付的。 后来他逢年节时回到相府,连声“小妹”都没唤过。 她和周俨,从来都不亲近。 可她就是觉着,像他那样的人,不应该这样不清不楚地死了。 似梁王那般的下流货色、还有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之流,如今还能耀武扬威,真正在为民为国做实事的人却得不到好结果。 为什么呢? 祝琬垂着头,抬手抹了抹眼泪。 余光瞥见陈毓在一旁不知道做什么,她心里松了口气。 她是很容易就会掉眼泪的性子。 大部分时候都是过一会便好,最怕人在这个时候关切地询问或者直接轻声细气地哄她,越这样她越停不下来。 虽然她现在也哭得停不下来,但好在,这里这个人虽然不知道她的性子,但是大抵也被她方才奇怪的行径弄得格外不悦,并没有宽慰她的打算。 况且以这人的性子,若是当真宽慰她,可能更让她觉着诡异。 她努力让自己不再想那些和现在无关的事。 就像,她心里再为舅舅、为周俨觉着不值,他们也不会在此时跳出来帮自己。 更何况周俨早已经死在北地,若是当真跳出来,才更仍让人害怕吧。 祝琬用袖子擦擦眼睛,正想为自己方才像是轻薄于他的举动解释一下,余光里便瞧见他扔过来件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接了,看了眼发现是包扎伤处用的绷带。 她疑惑地看向他。 “把脸擦干净,别出去了像是我怎么你了似的。” 祝琬自觉理亏,从善如流地想好好擦擦脸。 旋即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虽然这边条件是寒酸了些,可出来前,言玉是为她简单上过妆的。 方才自己那般失态,这会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现下这还未过午时,外面全是人,从这边营帐走出去,回自己那边还不算近,这般情状,怎么往外走? 她手里拿着干净的绷带,在陈毓这处营帐里四处梭巡。 陈毓这会已经自己处理好了,斜靠着另一侧的立柱,离她离得远远的,冷眼看着她,也没吭声。 “你这有没有……” “没有。” 祝琬刚一发问,便听到他冷淡的声音。 她抿唇,不甘心地又道,“你都不知道我问什么,就说没有?” “问什么都没有。” 陈毓这会看着仿佛浑身带刺。 他说完,下意识看了她一眼。 第25章 祝琬被他这一眼,看得更不自在。 她现在也觉着,自己方才莫不是疯了,又是扒人衣服,又是戳人伤处,然后最后自己反倒哭了一场,现在没法收场。 不用问都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 她哭过之后,一时半会都缓不过来,瞧着格外明显。 小时候她还总装哭去找陈甄撒娇。 祝琬别过脸,避开陈毓看过来的眼,心一横便想着要不就这样出去算了。 下一刻陈毓便动了,原本离她站得格外地远,这会他朝她走近。 祝琬下意识后退,却被身后的桌案绊住身子,她反手撑住自己,便见到陈毓从桌子上拿过他的刀。 她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拔刀。 刀出鞘,即便是白日能掠开几道寒光。 祝琬连呼吸都滞了滞。 她大概猜得到方才自己那番动作定是激怒了他。 不用深入了解,她都看得出来他既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刀锋映过刺目的日光,祝琬下意识闭了闭眼。 而后便听到那道惯是带着几分讥嘲语气的冷沉声音,不怎么有耐心的在她面前说道: “我这里没有铜镜。” 祝琬这会双眼的眩目感刚缓过来,她错愕地抬起头,对上陈毓的目光。 他手中的刀身明亮,一晃而过,便映出好几个小小的她。 见她望过来,他似是更不耐烦,别开脸,拧着眉。 “凑合一下。” “然后,从我这离开。”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听在祝琬耳中,只觉着他好像咬牙切齿地在同她说话。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20章 020 ◎“今夜,好好休息。”◎ 借着陈毓的那柄刀,祝琬勉强处理好自己的仪容,然后多余的话她一句没讲,逃一般地从他营帐内离开。 一路上她都是低着头,避免让旁人看到她的正脸。 饶是已经擦干净了脸,从营帐里出来时也确认没什么问题了,可她还是觉着不大自在。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言玉正等着她。 她眉眼都是恹恹的,坐到言玉的身旁,垂着头往言玉的怀里扑。 对她而言,她同言玉并非是单纯的主仆关系。 在周俨之前,她的兄长和姐姐都大她很多,小时候她就没有跟她年纪相仿的玩伴,在她最是爱跑爱闹的年纪,她的哥哥们都已经入朝为官,姐姐们也都各自成家。 所以她第一眼看到周俨,对他的印象实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对周俨是特别喜欢的。 就像是小孩子看到新奇漂亮的玩具,带着旺盛的好奇心去接近他。 可惜,他们性子合不来,所以即便他进入相府是为了和她作伴,可印象之中,他实是没怎么陪伴过她。 有的就是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 有的便是她在言玉怀里哭,而他在一旁面带着冷嘲地看着她嗤笑。 若说她最亲密的玩伴,这么些年也只有一个言玉算得上。 高家书塾念书的那几年,她和高家大小姐来往也算是亲密,可后来懂事了之后,高家的大公子几次三番地上门来求娶,而那时宫里早已发过话来,事情没定下来,陈甄哪里敢定下她的婚事。 不过这也是托辞了。 以陈甄的眼光,总归不大瞧得上高家的这位大公子,怕祝琬嫁去高府之后,他也会他那个好爹一样,在府中安置一众妻妾。 明明白白回绝了几次之后,高家便不再同相府来往了,自那之后,她和高家小姐的来往自然就也少了。 言玉陪在她的身边,懂她的喜好,也懂她的心思。 她是一直将言玉视作姐姐的。 祝琬伏在言玉的肩头。 方才在陈毓的营帐之内,她还是克制了。 实则她到现在还是很难过。 眼泪打*湿言玉的衣衫,言玉没问祝琬为何而哭,只是揽着她的肩,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么长的时日,祝琬压抑着的那些心绪,她看得分明。 或许发泄出来,便能往前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日往西斜了,祝琬从草席上坐起身。 她只记得她回来之后,抱着言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大概是哭得累了,而后便睡着了。 在她躺下睡了之后,言玉用湿帕子冷敷过她的眼睛,她对着铜镜照了照,眼睛没肿,面颊也没发红。 祝琬放下心,用旁边备好的水,简单收拾了下自己,而后走出营帐。 快到傍晚了,昨日的这个时候,这里应已经生了火做饭了,今日却显得有些反常。 大锅仍是燃起长长的烟痕,但近处既没有饭食的香气,细看那烟和炊烟也有不同。 走近便能看到,锅里燃着的是枯草干叶。 每一口锅都是这样。 祝琬不大明白,她朝着四周环视,在不远处瞧见了如期。 除了如期,并没有旁的人。 她也松了口气,朝着如期走近。 她现在不大想看到陈毓。 一想到今日那般失态被他看在眼里,甚至对他做了一些不大合适的行为,她便浑身都不自在。 如期也在燃着锅里的那些枯枝,时不时仰头看看飘起来的浓烟。 祝琬来到他近前,“你这是做什么呢?” “哼。” 如期看她一眼,低哼了声,没应她的话。 祝琬打量着他,片刻后笑了。 “如期,有人同你说过吗?” 她故意停顿了片刻。 如期虽然仍是没吭声,但是动作缓了,朝她竖着耳朵的姿态,一看便知道是在等她的下文。 “你是我见过最记仇的小孩了。”祝琬慢悠悠地说道。 如期的年纪看着比她还小两三岁的样子,一口一个主子说的、主子吩咐的,也不知道陈毓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如期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句话,气得什么似的,手中拨弄那些枯枝枯叶的铁棍下意识便朝着祝琬扔过来。 他大概是没有恶意的。 但是这么个比祝琬还高一截的玩意直勾勾朝她砸过来,她实是有点消受不起。 她下意识向朝侧边躲,下一刻便撞上一个人。 那人隔着有些呛人的浓烟,抬手托住那根铁棒,朝着如期的方向反推过去。 祝琬抬头之前,便已然知道这人是陈毓了。 她没看到他的人,却瞧见了他的那柄佩刀。 他站在那,轻飘飘往如期那边掠去一眼,如期便如霜打过一般,放好那铁棍,闷声不吭地走上前往祝琬面前一跪,“砰”地一声给她磕了个头,气呼呼地转身跑了。 大概是在为他方才的失手在向她道歉。 但是这猝不及防的磕头,也实打实地吓了祝琬一跳。 看着如期离开,祝琬望向旁边的人,正想说两句什么,甫一开口便被滚滚浓烟呛地直咳嗽。 站在浓烟里,越咳越呛,不仅咳地缓不过来,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而后便觉着腰身一紧。 她被人拎着腰背的衣衫,腾空而起,几个纵越,落到远一些的石地上。 祝琬伏身在一旁的石头上,咳得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揪起来一般。 挺好的。 这下她不仅呛了烟,还呛了风。 好半天,她才缓过来。 撑着石头站起身,祝琬皱着眉看向陈毓。 开口时她的声音还是哑着的。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烧些个不知所谓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做什么祭祀。 “在钓鱼。”陈毓慢悠悠地回道。 钓鱼? 祝琬没理解他的意思,她偏头看向他。 这会他不再是今日她从他营帐里离开时那样阴沉着脸。 他目光望着不远处,唇边甚至依稀可见细微的弧度。 连她都看得出来,这会他的心情很好。 祝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会便瞧见,那枯枝干叶烧出来的浓烟丝丝缕缕地朝着天上延展开。 想到方才微带笑意的一句“钓鱼”,莫名地,她也觉着,这些烟痕确是像钓鱼的鱼竿鱼线。 她想了想,还是没太理解他的意思。 “你要钓谁?” 这浓烟大致便是他故意搞出来的暴露位置的信号,但他若是就这么点人,还这般请君入瓮,不知道到底该说他是自信还是自负。 “那就得看谁更蠢了。” 陈毓垂着眼说道。 “我等着看。” 祝琬盯着不远处的浓烟,也轻声道。 她说完,陈毓目光从不远处回落到旁边的她身上。 像是探寻一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这是,在期待?”他低声问。 “……” 第26章 祝琬顿了顿,避开他的目光,斟酌片刻开口道: “左右都是叛军,没什么区别,权当看热闹。” “都是叛军。” 陈毓轻轻重复她方才说出口的话。 甚至好像还带了几分她的语气。 “都是叛军,你是更希望我赢,还是梁王赢?” 他似是随口这样问她。 可祝琬听着,莫名地心里想被什么抓了一下似地。 “都一样。”她强调道。 “哦。” 陈毓像是也不大在意。 他看她一眼,似是带了几分戏谑。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赢。” “是你想多了。” 祝琬摇头,立时应声道。 “是么?” 陈毓平静地看着她。 眼底像是有什么细碎的情绪一闪而过,再看却又什么都瞧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觉着我像你故去的兄长,能沾几分便宜香火情。” 他的话说完,祝琬这一下午莫名提起的心,还有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的感觉一下子就消散了。 她很是认同地点点头。 “确实是。” 她转头看他一眼,片刻后又移开目光。 “你的性子有点像他,确实会让我想到他。” “但是生的不像。” 顿了顿,她又道,却没细说旁的。 陈毓却仿佛无从察觉一般,毫无自知之明地追问。 “哪里不像?” “我还以为是长得像。” “……” 祝琬有些难言地顿住了。 但片刻后仍是如实道: “长得哪里都不像。” 她看他一眼。 大抵是觉着评价旁人的容貌不大礼貌,便只是委婉道: “我兄长,虽然性子不大好,但是生得极好。” “应该能算是我见过的人里,长得最好看的。” 想起记忆中周俨的样貌,祝琬真心实意地赞了句。 而后似是想起什么来,她又补充道: “不对,如果和年轻时的爹爹比,那还是要差一些的。” “反正除了爹爹,我觉着再没人比我兄长生的还好看了。” 她话音落下,便听陈毓冷哼了一声,似是对她的话有所不满。 这会儿她也反应过来,她方才这番言外之意,实则还是在评价面前这人的容貌,她心里有些歉意。 “不过我兄长……大抵是天妒英才吧,所以平凡普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本是想安慰几句,打个圆场,可话说出来,听着便更奇怪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面前的人神情似乎变得更不好看了。 不如不说这些了。 祝琬看他一眼,心里暗自思忖着。 她其实心里想得清楚,此前那个梁王府的内侍也亲口说过,陈毓和梁王的目标都是禹州,在尘埃落定之前,她大抵都只能留在陈毓这边。 梁王想要用她来向她的父亲、向外祖父还有她的舅舅表兄施压,以达到挟制朝中势力的目的,如今外面定然处处都是梁王派出来的眼线。 相比之下,已然和她达成合作,并且目前看上去对她没有太大的恶意、对相府和定国公府也没有太多企图心的陈毓反而更令她信任。 况且梁王在禹州地界的民间风评实在是不佳,因着姐姐祝瑢所托非人的缘故,祝琬心里对这些个风流浪荡之名远扬的人其实是厌恶至极的。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应是会暂时留在这边。 那么相比那个梁王景钦,她还是更愿意让陈毓占上风。 她并不太想要陈毓赢。 在她心里,理想的状态应是达成某种制衡,互相不敢妄动,届时待朝中有了应对之法,调兵遣将平定叛乱,如此方才算是解了禹州百姓的苦难。 倘若梁王景钦现在折在陈毓手中,届时禹州势力定然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更迭,保不齐便弄出一副血流成河的景象。 何况,现下单看陈毓的心性,保不齐他掌权后,会不会就成了下一个梁王。 她实是不愿见这般惨烈的境况。 世道不仁,百姓连生存都已然极是艰难,安居乐业更是妄想。 望着不远处升腾的烟雾,祝琬微微有些失神。 直到感受到身旁投过来的目光,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但是她也没看向他,只是垂下眼沉默着。 蓦地,身旁的陈毓站起身欲走,又顿住。 他偏头看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但最后也只是说了句。 “今夜,好好休息。”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21章 021 ◎“需要我配合你做戏么?祝姑娘?”◎ 祝琬是被一阵嘈杂人声从睡梦中惊醒的。 她坐起身看向四周。 她的帐内亮如白昼,外面传来纷纷乱乱的脚步声。 她这一动,还在睡着的言玉便也醒了。 言玉起身掀开营帐的垂帘瞧了半晌,转身回来。 “外面吵吵嚷嚷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祝琬借过言玉端过来的茶润了润口,朝着一旁的火盆看了眼。 “里面燃的什么?”她皱眉问道。 “就是普通的炭火。” 听她发问,言玉不明所以地应道。 她朝着火盆走近,拨弄了两下瞧了瞧。 “就是炭火,睡前刚换的,不过这炭确是没府里用的好。” 言玉放下挑铲,将火盆推远了些,又道: “这可差太多了。” 祝琬再度看了眼火盆。 这般成色的炭,她确实这辈子都没用过。 她倒也没说什么,披上外衫起身来到镜前,简单打理了一下自己。 睡前她知道今夜陈毓这边是有大动作的,彼时她没多问,因为知道即使是问了,陈毓大致也不会说。 左右今夜不会太平就是了。 走出营帐,祝琬仰头看看天色。 虽是不知是什么时间,可望着将明未明的夜空,零零星星的晓星,也知道这会多半是后半夜了。 叛军的士兵你来我往,火把燃地正旺,一看便知今夜大致只她一人得了好眠。 越靠近陈毓的主帐,纷乱的喧哗声便越小。 但随着视线渐渐清晰,祝琬一眼便瞧见站在人群正中的如期。 他此刻面上再不见半点孩子气的神情,明亮的火光映出他脸上的几处血点子。 不像是受伤了,反而像是从别处溅上的。 顺着如期的目光,祝琬看到众人面前原本空旷的营地地面,或跪或躺的几个人。 这几人打扮不同于周遭的叛军,被反绑着双手,嘴也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只能支支吾吾地瞪着最前面的那人。 祝琬站在人群之后,大约也猜到,这几人多半便是陈毓今晚钓上来的“鱼”。 却不知是陈毓对他的战利品满意与否,又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她心中暗自盘算,不由得也看向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篝火和明烛将此地映地无需天光便已似白昼,可偏那人站得位置刚巧是明暗相交的所在。 远远望去,只清楚瞧见他手中未归鞘的刀锋覆着血色,却瞧不清楚此时此刻他的脸。 “主上这是要都……?” “那不然呢,朝廷的人,咱们还得好吃好喝供着不成?” 祝琬前面站着的两个叛军士兵低低地交流,私语声传入她的耳畔。 在她身前的这几个士兵,方才即使有人在说话,身形也都是保持静止的。 站在这几人身后,祝琬根本辨不出是谁在讲话。 可他们的话她听得清楚。 朝廷的人。 她心猛地提起来,将目光再度看向地上被绑着的几个人。 这厢一细看,确是看出来,这几人身上穿着的,竟还是官袍。 虽是外放官,和京官朝服制式不大一样,可仍是看得出袍服上的底绣纹饰。 这应是禹州地方官员的朝服。 这几个人,是禹州的官? 祝琬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 禹州的官员中,有一位她是见过的。 那是她父亲的门生,应是某一年科考的二甲十几名,不知在哪处清苦的地界做了好些年的县令。 几年前还安定的时候,禹州知府空出来,是祝洵向朝中举荐了此人,他回京述职便来相府走访过一次。 不知道那人是否在这里。 祝琬也不敢靠太近,便只借着前面这几个士兵的身量遮着自己的身形,从几人站位的间隔处往里瞧。 正看的功夫,前面陈毓似是说了句什么,旋即如期便朝着地上的几人走近,他手起刀落,最左边的那人当即人头落地。 一切发生地太快了。 祝琬远远看着,都还没反应过来,紧挨着那人的另一人也血溅当场,软着身子滚至一旁。 第27章 几息之间,便只剩下一人。 如期站到一旁,他半边脸都是被溅上的血,手中提着的那柄刀也滴滴答答地滚着血珠。 这是祝琬第二次见到杀人的场景。 上次是在那处废弃的官驿之中,但当时她不想和这主仆二人扯上干系,也不想看到不该看的事情,主动退去了院中。 此番却是亲眼所见。 一息之前还活着的人,这会已然身首异处,软塌塌地倒在地上,流不尽的血一点点漫开,延至祝琬的脚下。 眼前的场景渐渐和她自小梦中见到的每一次梦魇重合起来。 好似此时她不在禹地纷争之所,而是自小长大的中州帝都。 她手捂着胸口,强压着几欲作呕的感觉,站在几个士兵之后,一声不敢出,只是大口又短促地喘息。 闭上眼就是方才如期手起刀落的场面,可睁开眼,却是更难看的场面。 祝琬来这边之前,其实对可能看到的场面有所预期。 她知道这边的人都是叛党,也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必然会起战事。 她更知道,陈毓其人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头一次见到他的当夜,五十来号人尽数做了他刀下的亡魂。 最后以一场大火,将一切烧得尸骨无存。 可她再见那柄刀时,刀身明净透亮,映出一个两个好多个她。 令得她也忍不住去想,如今世道乱,世事难,他是不是也不忍见百姓苦。 否则他为何会说,“梁王他必须死”? 她甚至有过质疑,叛军当真便是不义的吗? 正是因这一点点质疑,她才会认为自己暂留此处是安全的。 但眼下这一幕,好似当头棒喝,令她从自以为是中醒神。 王朝末路,乱世中自有人揭竿而起。 可似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只因彼此立场不同便斩尽杀绝的人,怎么看都不会是百姓的救赎吧? 是她最近心绪太过繁杂,既不能释怀于北地已成终局的那场战事,又为一路走来所见的百姓之苦难而郁结。 祝琬看向正中的陈毓。 他和周俨其实生得一点都不像。 此前她觉着这人讲话行事有几分像周俨,如今看却觉着哪哪都不像了。 去岁表兄回京时同她讲过军中的一些趣闻,言谈中有提及周俨。 打马提枪,所向披靡,过万军似入无人境,战场上的周俨,和他私下里那副寡淡又冷诮的性子判若两人。 祝琬听得有趣,却也想象不出那样的周俨。 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眼前陈毓这般的阴郁模样。 是她自己连日的胡思乱想,让她对当下处境发生了误判。 无论禹地何时起战事,无论梁王对她如何虎视眈眈,她都不能在这里久留。 他既对朝廷的人如此狠辣,难保未来不会用同样的酷烈手段逼迫她,亦或者去胁迫爹爹。 她越想越是心惊,便打算就此回到自己的营帐,好好盘算一下天亮后该怎么带着自己的人从这里离开。 毕竟前几日陈毓也说,她想走可以走,如果她不怕死的话。 她怕死。 可她更怕求死不能。 祝琬强忍着不适,后退着打算离开,可她急促的呼吸久久平静不下来,在她前面不远处的几个士兵恰时回过头来,口中关切地开口: “兄弟,你这若是实在不舒服,便去……” 他的话在看到祝琬时顿住了。 似乎是在此刻见到她很意外。 这几人一动,里面的人也朝这边投望过来。 祝琬定定站在原地,火光映出她惨白的面容,唇微微开合,气息仍是乱地不行。 正中的那人看了如期一眼,如期像是犯了错一般地低下头。 下一刻,他似是开口说了什么,如期应时而动。 不过几息,场上的尸首俱被抬了下去,只剩下挥之不散的血腥气仍在弥漫。 另有两人将本已闭着眼睛等死的最后一人从地上拖拽起来,推推搡搡地往另一边带。 那人似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人被带着走,头却下意识转动着看向四周。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祝琬。 他先是困惑,旋即又看了另一旁的陈毓,像是忽地想通了什么关节似的,一边极力地挣脱,一边支支吾吾地试图顶出口中塞着的东西,想要开口说话。 他看见祝琬,祝琬自然也看到了他。 正是几年前到访过相府,送了一大堆礼物都被父亲退回、只留下他一幅字的那个门生。 看他的样子,祝琬便知道,他认出了自己。 他以为自己是他的救命稻草。 熟不知她的处境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祝琬看向踱步朝她走近的人,忍着心里的不适和畏惧,强撑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来。 她还要同这人周旋谈判,万不能先露了怯。 然而宽袍长袖之下,她的手心满是冷汗。 眼见来人走到近前了,她先声开口,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们这边好吵,可是今夜发生什么事了?” 陈毓一路行至她的身前,不仅挡住了他身后的诸多视线,也挡去了她视线中满地的血色。 他不作声地盯着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祝琬的错觉,只觉着他越看,神情便越是冷然。 良久,他垂眸瞥她,微冷的声音中犹听得出几分嘲意: “虽然你装得不太像,但我还是可以配合你。” “需要我配合你做戏么?祝姑娘?”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22章 022 ◎“我的刀下,可还从没有枉死之人。”◎ 做戏。 祝琬垂下眼。 的确,想也知道此时她的脸色有多差,怎么可能是什么都没看见。 连方才那几个站在她面前的士兵都察觉到她的异样,更何况是陈毓。 她没吭声。 两相静默。 像是无声的对峙,亦像是某种遇到棘手麻烦时束手无策的缄口。 此时陈毓直直站在她的身前,她的视野被他尽数占据,入目时不见满地的血色,祝琬心口一直翻涌的不适也渐渐平息下来。 她扬头看向陈毓,心知今夜事已不再是三言两语便能揭过去的。 “若我说,我今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觉会睡到天亮,将军愿意信吗?” 祝琬试探着开口,却没想到面前的陈毓认同地点点头。 “本应如此的。” 他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你本是应该睡到天亮的。” 这话任谁听着都会直觉不对劲。 祝琬想起方才刚从帐内起身时那种熟悉的感觉。 她睡眠一贯不踏实,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幼时夜夜惊醒,陈甄想了好些办法,言玉也是因为能哄她入眠这才得以留在她的身边。 后来长大了些,也只是堪堪能入寝,但也是浅眠,稍有动静便会惊醒。 尚在相府时,她房间里睡前燃的香料也都是些对身体没有负担的助眠香。 方才她自帐中醒来时,身上的感觉便好似用了些助眠的东西一般,但当时她也只以为是那火盆里燃的炭火太差了。 祝琬心头更是惊惧。 这几日言玉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营帐边,旁的不敢说,但绝没有其余的人进入过她的帐内。 可饶是这样,她的住处还是能被旁人动手脚。 若非是她自小用惯了这些香料,怕是这一夜当真便会昏头睡过去。 祝琬又是恼又是畏惧,仔细地回想了下今夜的所见。 她本是在睡梦中被一阵喧哗声惊动这才醒过来,出了营帐之后看到营地外侧虽有来往巡视的士兵,可却看不出交战过的痕迹。 也正是这些士兵们彼此呼唤应声没掩声量,才会将她惊醒。 她越往陈毓这边走,反而越是安静的。 刚过来没多久便看到方才杀人的难看场面。 她忍不住望向面前这人的眼。 平静,却无端令人心悸。 像是林间草木中伺机而动的野兽,将心底的杀意与目中凶光一并藏匿。 他给她用药,是怕她瞧见他的秘密? 可她只看到他今夜杀了几个朝廷的人,而他本就是叛军,砍掉多少朝中人的脑袋她都不会觉着奇怪。 最多就是觉着他暴戾酷烈,残忍无情罢了。 这有什么非叫她回避不可的必要吗? 还是说另有什么被她忽略的紧要关节…… 一时间祝琬心中惊疑不定,反倒踌躇起来。 她有些摸不准这人的目的,一时间也不大敢开口,生怕因自己的多言招惹祸端。 正想着,陈毓抬手提住她后腰处的衣衫和系带,提气纵身将她带离那处血腥气久久不散的临时刑场。 再度被这人拎着穿风而行,祝琬竟有些没脾气。 第28章 这个姿势于她而言是极其难受的,他将她腰间和衣襟处的余量尽数攥紧,好端端的衣衫便箍在身上,相当于她身体的重量全然落在腰间被勒起的位置。 上次被这般提着过几处低矮的房顶,私下里她腰间青紫一片。 这一次也不知道这人要拎着她去哪,感觉竟比前次还要久。 可虽是难受,她也不会同他讲。 她大概知道这人为何偏偏每次都这般待她。 自第一次见到他,他同她接触时便没有过直接的触碰。 或是用他的那柄刀,或者用旁的什么,左右都是间接的,虽然谈不上什么礼貌,可也确是算不得冒犯。 祝琬微微侧头看他。 他还是那副要死不死的冷漠样子。 若是京中的那些想方设法同她搭话的世家子同他易地而处,断然不会似他这般淡然。 眼见他单手以刀鞘劈断一处延伸至她面前的树枝,没让那玩意划到她的脸,而后低头朝她横过来一眼,像是在无声质责她的心不在焉。 祝琬默默转开头。 许久,她被陈毓放下。 她捂着胸口暗自平复,原本她在方才那边便隐隐有些欲作呕的不适,这会被晃荡一路,更是觉着头晕眼花。 正难受着,眼前递过来一只酒壶。 她怔愣一瞬,抬头望过去,陈毓垂眼正瞧着她,一脸的不耐,见她没接,便将那酒壶径直扔给她。 祝琬下意识接了,而后便开始后悔。 她接它做什么,任它掉地上后让他自己去捡便是,自己这么顺手又是何必。 “喝几口你会好受些。”一旁陈毓淡声道。 他朝她瞥一眼,又道:“酒壶是没人用过的,喝不喝随你,只不过我耐心有限。” “……” 这是觉着她在无端耽搁时间? 祝琬站起身,她确实很不舒服,不知为何,一呼一吸都好像还萦绕着方才的血气。 她看着手中的酒壶,实是觉着,若他有心杀自己,方才在营地里也不过是一刀的事,着实没必要费这般波折。 想着,她打开酒壶,仰头往口中倒了几口。 这般动作,对于任何一位出身高贵的京中小姐而言都是有失体统的,可偏偏她做出来了,一举一动还透着说不出的飒落。 酒香清冽,入口辛辣,但几口入腹,那股一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不见了。 她是有几分酒量的。 从前在相府,祝洵时常会让她在府中小酌两杯。 说是她出身相府,注定要参加好些宴会小集,若是滴酒不沾,说不定反而会置身危险之中,便是不生害人之心,也不可不防小人。 是以虽然知道这酒烈性,可她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但这些私密旁人从不知晓,她往日在京中便是没醉,也会学着旁的贵女那般,一杯下腹便已面露醺然。 她将酒壶扔回到陈毓的怀里。 “多谢将军。”她轻声道。 “将军带我来此,不知是有什么话想说?” 陈毓将酒壶收好,却没应声。 这里是禹州北侧的一处地势和缓的山峦,正隔在他临时营帐和禹州主城之间。 山崖边杂草丛生,迎客松弯遒繁茂,傲然的姿态瞧着至少已有百年。 自山间放眼平视,正能瞧见禹州城内的街市巷道。 月未眠、日未升的熹微晨色里,若是京城,此时街上定然已有许多人出来讨生计了,可禹州城内仍静谧如一座空城。 陈毓不知在想什么,面无表情地再度拿起酒壶,拔出酒塞,仰头欲饮,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动作生生顿住了。 下意识地,他转过头,毫不意外地对上祝琬微睁的一双明眸。 这酒到底是没喝,他将拔出来的酒塞按回去,正想说两句什么,便听祝琬小声道: “方才,我、我没碰到……” 声量不大,但足够他听清楚。 祝琬压根就没相信他说的没用过。 怎么会有人随身带着酒壶,但从来都没用过。 可这荒郊野岭,她确是不舒服,便也就将就了。 左右是倒着喝,她还真没那么多计较。 只是乍见他当着她面便要喝同一壶酒,一时间不大自在。 但解释一句总归是要的。 不过他喝不喝,她本也不在意,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她更想知道他想同她谈什么。 她再度看向陈毓。 “将军星夜引我至此,到底为何事?” “想再同你做个交易。” 陈毓望着山下的方向,淡声道。 “那为何不在营地直接谈?” “这边更好说话。” 他侧目睨她一眼,“若你不答应,便把你留在这里。” “这山里猛兽不少,还有蛇。来日便是有人追问,想来也追查不到我这里。” 祝琬听得出他在信口胡诌,可即便听得出,仍是耐不住心头火。 “将军此前应是知道我身边那个青山的去向吧?” 祝琬也看着山下的方向,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已将此地种种尽数说予父亲,连你给我的那枚玉珏也一并拓印了附在信中,我若是失踪,将军定然脱不开干系。” 陈毓似是意外于她的直白,偏过头看向她,片刻后点点头,饶有兴致地反问: “即便如此,那又能怎样?” 他的语气张狂又理直气壮,神情也格外肆意。 “你觉着义……一座偌大相府,有几人能拦得住我?” 祝琬朝他看过来,清透的眸中满是不解,良久,她真心实意地发问: “所以,对你而言,只要立场和你不同,便都该死吗?” 禹州的官员、梁王,包括来日若他当真有造化,入京都府门,京中不降的那些朝臣耆老也都要命丧于他的刀下? 她的话问出口,陈毓的神情渐冷。 “‘立场不同’?” 他低声重复她的发问,面上原有的丁点笑意瞬息便消泯于夜色里。 蓦地,他侧身朝她走近。 借着身量,低头垂眸扫过她的脸,似是透过她的神情在揣度她的心思。 “我的刀下,可还从没有枉死之人。” “况且——” 他顿了顿,“也不是什么人都配让我拔刀的。” 祝琬毫不生怯地同他对视。 他总能将歪理说成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那今夜那些人呢?问都不问一句,便教他们身首异处?” “只是因为他们是朝廷的人,便能毫无顾忌地举起屠刀?” “那你同梁王之流,又有什么不同?” 她一股脑将心底的想法脱口而出。 原本来时她还在心里暗自警惕,不想说什么有可能会激怒他的话,但见他这般,实是有些看不过眼。 但话一出口,便如成舟之木,哪里还收得回来,眼见面前那人神情越发难看,她虽有些畏惧,可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下气势。 但陈毓只是沉默。 片刻后,他冷嗤了声,反手握刀,以刀柄抵上她的下颌,慢慢地往上抬。 “你忘了?我早便同你说过了。” “我与梁王,本就没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23章 023 ◎“我对名满京城的祝六小姐也没兴趣。”◎ 同样的话,但却是截然不同的口吻语气。 祝琬却忽地觉着泄气。 她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时事、朝局、天下和民生,哪一件事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操心得来的? 是外祖父的殷切盼望和父亲的悉心教导方才有了如今的她。 在祝氏和陈氏的家学传承中,她依稀能窥见几代人所向往的时局。 正因如此,她更对离京之后的所见感到失望。 梁王盘踞于此,似虎豹豺狼般啃咬百姓的骨肉,若当真要在他和陈毓之间二选一,此前她心底的答案确是更加倾向于陈毓。 可今夜之后,她反而不确定了。 陈毓当真比梁王更好吗? 也不尽然吧。 污浊泥池中哪那么容易生出高洁的花,无非是毒虫和野狗在争腐肉罢了。 她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了。 此前她竟然觉着周俨和他像。 若周俨泉下有知,怕不是会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嘲她所犯的蠢。 “此前将军说,我想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 她仍被他的刀柄抵着下颌,却平静地看他道: “如今我们算是两清对吧?不知我这几日可否带我的人离开?” 闻言,陈毓面上更是不豫。 盯着她冷笑,“外面到处都是梁王的人,你走又能能去哪?” 祝琬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如今陈毓这般行事,任梁王势力再大,总要多留些在他身边的人,自己只要尽快北上,进了中州区域便能暂时安顿下来。 第29章 况且如今她扪心自问,也没觉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又好到了哪去。 她实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京中,她从被皇后娘娘挑中的未来太子妃人选、变成准太子妃,最后离京时是被秦家姑娘挤下去、被东宫退婚的前太子妃。 如今离了京,她是定国公的外孙女,是当*朝祝相的嫡次女。 她只是想做祝琬。 可她身上萦萦绕绕的利益相关,让她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生怕行差踏错为家族招来祸事。 “将军不也说么,你同梁王没什么不同。” 她毫不回避陈毓暗沉沉的眸光,“的确,左右都是落在叛党手里,都是想用我来掣制我的家人。” “那我在这里,和在梁王那,应也没什么区别吧?” “再则,我在京中便听说梁王其人风流倜傥,梁王府金堂玉璧,游廊园坊更似人间仙境,便是当真被抓去了,应也比在荒郊野岭睡草席舒服些吧?” “真该教祝相听听,他教出来的好女儿亲口说出的这一番金言。” 陈毓阴沉着脸,一字一句说道。 提及父亲,祝琬顿了顿,但她这会受制于他,她又极为不喜欢这种被动,见他行事全无顾忌,对她又似是毫不防备,就像是笃定她不能将他怎样似的,她定了定心神。 下一刻她猝然抬手,推向他的腰间。 这招她从小到大,百试不爽,许是因为身量高、身手又好的人不会觉着她真的能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做成什么手脚,打得就是个出其不意? 毕竟,周俨便是这样,此前几次的经验告诉她,面前的陈毓也是这样。 事实确是如她的预想,陈毓当真被她推开。 他不知道方才在想什么,在她说完什么梁王府多好、梁王多好的那一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后,便沉着脸没吭声。 一瞬间便被她推地倒退。 然而他二人本就是在山崖间,他全无防备,脚下的土石松动,人又没站稳,待他回过神,人已经悬吊在山崖边。 身体似是本能一般地在瞬时攀住崖边嶙峋的怪石。 祝琬被吓得不轻。 她只是想让他松手,好好地说话,方才动手的一瞬间,她是真的没有要他性命的想法。 若是他因她这一下,便殒命于此,她只怕此生都不得清净。 她朝他走近,试探性地在崖边踩了踩,见山石都还算稳固,她朝他伸出手。 “把手给我。”她道。 陈毓半身都悬在空中,单手把住一块凸起的山石,另一只手握着他那柄刀。 比起她面上的焦急,他神情反而平静,仰头看她的目光带着审视。 仿佛命悬一线的人不是他。 这个时候他竟还在走神。 祝琬看着他撑着身体的那只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着那双手在一点点往下划,看得她心惊肉跳。 “手给我,我能把你拉上来。” 祝琬牢牢扶住旁边苍劲的迎客松,朝他伸着手。 “你相信我。”她的声音既冷静又关切。 可陈毓仍是没理她的话。 他偏过头望向山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毓!” 眼看他的手指要滑至山石边缘,祝琬急地喊他的名字。 这一声令他仰头望向她。 祝琬很难形容这一瞬间他望过来的目光。 按他的性子,被自己失手推下去,悬在山崖边,他定然是阴沉沉地,兴许气极了,眉眼都会带着怒意。 可偏偏此时此刻他平静地可怕。 他的眸光仿佛有很沉很远的情绪在纠缠,看她时甚至带着一丝迷茫。 他有些不对劲。 祝琬小心翼翼地俯身,将手伸得同他近了些。 “手给我”,她轻声同他道。 “你哭了?” 他目光中那些非善意的审视与打量消散了,拧眉盯着她道。 听他这般问,祝琬摸摸自己的脸。 确是有冰凉的水痕。 她太着急了。 哪怕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可她也没办法看着他这样掉下山崖。 更何况他还是被自己推下去的。 “别多话了,你把手给我!” 祝琬有些急地喝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哭不哭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再则她哭那也是被吓得,正常人谁忍见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可陈毓却没握她的手。 他看向山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像是在观赏景色一般。 这会晓星渐沉,虽不见日升,视野尽头仍能见初绽的晨色。 下一刻他陡然将手从攀着的山石处松开,不过短短一息之间,人便消失在祝琬的视线之中。 她慢慢收回手,心跳如擂鼓,对方才那一幕仍觉不敢置信,可到底却也不敢往下多看一眼。 祝琬怔怔地坐在地上,她的思绪繁杂,但脑海中翻来覆去就一个念头。 原来杀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担负另一个人的生死,断绝这个人未来的诸多可能。 若每每杀人都是这样,她大概此生都做不成史书中记录的那些成大事的枭雄。 即使在她心里,陈毓确算不上什么好人。 即使她发由内心地认为,他活着或许会带来更多的战乱,可此时此刻,她内心仍似油火烹煎。 “发什么愣?” 有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愣愣回过头,正瞧见陈毓皱着眉沉着脸,一边打理身上的杂草,一边不耐地看着她。 祝琬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 陈毓将衣襟上挂住的藤草枯枝随手扔开,半蹲下身,垂着头盯着她的眼。 “方才,我若是死了,你回去之后去留岂不是都随了你自己心意?” 一听他开口,祝琬压抑的情绪便再度翻涌起来,她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 “是不是像你这般自大的人都喜欢以己度人?” “我确实对你评价不高,但不代表我心里就恶毒到希望你死。” “我和你本就是萍水相逢,今日之后你的事再和我没干系,若你今日就这样死了,那我岂不是要为你这样一个素昧平生、几乎是陌生人一样的人内疚一辈子?” 她有些口不择言,情绪也格外激烈,她知道自己又在掉眼泪,可是她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想哭。 见他默不作声盯着她的脸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祝琬更觉着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在意你死不死,你和梁王之间的争斗、和朝廷之间有没有过节都和我没半点关系,但你不能因为我的缘故死。” “我和你既没有这样的情分,我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他的面色不太好,但是不知为何,祝琬偏偏觉着他似乎莫名地有些开怀。 “可是那怎么办啊?” “没记错的话,刚刚,好像是你推得我。”他淡声道。 陈毓本是半蹲在地上低头看她,但方才祝琬蓦地站起身,他便要仰头才能看到她。 他倒是没执意要与她平视着说话,反而是顺势往后靠,慢慢坐在地上,垂眸端详着他手里的那柄爱刀。 “不过是杀个人,竟还能背上什么一生一世的道德负担,不亏是名门之后,真教在下自愧弗如。” 他指尖轻柔抚过锋利的刀刃,口中兀自漫不经心地说道。 “依着祝姑娘悲天悯人的宽阔心胸来看,那方才,这算不算又欠我一条命呢?” “毕竟若非我身手足够好,换作旁人的话,这会怕不是已然命丧崖底了。” “……” 他的语气微微带着嘲意,话里话外都像是在笑她的不合时宜,但祝琬心里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 “你想要什么?”她没理他的言外之意,径直问道。 “你。” 陈毓像是笑了,故意语焉不详地说了句,抬眼打量她的神情。 在她发作之前,他再度开口道: “眼下那个景钦想要你,我自然不可能轻易放你走,平添无谓的变数。” “等事情结束,你去哪都碍不着我事了,你天天去梁王府睡我都管不着。” “没我的准允,你走不了,你若是应下反而会好过些。” 他看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 “放心,我对你那好爹没兴趣。” 他从旁拿过此前递给她的那个酒壶,打开壶塞,将酒液慢慢倒在刀上。 “哦,对。”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陈毓抬眼瞥她一眼,又道: “我对名满京城的京中第一美人,祝六小姐,也没兴趣。” 【作者有话说】 小周:无聊,没兴趣,烦。 第24章 024 ◎“这些,算是我的回礼。”◎ 什么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京中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说法。 祝琬被陈毓这句阴不阴、阳不阳的话说得哪哪都不自在。 第30章 她确实在京中贵女中格外惹眼些,那也只是因为此前皇后娘娘的青眼有加,而归根结底不过是为她父亲的权势、为她舅舅和表兄手中的兵权。 跟她又能有多少干系呢? 便是她不学无术,当时那般境况,皇后娘娘也能笑意盈盈地抚着她的发顶赞她一句“娇憨可爱”。 陈毓这分明是故意寒碜她,意有所指地说她自恃几分容色,轻看了旁人。 可是—— 依照他所说,他对她、对她父亲都没有企图,留她于此,仅仅只是因为梁王在找她,不想她落至梁王手中平添变数,那么相比将她留在自己的阵营内,一刀杀了她岂不是更为利落? 他看着又不像心慈手软的人。 又是这种感觉。 又是这种说不出的、掩在刻薄言辞之下不清不楚的善意。 祝琬看向他。 他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对她的进退维谷全无所知一般,屈膝坐在一旁,倾酒液浸润刀锋。 正逢山间日出,明净刀锋将映下的熙光晨色割得断断续续。 一下下地晃过她的眼。 酒壶中酒液已空。 祝琬看了半晌,回过神来,忽地开口。 “你这酒……” 他了然地瞥她一眼。 “我从不喝酒。” 话刚出,他似是想起什么,蓦地顿住。 祝琬也想到,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极为顺手地拿起酒壶,意欲倾饮。 她稍稍转开眼,明眸之中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酒色误战事。” “我的军中素来禁酒。” 平直的叙述,偏又听起来好像是在解释什么。 “所以你这酒,只是用来拭刀?” 祝琬顺着他的话问道。 “难怪入口那般难喝。” “不是什么酒都能被我拿来拭刀的。” 陈毓却冷哼了声,朝她投过来的目光中又带出几分熟悉的傲然。 “也不是什么酒都能入我口的。”祝琬不甘示弱。 她说完,便见陈毓似是笑了。 他将刀归入刀鞘,起身来到她的面前。 “如何,祝姑娘决定好了吗?” 祝琬摇摇头。 “你说的话和你做的事不大一致。” “所以?” 陈毓点点头,沿着山崖间小路朝着禹州城的方向走去,口中从容追问。 没什么所以。 祝琬垂着眼跟上他。 “但你说的话是对的。” “我的人都在你这里,我为你所救,如今也受制于你。” “你若是想强留我在此,我也没办法。” 祝琬跨过丛生的杂草枯藤,沉默了片刻,仍是开口: “只是我还是想问一句。” “若你只是想免除后患,为何不直接将我杀了?” 走在她前面的陈毓身形顿了顿。 “你很想死?”他嗤声问道。 “没有人想死吧?” 祝琬随口反诘,“方才我失手,你不也是本能一般攀在崖边?” “……” 陈毓缄默地朝山下走。 “本能么?” 他低低地重复。 “倘若……” “罢了。” 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到最后只化作一句叹。 祝琬并非故意提起方才她的失手。 可这会他的反应,又让她想到当时他半身悬在崖边时,仰头望她的眼神。 怀缅与疲惫,不甘和恨意。 还有不可名状的、无憾的平和。 “我说过,我的刀下没有枉死鬼。” “想死在我手里,现下你还有些不大够格。” 陈毓凉凉地说道,像是方才的踌躇与欲言又止只是她的错觉。 “你的刀下没有,那如期呢?”祝琬轻声问。 “你授命旁人杀的那些人,也都是该死的人么?” “若我说是呢?” 陈毓忽地停下来,回转过身。 “若我说我要杀的人,都该死,你待如何?” 还能如何。 她本已打算不再说这些,免得激怒他。 可夜里父亲的那个门生被带走时,朝她看过来的那张脸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人写得一手好字,父亲也曾赞过他耐得住清苦寂寞,这才提携于他。 “那个人呢?” 她执拗地看着他,“那个你没来得及杀的。” “哦,也对,他曾是相府门生,你认识也不奇怪。” 稍顿片刻,陈毓侧头看她一眼。 “若他识趣,我也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这倒是令祝琬有些没想到。 她意外地看他,“……你答应了?” “没有。” “我说了,若他识趣的话。” 祝琬抿起唇,掩住笑意,跟在他旁边。 “方才,对不起。”许久,她轻声道。 “无妨,想杀我的人多了,算不得什么大事。”陈毓轻描淡写。 “我只是不喜欢被钳制着逼问应答,不是想要取你的性命。”本意被曲解,祝琬皱眉强调道。 “你想多了。” “凭你还取不了我这条命。” 她和他说的东西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祝琬仰头盯着他,唇微动,但又有些说不下去。 “总之,我当时没有害你性命的意思,若非你失礼在先,后面的事本也不会发生。”她想了想,低声道。 听她的话,陈毓低声笑起来。 他垂眸瞧她一眼,慢悠悠开口: “祝姑娘给旁人道歉都是这样吗?” “什么?”她不明所以。 “貌似诚恳,实则开脱。”陈毓道。 “……” 祝琬正欲辩解,便听那人再度道: “我说过了,你若是觉着自己没错,便不必开这个口。” “我并不在意,不过——” 他目不斜视,脚步未歇。 “虽然你的道歉不大诚心,但我接受了。” 祝琬懒得和他费这嘴皮子功夫。 只跟着他往山下走。 初春之际,她和陈毓二人行过无人山间,脚下踏过枯枝藤草,踩出哗哗的轻响,头顶树动鸟惊,有晨露簌簌而落。 陈毓不疾不徐地走在她稍前一点的地方。 她尽力跟着,口中却忍不住问道: “这是要去哪?” “禹州城。”他言简意赅。 “去禹州?我们?”祝琬讶然。 “对,我们。” 陈毓笑了声,“叛党,和他的人质。” “什么人质。”祝琬小声反驳。 “那是什么,同谋?共犯?” 他看她一眼,像是在评估打量着什么。 “你还算不上。”他断言道。 越说越离谱。 祝琬打断他的话,“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救命之恩两清了,今日欠你之事来日也会清断。” “来日若是再见,说不定便是敌人了。” 她想到便说了,说罢才觉着不妥,小心打量他。 他倒是没什么不悦的神情。 甚至微微弯着唇,明晃晃昭示着他此刻心情很不错。 “嗯,我很期待。” “什么跟什么。” 祝琬没好气,“我们去禹州做什么?” “天亮了,去吃个早点。”陈毓道。 “去禹州城吃早点?” “不然呢,送你去梁王府吃?” 祝琬不吭声了,只当他信口开河,沉默地跟着他走。 这一走,当真就走到禹州城外。 眼见他直直往城门走,祝琬忍无可忍地拉住他衣摆。 “你疯了?” “你自己什么身份你不知道,你去禹州?” “我什么身份?” 陈毓平淡反问。 两三句话的功夫,便至城门口。 祝琬面上沉静,可手心里满是细汗。 可陈毓面色如常,从怀中拿出信票文书,双手递给那个守城的将士。 将士接过翻开,斜睇几眼。 “王……王磐是吧,你是王大人的子侄?” “正是。”陈毓垂头应道。 “这是?”那个将士目光望向他旁边的祝琬,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梭视。 陈毓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抬手在文书凭证后指了指。 “王婉,我家妹子。” “来前已经跟王大人知会过,此番回禹州便是送她归家。” “原来是王大人家的姑娘啊。” 那个将士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再度看了眼祝琬,随口问道: “定亲了吗?” “嫁人了。”陈毓平声道。 将士面露失望神色,将文书塞回陈毓手里。 “行了,赶紧滚吧。” 直到走进城门,拐进巷道,祝琬忿忿道: “你才嫁人了。” “我若不这般说,你便真要去梁王府用饭了。” 第31章 个中道理她自然明白。 到这会她已然清楚,他来是有另有目的的,否则不会连信票和过州府的文书都准备地这么齐全。 只是带着户部官印的信票可不是能随意伪造的。 想起方才文书上的姓名。 王磐? 她偏头看他。 “你到底是叫陈毓,还是王磐?” “……” 陈毓顿了顿,“名字很重要么?” 她摇头。 名字只是个称呼,但也是一个人的来处,也是对过往的认可。 “我想知道。”她小声道。 “都是。” 他平静地开口,看她一眼又道: “若你愿意,我也可以姓祝。” 姓什么祝姓祝。 她才不愿意。 但祝琬也没再问了,他不愿意回答,这点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她安静地跟在他旁边,无论他打算做什么,都与自己无关,她打定主意,既不多看,也不多问。 但…… 祝琬坐在装饰堂皇的禹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雅间里,侧边是半掩的轩窗,屏风后是抚琴的雅侍,面前的红木长桌上,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桌的餐食。 她实是没理解,望向一盘坐着的陈毓。 “你到底要做什么?” “用饭。” 最后一道汤上桌,陈毓看了眼,转头对她道: “在荒郊野岭睡草席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子了,再将就几日吧。” 整这么一出,莫不是就因为她一时口不择言,说在他那还不如在梁王府? 祝琬怔愣着盯着面前的一大桌子盘盏碗碟。 确都是清淡好下腹的餐食,也确是丰盛。 这可太丰盛了。 祝琬偏过头看他,正要开口,门再度被敲响。 她循声望去,小侍女举着托盘进来,红着脸轻手轻脚地放下几套衣衫。 陈毓皱眉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等那侍女退下来,他起身走过去,一一检查过后,拿到她的旁边。 “回礼。”他淡声道。 “什么回礼?” 祝琬不明所以。 她没送过他什么礼物,哪里需要回礼。 “我接受了你在山上对我的道歉。” 他定定看她一眼,“这些,算是我的回礼。”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25章 025 ◎“替我尝尝。”◎ 实则在相府时,祝琬的衣食用度也都是格外精心的,若仅仅只是一桌丰盛的筵席、几件精致的衣裙还不至于令她如何动容。 但她确有几分愣神,实在是当下的情形太过莫名。 她目光落在陈毓的面上。 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好像带她进禹州城、来到这她也没看到名头叫什么的飞阁流丹之所,又是摆席又是赠衣的,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意消遣时间。 就像京中那些无聊至极的贵胄世家子。 可祝琬分明知道他不是。 她看向面前的筵席,光是粥粗略看了眼便瞧见十来种,点心的样式有几种看着有点像是仿京中那几间有百年字号的几个铺子做的。 另一侧应是禹州特色的药膳,幼时总来给她瞧病的那位王太医,也曾教过她小厨房的厨娘药膳的做法。 正中的汤盅被盖着,也看不出是什么汤。 看完席面,她看向一旁陈毓拿过来的衣物。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此时此刻确是非常需要一套干净的衣裙。 她身上的这套在他那临时大营里的草席上躺了好几天,裙摆甚至还有被人蹭上的血印子,她实打实难受得不行,只是…… 祝琬一件件拿起又放下,最后看着这些或是藕粉或是杏黄的衣衫沉默下来。 这些颜色的东西,自她十岁后她就很少再穿了。 虽然不是不能穿吧,但就是不怎么喜欢。 况且她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到底为什么会有现在这么一出啊! 沉吟良久,仍理不出什么头绪,祝琬看向站在窗边、背对着她一声不吭的陈毓。 “陈大将军,你可知道,若是在京中你此番行事会被如何想?” 陈毓拉上窗格,转回身走到她对面坐下。 “我为何要管旁人如何想?” “哦,不管旁人如何想,只是想送我这些东西?”祝琬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 她的话令陈毓渐渐拧起眉,不冷不热地瞥向她。 “你想多了。” “便是你不在,我今日也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便是我不在,大将军也会让人送来这个——” 祝琬拿过旁边穿出去仿佛能映出满园春一般的浅嫩衣裳,一件件放到他旁边的空座椅上。 “这个——” 她递过去和衣衫相配的簪饰玉镯。 “还有这个?” 几双绣工精致但似他那般赶路一夜就能全磨穿的漂亮绣鞋。 她是故意的。 这人一路上装得一副深沉样子,又是吓她又是气她,她多少心里还是有些气不过,总想看看他有没有气结的模样。 可那人一副她在说什么蠢话的神情,看她一眼淡声道: “我自然不用,这个是给你的。” “这都看不出来?”他理所当然地反问。 “看不出来啊。” 祝琬坦然,“你瞧着又没有这般好心,也不像京中那些人那般,送我东西是为讨好于我,我怎么看得出来你是不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像是不爱听她的话,陈毓冷声道: “别拿我和那些蠢货相提并论。” “没相提并论啊,我方才不是说了你们不一样么?” 她认真回想了下,“而且印象中他们好像送都是送园子送票号,再不济也是什么珍奇摆件、南珠红宝什么的。” “哦对,也不是都是那些东西,缱缱的大哥送到府里的礼单中便有一件狐裘披风。” 缱缱是高家小姐的闺名,祝琬和她如今虽是没怎么走动了,但到底交好过,喊闺名倒是也习惯了。 “送到府里的礼单?” 陈毓嗤笑,“高成昊他爹新纳进府的小妾比他还小两岁,他不想着考个功名免得以后跟一群庶弟争家产,竟还想着去相府给你送礼?” “难怪一考考十来年,跟他那爹一个德行。” 他说话太刻薄,祝琬虽对这个高家的大公子确没有旁的念想,可到底也是有几分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便是自己和他没缘分,可也不至于被贬低至此。 “成昊大哥本就不擅读书,科举入仕本也不是他的心愿。” 祝琬皱眉看他,“再则,他去年可是一甲十名,如今也是翰林官身了,未至而立之年便已入仕,放眼本朝也是极难得的了,哪就至于被你说得那么……” 她本是不爱听他妄断她的友人,也没怎么细想便开口反诘。 可话赶话说完了,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 方才她只字未提高家,口中是习惯性地唤高府小姐缱缱,他为何会知道她说的人是高家大公子? 祝琬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迟疑片刻后状若随意的开口道: “不过,我倒是意外,似将军这般……竟也如此在意嫡庶之别?” “我爹爹在分府前,宗谱上记的便是祝氏庶出子,虽然我没有庶出的兄弟姐妹,但即便是对我义兄,爹爹也是对他视如己出的。” “有一年我义兄从北境回京,被几个纨绔子弟嘲出身,我义兄他……他脾气不太好,把那几个身娇体弱的小公子打了一顿,几人大半个月都没下来床。” “后来他回北境后,那几家人在朝中弹劾中伤我义兄叛国,气得爹爹熬了三个通宵,写了厚厚的一折奏文,正月都没出,那三家人就都被贬谪出京了。” “爹爹曾与我说过,品性和亲缘远比血脉重要。将军如今有意问鼎天下,我还以为应是抱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心思,却没想到将军的想法竟比爹爹迂腐得多,还会在意嫡庶么。” 祝琬一番话说得好似闲聊,罢了,又自然而然地补上一句。 “莫不是将军原也是京中哪户高门出身,这才耳濡目染?” “……不是。” 陈毓别开眼,转向面前的早膳,不耐地开口: “赶紧吃,待会还有别的事。” “你竟然不是京中人?” 祝琬露出几分讶异,“我见你连高家小姐闺名都知道,还以为你是京中人呢。” “你既不是京中人,为何会知道我说的缱缱是高家的小姐呢?” 陈毓握筷的手蓦地顿了顿,片刻后,面色如常开口道: “很意外么?” “除了高家小姐,我还知道宋氏、朱氏、顾氏、很多家小姐的名字,你若都想知道,我便给你写个名录,你回去慢慢看。” 他睨她一眼,“如何?” 祝琬半晌说不出话。 第32章 谁想看那玩意。 只是这几家她从前在京中有过来往,府中确是有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姐。 他确实对此很了解。 她狐疑地看着他。 他将各府适龄的小姐打听地这般清楚,都能说出给她写个名册的话,他原本打算做什么? 蓦地,她想到他方才没提及祝氏。 除了相府,祝家本家还有四位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堂姐妹,他若是有心借力于妻族势力,应不会不考虑祝氏吧? “祝氏呢?”她有点好奇地问道。 陈毓持筷添菜的手微顿,也没看她,径直道: “不知道。” 像是解释一般,他看着她,又道了句: “毕竟祝姑娘是——前太子妃,我的人查不到很正常。” 他话音重重点在前太子妃上,祝琬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话,竟像是在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闺名…… 而且她方才竟然有心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对自己那几位堂姐妹的看法,多少还是有些亲疏不分了。 毕竟比起面前这个人,祝氏到底同自己还有些渊源,她不该抱着这种看热闹的心思打听这种事。 不过他没听出来,她也轻舒了口气。 祝琬也舀了几勺粥。 在正经用膳前,她还是忍不住地又开口道: “我还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感谢我这个前太子妃的身份。” “不过——” 她看着他,想了想,学着他那副阴阳怪气的语气轻飘飘地开口: “连我都记不住这么多小姐的闺名,你竟然都记得。” “着实是令祝琬刮目相看。” 好几日未曾好好吃些东西,软糯的粥食入腹,祝琬也觉着舒服许多。 挑了些自己喜欢的小菜,又捡了几块糕点,她觉着差不多了,但目光还是落在桌上的汤盅上。 陈毓只动了他面前的那点东西,大部分盘碟都摆在她的这一侧,一餐用得差不多了,这最后呈上来的一盅汤竟连盖子都没打开。 祝琬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汤?” “不知道。”他道。 祝琬以为他是故意不想理她,“你给我的回礼,总该教我知道都是什么吧?” “……” 陈毓似是有些无奈,他看她一眼,而后望向汤盅。 “我只让人将所有的早膳都做一份送上来,确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汤。” 行吧。 祝琬没计较。 看着这满桌子的膳食,不用他说,她大概也猜得到他是怎么点的。 “我想尝尝。”她看着陈毓道。 陈毓莫名其妙看着她。 “又没不让你喝。” “可汤盅是盖着的。” “打开就是了?” “……” 祝琬望着汤盅,摇摇头小声地说道: “算了,我也没有那么想喝。” 这东西一直似有若无的飘着香气,祝琬从开始用膳到现在,都一直在好奇里面到底煲的是什么。 可是若是要喝,便要从座位上站起身,倾上身够着才能打开盖子去盛汤。 总觉着不太雅观,且又显得她似乎很贪这口腹之欲…… 她不无遗憾地看了陈毓一眼。 要是对面的人不在这就好了。 “我吃好了。” 她轻声道,“你若是有旁的事去便是了,我可以在这里等。” “只要你记得回来找我便是。” 她可不想自己一个人在梁王的眼皮子地下待着。 “……你会回来的吧?”她不确定地问他。 陈毓没应她的话,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片刻后他看她一眼,起身站到她旁边,伸手打开汤盅的盖子,拿过她旁边一只空置的小碗,作势要盛汤。 他刚一起身过来,祝琬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便想要站起来,然后便瞧见他面无表情打开了汤盅。 被看穿了。 她还有点难为情。 “我……也没有很想喝。” 盛着鲜汤的小碗轻轻被置在她面前手边时,她小声说道。 “我想喝。” 他淡声道,“替我尝尝。” 他声音从头顶慢悠悠飘下来。 “尝完了,换身衣裳,跟我出门。” 【作者有话说】 琬琬:我不想喝 小周:啊对对对 明天上夹,下章更新在明天晚上11点左右。 谢谢能看到这的你! 祝吃好喝好,开开心心! 第26章 026 ◎“你不也在透过我在看你那死了的兄长?”◎ 今日之前,祝琬是如何都没想到,她竟然会和陈毓一起逛禹州城的铺面。 禹州原是个极富饶的地界,整个东南地界禹州算是连通各州府城的枢纽,也正因如此,各方势力都对这里虎视眈眈,既不敢妄动,免得做了相争的鹬和蚌,可拱手相让又不甘心。 祝琬九岁那年和外祖父一起到过禹州,那时的禹州还不是如今这幅样子,不过三五年的光景便已然物是人非。 书坊人去楼空、商铺门可罗雀,只几间酒楼还在营业,但也是冷冷清清的,越看便越觉着心中唏嘘。 她看向一旁仿佛当真是来逛街的陈毓。 “这是要去哪里?” “绸缎庄。”陈毓道。 “是那边有你的人?” 她压低了声音,踮起脚在他肩侧小声问道。 “没有。” “没有?” 祝琬不解,“那去做什么?” 陈毓朝她侧目,而后落在她身上。 或者说落在她身上的衣衫上。 见他如此,祝琬不由得退开两步,落后他两三个身位,待他若无其事移开目光,这才再度跟上他。 这道既有些唐突的眼神,若是祝琬此前在京中遇见过的那些人朝她投望,她定然会感到冒犯,可这人是陈毓,她心里明镜一样,知道他方才并无他意。 他是实实在在的、只是在看她身上穿的衣裙。 然而比起那些垂涎打量的眼风,陈毓如此,反而更教她气不打一处来。 祝琬想起用过早膳后出门前的情形。 他说让她换身衣服*,待会要出门,然后便自己离开了房间。 她舒舒服服地沐浴一番,然后望着面前的藕粉和杏黄的纱衫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选了那套粉纱白裙。 她好些年没穿过粉色的裙衫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喜欢,只是娘亲总笑她,说只有几岁大的小丫头才喜欢粉色,那时候她是半大不大的年纪,最讨厌被人说她是小丫头,便对粉色格外抵触。 后来她又时常入宫,进宫赴宴她会刻意穿得沉稳些,也会避开这些浅色的衣裙。 她换好衣裙,陈毓拿来的无论是裙裳还是纱衫,俱是上好的料子,细看还有云纹底绣,本来她还对这颜色尚有些犹疑,这会反而有些瞧顺眼了。 言玉不在,祝琬也懒得去细致地簪那些发簪,只拿了根银色丝带挽住长发,刚拾掇好,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她不用问都知道是陈毓。 她打开门,正对上陈毓的视线。 他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便开门,不期然见到她,一时间竟有些愣神。 这是祝琬熟悉的神情,她唇畔微微翘着,不动声色地同他对视。 其实带着惊艳和欣赏的各色目光,她见得多了,甚至有些习惯了。 可若这人是此前左一句“你小瞧了我”、又一句“你太高看你自己了”的陈毓,她心里难免还是会觉着有些得意。 瞧够了,祝琬故意轻轻蹙了蹙眉,微侧过身,回避开陈毓的眼。 她这一动,陈毓也回过神。 他再度看她一眼,将门口让出来。 “走吧。”他平静地说道。 好似方才看着她失神半晌的人不是他。 祝琬本也收拾好了,顺势走出来,见陈毓回身关门,她看他一眼,慢声开口: “陈大将军。” “虽然我们如今勉强算作认识,可你方才的目光,还是有些失礼,我觉着有些被冒犯。” “被冒犯?” 陈毓关好门,走到她旁边,同她一道往楼梯处走。 “我倒是觉着,你挺高兴的。” “我不能觉着高兴吗?” 祝琬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任谁被认可容貌,都会觉着高兴吧?这又不矛盾。” 大抵陈毓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难得地露出几分诧色。 片刻后他微微点头,“我可以道歉,若你觉着冒犯。” 他侧头瞥她一眼,正瞧见她弯起的唇。 “不过我要说清楚的是,我方才看你,并非是因为你。” “只是想起来一些旁的事,有些走神。” 这话听得别扭,祝琬仰头看着他。 “旁的事?什么事?” “没什么。” 第33章 他不再多说,沉默地下楼,沉默地走出酒楼。 祝琬跟在他身后,也沉默着,看着他的身形,心里却在盘算一些旁的事。 她其实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自相识以来,他都摆出一副对她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教她有些不服气。 至少从前在京中,她可从未受过这样的冷眼。 每每看他那副不死不活的神情,她就总想激他两句。 甚至她有些坏心眼地想看他对自己动心。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这人是叛军,脾气还不太好,若当真闹出那么一出,说不定她礼貌回绝的话刚出口,他那柄刀便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方才他看她的眼神,她最是熟悉不过了。 可他却说是想到旁的什么了。 旁的什么呢? 男子那般看女子,要么是心悦于她,要么便是透过眼前人看真正心悦的人。 祝琬有些好奇。 他这样的人竟也有过心悦的女子? 莫不是此前如期无意中提过的那个小齐将军? 她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下楼梯。 行至最后一级台阶,她却惯性一般以为下面还有,一下没站稳便要摔,前面的陈毓立时回过身抬手扶稳她。 见她站稳,陈毓也正回过头看她。 祝琬面露赧然,但对上他的目光,她就知道他开口必定是要嘲自己两句,便率先道: “这楼梯比上一层少一级,不太合理。” 陈毓欲言又止,不气反笑,他瞥她一眼,见她站稳便松了手。 “竟有此事?难怪。”他不咸不淡地说道。 “我险些误会姑娘是自己不会下楼梯,须得旁人搀扶着才是,原来不是姑娘的问题。” 祝琬压根没想到他会顺着自己胡诌,一番话说得她有些语塞。 走出酒楼,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沉吟着轻声开口: “所以方才,你是看见我,想起旁人了?” “没有。”陈毓回地极快。 “骗人。” 祝琬戳穿他敷衍的回应。 “你定然是看着我想起旁人了。” “是不是那人喜欢穿粉色和杏色?” “不是。”陈毓皱眉,否认地格外果断。 “是我也不介意的。”祝琬轻声道。 “不介意?” 陈毓看她一眼,“你有什么可介意的?” “你透过我看别人,还把人家喜欢穿的颜色拿给我穿,我便是介意也很正常吧?” 祝琬说罢,便觉着方才的话微有歧义,再度开口: “只不过我确实是不介意就是了。” “透过你看别人?” 陈毓重复着她的话,而后淡声反问: “那又如何?” “你不也在透过我在看你那死了的兄长?” 他偏过头,垂眸看她。 她几乎是听到他话的一瞬间便睁大了双眼。 少女明眸如点漆,似朝露一般动人心。 片刻后她抿起唇,垂下眼再不看他。 竟然说她是透过他在看周俨,他还真是大言不惭。 若他当真见过周俨其人,定不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再则她看周俨做什么。 她和周俨从来都是相看两生厌的。 祝琬回过神时,已较说话时走出老远,陈毓一路沉默着,再没同她说旁的。 然而,她只觉着虽然彼此都没开口,也都没看对方,可偏就觉着似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直到这会,她实是不耐二人间的缄默无声,状若无事地问他到底要带她去哪。 他沉寂的眸光看向她身上的衣衫,开口时声音也清冷,轻飘飘地同她说“绸缎庄”。 是觉着一套两套还不够? 他不嫌多,她还嫌烦呢。 “若你还要送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会生气。” 祝琬想了想,打量着他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若是生气,很可能会坏你的事,所以你做事最好想清楚。” 陈毓终是站定,转身看向她,似有几分头疼。 “我留你在此,确有几分私心。” “祝相当年于我有恩,我不忍见恩人之女受辱,且坐视不理也有违我心中道义。” “待此间事了,你要走要留皆随你心意。” “另外,给你挑这两套衣裙,仅仅是因为这是成衣铺里料子最好的两套。” 他的话直白地甚至有点令人难堪,但祝琬实打实松了口气。 他难得被她的胡搅蛮缠逼得说了实话。 从天光未亮的时候,又或者更早的时候,她便觉出几分他对她的善意。 他会站在她面前挡去她看了会不舒服的场面,好些事情貌似逼迫她,实则又切实在考虑她的安危。 这种种行为的背后,又辨不出他行事的动机,反教她心中更为不安。 他种种行为,若是旁人来做,她定然会觉着那人是对她有意。 可这个人是他,反而让她不确定。 但倘若是因为父亲曾对他有恩才对自己这般照拂,那确实便说得通了。 如此,她也能安心在他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不知是想到什么,在她垂着眼思索的时候,陈毓也停顿下来,半晌后他别开眼。 “至于方才在你房间门口……确是有一瞬恍神。” “哦,那是为何?” 祝琬想通了那些关节,听着陈毓提及方才看着她时的一瞬间失神,她弯起唇,起了些玩笑心思,颇有几分明知故问的意思。 她的想法半分不掩,明晃晃地都写在脸上了。 陈毓看她这般仰头看着自己,低低笑了。 他朝她微微倾身。 不过近,只将将能听到他的低语。 “祝姑娘可读过那首名篇《清平调》?” 不待她回想是哪一篇《清平调》,谁作的《清平调》,他复而开口,声音不似平常那般沉而冷,仿佛也溶进了暖融融的日色。 “便是写‘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那一首。” “读过吗?”他似笑非笑地问她。 他低低地念着那首诗。 祝琬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脸颊渐渐泛起热意。 这首诗她当然读过。 她不仅自己读过,还给病中目不视物的周俨读过。 彼时她年岁太小,对所谓的群玉山头的飘飘仙子、或是瑶台月下渡满身清辉的神女都没概念。 但她还是觉着,总归是不可能比面前的漂亮哥哥更好看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orz 都晚安哦 第27章 027 ◎“今夜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乍听这首熟悉的诗,祝琬的思绪实打实地飘回到当年。 那几年她几乎是雷打不动地去给周俨念这些诗文经史,素来有些贪嘴的她可以连饭都不吃,娘亲也劝不住,大抵也不觉着这是什么不好的事,便也都由着她了。 府里的人不觉着如何,她也觉着自己是一番好意,可偏偏周俨不领情。 刚开始每每她读书读得口干舌燥,连口水都喝不上,后来即便言玉会给她带来些茶点,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周俨也是将她视如无物。 倒也不能这么说。 那时候的周俨本来就什么也看不见。 再度思及这些过往的旧事,祝琬本是觉着有些好笑,可再一想到周俨的经历,还未漫开的笑意便也消散了。 面前陈毓站直身,一双眼冷冷清清地端详她。 直到她回过神,他微微笑了笑,随口问道: “在想什么。” “想当时……” 祝琬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开口,话出口才觉不对,顿了顿便改了口。 “想刚刚那首诗。” “是么,说说看。” 陈毓似是很感兴趣。 祝琬慢慢朝前走,斟酌了片刻后轻声开口。 “也没什么好说的。” “似方才那般的赞词,我从前听得实是有些磨耳朵,哪里还有什么旁的感觉。” “不过我信将军方才的夸赞是出于真心。” 她面上不动声色,眸中瞧着也格外真诚,但言辞间较之方才却生疏了许多,似是在拉开和他的距离。 陈毓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倒也没什么旁的反应,只瞥她一眼,便提步朝前走。 这一次,他走得快了许多,祝琬跟得费劲,也没了同他继续说话的心思。 直到站在一处高宅大院的门口,看着陈毓面色自如地往里进,祝琬站在院外,稍作犹豫仍是跟了进去。 她到现在仍不知道陈毓今日到底为何要带着她来到禹州。 她看出来他应是有自己的图谋,城内应也有他的人做接应,可无论他要做什么,应该是极隐秘的事,这种情形下,他竟还要带着她一起,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安。 祝琬这会实是有些进退两难的感觉,既不想同陈毓自己的那些事牵扯太深,又怕惹恼他后,他真就将她独自一人扔在禹州,届时再放出消息,祝相之女身在禹州什么的,只怕那时她更为被动。 第34章 毕竟,虽然现下他能好好同她说两句话,可到底是算不上脾性好。 她一边跟着他走过门廊,打量着他的身形,一边在心里思忖。 越过门廊,径直来到中庭,主院正堂里的人见到他们,摆出一副热切的笑脸快步朝她二人迎上来。 “呦小王公子,您这是又打算来照顾照顾小人生意了?” “上回您要的那几匹绣面绸子可真是难找,把我们东家折腾够呛,但我们东家可发话了,您是我们的贵客,往后只要您开口,便是那皇宫里皇后娘娘身上的锦绣华服我们也能给您弄过来。” 富态的绸缎庄掌柜面上堆着笑,眉不见眼地一边领路一边讨好着陈毓,他人生得憨实,眸中却带着精色,不着痕迹地看了祝琬一眼,引着两人走进正堂,口中话都不歇着。 “昨个到了批上好的面料,小的一看便寻思着,说不定您能有瞧得上眼的,便都压着呢,只等着您先看了再说呢。” 掌柜殷勤,铺面讲究,说话间后面走上来的几个伙计送上茶水、点心还有裁成手帕大小的各种绸缎料子,这般讲究,比起京中的绸缎庄也毫不逊色了。 可越是如此,祝琬心头越感觉说不出的不对劲。 这里可是禹州,连番遭逢战火、几方势力纷争乱流的中心之所在,外面的街市铺面门可罗雀,好些已然歇业关门,如此光景的禹州城,竟还有这样的绸缎庄。 记得当年她和外祖父一起到禹州时,这里还只是一间普通民宅,从外面路过时一连片的青砖黛瓦,她在京中没见到过,当时瞧着新鲜极了。 如今这里改头换面,墙面砖瓦也都用了京中权贵府苑的制式,方才从外面一打眼看过去,檐角的兽首似乎还有几处好像有逾制。 这样的一间绸缎庄,开在这样的禹州城,应不只是单单为了生意吧? 何况如今的禹州哪里还有人消受得起这样的昂贵绸缎。 祝琬没喝茶,也没碰茶点,暗自留心掌柜的话,但也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另一侧的陈毓。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绸缎的样料,对掌柜的殷勤无动于衷,举手投足倒也真有了几分权贵世家后生的那股清高傲慢劲儿,祝琬印象里,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在外面都是这幅模样。 但此时他一开口,祝琬心里便是一惊。 “你们主子经营这么些年,弄来几匹贡绸又算什么难事。” 陈毓一边看那些面料,一边慢悠悠地开口,一举一动像是来挑绸缎的主顾,说的话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他抬眼瞥了眼掌柜,见到掌柜满面笑意僵住在脸上,憨实的面容上挤出几道难看的褶子。 “放心,我没那好兴致为难你一个办事的,只是劳你们东家帮忙传个话,告诉景钦,哦,就是你们口中的梁王,告诉他,他只有三天时间,把他的人从禹州撤出去。” “我不太喜欢杀人,等闲人也没资格沾我的刀,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实是懒得自己动手。” 陈毓的话说的没头没尾,可他话一出口,连堂中走动的伙计都惊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掌柜既惊愕又带着几分审视地看着陈毓,他笑意收了,看着还在翻看样料的陈毓,缓缓皱起眉道: “阁下莫不是来消遣在下的?” 莫说这位掌柜,祝琬也觉着陈毓莫不是疯了。 虽然如今朝廷、梁王、卫王都在盯着禹州,可细细论起来,紧挨着禹州的便是梁王,卫王虽然对禹州有想法,奈何鞭长莫及,朝廷或者说秦将军,这几年打的主意便是让梁王和卫王自己争,争得两败俱伤,届时一并出兵征讨。 可这一争便是好几年,争得禹地百姓叫苦不迭,不仅没让梁王和卫王两败俱伤,反而朝廷对这里渐渐失了把控,年前秦将军甚至将身边最信重的军中副将派到禹州来,以期能控制住局面。 如今竟然有人明知道禹州的情形,明知他们背靠梁王,还敢堂而皇之跑到他们面前,跟他们说这样狂悖的话,掌柜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陈毓却没耐性再同他说一次,他平静地看着掌柜。 “言至于此,至于是否要去给你们那位主子传话,随你。” 他将手中翻看的样料放下,指了指被他放在最上面的一块。 “这个我订下了,三日后我会再让人来一趟。” 陈毓说完看向祝琬,“走了。” 祝琬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甚至她听陈毓的这些话,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若非亲眼见过他那千百来人,祝琬几乎都要以为他背靠着几万十几万的大军,才会如此行事。 起身时,她朝着陈毓方才说他订下的那匹绸缎样料望了一眼,清楚地看到又是粉色的面料。 …… 她跟着陈毓走出绸缎庄,到底是把几欲脱口的话忍住了。 直到她一路跟着陈毓回到那间酒楼,上楼的时候,祝琬小声问道: “我们不会还要在这里再待三天吧?” “你不喜欢?”陈毓不置可否。 这和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他自己什么身份他心里好像没数。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实是不安,问出了今天一直在试图回避的问题。 陈毓微微一笑。 “你不是不想知道、不想和叛军牵扯太过么,怎么现在又开口问了?” 祝琬自然也知道她的那点心思瞒不过他,但她本也不在意他心中究竟作何想,也没想过隐瞒。 “权当我忽然又想知道了罢。”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 眼见陈毓推门而入,祝琬也熟门熟路地跟了进来。 他一路走到临窗的桌案前,她也跟着走到案边,见他拿过一旁镇纸下压的信笺,正要撕下封漆,她抬手按住他的手腕。 “你若是不说,我现在便去报官,就说你在这里。”祝琬小声威胁。 “嗯,去吧。” 陈毓头也未抬,拽着她的袖摆,将她手从自己腕上挪开。 “正好也省了我许多麻烦事。” 言罢,他也放下手中的信笺,没再打算拆开看。 仰起头极是从容地看向她,端详她的神情,瞧着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去吧。”他朝门边示意了下。 祝琬看他这样就觉着堵心。 但认识这人这段时间以来,她也知道,他不想说的事便不会开口。 她轻哼了声,坐回到另一边的软榻。 “那你出去,我要休息。” “出去?去哪里?”陈毓仿佛听不懂她的话一般,淡声反问道。 祝琬睁大眼。 “我要休息。” “你睡你的。” “放心,我不出声。” 话音落下,陈毓似是想到什么,他看她一眼,又道: “还有几个时辰,休息休息也好。” “今夜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28章 028 ◎“谈不上认识,也谈不上不认识。”◎ 祝琬醒来时,室内只燃着一盏明烛。 前夜便没休息好,这会刚醒她还尚有些头晕。 从午后到现下这会不知是什么时间,虽然是在禹州城内,可她睡得倒是很好。 她习惯睡时要在房中燃上几盏灯,但床边的帷帐又要全都挂起来,在相府时便如此。 她一贯是这样入睡的,太亮她睡不安稳,但一点亮光没有,她也难以安眠。 她从软榻上缓缓起身,这一坐起来,身上搭着的软毯便滑落下去,她将落到地上的毯子捡起来,看向屋内的另一个人。 这一眼看过去,才觉出几分违和来。 这房内昏暗地不像话,摇摇曳曳的长烛燃地只剩下一小截,摆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茶台附近,烛火映照不到的地方什么都瞧不清,而坐在另一边临窗书案旁的陈毓,手中竟然拿着一卷书,看得正投入。 连她醒来,坐起身,他似是都未曾察觉到一般。 祝琬拿过一旁的茶盏润了润口,站起身朝他走近。 她站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背对着窗棂,顺势看向他手中的书。 今夜瞧不见月,室内烛火也不够明亮,泛黄的书纸上只看得到墨色,词文句读却是难辨。 “书上写的,你看得清?” 祝琬跟着看了半晌,不解地问道。 “嗯。”持书翻书的手顿了顿,而后他出声回应。 “我目力好。” 他若无其事地合上书,闲聊一般应道。 陈毓站起身,将书放到一旁,转身推开窗朝某个方向看了看,回过身看她。 “既是醒了,那便走吧。” “去哪?”祝琬莫名其妙。 “你不需要知道。” 陈毓这次应声倒是应得快。 祝琬看他这阵势,好似要直接翻窗。 “那……怎么走?”她小声问。 第35章 “你想怎么走?” 她犹豫着,半天也没开口。 陈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很耐心的模样,瞧着也没什么表情,但偏偏那个作态,落到祝琬眼底,更让她觉着,他似是在笑她。 “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她没问他到底要去哪,要做什么。 陈毓朝向窗外看了看,也没回头看她。 “不算太近。” “我不要被拎着走。” 祝琬皱眉道,顿了顿,她再度小声开口。 “你就不能好好出门走路么……” “也好。” 陈毓并未正面回她的话,只是点点头,旋即他朝她抬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然拢住她的腰,下一刻她便被他带着,越过敞开的窗棂,上到屋檐之上。 她的脚下是细窄的檐脊,这里可是足有好几层楼高的屋檐顶,街上的铺面这么瞧着也不过就巴掌大,她光是看一眼都觉着心惊胆战,而他则就着斜斜的坡度踩住屋檐上的琉璃瓦,她站稳后偏过头看他一眼才发现,这会他看着比自己还要低一些。 蓦地,他收了目光转头抬眼看她一眼,似是有所觉察一般,他朝她抬起手臂,横在她身侧。 “怕就自己扶着,真掉下去了可没人管你。” “要掉也是一起掉下去。” 祝琬口中小声说着,却还是面朝他转过身,双手实实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实是不想再往脚下多看一眼,但他在这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走,她面朝着他,又不想看他,便只转眼看向屋顶的别处。 他似乎觉着新奇,好笑地打量她。 “真觉着害怕了?” “此前几次看你那般反应,我还真以为你这位名门之后,胆魄过人。” “名门之后也未必都是胆魄过人的,说不定还有蕙质兰心的。” 祝琬言辞半点不含糊,他说一句,她便回一句,可抓着他胳膊的双手却扶得扎扎实实,半分不带松手的。 “蕙质兰心,你么?” 他眸中锐利地盯着某处,口中却仍在就着她的话应声。 “这形容也不算多稀罕吧,好歹我在京中也有几分薄名,道一句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听出他言辞中的戏谑意味,祝琬不大服气地说道。 “也对。” 陈毓看她一眼,“现在还觉着害怕么?” 祝琬摇摇头,手上有了支撑,视线里也不再是俯瞰的空旷巷道,加上和他一句一句地胡诌,她这会确实感觉比刚上来时好多了。 他似是微微笑了下,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双手,原本撑着她的手臂再度揽住她的腰,带着她纵越飞身,朝着某个方向疾掠而去。 寂静无人的深夜,沉沉暮色更为这座饱受战火侵袭的禹州城平添几分压抑。 高处夜风清凛,祝琬穿得薄,冷得直打颤,周身上下竟只挨着他的地方尚有几分热意。 她闭着眼,不知到底是在纵高还是越低,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希望快点到他要去的地方。 终于,她脚下碰到实处,耳畔听到他压低的气声。 “别出声。” 祝琬抿紧唇,可一睁眼险些便要叫出声。 她和陈毓,竟然站在不知哪处府邸的书房里,此时此刻她正站在人家的书桌桌案上,脚下甚至还踩着文书还是信笺一类的东西。 木制的桌案,她稍稍一动,便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 她不知道这里是何人的府邸,但也知道,能有这样书房的门户,必然不是等闲人家,书房外多半会有人值守。 可她站在桌子上,又不雅观,她自己也难受。 陈毓已然飘身落到地上,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看他便要走开,她手又够不到他,便只能用脚背去碰他的肩膀。 她是迫不得已,可他仍是反手擒住她伸出去的那只脚,转过身时,他面上甚至带了些笑意。 祝琬不相信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下去,又不想弄出声音,除却不想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危险,也有几分顾虑他要做的事的考量。 偏偏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单手擒着她一直脚,仰起头朝她看过来的眼神,反而像是…… 观赏? 祝琬本是不让自己想那些有的没的,可他这般看她,反而越看越觉着不自在,越看越觉着羞。 她抿着唇不大高兴地挣了挣,本以为他会握得更紧,继续看她笑话,可只是轻轻一动,便挣开他的手。 她双脚将将踩稳,他便上前一步,圈住她的双腿,将她抱起而后弯下身轻轻放在室内的地上。 他起身时,贴近她的耳畔,细微而湿冷的呼吸恰好落在她颈边,莫名地惹得她一阵颤栗。 “站着,别动。” 他声音微不可闻地传入她耳中。 祝琬点点头,便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陈毓进到这里,便不再是今日对着她时的那副模样,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面上是不大耐烦的神色,手上动作反而却细致至极。 从文书到案卷,他一一翻过,最后似是终于寻到他想要的信息,将几页纸撕下来收起,而后再度带着她踏书案从窗棂处越出来。 这一次他没有上至屋顶,而是借着屋后海棠树的遮掩径直朝着宅邸主卧的方向走。 她跟着他,轻手轻脚地在这宅邸中绕行,途中看到好些夜间巡守的护卫,可这些人却看不见一般,竟没一人觉察到她和陈毓。 当真就这般来到主卧的窗边,她侧头去看陈毓,毫不意外地在他面上看到几分不屑的讥色。 跟他一起的这段时日,她大抵也算是对这人的脾性有几分了解。 便如眼下他这般的神情,说不定心里便在想,就凭这些人,还能拦住他? 想到这些,祝琬低下头掩去正要唇边漫开的笑意。 “想什么呢?”陈毓瞥她一眼,低声问。 “没什么。”她连忙正色应声。 “你在这待着。” 他沉声道了句,转身便要走。 祝琬忙拽住他后衣襟,这一下她是下意识动作,可正和他此前拎着她的动作差不多,见他拧眉转过身,她再难压住笑意。 陈毓不大高兴,似是想说什么,可他看到她便怔了一瞬,只瞧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片刻后却又忍不住看向她。 她眉眼俱是弯起,带着几分报复的得色,像是海棠花树之下狡黠探头的小狐狸。 良久,他别开眼。 “你做什么?”他压低声问。 “……我不想自己在这里。” 她虽是不知道他的打算,但也知道不论他要做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说不定还给她自己惹麻烦。 不跟着他大概是对的。 可是她自己在这里,旁边一茬一茬巡逻的提着刀枪走过,她心里又没底,又觉着害怕,还不如和他一起。 “我不管看见什么,都当没看到。”她看着他小声保证道。 “……” 陈毓沉默了会,将再度被她抓住的衣袖从她手里抽出来。 “不行,你就在这里等。” 再一抬头,便对上她有些失落的目光,他欲转身的动作便僵了僵。 “我会很快。”他缓了声音道。 祝琬点点头,没吭声,也没再看他。 不知为何,陈毓这转身的一步是怎么也没踏出去。 片刻后,他来到她近前,拉起她的衣袖,将她带在自己身后。 “你自己要跟着的。”他没好气地说了句。 推开房门时,陈毓冷不丁侧过头看她一眼,星眸如漆如墨,唇微弯,甚至看着还有几分得逞的窃喜,哪还有半点方才的失落模样。 陈毓只微微顿了顿,她便朝他看过来,对上他的眼神,她似有所觉地眨眨眼,避开他微带审视的眼风,缩到他身后推了推他。 他没再管她,任她在自己身后,盯着里间卧房,手慢慢抚上腰间的佩刀。 出鞘的刀掠开寒芒,却不知是刀锋冷厉还是持刀之人更俱杀心。 祝琬到这会方才恍然。 他竟是来杀人的。 她此前看他在书房那通翻找,还以为他是为了找什么东西才来。 她看着他持刀逼近床边,以刀挑开帷帘,她下意识朝床上望去,又立时移开目光。 床上一双人,男子四五十岁,女子瞧着模样不过双十之龄,云销雨霁之后睡得正熟。 陈毓也拧起眉,似是暗骂了一声,下一刻祝琬便被他捞到身前。 他将她按在怀中,一只手环过她后脑,覆住她的耳,她看不到东西,耳边是他衣物摩挲剐蹭她发丝的响动,鼻尖满是她白日待的那间房中所燃熏香的味道。 即便是看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可祝琬还是大概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 到这会她脑中一片混沌,反而想起好些今日没来得及细想的事。 第36章 就比如她睡着的时候,房中只留了一盏不甚明亮的长烛摇摇曳曳地燃着。 还有这个香气,和她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喜欢用的熏香如出一辙。 她的鼻尖抵着他的胸膛,衣衫之下的血肉之躯正在有力的搏动。 她心里还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若他当真只是陌生人,那为什么他会知道她的一些极私密的小习惯。 只是……巧合吗? “还没抱够?” 他没推她,只是低声道。 语气听着甚至比平时还要和缓些。 祝琬回过神,才发现这会已经是方才那处宅院之外了。 她抬头,紧紧盯着陈毓的脸。 “你以前,真的不认识我吗?”她轻轻开口。 她问得突兀,又没来由,陈毓本还在仔细打量她的神情,闻言微微顿了顿。 他斟酌了半晌,淡声开口。 “谈不上认识,也谈不上不认识。” 祝琬没想到会得他这样的回答。 在她预想中,要么他否认,要么便是避而不答。 她皱起眉,“这是何意?” 陈毓没有看她,像是在回忆,良久,方才冷声开口: “我蒙祝相恩情,当年也曾在京中小住养病。” “……既是救命之恩,我自然承情,对祝氏自然也会关注些。” “可你好像对我的事很熟悉。” 祝琬还是觉着他似是在避重就轻。 又是一阵迟疑。 他沉吟着,好半天,他才低声道: “在那之前……我也见过你。” “成元十九年,你乘马车出游,路上遇见过几个乞儿,你将带的糖糕给他们分了。” 陈毓说地含糊,祝琬也没计较。 她看出来这人*既自傲又有几分自负,大抵这些旧事于他而言还是不愿提及的。 且他提及的这桩事,她确实有印象。 成元十九年,那年她大概七八岁,刚被父亲安排,和周俨一起去高家书塾念书,清明前后,娘亲让她去寿兴寺上香还愿,周俨则是年底要去军中,娘亲让他去请个平安符,便和她一起同行走了一趟。 因本就是上香礼佛,路上遇见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乞儿,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还有沾着血污的伤口,她见了心里难受,便分了些吃食,还差人将他们带去娘亲名下的田庄,让人给他们换身衣裳,寻了大夫诊病。 当时她犹记得几个乞儿中有个目光格外明亮的,瞧着她的神情好像在看什么九天仙子一般,开口还唤她“小菩萨娘娘”。 她差人将他们带走,坐回马车中,彼时还被周俨嘲了句什么来着,气得她当时口不择言,说若非是爹爹捡他回来,他说不定和那几个乞儿也没什么区别。 那一路,周俨再没同她说一句话。 这会旧事重提,却是物是人非了。 祝琬看着面前的人,虽有些惊讶,可还是觉着不对。 “可便是我曾救过你,爹爹也于你有恩,令你在京中时对祝氏有几分特别的关注,可你也不该知道我的私事啊?” 这一次,陈毓似是沉默地更久。 但终究没再开口,只是径直朝别处走。 他不吭声,她却似是明悟过来。 她跟上他。 “所以当时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唤我‘小菩萨娘娘’的那个就是你?” “不是。” “你那时候喜欢我是不是?” “……没有。” “我当时才几岁啊,你怎么这样……” “……你想多了。” 陈毓带着她再度来到另一处府门外,抬头看了眼匾额,祝琬也适时不再开口。 她其实还是不大舒服。 这段时日她见过的死人,感觉比她此前在京中见过的活人还要多。 可她无权置喙他的事。 他不会听,且她也不想。 陈毓带着她跃上旁边的院墙,她一眼看见里面正屋竟是灯火通明的,窗纸上甚至有人影。 里面人是醒着的,他大抵没办法如先前那般无声无息地杀人后离开。 想来定然还是要一番交手,她还是不大想看那副场面。 他刚要进去,祝琬轻声道: “我可以不进去了么。” “不行。” 陈毓瞥了眼院落中亮着灯的地方,并未答应她。 他带她一并落至院中,松开她,径直朝着门旁走去,一副要直接进屋的阵势。 祝琬看他这幅阵仗,总觉着他似是太过托大,可到底没说旁的,只轻声道了句。 “你……小心些。” 她这嘱咐可是真心实意。 毕竟若他不敌,自己只怕也要跟着一并交代在这里。 陈毓微微驻足,抬手便推开主屋的门。 里面人大概也没想到这会会有人来,似是吓了一跳,旋即便是几声不清不楚的喝骂。 她站在院中,满掌心尽是冷汗,提心吊胆地盯着窗上的人影。 似是没人能近那人的身,但凡有妄动的都走不过他一招。 他似是拿起些什么东西看了看,而后她听到熟悉的嗤笑声。 “知府、通判、巡检……挺好,你们几个倒是挺齐整,也省得我多费事了。” 这一晚上都没见到月色,反而是这会一弯弦月斜斜爬上枝梢。 映地这处中庭很有几分清冷。 祝琬不知为何,蓦地想起当年见过的那一双澄澈单纯的眼,破布褴褛掩不去目中的赤诚,那个孩子竟也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吗? 她又想起他的话。 “我的刀下从没有枉死之人。” 这话,说得容易,做来却难。 除非是这世间,恶人当道,礼乐纲纪皆被踏于脚下。 他的刀下,当真便没有枉死之人么? 祝琬遥遥看向陈毓。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要得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29章 029 ◎“怎么,过去你同你那义兄感情很好?”◎ 许久,陈毓拧着眉头从屋内走出。 他走近时,祝琬便察觉到,这一回他身上血气浓重刺鼻,刀锋淌着血,灯火通明的室内堂中已然没了声息。 他似是心绪也不大好,一声不吭地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从这处院落中离开。 祝琬心里也有自己的思量,也没说什么话,只安安静静任他带着。 她不知道今夜还要多久才能过完。 好像昨天还有今天,深更半夜的时候,他总是在杀人,而她又总是好巧不巧地亲眼看到他杀人。 略有些熟悉的酒楼出现在面前时,祝琬知道,今夜之事,多半是结束了。 他将她送回房间,而后反身关上窗,一言不发地朝门处走。 “陈毓。” 祝琬蓦地出声唤住他。 那人顿了顿身,转过来看向她。 同他对视上的一瞬间,祝琬不自觉地收紧肩和背,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她说不清楚当时当刻她心里的想法,也不知为何他朝她看过来那一眼,便教她没来由地怕。 可她退后的一瞬间,陈毓面上又现出那副略带嘲色的神情,也不知道是在嘲她还是在自嘲。 下一刻门被打开,他转身出门。 她没来得及开口,他也没有等她开口。 祝琬坐在房中,她醒来时入口尚温的茶水早已冷透,满是细绒的软毯余温不复,残烛业已燃尽。 不知为何,今夜又一次亲眼见他杀人,然而她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不似此前那般强烈,当时在院中,她望着映在雕花窗棂上的剪影,心中的第一反应反而是在为他寻理由、找借口。 而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也尽是方才同他对视时,他如似自嘲一般的笑。 他、陈毓,这个不过同她认识短短一个月的人,好像已经开始影响她的情绪了。 是因为他总让她觉着他和周俨有着某种说不出地相似,还是因为如今她正逢漩涡中心,下意识便想抓住些什么当做浮木以求心安? 总归不至于是心悦于他。 她在京中不知见过多少清贵风雅的世家子弟。 他们出身名门,音容行止俱是没得挑,也从不会对她冷嘲热讽堵得她说不出话。 更何况,她自小便见惯了周俨那张漂亮的脸,那些稍逊一筹的都不会得她多看一眼,陈毓那副要死不活的平凡面相,今日见了明日便忘了,怎么可能会入她的眼。 便是动心,也合该是他对自己动心才是。 这么说也不对,今日听他那话意,似是自小时候他便对自己印象深刻,念念不忘多年。 无人瞧见的室内,她怔怔地出神,眉眼间盈着清清浅浅的笑。 良久,她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 凛凛夜风袭进,反而让她神思清明不少。 她仰头看向夜空。 第37章 天边的月,既不像诗词中说的那般如银出尘,也不像什么清透白玉盘。 禹州的夜晚,和京中的瞧着也没什么不一样。 星不比京中少,月也不比京中黯淡。 “陈毓。” 看了许久,她轻声开口唤道。 “禹州如此,当是何人之过呢。” 她不是发问,那人自然也没有回答她。 良久,自屋顶传来他的冷嗤。 “‘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禹州如此,京中又能好到哪去。” “‘堤溃蚁孔,气泄针芒……’” 祝琬下意识接了他的话,往下念了两句,念罢才后知后觉,她实是不该接他这话。 这几乎算得上是句谶言了,他认定禹州今日若是放任不管,只会是京城的来日,届时王朝便当真要行至末路。 他是叛党,如此立场自然没错,然而她是祝洵之女,立场自然应向着朝廷。 可是—— 祝琬不由得再度想起此前便萦绕在心头的疑惑。 他刀下当真没有枉死之人么? “今晚你杀的人,都是禹州的官,对吗?”祝琬轻声问道。 “你想问什么?”那人不置可否,反问道。 “所以,他们都是尸位素餐之流吗?” 她的话音刚落下,便听他冷哼了声,带着几分不满地再度将她的问题抛回给她。 “你若是觉着这么想,你心里更舒服,那便是。” 明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言及此时,她也大概明了他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可她仍是摇摇头,呢喃般开口。 “我不知道。” “但我希望是这样。” “我从不认为渎职失节的官便该死,他们应该活着给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之后由刑部裁案量刑,是死是流放抑或是株连,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惩处。” “动以私刑,总归是下乘。” “而今这些人死于你手,我竟也愿意理解你的做法。” “只是陈毓,若你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支持追随你,而大行杀戮之事……” 祝琬说到这忽地被打断,她连那道似鬼魅般神出鬼没的身影都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他带到屋顶。 陈毓松开她,也没看她,只自顾自坐在檐脊之上,口中却是问道: “继续说,若是你说那般,你当如何?” 祝琬没想到他会忽地将自己带上来,她缓了缓神,学着他的样子,挨着他坐下,似是认真思索了会。 “不知道。” “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但大概会觉着有点失望吧。” 她从他身侧拿过酒袋,拔出塞囊,看向他: “这是你方才拭刀用的,是吗?” 他没吭声,也没看她,任她拿过他身旁的酒袋,也任凭她从他腰间拔出他的佩刀确认,待她仰头喝了两口酒,他方才道: “不是,我喝了。” 祝琬捏着酒袋的手微微僵了僵,心怦怦地乱跳,好似不甚在意一般,歪头看他一眼玩笑道: “喝便喝了罢,也不是什么大事。” “从前我在书塾念书时,几位兄长也时常会弄些名酒装在酒壶里,待下了学后,大家一起分着喝。” 他那般说,大抵便是想看她羞恼,想看她笑话。 她偏不给他这个机会,故意将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表现地对此并不在意,以免在他面前露怯,让他心里得意。 实则分酒是真的,可也都是用小茶盏分着喝,大家喝完,高家兄妹还会让亲随悄悄洗好茶盏,煮过之后确认没有酒气了才敢送还回去的。 她话音方落,身旁人便是一声冷笑。 “难怪你们那书塾,头一年没一个考中的,一个两个的可都真有心。” “可是头一年考试时,最年长的顾二哥哥也不过廿四,且他第二年也入了仕,再则我们书塾,除了我和缱缱,还有我义兄,其余的像宋家、岑家几位兄长如今可都是正经官身,你这般的……” “我如何?”陈毓转过头,不咸不淡地盯着她问。 “你这般的,说得好听些是草莽英雄,说难听些叫‘泥腿子’,我都从未说过你什么,怎么你还反过来讲究我的一众兄长,好不礼貌。” “一众兄长?” 陈毓重复她的用词,再度看向她。 “怎么,那姓岑的、姓宋的,当初还同你起过争执,如今竟也能被你称一句兄长?” 祝琬诧异地睁大眼。 “你怎么连这些陈年旧事都知道?” 她顿了顿,了然道: “也对,当年我义兄和岑言之、宋逾他们打过一架,声量闹得也不算小,你当年毕竟……打听过这些也不奇怪。” “我说了,我不是……” “行行行,你不是。” 祝琬随口应着,人却渐渐沉默下来。 她忽地想起来,当年周俨同他们打这一架便是为她,也是因着一场争执,爹爹觉着他那宁折不弯的性子不适合走仕途,便想着若是入了军中说不定能受些磨炼,且外祖父和舅舅还能照拂一二。 如今想来却不知,若当年他没去军中的话,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 “想什么呢?” 陈毓偏头垂眸打量她许久,冷不丁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想到些旧事。”祝琬声音有些低落。 “哦,又想到你那个死了的义兄。” 他似是忽地来了兴致,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拿在手里把玩,口中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过去你同你那义兄感情很好?” “怎么可能,我跟他从来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祝琬不假思索,应声应地极快。 “那便是他对你好?” “哪有,我和他三句话说不到,必定会吵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祝琬的错觉,她瞧着她说完话后,他面上的神色似是不大好。 蓦地她想到,她也曾明着同他说,他和周俨有几分相似,她想了想,仔细地辨认他的神情。 他好像确是不怎么开心。 她想了想,又道: “此前我说过,你同他有些相似。” “如今看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你性子虽然算不上好,可是比起我义兄,那还是好很多的。” “且他从来都是懒得理我的,我也不喜欢和他说话。” “至少我同他,绝无可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聊天。” 祝琬目光一边落在他手里的酒袋上,一边慢声同他说着话。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那酒袋方才是她喝过的,这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提着,若是顺手便喝了,她简直要羞死。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陈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面上神色不大好看。 可再一偏头,便瞧见她这幅模样,顺着她的目光,顺势便看到自己手中的酒袋。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抬手,作势举起酒袋,便毫不意外地撞见她屏息抬头,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他倏地弯起唇,垂着眼瞧她。 良久,祝琬也回过神。 见她反应过来,陈毓笑了笑,移开目光淡声道: “祝相有没有说过,你若是男儿,倒是很适合混<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 祝琬不解其意,但此言爹爹确是说过。 她不仅明白爹爹全部的政治理想,也对他的理念格外认可,在府中时,爹爹便时常惋惜此世不容女子为官身。 她点点头,“说是说过,可你为何要问这个?” 陈毓笑笑,将手中酒袋塞回她的手里。 “没什么,我也觉着你很适合做言官。” 言官? 爹爹最烦的就是本朝那些言官,今日弹劾这个,明日弹劾那个,小题大做,罗织罪名,一个赛一个的能说会道。 她好端端地当什么言官…… 祝琬忽地看向手中的酒袋,蓦地明白过来。 他是看出来她先前说和几位兄长分酒喝,不过是她在虚张声势,在这嘲她呢。 她哼了声。 “还说我是言官,我看这嘴皮子功夫,阁下倒也没逊色到哪去。” 祝琬这般说着,却将手中酒袋的塞子塞紧。 盯着酒袋怔愣了会,她似是想到什么,余光打量着他,见他望着远处也在出神,趁他不备,忽地按住他的手臂,朝他倾身过去。 陈毓实打实被她吓了一跳。 本能一般扶住她,而后转眼看向她,而后便是一怔。 她离得太近了。 眉眼、神情、还有微微开合的唇,几乎只在几寸不到的距离,混着白日里他亲手燃的熏香,还有他极为熟悉的酒香,丝丝缕缕勾着他的一呼一吸。 待他回神,他的气息已然乱了。 “你做什么。” 他开口时,语气听着恶声恶气,可别开眼的动作很有几分狼狈。 第38章 祝琬弯起唇,抬手搬过他的脸,让他朝向自己。 她再度凑近了寸许,同他只隔着不到一掌的距离,轻轻嗅了嗅,而后将他松开,坐回他旁边。 “你面上一点酒气都没有。” “若是喝了酒,面上不可能一点酒气都不沾的。” 她朝他晃了晃酒袋。 “你根本就没有喝过。” “你是怎么好意思恶人先告状,竟还说得出让我去做言官的话。” 陈毓好半天都没动静。 她以为他定会驳她几句,正等着呢,便觉着身旁一空,再一转眼,他人便不见了。 他竟然把她一人扔在屋顶了? 祝琬忿忿喊他的名字。 “陈毓,你……” 她以为他是故意的,可刚一开口,便觉着眼前一花,下一刻便被人打横抱起。 他绷着脸,抱着她径直从窗棂翻进屋内,将她放在地上,转身要走,却又顿住。 片刻后,他低声道: “没想故意留你自己在上面。” 他说话时没看她,说完话也没等她的反应,只是道了句: “早点睡吧。” 而后他推门离开。 祝琬还在想他方才说的话。 他那算是同她解释吧? 没想故意留她一人在屋顶。 那方才他便是…… 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晚安~ 评论区小可爱们心想事成,一切顺利哦。 第30章 030 ◎到底是被他看作妹妹的。◎ 祝琬和衣躺下时,外面已然晨色渐起。 她本来是没什么睡意的,可心神一缓下来,躺下没多会便睡了。 醒来时看天色便知是又到了晚间。 房中是早已冷了的茶水,应还是昨日送来的,祝琬本来都已端起来了,可茶盏举到唇边,到底还是觉着有些难以入口。 她没喝,只是将茶盏放下,转身走向门旁。 刚一推开门,便瞧见门旁的陈毓,祝琬吓了一跳。 他屈膝坐在她房门口的地上,怀中是他不离身的那柄刀,垂着头微阖着眼,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陈毓?”祝琬下意识轻声道。 无人应声。 她在原地站定,静悄悄地看着他。 他鲜少如此时这般,全无攻击性。 垂着眼睫,似是全无防备,垂落的鬓发遮去了他的面容,对于她的到来他似是全无所觉。 他动也不动地,看得祝琬脚下也莫名地发沉。 鬼使神差地,她朝他走近。 她的动作和脚步都放得极轻,提着衣摆屏气敛息地蹲下。 西斜的落日余晖透过廊道的窗檐洒进来,薄薄地落在他怀中的刀鞘上,记忆中掌他人生死的利器,惯是浸润着凶戾血气和清冽酒香,此刻竟映满融融暖色。 只是此时此刻,祝琬的目光定定落在他颈下的那道蜿蜒疤痕上。 前次她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竟将他当做是周俨,以为这里也是假的,却没想到当时一碰便流了血。 这次她瞧得清楚,那里已经再度结了痂,只是隐隐约约地她看到他衣襟之下,狰狞的皮肉瘢痕有几处好似烫伤。 这人不知到底经历过什么,颈侧是入骨伤,颈下又是烧烫伤,越看越教人心中发堵。 祝琬蹲在陈毓的身前,不自禁地抬手去触碰她目之所及的那几道伤痕。 将将要触碰到他的一瞬间,陈毓豁然睁开眼,旋即他的手便捏住她的颈,手劲毫不收敛地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她手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臂,只觉着眼前发黑,下一刻,她便被他掣在地上。 陈毓的腿重重抵住她的腹部。 被压至地上的一瞬间,祝琬的头也磕在地面上。 或是气急了,又或者是出于求生的本能,祝琬手上也没收力道,挣扎间,陈毓的手臂也被她划出好几道血痕,猝然的疼痛也让陈毓怔了怔,手上的劲力微松,祝琬得了空隙,偏过头便在他虎口处重重咬了下去。 祝琬以为他吃痛便会将她松开,可并没有。 她口中满是腥甜的血气,但他掐着她的那只手半分力道都没减弱。 她看向他。 陈毓的眸光空洞而茫然,仿佛此时此刻的一切对他而言仍似梦中,又或者他这一切都是睡梦之中被人触碰后的本能反应。 她看着他的时候,陈毓也后知后觉地醒神,反应过来时,他钳着祝琬的手也松了。 他垂着眼,却也没看她,只是原本扼住她喉咙的那只手轻而慢地环绕过她的后脑,无声地将她从地上带着扶起来。 他手犹扶在祝琬的后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揉着。 “……疼不疼?” 良久,陈毓低声问她。 她紧抿着唇,既不看他,也没吭声。 他竟还问她疼不疼! 简直是痛得要死! 方才那一下,她头和背上可是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后脊那一条往下到现在都疼得动都不敢动。 她坐在地上,抬手抚向自己的后脑,正碰上他湿冷的指尖,她立时收回手,紧抿着唇,一声都没吭。 下一刻,她便觉着眼前一暗。 她鼻尖抵上他坚实的胸口,旋即便觉察到他堪称柔和的动作,一下下地揉过她的后脊。 “是我的不是。”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 “……我以为我还在……” 陈毓低着声音近乎自语,一字一句皆说得含混。 祝琬任他一下下地揉按着方才磕碰到的地方,心中莫名地涌起暖意,好像幼时她摔了哪,娘亲也是这般为她轻轻地揉痛处。 出门之前,她还没想过此行竟会这般离奇,彼时陈甄拉着她的手殷殷切切好一番叮嘱,彼时她还觉着是娘亲担心太过了。 可瞧瞧她这一路上的经历,桩桩件件的都是些什么事。 一连两夜瞧见杀人的行径,这会甫一想到娘亲,祝琬心里便愈发觉着难过。 她慢慢低下头,方才那股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的劲忽地泄了。 她是真的有点想家了。 陈毓这会却不知她在想什么。 从方才下意识将她揽至胸前,他环在她颈后的半边手臂便一直在微微发颤。 他竟然,想抱她。 他怎么能…… 陈毓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向后顿了顿,不让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地喷在他的胸口,故作镇定地抚过她方才被他推撞在地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地,好像是在帮她揉伤处。 他口中说着同她道歉的话,实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遮掩什么。 良久,陈毓低头去看她。 她埋着头,看不到脸,自然也看不到神情。 他拧起眉。 再度往后退了些,将她头抬起,猝不防地对上一双泪眼。 陈毓僵住了。 她看上去实是太过伤心了。 连对他这般冒犯的举动都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哭着。 陈毓盯着她,有些无措,片刻后,他只是沉默着将她的头和脸再度埋回自己的胸口。 没多会他的衣衫便浸染开一片泪痕,再一会儿,他便听到她低低的呜咽声。 他僵着身子,任她的泪水晕透他的衣襟。 手上的动作却仍是温柔地轻抚她的背,是他平日提刀持枪时鲜少有过的轻缓力道。 要哭便哭罢。 到底是被他看作妹妹的。 也只能是妹妹。 他垂着眼帘,亦在心中对自己如是道。 祝琬拽着他近在咫尺的衣襟,哭得停不住。 颈后背后传来的痛楚、这段时日的劳心劳神,还有家中那些已然经逢过的变故,这会她埋首在他身前,什么都瞧不见,脑海中便俱是过往的回忆。 她是真的很想念家里了。 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便是回了家,朝中纷扰怕是也难以得消停。 想到爹爹和娘亲,祝琬垂下头,实在是没什么兴致再和面前的人周旋,打算先回自己的房间,静静心思。 可她刚一推开门,便觉一股力道钳住她的胳膊,身子不由自主得被拖进房间,待她反应回神,耳边也听得一声怪笑。 “美人儿,只要你听话,爷爷保证不杀你。” 这人说话下道,但祝琬知道,他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多半还是陈毓连日来招惹的那些人,想用自己要挟他。 祝琬一声没吭。 冰凉的剑刃正贴着她的颈,她不敢吭声。 颈上这柄剑带给她的威胁感远比陈毓带给她的要大得多。 初见时陈毓是怕她贸然打草惊蛇反倒累及他自己,可眼下挟制她的人,应是打算以她来牵制陈毓,令他投鼠忌器。 可她和陈毓,左不过相识不到一月,便是聊得再如何投契,他也不会为了她而乱了阵脚。 最终只怕是要枉送她的性命。 第39章 祝琬垂着眼,动也不动,只将声音放轻放柔,甚至带着些许哭腔,像是被吓哭了般开口道: “你,你要做什么……” 她倒是也不是装的,本就刚刚哭过,一开口便是这般,但身后那人却得意起来,虽然拧着她胳膊的手松也未松,抵着她脖颈的剑动也未动。 “少打听,只要你听爷爷的话,保你今日活着便是。”身后那声音道。 “我、我不动,我也不打听……您这剑能不能松一松……” 祝琬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太疼了。” 身后那人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听着恶意又下流,但抵着她的那柄剑却是松了几分。 祝琬摸着这段时日一直藏在袖中的银簪,她特意挑了个不起眼的小簪,日日放在衣袖中。 原是听说陈毓曾经惦记过自己,怕他忽起歹心防着他的,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她不会在这一动不动地等着陈毓来救她。 爹爹同她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尤其是除了父母亲人之外的人。 但她只有一次机会,若不能脱身,只怕要丧命。 她在心里默默计量着那人攥着她胳膊的位置,仔细辨着他气息一呼一吸的方位,估算他的身量。 她要刺他的眼睛。 若她忽然发难,这人身手又没有陈毓那么利落,想来会让她抓到一丝机会。 思量片刻,祝琬不再犹豫,冷不丁地回身,持着银簪对着那人的眼睛便是一下。 她没扎到他的眼睛,但银簪的尖利一头重重扎进他的脸颊皮肉寸许,那人吃痛又没缓过神,祝琬立时挣脱便朝门边跑去。 “废物。” 耳边听得一声冷言斥骂。 她也不敢回头,可将要碰到门时被人薅着头发再度扯回屋内。 她这房中竟不止一个人。 先前那人不知被谁踹了一脚,痛地在地上起不来身。 这回这人没先前那人那般多的心思,她正思索着,便听他出言: “主子,要不直接打晕了,也方便些。” “也好。” 另一个方位的人轻声道。 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她不由望过去,却又被身后人扯着头发警告。 “消停点!” 可她还是瞧见了。 “太子殿下?”她喃声道。 她唤出那人的身份,那人顿了顿,出声道:“放开她。” 祝琬转过身看去,确是当朝太子。 她那位前未婚夫。 她没出声,面上淡然,心中却翻起波澜。 太子不在朝中,却出现在这里,还打算劫持她? 她朝着太子望去。 他一副讶异模样,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更没想到他们要劫持的人是她,这会面上既冷凝又迟疑的神情不似作伪。 祝琬看他这般神色,心中逐渐了然。 他是不该出现在此的,不能被认出身份,如今被她道破,多半是起了杀心。 这会大概是在盘算,她身边多少人,她这里有没有爹爹和外祖父的人,他今日有没有把握杀了当朝相府千金后还能全身而退。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静静看着太子的脸色从凝重慢慢带上几分笑意。 “原来是祝姑娘。” “京城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他似是困惑不解,望着她继续说着。 “可若孤没记错,这应是叛党的住处,莫不是哪里弄错了?” 言外之意是相府被东宫退了婚事之后,有意勾结叛党? 祝琬垂着眼,声音不大不小。 “殿下没记错,此处叛军作乱,离京甚远,倒是离外祖父的驻军之所不远。” 就凭他方才骤起的杀意,祝琬断定,太子离京来此是不能为人所知的。 他给她扣勾结叛党的帽子,她也可以说他心中有私,对陛下不臣。 她的话音落地,对面那人笑意不变,却也不再开口。 祝琬这会想得清楚,她必须要做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绝不能让太子看出来,此处她身边既没有爹爹的人,也没有外祖父舅舅他们的人。 只要她撑得住,太子必定心中疑虑,不会贸然动手,否则他逞一时之快杀了她,消息传回朝中,他储君之位都不见得能再坐得这么稳当。 一时之间,房中只剩下地上躺着那人的重喘,想来这人是地方上的人,不是随太子一同来此的心腹。 却不知太子此行带了多少人。 正这时,侧间窗棂处微有些响动,旋即鸟鸣声啾啾,似是啄了下窗外的枝头。 太子身边的人瞥了眼,见主子没发话,也没什么动作。 祝琬心念却提起来。 陈毓的身手她是见过的,会是他吗? 她房中全程没有太大的动静,便是先前那人挟持她,也是正常的言语声,而她怕激怒对方,也没有扬声叫喊。 不知道陈毓会不会知道她房中有异常。 可太子一行三人来这里挟持她一个女子,又不知道她是祝琬,想来不会安排太多人,方才也没见这几人有传讯的动作,更何况若是太子的人,当不会这般小心,应是破门而入的。 正思索着,便有破空声响起。 祝琬在原地站得笔直。 虽然爹爹说不能将活着的希望寄予他人,可若是来救她的,这点信任她还是愿意给的。 下一刻两道寒光自她身侧左右掠开,直逼太子和那随从的面门。 随从扬剑挡开朝自己的,闪身又去格开打向太子的。 祝琬再一抬头,一道身影挡到她面前。 刀锋寒芒凛凛,却令她无比安心。 陈毓也没理那两人,反身揽上她径直朝门外带去。 他踹开门,将她推到门外,常跟在他身边的如期正候在门外。 “保护她。” 陈毓对如期吩咐,转身竟要回到房间去,祝琬立时拉住他问道: “你做什么?” “……” 陈毓没吭声,只眸光沉沉看她一眼。 祝琬想也不想就知道这杀神怕是又要去杀人。 若真有地府,他倒是比范无救和谢必安更适合做那勾魂的黑白无常。 “他是太子殿下!”她低声提醒。 陈毓微一扬眉,回头打量太子。 再回过头连面色都有些不对劲。 他忽地抬手抚了抚祝琬的头,将她方才被太子身边随从别乱的发髻理了理。 “在这里等一会。”他低声道。 他正要关门,里面太子却扬声道: “祝姑娘!” “孤此行确是未秉明天听,只因此前婚事对你多有冒犯,此事确是母妃不对,父皇也已经责问过了,孤知你离京,这段时日神思不寐,这才私下来此。” “祝姑娘,孤与秦氏的婚约虽已不能更*改,但秦氏不会有自己的子嗣,若你与孤一同回京,孤以皇族之名立誓,会立你为侧妃,日后祝氏子为继任储君,再保祝氏百年。” 祝琬听得有趣,爹爹闲时曾同她笑言,这世间最精妙的变脸绝非在民间,而是在皇家。 今也有幸教她见了。 她推开如期走到门边,越过陈毓站定看向对面的人。 似是怕她不信,太子示意身边随从将一份空白的东宫手谕放在一旁。 “只要祝姑娘应下,孤立时便下谕旨。” 方才还要杀她的人,这会却要娶她,偏一番话又说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祝琬盯着一旁的手谕不作声。 这是太子提出的一场交易。 以婚事和继任储君之位,换她、换相府、换外祖父的兵权皆占他这边。 大抵对皇家而言,纳谁为侧妃都是天恩了。 见她走到陈毓身前,沉吟着不说话,太子以为她被说动,笑意渐渐笃定,继续温声同她道: “祝姑娘离家多日,定然也思念相爷和夫人,也是我之过错,待回京后定会登门道歉,定不会教京中再起流言,以期能得夫人和相爷谅解。” 他说罢,定定瞧着祝琬,神情格外真诚,似是对她将要做的决断格外笃定。 在他看来,她是没有理由拒绝他的。 她本就是因为和他的婚事作废方才伤心离京的。 答应他的条件,今日之事他们彼此便权当没发生过。 太子来此是为寻她,她也没见过什么叛党,离京之后从未遇见过什么人。 对谁都好。 “祝姑娘意下如何?” 祝琬看够了,心头冷笑一声正待开口,便被身后人带到身后。 陈毓将她径直推到门外。 “她没得选。” 门在她面前关上,他声音低沉,气势竟比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还凌厉。 陈毓眉眼似手中刀锋,沉着脸打量对面的人。 他瞥了眼二人持剑的手,冷嗤了声笑了,似是笑对面人的不自量力。 第40章 “太子殿下是吧?” 言及殿下,他微顿了顿,语调怪里怪气,实算不得恭敬。 “请吧。”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1章 031 ◎“萍水相逢的过路人罢了。”◎ 被陈毓不由分说推至门外,祝琬并未急着往里进,她沿着游廊来到一处窗檐边,回想着今日见到太子后的种种。 看太子刚见她时的那副神色,他定然不是如他口中所言那般是特意为她而来,个中缘由想来是难为外人道了。 其实便是不问她也大概猜得到,太子来这一趟,多半还是想在这混乱地界横插一手,以期日后能从中得利。 朝中秦家等一众武将看似支持太子,实则只是在支持未来的储君,倘若明日东宫易主,秦家亦会倒向新任太子。 太子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但在他登基上位之前,以秦家为首的武将皆不会明确表态支持于他。 至于自己的外祖父一门,且不说此前因着周俨在北边战事失利,舅舅和表哥皆不受重用,便是能得重任,当下的京中暗潮汹涌,若想持身中正不站队,急流勇退方谓之知机。 至于太子同她说的那些,一部分是当她是不知事的闺阁小姐,觉着说两句倾慕的话便能骗得她的信任,另一部分也有借向她示好拉拢祝家之意。 只要太子没把握把这里的人尽数灭口,他就不会轻易对她出手,但方才陈毓将她从房间推出来,一副替她做决断的架势,落在太子眼里只怕反而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她不能让太子觉着,她或者说她代表的祝氏与犯上作乱的叛军有过往。 思及此,祝琬往房中回,一旁陈毓安排跟着她的如期打量她半晌,还是没忍住小声道:“我们主子说……” 他开了个头,祝琬便轻瞥他一眼却没言语,如期自觉断了话头。 陈毓是他的主子的,却不是祝琬的主子,这话祝琬不好亲口说,但无论是如期还是陈毓自己心里都是有数的。 刚来到房间所在的楼层廊道,便有碎裂的木屑先声而至,险些划到她的脸,旋即是木门破裂的闷响,祝琬循声望去,便瞧见先前劫持她的那个侍从这会正狼狈地起身,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护在太子的身前,另一侧的陈毓刀锋染血,似下一刻便要痛下杀手。 祝琬三步两步上前,像是没瞧见周遭的狼藉一般,来到两人中间,看到她,陈毓下意识将手中刀背到身后,但瞬息间便拧起眉,他看向祝琬,正要开口,祝琬却快他一步。 她将旁边地上的剑拾起,执剑柄将长剑递还给太子,轻声道: “太子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子身侧的随从余光里观察着太子的反应,见太子殿下微一点头,抬手将祝琬手中太子的佩剑接过,也将太子身前的位置让开,令祝琬能来到太子身前。 祝琬朝着太子走近半步,却仍保持着些距离,所谓借一步说话不过是想打断太子同陈毓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是当真想和太子私下商谈,毕竟现下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被她身后那位打得正一肚子火气,她犯不着让自己身处险境。 但此前陈毓擅自做了她的主,她又必须站出来,否则无论太子今日是生是死,祝氏都会成为叛军的同党。 祝琬低眉顺眼地朝着太子一拜,声音也压地轻而柔,“殿下,祝琬知错了,不该乱打听殿下的行踪,还望殿下莫怪。” 她话音落下,此间便静了,顿了顿,她接着道:“实是祝琬心有不甘,离京后路上听闻殿下因公务也出了京,便想着与殿下见上一面。” 太子听了她这番话,盯着她瞧了半晌,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陈毓,颇为不满地哼了声,缓缓开口:“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祝琬不动声色,沉思片刻后道: “只听他说他是进京举仕不顺,此番回乡打算做些小生意。” 言至此时,祝琬微顿,留意了下身后的动静,见背后那人并未打算拆她的台,堪堪放了心,接着又道:“这些在入住此地之前我是让人查问过的,但毕竟出门在外,想来同旁人谈及自己的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隐瞒。” 太子身旁的侍卫狐疑地看了看她,忍不住道: “既有隐瞒,祝姑娘为何不查问清楚?” 祝琬没计较这名侍卫贸然插话,只是如实作答。 “本就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住个店而已,总不至于像审犯人般,将人的身份底细全然问出,这样岂不是更惹眼了?” “这么说,你是为了孤来此?” “……” 祝琬抿唇并未应声,她知道,此间沉默,在太子眼里多半是默认的。 太子盯着她打量,祝琬不在意,方才开口前她只担心陈毓不愿配合她,将她的底掀给太子,但见他无意干涉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无论陈毓来禹州这一趟所图为何,总归他现下只有此前营地中她见过的那么些人手,杀了区区一个太子几名侍卫容易,可这时招惹上朝廷,绝非明智之举。 这事实,她看得出来,她不信陈毓看不出来。 比起他现下的缄口沉默,其实祝琬更好奇的是此前陈毓为何会出手,好像被冒犯的人是他一般。 可现下不是理会这些事的时候,祝琬看向太子,对视半晌,她率先开口。 “不知此前殿下对祝琬的承诺可还作数?” 太子目光掠过她,瞥了眼陈毓,而后转回她身上。 “祝姑娘可能代表相府同孤约定?” 祝琬心中微松,借着太子此问轻声开口。 “我此行来寻殿下,本就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若殿下也愿意,今日之约就此达成,我会修书一封遣人送回相府。” 大抵是对陈毓既恼火又忌惮,饶是连祝琬都看得出太子面上的不豫,可他终究是没发作,他整了整衣冠,转身下了楼。 见太子先行离开,祝琬没忍住还是回过头看了眼陈毓,正对上他不冷不热的一双眼。 见她看过去,陈毓率先别开脸,转身回了房间,走进门时手抬起又放下,大抵是想关门却发现门已经被损坏了,他微一顿身,径直走进房间。 如期板着脸站到了门口,见祝琬还站在那里,也不看她。 片刻后陈毓出来,像是没看到她一般,带着如期从走廊的隔窗翻身而出,不见踪迹。 明明屋里就有窗子,偏要出来冷着张脸来翻走廊的窗,她心里有些好笑,但也没理这主仆。 小心避开走廊散落的门板碎屑,她也走下楼,来到一楼的大堂。 太子还没走,似是正等着她从楼上下来。 “祝姑娘,你我之约今日既定,便将此玉送予姑娘。” 太子一抬手,身旁侍从便朝祝琬走近,将手中锦盒递给她,祝琬接过并打开,里面是一枚坠着吉祥结的玉佩,她看了一眼,见确是东宫所用的纹饰,便将锦盒合起,将自己腕上的玉镯褪下递还过去。 “今日之事……” 太子接过她的玉镯,一边把玩一边慢声说着,他有意拉长话音,片刻后继续道:“祝姑娘是聪明人,孤便不多言了。” 言罢他转身便欲离开,身形方动,又再度看向她。 “待祝姑娘回京,孤亲至城外相迎。” 祝琬只是笑着点头,俯身礼送。 见太子身形一出客栈,附近原本三三两两经过的人渐渐也散了,祝琬也松了松心神。 她知道太子身边必然不会只有那点人手,但她不确定的是究竟有多少人。 倘若太子出这一趟公务当真带了几十个精锐护卫,便是陈毓那主仆二人再好的身手,只怕也难说有必胜的把握。 现下眼见这位贵客离去,祝琬也三步两步来到大堂,问掌柜要了纸笔,又让收拾间干净的房间给她。 回了房间,祝琬燃上灯,坐于案边将今日所发生的种种写在纸上,并如实将自己同太子的话转述于笔端,只是将太子之名隐去,而后将信封好收进怀中。 到这会事情都做完,祝琬方觉着有些饿了,又出去要了些清淡的餐食,细嚼慢咽吃完,祝琬从房中出来,看天色渐晚,客栈中来往的人也各自回了房间,她尽量不惹人注意,悄声进到另一间客房里。 日前她父亲增派到她身边的护卫也到了禹州城,原本她不想太早和这几人在明处联络,但今日事发突然,此间事必须要在太子回到京城之前让父亲知晓。 祝琬将信和要交代的事一一吩咐罢,从房中出来,到这会她方才觉着轻松了些。 她知道今日其实也是冒险了,可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让自家的家族和叛军一起站在太子的对立面,毕竟朝中实权归当今陛下,若不能稳住太子,爹爹在朝中只怕要更危险了。 虽然现下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但时局一时一变,现下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祝琬兀自思忖,回过神时她已经来到楼梯边,白天被砸坏的游廊栏杆和门墙这会也都收拾干净了,想到房中好似还有陈毓先前给她的几套衣衫,她后知后觉地开始难受,觉着自己这会怕是灰头土脸的。 第41章 想到这,她走到楼上,转过游廊,便见那扇被打坏的门这会也已经换了扇新的。 这间客栈活干的是真麻利,祝琬心想着,轻手推开门。 大抵因为是新换的门,一拉门闩便听悠长的一声尖锐细响。 她下了一跳,进屋时下意识低头看了门把手一眼,关好门再抬头,先入目的是一桌的餐点。 主人位空置,侧位一人仰靠在梨木椅上,怀中宝贝似的抱着他那柄刀。 许是被她刚刚弄出的声响惊醒,他眼神迷濛,不复寻常时那般警惕冷然,极随意地朝她的方向望来一眼,而后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天色,极为自然地起身。 “……有些冷了,我去让人换些来。” 他声音也不像平时那般凛然清冽,犹带着些倦意,入耳反而显得和软。 那道身影起身,随手将刀放在桌边,而后经过祝琬身边,下一刻便要推门而出时,祝琬抬手拦了他一下。 “我……我吃过了。” 陈毓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祝琬的错觉,她隐约觉着他像是低哼了声,但她没听清,屋内又没有点灯,她和他又是背身而站,看不见他的神色。 祝琬想了想,又将手松开,“也是,你还没吃,既是冷了,便换些——” 她话音未落,陈毓已然回过身,再度从她身边经过,坐回桌边,随手拿过旁边的面点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祝琬想了想,也来到桌边,在陈毓对面另一边的侧位坐下。 她心神不宁,一会惦记京中的事,一会又忧心太子的事,过了不知道多久,待回过神时,陈毓已经吃好,在她对面,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这会他已然和平时见到时没什么两样,再不见方才那般毫无攻击性的懒倦模样。 见她也朝他看过去,陈毓抿着唇率先别看眼,出口的话却不怎么中听。 “怎么,萍水相逢的过路人,这会到我这叛党的房间来,便不怕落人口实了吗?”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2章 032 ◎“或许我是,但你不是。”◎ 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陈毓这话听着没滋没味的,祝琬忍不住看向他反问:“难道不是?” 她并未同他认识多久,既不了解他的过往,也不知晓他的秉性,对陈毓其人所有的认知,也不过是从他行为举止和只言片语中拼凑而出的,“萍水相逢的路人”,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了。 不过祝琬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和他纠扯,她看了看桌上的餐食,转而问道:“你这是……给我准备的?” “不是。”陈毓声音冷硬。 “我又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靠着给人施粥舍饭博名声。” 他像是有意和她过不去,揪着今日她搪塞太子的那些话不放。 “更何况姑娘不过区区路人,我可没那般好心。” 陈毓眉宇淡漠,声音也恹恹的,不大中听的话一句接一句,祝琬只笑着听他说,既不接话也没什么旁的反应,只在陈毓朝她看过来时笑得眉眼弯弯,令他在些微怔神后迅速地别开眼。 再如何装老成,这会多少还是有些狼狈。 祝琬垂着眼低低笑起来。 她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陈毓一定清楚她在笑什么。 因为他耳尖到脖子都是红的。 莫名地,祝琬觉着他有点像缱缱大哥曾经养过的那只坏脾气的漆黑八哥儿,一逗就扑腾乱飞,不理它又自己跑过来学人说话,试图惹人注意。 “我高家兄长曾养过一只鸟儿,特别聪明,我之前在缱缱家书塾里读书时总偷偷和缱缱一起去逗那只鸟儿。” “它也很喜欢学人讲话,但也是不求甚解的模仿。” 陈毓冷哼一声,顺着她的话音,接着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那只鸟,焉知它不是在刻意模仿讨你开心?” “说的也是。” 祝琬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那你觉着,鸟儿学人讲话是在讨主人欢欣吗?” “……” 陈毓哑然,片刻后瞥她一眼。 “我又没见过你那位高家兄长的鸟儿,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 他顿了顿。 “你这位高家兄长可真有闲情雅致,想来他当时举仕,科考考了那么多次,原来是在钻研这些兴趣爱好。” “不愧是名门世家之后。” 祝琬手撑在桌上,笑盈盈地,开口却笃定。 “你不喜欢我提到高家的兄长。” “可是怎么办,从小到大,能被我唤一声兄长的人真的很多。” 她故作苦恼,“不仅高家兄长,同我家有来往的儿郎我都是要唤一声‘兄长’的,更何况我还有自家的哥哥、堂兄、表兄,还有……” 想到周俨,她忽地顿住了。 陈毓适时看向她,半晌,轻嗤了声。 “还有什么?” 见祝琬不吭声了,陈毓垂着眼冷哼,点破她未尽之言。 “还有你那位成为朝廷罪人的义兄。” “他不是。”祝琬蓦地站起身盯着他正色道。 对于周俨的战败和身故,朝堂上众说纷纭,祝琬从来就没信过那些,有祝氏的家学渊源,还有父亲和外祖父的言传身教,加之自己和他一同长大,自己也看得清楚,无论周俨性子如何冷硬无趣又讨人厌,他都是一个格外骄傲的人,叛国通敌之事,绝无可能。 她这样想,她知道父亲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可眼前人不这样想。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人慢悠悠地反问。 “陈毓。” 祝琬站在桌边,居高临下俯视他,声音郑重而坚定。 “我与你现在是合作关系,我不会过问你的过去,也不打算问你所谋为何,更不想了解你对我家族、我亲人是如何评判的,这是我对你的尊重,也请你尊重我,尊重我的家人。” “我义兄领兵征战多年,行兵打仗战无不胜,令北边外敌闻风丧胆,他如今身殒,可并非败于战场刀枪,而是败于一些不见台面的卑污之手,他可能不在意你的看法,但是我在意。所以,如果你想保持我们的合作关系,那有些话还请你把它咽在肚子里。” 陈毓微向后靠,仰头看她,虽然他坐着,祝琬站着,可他气势半分不减。 见他如此,祝琬眸中更显执拗,可他最后只是随意地点点头。 “知道了。”他淡声应了。 “不过……你方才说,要我尊重你的家人?” 他看她一眼,“那你那位太子未婚夫,算是你的家人吗?” “哦不对,你只能做他的侧妃,不能喊未婚夫。”他慢悠悠补充道。 这人! 烦死了。 “若那废物太子也算在你的家人里,那你这合作条件多少有些苛刻了。” 祝琬抿唇,实是没有什么好语气。 “既是未婚夫,自然算。”她坐回椅上,故意一字一句地说着。 陈毓没动静了。 他手撑在身前,一下下转着他手上戴着的指环,不看她,不说话,只皱着眉,神情越来越冷沉。 祝琬忽地觉着没意思。 她本就是为了拿她那几件衣服好把身上这身换了,才不是要坐在这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她这样想。 于是她在房中看了看,看到自己那几套衣衫在他身后的美人榻上,便起身径直走过去,将衣衫拿起,而后转身看向他一动不动的身影。 身后的灯盏将她和陈毓的身形一并投到对面的墙壁上,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她看着瞧了会,而后低声道:“不早了,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 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莫名酸楚,又有些不开心。 她觉着可能还是因为她太想家、太想爹娘了。 待会回了房间一个人时,她要好好哭一哭。 她没再看他,抱着那几套衣衫,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在客栈两座楼宇之间相连的廊桥上停下来。 月似钩,星如雨,夜风习习,她仰头安静地看,蓦地身上搭了件厚实的披风。 陈毓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不知道跟了她多久。 祝琬偏过头看他,他神色看似平静,细看又似是欲言又止。 她看了一眼便转回头继续看天上的星河。 她今日说了很多话。 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 这会实是累了,只想安静地看会儿星星。 “对不起。” 静谧夜色里,她忽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她没看她,也没回应。 “方才……是我失态了。”他坦然道。 祝琬讶然,再度看向他。 每每看到他的脸,她都觉着矛盾,她见过他眸光冷厉、泛着杀意的时候,正因如此,她更觉着,那样倨傲又凌厉的眼神和他这张平凡的面容有些违和,有些……不大真实。 第42章 可他又真真切切会让她觉着,他是个活人。 不是京中那种故作姿态的俗气人,明明打从心里瞧不起这个那个的,却非要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某些方面来说,他又比她见过的很多人都真实。 便如眼下。 他同她道歉。 坦然承认他的失态和僭越。 祝琬看着她笑起来,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 “原谅你了。”她笑眯眯说了句,而后转回目光,看向下方的街道。 入夜之后的禹州城内,沉静地像一座空城。看着这样冷清的街道,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京城的繁华。 蓦地,她的后脑也被拍了拍,带着适时安抚和一些不太适时的亲昵。 他不语,她也缄口,只看向夜空,月渐满,星渐稀,偶有几声鸟鸣令她回神。 后知后觉地,她才发现她心跳地厉害。 “太子不是良配。”他冷不丁地开口。 “你才刚同我道过歉。”她轻声提醒。 “对不起。太子不是良配。” 祝琬笑意简直有些藏不住。 “虽然有些蠢,但他长得很好看。” “他好看?” “你莫不是眼……” 他话音在祝琬朝他看过去的一瞬间止住。 “陈毓,我今日说了很多违心话,但也是有几句实话的。” 祝琬手攥着怀中抱着的他送她的衣衫,声音虽轻,却足够让陈毓听得到。 “我说你是叛军首领可有错?难道你没有那个心思?” “说你隐瞒自己过去难道不对?你的过往经历我虽有好奇,可我从未探问过,因为我知道,便是问了你也不会如实以告。” “我和你立场不同,经历不同,所图不同,只是恰巧相交,暂算得上一句‘投缘’,可也仅止于此,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祝琬没看他,低声一字一句说着。 “我知你不爱听,我也不想道破,可是……” “我们确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仅此而已。” 也只能如此,她心里想着。 忽地风起,夜鸦惊起又飞落,再度融进夜色。 祝琬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继续道:“有些凉了,回去吧。” 她转过身,欲往自己订的客房走,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带至他身前,下一刻她原本要经过的地方便有破空声,而后飞至几枚袖箭。 祝琬被他拦腰带进怀中,他迅捷地踏上廊桥扶手,飞至另一侧客栈另一侧的屋顶,再跃上不远处的树梢。 腾空纵越之时,祝琬脸被他按在怀中,有些呼吸不畅。 又有人来找他打架,她这辈子总共都没打过这么多次架,更何况来找他的都是见血、会闹出人命的那种。 她小幅度地动了动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他揽着她的手格外重,从前也有过似此时一般需要他带着她一起的时候,彼时他只是抓着她身后的衣衫和腰带,不会这般圈着她,更不会如现下这样,让她靠在他胸口。 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也在他腰间圈地紧紧的。 下一刻,祝琬听到他的声音自上方和他胸腔一齐传来。 这般带着她在高处纵越,他半点不带喘,声音平稳似履平川。 “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或许我是,但你不是。”他这样说。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3章 033 ◎“她这么好,他得感谢她、得报答她。”◎ 颊边风止息,祝琬堪堪站定。 她四周望了望,不知这番周章后又到了哪一处的檐顶,又怕贸然出声节外生枝,便也只是拽着陈毓的衣袖,不敢出声。 陈毓也没吭声,只好整以暇打量她,看着她从警惕小心到逐渐放松、再看会儿,她模样瞧着便似有些恼了。 她偏头朝他看过来,眸中似映着一轮月,微蹙着眉佯怒的模样,陈毓垂下眼笑了。 他便是不说,祝琬也知道这人定然是在笑自己。 “方才,又是些什么人?”她小声问。 “找死的人。”陈毓目光盯着某处,慢声道。 见他如此,祝琬心里倒也有了几分猜想。 “禹州的地方官?”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他看的是某处微微透光的檐窗,忍不住又道了句: “禹州竟还有活着的官么,倒是也难得。” 陈毓正欲拔刀,听她话音微一顿,半侧过身来看向她,神情变了又变,似是见她这会面上并无甚惧色,反而似带了些许嘲意,他原本尚存的几分关切也荡然无存。 “有活着的官很难得?” “放心,借你吉言,很快这位颇为难得的大人也要没命了。” 他说完,片刻后又悄悄朝她瞥过一眼,见她慢慢低下头,却看不清神情,原本要踏出去的脚顿又收回。 “……” 他在她身侧站定,又稍稍探头想看看她什么表情,可到底祝琬身量不及他,这会她低着头,什么都看不到。 祝琬低着头,自然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她故意不抬头,便只见他脚下欲行但止,竟被她觉出几分无措来,她敛住笑意,重重吸吸鼻子。 身旁人半出鞘的刀复又归鞘,锁扣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声,在静寂夜幕下似有星落于湖水间,惊起三两只游鱼鹭鸟。 祝琬也不知为何,明明没瞧见他的样子,明明他也什么都没说,可就是有莫名的欢欣自心底往外冲。 她并不迟钝,她知道这段时间个中情绪多多少少是受了身旁人的影响。 他在意她的情绪,而她喜欢他的在意。 身旁陈毓低声开口。 “那人倒也不是非杀不可……” “……但总归禹州地界里,我不能留他。” “你若是……” 陈毓说到这皱起眉,似有些烦躁,片刻后再度道: “……不行,这人不能放。” “我先去办事,你在这等我,旁边有人保护你,不会有事。” 他拧着眉说完转身欲走,又侧过身拍拍她头。 “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若同情他,那还不如来同情同情我。” 陈毓将刀鞘塞进她怀里,纵身而下。 见他走了,祝琬垂眸看向怀中的刀鞘。 若她是刚离京的时候,定然会于心不忍,会觉得无论如何,他人都没有剥夺旁人生命的权利。 可若有那蛀虫蚂蟥扒在百姓身上吸血啖肉,难道要苦苦等上天垂怜,期待什么时候庙堂中的大人们能往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上看上一眼? 怕是在求得公道之前,便已然成了冢中枯骨。 怀中陈毓的刀鞘冰冷,镂空的嵌孔打磨光滑,反射辉芒,祝琬指尖抚过嵌孔,其上原本嵌于其内的玉珏此时正在她心口的位置。 原本是她和陈毓达成合作互换的信物,她怕不甚弄丢了,便将它编成吊坠随身带着。 本是死物,可她往那里摸了摸,触之温热,和那柄刀鞘大不相同。 刀如冰般冷,若非以烈火鲜血滚过,绝难改其寒锋。 陈毓呢? 他是这柄刀还是这块玉? 祝琬胡思乱想着,不知多久,陈毓已经回来,在她面前站定。 他身上没有血气,只闻得到酒香。 她什么都没说,将刀鞘递还给他,陈毓接过,单手执刀,极为自然地将她揽住,腾身而起,从方才那处离开。 这次祝琬视线并未遮挡。 她能清晰看到身侧飞速掠过的楼宇和树梢,亦能清楚看到他的脸。 她发现他这张脸看久了,也还挺顺眼的。 只是他这五官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长处,非要找出一处来,那可能便是他那双眼吧。 或者说,是他看人时的眼神。 他身上的酒气风一吹便散了许多。 大抵是方才回来寻她前,用酒水擦拭过他那柄刀。 祝琬想着,顺着他胸膛便往他腰腹看,却也没见有酒壶一类的东西。 她正瞧着,便觉着风声渐止,陈毓将她带到了禹州的城楼之上。 不远处的瞭望台上似有人影,他却好像不曾察觉,竟将她放在城墙上。 她坐在砖石砌成的墙面上,这人看她坐稳了,也挨着她坐下。 祝琬忍不住拍拍身下的砖面。 “……会塌吗?” 陈毓身形微滞,“不会。” 他声音显得硬邦邦的,祝琬听了弯起唇角。 她转回头看向前方。 城楼之上看城外,视线尽头,旷野和夜空渐成一片,远处不知是阑珊灯火还是闪烁的晨星。 “今晚那人是……” 陈毓刚开了话头,便被祝琬打断。 “现在是几时了?”她轻声问。 她不想听他解释那些。 “寅时刚过。” “难怪,天快亮了。” 第43章 天并非快亮了,但今夜算是过去了。 陈毓也不再言语,祝琬仰起头看向天空。 不知是不是这会坐得高了些,天上星星点点地竟是更加清晰了,祝琬辨出父亲教她认的北斗七星。 幼时寿兴寺的慈明大师曾与她批命,说是贪狼坐命之人,同她有累世的业障,彼时她几岁的年纪,好奇地追问何为贪狼坐命之人,大师只笑着告诉她,史书中纣王的美人苏妲己便是这般命数。 如今祝琬已不再是稚龄孩童,若世间当真有一人同她又这般机缘牵绊,也早应该出现了,可纵观她认识的人中,也就那没脑子的太子勉强算是同她有点孽缘。 至于身边这位…… 她看向这人。 倒也不是她以貌取人,可大师举出的例子都是历史上那种祸国殃民的美人,便是那位太子,她都觉得勉强,眼前这人想来更不可能。 “今夜过后,禹州便是你的了吗?” 他看向她,“你觉着,天下是皇帝的天下?” “……” “不是。” 饶是不该说,不能说,祝琬仍是开口。 大抵还是今夜的星子太明亮了吧。 “那禹州便也不是我的。”那人道。 祝琬明白他的意思。 禹州不是他的,便如天下不是皇室一家的。 但正如天下是皇室掌权,禹州也将是他一人做主了。 “若是……倘若……” 她忽地踯躅,不知怎么将心里的话讲出口。 同行至此时此刻,她亲眼见他筹划,亲眼见他杀人,亲眼见他弯弯绕绕地做了那么多事,她怎么能开口让他放弃呢。 自己又是以什么立场同他说这些? 她叹了口气,恹恹地转开脸,抿着唇不再吭声。 “我同宫里那对父子有血仇。” “上次我放过那废物太子,不过是想顺着你罢了。” 祝琬沉默。 她方才未出口的话大抵还是被他猜到了*,这会便是告诉她,他不可能放弃他原本要做的事。 是她犯傻了。 还好她话没出口,否则更要无地自容了。 她敛了敛心神,故意露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神色,“我是想说,倘若你这边事情了结了,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顿了顿,她又道:“你同我说那些……何意?” 陈毓原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会肉眼可见地绷起脸。 许久,他冷声回她道:“不能,还不是时候。” 祝琬偏头看他。 复而朝他的位置近了近,紧盯着他:“为什么?” 她沉吟片刻,盯着他追问:“还有,为什么那时候你说,我对你来说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他也不看她,也不应声,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只望着远处夜空。 星似雨点连片,看着密密匝匝、挨挨挤挤,可老师曾同他说过,两颗星子之间是千百匹宝马也跑不完的距离。 无论她是相府千金,还是他暂行于侧的盟友,都不是他能长久守护的。 没错,从小到大,他想要留在身边的东西,都会被推得更远,都不得长久。 而祝琬,无论是妹妹,还是…… 不,只是妹妹。 明明他看她,从来都当做是家中小妹。 陈毓眸光从天边移至眼前,她双眸如星似水,却令他倍感温暖。 从北地战场死里逃生,一路南下,他每每阖眼都是战场上的蒙尘骸骨,是血海狼烟,昔日长辈的悉心教诲、老师的耐心引导在阴诡算计面前显得那么天真可笑。 就在他满心杀意,满眼仇恨的时候,他竟又一次遇见她了。 那个夜晚,无人注意的街巷深处,映着寒光的匕首抵着少女细弱的喉,一寸寸抬起那夜色下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抬眸,正对上她惊惶而执拗的眼。 既陌生,又熟悉。 他记忆中也被这样的一双眼眸注视过。 彼时他眼伤将将好,见光见久了总会刺痛难忍,可每当她来看他,他都会燃一盏烛灯。 少时因伤病而积了满心的怨愤,竟在那雪团子似的小姑娘日复一日的读诗念文中悄然平复。 如今命运再一次将她送到自己身边,她哪里都很好,可就像那寿兴寺的老和尚说的,可能命道不大好,总会遇见他。 而自己,想是命道比她好些? 不然为何总是会被她照亮。 她这么好,他得感谢她、得报答她。 没错,他要报答她,还要报答她的父亲和外祖父,在这边局势稳定下来之前,他当然不能让她自己回她外祖那边。 仅此而已。 望着近在咫尺的祝琬,陈毓,或者说,周俨,在心里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4章 034 ◎“我很听祝姑娘话的。”◎ 禹州易主令朝廷上下震动不已。 如今时局虽有乱象,可割占疆土的总归也都是他们皇家的人,似陈毓这般没名没姓的光杆司令,把禹州上下一干朝廷的官员杀了个精光后取而代之的,此前还从没有过。 陈毓一干人等在官邸暂时安置下来,之前跟着祝琬到陈毓营地的家仆也被他的人送进禹州城内,安置在祝琬住的官邸院落内,这几日言玉都在院子里上下打点安排。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陈毓都忙得很,祝琬并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常常能见到他,倒是也在心里松了口气。 她现在同他相处实是心里不自在,索性干脆不见,心里反倒清静些。 随着陈毓接管禹州,他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叛军也陆续进驻禹州城,虽然都是行伍行军之人,但这些日子都规矩得很,烧杀抢掠的事祝琬从未听闻过。 禹州城内的百姓原尚有些惧怕,一连多日皆闭户不出,后见这些人来到禹州并不像此前梁王的人那般抢男霸女,便也渐渐放下心来,陆陆续续地也有胆大的人出门来打听外面的消息。 祝琬也时常去街上看看有什么变化。 她从小生在繁华京城,祝氏又是极鼎盛之家,自她记事时起,便没见过这般破败的州府,城池凋敝,冷清又令人不自觉的揪心。 这几日祝琬也收到了父亲派来的人送回的回信,父亲给她带来了一个令她十分不安的消息。 太子殿下并未回到京中。 按理说,禹州到京城的路程说远不远,说长也不长,以太子的脚程,早就应该到京城了,可如今半点音讯全无,朝廷上下也并未大肆声张,只暗中遣人去寻,但却也没有半点消息。 父亲信中说,陛下让祝琬如今卸了兵权、赋闲在京的表兄离京查访,不日许是会来禹州一趟,且除此之外,暗中也有秦家的人奉陛下密旨查太子失踪一案,想来也会来禹州,让她自己小心。 除了信,祝洵还给她送来了些人手护卫,祝琬放下信,心中发沉。 当日太子是私自来禹州的,但他公务所在离禹州不远,若是有人来查,那她这些日子的行踪多半是没法抹去的。 便是父亲能帮她,陈毓多半也不会配合,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提些无礼要求,挟制爹爹,她不想因自己卷进这些事,便将阖家都拖进陈毓的阵营,最理想的便是,自己从这边脱身,日后和陈毓再无瓜葛,这样什么都扯不到她和她的家族了。 还有太子失踪这件事,实是令她有些不安。 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了些猜测。 祝琬将信折起,扔到香炉中任之燃尽,起身出了房间。 陈毓的住处和她住的院落只隔了一条巷口,她同门房打了招呼从侧门径直走向陈毓的书房。 他这几日忙得什么一样,祝琬自己也没来找过他,见她进来,门口守着的如期拦住她,“主子在忙。” “那你去跟他说,我有事找他。”祝琬只道。 “主子说了,这几日不见客。” 祝琬转头看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她总觉着如期莫名其妙地,每次见她他都暗戳戳地跟她较劲。 “你现在进去问,若他说不见我,我立时走。”祝琬心中有事,这会没心思同他扯闲话。 正这时,门忽地开了,祝琬抬头便瞧见从里面走出来的陈毓。 他周身像是笼着层层阴翳,神色不耐,语气也不大好:“什么事?” 祝琬没想到他一出现竟是这样的态度,立时便觉着他此时并不是能好好沟通的状态,便开口道: “也没什么事,既然你在忙,那我便先走了。” 其实陈毓刚出来时并未瞧见她,但她出声时,他已经看向她了,神情肉眼可见地怔忪了下,听她说完话,也回过神了,立刻道:“你等下。” 他看向如期,示意他退下去,祝琬没想到他竟比自己想的好沟通得多,她忍不住看向如期,眉眼间带了点点笑意,但在陈毓面前,如期是不敢同她多话的,只觑她一眼低着头退出院落。 第44章 陈毓垂眸看她,半晌侧身让开门旁的路,轻声道:“进来吧。” 他随手将书案上堆叠的信笺文书整理至一旁,祝琬瞥了眼,依稀能看到上面的文字,她也没细看,心中却是定了定。 陈毓似乎也不怎么防着她。 她不开口,陈毓似乎也不打算开口,他任她坐在一边,随手展开信纸提笔落字,祝琬便隔着桌案看他写信。 她看惯了他提刀杀人,这会见他安安静静写字,竟有些不习惯。听他说他从前的事,她一直以为他市井军中厮混着长大的,可这会看他一勾一划竟也颇有大家风范,纵然不是和她一样师从名师,但想来也定然是年少时刻苦练过的。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他也曾是谁家的儿郎,承载家族的责任、有父母师长一点一滴教养长大的吗?那为何如今孑然一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泥腿子一样的做派? 说来惭愧,她真的很好奇,也真的有点心疼。 或许他也曾有机会可以长成和她兄长、表兄一样霁月光风的男儿,偏偏成了如今这般冷僻又阴戾地令人见了便心生惧意的样子。 她静静地出神,回过神时,陈毓已经放下笔,不知道看着她瞧了多久了,见她蓦地动了,他移开视线,慢声道: “来我这当哑巴来了?” 这人,一说话就让人心里不爽快。祝琬暗自咬牙。 “我有事情想问你,但你一直在忙,这才没打扰你。” “哦。”他不置可否,“那请吧,什么事?” “……你读书时念得什么学堂?”祝琬斟酌了半晌,她一肚子疑问但都无从开口,最终盯着陈毓坦荡的目光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她就在心中暗骂自己犯蠢。 “我不……什么?” 陈毓也没反应过来,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半又生生顿住,颇为莫名地看向她。 “我方才看你提笔,总觉着像是受过名师指点,有点好奇罢了。” 问都问出来了,遮掩也没必要,祝琬大大方方解释道。 “……家里的长辈教过些罢了。” 他看向她,弯起唇若有似无地笑,开口却听不出笑意: “定然是和祝姑娘家中的长辈比不了的,祝相的文章有意科考的学子都拜读过的,这般大才指点,想必祝姑娘文章写得也是极好了。” 一番话没滋没味,听得祝琬心底发虚。 她读书时确是学着写过类似科考的文章,还是那种自己写完觉着满意极了,但授课的老师瞧了拧眉摇头的那种。 爹爹说过她的很多论调朝堂和民间都不会受用,她的观点大多是考虑天下百姓的民生,这其实很好,但天然便和在朝官员利益相悖,又因为她的想法很多都是想当然,有些不切实际。 可这些事面前人又不会知晓,祝琬不管内心作何想,面上确是应下他的所谓夸赞:“自然,我读书时做得文章爹爹和老师每每看了都要夸赞一番的。” 陈毓闻言抬眼觑她,笑意浅淡,而后点头应她:“到底是家学渊源。” 说她的文章和她父亲兄长是家学渊源,祝琬听着总是有些别扭,她不想在这个事上再多言,她目光转向他书案上的一摞文书上。 她现在有点好奇,他是不是已经猜到她来找他是想问什么了。 方才她开口后,他脱口而出“我不……”,他不什么呢? 心里打好腹稿想要否定的事,是不是她想知道的,和太子失踪相关的事呢?可无论是不是,她现在都没有再问的必要了,毕竟她问什么,他都已经给过回应了。 一时间两人俱是无言,她蓦地起身。 “你忙吧,我回去了。” 她起身往外走,却听到他也跟着她起身,她出门他也出门,她走出院门他也一并走出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转身没好气地反问。 “我……送送你?” 他不大肯定的语气几乎把祝琬气笑了。 “哦,那谢谢。”祝琬应声。 快到祝琬住处,她停住,转过身朝向他,他适时看向她,鸦色眼睫敛去他眼底的情绪,他声音清淡,开口却有几分小心翼翼。 “太子失踪的事不是我做的。” 他如此直接,反倒教祝琬有些无所适从。 但他果然是猜到了,方才他在书房中说不知道,这会说不是他做的,可当日太子是从禹州这里离开的,只要太子不是个真的蠢的,他便应快马加鞭回京,届时人也安全了,手下也有人手了,再想对付谁都是容易的。 倘若太子回京,那他在禹州触的霉头必是要讨回的,到时陈毓定然要倒霉,可陈毓跟着她追到这里,直截了当地同她讲,这事不是他做的…… 似是忽地想到什么,祝琬蓦地追问:“不是你做的,但和你有关吗?” 怎么看,陈毓应该都不想太子顺顺利利回京,他说不是他做的,但是否有他的暗中促成呢? 对着祝琬清清亮亮的眼,对视良久,陈毓坦然应声:“有关。” 祝琬被他这副态度刺了下,旋即心中着恼。 当时他分明应允了她,不对太子动手,因为她不希望太子出事死在陈毓手下,一旦如此,朝廷定会派人来查,她卷在此间便是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 可说到底他是她什么人呢? 答应的事做到做不到于他又有什么影响,祝家如何,同他一个叛党而言又有什么干系。还是她犯蠢了,因着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觉,竟将这样的事系在一个外人身上。 可她如今得先知道太子现在何处,再遣人去告知爹爹。 祝琬看向眼前的人,理了理心神,状若随口般问道:“只是不知太子现在何处?” “听闻朝堂上下都在找,急地团团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一开口,都没说完话,陈毓面色便不怎么好看了,她心里暗叹,自己实是不擅长套话,只怕再他这种人的眼里,自己浑身上下全是破绽。 祝琬有些泄气,也不想问了,方才隐隐同他对峙时尚没觉着,这会她反倒觉着离他太近了,让她觉着好不自在,她下意识抬手推他想将他推远些。 她一动手,陈毓顺势后退几步,站定时他望着她瞧,也不知道瞧些什么,瞧着瞧着竟还笑了。 “……” 祝琬气极反笑,她知道自己这会又心急又烦躁,且她素来是藏不住情绪的,看他反应想来也是瞧出来了,但他在这笑着看热闹一样看她着急…… 她转身就要往院中走,便听身后陈毓道: “人现在卫王处。” 他冷嗤一声,“卫王美人美酒地招待着,想是已经乐不思蜀了。” 见祝琬停住站定,他走近几步,站在青石台阶下稍稍仰视她,言辞之间也软和很多。 “太子回京,祝氏一样脱不开干系,你不想我对他动手,不过是因为不想祝氏和我卷在一起夹缠不清罢了。” “过几日朝廷便会知道太子现在何处了,京中派来的人都会转道去卫王那边,朝中人眼里,祝氏同叛党泾渭分明,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 他说完,顿了顿,看着她又道: “我很听祝姑娘话的。” “我都没有杀他。”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5章 035 ◎什么神仙妃子哪里配和她相提并论。◎ 祝琬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去应对陈毓,他好像又很了解她,很多时候她什么都还没说,他便已然觉察到她的心思。 这让她在面对他时很不自在。 譬如现在,他口中说着“我很听祝姑娘的话”,可他做的事情又切切实实是让她心中不快的。 他不走,她又不想当真在街头巷口同他说这些事,终是让他进了自己的住处。 进屋,祝琬让言玉将门关好,周围也不许有人走动,她坐到一旁煮茶,也没理陈毓在做什么,一边洗盏一边想事情。 陈毓把太子弄到卫王处,且他又真的不想让朝廷的人现在就到禹州来,那么想必不日京中便会收到线报,太子在卫王处“做客”,届时朝中的注意力会落到卫王处,秦家为了赢得皇室的青睐,大抵也会领着朝中的兵将和卫王折腾一阵子。 如此,陈毓便得了空余,他不可能坐守在这偏安一隅当个土皇帝,他也不是这样守成的性子,那么他是打算…… 茶渐渐出香,水雾浮浮冉冉,她自己做茶自己饮茶,捧着茶盏看茶汤,一旁的陈毓倒也不见外,他站到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似是好奇一般:“这茶如何?” 祝琬只是笑笑,以为他口渴,自己又不想给他斟茶,便指指一旁的茶台和茶盏,“你……自便吧。” 陈毓闻言点点头,也没什么旁的反应,拿过茶盏自己斟满,在手中晃了晃,“这里的水泡茶用还是差了些。” 祝琬有些稀奇,她煮茶算是有手艺的,在家中时她时常给父母兄长做茶,灯下茶色清透,如磁瓯无异,茶香却极浓郁,只是在京中时她煮茶用的水是离京千里的醴泉新水,以山中石藉于瓮底,非顺风不行船,耗费月余时日方才送入相府的,水尚如此,自更不必说茶的来处了。 第45章 但如今禹州不讲究京中那些精细门道,她出门带来的茶虽也是少有的上品,但到底比不了京中,更何况如今出来一遭,她更切身体会到,自己曾经不以为意的等闲物件,对于寻常百姓家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弯弯绕陈毓看不出,可她面上的惊奇却毫不遮掩。 陈毓将茶饮尽,放下茶盏,“在下今日方知,在祝姑娘心中我到底是个什么印象了。” “‘不通文墨,不精风雅之道,成天提着把刀取人性命的叛军头子’,是吗?” 不得不说,他这个形容确实更贴她的印象,便是他知道他识字,此前也看过他喝茶润口,可精于此道和平时受用到底还是不大一样的。 “难道不是吗?”她忍不住小声反诘。 “我此前每次夜晚见到你,你都在杀人。” 祝琬开始慢慢回忆。 “第一天见面,你把那处黑店的所有人都杀光了。” “后来还有什么处刑俘虏,还有那些禹州的官员……” 她缓缓盯住他,他神色这会坦然又平静,丝毫没因为她方才那些话觉着不悦,她观察了下,继续开口: “接下来呢?” “接下来?”陈毓微怔。 “是啊,接下来你要杀谁?” “梁王吗?”她静静望着他。 陈毓不出声,也不动作,平静同她对视。 答案不言而喻,缄口沉默便已然是回答了,她点点头,继续道: “你给卫王通了口风,引他在回京路上截住太子,请去自己的驻军之处,无非是想让朝廷和卫王打起来,你好借机吞并梁王的势力,趁势壮大。” 她盯着他。 “陈毓,我不想继续在你这里了。我今夜就要回我外祖父家。喝完这盏茶,你便请回吧。” 祝琬真的开始感到害怕。 她刚结识陈毓时,他虽有叛军的队伍,可那只是草台班子,她见过舅舅和外祖父治军,训练有素的兵将和陈毓这般的泥腿子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她也从来不觉着以陈毓手下的这些人能真的推翻如今的朝廷。 她的父亲这些年在朝中明哲保身,祝氏虽不似十年前那般盛极一时,可到底有余荫,且父亲和外祖父的门生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待朝局稳定,只要爹爹想揽权,朝局之中仍然会有祝氏的一席之地。 她和她的家族都是希望温和革政的,无论是对朝廷的忠心,还是为祝氏的未来,他们都是倾向于拥护当今皇家统治的。 支持叛党便是附逆,是死路一条,更不用说陈毓这样不自量力的叛党。 可她亲眼看着他就这么入主禹州,隔着遥遥万里搅动京中的朝局,连着父亲外祖父两门尽皆受了影响,而他蠢蠢欲动还想要吞并梁王的势力。 祝琬觉着自己好像一脚踏在不见底的渊口,不知名的引力引着她踏进不归路,一旦失足,她会拖着自己和家族灰飞烟灭,化作政治争斗的齑粉。 她怕了,她要回家,只要她离开这里,只要她这个代表这祝氏的人从这里离开,这个怪物便是将朝局搅得天翻地覆,都和她没关系了。 “你不能走。” 陈毓慢而冷的声音打断祝琬的思绪。 祝琬睁大眼,“你要把我关在这里?” “……”陈毓被她的话噎了一下。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防备地退到几步之外盯着他,“我爹爹是给我留了人的,你不放我走,那若是我死在这里,外祖父一定会出兵剿杀你,你想做的事一样做不成。” 陈毓点点头,顺着她的话冷声嗤她,“你倒是有骨气。” 他其实并没觉着自己是在威胁她,他甚至觉着自己对她的语气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若是旁的人在他面前……不,也就是她了,旁的人根本就不会这样留在自己身边这么久。 可他都还没说什么,她便开始自己吓自己,还曲解他的意思,她这般,陈毓也不想多解释。他起身想走,行至门口,忽地回头看她一眼,却见她的目光落在房中高柜上,一副盘算什么的样子。 他忽地觉着头疼,不用问他都知道她这会在想什么。只怕是他现在走了,她今晚就要想办法出禹州城。 陈毓折返回去,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正要开口说话,便觉着胸前一痛,他皱眉低头看了眼,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柄匕首,锋沿划过几滴血珠,而他伤在肋处,皮肉外伤,他低头看了看,不甚在意地看向她。 “知道用匕首保护自己,挺好的。” “我……我并不是想取你性命。” 她盯着他伤处,将匕首放到一旁桌上,小声道。 “你应该想要取我的性命的。” 陈毓皱起眉看她,片刻后,他拿起桌上的匕首,在祝琬近乎屏息的状态下将匕首塞进她手中让她握住。 他没有松手,而是让她握着匕首,他握着她的手,将匕首的刃尖抵上自己胸口。 “在你看来我对你有威胁,又要对你不利,你抓住了偷袭我的机会,就应该将匕首插进这里。” “否则,现在你就危险了。” 祝琬怔怔看着他。 他在教她杀人。 可她不会杀人,也不想杀人,也不想杀他。 她不吭声,只用力想将自己手从他掌心抽出,却抽不动,她威胁般地欲将匕首往靠近他的方向推抵,可仍是分毫不动。 她不悦地抬头看向陈毓,清亮的目光中执拗又带着几分怒意。 陈毓将匕首从她手中拿出来,松开她,又将匕首刀柄朝着她递过来。 “看到了吗,你能伤到我的机会只有刚刚那一次,你不杀我,现在我就有机会杀你。” 这人有病,一把破匕首,一会抢过去一会塞过来。 祝琬没接,看了眼,“你喜欢就送给你吧,我不要了。” 陈毓微微挑眉,片刻后从善如流地收下了。 “却之不恭,多谢了。” 他抬手按了按被她刺伤的地方,不甚在意地理理被划破的衣襟,看向她道:“跟我去个地方,回来后你若是还想走,那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见她点头,陈毓揽住她腰身,踩窗棂迎月而出,祝琬知道自己也挣不开,也没打算挣脱,她顺势抱紧他,头顶抵住他下颌,看着脚下砖瓦上枝梢鸦鸟投下的影子。 她这般,反倒出乎陈毓的意料,他想过她这会心里不痛快,说不定会试图挣扎,是以方才他用了很大的劲力,将她重重箍进自己怀中,然而她几乎都没抗拒,顺势抱住她,一呼一吸几乎全落在他颈间,他实是有些耐不住,在一处房顶站定。 落脚的瞬间,祝琬将他松开,四处打量了下,不解地看向他,神情像是在问他,大晚上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陈毓忽地觉着无力,他瞧她,“你倒是识时务,方才在屋里不还百般防备?” “坐个马车还得听车夫的话呢,何况是……”她声音渐弱,言外之意陈毓却听得分明。 “你拿我当马夫?”陈毓冷哼着问道。 “没见过谁家马夫天天想着造反的。” 祝琬脱口而出,眼见陈毓面色愈发不好看,她立刻岔开话反问:“还走不走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着陈毓这会面色惨白惨白的,她抬眼看看月亮,又看看他身上被她刺伤的那处,有些狐疑地伸手。 “我只是轻轻地划了你一刀,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我这一刀你伤地有这么重?” 他都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掀开他受伤处的衣襟,月夜视线模糊,她只瞧见血肉模糊一片,再想看便已经被他挡住。 “伤我?你便是再练个十年也别想了。” 祝琬不爱听他这个论调,抿着嘴故意朝他胸口戳了下,听他闷哼了声,也跟着冷哼。 “那你到底要去哪,还走不走了。” 陈毓不言语,下一刻她又被陈毓离地带起,这一次不一样,她被他抱地高了些,方才她头顶能抵上他的下颌,现在她和他并肩,她盯着他的脸颊兀自出神,过了会她看到,他的耳朵和脖颈不似方才那般惨白,尤其是耳尖那里,真的很红。 祝琬别开眼,忍住心底漫起的笑意,她不能笑,她怕笑了他把自己扔下去。 终于站定,祝琬面上仍是带着笑意。 陈毓看她一眼,难得地没开口说什么,只是径直往里面走,祝琬忙跟上去,她认出这里是禹州的地牢,她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大半夜地他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进了地牢一路往下,不知转了几层,她来到一处水牢外,有看守迎过来朝陈毓行礼。 祝琬站在旁边,朝水牢中看去,里面是一个用铁锁链拴住四肢的人,瞧见陈毓,那犯人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底露出恐惧,浑身上下本能一般地在瑟缩颤抖,他身上满是各种未愈合的伤口,连困住他的水都是暗红的。 这人明明看上去怕极了,可他盯着陈毓瞧了半晌,他神色渐渐又变得洋洋得意: 第46章 “你关住老子又能怎么样……呸!别以为老子就怕你了,你有本事本杀了我……” …… “梁王殿下想要的人还从没有得不到的,小子,你有空在这里跟爷爷相面,不如好好看着那祝家的小美人。” “说不定这会她已经躺在梁王殿下的……呃啊——” 他满嘴都是污言秽语,祝琬在暗处听得心里直犯恶心,冷不丁地又听到了和自己相关的说辞,只是那人话还没说完便吃痛惨叫出声。 她从阴影处走出来,站到水牢前。 “他是梁王派来抓我的人?”她轻声问陈毓。 那人还没缓过刚才挨陈毓一记鞭子的痛楚,听到祝琬清泠泠的声音下意识抬头,下一刻便有些发痴地盯着她,身体做一些怪异的动作不说,口中还发出怪叫。 祝琬知道,这人受了重刑,又被关久了,神志已然在崩溃的边缘,她本来也没打算和这人计较,陈毓却像是方才被言语冒犯的人是他一般,阴沉着脸将鞭子高高挥起又甩落。 那人身上新伤加旧伤,一道道血痕令人看了都觉着不适,可他仍是盯着祝琬瞧,直勾勾地,像是什么恶鬼蛇蝎在明晃晃地表达欲求。 这更激怒了陈毓,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过的难看,祝琬瞧着都觉着心惊,她一瞬间竟觉着,好像这间水牢里好像就她一个正常人,有自控能力,剩下的一个受了重刑神志几近崩溃,一个这会已被激怒,好像下一刻就要杀了那个人。 她从来不觉着要将这样的下流目光放在心上,自然地,她也不会和下面那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但陈毓将他关在这里,只怕是还有口供没有问出来,如若杀了,再行追查恐怕会更麻烦。 她靠近陈毓,伸手拉住他,将他握着鞭子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像他从自己手中抽出匕首一样,从他手里抽出那根鞭子,递给旁边的守卫。 “好了,我知道了,梁王在打我的主意,并且派人来了禹州,除了下面这个,城里城外应该都有梁王的人,所以你说不让我现在离开,是不是?” “我已经知道了,我们回去说吧?这里味道好差,我不喜欢。” 她又朝着陈毓腰腹间被她刺伤的地方戳了戳,他今日还是习惯性地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衫,这类颜色本是洇上血色也瞧不清晰的,可她一碰到那里,触之竟是湿润的,借着水牢中的昏暗光线,她看见自己指尖沾染着的血污。 他的身上肯定不止方才被自己划伤的那一处皮肉伤,定是还有旁的伤口,且应该是很严重。 她拉着他往水牢外走。 “先回去吧,你的伤处也需要处理下,不然感染了的话,别说杀旁人,连我你都杀不了了。” 陈毓任她牵着,跟着她朝着地牢外走。 他落后她半步,沿着台阶跟着她一步步朝上面走,很多年前也是她将他从不见光的地方带出去,她怎么总是会来救他呢。 她可真好。 九天仙子也不外如是了。 也不对,什么神仙妃子哪里配和她相提并论。 他摸摸自己胸口的几处箭伤,虽然肿肿涨涨,但好像也不怎么疼,都不如她的那一记匕首有痛感,他按压被她匕首划开的皮肉,抬眼看向他的神女娘娘。 神女娘娘说的话也不全对。 即便是身上的伤处都感染了,他也不会舍得杀她的。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6章 036 ◎他唤她琬琬。◎ 陈毓回到住处没多久便开始发高热。 祝琬拉着他出了大牢,寻来门口的守卫,去陈毓的住处报了信,如期带着人来接陈毓和她,那会陈毓已经开始发热,站都有点站不稳,堪堪靠着她,甚至双手还要抱着她的手臂。 一副脆弱需要庇护的模样。 想到这些祝琬心里都有些好笑。 陈毓,一个整天提着他那柄破刀要杀人、面不改色拭去刀锋上淌的血的人,怎么会需要旁人庇护他。 可她手臂上传来的重量,身侧人灼热而微弱的气息,都在提醒着祝琬,他现在好像又真的很需要庇护。 如期看到陈毓这幅样子竟没有祝琬想得那般慌乱,他将陈毓送上马车,用厚实的毯子将他盖好,祝琬坐在马车里,她本想自己回到住的地方去,可陈毓闭着眼躺着,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如期把他送进卧房他都不松手。 祝琬坐在床边,看着陈毓。 她没想到他会抓着她不放手。 在她心里,她总觉得自己和陈毓既没到这样的关系,也没有这样的感情。 即便是现在她对他有些朦胧的念想,她若是病了也只会唤娘亲唤爹爹,甚至说不定病一场好了,连对陈毓那点子想法都随着病去而消散了。 她不是闺阁里不知事的深闺小姐,对情爱懵懵懂懂,爹娘也不希望她被养地那般天真,她的姐姐祝瑢便是吃了这样的苦头,她每每想到都替姐姐不值。 祝琬清楚地明白自己对陈毓的那*一点点好奇源于什么,她也明白这些都不会长久。 她自问也从来不是什么长情长性的人。 可陈毓呢? 他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祝琬将目光慢慢从睡着的陈毓脸上挪开。 他想什么都不重要。 他是叛党,而她的家族是世代忠良。 每每想到这些,祝琬心里便什么旖旎的想法都没了。 祝琬看着陈毓,忽地觉着羞惭。 陈毓攥着她的劲力当真便那般大吗?当真便挣脱不开吗?到底是挣不开还是默许了……甚至是纵容了? 她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待在这里? 祝琬在心底质问自己。 陈毓这人,貌虽不扬,却怪得很,每每同他相处,她都会做一些蠢事。 她打算回自己的住处,纵是梁王在打她主意又如何,他这会只想找更强力的盟友,总不会愿意同外祖父对上的,她要给外祖父写信,尽快回到家中。 祝琬正要起身,陈毓正好醒过来,他目光迷茫,缓缓打量周遭,最终落到她这里。 他定定地看着她。 刚醒过来的时候陈毓还不大清醒,乍见她尚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那些年在军中,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梦见她,有时是她在自己桌案对侧读书写字的样子,有时是她扑进她其他兄长怀中撒娇卖乖,也有她被自己气得哭着掉眼泪,嚷着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了的模样。 他从不觉着自己如何关注她、在意她,他一度也觉着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便宜妹妹,可离开祝家去到军中,每每只有梦见她的那个夜晚,他睡得最为安眠,于是他便也放任她占据住自己心底的某处。 彼时他觉着,他总是也要有个家当做念想的。 可今时今日,陈毓清醒过来后感受到自己掌心传来的她纤细手腕的触感,他几乎是如被灼伤一般地狼狈放开她。 他病了,他身上新伤旧伤无数,可无论是入骨的箭伤还是化脓感染他都觉着不痛,被她划过的那道仅仅只是破了皮的伤口却很痛,握过她手腕的掌心更是烧灼,他的心中酸胀难言,什么东西鼓动着好像要撞破他的胸腔。 他知道那是他的秘密。 他藏了很多年,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的秘密。 陈毓定定地看着祝琬,昏昏烛光下他的眼瞳是琥珀色的,可他的眼神一定不够干净,因为那里面藏着他卑劣的占有欲。 “……” “……陈毓?” 祝琬稍稍扬声唤他,这人醒了也不说话,动也不动地死盯着她,唤他也没反应,怪吓人的。陈毓被她的声音唤回神,忽地,他将身上盖着的衾被拉起来蒙至头顶。 这是在做什么? 祝琬有些瞧不懂了。 她试着把他从被子里扒出来,可他好像在跟她较劲,扒开一边便将另一边拉起来,尝试半晌,祝琬出了一身汗,他挺大个人还埋在里面。 那这便是不想见到她? 左右他也松开她了,自己也确实不该在这里待着,她隔着被子轻轻拍拍他:“那你……歇着,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起身,床上那一团又忽地探出手准确地拉住她的袖摆。 “别……”她听到那一团含糊的声音,却听不清说得什么。 祝琬站在旁边,看着陈毓从衾被中露出眼睛小心地看着她,像是她小时候逗弄过的小金鱼,靠近点就吓得游出去老远,可见她要走了又巴巴地甩着尾巴游回来。 “别走。”陈毓闭上眼轻声道。 这一次祝琬听清了,她甚至觉着他更像是在恳求她,求她别走。 她好像被他弄得有点心软。 于是祝琬在他旁边坐下来,再一转头,陈毓又用被子将头蒙住了。 她觉着自己要被气笑了。 她用力把他掀出来,将被子推到一边,便见陈毓抿着唇别着脸,避过她直视过去的视线,祝琬忽然觉着她和他现在的状态很难言也很诡异,自己好像是什么话本子里那些逼迫良家的恶霸。 第47章 但她还是抬手在他额上、颊边探了探。 烫地惊人。 比刚回来时还要烫。 祝琬猛地从他上方退开,将旁边的被子给他盖好。 如期说陈毓是旧伤复发,但不能请大夫,因为禹州城的大夫不能确定是不是可靠的,所以他们不能冒这个风险,可没看过大夫,就不能贸然用药,便是同样都是发热,也不能囫囵地治,不然会更危险。 她又起身将他被子掀开。 “便是没病,这会也要被你折腾病了。” 陈毓这会好像比刚才正常点了,都知道开口刺她了。 她趁他这会反应慢,鬼使神差地抬手掐了把他的脸颊,不知为何,触感竟有点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就是掐了,掐完她心情也好了不少。 而后她借着他发愣,她状若无事般收回手,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又开始解他的衣襟。 “别看……” 陈毓其实有点急,抬手想去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去,可又被她按住手,“你再乱动我就让如期进来帮我把你绑起来。” “他敢。” 他声音虚弱,可话音中那一声冷哼却能听得清楚。 “他不敢我敢。”祝琬朝他示意自己发间的系带,“我这条发带能一起绑住你两只手。” 陈毓果然不再动。 祝琬将他衣襟拉开,而后她愣住了。 他的左肩下方有几处很深的箭伤,伤口表面结痂又撕裂,依稀看得见深处在化脓,腰腹还有几处很轻的刀伤,祝琬认识那是她划破的。 他这般身体状况,竟还跟她在禹州城上上下下地瞎折腾。 她一言不发地走下床,拿过一旁的外氅要出门,便听身后传来动静,她回过头,便见他自己起身系好衣襟,一副要跟着她的样子。 可他这会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惨白,他将前襟系好,手上指尖也染上血。 看她站在那不动了,陈毓坐在床边无声地攥住她衣袖,仰头看她,对上她的视线,许是因为发着热,他不似平日那般警觉又敏捷,一举一动都变得慢慢的,他低下头,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祝琬听到他像是低声喃喃着的自语。 “琬琬,别走。” 他唤她琬琬。 她的乳名是念念,很多相熟的人都这般唤她,她甚至已经听习惯了,可他唤她琬琬…… 祝琬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她走到他身前,他亦抬起头看着她,祝琬发觉现在的陈毓一举一动不再像她记忆中的周俨了,她刚认识他时,总会在他身上看到周俨的影子,可现在她已经清楚地认识到,陈毓和周俨,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而现在的陈毓,像她京中姐妹家中的幼弟。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依赖,若非她时时刻刻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的立场、他的身份,她甚至会觉着他同她早有羁绊,才会这般牵念。 她半蹲下来,避开他的伤口,轻轻抱了抱他。 “陈毓,你睡一会,很快我就回来。” 今日之前陈毓便是抱着她一起纵越腾挪,心中也不会有半分旖念,可此时此刻,仅仅是她几根发丝蹭过他的脸颊,烈火烹油般地,他浑身似乎在一瞬间便烧起来。 他不敢出声,不敢看她,更不敢回抱她,这会他哪哪都不疼,却又好像哪里都是疼的。 祝琬出去很久,他垂下眼,用力地按压胸口的那些伤,血流如注,他终于开始觉得痛,于是更重地按下去,可再痛,流再多血,仍是压不住他身体此刻叫嚣着的渴求。 他认命一般地慢慢躺下,阖上眼。 周俨,你看看你有多卑劣啊。 你在朝她示弱,在博她的怜悯,在求她不要离开,你在试图用谎言骗得她的爱怜,可你是她名义上的兄长。 她可以喜欢陈毓,因为她不知道你是周俨。 你只敢套着陈毓的壳子拥抱她,因为你知道,祝琬不会爱上周俨。 周俨压下几乎漫出心底的不甘和叫嚣,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他是相府养子,而她是相府千金,是他永远不能,也不该肖想的人。 可他眼睛一瞬不落地望着门口,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回到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7章 037 ◎待明日晨星初上,她再不会对他心软。◎ 祝琬走上长街,陈毓的人不敢请大夫,但他外伤感染,不能不用药硬撑着,她不知道城中的药铺可不可信,但多跑几家应该也不会太惹眼。 城中药铺有十几间,有几间但看匾额多少看得出是同一个东家的,她便只去其中一家,从城西到城东,她跑了几家药铺,变着说辞,终是将要买的药材买齐,然后回到陈毓的住处,称量好后让如期帮她煎好。 如期欲言又止,似有顾虑,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小心看着火候,祝琬在一旁看,也没吭声。 她知道如期想问什么,无非是在哪里买的,怎么买的,有没有透露具体的病人伤情之类的,说实话,她也没把握,可买都买了,便是当真泄漏了,那只能是陈毓倒霉了。 他这伤,若是不用药,往小了说月余都好不了,往大了说,说不得几日高热不退人就烧废了,不管他有什么大业图谋,总得先活着才是。 再则,她想救的只是眼前的这条人命,至于他的筹谋和她本就没关系,他若是造不成反,那她便是回了家都要在门口挂个灯笼高兴高兴。 只是想是这样想的,可这药煎好了,祝琬端来放在陈毓面前,见他看了一眼也没问是什么便要喝,她还是将他拦下。 “你等等……” “陈毓,这碗汤药的方子不是大夫开的。” 祝琬犹豫了下,继续道: “我小时候是个药罐子,因此也看过几本医书,谈不上懂医术,这方子是我看你伤口后想到的一个勉强算是对症的药方,但我不敢保证……不敢保证到底能不能治好你。” 她其实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见陈毓没言语,又道:“但我虽然不算是大夫,可小时候给我看病的太医们都说我还挺有天赋的,而且我确实救活过很多……” 祝琬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总之,你不想在城中寻大夫来给你看诊,可我觉着像你这么撑着,也未必能好,反正喝不喝你自己决定吧。” “你救活过什么?”陈毓似是笑了下,端过药碗,看向她问道。 “……救活过爹爹给我养的小兔子、缱缱大哥养的鸟儿,还有表兄最喜欢的马儿……” 陈毓低笑出声,她不知道,她救活的小兔子是义父遍寻京郊所有养兔的农户家里寻来的一只一模一样的,高家的那只鸟也不是同一只,她表兄的马儿是后来寻了马场的人来看过才好的,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端过药碗在祝琬忧心忡忡的目光下饮尽递给她。 他有些高兴。 如果他喝了这药,好起来了,那他就是她真真正正救活的第一个人、第一条命,也是唯一一条性命。 如若他能以这样的方式死去,那这于他而言是又一次神明的垂怜,上一次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瞧见她的模样。 何况,她总是能救他的。 祝琬实是有些没想到,他那么冷僻的人,竟然这么信任她。 她心情颇有些复杂,但到底也什么都没说,低着头端着药碗快步出门,推开门的一瞬间,凉风直接吹透她,不远处的如期看见她这幅样子,也不意外。 “你也别难过,主子不是不信任你,只是……” “主子喝了?”如期接过药碗瞥了眼,面露震惊,没控制住声量地问道。 祝琬这才明白自己会错意,她以为如期当时磨磨蹭蹭,是怕她泄漏陈毓这里的消息,原来他是觉着陈毓根本不会喝,但她这会心里实是有些乱,只将药碗递给他。 她转回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 房间里还有些汤药的味道,她心里乱糟糟地,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倚着门发愣,便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走进去,看见陈毓解开衣衫,手里拿着她的那柄匕首,作势要……自尽? 祝琬冲进去,从他手里夺过刀,动作快地陈毓都愣了一下,他看向她的目光也有几分她辨不出的莫名意味。 “从没有人这么轻易地从我手里夺我的刀。”陈毓道。 ? 不想活了的人情绪好像还挺平稳。 她握着那柄匕首,努力措辞,“我以为你要……” 祝琬将匕首递还回去,陈毓接过后看向胸口,祝琬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她其实并不太想看,素来她都看不了这种血肉模糊的伤口。 陈毓是精瘦的身形,但胸膛还是有些结实劲儿的,只是这会细看,祝琬才发现他身上除了刀枪的伤痕,似乎还有些烧伤。 “你身上也有烧伤吗?”她注意到了,便也出声问出来了。 第48章 他是想要用匕首清理那处感染化脓的箭伤,闻言他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声色如常地反问:“你还认识烧伤?” “我家兄长身上也有,是他小时候住处失火留下的。” “难怪。” 陈毓自己清理伤处,动作熟稔,一副早已做习惯了模样,看得祝琬有些发怔。 那柄匕首应是他自己用热水烫过,他好像划开的不是他自己身上的伤口,一声都不吭,但祝琬能看到他挑破伤口连成血痂、剜去化脓粘连的血肉时微微颤动的身躯。 祝琬想别开眼不看,却又想看,她甚至能听得到他轻微的痛喘,只是他不言语,她也说不出话。 良久,他放下匕首,拿过祝琬买的外伤药上好,用准备好的绷带自己将伤口包好,似这般自己处理伤口,他应是经历过很多次了,甚至都不需要旁人的帮助。 看够了,祝琬抬头,恰对上他的眼。 他也在看她,他眸光专注且带着几分藏不住的侵略性,大多数时候祝琬都猜不到他的想法,可这会只是这样对望一眼,她便觉着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 她低头拿过方才他自己处理伤口的那柄刀,浸没在一旁的水盆中,血色渐染,用指尖碰了碰,将丝丝缕缕的血色触碰得好像弯缠的丝线。 而她指尖无意中沾染上的他的血见了水也溶进水中,再抬起手时,她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多少有些应景。 关于他的这些,她本就什么都不能留下,也不该留下。 今夜的一切都会在疏疏月色下消散无踪,待明日晨星初上,她再不会对他心软。 祝琬从陈毓的房间里退出来。 她唤来如期,让他给她准备马车,她打算再去一趟监牢,如期犹疑片刻,还是亲自去套了车,同她一起往大牢去。 有一瞬祝琬想问,他不怕有人现在去杀陈毓吗,可她到底没细问,当下的禹州城内,定然不只如期一人在陈毓身边,问多了,说不定如期反而不方便说,想来他既然决定跑这一趟,应也是心中考量过的。 进到牢中,一边走,祝琬一边问如期: “水牢中的那个,是来抓我还是来杀陈毓的?” “冲你来的。”如期声音硬邦邦的。 “陈毓的伤是他伤的?”祝琬有些惊讶。 陈毓的身手有多好她是亲眼见过的,若是梁王麾下随随便便什么人来便能将陈毓伤成这样,那陈毓想杀梁王怕是不可能的。 “是,也不是……他们人多,朝廷也来了些探子,主子那一箭……”如期说到这,飞快地看了眼祝琬,又继续道:“反正情况挺乱的,朝廷来的人有几个身手不错,主子是一时大意。” 看来是朝中来调查太子失踪一事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认不认识她,祝琬更坚定了快些从这是非之地离开的想法,于是更快地往地下的水牢走。 祝琬在水牢中停留了一个多个时辰后出来,她其实什么都没说,只是让陈毓留在牢中的人将水堪堪没至那人的口鼻处,然后放水、蓄水,如此重复,一言不发地看了许久。 顶着如期莫名的目光,她回到车中,她知道如期这会在想什么,无非是什么不自量力、多此一举诸如此类的想法,但她本也没指望这一趟能从那人口中问出什么来。 来时她想过,若梁王的人是冲着她来的,那再抓到她之前,应该不会善罢甘休,陈毓之所以没能问出牢中那个人更多的口供,因为她始终都没被卷进来,她的住处应是陈毓派了人守着,抑或是他亲自守着…… 祝琬不知道,也不愿意细想,总之,梁王的人一直藏得好,不过是在找机会罢了,现在她将机会给出来了,今夜她进进出出陈毓的住处多次,又进了大牢,还去药铺买了药,怕药铺混有梁王的人,在药上动手脚,她每种药材都在不同药铺买了几份,且都是分开买的,虽然药材多半不会出问题,但是她买的药是什么、治什么病的,若是有心想查还是查得出来的。 若是梁王的人不是蠢的,今夜想必他们也没睡,这会他们应是得了消息,比如陈毓重伤、她身边没旁的人保护,待她今夜落脚,便是梁王的人动手的好时机,否则过些时日陈毓伤好些了,他们更难得手了。 只是,如若梁王的人当真会按捺不住朝她动手,她住哪里,哪里便不得安生,犹豫片刻,祝琬还是探出马车唤住如期:“回我住的地方。” 她以为如期会说“主子不让”之类的话拒绝她,谁知道他头都未回便径直应了。 祝琬愣了愣,但想到如期一贯同自己不对付,又一直觉着她会拖累陈毓,这会大抵也不想让自己回到陈毓那里,便也没多问。 直到马车停住,祝琬下车走进院落,月下庭疏,鹧鸪啼声殷殷,陈毓靠坐在她住处木门外的青石阶上,怀中枕刀而眠。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8章 038 ◎可他就是不想让她离开◎ 祝琬是真的没想到陈毓竟还能来到她这里。 他伤的多重她是清楚的,寻常人若似他这般,怕是早已人事不省了,哪里还能在外面上上下下地折腾。 她在陈毓身前蹲下,这一次她没有碰他,她仍记得上次他守在自己门外睡了一夜,当时她下意识想要触碰他身上的旧伤,被他反扣着手扭到地上,简直痛得要死。 想起那次,祝琬甚至觉着自己背上又痛起来了,她盯着他微阖的眼,低声哼了声。 有的人便是睡着了,也一样会打人呢。 陈毓屈膝躺在她院门的石阶上,身后倚着房檐的廊柱,瞧着怀中的刀柄正正抵着他前胸的伤处上,衣襟渗着血,不知是不是碰到哪里又伤到了,大抵是这既不是睡觉休息的地方,也着实是不舒服,他眉头拧着,月夜掩映着,昏暗之下也瞧不出他的面色如何,但想来怎么都不会太好。 都已经这么不舒服了,还要跑来她这里来,是……在担心她的安全吗?怕梁王的人来,她这边没有人手应对不了? 想来多半是的,但是倘若今夜梁王的人真的来了,他这个半昏半睡的样子,来了也是白来。 心中这样想着,但祝琬唇畔还是漾开笑意,说不上为什么,她心底就是开心,终是没忍住,她探出指尖戳了戳陈毓的脸颊,这一次他没有上次那般过激的反应,但在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她指尖的触感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不待她细细想,陈毓似有所觉,好像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一般,抬手握住她,十指交握着,将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怀中,他指关轻轻扣着她,她的手背抵上他怀中冰冷的刀鞘,祝琬怔住了。 这……算是牵手吗? 这跟平时那般,应付敌人迫不得已地牵着抱着太不一样了! 那些时候都太紧急,她根本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可现下,她的手扣在他掌中,他胸腔微弱的起伏她都感受地一清二楚,她试着往外挣了挣,却被他握得更紧。 “……” 他口中含混地念了句什么,祝琬没听清,试着靠近些分辨,他却什么都不再说了。祝琬回头看了看院中,如期在她回来见到陈毓后便自觉退出去了,这会空荡荡的院子只有树影在庭中摇摇晃晃。 她想了想,还是唤来如期,让他帮她把陈毓弄到屋里。 陈毓看着像是昏睡着,但如期刚撑起他,他便清醒了,但是也没推开他们,撑着如期自己起身,默不作声进到房间里,但他说什么都不忘内室走,只在外间靠门的地方坐下,倚着旁边阖着眼,一副不听不看的样子。 见陈毓这般,如期自觉去她门外,坐在方才陈毓靠坐的地方,一副要在那守一夜的样子,祝琬看这主仆二人半晌,也不再劝,径直熄了灯躺到床上。 是他自己非要睡在地上的。 是他自己非要过来的。 …… 夜色中,祝琬复又坐起身,隔着层层帷帐看着外间地上的身影,她明白自己心烦意乱难以成眠的缘由,可她不懂他今夜来此又是为何。 他有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所选择的和她这十几年来所信仰的一切都相悖,所以她打定主意从此地离开。 也正因为他们之间并不同路,她对前夜自己贸然施救于他这一举动至今仍心有顾虑。 倘若日后他造下杀孽,他手中这柄刀饮下太多血,那自己今日所为便是无形之中的帮凶,她不愿见战事四起,贫苦人流离,可他已然决意踏上这样一条杀伐路,这便注定她同他之间并不同路,这一点,她本以为她和陈毓之间是心照不宣的。 她当然不会自恋地以为,自己在他的心中的分量可以比他的大业更重要,可他今夜来了,在他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下,随便谁的人都能一刀了结他性命的情况下,他还是来了。 为什么呢? 祝琬辗转反侧,仍是想不通。 好想把他赶出去……今晚就不该把他捡回来! 第49章 祝琬直直躺回床上,拉起被衾蒙住脸,过了会又将脸露出来,侧过身悄悄看他的方向。 临近破晓,房檐上传来几声轻响,祝琬睡得本就不踏实,蓦地惊醒过来,她仔细辨别了一下,确定外面有人。 她起身从榻上坐起来,下意识往门口去看,陈毓仍在那里一动不动,外面屋顶渐渐传来轻微的打斗声,应是她父亲派过来的人已经和今夜的不速之客交手了。 今夜她敢这样在这城里引蛇出洞,也是因为父亲派来保护她的人也已经到了有些日子了,梁王的人来了便会知道,她如今身边的防卫也绝不是他手下那些泛泛之辈能对付得了的。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外面那点动静终是清净了,祝琬放下心来,这会天光渐亮,祝琬也没了睡意,实是在床上有些待不住,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陈毓身边蹲下,瞧不出面色如何,但他拧着眉,瞧着还是不舒服。 想也是的,他本就受了很重的外伤,又非要跑到她这里在门边地上窝着,想到再过一会他醒了大概还是要换一次药,祝琬打算去一趟他的住处,她刚一动,陈毓忽然抬手捻住她的衣袖,他醒了,但是并未睁开眼,只是将她的衣袖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她没动,陈毓也没动。 陈毓其实早就醒了,这几年他入睡都很困难,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昨夜实是因着身上的伤,到了这边后支撑不住昏睡了一阵,方才外面那些人折腾时,他便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上实在是没什么气力,他浑身上下便没有一处不疼的,刚醒时他尚有些发懵,没多会他便想起来了,昨晚是他自己跑来祝琬这里的。 禹州城内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去做,但昨晚他脑海中尽是他醒来后再不见她身影的情形,他自然看出来她想离开这里,想回家了,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留她继续再这里,可他就是不想让她离开。 为什么不愿意她走呢? 陈毓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他在心中为自己想强留她在这里找了无数个拙劣的借口,却没有一个能冠冕堂皇地宣之于口。 最后他起身,披上衣服,来到她的院中等她回来。 若他在这里,她定然不能不打招呼一声不吭地离开禹州城了。 苦肉计?算是吧,毕竟他一身是伤,随便一动都是皮肉扯着骨头地疼,再没有比这更苦的苦肉计了吧。 靠在她门庭外,他心中渐渐安定。 他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义父当年便说他心思不够敞亮,他从来都当不成她那些兄长那般霁月清风的翩翩公子,他是从泥潭地底摸爬出来的,若不是义父收养他,他和那些路边受她恩惠、一边磕头一边喊她小菩萨娘娘的乞儿又有什么分别? 莫说他这辈子不是君子,他下辈子怕是也当不成什么好人,何苦非要用那些高尚文士的道德准则要求自己? 他心里这样想,可还是用内力强撑着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想着待会她回来看见他时,他要说些什么。 便说自己是感激她今夜的救命之恩,怕她被梁王的人暗算,心中不放心。 他喝了她一副药呢,这会几个时辰了,他觉着自己好像好多了,这自然是救命的恩情,而她被他牵扯进来,被梁王的人盯上了,他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样说会让她觉得他这人也算是知恩图报、敢作敢当吗? 陈毓不知道。 在祝琬回到庭院时,他早已昏睡过去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39章 039 ◎“哪种‘好感’?”◎ 陈毓阖着眼不言语,他的面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攥着祝琬衣袖的手却紧紧捻着,像是怕自己一松手她便不见了一般。 祝琬也没挣,她抬起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间,高热已经退了,只是触之仍是热的,不过这已经是比前夜的情况要好太多了,她心中松快起来,手便也不怎么老实,顺势往下又摸了摸他的脸颊。 “阎王爷都不要你,你再装睡我也把你扔出去。”知道他已经醒了,祝琬故意玩笑道。 陈毓听话地睁开眼看她。 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昨晚头昏沉,身上也没力气,这会已经好很多了,连内力都恢复了两三成。 她这一夜想是没睡好,发髻都是凌乱的,面上的薄妆也都蹭掉了,看上去很疲惫,可她眸光如明月,似湖光,只堪堪对视一眼陈毓便别看脸。 只一眼,他好像心口被什么剜了一下,又疼又胀。 这世间的皎洁月光从来只会映在清澈见底的湖泊之中,连荡开的涟纹都像是泛着银光雪色的,而他,他不过是阴暗沟渠中的鬼魂,受不住她那样明亮的眸光。 他不懂得守护是要怎么守护,他只知道该如何掠夺如何占有。 许是见他没反应,而他又确确实实还发着热,祝琬有些不放心,问都没问他便开始解他身上的衣衫,陈毓大抵这会还是没什么力气,沉默地任她一层层解开他的衣襟,半点多余的反应也没有。 当然,纵是他有反应,祝琬该看也还是要看的。 胸前发炎的箭伤是前夜他自己切开的,伤处缠着的绷带已经被血染透,腰腹间被她划破的匕首伤此时看着只剩一道皮外伤,她叹了口气。 这人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这会没有药,她并未解开缠着伤口的绷带,只将他的衣襟拢好,小心翼翼捏捏他的手掌,“我去你住的地方取点东西,你的伤要换药,身上衣衫你大概也穿得不舒服了,我给你拿两套过来,还有什么要拿的吗?” 陈毓眼睛不看她,却回应了她的话,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祝琬弯起唇,没忍住,她摸摸他的头。 “陈毓。”她唤他的名。 “你现在听话得甚至显得有点可爱。” 只是听她的话,就可以得到她的怜爱吗? 陈毓缓慢地复又看向她,眼底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觉察的希冀。 他可以很听她的话、可以只听她的话,她会一直这样关心他、一直觉得他可爱吗? 陈毓怔怔地、直直地看着她。 有没有谁能告诉他,他要做什么才能得到她的爱?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男女之间的爱意。神明也好,恶鬼也罢,若有谁能告诉他该如何做,他愿意交换他的所有。 陈毓的心口骤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然而下一刻他绝望地闭起眼。 他真是疯了。 她不懂,她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不是。 当陈毓当久了,你便真的将周俨的身份忘了吗?他在心中讥嘲自己。 祝琬只见他先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又一脸痛苦地闭上眼,一头雾水地还当他是不舒服,便也不再耽搁时间,起身走出房门。 如期跟上来,似乎是怕她出事,想要和她同去,祝琬没让他一起,只告诉他留在这里保护陈毓。 她只身从院落离开,并未直接往陈毓的住处走,而是七拐八绕进了一处不大起眼的小巷,来到一处没什么人的早点摊,叫了些清淡的吃食,摊主给她打包好,递给她时,她低声交代:“我后日午后,约莫申时来此地同你们离开。” 摊主微微点头,面上笑意不变,“姑娘慢走,下次再来啊。” 祝琬提着早点餐盒,来到陈毓的住处,陈毓这边的人都认得她,自然没什么人拦她,她拿了煎的药、外伤用的药,还有包扎用的绷带,然后去陈毓房间里想给他找两套干净的衣衫,她本意确实不是想打探什么,可有些东西就明晃晃地放在他房间中的书案上,她想不看见都不行。 比如当日她拿给太子做交换信物的玉镯。 从她自己手腕上褪下亲手交给太子的,如今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陈毓的桌案上。 她忍不住来到案前,拿起那只玉镯,仔细看过后确定正是那一只。 其实这玉镯并不是那种,什么京中人*尽皆知、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是她祝琬不离身的物件,她出门在外,这类一见便知来路不简单的东西她全都没有带在身上。 不过这只玉镯也算是成色上好的,内圈刻印着她亲自勾描的小团雀,图案简单,旁的人认不出,但爹娘兄长不会不认得,确实是能证明她身份的。想了想,祝琬将玉镯一并拿上,从陈毓那里离开后也没再耽搁,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出门时陈毓是什么姿势,此时便仍是什么姿势,听见她进门,他从地上抬起头看她,这会时辰还是很早,从半掩的门扉中,她踏着晨色推门而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偏过头看他还是坐在地上,皱着眉朝他走近。 她蹲在他身前,端详了他片刻,然后不大确定地问道:“你自己能起来吗?” 实则是有些吃力的,但陈毓仍是点头,强撑着自己站起身,坐到桌前。 他哪里敢让她过来扶他帮他,这会他简直像是惊弓之鸟,她清透的目光、微凉的指腹、关切的语气……对他而言通通都像是烈火浇油,浇得他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身上感染的伤口痛,脑中嗡鸣喧嚣也痛,心口鼓鼓胀胀地,一呼一吸通通都痛。 第50章 祝琬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见他自己起来了,将带回来的清粥推到他近前。 “知道你吃不下,但是也要先吃些,我让如期煎药去了,待会你可能还得喝一次……不过你也可以不喝,但粥是必须要喝的。” 陈毓箭伤在左肩,只是感染连片,他自己又下狠手剜去了发炎溃烂的伤处皮肉,此时抬右手也是费力的。 祝琬一碗粥都喝完了,他也没喝上几口,她犹豫了一瞬后将自己的椅子挪到他旁边,从他手中接过他的羹匙,舀起一勺递到他面前,见他没反应,开口催促道:“张嘴,喝粥还要我教你吗?” “不……” 他想说不必,只是刚一开口,她手中的羹匙便已经塞到他口中。 “你只是伤了,又不是残废了,疼就养着,逞什么能。”她不满地小声嘟哝。 “我……” 他听了自然想辩解,一开口,又被喂进一口粥。 “你什么你,你要是从此残废了,手再也不能用了,我肯定立马让如期给你寻个能贴身照顾你的可信之人,才不会亲自喂你,但你养养就好了,便是……” 她停顿了下,又舀起一勺喂过去,继续道: “便是朋友之间帮个忙也是应该的,若你一辈子都要人喂饭照顾,那我才不会管你。” 她一边喂粥一边说话,两不耽误,而陈毓只要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便被她趁机喂进一口粥,最后他索性放弃了,任她喂完一碗粥,然后她拿过旁边的手帕想要给他擦擦嘴,帕子是她在禹州城内的铺子里买的,面料并不是她用惯的丝绢,而是掺着麻线的,她攥着擦他的脸和唇边,忽然觉着这帕子蹭过他脸颊和嘴唇时,触感竟然有些不大一样,她下意识地又去蹭了蹭,在她回过神之前,陈毓已经转开脸避开了她的手。 她说不清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但也没在意,她将餐盒拿出去放到门外,关上门来到他旁边,“我要给你换药,你是要自己去床上,还是我扶你过去?” 面对她陈毓很无力,他这会实在是没什么气力说话,但仍是自己起身坐到床边。 祝琬打开药箱,将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一转头便看到他在床上坐着,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他坐在她睡了好些天的床上等她过去,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若非他此时实是伤重,祝琬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她在京中时不是没有遇见过男子说被她的马车撞伤了,话里话外要她负责的,唯一的区别是,她对那些耍心思的人实是没什么好感,但若是陈毓的话…… 若是陈毓耍这样的心思,她会生气吗? 会肯定还是会的,但可能也会觉得有些新鲜,祝琬一边剪包扎的棉布绷带一边胡思乱想。 都准备好后,她挪了个椅子到床边,将药箱放在椅子上,让陈毓靠在旁边,她看他一眼,本来抬起的手忽地放下了,她弯起唇看他,故意道:“把衣服脱了。” 陈毓顿了顿,而后从善如流,脱了外衫,解开中衣,祝琬端起药碗,里面是她方才调好的外伤的敷料,侧目瞧他一眼,又道:“中衣也脱了呀。” 这次他半点迟疑也没有,中衣也脱下了,他上身光裸着,坦然而无言地看着她。 祝琬被他盯得有些脸热,昨夜他也只是解开中衣,事实证明,穿着中衣袒露胸口和赤裸上半身两者之间入眼的差距还是大不相同的。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方才是她不该这样同他说。 她表情的变化陈毓都收在眼底,他低哼了声,慢腾腾而又费劲地拿起旁边的衣裳往身上套,他这会说话都有些吃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祝琬听着甚至觉着有几分咬牙切齿。 “我是伤在胸前,不是……不是旁的地方,你最好时刻记得,我是一个正常且对你有好感的男人。” 祝琬本来确是有点后悔自己方才不合时宜的撩拨他,但听他说完话,她反而定下神来。 她将他身上最严重的几处外伤重新上药包扎好,最后瞥他一眼,放下原本用来给他上药的药匙,用洗干净的手指沾了点金疮药的药膏,一寸寸小心涂在那天被她用匕首下意识划破的伤口上。 陈毓胸口的几道箭伤被她重新上药包扎,敷料中有镇痛的草药,这会只觉得冰冰凉凉的,不再像此前那般灼痛,方才他没忍住,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会清醒了些也想起来分寸了,正想再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忽地感觉到从肋下到腰腹被她指腹连抚带揉地蹭过,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在神思回窍之前,喉间已经逸出一声轻喘。 他低头看了眼,是那天被她划了一道小口子的地方,这一天一夜他身上煎熬的地方太多,这么一道口子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可是现在……他只庆幸方才祝琬坐过来时,随手将被衾搭在他身上,此时方不至于让他太过狼狈。 陈毓侧过脸,欲盖弥彰一般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他连呼吸都不受控地急促起来,下一刻脸被祝琬轻轻扳回来,他被迫对上她那双清清亮亮的眼。 她笑吟吟地,手指在他腰腹那道小口子旁边轻轻点了点,另一只手迫着他正视自己。 “你方才说,你是‘一个正常且对我有好感的男人’?” 她故意困惑地偏过头,盯着他追问: “哪种‘好感’?”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40章 040 ◎“你记住了,你喜欢我。”◎ 哪种好感? 陈毓方才脱口而出时,压根便没想过还要被迫面对这个问题。 什么叫“对她有好感的男人”,这个说辞中的好感,还会是什么好感? 他骑虎难下,而他越沉默,祝琬眸中笑意便越是藏不住,她不让他回避这个问题,抬着他的下颌,大有一副他不回话她就一直不松手的阵势。 而他此时头脑几乎被放空一般,她明眸笑靥近在咫尺,带着几分可爱至极的促狭,小狐狸似的想要套他的话。 他应对不来这样的她。 可是他不能给出他的回答。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陈毓是周俨,他同她有一世的兄妹缘分,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路人。 若他此时应了她的话,日后在她心中,他就是欺瞒引诱自己义妹的卑劣之徒,与禽兽何异,此生他已断情爱之念,原就是打定主意会护她一世,兄妹和……和夫妻又能有什么分别,一样都是浸入骨血的至亲,他从北地战场死里逃生,生命中从此只剩下血和仇,情与爱于他,实在是太过奢侈的妄念。 他沉默缄口的时间太久,久到祝琬已经无趣地放开了他。 “陈毓,你不敢说,我来告诉你。” “你记住了,你喜欢我。” 陈毓微微垂眼,片刻后轻嗤了声。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他淡漠开口。 “没有如何了,喜欢也只能是喜欢,我们毕竟是不同路的。” 祝琬看着他,忽而伸手在他腰腹没被绷带缠绕起来的地方摸了摸,看他全无防备地再度低低喘了一下,得逞一般地笑起来,不无遗憾地开口: “只是我想听你亲口承认罢了。” 陈毓将她作怪的手捉住推开,自己慢腾腾地系上中衣的衣带。 喜欢?用喜欢这种对着猫儿狗儿随便什么物件都可以表达的情感,来形容他对她的感情实在是太过简单浅薄了。 把里衣外衫都穿好,他终于敢抬头看她,他头一遭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些身外之物除了防寒保暖,最大的一个用处是遮羞。 身体裸露在外,她轻飘飘的随便一个动作、不经意间随口的一句话,哪怕他再怎么竭力掩饰,试图表现得云淡风轻,他皮肤的颤栗、肌肉的鼓动都明明白白地泄露出他的秘密。 像是从前她给他读的话本子里说的照妖镜,让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而现在,照妖镜没有了,他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我是喜欢你,不仅喜欢你,外面的如期我也喜欢,我看待你们就如同看待我亲生的弟弟妹妹,在我心中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板板正正穿好衣服,一脸正色地同她说这些话,简直是欲盖弥彰,祝琬只觉得好笑,她弯着唇,很是认同一般朝他点头,故意拉长了声音应他的话。 “哦——” “那看来是我会错意了。” “那陈毓……” 她像是想说句什么,又想起来什么旁的,忽然顿住瞥他一眼,随意问他道: “你是叫陈毓吧?” 陈毓顿了顿,正在想她这一问有没有什么弦外之意,便见她似乎当真只是随口一问,都没等他回应,她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了。 “陈毓哥哥瞧瞧,这个是我的东西吗?”祝琬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镯子朝他晃了晃,笑睨着他。 他一眼认出,那是她当日同太子交换的玉镯,当日他便觉着扎眼,后来腾出手特意亲自走了一趟,那人本事骨气全都没有,还当真以为他是劫道的,把身上值点银子的东西全都给他了,他给卫王的探子透了消息,看着卫王的人将太子接走,他从那一堆黄白之物中挑出她的这只玉镯,其余的让如期去梁王地界的钱庄里折成了现银。 第51章 她戴过的物件,怎么能落到那废物太子的身边,一想到那个酒囊饭袋当日盯着她看的眼神,陈毓就想一刀把这人结果了。 他心中这样想着,便也这般如实说了。 他对朝廷、对皇室什么态度她早就清楚,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祝琬确实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只是把玩那只玉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阵子没见过这镯子,它的瓷色好像更加温润清透了。 “哦,不想我的贴身物件落到旁人手里,可是你抢过来好像也没有物归原主的打算,反而自己藏起来了……那陈毓哥哥,你除了我这个妹妹,你还会私藏别的弟弟妹妹的贴身物件吗?” 她作势随手摸摸他衣襟袖口。 “你身上还有没有如期的东西?” “哦对了,除了我,你还有没有旁的妹妹?” 祝琬是故意挤兑他,也没打算等他的回答,她倾身一寸寸地靠向他,像是在一点点侵略蚕食他摇摇欲坠的边界,最后她停在一个和他极近的距离,她的气息在她一呼一吸间同他交融。 她唇瓣开合,在他颌角颊边似触非触,他好像能感受到她软嫩的唇,又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病入膏肓时的臆想,陈毓屏着呼吸,浑身发麻,听到她在他近前说道: “我也有很多哥哥,但你是我心中最特别的一个。” 她说完便起身,在旁边准备好的水盆中洗过手后,在旁边的妆台上拿了些什么,转身从房间内离开,推门出去之前她都没有回过头朝他看回一眼。 陈毓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离开好一会,他抬手摸了摸方才被她靠近那一侧的侧脸,饶是心中再如何明知不可能、不应该、不可以,诸般念头在他脑中来来往往,最后只剩下她方才说给他听的那句话。 你是我心中最特别的一个哥哥…… 陈毓无力地闭上眼。 他不是不知道她是故意那样说的,可是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本能,他几乎是着了魔一样在一遍遍地想—— 怎么算是特别?最特别又是有多特别?还有别人在她心中有过这样的特别吗?周俨在她心中特别吗?陈毓和周俨是同一种特别吗? …… 到底什么叫做特别的哥哥? 祝琬走出房门,只觉着神清气爽。 虽然这么说不大好,但自打陈毓伤重几乎起不来床就像是转了性子一般,一贯刻薄的嘴巴就好像哑了似的,而且他不仅总是对她说不出话,甚至有些时候他都不敢看她,一副好拿捏的软柿子模样,他越是这样,祝琬越是想撩拨他。 她就快要走了。 此地不能久留,爹爹和外祖父派来的人很快会将她带走,等她从这里离开,大概这辈子她再也不会见到陈毓这个人了。 方才的话,她并不是故意哄他的。 她长这么大,头一回对男子动心,她在家中时一直觉得,自己会喜欢的男儿应是学识心胸如爹爹那般,相貌不说比周俨,至少也得是她瞧着顺眼的类型,她无论如何都没想过她会喜欢的人,是陈毓这样的。 性子不怎么好,长得好像也一般,学识大概也平平,否则早就入了仕途了,不可能这些年都没混出什么名堂。 功业……如今堪堪占了禹州城,底盘都还没稳当,人便先病得下不来床了,谁知道日后是个什么光景。 她细细想来,好像挑不出什么能夸的地方,但她就是毫无道理地对这样一个人动心了。 当今的世道,皇室父子皆是昏聩平庸的人,梁王好酒色,卫王好敛财,禹州在三方势力争夺挤压之下,百姓半点活路都没有留下,而陈毓进禹州城后,她真真切切看到禹州百姓生活上的变化。 商铺医馆开了,白日里也有人敢出门了,没有能力带着自己家人离开这是非之地的百姓们有了好好过活的生路,她甚至会幻想若是陈毓站稳这块地方,过个三年五载,这里会不会重新成为一处富庶的州府,毕竟在被几方势力割据之前,这里本就是富饶之地。 刚认识时的叛军头子,如今也被她在心底暗暗赋予期许,希望这世道可以因他而有一些不一样。 虽然她与他不能同路,可离开之后,哪怕过一段时间她将对他的这份心思放下了,她仍会悄悄地在心里保持这份期许。 他对她而言总归是不同的,祝琬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认清这个事实了,既然他不同,她就要让自己在他的心底也是不同的。 她此生第一个喜欢的人,不管是因为什么而萌生出的喜欢,她都不要做他心里无足轻重的过客。 祝琬去了厨房,如期还在煎药,他虽然有些孩子心性,但对陈毓的事一贯上心,她看了看确实没什么问题,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如期,让他待会再烧些热水,帮陈毓擦擦身子给他换身衣裳,他现在穿的那套染着血污,穿着定然不舒服。 而后她进了侧屋,房中案上已经摆上了她要的东西,是她特意吩咐人给她寻来的一张琴,她拨动琴弦,虽然比不上家中她用惯的琴,但这已经是禹州城内她能寻来的最好的一张琴了。 在京中时,她的琴艺是出了名的好,陈毓虽然也曾在京中待过些年月,但想来他是从来没听过她弹琴的。 她要让陈毓此生都记得她是祝琬,不是祝氏六小姐或者相府千金这样没用的名头,更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深闺小姐这种可以套用在很多女子身上的形容。 她只是祝琬。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41章 041 ◎“陈、陈毓,你为什么要易容成周……”◎ 陈毓是被一阵琴声扰了睡意。 他白日困倦至极,喝过药后勉强小憩了会,现在已是新月初上,他将眠未眠之际,忽而隐约听到几声琴音。 这么些年他在军中,鲜少能听到琴乐,骤然得闻,陈毓微微发怔。 在相府时,他时常能听到祝琬练琴,那时她的琴音磕磕绊绊、不成曲调,一直到他离开家时,她的琴音都谈不上悦耳。 是她在抚琴吗? 陈毓有些躺不住。 若他只是去她窗下静静地听一会,应不会有人发现他吧? 他坐起身,伤处仍是牵筋带骨地疼,他却仿佛疼得不是他一般,咬着牙下了床,甚至不忘记拿起枕下他的那柄佩刀,慢慢走出房门。 循着琴音他来到院中,旁边的侧屋依稀可见烛光,他走近些,便有琴声淌进他耳畔。 离开京城后,他确是听过后来入军中的将士提起过,说京中的祝氏小姐琴画双绝,可他从未亲身领略过,他对祝琬琴艺的记忆仍停留在她刚学琴的那几年。 他来到屋后的窗棂外,慢慢靠着游廊的亭柱席地而坐,望着窗棂纸上映出的那道摇摇曳曳的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在弹《凤求凰》,陈毓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她此时的神态,发现他竟然想不出。 他记忆中她练琴时脸都是皱成一团,练一会便嚷着手指疼,那时祝琮兄长还没进刑部,常常陪着她练琴,而他从来没像兄长那样耐心地坐着陪她一遍遍地练习。 在她的记忆中,他大概从未在她弹琴的时候出现过。可是在家的那些年,她弹奏的每一支不成曲调的零碎琴音都流进他心底。 当年她最不喜欢的曲子就是这支《凤求凰》,他听她同兄长说过,觉得这支琴曲和那些写尽情思的诗文一样,是那些文人作出来给自己面皮上贴金的,她不想学,也学不成, 可今日这一曲,情思反复,牵坠起伏,泠泠琴音中尽是小心翼翼与求而不得。 她抚这曲时心中想的是什么,亦或者,她只是在想念什么人? 人都说无情难奏凤求凰,她又是何时有的情,为的又是什么人? 陈毓垂下浓长的睫,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刀,却又在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倏地松开了手。 “锵啷”一声,刀撞在地上,奏了一遍又一遍的《凤求凰》停在一声突兀的错音处,屋内静了一瞬,片刻后那道身影起身,朝着陈毓所在的这处窗檐走近。 陈毓想起身,若是平时,以他的身手,在那柄刀落地的瞬间,他便能悄无声息地离开,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会他动一下都费劲。 他只能坐在廊下,下意识地,他看向窗前的她。 明明已经入夜,她却是打扮过的,穿得是那日他亲自挑的那套藕粉色裙裳,青丝随意地垂在身后,妆色浅淡,却格外明艳动人。 同她对视上的一瞬间,陈毓脑海中只一个念头—— 今夜,他不该来的。 祝琬早就知道他在外面。 今夜这支曲子便是她特意为他挑的。 她自幼学琴,喜欢的琴曲不知有多少,原本今日最先排除的便是这曲《凤求凰》,这曲子并非她心头好,且又一贯都觉着过于流俗,她心中更偏爱的都是更为清净澹远的古曲,可陈毓并非名门子弟,又出身军中,太过悦己的曲子若是他听罢什么意趣都没听出来,那她岂不是对牛弹琴了。 第52章 想来想去,竟还是《凤求凰》最好,方才抚奏之际竟也有了几分新的感会,这支曲子,实在是对她此刻的心境。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她今夜是为倾诉,也为道别,她实在有很多想说而不能说的东西,都在方才说于琴声之中了,她也实在是有很多彷徨和期待,既希望他听得到,又希望他听不到。 祝琬看向他,而他没有看她。 “陈毓。”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她唤他的名字,明知故问道。 “……屋里闷,出来透气。”他言简意赅应她。 “透气,到我窗子外面透气吗?” 祝琬说完,也没等他再说什么,在他的目光中径直将窗子关上了,片刻后,屋内连烛光也熄了。 陈毓以为她还会在同他说些什么,没想到她直接关了窗,于是他目光忍不住追寻着映出的那道身影,此时他不必再去勾勒这道身影是什么样子什么神态了。 方才匆匆一瞥,音容笑貌便已刻印进心底。 她关了窗,会继续弹方才的那支《凤求凰》吗? 在明知有他正在窗檐下听着的情况下。 陈毓目光紧盯着那道身影,迫切地想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然而下一刻,屋内烛火熄了,身影不见了,琴声也没有了。 万籁俱寂,就好像这世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到此时,陈毓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他心绪起伏太大,这会伤口又开始作痛,可他现下有些脱力,便也没急着起身,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望着方才她出现的那扇窗。 当时她背着室内的烛光,却又有月色落到她脸上。 今夜那一幕,他大概又会记很久。 陈毓心中这样想着。 蓦地,他忽地侧头看向一旁,这一看便像是被施了咒法般被定在原地。 不知何时,她竟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旁边,他看着她方才出现过的窗檐,而她正看着他。 此生他还从未这般大意过。 见他看到她,祝琬没再站在几步之外,她在陈毓旁边蹲下身,手搭在膝上,微微偏过头盯着他。 “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看到了,你在看我。” 祝琬戳破他拙劣的遮掩,“你想看到我。” 陈毓伤口疼,头更疼。 求不得的苦,他原是打算饮啖一辈子,可偏有人不听话,不乖顺,偏偏要将那层隔膜打破。任他如何回避、否认、搪塞,都没有用,她就和小时候一样,不由分说地闯进他设下的防线,将他的心里搅成一团乱。 她是不是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陈毓朝她侧目,疏离眸光渐渐变得晦暗起来,又有无数梦境中难以言明的支离碎片纷至沓来,这些年他少有沉眠,若是梦中有她,便更是辗转。 他盯着她的唇,她今夜涂了唇脂,和他梦中一样的莹润。 什么求不得,凭什么这世间偏他求什么都不能得,他既不姓陈,也不姓祝,更不姓周,他同她半点血脉亲缘都没有,凭什么他就该放手,就该忍让,而和他有同样姓氏的那个酒囊饭袋,竟可以和她顺理成章地订下婚约,一次又一次? 没这样的道理。 陈毓眼底猩红一片,若祝琬看得到,定能看到他眼底敛不住的欲色。 他猛地扣住她后脑,将她带进自己怀中,径直咬住她的唇。 比他想象中还要软、还要嫩,他气息乱极,这周遭铺天盖地全都是她的味道,诱着他沉沦,诱得他此时此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她的唇,轻轻咬一下便有这样的艳色。 从未有过的渴望从心底漫生,什么伤痛,什么生死,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到此时他才知道,什么是活着的感觉。 她的气息是甜的,唇脂的味道是苦的,青丝上的银环是冰凉的,怀中的身体是温暖的,此刻她微带喘息,抬眸看向他的目光是带着水光的。 这都是他梦中从没见过、没感受过的。 她的手攀上他的肩,朝他的唇上再度蹭过来,在他忍不住俯身吻过去的瞬间,她稍稍退开,而后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下。 “陈毓哥哥,你也会这样对你那些旁的妹妹吗?” 妹妹。 妹妹! 陈毓如梦初醒。 她喜欢的人,可以是京中纨绔、可以是天潢贵胄,甚至平民、叛将,都可以,唯独不该是他。 他和她是同宗同族,姓名在同一卷族谱上,族谱之上,当年为他写的名字甚至还是祝俨。 她的爹和娘,亦是他的父亲母亲。 而他,陈毓看向她,他的义妹,此时正在她怀中,眼眸盈盈含情,等他亲口向她承认他的心意。 陈毓猛地起身,胸腔又传来一阵剧痛,但他已然无暇顾及这些,他甚至不敢看她,强撑着想要逃回房间,却在下一刻被祝琬追上拦住。 她站在他身前,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盯着他径直问道: “承认你对我动心,对你来说就有这般艰难?” 也不待他答,她冷笑着继续道: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心中对我只有厌恶。” 陈毓点点头,也没看她,开口重复:“我不……” 下一刻被祝琬站到他正前面,不让他回避自己。 “说吧。” “……” “说啊!” 她神态中还带着方才被他吻过的情意,可眼尾噙着泪,水润的唇紧抿,执拗又恼火地盯着他,看得他心底一阵阵泛起痛楚,他不再开口,避开她欲走,却又被她堵住。 “我没想过同你有以后,日后我离开禹州,我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我只想听你亲口承认,对你来说,便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说到这,祝琬感到有些难堪,她此生第一个喜欢的人,竟连心中对她的感情都不能正视。 夜风寂寂,祝琬忽然觉得不值得。 今夜她花了很多心思打扮,她记得那日他送她衣裙后,她换上时他眼底的惊艳,她喜欢他那时对她不加掩饰的欣赏,今夜她还为他抚琴,便是在京中时,陛下和娘娘们让她献艺,她都没像今日这般用心过。 爹爹说得对,这世间男子,大多都是平庸软弱、不堪托付的,只要不遇见像姐夫那般坏的,不嫁那些权势太盛的,不对那些平庸软弱不堪托付的男子抱有天真的幻想,她这一世本可以过得很好。 今夜就是她天真的幻想,现在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又难堪又可笑,这苦果竟然来的这么快。 祝琬没再看陈毓,转身便朝屋中走,可刚一动,陈毓下意识攥住她手腕,她听到他冷澈低沉的声音,好像她记忆中听过的什么人。 他唤了她一声“琬琬”。 陈毓身体僵了一瞬,可终究没松开手。他本能地想留她。 “将军还请放手。” 她语气音调俱是平平,听不出起伏。 “这段时日是祝琬自作多情了,现下误会既已解开,便不必再多解释了。” “陈将军的意思,我心中也已经明了。” “将军放心,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冷静。 “日后便是离开禹州城,祝琬也不会妄称认识将军,更何况,将军也曾亲眼见到,我同当朝太子已有口头婚约,待回京之后……” 几乎是说出后半句话的同时,祝琬发现四周瞬间掠开几道寒芒,她循声回眸,那人刀不知何时竟已出鞘,院中的石桌石凳竟已然碎裂成块。 陈毓朝她走近,对上她倔强却又含泪的一双眼,他低低地笑起来,抬手将她揽进怀,已出鞘的刀下一刻落到地上,方才持刀的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他还是听不得她说同旁的人有婚约。 他早早将她刻进心底,重逢以来,他既欢喜又煎熬,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不再如在北地军中时那般,可以坦然面对她日后可能要和东宫中人成婚的事实。 陈毓的手抚过她的唇。 他刚刚吻过的地方,只是说了句他不爱听的话,他就恨不得想要将那个人一刀结果了,若有一日,又有谁被她接纳,他又该怎么办? 他咬上她的唇。 吮吻、舔舐,最后抵开它,像她破开他的防线一般将她占据。 她起初还试图挣脱,而后又反过来咬他,他的唇大概被她咬破了,他都没舍得让她疼,却被她咬得见了血。 可他不疼。 原来这件事这么美好,以至于他现在一点点疼都感觉不到。 最后她半偎进他的怀中,他单手扣着她的腰,紧紧压向自己。 她方才停不住的眼泪早在这个漫长的吻中止住,这会她微微喘息,隔着衣服咬他胸口,又被他抬起脸,他低头又吻住她的唇,片刻后分开。 “衣服脏。” 第53章 祝琬仰头看他。 他唇被自己故意咬破,带着血丝,面上竟不红不白的,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对他全无半分影响似的。 她不满地看向他。 “你有没有对旁的女子这般过。” 陈毓摇头,他这辈子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旁的什么人。 祝琬任他抱着,低哼了声,心中还是有些不满。 其实便是他不承认,她也能确认他待她的心意,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下一刻他抬起她的脸。 “琬琬。”他低声唤她。 “你那天说,我是喜欢你。” “其实你说的不对。” “我从军将近十年,领兵三载,无数次生死转圜之间,我脑海中想到的人都只有你。”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但现在,我远比那十年的喜欢还要喜欢你。” 祝琬听得发懵。 什么从小到大,什么十年,她同他相识满打满算也才一个多月。 她皱着眉还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他松开她,抬手在耳后摸索片刻,而后在祝琬微睁的眼中,缓缓在脸上撕下一整片什么东西。 陈毓不能喜欢她,周俨不能爱她,可今夜过后,他是要定她了。 祝琬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星眸幽寂,眉骨嶙峋,薄唇似线,许是易容的东西覆面太久,月色空明的庭院里,他面上皮肤苍白近病态。 她似曾相识又实打实感到一丝陌生的脸。 周俨的脸。 他离家已经有十年,近三年他甚至都未曾回过京。 他的眉眼,比她记忆中的周俨还要好看。 可他不是*死了吗? 祝琬忽然感到头晕,无数个梦境之中,她怔然望着那个杀伐屠戮的背影,有几次他转过身,赫然一张周俨的脸。 是她还在梦中吗? 祝琬猛地推开他,她手都是颤抖的。 “陈、陈毓,你为什么要易容成周……” 她口中呢喃的话语未尽,便被面前的人圈进怀中,而后他抬起她的下颌,如她逼迫他那般,迫她同他对视。 “琬琬。” “你好好看看,看清楚,然后告诉我,我是谁。” 【作者有话说】 [绿心][烟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节选自司马相如《凤求凰》 第42章 042 ◎“所以琬琬,我做不了你的那些好兄长。”◎ 陈毓到底是谁? 他和周俨又有什么关系? 不,不对,陈毓怎么可能和周俨有关系,陈毓是叛党,他满怀戾气,对皇室心中尽是怨愤,她从未仔细问过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因为她心中清楚,那必定不是一段愉快的过去,而她扪心自问,现在的她很难做到对他的亲身经历不同情不心疼。 她和她的家族是绝不会成为叛军的同党的。 ——可如果叛军是周俨呢? 她的义兄,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周俨,那个同她一样被娘亲悉心照顾、受爹爹和外祖父言传身教,还时时有几位兄长在旁指点的人。 那个领兵之后战无不胜、沙场之上锐不可当的少年将军,当初人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他后来出事身殒,祝琬心中郁结至今仍未能释怀。 若他不仅没死,如今还成了叛军,他还是她心中的那周俨吗? 相府中人人说她最讨厌的就是相爷收养的这个义子,可当年他进相府时,她第一眼见到就是喜欢这个哥哥的,彼时他眼伤未愈,性子孤僻又古怪,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日日都要枯坐在书案前,从破晓到入夜,她便捧着各种书读,不认识的词句便去问,到了傍晚便来为他一字字地念。 那时她年纪小,总有犯懒磨人的时候,但一想到那个在书案前枯坐的身影,想到若她不去了,那个漂亮的盲眼少年便再也读不了书了,那他也太可怜了,便也磨磨蹭蹭地爬起来唤来言玉为她更衣。 她总想着,若他真的是她梦魇中那个未来造下杀孽的男人,那她多给他念一些圣贤书,又有娘亲关爱、爹爹教诲,或许长大以后也就不会那样做了。 后来他们一起读书、念学,一起慢慢长大,爹爹说送他去军中磨砺他的性子,她还担心过,但不过几年的光景,他身上战功记了一件又一件,外祖父和舅舅进京时,每每提及周俨俱是赞不绝口,京中同她交好的闺中好友也有悄悄同她说过自己心事、私下同她打听周俨的。 那几年她同他不亲近,可有关他的消息,她总是留意着,看他名声大振,渐渐有了少年战神之名,她打心里开心。 好男儿就是要保卫家国、护卫疆土的,北边的元氏一族那些年没少欺辱边境的百姓,周俨领兵之后三战三胜,打得那些蛮人一见王旗尽皆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强掳妇孺的强盗之事了。 在祝琬心里,周俨征战沙场,立功无数,性子又沉稳,绝不可能是贪功冒进之人,所以后来战报传回京城,都说因他贪功而战败,万余将士死在漫漫黄沙地,他亦身首异处时,祝琬心中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质疑周俨,而是质疑朝廷。 古往今来多少兔死狗烹的臣子,多少鸟尽弓藏的君王,不说史书话本,便是她的骨肉至亲外祖家一门,这么些年除了舅舅和兄长仍在北边带兵,阖族竟再无入朝之人,当真是她的表兄不学无术、表姐表妹只堪配商贾吗?还不就是为了避嫌。 离京这么些日子,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在繁花似锦的京城之外,这天下的百姓究竟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朝中汲汲营营之辈太多,天家又只顾自己的权威,有心做实事的人全无出头之日。 今年年初北边一场大胜,元氏十年之内都没有再战之力,眼看着战事平息,爹爹和外祖父本已经在为周俨找好了退路,回京之后他便会卸下军权,急流勇退,这也是这几年祝氏和陈氏两族一贯的明哲保身策略。 可谁都没想到周俨根本就没能等到回京。 他死在北地,蛮人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死讯传回京城后至今都没人能找到他的尸骨,只有一小块残缺的玉珏,是当年他离京时爹爹亲自为他系上的。 她总想着,自己便当他还在北边领兵,并没有死,她不为他惋惜、不为他抱憾,更不要为了他的死心中难过,那他在她心里便没有死。 后来她遇到了陈毓。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性子和周俨有几分相似,所以刚刚相识时她才会天然对他有几分信任。 如今想来,自己还是太过轻率了,抱着一丝侥幸放任了自己心里对这个人的那一点点好奇心。 祝琬看着眼前的人,脑海中闪过自己和周俨、和陈毓两个人相处的回忆。 她曾经不是没有怀疑过,甚至一度她觉着自己是疯了,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她竟还总是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可后来她是真的觉得,他不是周俨,周俨性子更冷,陈毓待她却温和很多,周俨从来不会牵着她,更不可能由着她性子、满足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她让陈毓脱衣服,他就真的把上衣全解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若他是周俨,是她的哥哥,他怎么会这样做! 祝琬忽地欺近面前的人,手开始在他面上脑后仔细地摸索。 “……我不相信,你骗我……” 她第一次见陈毓的时候,他就是易容过的,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她当时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他当时能易容,现在就肯定也能易容,他是行军之人,肯定也见过周俨,周俨的那张脸,只要见过就没人能忘记,况且她如今瞧着,这张脸和她记忆中也不太一样,肯定是他做得不像…… 面前的人任她胡乱摸着,圈揽她腰间的手却没松开分毫,他看着她的眼神沉而幽深,最后她无力地松开手,怔怔看着他,一直蓄在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开口时她的声音是哽咽的。 “你、你不要骗我,你到底是谁。” 她哭了。 周俨记忆里她哭过很多很多次,那些年自己常常惹她哭,可还没有哪一次让他这么难受的,她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扑进言玉或者母亲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而是失神地望着他,一声不吭,眼泪却一滴接一滴地往下落。 像是有把锤子或刀子,随着她眼泪往下掉,便一下下地砸向他的心口,或者是钝痛,或者是在剜他的血肉。 可他是谁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本就是没有家的人,小时候他以为祝洵收养他,是因为自己是祝洵的私生子,后来在北边战场,濒死的时候被人救下,意外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可自己这么多年的苦难正是因为这不堪的身世。 第54章 后来他想,祝氏族谱上早已有过他的名姓,祝俨,只是当年义父说,保留周姓,因为他的生身母亲姓周,便让旁人继续唤他周俨,既然他再没法得回属于他的身份,甚至来日,父子兄弟之间见面便是不共戴天的血仇,那他便只做祝俨,祝洵和陈甄待他如亲子,他心中亦在这些年里将他们当做亲生父母,祝氏和陈氏对他亦有恩情,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不行。 周俨看向怀中的人,他可以是很多人,唯独不能是祝俨。 有些事情他从前从未想过,可抱她在怀中的感觉,美好得让他甚至感觉不真实,他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的事就没有一件事是美好的,唯独与她相关的回忆,是他此生仅有的一丝光亮。 他俯身吻去她的泪痕,冰凉咸湿,于他又好像什么灵药。 可惜,她想要的灵药,他给不了。 “琬琬。”他轻声唤她。 “从来就没有什么陈毓。” “见到你的第一夜,我便知道是你。”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祝琬用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她后退几步,隔开距离,用一种陌生的眼神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 他从一开始就是周俨。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周俨,你无耻。” 她抹去眼泪,冷声骂道。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试探我,看我为你的死伤神,故意说诋毁周俨的话,看我为你的名声人格百般维护、据理力争,你还羞辱我其他的几位兄长和好友,甚至还想利用我算计我爹爹和外祖父。” “你知道我家中对我最好,想借着我把我的亲人和家族都拉下水,让他们站在你这一边,和你一起反叛朝廷。” “周俨,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你这辈子都不要想。” 祝琬这会越想越后怕,她差点犯蠢害了自己的全族。 眼前这个人,从战场苟且偷生,改名换姓,知道她南下,故意截住她,一次次想要动摇她的立场,让她差点铸成大错。 他从来就不是她心目中那个赤忱肝胆的少年将军,那些不过都是她无知的臆想。 今日之前,她竟然还说自己喜欢他。 他顶着一副别人的皮囊,冷眼看着她一步步踏入陷阱,在她为他着急为他担心的时候、在她亲近他时……甚至,今夜,她为他花了这么多心思,想要他记住自己,想要听他亲口说他喜欢她的时候,他心中一定在笑话她。 太过分了! 这人也太恶劣了! …… 祝琬越想越气,转身想回自己房间,下一刻又想起来,他现在鸠占鹊巢,睡在她原本的房间里,又想回侧屋,然后脚刚一动,又觉得憋屈。 凭什么啊,他骗她,欺负她,然后自己还要把好的房间让给他,侧屋的床榻又冷又硬,下午堪堪躺了一会便哪哪都疼,她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吃这种苦头。 她瞪他一眼,绕过他便往门外走。周俨登时明白她要做什么,闪身立刻挡在院门前,将她拦住。 “你让开!”祝琬不客气地冷声道。 “琬琬,我不能让你这么出去。”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唤她名字,祝琬更觉羞愤。 他以什么身份这样亲昵地叫她? 祝琬心中这样想,口中也便这样问了。 周俨知道她这会其实什么都听不进去,方才她发泄般的一通指责,听得他脑中到这会仍嗡嗡地响,可他知道她的性子,这会若是不拦着她,她定然要现在自己离开禹州,他现下伤重,并无把握护她周全。 于是他放下拦她的手臂,定定站在门前,犹是心中不愿,但仍是低声开口: “总归,我也算是你的兄长。” 不论日后如何,他切切实实和她在同一张族谱上。 他这般一说,于祝琬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她此生第一个动心的人,竟然是她改名换姓的兄长,这让她情何以堪。 他竟然还轻飘飘地对她说什么“我毕竟也是你的兄长”的话。 凭什么为他身份为他们关系心似油煎的人只她一个,他却可以用如此轻松平常的语气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什么兄长不兄长? 她猛地朝他欺近,扯住他衣领将他按到门上,她知道他身上伤得很重,每一处伤口她都仔仔细细看过,可她这会顾不得他疼不疼了,她现在就很疼,怎么没见有人来心疼她。 他也该疼。 他就应该和她一样疼。 在他幽沉的目光中,祝琬像小动物一样地啮咬他冰冷无血色的唇,她找到刚刚被自己咬出的破口,重重地吮了一下,听他喉间抑不住的喘息,在他下意识想回应她时,用舌尖轻轻舔过那里,然后同他分开些,看着他睁开眼,满意地捕捉到他因她而恍神的瞬间。 “我的兄长?”她笑意未达眼底,“我可不会这样对我的兄长。” “……” 周俨敛下心底不安分的情绪,望着她开口,却又被她动作打断。 “……”这一次她唇落在他颈下。 他双手俱是被她握着,十指交扣反抵在门上,她这一下让他猝不及防,颈间实在是太过敏感的地方,尤其是触碰他的人还是她,激得他微微仰起头,出声的一瞬间,他听到她的一声嗤笑。 周俨微微闭眼。 这世间最不想当她兄长的人,可能就是他。 她觉得他骗她、利用她,卑劣又无耻,她不知道的是她现在这样撩拨他,他脑子里全是比她想的那些更卑劣更无耻的事。 而现在他就快要装不下去了。 “琬琬,松手。”他低声道。 “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命令我?” “陈毓么,还是周俨?” 她言辞神情俱是挑衅,下一刻她想松开按着他的一只手,却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握着,她下意识看他,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眼眸,他看似被她按着抵在门上,可受制于人的那一方转瞬之间便成了她自己。 “琬琬,你方才说,我无耻。” 周俨握着她的手,一寸寸放下,最后反扣在她身后,微微用力便将她带进怀里,他自嘲一笑,一字一句继续开口。 “是的,我是无耻,祝琮兄长绝不会这样待你是不是?” 他背倚着门,紧紧将她揽在怀中,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个吻。“你的那些堂兄表兄也不会这样,对不对?” “可是我会,我什么都很想要。” 他带着几分恶意,俯身如她方才那般,但比她力度更轻更温柔地亲吻她细白的颈,祝琬看不到的角度,他微微阖着眼,神情中是万分的珍视、万分的小心。 他吻落下的时候,祝琬也瑟缩了一下,她紧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声音,她半侧身子都麻麻痒痒的,在他怀中不自在地动了动,而后他抬起头,手掌温柔抚过她身后垂落的发丝,她亦听到他低沉的话音。 “所以琬琬,我做不了你的那些好兄长。” 祝琬仰头看他良久,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几乎都写在脸上。 她从来都看不明白他,次次都在他面前吃亏,小时候就是如此,如今竟然还是。 他到底心中是如何看待她,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家族。 她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可她不敢问。 便是问了她也辨不清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说他喜欢她,可他对她的喜欢究竟几分是男女之情,几分是手足之情?哪怕有一丝兄妹情谊她都接受不了。 可他实实在在是她的义兄,几岁大的年纪,她便喊过他“哥哥”,若他对自己连半分兄妹情谊都没有,那他又如何会对自己的娘亲、爹爹还有她的家族有半分亲情上的顾念? 还有她自己,她素来觉得自己清醒、明白,纵是此前并未遇见过心爱之人,可她在这方面从来都自觉敏锐,但事到如今,她竟也分不清,她此前对陈毓的那些好感、好奇,是否是源于她曾在他身上看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她心中的千头万绪最终缠绕成乱糟糟的一团,记忆中周俨冷眼看她哭时的讨厌模样,还有今夜他吻她时如获至宝般的小心翼翼在她脑海中一遍遍交错,最终她倏地蹲下身,抱着膝埋着头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周俨单膝抵在地上,想将抱她进怀中,可她将自己蜷缩起来,他试了几次反而惹地她更抵触他。 “你、你别碰我……”她呜咽着说道。 他知道她从小就爱哭,每每情绪上来,发泄过就会好很多,那些年他总是把她惹哭,她是不需要人哄的性子,情绪过去也就好了,少年时他也鲜少哄她,有那么几年他看她哭,还觉得有几分可爱,会故意惹她哭。 可他如今做不到在旁边看她哭了。 她一哭,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拧在一起似的难受,他蹲在她身侧,想抱她时两个人的腿抵在一起,隔开一段距离,她仍然埋着头,不让他碰。 第55章 最后他另一侧膝盖也放下来,几乎是半跪的姿势在她近前,直起上身将她整个人拢过来,或许这是个有些屈辱的姿势?可她这会不再像方才那样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一抽一抽地自己哭了,而且将脸埋在自己腰腹的地方,甚至还小心避开了他的伤处,手也环在他腰身上。 周俨低头抚过她发间的银环,仰头望向天边月。 流光皎洁的明月照彻此方天地,能照亮他眼尾处不知何时留下的一道泪痕,却照不透人心。 明明是他让她这么难过、这么无助,他应该有内疚、或者有心疼,可若月亮能洞悉他的心事,便能知道,这些情绪他好像通通都没有。 他现在只觉着开心,只感到庆幸。 定然是神明终于来眷顾了他一次,那个能够如此影响她心绪的人才会是他自己。 若是旁人…… 若她为旁人这般伤心难过……周俨心底猛然升腾起杀意。 ——不会有这样的人。 他解下外衫披在她的身上,而她哭了很久,最后她靠在他身上,还是不要回房间,周俨的双膝几乎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可他贪恋她在身边的暖意,哪怕身上药劲过了,伤处传来痛楚,身后冷汗涔涔,他仍是那样让她靠着。 最后连月色都被掩进夜幕里,她终是倦了,靠着他似是睡着了,周俨单手撑着她,自己慢慢想要起身,半晌都没能使出力,如期不声不响来到他身后,扶他起身,看向他时眼眶红红的,一个时辰前如期便等在这,被他用眼神示意过后静悄悄退下了。 如期不懂他这般折腾自己是为何,主子的这条命是他们这些人拼了命保下来的,可他心中清楚,周俨此次先行来到禹州,只带了他和如许,就是觉得他二人是最听话的两个,于是他默默退下,去煎药,烧好热水,在一旁静静候着。 周俨小心将她抱起,往正屋走时他看了眼如期,见如期点点头,便也不再言语,径直进了屋内,房中如期已经收拾过了,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他将祝琬放下,为她将被子盖好,她一呼一吸安安静静,他瞧了许久,最后他抬起她的手,手背贴在自己眉心的地方蹭了蹭,轻轻放回进被子里,起身走出房间。 他不知道,在他转过身的同时,本应熟睡的祝琬睁开眼,循着光亮望向他的背影。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周俨身子便是一晃,等在门口的如期立时扶住他。 天都快要亮了,他烧好的热水原是想在给周俨换药时为他擦身的,可他折腾这一夜,身上几乎都冷透了,若是擦身更要着凉,他急得简直想哭。 周俨这会懒得开口,如期不懂,此前无数次他都会死,唯独这一次他死不了。 他走进祝琬下午小憩时睡过的侧屋,在床榻上躺下,喝过药后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下,半梦半醒之间,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画面,是她按着他压向大门,朝他欺身过来时的模样。 她眉眼间带着冷意,他几乎以为她想要再给他一刀。 便是当真她再给他一刀也没什么的,疼痛或伤痕,只要是她给的,他甘之若饴。 可那竟然是一个吻。 她明明在生他的气,又不信任他,他又说了她不爱听的话,她竟然还会亲吻他。 他是不是真的要死了,这一切都是他将死未死时握不住的幻象,所以这一切才会美好地近乎不真实? 周俨猛地惊醒过来,天光大亮,他低头看了眼床板,这张床又冷又硬,还好这一夜睡在这里的是他。 他忍着身上隐隐作痛的新伤旧伤,从床上起身,唤来如期,洗漱穿衣后,他吩咐如期去准备餐食,而他自己来到祝琬门外,轻轻敲敲门,房间内静悄悄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俨皱起眉。 他起得已经很晚了,祝琬竟然比他还晚?莫不是病了,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他实是耐不住,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 他让如期准备的干净衣衫还如夜里那般放在桌旁,床榻冰冷,完全没有人睡过的余温,她随身带来的很多东西都在,人却早已踪迹全无。 【作者有话说】 [绿心] 战损小周,超长待机。 第43章 043 ◎今夜乍见到他,她反而更烦更乱了。◎ 定州府城外的溪川寺,祝琬在佛像前奉香。 当初在京城时,寿兴寺的大师曾说她是有机缘之人,如今她到了堪堪明事的年纪,佛门机缘她参不透,可人间的苦她倒是也算见过一些了。 她这一路南下,从京城到禹州,月前又从禹州来到定州,一路上流离的穷苦百姓不知见了多少,曾几何时她只想自己的家族能在动荡与纷争中得以保全,如今在金刚怒目的佛像前,点了香诵了经却不知该许什么愿。 护佑家人周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愿天下苍生太平?这又岂能是只凭她一人之诚心便可以实现的。 但求心安吧,祝琬跪在蒲团上叩拜。 溪川寺山门东向下山的石阶两侧有溪流蜿蜒而下,远望对面有瀑布飞流,祝琬今日是应约而来,她到定州差不多也有一个多月了,当日走时,她有意什么都没带,只身翻窗离开住处,连夜去寻了爹爹给她安排的人,天亮后跟着出城的人一起离开禹州。 她并未故意遮掩行踪,只是不想让周俨的人追上她,然而她到定州后便听闻说禹州新来的那个叛党现下正在和梁王针锋相对,大有一副要取梁王性命的阵仗,后来同外公偶尔谈起外面的情势,外公含混提了句,说是禹州城那位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祝琬没吭声,但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想,大抵周俨以为她如今在梁王手里。 但她也没有去给周俨传个信的心思。 梁王好奢好淫,左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周俨要和梁王争,便教他争去吧,若他占上风,便是梁王罪有应得,若周俨连梁王那种货色都争不过,那他也不具备更进一步的资格。 祝琬跟着迎客的僧人来到后山。 陈氏在定州十余载,也有不少往来的世交,听闻陈老国公京中的外孙女来这边小住,送到国公府的拜帖这些日子就没断过,各种宴会她应了一场又一场,今日是当年和外公一同上过战场的舒老将军的孙女邀她和几位表姐表妹一起来溪川寺小聚。 原本也没多想就应下了,但到了这边祝琬才发现,今日这日子多少还是有些特殊的。 定州是边陲州府,这边生活的百姓家中都有上过战场的男子,当年平南一战,大部队是那一年的八月十一,后来的这几年,每逢八月十一,未曾婚嫁的小辈们都会来登山来溪川寺添香许愿。 偶有些因此而结缘的,待婚嫁后一月,新婚夫妻还会来此地上香,认为这是佛像供奉的神灵赐下的缘分。 至于今日,祝琬知道这些前因,心中便也有数了。 舒家妹妹同她投缘,私下里总说想要她做嫂嫂,今日她口中那位三哥哥也来了,叫她来,约莫也是想给自己牵线搭桥。 想到这些,祝琬有些哭笑不得,她如今这会哪有这个心思,方才舒桐拉着她,说要和她一起敬香许愿,言语间提到定州这个特别的日子,那会祝琬说自己也应去奉些香火,舒桐点头应是,还很善解人意地将旁人都带走,留她自己,说些个什么—— “听闻你兄长亡故,想来你也是有一番话想在佛前同他倾诉,我们定州虽然不比京城,但溪川寺很灵验的,定然能将你的心里话让你那位故去的兄长知晓,我便不打扰你们兄妹了,待你敬完香,找引路的小和尚领你去后山寻我们便是。” 往后山走是,祝琬心中便想着舒桐的话。 溪川寺大概这些年的香火都是亡故将士的家眷来佛前,同那些英魂诉诉衷肠的,今日或许尤为多,但便是这神灵再灵验,她这位所谓“亡故的兄长”约莫还是听不到她心里话的。 “念念,这里。” 祝琬循声,看见表兄表妹还有舒家兄妹在不远处的石桌边唤她过去,今日说是吃寺中斋饭,待日落后,寺中会有祭祀典仪,祭典后便在寺中过夜,明日再回府。 舒桐起身迎着走过来,此前舒家夫人来国公府找舅母叙话,祝琬第一次见到这位舒家小姐,和自己那些在京中的好友不同,这位舒小姐是疏阔大气的姑娘,舒家也从不拘束她,她同祝琬讲她八九岁时和爹爹兄长一起游历的见闻。 那几年不像如今,彼时禹州城还是一方富庶之地,城中遍地商号,禹州的民风开化又热心,连如今定州府城好些商号都是后来从禹州府迁过来的。 可惜如今战事四起,处处不太平,这两年舒家也不再让她离开定州了,舒桐听祝琬是从京中来的,途径禹州,一路还很惊险,连着好几日都往国公府跑,央着祝琬讲她这一路上的事。 听得如今禹州的近况,舒桐也难过起来,还一直在问她如今占据禹州的人究竟是混哪条道的,听得祝琬忍俊不禁,也只说不自己不知。也正是因此,两人一来二去熟悉起来,舒桐随着祝琬几位表姐表兄一起唤她“念念”。 第56章 不过舒桐口中这位三哥哥她此前确是没见过,前段时日他还在外面没回定州,似乎是昨日才归家,舒桐给她引见,她便跟着舒桐一起唤一声“三哥哥”。 “祝妹妹。在下名舒桦,同辈好友都唤我的表字子澄,妹妹想怎么称呼都可以。咱们在定州,陈老国公和祖父是至交,我们便算是自家兄妹。” 舒桦起身同她打招呼,笑着说道。 他讲话语气随和,祝琬对他印象倒是还不错,倒是一旁的舒桐嘀嘀咕咕和舒桦说什么“你说什么兄妹不兄妹的……” 祝琬莞尔,她还是跟着舒桐喊三哥哥,唤表字反而显得有些太熟识了,左右她的哥哥数都数不过来,不差这会再多一位了。 舒桦和舒桐俱是健谈之人,和祝琬一起来的几位表姐表兄也和这对兄妹很相熟,他们聊天也时不时带着祝琬,不会让她感觉游离在外,纵然祝琬今日来之前其实没什么心情,可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也被带进话题里,渐渐开怀起来。 吃过斋饭,用了寺中的清茶,眼见着便要天黑,几人离开后山往山前走,这会人也多了起来,舒桐挽着她往前走,来到那棵最高耸的古树下,白日祝琬经过这里时还没什么特别之处,此时古树的枝杈上却挂了好些红绸,旁边有知客僧为想要写留言的香客备了笔墨。 “这是溪川寺的习俗了,敬过香的人可以将想与亡者说的话写在红绸上,然后绑到古树上,若是想让亡者听到,便系得松一些,下次来时若是看不见了,那定然是树神将我们的话带到了。” 舒桐拿了两块红绸,递给祝琬一块,“我知道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但试试嘛,就当是许愿了。” 祝琬接过红绸拿起笔,绸布软绵,她铺在石桌上,按住这边,风便吹起另一边,正有些狼狈,一只手帮她压住另一侧的绸布边,她侧头看了眼,而后直起身唤了声“三哥哥”。 舒桦见她看到自己,笑得随意又温和,“妹妹写吧,我不会多看的。” 他说完别转开头望向另一边,祝琬道了声写,而后落笔写下自己想写的,将绸布折成布条,舒桐也写完了,她抬手试了试,感觉能够到的地方都不够高,于是唤来舒桦,指着高一些的地方道:“听说这个挂的越高越能应验,三哥哥,你帮我挂到那儿去。” 舒桦接过她递过去的红绸,抬手将它系在舒桐指着的地方,然后看向祝琬,“妹妹想挂在哪里?” 祝琬本想摇头说不用,偏这时舒桐凑过来看她,“你肯定是想和我的系在一起了,对不对——” 她像是耍赖,又像是在撒娇,祝琬笑着揉她脸,将手中的红绸递给舒桦,“那先谢谢三哥哥了,把我的和舒大小姐的挂在一起吧。” 她言辞中带着打趣的意思,舒桐和她笑闹起来,舒桦也笑着,抬手将她的挂到舒桐的旁边。 后面的祭典、诵经、燃灯这些活动,祝琬都被舒桐拉着一起,同行的几位稍大一些的便在后面笑着看她和舒桐两人,这般若是在京中,祝琬大抵会觉得不太自在,但在这边,朝她二人看过来的目光都是带着笑意格外温和的,让人心里没半点不自在,便也就随着舒桐性子玩了。 最后几位兄长将她们送到今夜各自的住处后也自行散去了。 几人今夜都是宿在溪川寺中专门迎贵客的客房,但也都是清简的静室,不过毕竟是清净之地,祝琬也不会在这会挑这些,她今日又是上山又是祭祀,这会也确实有些累了,简单用水洗漱过后,便想吹了灯歇下,可冷不丁地,她忽地听到外面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动静。 她原本随身带着的匕首当日留在禹州了,如今身上只有根银簪算是利器,这会心中害怕,从怀中取出拿在手里,正想着是假装睡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或者直接就从窗户翻出去叫人,左右和她一起来的人都住在这附近,就在她还没决定好的时候,旁边的窗子被人在外面轻轻敲了敲。 “琬琬。” 那人忽然唤她名字,听清这人声音的一瞬间,祝琬心头重重一跳。在理智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见他的时候,她已经来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 周俨一身轻便利落的玄色劲装,在窗檐下抬眸与她对望。 几息之后,祝琬抿唇关窗,眼看要关紧时,一只手抵上来,隔着两扇窗之间的缝隙,他看向她,眸中近乎是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周俨那双凌厉眼眸中的神色。 “琬琬……”他又唤她的名字。 自从他承认自己是周俨之后,就一直这样唤她。 他手卡在窗缝,她关不动窗子,索性便又推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烦躁起来,看他的目光亦有些不耐烦。 “你来做什么?”她皱着眉,语气硬梆梆问他。 周俨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后,他开口: “那日……你走得仓促,没见到你,我不放心。” “那你现在见到了。”祝琬没看他,只轻声道。 “……嗯。” 他又看她许久,终是什么也没说,松开扶着窗棂的手,“那琬琬,好好休息。” 祝琬本就心头一团乱麻,现下更是烦乱,她瞥他一眼,闷声关了窗子,转身躺到床上。 翻来覆去,方才周俨那个有点甚至瞧着很有几分可怜的眼神就一直在她脑中游来荡去,让她想到那些小时候被她一时兴起养过又冷落的猫儿狗儿。 她本以为离开禹州,她慢慢会想清楚她和周俨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来到定州这一个月,她不仅没能想清楚,今夜乍见到他,她反而更烦更乱了。 祝琬睁开眼,慢慢坐起身,看向方才那扇窗。片刻后她下了床,走向门口。 旁的那些有的没的她大概是想不清楚了,但推开门时,她心中只一个念头: ——若是他今日就这样走了,她一定会很失望很失望。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44章 044 ◎“以后,我还可以来见你吗?”他问。◎ 周俨没走。 他倚着寺院刻着经文的石壁,仰头望着沉沉夜幕,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动静,侧过头往她这边看过一眼,见到是她,他微怔了一瞬,而后回过神来身子却没动,幽沉眸光就那么定定落在她身上。 祝琬和他隔着似雾似水的月色对视。 良久,她弯起眉眼,一步步朝他走近,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停住,这会什么星啊月啊全都瞧不见了,她同他之间只堪堪寸许的距离,近到她清楚看到他唇上的绒毛和细纹。 她目光在他唇上移开仰头看进他沉沉的眼底,手指指尖在他唇上轻轻点了点,开口时语气遗憾,“这里,我那日咬得那么重,竟然都没留下疤。” “或许,这次你可以再重一点。”那人这样回她。 祝琬盯着他的唇瓣又看了看,一寸寸凑近,却在相触碰到的一瞬间离开,她想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再一次仰头看他,“我若是再咬得重一些,你会不会感觉很疼?” “……不会。” 一开口周俨才发现,他声音竟然是哑的。 他现在似乎是有些渴。可是若只是渴,明明有酒,他为什么会本能地看向她? 周俨手中环着他那柄不离身的刀,从她方才推门出来,到她朝他走近,他都没换过姿势。 他翻遍梁王府都没能找到祝琬的行踪,拷问了梁王府上下不知多少人,终是确认祝琬不在这里。 原来她并不是被人掳走了。 原来她只是不要他了。 无论是陈毓,还是周俨,她都不想要了。 在梁王府时,手下的人也曾问过,禹州当时不是没有相府的人,祝小姐或许只是回家了。 他只当做听不见,彼时梁王被他捆在地上,牲畜一样被拴着,口犹在怒骂,说他手狠心黑,什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种……” 他用手中鞭子狠狠抽上梁王那张聒噪的嘴,两道血淋淋的细长伤口,终于听不到那些不顺耳的话了。 可是……为什么连神明也抛弃他。 他抱她的触感犹在掌中,她吻他时他心底的悸动日日夜夜在他心头萦缠,她要回家同他说便是,他会亲自送她回去,他知道他做得到。 为什么不辞而别?她是不是打算从此就当从没见过他,当周俨死了,当从不认识陈毓? 若是他此行南下从不曾见过她,那他可以忍受,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他见到她了,她像是茫茫雪原中燃起的一团火,将他燃尽,烧得只剩下灰烬,最后独留他在风雪之中,时不时若有两三点火星飞溅,余烬仍会被激起一阵颤栗。 他如今就是一堆灰烬,他得找到他那团作案的火。 周俨白日便到了溪川寺,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看她,于是他远远地看着她言笑晏晏唤那个什么人“三哥哥”,远远地看着她将手中红绸递给那个“三哥哥”,他抬手帮她系好,垂眸看她笑闹。 第57章 ……她怎么就那么多的哥哥! 来之前他想着,他只是来看看她。 可见到了,他又想听她说话,想她能看见自己。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敢想,今日他能被她这样注视。 她秾丽眉眼近在眼前,一呼一吸侵入他肺腑,缠地他好像快窒息,她眉眼间含情又含笑,唇瓣开合着问他,若是咬他的话,他会不会很疼。 疼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宁愿这样疼死。 她吻上来的时候,他心里这样想。 祝琬并没咬他,她单手按着他低下头,自己则仰起去碰他的唇,他太高了,但她不想踮着脚,那不是舒服的姿势。 她本以为他会抵触,但他像是全无防备,又好像早已溃败,夜色是这些不愿现于人前之事最好的遮掩,她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心无旁骛地触碰她心中在意的人。 是的,分别一个月,她不仅没有像她预想中的那样不在意眼前这个人,相反地,刚刚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烦心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段时日竟然一直都在思念他。 她口中说不在意,不想听,可关于他的消息,她或有意或无意地终究是听了个遍。 就今夜再放纵自己一次,祝琬闭上眼睛。 她从来都是三思而后行的,但这一个月,她思了又思,莫说三次,便是三十次、三百次也有了,不论她原本作何打算,今晚关上窗棂后,他向她投望过去的那一眼,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望着遗弃自己的主人一样的目光,就那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是他让她不舒服的。 他当然要补偿她。 祝琬一手压着他的头,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很奇怪,她离他这么近他却没有伸手回抱她,她亲吻他,肆无忌惮想要侵略他的领地,他竟然也不回应她。 她感到不满,同他分开,手仍然压着他朝向自己,目光在他面上逡巡,打量他的反应和神情。 他呼吸是急促的,身上是灼热的,眼尾是微微湿润的,月光下他连耳尖都是泛红的,他并不像刚刚那个吻一样无知无觉。 恰恰相反,他反应甚至比她还强烈。 祝琬盯着他看。 “你不喜欢?” 周俨微微动了动唇,他这会压根说不出话来。 “还是说,你更希望我重重地咬你?” 她弯起唇,在他唇上亲昵地蹭过,“想要什么?” 周俨狼狈地别开脸。 他松开有些僵了的手臂,将她按在自己后脑的手握在手中,他不敢看她,越看心绪越是难平静。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看向她。 方才他的动作和拒绝无异,他本以为她会恼他,可她没有。 她只是不再像方才那般带着笑意,眉眼稍稍冷了些,但仍然让他握着手,见他看过来,便不冷不热地回看他。 祝琬等着他开口。 方才他避着她的目光,她亦在心中猜想他或许是想同她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有什么事是要在这种事前说清楚的? 大抵还是他和她之间老生常谈的那些身份、立场诸如此类没得谈也谈不明白的东西,多没劲呢,她今夜若是想着这些,方才便不会推门走出来。 她心底见到他的欢欣忽地散去了大半,连带着看他那张脸都觉得平凡了不少,她淡了神情等着他开口,心中默默盘算,若他提了,她便甩开他回房间里去,以后也不会再让他私下见到自己。 想到这些,她神情都冷下来了,半晌后,他垂下眼轻声开口。 “以后,我还可以来见你吗?”他问。 祝琬确是怔了片刻,而后她实实在在感到有些困惑,“你只是想知道这个?” “嗯。”周俨应声。 他并不是如她预想的那般,问她那些扫兴的问题,而是问了个让她觉着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是什么重要到要在方才打断她的问题吗? 凭他的身手,他若是想见自己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祝琬观察他的神情,不动声色开口:“倘若我说不可以呢?你便以后都不来了?” “……” 周俨沉默半晌,“不会让你看到。” 来还是会来,只是不让她见到他而已。 祝琬有些好笑,她似乎隐约明白他方才为什么要那样问了。 她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挠了下,“我走那日,确实没想好以后要怎么面对你。” “可是今天你来找我,我见到你是开心的。” 她朝他靠近,“要不要继续?” 下一刻她被他揽进怀中,他反身将她压在身后镌刻着经文的石壁上,掌心垫在她脑后,她枕在他掌中,他吻她眉眼时她闭上眼,他吻她面颊时她手攥住他衣襟,最后他吻她的唇畔,她似乎能感受到他胸腔的一下一下地在搏动。 偏此时,石壁后忽然有木门打开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祝琬睁开眼,连呼吸都屏住了,那人步履声在院中格外清楚,片刻后,祝琬偏头,看到那人竟然停在她的门前。 “祝琬妹妹,你睡了吗?” 他出声时,祝琬亦认出来的人是舒桦。 睡倒是还没睡,但见也确实是不方便见。 自己和周俨现在这个位置和境况实在微妙且难言,若是一不小心弄出点动静,舒桦循声回头看一眼便能瞧见她,当然,还有她身前的周俨。 她下意识看向周俨,他今夜没有易容,不知道舒桦会不会认出他的身份。便是认不出,但总归是见到了,定然会对周俨印象深刻。 祝琬轻轻拽了下周俨的衣袖,眼神示意他带自己从这里离开,可他竟然没什么反应,她仰头去看他,便瞧见他神情冷诮地盯着正敲她房门的舒桦。 …… 这有什么可看的。 她抿起唇又扯扯他,下一刻周俨收回目光,揽着她飞身跃至高处,腾挪闪转,竟是来到她白日来的那棵古树下,树下长烛未熄,旁边的贡案上摆着祭品,他在这里站定,祝琬看了看四周,小声问他:“来这边做什么?这边……” “溪川寺入夜后便不会有僧人过来了。” 周俨像是对这边也很熟悉,说完,他微顿片刻,抬头看了眼她的那根红绸带,“你写了什么?”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但她故意兜圈子。 “又不是写给你的,自然不能说给你听。” 周俨偏过头看她,忽而笑了,“白日不还说,今日是纪念亡者的?” “既是写给亡者,便是写给我的,我为何不能听?” “你怎么能算?”她小声道。 “我为何不算?” 似是忽地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拿出什么,塞到她手中。 祝琬打开,迎着烛火和月光,看清他拿给她的是一张文牒,姓名处写的是“陈毓”,大抵他进定州,登记的也是这个名字。 这是想说,他如今是陈毓,周俨已经死了? 看这个名字她就生气,她抿唇将这玩意塞还给他。 “假身份一堆,以后你便是来寻我,我也不认你。” 话说完,她忽地想到,他既是用陈毓这个名字的身份,大抵进定州时也是易容过的,她抬头看看他,好奇道:“你的脸……” 闻言周俨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 他能说他看得出来她还是更喜欢他本来的这幅面容吗?她看自己的脸和看易容过的脸,眼神都不一样的。 况且…… “琬琬。”他低头看她。 “若今夜你见到我时,我还是陈毓时的那副面孔,你会出来见我吗?” 祝琬眨眨眼,也笑了。 大概不会,她只会感觉到羞愤和气恼。 何况,她还是更喜欢他本来的样子。 今夜她打开窗,乍见他立于她窗下,清透月色映出他神情面容,整个人看着干净、锋利,又带着几分无助与可怜,就那样看着她,几乎是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就觉着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便塌陷下去了。 祝琬别开脸,抬眼看头那根红绸,其实没什么不能看的。 她落笔那会周围都是人,甚至还有些是认识她的,本就是可能会被人看到的东西,她根本不会写什么私密的话。 “你那会就在这了吗?”她轻声问他。 “我走之后,你也没有自己打开看吗?你都不好奇我写了什么?” 周俨摇头。 他纵然是想知道,但也只会让她亲自打开给他看。 他抬头看那根绸带。 这是那个什么舒桦帮她挂上去的。 当时便觉着有点碍眼,这会再看还是碍眼。 下一刻他抬手将它拆下来,抱起祝琬越至树梢,纵至另一侧的佛塔顶檐,一层层跃上塔尖,在最高的尖顶处抱着她站稳,将那根红绸递给她。 “挂在高处,这里应是最高,不管你是写给何人,他都应该听到了。”她亲自留了字的红绸,自然应该由她自己亲手系好。 第58章 祝琬本来不明所以,听罢又觉着有点想笑。 人家说是要挂在那棵树的高处,他却带她来到塔顶,在这里看过去,那棵几百年的古树也不过巴掌大小了。 这会她依在周俨怀中,饶是站在极高的地方,倒是也不害怕。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根红绸,片刻后轻轻将它打开,拿给周俨看。 周俨就着她的手垂眸,红绸之上是她的笔迹,微有些潦草,但走笔行锋尽是掩不住的灵透疏阔。 上面写着一句楚辞——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只是落款处并不是她的名姓,只有一个字“俨”,写得却比每一个字都规整。 确实如她所说,这不是写给他的,这是她替他写给那些死在北地战场的同袍的。 她将红绸递给他,指着最高的尖顶塔尖: “我想将它系在那儿,你帮我。” 像是证明什么似的,她紧紧搂住他的腰身,“这里太高,我不敢过去。” 周俨执刀的手环住她的背,手中紧紧攥住握着那根红绸,像是抓住了湍急河流中的浮木。 片刻后,他握着红绸的手从怀中抬起她的脸。 “琬琬,你信佛吗?”他声音哑得不像话。 祝琬不明所以地摇头。 她应该信的,但是她确实不信。 下一刻她眼前一暗,他勾着她的下颌,重重地吻下来。 与他重逢至今,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陈毓或者周俨,面对她时从来便没有过这么强势、这么让她感到压迫的时候。 她不介意他吻她,甚至她是喜欢的,可是此时她只能迎合,只能承受,这让她不舒服。 于是她咬他。 刚开始只是轻轻咬他,可她越咬,他气息便愈发乱,最后她连一点点呼吸的自由都被他占据。 于是又她重重地咬了他一下。 他终于有所觉,同她分开,祝琬不住地喘息,她抬眼看他,眸中带着水光,他与她近在咫尺间,头抵在她额上,她看过去时他仍闭着眼,但下一刻他便睁开,眸似沉潭,她甚至都看不清自己。 他看到她的模样似是恍了一瞬,而后他再度俯身过来,这一次他轻轻吻她的唇角。 祝琬感到他的刀鞘似乎划蹭过她的腰,后知后觉地,她想到他方才应该是想要抚过她脊背。 方才那个吻,带着太多的情爱之外的东西,占有、掠夺,或者都有,她本能地感到不自在,可现在她看着他,她定然狼狈,但他却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去。 星月悬在她和他的头顶,脚下是瀑布山川,川流振振,声声不息,祝琬扬起脸看向面前拨乱了她无数根心弦的人。 方才被她打断,他像是如梦初醒,不再像方才那样让她感到不安,可他看着她的目光亦不再如她今晚打开窗看到他时那么干净,彼时只有思念,现在…… 祝琬抬手摸摸他脸颊。 他不言语,只是盯着她水润的唇,脑中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有些他已经感受过,美好地近乎虚妄,有些是从未发生过的,但纵是幻梦,仍教他难忘。 他低头试探着啄吻她唇瓣,一点点深入,慢慢地,她也开始回应他的渴望。 原来抗拒和回应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他下意识想要索求更多,但下一刻她便已经抽离,他喘息着睁开眼看她。 她亦看着他,看着他平日里冷诮藏锋的一双眼此时甚至逸出水光,明明很想要,却也没有再妄动。 像是在等她的垂怜。 “周俨……” 她开口唤他的名字,本是想撩拨他,可偏偏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此时声音多么地耐人寻味,几乎是听见她声音的瞬间,腰间圈着她的手便是一紧。 他不轻不重地咬她唇瓣,替她将她想说的话说完,“琬琬,我们继续,好不好?” 她真喜欢他这个腔调这个语气这幅样子同她讲话,祝琬在心中这样想着。 于是她贴近他耳边。 “好呀,那你要乖一点。”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琬琬:管你精神状态好不好,反正得听我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引自屈原《国殇》 第45章 045 ◎“是周俨,还是陈毓?”◎ 最后那根红绸也没挂上去。 那些声音,她方才明明听得分明,如银练的飞瀑潺潺作响,还有风声呜咽而鸣,在周俨俯身虔诚亲吻她的时候,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他急促的呼吸,有含混的水音。 最后她结束这个漫长的吻看向他,他阖着眼,犹在重重地喘,片刻后睁开眼,看到她时,目光亦落到她唇上,像是下意识的动作般,他又吻过来,祝琬亲亲他的唇,而后埋头钻进他怀抱,他大概不能在这边久留,她又已经站得有些累了,于是她指着远处的山顶说道:“我想去那里,你带我去。” 周俨没问她要做什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抱着她离开佛塔的塔顶,离开溪川寺在山林中疾奔。 祝琬被他拦腰抱着,手扶在他胸口,仰头看他。她忽然想到小时候在家时他面对自己时的态度,多少次,她被他那副要死不死的鬼样子气到哭得停不下来,跑去找娘亲告状…… 现在想起来还是生气! 于是她张口咬他,下一刻他停下来,在林中站定,这里已经快要到山顶,他松开她垂眸看过来,“怎么了?” 祝琬眨眨眼,“周俨,你小时候真讨厌。” “你小时候……” 周俨瞥她,反唇相讥的话几乎已经脱口,抬眼对上她冰冰凉凉的视线时生生顿住,片刻又继续道,“嗯,我小时候很讨厌。” “你总是惹哭我。” “……确实。” 确实什么确实,祝琬瞪他,却对上他满眼的笑意。 她抬手扯他衣襟的领口,露出他半侧肩膀,周俨低头瞥了眼,没拦她,也没动,祝琬盯着看了会,她凑过去重重咬了一下,应该是疼的,她清楚地听到他的低哼。 而后那里留下一道细细的牙印,她又凑上去反复地吮,最后她抬手摸了摸那处深红的印记,看向他问道:“你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要躲?”周俨顿了顿,抬手抚上她脖颈,“你咬我,我可以咬回来。” 他作势俯身,祝琬用手抵住他,小声道:“你不可以。” 周俨扬眉,故意又靠近她几分,“为什么?” “反正你不可以。” “可惜我也怕你疼,不然我定要咬的再重些,再深些,不像你颈下的那颗痣,可以轻易地抹去。”祝琬盯着他肩膀那个牙印,有些遗憾。 她想要留下一个长长久久的印迹,以后无论他是周俨、是陈毓,亦或者旁的什么人,只要她看到,就能认出来。 周俨默然,片刻后开口,“好。” 祝琬本就是一时的心绪,见他连自己的胡言乱语都郑重应下,还觉着有些好笑,她嗔他一眼,转身自己往山上走。 在山腰看时,那样壮阔的瀑布,在此处不过是山峰积雪所化的溪流,祝琬伸手在石壁上接起一小捧水,触之冰凉沁骨,她用湿湿凉凉的手去摸他衣襟领口下的皮肤。 周俨任她触碰,只在她走过陡峭的台阶时抬手护着她。 其实便是没有那颗痣,她一样在当时将他认出来了。 “你何时回禹州?”祝琬忽地小声问他。 “不急。” “你那边没事?你不怕梁王趁你不在去禹州生事?” 祝琬有些不信,他那几乎是个烂摊子,怎么可能没事。 周俨笑了,“他如今在禹州大牢剩下半条命,若他能出得去,我让他随便生事。” 他扶着祝琬沿石阶一层层朝上走,动作温柔小心,口中说的话却泛着凉意。 “我能擒他一次,便能擒住他两次三次,他要是有那个能耐跑得出去,我倒是还能高看他一眼。” 祝琬心中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周俨只是去梁王的地盘闹了一场,却没想到,他竟然把梁王府连根端了,甚至连梁王本人都被他关到了禹州大牢。 她冷不丁回身看他,正瞧见他眼底不曾收敛的杀意,像是冰棱寒刺,直直扎进她心底。 她本以为凭他的势力,还可以跟这些人互相制衡周旋一阵,怎么说也得经营个半年,局势才会有变动,到那时她也已经知道了祝氏和陈氏的态度,在那之前,她可以暂时不去想这些事的。 可短短一个月,梁王竟然便已落败,听他这般说的,好像经营了好些年的梁王府对上他竟毫无实力同他相抗,如今梁王本人在禹州大牢,梁王所划分的势力范围自然也一并归入他的势力所属,这局势和当时她离开禹州时大不一样了,她在定州却没听到半点风声,要么是自家消息滞后了,要么便是这消息被他压下去了。 前者是不可能的,定国公府如今虽不在朝中,可外面的局势同自己家是息息相关的,禹州的事,还有那几支叛军党羽,外公近来都是格外关注的,若是知道了什么消息,也会告诉她,让她给爹爹写信,专人快马送至京城,但她都不知道,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第59章 她默不作声转回身,继续朝山顶走。 这件事从她还不知道他是周俨的时候就已经是横亘在她心中的一个心结,若她是清醒的、懂事的姑娘,她就不应该和他这样身份的人往来密切,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同他保持距离,这样她就不会为这些事心烦意乱,更不会知道,陈毓就是周俨,也就不会如现在这般陷入两难的境地。 周俨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静静地看她的背影。 她看似一切正常,可其实她想什么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他也明知道她不喜欢听他说这些,可是他还是说了。 他从一开始、最开始,他就不是个好人。 有良心的好人会感念相府的恩情,放下心中的仇恨,他放不下,所以他也不打算做个有良心的好人。 她是他认定的人,这辈子他再也做不到如曾经所想的那般,看她成婚嫁人,与自己形同陌路,做一对客气疏离的兄妹。 只要一想到她会让旁人如他那般抱她、吻她,甚至做更多亲密的事,便有一股强烈的杀意在他心头蔓延开。 她总会明白,他现在是反叛,以后也是反叛。 再不可能改变了,他想。 一时间,二人俱是沉默下来,一路无言来到山顶。 近山顶处有溪川寺修缮维护的痕迹,应是时时有僧人上来的,靠近山崖的地方有几块表面光滑的巨石,祝琬在上面坐下来,转过头看向周俨,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也坐过来,让我靠着。” 周俨挨着她坐下,她极为自然地将头搭在他肩上,他想了想,抬手环过她,让她能靠得更省力些。 天快要亮了,月色也隐没在厚重云层里,从这里看四周,黑蒙蒙一片,祝琬莫名有些害怕,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她忽然想到,当日在禹州,她也同他在一座山的山头看到过日出。 “你记不记得那时在禹州城外,你险些被我推落下山。” “不是你推的,是我自己下去的。” “怎么不是我推的,你当时全无防备,若不是你会武功,那次我险些要了你的命。” 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自己当时是气到了,下意识动手,没深没浅的,若他是个普通人,只怕是当场便摔下山命丧黄泉了。 她差一点就杀了人。 “琬琬,若我当时死了,其实也免去了你很多烦忧。”周俨忽然淡声开口说道。 听他的话,祝琬简直想再给他来一下,但这次她没动手。 “才不是这样。” “周俨,若你当时死了,我只能记得陈毓,记得他被我失手杀了,这一辈子走过每一座山峰,我都会想到当时那一幕。” 她当时被他言语激的,抬手推他那一下,她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看到他人吊悬在山崖时自己的那种心情,回定州后,她有一日和外公细细说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也提到了当时这一段有惊无险,外公当时还很惊异,不明白她口中所说的陈毓为何会有犹疑,似这般大业未成之人,不应该有那一瞬间迷茫求死的反应。 想到这,她顿了顿,轻声问他:“你当时在想什么。” “没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想。”周俨道。 他话都没说完,祝琬便接着道:“骗人。” 她抬起手环抱着他,“说实话,不然你就坐到那边那块石头上去,不许挨着我。” 她人还在他怀中,双手搂着他腰身,贴他贴得紧紧的,周俨下意识瞥了眼旁边的巨石,片刻后道:“当时想,活着也没什么意趣,若当时死了,你定然能记住我很久。” 这是什么话…… 祝琬皱起眉,从他怀中坐起身,“你若是当时死了,周俨还是周俨,陈毓也只是陈毓。” 她勾他脖颈轻轻落下一吻在他唇上,“而且,你本来就会被我记住很久很久。” 周俨忽而将她抱起,让她侧着坐到自己腿上,手环住她腰身,盯着她开合的唇瓣,复又看向她的眼,她眸中清明,甚至看着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隐隐含着几分了然又几分故意的笑,他低低笑了,低头细细地吻她,此时天色将明而未明,风吹散此间晨雾,吹不散二人满身缱绻。 他闭着眼亲吻她,祝琬却是睁着眼的,她并不太专心,一边回应他,一边偷偷观察他。 便是到此时,她也难把眼前的这个人和她记忆中的周俨联系在一起,她喜欢他的亲近,也喜欢他看她时温和的眉目,可在她的回忆中,他是冷厉阴郁的,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不管看谁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到底哪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他对她的心意,究竟是否有出于局势和利益的考量? 她分神了。 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周俨已经睁开眼,同她隔着寸许的距离,黑沉沉的眼眸静静地盯着她。 对视片刻后,祝琬搂上他的颈。 她闭上了眼不再看他。 他不能回答的她不会追问,她不想说的话他最好也不要开口。 但这一次,他动作之间不复温和,带了几分凶戾,甚至还重重地吸咬,手也扣住她的后脑,也是当下,祝琬清楚地感受到身下贴着他的地方传来的一些难言的感触。 她下意识动了下,然后微微顿住了,她停住时,周俨也停了下,唇瓣贴合着,她睁眼和他对视,被她环着的颈一点点地开始发烫,他呼吸也乱了,祝琬搂着他笑开,贴近他耳边,虽是有点害羞,却还是很小声地打趣他:“原来,你更喜欢这样的。” 周俨别开脸,却又被祝琬扳回朝向她,下一刻她覆上他唇,连手都探进他领口。 她像是故意要看他狼狈,看他难堪,可他是男子,这种事情,总是他占便宜。 他将她按进怀里。 祝琬扬起头盯着他,故意开口: “周俨,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便是去见了爹爹,他也不会责骂我。” “还是说我们都这样了,你也没想过同我去见见爹爹?” 见他不说话,她低哼了声,继续道:“你是不是就想我可以站到你那边,然后替你去说服我的家人,让他们也和你站到同一立场,放弃家族的百年基业,和你一同起事造反……” 她话都没说,便被周俨钳住下颌,他眼底是她从禹州与他重逢后便没见过的沉冷怒意,他另一手揽她的腰身,不发一语覆住她的唇,这一次他像是个无礼又野蛮的入侵者,所能触及之处都染上他的气息。 不仅如此,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位成年男子的欲.求,下意识地缩起自己,却被他圈得更紧,他占据她能感受到的每一寸气息,最后当他手抚上她的衣襟时,祝琬用力将他推开,抬手一巴掌打在他侧脸。 不重,但有清清楚楚一声响。 她面含怒意,站起身,背着他坐到旁边,周俨这会也清醒了,他想站到她面前,看着她同她道歉,可他这会实在狼狈,没法起身,他侧身去看她,发现她背着他在哭。 他还是来到她面前。 她坐在石上,他单膝支在地上,仰头看她,她眼泪落不停,他抬手去擦,有几滴打落在他手上,他低头盯着手上她的眼泪,好像落在他手上的不是水珠,他声音也显得干涩,“是我不对。” 他握住她手,她没挣他,任她握着,显得乖乖的。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升腾时,他*想到夜里她笑着哄他时的样子——“那你要乖一点,”她说。 他本来藏住了,装得好好的,忽然被她言辞中的几分轻嘲和质问激得乱了分寸,明明他可以更温和、更久地让她慢慢了解,可是他没藏好,在她还没认清楚他本质是一头狼、而非是任人取予的羔羊时,他便已然露出了獠牙和利爪。 是他让她害怕了。 他将她手贴上自己的额间。 “琬琬,我不该那般对你。” 祝琬没应他的话。 她抽回手,擦擦眼泪,推开他起身,看向崖边的云海,他从身后跟过来,站在她旁边。 天亮了,霞光从云层中破开,一丝一丝地映出来,绵绵云雾泛起金光,她看着山下,半晌,轻声开口说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她偏头看他,“是我故意撩拨试探你,也是我故意以言辞激你,可能会发生什么、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心中原就是有数的。” “可是周俨,你告诉我,你心中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那天晚上,在禹州城,我为你弹琴,当时我想,我要在你心里留下一个特别的印象,和祝家、定国公府这些身份都没有干系,就只是祝琬,只是我自己。我选了很久,最后还是选了《凤求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她轻声问他。 周俨怔了下,沉默着听她继续开口说。 “我后来练琴的那些年你已经离开家了,大概不知道,我其实一直不是很喜欢这一支《凤求凰》,但是还是为你挑了这一首。” 第60章 “当日我想过,你也许是草莽出身,也许那些含义隐晦的曲子你从来没听过,可能你不懂音律,也听不出这支曲子那支曲子到底有什么区别,既是这样,那还不如索性挑一支不那么含蓄的,便选一首人尽皆知的,起码你听了可以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她自嘲地笑笑。 “你是陈毓的时候,在我眼里就只是陈毓,后来你说你是周俨,你在我心里便也只是周俨。那我呢?” “周俨,我们在禹州时,你说你一见到我便将我认出来了。那时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你的妹妹?祝相女儿?还是别的什么?” 周俨皱起眉。 她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有过那些莫名其妙的名头,她是想说他待她的心意不真诚?他怎么可能不真诚,他简直真得不能再真了。 但他仍是在心中思索了会,而后开口,“琬琬,你说得不对。” “你说我是陈毓的时候只是陈毓,做周俨的时候又只是周俨,可是我是陈毓的时候,你时常想到周俨,我是周俨的时候,你又常常在意我如今是叛军。” 他上前一步,揽她肩让她向自己。 “琬琬,若你只当我是周俨,你就不会这么不安,时时刻刻觉得我在算计你的家人。” 他凉凉地笑了笑,又或者只是扯了下唇角,他让她看着自己,继续说道: “在你眼里我还算是你的家人吗?周俨这个身份,你原应该唤一声兄长,说是家人也不为过吧?可若你觉得我是你的家人,便不应该在心中时时防备警醒,偶尔还要出言防备试探。” 周俨抬手抚她唇。 “当然,这些我不介意,你大可以一次一次试探我的心意,这都不算什么。” “但是琬琬,像方才那样的试探……”说到这里他忽地停顿了一下,意义不明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她好像看到他轻微地吞咽了一下,而后她听他问道:“像方才那样的试探,你闭上眼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究竟是哪一张脸?” 他语气听上去很冷静,眼底却隐约浮现几分危险的锋芒。 “是周俨,还是陈毓?”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琬琬:不是哥你没病吧? 小周:她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陈毓? 第46章 046 ◎可那是他执刀的手,怎么可能会颤抖?◎ 他究竟在说什么绕来绕去的怪话? 周俨方才这一番话,把祝琬问得发懵,她想了半晌,堪堪理清他的弦外之音,她又气又好笑,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打量他。 ……他是不是有病! 陈毓是他告诉她的身份,周俨也是他亲口承认的,明明都是他,她想谁不是都一样? 他沉着脸、捏着她的下颌,在她眼前一脸正色的,就是为了同她说这个? 祝琬挡开他的手,忿忿同他对视,片刻后她别开脸,低哼了声说道: “你不要来反问我,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周俨叹了口气,从她身后将她揽进怀里,“你若是信我,便不会执着追问我的回答了。” “祝琬,你听好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祸及你的家族亲人。在我心里,他们也是我的家人。不论我是什么身份,我都从未想过借相府或者定国公府的军威权势达成我的目的。更何况,有些事情,我也不屑于假手他人去做。” “若非那个夜晚,我在那个黑店遇见了你,那在这个世界上周俨早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陈毓,陈毓的事情,和相府、定国公府,和你祝琬都没有关系,知道了吗?” 他声音一句一句、清清楚楚从她头顶传来,她听完想了想,犹豫片刻,望着初升的朝阳还是开口道:“那如今呢?” 她今日既然开口,不如索性便将话尽数说开,“如今周俨没死,陈毓我也认识了,也都和我有关系了。” 身后传来声低笑,片刻后那人问道:“都有关系?都是什么关系?” 她反手回去隔着衣服掐他,听到他“嘶”一声,而后他圈着她腰将她往后带,整个人被他勾进怀里,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被他抱在怀中,非常不合时宜地,她想到方才被他抱在腿上时的情形。 下意识地她往前倾了倾,将敏感的地方避开了,却又被他按回怀中,他侧过头在她脸颊边轻轻蹭了下,“方才在那边没见你怕,这会反倒害怕了?” 他轻轻咬了下她的颈,“琬琬,什么都不会变,待你回家,你还是祝琬,我还是陈毓,周俨这个身份,早就已经死了。” 他这般说,祝琬心里却又难过起来。 “但是,若娘亲和爹爹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会很开心的。” “若义父知道,周俨不仅没死,还在做反叛朝廷的事,甚至还拐带了他的小女儿,他大概就不那么开心了。” 周俨说到这笑了,但玩笑话说罢,他摸摸她的发顶,又道:“我如今,总是枉费了母亲的心意,也枉费了义父和外公的教导,不如就让他们以为周俨是死了,死在战场上,也算是善终了。” 祝琬皱起眉回过身看他,认真道:“爹和娘才不是那么迂腐的人。” “他们或许不会赞成你造反,但是他们定然也不会认为你死了更好。便是……便是当日我同你只有几分淡薄的兄妹情谊,我也一样也不希望你死呀。” “‘淡薄的兄妹情谊’,”周俨重复她的措辞,片刻后笑了,“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我的。” “我都说了是当时!” “你自己想想小时候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与我说话时什么语气,周俨,你不会觉得你是一位对妹妹很好的兄长吧?” “我有那么多哥哥,你几乎是对我态度最差的一个。” 周俨听她一句接一句,也跟着笑起来,他低头在她颈侧落下一串浅吻,惹她轻呼出声,她捂着颈侧他碰过的地方,转头控诉般看他。 他仍是笑的,这人这么些年每次她见他都冷着张脸,印象中她就没见过这人似这般这么高兴过,“以后没有我同意,你不许胡乱碰我。” 迎着她的眸光,周俨顺从地点点头,他像是下意识想吻她脸颊,又突兀地停下,然后退开些距离,带着几分歉然,“嗯,抱歉,我好像有点习惯了。” 他注视她眼眸,面上神情温软又无辜,低声开口说道: “我不乱动,我等琬琬教我。” “……” 祝琬转回身,朝霞似锦,云雾描金,她脸颊有些发烫,不知这样明媚的晨曦映在脸上,会不会帮她遮掩她方才一瞬间的情动。 “所以琬琬,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安安分分抱着她,目光亦看向山下的云霞。 “与我在一起时,你闭上眼,想到的究竟是陈毓还是周俨?” “反正都是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祝琬不太能理解他对这个问题的执着。 “嗯,不一样。”他低声半是哄半是求,“告诉我,琬琬。” 回想了下同他相处至今的种种,祝琬诚实开口。 “刚开始在禹州遇见你,我看你时确实想起过周俨,后来你是陈毓,我想的也是陈毓,但现在你是周俨……” “嗯,以后面对你时,我也是周俨,琬琬,方才周俨抱着你,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在他身后低声问着。 “刚刚我吻你,你分心了。你当时想的是陈毓,是不是?” 方才在那边的石阶上,他抱着她亲吻她,她却连回应都是漫不经心的,他睁开眼看她,便见到她在走神,她人在他怀中,却连做这样亲密的事时都在想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那个瞬间夺走她的注意力? 下意识地,他就想攥紧些什么,于是握着她腰身的手一点点收紧,下一刻却又猛然回过神,他不能吓到她,便又松开些。 但是,方才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 若她想的只是陈毓,那便算了,纵然还是有点介意,但总归都是他,但若想的是旁的什么人…… “若是我说,我在想的人,既不是陈毓也不是周俨……” 祝琬看不到身后他的神情,正故意开口说着,而后便听到他微微发沉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冷笑,“哦,原来都不是。” “那是什么重要的人和事,在那样的时候,竟然还能分去你的注意力?” “也同我说一说。”他俯身在她耳畔一句句低声道。 到这会祝琬终于听出几分不对劲。 她以为他问她这个问题,是在打趣她方才的走神,便也故意说了个他不想听的回答,可他的反应她越听越觉着怪怪的。 于是她转过身看他,他没松手,环在她腰间的腕紧紧圈着她,神情看上去还算温和,但眸中怎么看都觉着好像有些颇有些不悦。 他脾气倒是大,动不动就不高兴。 这倒是有点像小时候了,那时他也是莫名其妙就生气,有时候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他就忽然沉下脸赶人,要么就是大踏步往前走,也不等人。 第61章 纵然知道有些不合适,她还是看着他故意说道:“我若是说了实话,你会生气吗?” 周俨没吭声,只是看着她,静静等她把话说完,她却不放过他。 “说话呀,我要是说了你不爱听的回答,你会不会跟我生气,像小时候那样,把我远远落在后面……” 她顿了顿,打量他的神情故意胡乱攀扯,“我告诉你哦,你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没有留你自己过。”好半天,他才开口。 “每次都有那么多人跟着你,也不差我这一个。便是后来同你一起去高家,我也没有让你自己一个人走过。” 这倒是让祝琬很意外,她身边一直有爹爹派来保护她的人这她是知道的,爹爹也同她说过,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但是小时候周俨每次冷着脸甩开她自己远远往前走,直到她看不见他后,他又会偷偷折返回来暗中跟着她? 祝琬忍不住笑开,她看着他,这会他其实面色还是不大好看,但被她这一通岔开话题,其实也已经温和许多了。 但是他这人怎么这么好笑啊……负着气走了,走远了又偷偷回来跟着她。 她抱着他踮起脚亲亲他脸颊。 “好吧,那我告诉你刚刚我在想什么。” 他垂眸朝她看过来,半晌,发现她只是笑着看他,一句话都没说,她定是在心里偷偷笑他,可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她在他怀里想别的什么人,这是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吗? 他冷不丁抬手捏住她脸颊,她其实不是特别纤细瘦弱的女孩,在相府时她吃穿用度都是最精心的,那些年她是盈润的,看着就是被养的特别好的姑娘,反倒是前些时日在禹州那边时有些消瘦了,回定国公府这大半个月也没怎么养回来,他捏捏她颊边软肉,不满地轻哼了声。 “不许笑了,你不想说便不要说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听。” “哦,你不想听,那便算了,我确实也不怎么想说,说出来也不好,而且说实话的话说不定你还要和我生气,我……” 饶是知道她是在故意这么说,周俨还是有些气得被梗住,他捏着她双颊,她竟还能说出这么一堆不怎么中听的话,他低头在她被捏的嘟起的唇上轻轻咬了下,“故意气我?” 她点点头,抬手将他捏着自己的手拿开,“周俨,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你刚刚亲我的时候,我走神是为什么。” 说完她看了看他,他神情不冷不热的,瞧不出反应,在他开口前她又道: “还有我到底更喜欢陈毓还是周俨。” 他逸出一声冷哼,瞥她一眼,一副看透她的样子,但几乎是她话音落下后紧接着,他便问道: “……什么事?” “如果你没有急事要事要你处理的话,你留下陪我过完中秋节好不好。” 她靠进他怀中,脸贴在他心口,“我今年要在这边过中秋,外公也很亲,可是总归爹娘都不在,你要是在的话,我会没有那么想念他们。” 她声音软软的,说出的话也教他心头软软的。 他摸摸她身后垂落的发丝,“好,原就该如此。” “琬琬,这不算要求,但我应下了,你还可以再想想旁的,只要你说出口,我都会答应你。” “那算你欠我一个要求。”她闷声道。 “嗯,欠你。” 她蹭够了,在他怀中扬起头,“其实我方才本来想故意气你一下的。” 见他朝她看过来,她笑得有些坏,却不让人厌恶,“比如我本来想说,方才你亲我时,我想的是我同太子达成的那道口头婚约。” 他揽着她,胸腔微微震动了下,像是冷哼了声,大抵是觉着如此仍不能表达他的不满,他又道:“梁王之后,下一个便轮到他了。” “我趁早了结他这条命,也省得你总惦记着拿他来气我。” 她伏在他怀中蹭他,“我这不是还没说嘛。” 他不轻不重拍她,“没说?” “方才我们在那边,我走神了,你很介意对不对?” “我其实当时心里想的也不是陈毓的脸,是你。”她小声说给他听。 “你当时的样子太温柔了,我忍不住想到的是小时候你气我又看着我哭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顿了顿,脱口问了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 话说出一半,她便生生停住了,然后不再吭声了。 她问了傻话。 换做任何一位男子在情浓之时面对这样的问题都会郑重承诺她,“当然,我会一直对你这么好。” 当年她还小,姐姐祝瑢刚刚成婚的时候,姐夫也这般承诺过。 可如今呢?承诺的月圆花好,两情长长久久,可有一样是真的? 这种话就不能过问,也不必多问。 周俨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说什么苍白的诺言,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她其实不必担心他的心意,若非要担心些什么,他其实是个很无趣的人,这世界上有趣的人很多,她亦是其中之一,自己却不是,或许她更应该考量的是,若她有朝一日不愿意再待在他身边该怎么办,对于她,他越是靠近,便越不可能放开手的。 他想到方才她的话。 原来刚刚那个时候,她心思的游离也是因为他。 郁结在心头好半天的那些情绪好像因她的一句话,忽然间就散了。 “而且,或许对你来说,周俨已经是过去的身份了,陈毓是你如今的身份,可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周俨是你、陈毓也是你,若是你不喜欢听我叫名字,我还可以叫别的,你有没有旁的名字,或者我叫你哥哥?兄长?本来也应该这样称呼的,只是现在多少有点别扭而已。” “我没有更喜欢周俨或者更喜欢陈毓,我只是喜欢你。” 祝琬看着他,一边想,一边认真说道。 “小时候总和我拌嘴但还是会默默护着我的漂亮哥哥,长大后从军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在禹州救了我也救了禹州百姓的叛军统领,还有千里迢迢来见我,被我关在窗外不敢进来又不舍得离开的周俨。” 她抬手摸摸他颈上被她咬出的细细的牙印,忽地倾身在那里吻过,激起身前的人一阵颤栗,她笑起来,抬起头看他一眼,再度开口说道: “我眼中看到的一直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从来没有把你想成过别的什么人。” 祝琬还想说些什么,冷不丁地,面上好像落下雨滴,凉的,可方才转过身之前,山崖上还是霞光万丈,半点阴云皆无,怎么会下雨,她下意识仰头去看他,下一刻却被他抬手覆住眼睛,而后他将她转过身去,覆着她双眸的手松开,那双手轻轻抚过她脸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有些发颤。 可那是他执刀的手,怎么可能会颤抖? 祝琬稍稍偏过头看脸侧的那只手,下一刻她用脸颊贴过去轻轻地蹭,极为自然地,掌心触碰到她的一瞬间,他指腹亦在抚过她的脸。 好像确是有些颤,她任他抱着,不再乱动。 须臾,颈上又有一滴雨珠落下。 【作者有话说】 [绿心] 小狗表示:我又有家了呜呜呜 第47章 047 ◎“你觉得你拦得住我?”◎ 回到溪川寺时,祝琬和周俨分开,她自己进寺中,而后沿着小径回到住处,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关上房门后,她松了一口气。 原本还担心若是碰到了认识的人,或者已经有人来找她的话,她该怎么应对,没想到这么顺利,没人发现她出去了一整夜。 她自己洗漱后,去马车中拿了来时多带的一套衣裙换好,然后整理好随身的东西,在房间中坐着等,约莫半个时辰,舒桐来到她门外敲她的房门,她起身打开房门,除了舒桐,同行的表姐表妹也在,表兄和舒桦不在,祝琬松了口气,她还不知道舒桦夜里找她是要说什么,方才还在想措辞,怕遇见了被他问起。 “念念,原来你已经醒了!” 舒桐拉起她,与她一起走到院中,“今晨天还没亮时我家中来人传信,说是城中来了好些朝廷的人,穿着官服带着侍卫的,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们得早点回去,免得节外生枝,你饿不饿,饿的话……” “我不饿。” 祝琬应罢,也皱起眉。 现下能让朝廷焦头烂额的事可太多了,太子失踪、禹州生变,还有梁王府的事不知道朝中得没得到消息,但总之,朝中来人到定州,不论是想要做什么,国公府肯定是撇不开的,确实是不能再在外面耽搁了。 说话间表兄和舒桦也都过来了,看到她也收拾好了,表兄点点头,“城里的事舒妹妹应该也已经跟你们说了?要是都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祝琬点点头,她该拿的东西都拿了,她这会心头有点乱,也不知道来到定州的究竟是什么人,是哪一方势力的,目的为何,现下周俨占据禹州,太子在卫王所占据的曲州,朝廷的人来这边,总会闹出些名堂来。 第62章 她正想着,一抬眼对上舒桦看她的眸光,比起昨日他温和的神色,此时他面上带着几分探究,令她心头一跳。 不过她没让他看出什么端倪,迎着他看过来的视线,朝他扬起一抹笑,好像她什么都没觉察到,只是单纯同他打个招呼一般,反倒教舒桦怔了一瞬,片刻后他也朝她礼貌笑笑,而后收回了方才稍显越界的目光。 纵是什么都没说,但祝琬已然明白,想来夜间他来找自己那一次,他定是知道了什么。 可那会夜已经深了,她便是说了,没听到他叫门也是说得通的,他若是知道了什么,那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垂下眼。 昨日她见到舒桦时,只觉得是个礼貌温和的人,现下再看,倒是似乎也有不那么礼貌的一面了。 见大家都准备好了,祝琬也将这些心绪收敛好,一同朝寺外走。 马车这会已经套好,她本想和表姐表妹同车,但舒桐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她便也没再多事,挨着舒桐在车上坐下,片刻后舒桦也上了车,在外侧坐下,祝琬怔了下,连舒桐都有些意外。 “三哥哥,你不是骑马来的吗?”舒桐看了眼祝琬,轻声问舒桦。 “嗯,夜里没太休息好,没想到祝家妹妹在这,倒是我唐突了。妹妹可会介意?”舒桦回过神笑着开口,也看着祝琬问道。 祝琬有些奇异地看了眼舒桦,他今日颇有些反常,但又和昨日给人的感觉差不多,一时间祝琬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虚,想得多了,可总归人都坐在车里了,且又不是她祝家的马车,纵是心里感觉有几分奇怪,还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回定州城的路不近,约莫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到府城的城门口,溪川寺外有回折山路通往山下,山路虽算不得宽阔,但因着这些年没少花钱修缮,总还是好走的,没多会舒桐便开始昏昏欲睡,祝琬虽是一夜未眠,但这会她心中有事,一会挂念家中,一会又想到周俨,实是没什么睡意。 偏舒桦也不困,他时不时地朝她看一眼,更令祝琬如坐针毡,但她打定主意不多话,便掀开马车的帷帘向外看。 这几日往来寺中的香客很多,路上不只她们这一队车马,瞧着也不甚显眼,在她前面的是表姐和表妹的马车,表兄自己骑马走在前面,她探头向后看了看,发现后面还有架马车,隔着太远,她也瞧不清究竟有没有家徽当卢,看了会她坐回车中,一抬头又对上舒桦看她的目光。 她实是没忍住,偏头看了眼旁边睡得正熟的舒桐,又看向舒桦。 “三哥哥今日一直在打量我,可是我有什么不妥之处?” 舒桦也朝着舒桐看了眼,而后轻笑了下,望着她道:“祝琬妹妹,你此次离京南下,出门前你家中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他问得没头没脑,祝琬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从离京当日爹娘和她说的话,一直回忆到前几日离开前外公同她说的话,实是没想出什么特别的,她皱起眉看向舒桦。 “三哥哥若有话想与我说,不妨直言。” 舒桦看着她半晌,忽地从怀中取出什么,朝她伸出手。 这马车内空间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祝琬朝他手中之物看去,却看不清楚是什么,于是她从靠里位置蹭到外侧,离舒桦位置近了些,看向他朝她摊开的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长命锁。 祝琬瞧着有些眼熟,这一看便是旧物,像是长辈赠给小孩子的。 这种样式京中前些年很常见,但,为什么要给她看?她难得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解地再度看向舒桦。 舒桦将掌中银锁翻了一面,露出背面的刻字递给她,祝琬不明所以接过,低头看了眼便怔住了。 这枚长命锁上的刻字竟然是写的是她的名字,祝琬。 当年京中宫里几位后妃同时临产,原以为宫里一下子多了几位皇子公主,可没想到,短短半个月,三位小皇子夭折了两位,最后只活下来一位,也正是如今的东宫太子。 小皇子夭折后,失去孩子的两位后妃一位自尽,一位疯了,短短一个月,宫中从主子到奴才,死了不少人,满城都是流言蜚语,说是当今陛下得位不正,是上天的惩罚,最后陛下亲自去了一趟寿兴寺,当时寺中的高僧慈明大师出面,彼时正是春种时节,雨水绵延降下,都说这是吉兆,于是天罚之说就此平息。 陛下离开寿兴寺前,大师送了那位仅存的小皇子一枚银质长命锁,从此之后,京中哪家权贵若得子,便也都去跑一趟寿兴寺,请寺中师父为自家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锁加持开光,盼望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祝琬出生的那年,陈甄和祝洵亦去了一趟寿兴寺,但别家都只给男孩费这些功夫,遍寻京中,也只她一位女儿家有这样来历的长命锁。 可是,她的那个明明在京城相府,她此前应是从未见过舒桦,他手中为何会有写着自己名字的长命锁? 想到这,祝琬忍不住想拿起来辨认,舒桦任她拿起端详。 “妹妹不必看了,这就是你的那一个。” “怎么可能?”祝琬忍不住反驳。 /:. 舒桦笑笑,“你两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日日夜夜地哭,京中京外的太医、大夫看了又看,都找不到病因,后来是祝相请了寿兴寺的慈明大师入府为你医治,你病好了之后,慈明大师给了祝相一个生辰八字,说这个生辰的人与你有缘……” 他说这些,祝琬是全然没听过,但她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且每次病了都是又急又凶险的,慈明大师时常与爹爹来往这倒是真的,便是她长大后不怎么生病了,每年也都会和娘亲去寺中小住,慈明大师还在世时还常常抱着她给其他小师傅们讲经。 她想了想,看着舒桦不大确定地开口:“那个生辰八字……” 舒桦点点头,“是我的。” 他朝她伸手,示意她将那枚写着她名字的长命锁还给他,“祝家妹妹,或许你听着觉着很荒谬,但你我确实在很小的年纪就已经有过婚约了。” “……婚约?”舒桦的话音在马车中响起,祝琬实在没想到他要同她说的竟然是这种离奇的事,一时甚至没压住声量。 舒桐在旁边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没醒,祝琬松了口气,然后愣愣看着舒桦。 舒桦倒是很坦然,他将长命锁收起,“妹妹若是不信,不妨待日后回京,看看你的那枚长命锁的背后,是不是写得我的名字。” 他看她一眼,顿了顿,也有些不解,“不过,你这些年,竟从来没发现过吗?” 祝琬下意识点点头,她的那只长命锁小时候都是贴身带着,后来到了识字记事的年纪,也开始有了其他的饰物,这些幼时用过的物件便都被陈甄收起来,若不是今日看见舒桦拿出来,便是来日回家她大概也不会想到去看看这东西背后到底写得什么字。 “几年之前,祝相来信说,皇家有意同祝氏结亲,于是这桩婚约两家便也没人再提过了,可妹妹此前……南下离京,那时我本还在外游历,接到祖父传信才知道个中缘由。” 他看她一眼,顿了顿又道:“但是你比预计的晚了一个多月才到定州,我本来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会直接回京去。” 祝琬没吭声,她没顺着舒桦的话往下说,思索片刻,她开口道:“既然前几年爹爹已经来信说过了,想来这婚约多半也算是不能作数了,我家中人也从没有人与我提起过,更何况,舒三公子应也和我一样,对彼此都没什么印象才是。” 她强调了称呼,不再跟着舒桐唤他“三哥哥”,但舒桦却看着她摇摇头,而后他笑了笑,“妹妹或许对我没印象,我对妹妹却是有印象的。” “我读书识字之后,会写的第一个字便是‘琬’字,在我还不明白什么是未婚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有未婚妻,她的名字叫‘祝琬’。” “祖父允我离家游历之后,我最先去的地方也是京城,当时我手中是有拜帖的,但当时祝相已经说了这婚约是作废了,我若上门,总是有些失礼唐突的,况且我只是想见见你,说到底也是我先来的,纵然那个人是东宫太子、未来的储君,也是他抢了属于我的姻缘。” “那日应是你兄长从军离家,在北城门外,我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你,我不知道你与你兄长关系如何,但想来关系应是很好,他走之后你看着很不开心,支开跟着你的人,自己一个人散心,我跟着你,看到你悄悄在擦眼泪,也回眸望着城门的方向,眼里都是担忧。” 说到这里,舒桦微微停顿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赧色,“不怕你笑话,当时看到你哭,我是有些心疼的,于是我走到你身旁,给你递了一方帕子。” 他说到这,祝琬也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那时周俨离京,本来她觉着自己应该很开心的,可是他真的走出京城的那一刻,她心中失落远胜过开心,那几日娘亲同她说过战场上的凶险,总是很担心周俨会遇到危险,当时她想,若是几个月前,她没有碰到宋逾、岑言之那几个公子哥,周俨也没有因她和他们发生冲突,他也许就不会被爹爹送走。 第63章 当时她一想到,周俨也没比她大几岁,就要上战场,他怎么打得过那些蛮人,若他死了,岂不就是自己害死的,想着想着就钻了牛角尖,那时她正伤心,迎面撞上一位年轻的小公子,他虚虚扶了她一下,而后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一句话没说,却无声地送她到相府后门,道别时她同他说谢谢,他却叫住她,将她手中那方帕子要了回去。 那个小公子,竟然就是舒桦。 祝琬又是惊讶,又有些无措,她有点应对不来舒桦今日说给她的这些往事,更拿不准他给她说这些,目的何在。 “舒三公子,*你到底想同我说什么?” 她不是个喜欢纠结揣测别人言行的人,也不愿意为旁人费这些心神,于是她径直问了。 “妹妹不必紧张。我只是想问妹妹一句实话。” 他看着她,笑意温和,“昨夜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没开门,当时可是太子殿下在你那里?” “……什么?” 完全没想到的发问,祝琬面露错愕,片刻后又酝起薄怒。 “舒三公子,你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过问我的事情?” 他凭什么来问她?就凭借那个早已不能作数的婚约?还是凭当年他在她伤心的时候递给她一方手帕?他又凭什么觉得她会回答他这个无礼的问题? “是我关心则乱,一时口不择言,祝琬妹妹,万望勿怪。” 眼见祝琬面色越发不好看,舒桦眉宇间也显出几分焦急,开口说话时也不复此前那般平静。 “并非是我窥探妹妹的私事,只是我想知道妹妹如今心中对于太子殿下是否还有留恋,这对我而言很重要。” “太子殿下如今不在京中,半月之前又到过禹州,当时妹妹应该也在禹州,想来殿下也是来寻妹妹的。” “我今日并非是以旧事相胁,逼迫妹妹接受我,只是这么些年过去,我再也没有对旁的姑娘有过共度余生的想法,但此番见到妹妹,心中依旧欢喜非常。” 他看着她,神情凝重,眼神也格外真挚。 “我今年二十有三,十七岁那年定州的科考我是头名,只是暂未有入仕的打算,所以并未继续参加科考,我知道妹妹曾与太子殿下有过婚约,可纵是天家,也有他们给不了的东西。” “我知道祝相与夫人有过白首之约,从一而终,我可以向妹妹保证,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倘若妹妹心中对太子无意,哪怕是仍有余情,但不愿再许天家,那妹妹留在定州的这段时日里,能否也不要随着桐桐一起唤我作‘三哥哥’?” 舒桦看向她的目光郑重又带着希冀。 “妹妹可否直接唤我的表字,‘子澄’,澄澈的澄。” 祝琬确是没想过他竟是来同她说这个的,他竟然以为找她的人是太子,并且在这般前提下,还敢同她说什么“白首之约”…… 她正想说什么搪塞过去,马车忽而一阵颠簸,舒桐慢腾腾地坐起来,正要说什么,便听到前面一阵惊慌失措的吵嚷声传来,祝琬听出声音的来源有点像自己的表姐表妹们。 “少爷,不对劲,有人拦了国公府几位小姐的马车,这难道是要劫财?”前面车夫不确定地禀告。 “下来!”车夫话音刚落下,便听外面有人靠近,口中吆喝着让车里的人下车。 舒桐皱起眉,悄悄拉开马车的帷帘看了眼,而后思索片刻后看向舒桦:“三哥哥,他们大概不知道念念在这里,哥哥与我下去,让念念藏在这里吧。” 舒桦也点头应道:“妹妹不要出声,外面人若只是为了劫财,我们舒家人出面便够了。” 言罢,他也有些不解,“只听说禹州乱起来了,却没想到如今连定州都乱起来了。” 祝琬却摇摇头,原本今日便是因为定州府城不大对劲,几人这才径直打道回府,不想横生枝节,照她看来,这些人说不定便是冲自己来的,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梁王此前便也打过她的主意。 却不知此番来的是朝廷的人还是卫王的人。 “他们定会搜车的,藏是藏不住的。”祝琬摇头道。 “桐桐和三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来者不善,或许也并非只为劫财。” 她扶起睡久了腿有些麻的舒桐,对着舒桦笑笑,“我离京南下这一路也不甚太平,来者必有自己的目的,总要先会会再做决断,若我只藏在车里,被他们强行搜车捉了出去,岂不直接落了下风。” 按住还想说什么的舒桐,祝琬又安抚她道:“放心吧,若是劫财,我下不下去都一样,若是朝廷或者别的什么人,是冲着我爹爹和外公来的,那见不到我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会外面人已经来到马车外,几柄长剑挑开车帘,祝琬率先走下车,舒桐和舒桦在她之后也下了马车,祝琬朝前面看看,见到陈家的几位表兄表姐都被绑在那边,有人在对她们问话,动手动脚不大礼貌。 见祝琬几人出来,为首的一人走上前来打量祝琬和舒桐,片刻后朝身后示意了下,然后手下人递过来一张画像,他看一眼画像,又看一眼祝琬和舒桐,顿了片刻,和手下人耳语了句什么,没多会,那边的几位表姐表妹也被带过来,和祝琬、舒桐并排站在一起,为首之人左一眼右一眼辨认半天,最终目光落在祝琬脸上。 “你姓祝?” 祝琬微微一笑,“你们执行任务,都认不清自己的目标?” 来人有些意外于她的镇静,可对于祝琬而言,她最害怕的时候,其实是当时被梁王的人关进黑店的那一次,现下这会,她只是在观察面前的这帮人。 此时还没过午时,他们却都着夜行衣,大抵是不想被认出身份,祝琬看了看为首这人脚上的鞋子,他们穿的这种鞋是兵部今年新制的,用的是新供的葛布,色泽和往年的不一样,腰间的佩剑也和禁宫的侍卫所佩的剑制式相同。 她心中有了猜测,却不动声色地看着为首之人,那人又对着画像看了看,指指她,“把她带走,其他的这些人,都带到林子里处理了吧,动作都干净点——” 正此时,破空声传来,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领命朝着祝琬走过来几个人已经哀嚎着倒在地上,其他人听到声音看过来,才发现这几人的喉咙竟是被什么东西齐齐割断了,可周围既没有匕首又没什么利器…… 领头的人冷不丁地看到地上不知何时掉落的几支松针叶,尖缘处竟似带着血,他目光猛地一缩,而后怒眼打量周遭,提着剑高声喝到:“什么人!装神弄鬼的,给我滚出来!” 须臾,林间似有一声轻嗤,而后又是几道破空声响,领头之人身手倒确是比那些手下好,听到声响的瞬间他径直伏地滚身,纵是瞧着不美,却总归是躲过了那要命的松针,可他带来的人就没这么快的反应了,短短几息之间,他带来的几十号人尽皆毙命,这会站着喘气的就只剩下他一个。 到此时他已然明白,那从始至终未曾露面的人身手是远远好过自己的,可那人似乎不想出面,那自己总有一线生机。 他猛地起身,扑向祝琬,瞬息之间他钳制住她,将她面向林间挡在自己身前,而他整个人藏在祝琬身后,拖着她一步步向后面的舒家马车走近。 祝琬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抵住的那柄长剑,那人握着剑的手甚至都是不大稳的,被剑锋抵着的地方亦传来刺痛,应是还是被划伤了。 这人大抵是想要抢了马逃命,抓她,一方面是想挡了那要命的松针叶,另一方面约莫还是想抓了她回去复命。 “你倒是忠心。” 她故意开口刺激,想引身后之人露出破绽,但这人硬是咬着牙不吭声。 下一刻她眼前掠开冷刃寒光,晃得她睁不开眼,有人环住她的双耳,将她拢进怀中,祝琬似有所觉,仰起头去看。 是周俨。 他眸光漠然而狠绝,手中出鞘的刀犹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只随意看了眼,将刀刃在那人身上拭了拭。 整个人瞧着无声又压抑,祝琬看着看着便莫名地有些难受,于是她伸手抱住他。 “你来得好及时,我什么事都没有。”她小声同他说道。 她抱他的那一刻,周俨心头漫开的杀意散去,像今晨同她一起看的日出,点点金光破开如浓墨般的云层,他不着痕迹地贴贴她的额间,而后将她松开,朝着地上那已经两手都鲜血淋漓的人俯下身。 周俨用刀尖划开这人上身的衣衫,在怀中摸索到一块腰牌,起身转过来,欲拿给祝琬,“太子的人……” 他话没说完便顿住了,而后纤长鸦睫微动,如墨如漆的眼底蕴着不愉,神色淡淡地盯着祝琬面前的人。 祝琬被周俨放下的一瞬间,自家的几位表姐尽皆围拢过来,舒桐缓过来后也跑到她身边抓着她手上下打量,见她没事,几位姑娘家方才松了口气。 片刻后表兄和舒桦也走到她近前,表兄和舒桦方才都和那些人动了手,表兄手腕上受了伤,被表姐拉到一旁去上药,舒桦朝她走近了些,眸中关切地上下打量半晌,还是有点不大放心,“妹妹还好吗?” 第64章 祝琬笑着摇头,“我没事。” 旁边舒桐忽地低呼出声,“还说没事,你都流血了!” 她让祝琬背过身,皱着眉看她身后的伤口,舒桦忧心她受伤,循声亦垂眸看了一眼,便发现这血痕是在祝琬身后腰部,立刻起身回避。 但又放心不下,正要说些什么,便见方才从林中出手又快又狠辣的那个人转过身朝这边走近,他想也没想便上前一步挡在祝琬和舒桐的前面。 “多些阁下高义出手救了我妹妹,在下舒桦,定州府人,家父曾是探花,祖父亦在朝中略有薄名,今日之事舒桦深谢,只是此番出游多是女眷,阁下便不要再往前了。”他对周俨微笑着说道。 他自问言辞有礼,也确实身后是女眷,但凡是知礼知节的人,都不会再执意上前了,可他话刚说完,便听见这人冷哼了声,低低重复了句,“你妹妹?” 周俨冷然眸光扫过舒桦,半晌笑了,“你觉得你拦得住我?” 舒桦也皱起眉,他不动声色又往前站了站。 “拦不住也要拦,身后一位是我家妹,一位是与我自小定下婚约的未婚妻,纵然阁下武艺高强,又搭救在先,可若阁下执意上前,请恕我实难后退半步,只能不顾方才的救命之恩了。” 他话音落地,便觉着面前神色阴沉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杀意,那人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未婚妻?” 舒桦坦然点点头,“正是,若非几年之前祝家叔父传信来说了不便之处推迟了婚约,祝家妹妹如今便已是我妻,然则纵是这婚事不成,妹妹于我也是不一样的,总之,若阁下执意往前——” 他说着话,手中的剑已经出鞘。 方才祝琬被那刺客头子钳制住的时候,他正被另外几人缠斗,腾不出手,这人现身出手时他心中是既感激又庆幸的,可他不顾礼数竟然抱了祝琬,这会又执意往桐桐和祝琬那边走,若这人想要行不轨之事,纵是自己不是他对手,也决不能让开哪怕半步。 看着舒桦竟然敢先出剑,周俨面露几分冷嘲,方才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废物都能缠得他腾不开手,这会竟然敢先对他动手? 什么妹妹,什么未婚妻,这人口中说出的话就没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舒家?倒是听说过这么个名头,同国公府是世交,可他都是造反的人了,杀的人多了去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既然他自己不想活了,他成全了便是。 周俨手搭上腰间的佩刀,蓦地,祝琬从舒桦身后冲出来,周俨看着她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便挡到那个舒桦身前,她看上去紧张极了。 “别——”她看着他低声开口道。 【作者有话说】 [绿心] 冷酷小周:谁妹妹? 开朗小舒:啊不是妹妹,是未婚妻^^ 生气小周:???? 第48章 048 ◎她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祝琬知道,舒桦完全是一番好意。 毕竟在舒桦眼里,忽然出现的周俨和此前那些刺客一样,都是来意不明的不速之客,他将这救命的人情全揽到自己身上,既没牵扯到国公府更没有涉及到相府,这确实是站在她的立场考量过的。 再则说,便是十个舒桦一起上,也打不过一个周俨,他若拔刀,祝琬定是要拦一下的。 但说是这么说,当她真挡到舒桦身前,抬眼对上周俨的目光时,她还是有一瞬间感到心虚。 她下意识提步欲朝他的方向走近,身后舒桦上前一步望向她时,眼底透着欢喜,“妹妹……” 周俨面色骤沉,片刻后冷笑着嗤了声,收刀转身便走。 祝琬望着他背影犹豫了一瞬,脚下终是没动。 从小她就烦他这一点,每每有点什么不如意的,便大步流星自己往前走,她追都追不上。 这会旁边还有外人在,她若是追上去,回头解释起来更麻烦。 再则,她就不信他真的会走远。 她这边此前刚同太子的人交过手,若他这会走得一身轻松,那以后他也别想再来见她了。 祝琬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了眼,转身对不明所以的舒桦开口道:“三哥哥见笑了,他是……是我祝家的兄长,此行南下,爹爹让他跟着保护我的,不便与我们同行,况且我这位兄长性子古怪,也不擅与人交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三哥哥莫要见怪。” /:. 舒桦恍然,“原来是祝氏的公子。” “妹妹放心,既是妹妹兄长,那便是误会一场,想来也是方才我言语中有唐突妹妹之意,这才令妹妹兄长着恼,这会想来,确是不周,贸然提及旧事,确是对妹妹不好。” 祝琬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但也没再接舒桦的话茬。 见表兄这会也上了药,马车也已经整顿好了,她看向几人道:“我们还是早些回城,免得再生意外。” 一行人回到车中继续赶路。 祝琬背后的伤,方才舒桐简单帮她处理了一下,方才不觉着,这会一坐下,隐隐约约泛起痛楚。 她稍稍坐直些,心头想着方才那些人。 她辨出他们是朝廷的人,周俨在那个人身上亦搜到腰牌,可太子的人,不去找太子,跑来找他做什么? 还是说,这些人本就是从太子那边过来的,是得了太子的授意,才来打她的注意?现下定州城中那些人,和刚刚这些人是不是同样的目的? 这一路众人都没再耽搁,进了定州城,祝琬也松了口气,两家府邸离得不远,舒桐兄妹是将祝琬送到国公府门口,几人才道别,祝琬和表家的兄长姐妹一同进府,她径直往外祖父书房去。 定国公陈明之半生戎马,半生解甲,朝堂浮沉大半辈子,他是看得清楚局势的人,当年放权离京,守在南州几十年,就是想保一家人平安,可很多时候,是世事不由人,他这一生对朝廷是问心无愧,对早亡的妻子和儿女却是有愧的。 他放下笔,看向刚刚临好的一幅字,恰此时祝琬进来,老国公爷笑眯眯地引祝琬来看,“念念,来看看外公刚写好的这幅字。” 祝琬心中原是有些焦灼的,可见到外公没事,甚至还有心情在这里临摹字帖,原本紧绷的心弦也是松了松。 外公是武将出身,少年时就在军中历练,领兵打仗的那些年,只持刀枪,未曾提过笔,只是后来释了兵权,赋闲在家,便三不五时地临摹些名家字帖,以前在京中,爹爹还时常搜罗些古籍孤本送过来,这些年写得多了,起笔之际也有了些当年大将军的杀伐果决意气。 祝琬站到外公的身侧,看向案上墨迹未干的一副字,“……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她心下沉默,但片刻后还是开口道,“外公这是服老了?” 这话多少是有些不敬长辈的,不过老国公并不在意,反而笑起来,纵两鬓霜白,却不减威严,他看向祝琬的目光透着几分慈爱,“不服老不行,但外公是人老心不老。” “我瞧外公……”祝琬还想卖两句乖,冷不丁地感觉到,书房另一侧的屏风后竟似有刀光,她心头便是一惊。 方才拿到刃光晃过她的眼,极快的一瞬,但她几乎是立马确定这房中还有旁人,她不敢声张,眸光落到外公刚刚临摹的这篇《秋声赋》。 ……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 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祝琬不动声色地以指尖在“戕贼”二字上点过,“外公,我觉得这二字瞧着还是有些突兀。” 身旁老定国公怔了一瞬,拍拍她的手,“哦?嗯,这里确是不大好……” 他一边嘟囔着要重写,一边起身朝着屏风走近,祝琬竭力让自己呼吸保持平缓,怕被人看出端倪。 几息之内,外公一脚踹翻屏风和现身的人交起手来,祝琬慢腾腾走向门的方向,想趁机出去叫人,且也怕自己在这里反而成了外公的负担。 老人家是上过沙场的人,纵是年纪大了,但动起手丝毫不含糊,书房内桌子屏风倒了满地,瓷器花瓶破碎的声响也惊动了外面的侍从,这会也闯进来护卫。 动手的那人本就不是定国公的对手,方才已落下风,到这会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可祝琬提起的那口气还没放下,便见到跪在地上那人下意识看向外公身后的一名护卫,而那个站在定国公身后的护卫冷不丁地拔剑刺向前方的定国公后心。 祝琬猛地从身侧保护她的人中推搡而过,跑向定国公,她是没想太多的,几乎是本能一般,她伏在定国公身后欲以身相替,可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发生,她回头看,那个举剑行刺的人胸口插着眼熟的刀,旁边站着一脸冷色的周俨。 他手臂应是伤到了,血迹蜿蜒流过他紧握成拳的手,另一只手将刀从以断气之人的心口拔出,将祝琬揽进怀中,他眉皱地极紧,神情中带着隐忍的痛楚,“伤到了吗?”他低声问她道。 第65章 “没……” 祝琬摇摇头,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 今日回府她来这一趟就是想将周俨就是陈毓的事通外公说清楚,朝廷这一番动作,摆明了接下来还会有大动作,她的家族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乱流中独善其身的,那很多事情就不能再隐瞒了。 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方式。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有人进来将地上绑着的几名刺客带走,周俨那几人瞥了一眼,但没说话。 定国公看到周俨半晌没言语,末了摆摆手,让其他人都出去。 他站到周俨面前,面上一派冷然,周俨放开祝琬,跪下行礼,“国公爷。” 陈明之盯着他冷哼了声,“叫我什么?” 周俨沉默了瞬,垂下头开口,“外公。” “起来吧。” 老人用方才下人送上来的绷带裹缠手腕上的伤口,祝琬看到便上前去接过手,仔细帮着包扎。 “陈毓,也是你?” “……是。” 周俨如实道。 他心中清楚,这并不是一个坦诚的好时机,跟着祝琬回定州时,他并不打算暴露身份。 可方才他进到定国公府,看到一些人鬼鬼祟祟的不对劲,抓了其中一个出去问话才知道定国公这边要出事。 他到这边时,正是祝琬往外公身后扑过来的时候,想也没想他便出手,用掌心挡了刺向她的那柄剑,剑锋刺破他手掌,仍是落在祝琬肩上,而后她也见了血。 若他再晚些过来,她还不知要伤得多重。 “念念,你先回去,我与你兄长有话要说。”陈明之望着周俨,沉声说道。 祝琬还想说些什么,但对上外公稍有些严厉的目光,终归是没开口。 外公不知道这期间她和周俨之间发生的事,不想她知道太多反受其害,但她其实早就已经陷在这纷乱漩涡之中了。 祝琬沉默地看了眼周俨,转身离开书房,园中这会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安宁,方才她从外祖父书房出来时,室内的陈设也已经有人换上了新的,此刻的国公府中丝毫不见一丝乱象,她沿园中小径回到自己的院落。 从溪川寺回城时遇见的刺客在她后腰处伤了一道口子,刚刚替外公挡那一剑,肩上的这道伤稍微深些,但这会她有点没心情,随意自己缠了一下,拢上衣衫坐到窗牗前,外公知道她爱琴,这边也特意为她准备了。 她试了试音,片刻后琴音倾泻,月儿初升时,言玉进来为她燃起几盏灯,又退下了,并没打扰她。 祝琬说不上自己这会是为何事,但就是心思烦乱。 她素来是最怕疼的,现下却连肩上那样深的一道剑伤都无知无觉。 她其实心中并不觉得一定要忠于君主,忠于那个至高无上位置上坐着的那个人,爹爹教她明辨是非,从不是迂腐的忠君,她们祝氏忠于的是心中的良善和公正。 这几年朝中多有藏污纳垢之处,爹爹早有不满却无力施展,对于皇室,她本就心有微词,见过太子之后,更对这位未来的储君心中充满质疑。 然而纵是天家德行有亏,那些枉顾生民性命、挑起战乱的谋反者便是正当的吗? “砰——” 祝琬走神了,琴弦绷断,扬起一串刺耳的乐声,她抚掌扣在琴面上,室内静下来,这才发现已是月影浮沉的子夜。 她静坐片刻,忽地心念一动起身去开窗,幽静庭院中竹枝憧憧,廊下亦映出她孤孤零零的一道影。 他没来。 祝琬心头瞬间被涌起的失落占据,好像有盘旋而飞却无枝可依的孤鸟在她心里四处地撞,每撞一下,她心头便多一分酸涩。 他就没有什么想与她说的话吗? 见过外公之后,他是怎样的心思,未来风起之时,他又是如何打算的?这些对他而言难道都不需要来说与她听吗? 她的想法、她的需求难道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 想到这些,她心头便涌起密密麻麻的疼,到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一下午的惶然与不安究竟是缘为何了。 天刚刚暗下来时言玉进来为她添的几盏灯已快燃尽,房中昏暗下来,祝琬抿唇将窗牗关好,转过身的一瞬间,她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熟悉的清冽酒气,带着几分微苦的药味,丝丝钻进她的感官。 他的吻落下来时,祝琬闭上眼,眼泪也顺着脸颊滑落。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终于把剧情章转过来了! 下章又可以写小情侣谈恋爱了!! 第49章 049 ◎若真有那一日,你要记得离我远一点。◎ 他就像冰、像雪,像玉石,像他的那柄刀。 所有的那些冷硬的、捂不热的,锋利的、会刺伤人的东西,通通都像他,否则为什么她此时明明见到了这个人,心里却反而变得更加难受了。 一定是因为她被他身上的冰棱刺痛了。 周俨停下这个灼人的吻,窗外淅淅沥沥落下雨滴,怀中的人闭着眼,眉微微蹙着,唇轻轻开合,安安静静地,却好像能摄去他的魂魄。 他低头,以唇覆上她的泪痕,“琬琬,你总是不信我。” 他言辞一语双关,若有深意,祝琬睁开眼想说些什么,下一刻他握着她的腕,搭上自己的颈,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将她抱起,来到旁边的琴案上。 她骤然双脚离地,不自觉地便将他抱紧,片刻后她听到他低低地一声轻笑。 他定是在笑她,祝琬不怎么高兴地松开他。 这会她也坐稳了,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夜色,发现自己竟是坐在琴案上,立时挣扎着要起来,可他却不许,他手臂横在她的身前,眸中似星如火,有着格外灼人的温度,只对视一瞬她便别开眼,不大自在地将方才动作间被波及的那张琴往案中推了推,免得掉落在地上。 倏地,她下颌被他抬起,他动作虽稍带几分强势,可仍是轻柔的,是她稍动便挣脱得开的,于是她没挣,却也不看他。 她是坐在低矮的琴案上,他以膝点地,望向她时是要仰头的,她以为他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可是下一刻他指关向下竟然去解她的衣领。 她惊叫一声推开他,想起身绕开他,但她的手还握在他手里,裙摆大抵也被压在什么下面,她这一动便被绊了一下,直直摔在周俨身上,她一点没疼,可却清清楚楚听到他吃痛的闷哼。 这下她有点心虚,又确实有点担心他,伏在他身上也不敢动,小声地在他耳边问他,“……你,还好吗?”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他答她,她转头去看他,却在刚朝向他时被他欺近,唇上便被他咬了一下。 下一刻她腰身被握住,周俨带着她坐起身,他就那般席地坐在地上,让她横坐在他腿上,她有点不自在。 她有很多正经的话想同他说,不想在这样不太正经的时机开口。 他看她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未开口,只从旁边拿过她房中的绑带,又将手中的瓷瓶放到她手中。 “你肩上的伤,让我看看。”他声音有些发沉。 原来他刚刚是想看看她的伤口,祝琬有些赧然,但她又觉着还是自己更占理一些,不管到哪去说,他这都是无礼又无理的要求。 “不要。你好没道理。”开口时她声音听着有些不大高兴。 周俨叹了口气,将她抱得紧了些,轻吻她面颊。 “琬琬,天亮我就得走,你让我走得安心些,嗯?” 他好赖。 可她听到他说要走,心里又难过起来,祝琬抿唇转过脸。 下一刻周俨微凉的手指解开她衣衫,她也没再抗拒。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细细碎碎地扰人心,周俨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肩头,方才他抱她时无意碰到她肩上衣衫,柔软的面料触之竟是微微湿润的,他初时还以为是她的眼泪。 其实不算是特别重,比起他在军中那些年见过的那些狰狞且血肉模糊的伤口,她这算是最轻最轻的外伤了。 可他还是觉着疼。伤在她身上的,简直比伤在自己身上疼一千倍、一万倍。 他眸色深深,盯着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久久不动,祝琬简直要羞死,她抬手要拢起衣襟,被他握住她抬起的那只手。 祝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方才她是真的以为他要给她上药才任由他解她的衣衫。 她只是信他为人清傲自负,不可能会做那些欺辱她的事,她才放任他的唐突行径,如若他起了旁的心思,那就是他辜负她的信任。 此时此刻,她就是这样认为的,现在的他,让她本能地感到冒犯。 于是她抬起另一只手打在他脸上。 这一下不是在溪山山顶时那一巴掌那般不轻不重的,她打过去,他脸都被她的劲力带的偏过头去,半晌他都没动静,祝琬抿起唇,有点胆怯,又觉着自己没错,也不避着他目光了,直直地和他对视。 第66章 他让自己不舒服,她打他是为提醒、警告,是为了自保,决不是为了羞辱。 再不济,大不了自己让他打回来…… 她看着他,等他开口,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周俨本来没想说什么,他是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抬手摸摸被她方才打的地方,她这一下是有点疼的,偏过头便对上她的眼。 她拢着衣衫,犹坐在他怀里,雨中子夜,暗淡不似月明时,但她一双眸清亮又执拗,只看一眼他便移不开眼。 他握住她手,捏捏她的掌心。 “打疼了吗?”他喑声问她。 祝琬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摇摇头,再抬眼时,她看到他的眉眼,恹恹的,虽然在她的记忆中,他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一副兴致不高、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模样,但是这会他神情中的低落几乎直直抵进她心底。 她轻轻咬了下唇瓣,悄悄又将手搭进他掌心。 “那,你呢,疼不疼?”她小声问他。 虽然方才那一下打完,她自己也有点恍神,可——应该也没有太重吧?不至于就真的打疼他了吧…… 忽而,周俨将头靠在她没伤到的那一侧肩膀。 “疼。” “疼死了。” 他眼底隐隐带笑意,本是凌厉冷冽的面容,此刻反而显得格外温柔,令祝琬想到那些志怪话本子里滞留人间、不肯往生的勾人精怪,她看着他,慢慢笑起来,片刻后,她勾过他的脸,在方才被她打了一下的地方亲了亲。 “现在呢?还疼吗?” 周俨莫名地再度感到渴。 望梅止渴也好、浅尝辄止也罢,他需要一些能够抚慰他心底渴求的东西,来填补、修复他。 外公说他像是他手中的刀,是渴血的凶器,会挑起纷争和杀戮。 他却从未有过这么清楚的自我认知,他不是。 明明,他如今只是一柄破损的刀鞘,漂亮的刀饰被掠走,精致的纂文被划花,锋利的刀刃不知去向,他空有一腔恨意和渴求,却无力施为,本应在泥泞和尘土中化成灰烬。 可他被她捡起,修复,寻回他的刃,还装点上温润的玉石。 他现在不想去挑起纷争和杀戮,他只想长久地被她握在手里。 既为重器,当有守护之本心。 周俨微微阖眼,稍顿,又看向她,侧脸朝她的方向又近了一分。 “还是疼。”他喑声道。 祝琬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他,温软地好似变了个人,不像她那位从小到大处处和她作对的兄长,倒像是被什么勾人的艳鬼狐妖俯身了。 她又在同样的位置落下吻。 “还疼吗?”她笑吟吟又问。 “还……”周俨应她的话都没说完,便被她覆住唇。 他闭上眼,抱着她的手紧得像是要将她重重揉进自己身体里。 甜的、软的,灼痛的,勾缠时她甚至会无意识地轻哼,这简直要将他逼疯。 周俨紧紧扣着她,几乎是本能般,他向她索求更多,动作间她披着的外衫被触落,他灼烫的掌心第一次实打实地碰到她不盈一握的腰,微凉的触感将他从欲.求中惊醒。 他从她的世界退离,沉沉眸光一寸寸往下落,缓缓定在她的唇瓣上。 那里泛着水光,有和月光一样的银亮光泽,不只是唇,她那双清亮的眸也正微失神地望*着他。 只一眼,他身体内本就没能退却的燥热好像卷土而来。 这会她似乎也缓过神来,“呜”地一声埋进他怀里,闷闷地在他肩旁道:“我没脸出去见人了。” “周俨,你烦死了。” 他手慢慢顺过她脊背,从旁便将她的外衫捡起披在她身上。 “嗯,我不好。” 隔着柔滑的衣物,他再度揽住她,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要不再打几下?” 祝琬抽回手,却又绕过他腰身,将他抱住。 她轻轻咬他颈,不轻不重地反而令他有些说不出的难耐,本能地仰起头重重喘了下,而后听到她在自己怀中偷偷笑他。 他微微怔了瞬。 此前她打他两次,都是因为他做错了事。 是他做了坏事,受她一下也没什么。 这次他没克制住,做了更过分的事,他想她定会恼。 可她竟然没气也没哭,还闹他、在他怀中笑,他有些不确定地低头去看她,而她,睁着那双清透的眼,羞怯又欢喜地扬头吻他下颌。 “我才不像你,动不动就打人杀人。” 她小声抱怨着,靠在他肩上,“之前打你,因为你让我感觉不舒服,我不喜欢。” “但是方才……” 她声音越来越小,周俨俯身离她更近,听到她贴近他耳边。 “方才我是愿意的。” “我喜欢,所以我舍不得打你了。” 祝琬在他怀中直起身,眸中有着他没见过的娇怯,可她又是大胆的,因为她唇在他面前一寸的距离开合,说出的话是: “所以,周俨——” “你要不要继续?” 她吻他时,檐外的淅沥雨声骤而清净,昏沉雨夜里,只她带给他的感官最为强烈,摧枯拉朽地将他心火燃尽。 他猛地起身将她压向旁边的琴案,寂静深夜,断了弦的琴仍铮铮而鸣,她偏头循声而望,他亦偏过头挡住她的视线,让他只能看到他一人。 祝琬眸光微闪,一寸寸地在他脸上流连。 她喜欢看他面带隐忍和渴求,看他克制着冲动低低地喘息,看他挣扎在理性和感性的边缘进退不得。 因为他是周俨,她有多熟悉这个人,此时见他这般难捱,便多么有成就感。 她指尖划过他的颈,几乎要挑开他衣襟,下一刻被他攥住手。 他握她握得极重,一下下地捏,他眸光晦暗,“琬琬。” 他唤她,抬起她的手,在她的指背轻轻落下吻。 “你要做什么……”他低声问着,语气只是叹息,并非在发文。 祝琬不满地哼了一声,挣开他握着的手,又往他身上去探,也又一次被他握住。 他低低笑了下,俯身吻她唇畔,“故意招我?” 这次他没等她回答,径直含住她颈侧的软肉,一寸寸往下,几乎是不受控地她便唤出声,这是她完全陌生的感觉,她侧身躲他,可一偏头,更方便他动作,她下意识去推他却又推不动。 “你……” 她声音柔地不像样,一开口她便顿住,但纵是她没说完,他也停下了,他支起身,指腹捻去她眼尾逸出的泪。 “怎么这么爱哭。”他心中爱怜,口中却只是如是道。 下一刻他偏过头,吻落在她受的那道剑伤处,她别过脸,轻轻地喘息。 其实本来她都感觉不到痛楚了,可被他这么一闹,这会那里又麻又痛、还有些痒,半晌,她终是推开他。 “你做什么。”她小声抱怨。 “琬琬。” 周俨低声唤她一声,唇舌犹有着几分血腥味道,他轻轻舔了下,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竟有些甜。 他喉间滚动,抵着她,轻轻吻她唇瓣,一下又一下,“琬琬……” 他又唤她的名字。 “若今日是我,你也会心甘情愿以身相替吗?”他终于问出口,这个在他脑海中盘旋良久的问题。 下一刻,祝琬要开口答他,他却没给她机会,径直覆上她的唇,将她的回答消弭于一个漫长而温柔的吻中。 许久,他同她分开,起身去旁边拿过绷带和药膏,又走到另一旁,在她房中干净的手盆中将一小段纱布浸湿,回来后轻轻地清理那道伤口。 祝琬本来也想起身,可她这会手脚都有些软,撑不起身,见他回来没再做什么,便又躺回去看着他。 他连指腹都是热的,被浸了水的纱布擦拭后,他挑起药膏,轻轻涂抹,最后为她缠好,将她的中衣系好。 他起身时,祝琬伸手攥住他衣袖。 “你刚刚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你。”她小声道。 周俨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转头垂眸看她,半晌后摇摇头: “我承认,从我看到你冲过来不顾一切为外公挡那一剑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有一日,你也能如此为我,纵我身死,亦已无憾事了。” “可是,”他垂眸看她,摸摸她的发顶,“比起让我自己死而无憾,我更不想看你受伤。” “所以琬琬——” “若真有那一日,你要记得离我远一点。” 祝琬看着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其实他问的时候,她也在问自己,若那人是周俨,她愿不愿意呢? 彼时她第一反应是,他身手那么好,哪里用得着自己呢。 但毕竟刀剑无眼,若真有这一天,她会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她其实是犹豫了的。 换成外公、娘亲、爹爹,还有那些从小疼爱她的哥哥姐姐,她都是愿意的,也是必定会去挡的,可若是周俨,她有些分不清楚了。 第67章 她只会为自己的亲人拼命,与周俨重逢之前,若有人问她,你会不会为你喜欢的人拼去这条性命,她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然后,现在她遇到了喜欢的人,不仅仅是喜欢的人,他亦算是她半个兄长,可虽是兄长,却也不是如祝琮兄长那般自小疼她宠她的那种。 那些年,她几乎对他是没什么兄妹情谊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为他挡这样可能要命的一剑,可若是她挡了,究竟是因为她看他是家人,还是他是她喜欢的人? 他不问了更好,她其实也有点绕不清楚。 只是本来她想告诉他,她会,好看看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若真有那一日,你要记得离我远一点。 她抿起唇,埋头钻进他怀里,主动岔开了话题。 “这里不舒服,我要去那边靠窗的榻上。” 她闷声提出要求:“你抱我过去。” 【作者有话说】 [绿心]呜我女鹅真可爱orz 第50章 050 ◎只一眼便拓印进心里。◎ 周俨单手将祝琬抱起,来到房中西侧临窗的软榻上。 她伏在他身前,感觉他抱自己像是抱小孩子般,和她方才想要的那种打横抱起来完全是两种感觉。 不过她也没纠结,从榻上直起身,将旁边的窗扇打开了半面。雨夜有风,携着潮湿的气息扑进来,吹得她清醒了些。 她抬手去接潲进来的雨珠,周俨从她身后搂上她腰身,将头抵在她没受伤的那一侧肩上。她不言,他不语,满室寂静中只余窗外雨丝飘落时的潇潇声。 祝琬其实是有话想与他说的。 可她又实在珍惜此刻两人之间的无言,有些话若是开口,反而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 她有点舍不得。 “你喜欢那位舒三公子吗?” 冷不丁地,周俨在她耳畔低声问她。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舒、桦。” 言及这个名字,周俨语气淡淡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望着窗外的祝琬弯起唇。 “舒家哥哥端方温和,又体面又有礼,虽然舒家如今只是定州地方的氏族,可舒家兄妹我瞧着一点都不比京中长大的公子小姐逊色。” 她说完,好半天身后的人都没动静,若不是他环着她腰间的手缠地愈发紧,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又被自己气走了。 纵然她对舒桦的评价确是如此,但这番话多多少少是有几分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会他问她问得似是漫不经心,可白日他听到舒桦说起什么婚约时,脸色沉得什么似的,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今日跟我说,几年前爹爹因为我和东宫订了婚,去舒家解了小时候定过的婚约,他离家后就想来京中见我一面。” “他见到我时正好是你离京那日,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我虽然不怎么喜欢你,但是你走了,我还是挺难过的,觉得爹爹送你走就是因为当时你为我出头打了岑家、宋家的几位哥哥。” “你走了之后我不想回府,就在街上乱逛,他就跟着我,后来见到我哭了,还递给我一方帕子,最后送我回了相府……” 倏地,他揽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她一起倒在软榻上,她坐在他身上,他倚着半开的窗棂,按着她压向自己。 “好了。” 他低声打断她。 “我不想听了。” 祝琬从他怀中抬头看他神色,观察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她尖尖的下颌抵住他侧脸,“周俨,你问过我对太子殿下怎么看,问过我对舒桦哥哥怎么看,你为什么不亲自问问我,我对你怎么看?” 她看着他,周俨亦望着咫尺间的她,她每每心中有什么折腾人的法子,面上就是这副神态,狡黠、灵动,是他这短短十几二十年记忆中最特别的一抹亮色,像是雨中的翠竹、雪中的红梅,只一眼便拓印进心里。 他是这样,舒桦自然也不例外。 下午在外公那边,外公并不赞成他起事,他倒是也不意外,毕竟他心中早也清楚,似陈氏、祝氏这样的忠臣良将,委曲求全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要造上面的反,他从一开始便没想过会得到他们的助力。 可是他没想到,外公和义父当日送祝琬来定州,便有几分重许祝氏和舒氏婚约的意思,若说当年仓促间定下婚约时尚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如今再度考虑这个约定,确是有几分对舒桦此人的认可。 从外公书房离开时,外公将他叫住。 “你的事我不过问,你也不要怪我们无情,今日无论祝氏还是陈氏都不会相帮于你,来日便是你成事,我们也不会去攀附,但时局变幻,若我们两家倾覆,望你可以看在兄妹情分上对念念护佑几分。” “若无意外,她大概会和舒家那小子成婚,念念没见过他,但这小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疏阔、又不拘泥,是个好的,念念呢,她性子我了解,和舒桦是能聊得来的,她在这边住个两三年,两家往来密切些,总能有几分感情,到时候婚事办了,我和她爹娘便也都放心了。” “她也算是和你一同长大的,来日她成婚后,便常留在定州,也不会再回京了,过个三五年,她爹也会辞官离京,一家子便也就团圆了。俨儿,你也别怪我们对你不近人情,我们这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小心经营至今就图个平安、清净,若你愿意放手,我们也还是一家人,到时候你也在定州娶妻生子,我瞧着舒家那小丫头就挺不错……” 老国公一句一句说得周俨直头疼,他不意外陈氏、祝氏不会帮他,他也没想过靠他们,可让他看着祝琬嫁给那个什么舒桦,这对如今的他而言简直是绝无可能的天方夜谭。 周俨眸光沉沉盯着祝琬,她对他心中想得这些好似无知无觉,还是那副好像能勾去他神魂的娇俏模样,问他知不知道她心中怎么看他的。 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若是厌恶他,不会放任他靠近,她若是讨厌他,更不会这样对他笑。 她的冷眼,少年时他尝得多了,可他甘之若饴,每每入梦时有她看向他,嗔怒的、气恼的,泪眼朦胧的,都让他心中悸动。 这么多年魂牵梦萦,可那些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东西。 从他被记到祝家族谱上的那日起,他就不该想,不能想。 更何况,他算是什么东西呢? 这几年他才知道他这一生其实就是个笑话。 他身上流着卑劣又肮脏的血脉,是祝相念着几分故人之情,将他照拂养大,他原就是不该染指不属于他的一切。 可是,她说她喜欢他。 不是陈毓、不是兄长,和这些身份、名讳全然无关的,她说她喜欢他。 她眸中望着的是他的脸,她口中唤的是他这个人,她会为他开怀欢欣、亦会因他而难过落泪。她知道他做了背叛朝廷的事,知道他对她亦有卑劣的占有欲,可她还是会笑盈盈地扑到他怀里。 为什么这样的她,不能属于自己? 她就该是他的。 周俨手抚在她脑后,反身将她压在榻上,他俯身吻她唇,吻她颈,喘息的间隙,他看到她闭上眼,尽管她下意识在迎合他,可他还是不满足。 “看着我。”他指腹轻触她眼睫。 祝琬闻声抬眼看他,他一双漂亮冷厉的眼眸因沾惹情.欲而染上水色,像是悬崖峭壁上泛起的空濛晨雾,让人看不清、辨不清危险。 若她放纵自己沉沦在这里的话,他会让她摔落悬崖粉身碎骨吗? 他手指摩挲她的颈,一寸一寸地,像是在描摹拓印着她的什么。 她经历过很多次他带给她的难耐的吻,可她没有经历过这样陌生的情潮。 她是闺阁未嫁的女儿,是不是不应该和男子这样亲近? 可若未来不是周俨,她又要怎么和旁的男子做这样的事,这世间她考虑过嫁娶之事的男子,除了太子便是今日刚刚知道的舒桦。 听过舒桦的故事后,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当日娘亲和爹爹送她来定州时的考量,大抵也是想让她和舒桦认识下。 因着姐姐所托非人,她的婚事若不是别无选择,家中人都不会太过强硬。但她此前一直觉着,嫁人这个事本就没什么意思,京中女儿嫁娶大多都是为兄弟做资源交换,便是那位秦映霜,她当日想方设法想进东宫,难道便当真是她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吗? 还不是为了家族的前程。 自己是幸运的,生在一个父兄都出挑的家族,甚至早早和祝氏本家分家,她不需要像祝氏那些堂姐堂妹一般,为了家族去嫁那些大上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朝中官员做续弦,或者嫁娶商贾之家换高额聘礼去贴补娘家的亏空。 便是当日和太子联姻,也是她自愿的,若她不愿,爹爹一定会殚精竭虑为她推掉这桩婚事,是她也想保护自己的家人,这才应下的。 第68章 可如今,她还愿意吗? 思及那位不成器的东宫太子,一想到和他这般亲近,她从头到脚都泛起不适来。 答案很显然,她当然不愿意。 她不仅不愿意接纳旁人,甚至连想想都觉得不舒服。 当日在京中她尚且觉着无所谓,如今却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祝琬回过神时,周俨已经伏在她上方,不知道盯了她多久了,他手还覆着她。 “在想什么?”他声音低而哑,落到她耳中,好像一路烧灼进心里。 她闭上眼,又被他不轻不重地吻了下。 “睁眼。” “琬琬,看着我。” 祝琬被他闹得昏昏沉沉,依言睁开迷濛的眼望着他,她的样子实在是乖顺又可爱,望向他的那双眼亦交托她心中对他的认可与信任。 她心中如何看他?他又何须去问呢? 他喘息着,她柔软的不像话,他掌中就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触感。 窗外风吹夜雨,落在他面上,有几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落到她额间,他低头吻去,又去咬她唇,他一下下地落下亲吻,触之即离,祝琬终是有些受不住,她抬手无力地撑开他。 “周俨……” “你……要做什么呀。” 她开口时,声似蚊蚋,尾音几乎不成调。周俨几乎是不受控地重重吻过去。 他要做什么? 他想做的事她会愿意吗? 周俨试图在这个吻中寻得答案,她手圈上他的脖颈,全然接纳的姿态,她是他认定的人,这辈子他不会再遇见第二个祝琬,她亲口说过她喜欢他。 她就该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周俨身子重重往下压,惹得她浑身一颤,下一刻他看到,她望着他的湿润眸光中染上几分惊惶。 她在怕他。 他浑身都僵住了,片刻后翻到她旁边,手臂覆在脸上,重重地喘息。 祝琬身上少了桎梏她的人,她一点点扯过他扔在旁边的外衫,严严实实地遮住自己,偏过头去看他。 他挡着脸,看不到神情,却能看到他胸膛剧烈地起伏。 方才迷迷蒙蒙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贴着她,像是在对她叫嚣着他心中的渴望,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此前他抱她,有一次她无意识地碰到,从那之后他都会避开,可他刚刚分明是故意的。 她害怕了。 他定然也发现了。 祝琬翻过身,钻进他怀里。 犹疑半晌,她小声开口,“周俨,你……” 他将她抱紧,将她剩下的半句话咽下。 “嘘。” 他抚她唇瓣,“琬琬,让我抱一抱。” 周俨闭上眼。 她在他怀中,他只会觉着更渴望。 可他舍不得放开手。 他其实应该知足的,方才是他没克制住,她大概不知道,她当时面上的表情仓惶又害怕,他若是继续,那便是在欺负她。 但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从她这里,他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多到他可以用一生去想念这段时光,这和她相处的短短的几十个日夜。 他想着,好像身体内叫嚣的欲.求也渐渐消退,可忽然间,有什么地方被她隔着衣物捏了一下,他脑中轰然一震,浑身都是颤的,下一刻他睁开眼看向怀中的人。 她神情无辜,见他这般大的反应,她面上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歉疚,只是多少显得有些不大真诚。 “我、我是不小心,碰……碰到你了。” “不小心?” 周俨眸光深深,捉着她的手,将她抱到自己身上。 这姿势实在是羞耻,祝琬试着动了动,可有些东西是怎么也忽视不了的。 他常年持刀的手,虎口掌心俱有薄茧,摩挲她腰身时,也引得她一阵瑟缩,他故意抵着她动了动,将她压向自己的胸膛。 “琬琬。”他叹息。 “你也要乖一点。” 他将她此前说给他的话又还给她。 祝琬却不依。 她从来就不是乖顺的。 跟着爹爹和兄长念书念得越多,她越觉着这世间有太多不公平的地方。 回祝氏祖宅时,祖家的那些叔伯长辈回回都夸她兰心蕙质,夸完了还要补上一句,可惜了是个女儿,便是读得明白这许多书、做得了学问,也无什么用武之地,说不得还要被未来夫家嫌弃不安分。 她就不明白,只要识文断字便能读得懂的几页书,究竟有什么值得倨傲的。 祝氏祖家的堂姐堂妹们,若是也有机会去读经史、学诗文,未必就比不过她那几个平庸的堂兄弟,是他们这些人断了她们读书明理的机会,将她们困在了深闺,婚嫁前争风吃醋,婚嫁后亦走不出后宅。 每每回祖家吃饭,那些叔伯都要考她些个没滋没味的诗文句读,最后一次回去吃饭时,她掀了桌子。 有个和她隔着好几层的远亲,喝了点酒便没了人形,竟跑来跟她说什么,“侄女是个好学问的,可男人嘛,都喜欢有点意趣的,侄女这般太呆板了,来日便是做了太子妃,也难讨太子殿下欢心,回头我得跟你爹好好说说,让你少读些书……” 她将酒盏泼了那人一脸,几位叔伯长辈训斥她无礼,她当时有些后怕,下意识看了眼离得最近的祝琮兄长,兄长笑着看她,眼底只有欣慰没有半分责备,于是她将桌子也掀了,杯盘翻洒,残羹冷菜扬了那几位说话的叔伯一身。 那天祖父挥着拐杖站出来说要亲自教训她,兄长挡到她前面,平静望着祖父道:“相府和祝家本家分府而居已有十余年,本已不必来往,是念着几分亲缘,这才回来过这元宵,若祝老太爷今日打了我妹妹,来日相见,我们可连这几分亲缘都没了。” 那日离开祝氏祖宅,她问祝琮自己是不是冲动太过,给他惹麻烦了,兄长怔了一瞬而后笑了。 “念念,你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只要我与爹娘还在这世上,你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是闯祸。所以,以后遇见什么事,记得都要跟家里人说。” “或者不告诉爹娘,只告诉我也可以。”兄长难得玩笑了一句。 在那之后,便是年节,家里也再没回过祖家吃过一顿饭。 便是如今不是小姑娘了,也知事了,愿意为了家人放弃一些她所拥有的自由,可她打从心里便就不是个安分娇柔的性子。 “我要是乖一点的,早在禹州城便被你吓跑了,怎么还会喜欢你呢?” 她给了他一个温暖至极的拥抱, 他猛地将她拥紧,头抵在她肩侧。 “你……” ——怎么能这么好。 好到他不舍得放手,不愿意放手,只想一直一直这样抱着。 但下一刻,他还是将她松开,从身上抱下去放到榻上,他让她朝着窗外,靠在自己怀中,他在她身后虚虚揽着她,环住她腰身时他握住她的手。 他吻她后颈,在她的身后他神情虔诚。 还不是时候。 她心中对他有顾虑,今日他来时,她正关上窗,彼时她的神色他尽收眼底,她还不够信任他,所以还不是时候。 “你什么时候回禹州?” 她望着外面的雨幕,忽而轻声问他。 “不急。”他应声。 祝琬有些意外,她想翻过身去看他,又被他按回怀里,于是她靠回去,继续问道:“可是你刚刚说你天亮就走的……” 他在她身后笑,“嗯,天亮之后,离开国公府。” “你又骗我!” “兵不厌诈,我的兵法是外公教的。” “……” “周俨,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的。” 窗外雨渐歇,有清亮月色在暗沉天幕中浮沉,她身后一片静默。 祝琬闭上眼慢慢睡去,有人起身关窗,将她抱去床上,很轻很轻地触碰她的眼睫。 “琬琬,对不起,再给我些时间。” 【作者有话说】 [绿心] (够了,你们两个不许再凑到一起了 第51章 051 ◎“琬琬,它是因你才跳动着的。”◎ 雨后清秋,定州城骤冷。 今日是中秋佳期,祝琬在国公府用过晚宴,并未应约跟几位表姐妹出门去,她回到房中,将琴抱去院中,缠指抚弦,琴声似寒松孤吟。 她有心事。 晚间家宴时,外公面有愁容,时而有前院的人前来奏报,她挨着外公最近,跟着听了些只言片语。 前几日她从溪川寺回城遇袭,府中外公亦遇刺,那时她就觉出几分不寻常来,这几日外面的消息也传来定州,每年入秋,朝中都会给定州拨一批过冬的军需,是给驻守的军队准备的,由朝中负责的人亲自松到镇守边城的参将府,从始至终不沾外公手。 今年也不例外,月前朝廷的人从京城南下,按脚程来说,这几日就应该到参将府了,可这一队人马,在定州府内被劫杀,这朝廷千防万防、生怕被国公府私心吞下的一批军需就在定州地界不翼而飞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人证,却有一柄国公府府兵所用制式的佩剑。 第69章 拙劣的栽赃,可若是落到有心人眼里,变成了明晃晃的物证。 从禹州来到定州时,祝琬心中想的还是想要保全外公一家,不希望国公府卷进这股乱流中,然而树欲静风不息,她还是将许多事想得太简单了,以祝氏、陈氏在朝中的地位,便是退让,也换不来安宁,总会有人盯上她家。 这批丢在定州的军需如果最后没个说法,只怕这天下还没乱起来,朝廷问罪的圣旨便要先来了。 外公并非愚忠之人,可也不想这般被动地做抉择,这几日老人家怕是都没怎么好好合眼休息。 祝琬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就直直往下沉,晚宴的餐食,她食不知味,简单用了些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但心事又无人能说,便抱了琴出来。 她太投入,以至于当周俨来到她近前,她都没能发现。 直到夜风吹透她单薄的裙裳,她冷得打了个寒颤,清泠似泉流的一组曲辗转出几个不大入耳的音调,她微顿了下,终是停下来,而后身前一暗,有人站到她旁边,将厚实的外氅搭在她身上。 祝琬仰头,便瞧见他。 他今日竟穿了件近霜白色的直襟长袍,腰悬青玉,长发束起,缠了根赭红的发带,瞧着较平日见他时更添几分少年气。 她只是望着他短暂地出神了一瞬,便从他手中缩回手,自己将他从屋中取出来的外氅系带系紧,周俨在她旁边随手拨弄了下她的琴,然后慢慢地一根一根勾弦,音声单薄,却依稀听得出音调。 是那曲《凤求凰》。 他弹出几小节,然后停下来,含着笑意看向她: “学生琴艺如何?” 她没应他的话,从他面前将琴抱走,转身往屋中走,周俨怔了一下,重逢以来,她几乎没对他这般态度过,他心头泛起疑虑,望着她背影,片刻后跟上她,欲同她一起回屋中,可到了门前,她进屋转身便将门关上了,以他的耳力,自然也听到她插上门闩的一声清响。 面前是紧闭的门扉,眼前闪过她冷着眉眼不看他的模样,周俨恍惚了一下,几乎要以为自己还是在梦中、在相府。 可这明明是定州,他今日来前特意换了衣装,这么些年他都没在这些身外之物上费过心思,过来定州前,他还是换上如许给他拿来的这套行头。 今日是中秋,她说有他在,她会不那么想家。 是为她这句话,他才从禹州快马来定州府城,可她为何不理他? 周俨望着门扉若有所思,他还没想出什么结果,便听到门内她低低的泣声。 他拧起眉,指腹在手中刀柄上摩挲片刻,转身向窗檐边走去。 翻身而进时,他听到门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待他走到门旁,门已经开了,她像是故意不想见他,他翻进来,她便出去了。 到此时,周俨也已经明白了,这是不想见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直接走又不甘心,于是又循着声音追上去,她并没走远,出了院门,拐进园中,廊桥假山遮掩,但周俨辨着声,也能知道她在往哪里走。 他忽地跃起,纵身到她面前,刚要开口,便见她身形微顿了下,转身便又往另一个方向去,他闪身握住她手腕,揽住她腰将她抵向旁边的假山石上。 “琬琬,便是判人刑罚,也该有个名目。” “便是我让你心有不满,也该告诉我是缘于何事?” 他低声同她道,平日性子不怎么好的一个人,这会言辞间竟也听不出半点不豫,可她既不看他,也不应声,只垂着眼,零零落落地半晌掉下几滴泪。 “……” 良久,周俨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来,在她挣扎之前,他平静同她道: “也罢,那我送你回房间,然后我就走,你也不必躲着我,外面冷,回去好好睡一觉。” 她果然不再挣,因被抱着,有些使不上力,她抬手攥上他交叠的衣襟,头却朝着前面,仍是不看他。 入了夜的国公府没什么人,便是有人,以周俨的身手,想不被人发现也很容易,他轻车熟路回到她住的院落,抱着她进到她房间,放她到卧榻时,他心中亦有失落。 为了今夜能来见她一面,这几日他都没怎么睡,禹州他那边事务繁杂,纵然他的人大半都到了,城中的事务都分管开,可他要亲自处理的事情仍然很多,远比打仗费心神,他挤着时间走这一趟,最大的心愿还是她能开心。 偏偏她今日见了他就不开心,问什么也不应声。 周俨俯身将她放下,拉开旁边的锦衾,转过头时见她闭着眼,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地,有泪珠顺着她脸往下滚落,原本想起身就离开的他莫名像是被定住了。 他用指背拭过她眼尾,眼泪却越擦越多,他停下手,站起身,在她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许久,他微微笑了,复而俯身到她旁边,用自己侧脸轻轻贴了下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软弹却凉,他伸出手,以掌心覆上她的脸。 “你不想我走。”周俨肯定地说。 须臾,她手轻轻攥住他衣袖,给了他今夜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回应。 周俨将她手握进掌心,坐到她床边,靠着床头,将她纳入自己怀里。他不再问她今夜为何如此,也不再让她回应他的话,好像只要知道她今夜还是想要他在身边,于他而言便已足够。 他就只是抱着她,陪着她。 祝琬忽地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起初只是无声地掉眼泪,后来止不住哽意,呜咽着哭出声。 她知道自己今夜是在使性子。 今晚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心头积压的不安和委屈几乎是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明明想见他,想要他陪着她,可是她又克制不住地朝他发泄自己压抑的情绪,好几次她以为他定然要扔下她自己走,她心中涩然又害怕。 可他竟然都没走。 祝琬哭了很久,周俨无声地陪着她,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时,下意识去看他神情,对上他温和的眉目,她怔了一瞬,下一刻面前一暗,他覆过来吻她唇畔。 他温柔地不像话,一寸寸地试探她的边界,慢慢打开她,既像是在索取,又好像在取悦她。 最后他抵着她,气息仍是乱的,低声问她:“为什么哭?” 祝琬几乎是一瞬间回过神来,思忖片刻,她终是应他:“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他轻轻咬她唇,而后说道。 “你那般恼我,总该让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祝琬也只是犹豫了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不要今夜过去,还陷在今日下午那般不舒服的情绪里*,哪怕他会不高兴,她也要说。 于是她从他怀中坐起身。 “朝廷今年拨到定州的一批军需物资被劫了。” “嗯,我听说了。” 周俨点点头,而后他顿住,望着她的一双狭长眼眸微微眯起,似是审视般盯着她打量,片刻后他轻哼了声,掌心覆在她后颈,将她扣进怀中,翻身将她压在床上。 “哦,琬琬是觉着,那些个打发人的破烂玩意儿是被我劫了?” 他嗤笑着说完,也不待她回答,手仍垫在她脑后和床板之间,覆住她唇的这个吻却不复方才那般温柔,而像是略带惩戒般地,将她押进同他一般的情潮中和他一起浮沉。 她用手推他,手被他另一手拢住;用腿踹他,腿亦被他压住;她咬他,他便受着,而后吻得更深更重,吮得她浑身发软。 他松开她,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而后他抚她眉眼,又在她眼角落下吻,“怎么不哭了,哭给我看看。” “方才冤枉我时不还哭得兴起?” “明明是你冤屈了旁人,自己却还哭得那般伤心。” “琬琬,你好没道理。” 他说一句,便落下一吻,俱是在一些她极敏感的地方,他亲一下,她便颤一下,最后她是真的被他弄得落下几滴眼泪,他又吻过来,将泪水吻去,而后他在她上方目光沉沉地笑。 “真的哭了。”他亲亲她唇角,“好乖,琬琬。” 祝琬回抱住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 “……真的不是你?” 天知道她今日有多纠结。 禹州的情况她是亲眼看过的,他几乎是个光杆司令,要什么没什么,纵是朝廷送来的那些东西,确如他所言,都是些打发人的,年年入冬后外公都要自己开私库捐银子来购置更多的物资,免得将士们受冻遭罪,可这些对于周俨那边也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而卫王经营多年,底蕴深厚,相比之下,还是周俨的禹州城更需要这批军需。 她一方面觉着以他的行事作风,不至于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可转念之间便又想到,重逢以来,他表现出太多她从前在他身上没见过的样子,她可能从未真正认识了解过眼前这个人,又如何能从他的过往中推断他如今会如何行事呢? 这一批物资被劫,于国公府而言几乎是火上浇油,若是找不到是何人做的,这笔账必然会算在外公一家的头上,如果这是周俨做的,那她绝不要再与他来往。 第70章 她在院中弹琴时,便打定主意今夜他来后定要问个清楚,可她今日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陷进了两难的境地。 家中境况艰难,她若要图心安,自然要开口问他,她又为自己这样怀疑他而感到羞惭,她既然喜欢他,便应该信他,可好端端地、她无凭无据,竟然就怀疑他背地里行这种卑劣之事。 可若不问,她又觉着自己对不起家里。时局艰难,她陷在儿女情长中,连求证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保护家人? 她强压的情绪在那一瞬间便被委屈和害怕冲溃,下意识地便想要躲着他。但到了此刻,她终是盯着他将自己心头盘旋一下午的疑虑问出口。 祝琬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心态,想着既然说了,便要追根究底说个清楚,于是她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问他,“周俨,这件事,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知道周俨是个极骄傲的人,从前旁人误解他,他连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若这件事他真的没有做,她这般怀疑他,尤其是在他好言好语同她说罢之后,她还要这般追问于他,这定然会让他不豫,她亦做好了他转身便走的心理准备,一双眼直直地望着他,不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果然,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周俨肃了神情,从她上方直起身,她咬紧唇,仍是盯着他,其实她又有点想哭,但她竭力让自己不在这会露怯,生忍住了。 下一刻他执起她的手,覆在他心口。 “感受到了吗?”他低声问她。 她有些不解,抽了抽手,他握得极紧,她抽不开,于是她问他:“感受到什么?” 他掌心覆着她手背,微微松了松,须臾,她掌心覆着的地方传来一下下有力地鼓动,她似有所觉地看向他,对上他幽沉的一双眸。 “感受到了吗?” “琬琬,它是因你才跳动着的。” “若此生我欺你、骗你,惹你伤心,它定会被乱刀乱刃穿透。” 他语气太过沉重,听得她下意识将手用力抽回,下一刻她的手又被他握住,再次抵上他心口。 “现在我回答你,你听好了,这批军需物资被劫,与我、我手下的人,与我调至禹州城的所有人,全都没有关系。” 不知怎得,她听他这般言语,竟也觉着有他所说的乱刃穿心那般心痛,她垂下眼,低头时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 “我知道,我应该信你的,可是我就是好害怕。” 她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没应她的话,而是顺着她靠过来的劲力将她揽进怀里。 “方才不信,那现在信了吗?” 祝琬点点头,下一刻他手抬起她颌尖,他深沉眸光从她面上掠过,指腹轻轻捻过她面上的泪痕,而后垂眸看向指上的湿痕,在她颊边缱绻落下吻。 “那琬琬,以后不许再为旁的人和事掉眼泪。” “全都留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52章 052 ◎“本来我还以为,今日这心思是白费了。”◎ 中秋月明,定州城内灯会不歇。 祝琬和周俨上街时已快近子时,街上仍是人潮涌动,这也是定州府城的传统,每年中秋元宵只要街上有灯会,便会留至天明,为了让那些故去的英灵也能回来和家人团圆。 她挽着周俨走在往来的人潮中,竟也不算显眼,片刻后周俨将她手从自己腕上拿下,错开她指关,同她交握。 十指相扣在一起时,祝琬感到有些难言的脸热,但她还是将他的手握紧。 鼓声喧天,戏台上的伶人犹在咿咿呀呀唱着,不知为何,饶是佳期佳时,这边演的却是《千忠戮》,一出王侯谋反杀进京都后,皇帝剃度出家,逃出皇宫流亡看到不肯归降的忠臣被屠戮株连九族的戏,大抵这折戏实在是和今日这中秋赏灯不太应景,这边听戏的人并不多,祝琬站在台下听了一会,唱戏的角很有功底,她听着听着被带着入了戏。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叹骸骨谁埋土壤。” 冷不丁地,祝琬被身侧路过的人撞到肩,她那一侧有伤,虽然不重,但碰到还是疼了下,然后她被周俨带进怀里,他牵着她的手松开,虚虚挡到她肩侧。 祝琬扶上他的手,朝他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她其实有点心不在焉,周俨亦看出来了,他瞥了眼戏台上凄凄哀哀的戏中人,眉微皱起,淡声评价,“唱得一般。” 祝琬吓了一跳,看了眼戏台上犹在唱的伶人,见他们还在唱,大抵是没听见,松了心神,轻轻拽他手,“你别在这乱讲。” “怕什么?”他淡笑。 “若真有报国心便应去投军,把叛军都肃清,总好过只会在这中秋夜里唱些个扫人兴致的唱词。” 这话说得刻薄了些,况且他自己就是叛军,还大言不惭地说些肃清叛军的话,着实令她无言。 不过在今日唱这折戏确是不应景,台上已遁空门的前代帝王望着山河沉沦、忠臣受戮目眦欲裂,台下灯花影憧憧,往来游人三三两两成行,路过此方戏台时竟少有人驻足聆听。 祝琬也不再听,顺着人潮跟周俨一同往前走,“周俨……” “我不会这样做。”他没等她开口说完,便在她身侧如是道。 正好走上连接两岸的拱桥,他在桥上站定,桥下河中画舫远看也似花灯,水面映着一轮月,他让她站在自己身前,他挡住来往的行人,在她耳边低声道: “戏文中那般,杀尽不愿归附的忠臣,诛其全族的事,我不会做。” 他有些无奈,在她身后捏捏她的掌心,“琬琬,你不要每次看到些乱心神的东西,都往我身上套。” “琬琬,这很不公平,而且,我也会难过。” 话是这般说,但他语气中还是带着笑意的,祝琬亦知他此刻是在安抚她,她转过身,半身靠在桥边石栏,看向他。 到这会,她终于有心思好好看看他,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唇边微微弯起,任她将目光投在他脸上。 周遭好像在霎时之间静下来,嘈杂声不复,趁夜出门时他长发已然是散下来的,这会夜风吹起他身后随意缠着的赭红发带,灯花月影的流光落在他侧脸,他眼含笑意望她许久,蓦地朝她俯身欺近。 “本来我还以为,今日这心思是白费了。” “看来并没有。”他低声说完,唇轻轻吻她耳尖,“这里是红的。” 祝琬抬手去扯他那根发带,都没怎么用力便拿在手里,他垂眼看了看,伸手拿过,将发带系在她手腕,缠了个结,她晃晃手腕,垂坠下的缎带亦跟着飘展。 他似是很喜欢,捏着她手腕,在她腕间亲了亲。 祝琬被他弄得有些痒,缩回手,又忍不住看向他。 她鲜少看他穿这般繁复的衣饰,大多时候都是利落干净的,头发也会束起来,印象中几乎没有似这般散下来过,这会细看他,还是有点移不开眼。 她眨眨眼,贴近他,“周哥哥真好看。” 很小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称呼他的,后来长大些了,两个人关系也僵了,她便只唤兄长,如今这“兄长”二字却是有些张不开口了,每每见面都是直接喊他的名字。 这会她故意这般逗他,挨着他小声说完,仰头去看他,便看到他别开脸,溶溶月色映照他清晰的侧脸,那里竟泛起可疑的红晕。 她踮脚亲亲他的脸,又小声喊了一声,“周哥哥?” 他倏地转过身,不再让她探头看他,只牵着她往桥下走。她任他牵着,三步两步追到他前面,一边下台阶一边笑吟吟回身看他。 她还想说什么,目光流转却好像是看到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待她想再看个清楚,那人便瞧不见了。 祝琬不动声色回到周俨旁边,并肩和他走,小声在他身侧道: “我好像看到当日在禹州时,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个侍卫了。” “但我不太确定是不是认错了人。” “在哪里?” 他没回头去看,只压低声音问她。 “瞧着像是往戏台那边去了。” 周俨带着她混在人群里,绕了个弯,又转回去,她便只做看灯闲逛的样子,实则四处留意起往来的人。 她还没看到,便感觉到周俨的步伐加快了些,似是有什么方向般地朝着某处走,她便朝前面看,在几丈之外,她又见到那个身影。 这会离得近了,她也看清楚了,这人确实是当日太子身边的亲卫。 祝琬认出了,心头便泛起更大的疑惑,能跟着太子私自前来禹州,这人必定是太子身边比较受信重的,这种亲卫不跟着太子,为何会来到定州城? 她秉着一口气和周俨远远地跟着这个人,绕了几条街巷,最后看着他进了一处院落的后门。 第71章 这院子青瓦白墙,是处再普通不过的民房,周俨带着她在附近四处转了转,这里竟也没什么守卫,实是看不出里面到底住得何人。 祝琬心中觉着不大对劲,不想惊动里面的人,一拽周俨衣袖,“可以进去看看吗?” 周俨忽地开口,声音不大,却不是对她。 “如许,你进去看看。” “是。”瞬息间,便有人应声。 “怎么跟在你身边的人不是如期?” 祝琬好奇地循声去看,却也没看见人。 “他话太多。”周俨淡声道。 如期确实是比较多话的,祝琬默默在心里想。 约莫半刻钟过去,院墙边缘翻出来一人,身轻似乳燕,轻飘飘地点落在地,半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如许来到周俨身前,垂着眼行礼后禀报道: “主子,里面就两个守卫,身手一般,正屋里住着的是位女子。” “女子?”祝琬惊讶道, “正是。” 如许对她态度亦恭敬,“那女子不会武功,瞧着身体也不太好,那两个守卫像是看着她的。” “这群坏心肝的,别又是抢来的好人家的姑娘。”祝琬小声骂道。 她只是猜测,但如许沉思片刻,恭声道: “我瞧着不太像。” “那女子京中口音,听其中一人唤她‘秦氏’,姑娘可知,京中有无姓秦的人家?” “秦氏?” 祝琬吃了一惊,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一张容色极美的脸。可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大可能,那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但她还是动了念头,转头看向周俨,似是知道她的想法,周俨示意如许先进去,而后他抱起祝琬,越过墙檐,落地时,如许已经和那二人动起手,周俨牵着她径直往正屋走。 门在里面被插上,但没什么用,见她推了两下没推开,周俨抬腿一脚踹开,门开的一瞬间,有剑光迎面而至,周俨带着她腾身避开,反手一掌将来人击倒在地,脚尖轻点那人落地的剑,抬手将剑握进手里。 他平日是用刀的,这会见他用剑却也像模像样,但来人却已经没了战力,委顿在地,口中低低地自语些什么,她听不清楚。 祝琬侧了侧身,将门口让出,月色透进来时,她看到地上那道纤细的身影,确是女子。 她想上前,被周俨拦了下,他俯身钳住那人脖颈,将她从地上拎起来,迎向祝琬。 到这会祝琬总算看清楚这人的脸。 是秦映霜。 当日在京郊寿兴寺,她容华惊艳,带着几分野心、几分张扬地告诉自己,那个位置一定是她的,彼时她的话祝琬其实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那时的秦映霜确实令祝琬印象深刻。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又为什么会来到定州? 祝琬朝她走近了些,轻声唤她: “秦映霜?” 【作者有话说】 [绿心] 戏文引用自昆曲《千忠戮》选段原文,架空世界观,不纠结时代啦! 第53章 053 ◎“琬琬,我只是有点羡慕。”◎ 听到有人唤出自己的闺名,秦映霜怔了一瞬,抬起头看向祝琬的方向。 她也认出祝琬,下意识地,她想抬手打理自己的衣装,一动才发现,她被周俨钳着脖颈,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已经是狼狈地不能再狼狈了。 她死死瞪着周俨,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祝琬拍拍周俨手腕,让他松一松,秦映霜得了喘息的机会,扶着颈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后她目光有些奇异地看着周俨,“你没死?” 周俨对她是没印象的,这会连开口都欠奉,他目光望向院中的如许,和如许交手的两个人已经倒下一个,剩下一个注意到屋里这边的动静,手从怀中正要拿什么东西,周俨皱起眉,随手把从秦映霜手中抢来的那柄剑掷出,寒光破空,从院中那人右侧颈上穿过,人登时便断了气。 他站到门旁,看了眼地上陷入昏迷的另一个人,对如许吩咐道:“带走,别让他死了。” 而后他靠着门,瞥了眼秦映霜,也没有要应她的意思。 秦映霜这会也算是缓过来了,她看着周俨冷笑了声,“你倒是命硬,雪中绝谷断水断粮十七日,竟然还能不死。” 听到她话的一瞬间,周俨淡漠的眉眼瞬间染上杀意,黑漆漆的瞳盯住秦映霜,他朝她走近,“你方才说什么?” 他在北境的经历,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朝中也都只是说他是贪功冒进这才丧命,秦映霜竟然知道个中细节。 秦映霜笑得张扬,她状态算不上好,这会瞧着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笑起来实是算不得美,但祝琬看她,反而觉着比当日在京中相见时顺眼些。 不是因为她此时狼狈窘迫,而是因为她这会情绪更真实。 她看了祝琬一眼,面露几分恍然,望向周俨的目光中逐渐热切。 “我记得她母家便是姓陈?禹州的那个陈毓,是不是就是你?” 周俨冷眼看她,从袖中摸出柄短刃,拿在手中把玩着,朝秦映霜走近,祝琬看出他的杀意,上前一步拦下他。 “别。” “她故意的,她大概早就猜到陈毓可能是你,有意道破你的身份,想让你杀了她。”祝琬站到秦映霜面前,望着她说道。 “秦映霜,死有什么好呢,害你至此境地的人还好端端地活着,你死了,都看不到他们的下场。”蹲在秦映霜面前,祝琬目光中带着些同情,轻声开口。 似是被说中心事,秦映霜沉默下来,盯着祝琬,半晌,她唇微动,扯出几分牵强的笑意。 “没有人害我。” 她口中这般说时,手指紧紧掐进掌心,祝琬低头看了眼,将她的手握起,掰开她紧攥的指关,她掌心被掐出几道红印,动作间,她手腕亦露出来,腕间满是斑驳的血痕,新伤覆旧伤,瞧着骇人极了。 祝琬凝眉看了许久,将她松开。 “秦映霜,东宫这侧妃,滋味是不是没有你当时想的那般好?” 闻言秦映霜猛地将手收回去,抬头看向祝琬,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对上祝琬的神情,却发现她心中一直暗自比较、一直视作假想敌的人,此时看她的眼神中半点嘲笑都没有。 当日在京中时,她以为自己赢了,特意去寿兴寺找到她耀武扬威了一番,那时她心中是痛快的,秦氏培养她这么些年,就是为了这个位置,她是不择手段,自荐枕席的名声是难听了些,可她以为自己付出了代价,便能得到相应的好处。 她不能输,因为如果她没用处了,家族就会将她抛弃,她从记事起便学着如何博取他人的目光,秦家将她视作棋子,她便想要努力成为决定胜负的那颗棋子,可惨痛的教训让她终于明白,棋子之所以是棋子,正是因为随时可以被执棋者放弃、随时可以被别的棋子替代。 她不喜欢祝琬。 或者说,她只是嫉妒祝琬。 京中女儿,就她活得自在,爹娘舅兄都那么疼爱她,那些年她每每看见祝琬心里都会涌起无名的怒火,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她在嫉妒。 去寿兴寺是她私自决定的,她终于赢了祝琬一次,去的路上她都在期待祝琬可以用同样的满是嫉妒的目光看向她,那种眼神,她若是见到了,一定能够认得出。 可是那天,祝琬看她时眼神既同情又可怜,于她而言,这简直与羞辱无异。 因着那次私自出行,回府后她被罚跪了七日,跪在祠堂时,父亲大人要她反省,可当时她闭上眼睛,便是祝琬看她时那道该死的目光。 后来祝琬离开京城,太子不知所踪,家族明明放弃了她,却还要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历尽苦楚之后,她又一次见到祝琬。 她还是厌恶这个人。 如果祝琬还要对她报以同情的眼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也可能什么都做不了,她来定州本就是赴死来的,本来就活不长了,将死的人,恨不恨地又有谁会在意呢。 可她抬头时却发现,祝琬看她的眼神中,没有同情也没有嫉妒,更没有幸灾乐祸,有的是什么呢?秦映霜也看不出来,她的手被祝琬握住,热意从掌心点点蔓延开,温暖地竟然有些灼人。 她抽回手。 “你们要杀便杀,犯不着在这里羞辱我。”秦映霜冷哼着催促道。 “我没想羞辱你。” “秦映霜,你看不出来吗?我是想救你。” 祝琬叹了口气。 她伸手握住秦映霜的手,“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日在京中时也是你抢了我的婚事,要恨也是我恨你才对。” “我都不恨你,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问出这话时,祝琬确有几分真心实意,可秦映霜听到她的话,便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挣开她的手,猛地推了她一下。 她手上身上大抵都是伤,其实根本没什么劲力,但偏这一下寸劲,正好推到祝琬肩上的伤口上,祝琬吃了痛,秦映霜仍无所知觉。 第72章 “你不恨我?你凭什么不恨我?”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秦映霜像是在宣泄,疲惫的眼中却满是快意,“祝琬,我最讨厌你这幅假仁假义的样子!你和他们那些自诩是君子的读书人都一个样,虚伪地令人作呕!” 发泄完了,秦映霜目光落到祝琬脸上,发现她皱着眉,捂着肩,面露痛色,她怔了一瞬,抿唇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装……” 下一刻她被周俨一脚踢在腰腹,委顿在地痛得半晌都直不起身。 她捂着痛处,躺在积灰的地面看着祝琬,后知后觉发现原来祝琬肩上竟似是有伤,她的手指下意识又攥起来。 祝琬是真的疼了,但她也知道秦映霜推她那一下,其实并没用什么劲力,她抚着伤处,看着地上的秦映霜。 她知道周俨方才便动了杀意,可是她是真的觉得,若秦映霜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很不值当,且方才言谈间也暴露出她其实知道一些东西,周俨在北境的遭遇,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一星半点儿,听这意思,大抵这事和秦家也有关系。 比起要她的命,祝琬更想撬开她这张嘴。 她来定州为了什么?秦家在北境这场惊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看守她的又是些什么人? 祝琬拉住周俨的手,示意他自己没事,而后来到秦映霜身前。 看到她靠近过来,秦映霜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而后又闭上眼率先道: “你要动手便动手吧。” “我都说了,我不想要你的命。” 祝琬有些无奈,“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杀了你,夜里还要做噩梦,你不想活也别搭上我啊。” 顿了顿,祝琬将她从地上扶起,掸落她半边身上沾上的尘灰,“秦映霜,你要是真想死在这,那我也无话可说了,待会我出去后,我兄长出手很利落,不会让你太痛苦。” “你这么聪明,一定想得清楚,我兄长已经改名换姓,但你却认出了他的身份,除非你是可信的,否则你活不过今日了。” “要么,你听我的,跟我走,要么,便永远留在这里吧。”祝琬平静地同她说道。 “……” 秦映霜这会安安静静地,眼神涣散,似是在出神,好像完全没听进去她的话,但是片刻后,她落下泪,猛地拉住祝琬的手。 “我,我不想死!” 她眼底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希冀,握着祝琬的手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却握地极紧,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只要你们能帮我杀了他们,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求求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帮我杀了他们。” 祝琬任她握着,此时的秦映霜已然有些痴狂了,祝琬回过头看向周俨,“能不能让如许进来帮下忙……” 秦映霜的身体状况已经无力自己行走,她想让如许进来搭把手,但话说一半,却发现周俨看她的眼神很有些奇怪。 她想了想,来到周俨近前,“虽然她知道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保证,我会让国公府的人看她看得死死的,她不会有机会泄露你的身份的,可不可以留她条性命。” “她知道秦家的事,又可能和卫王有关联,留着总比死了好……” 祝琬越说越小声,事关周俨的身家性命,她其实不该如此,可是她又实在觉得秦映霜可怜,说到底,她只是一盘棋下到中场时被舍弃的一枚棋子,棋盘上厮杀争掠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她又何苦再去责难那枚弃子。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觉得,该死的人不是她。我不忍心,也替她不值。” 周俨蓦地笑了,他从方才的情绪中回神,并未告诉她,自己为何出神,只是摸摸她发丝,温声道:“都听你的。” 他瞥了眼秦映霜,不甚在意地继续说道:“无关紧要的事,不必你这般在意。” 外面如许让自己手下的人将外间的尸首处理好,把昏迷的人带走,而后周俨让如许进来,朝着秦映霜示意了下,如许劈手打在秦映霜后颈,将她打晕,而后让人将她也装进麻袋里,看向周俨,周俨没作声,而是看向祝琬。 祝琬被这些人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缓过来又觉着这确实不失为一种办法,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人直接带回国公府,让外公亲自过问一遍。 如许将人带走,周俨亦揽住她越出院外。 她在周俨怀中,夜风拂过她发梢,她往周俨怀中钻去。 “你既然没不高兴,那刚刚你看着我时心里在想什么?”走在外面的巷道上,祝琬开口问道。 周俨垂眸看她,少刻,他低声说道: “琬琬,我只是有点羡慕。” “羡慕什么?”她不解其意。 “羡慕秦映霜。” “明明伤害过你,你仍然会对她不忍心。” “那时我在想,若我有这一天,你也会对我如此不忍,那我便是死也值了。”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须臾,他停步朝她偏过身,“琬琬,当时在京中知道我的死讯时,你为我哭过吗?” 顿了顿,他又轻声问: “是被太子退婚更难过,还是知道我死了你更难过?” 【作者有话说】 小周:你当时哭了吗?掉的眼泪,到底有多少滴是为了我?[可怜] 琬琬:???[点赞] 第54章 054 ◎“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这是什么鬼问题,祝琬侧目看他。 他目光落在前方笼在夜色里的巷道,问这些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向她。 她起了心思,亦别过脸,声音清淡,“不记得了。” “可能还是被太子退婚更难过吧,你也知道,京中那种地方,流言蜚语传得什么似的,我肯定难过啊。” 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边说边想后面的措辞,她本来以为自己说一半便会被他打断,可他这会竟一声都没有,自顾自地朝前走,连余光都没留给她。 祝琬故意落后了些,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又继续道:“况且,我当日和你又谈不上什么情谊,只是当时你死讯传回京中时我也确实真的很担心——” 她故意停顿,便见前面那道映着冷月疏星的背影顿了顿,似是放慢了脚步,她抿着唇笑起来。 “真的很担心舅舅一家会不会被牵连……” 前面那人停住,像是在等她,又像是只是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月,待祝琬走到他身侧想要看他的表情时,他又恢复了往日那没什么表情的平淡模样,没等她开口,便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关并起拢在掌心,抬步继续朝国公府的方向走。 祝琬心下有些狐疑。 她其实是故意那般说想看他的反应,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像信以为真,也不给她打量他神情的机会,看似不以为意,却又实实在在地回避着她的目光。 这并不是她心中期待的反应,方才那些也不是她的心里话。若他就这般信了,她反倒心里难受了。 她停步抬起他的手拽了拽,感受到她止步,周俨也停下了,背对着她,微微垂着头,祝琬让他转回身。 他眉眼淡淡的,仍是不看她,只是垂着眼睫,看不清眸光。 祝琬想了想,将他掌心打开,偏头在他手心的位置轻轻蹭了下,他指腹似是动了动,却在他将要触到她脸颊时从他的掌心退开。 “问我的问题我答了,你都没什么话想与我说吗?”她眨眨眼,无辜地望着他说道。 周俨眸光一寸寸抬起,眸中似酝着层层看不清的冷雾,“没有。” “毕竟,你的回答倒是也不算很意外。”他轻描淡写。 “不意外?”祝琬凝眉重复道,语气中似有追问。 “嗯。” “与‘被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悔婚’相比,相府不过是死了个和你‘既没交情又无情谊’的养子,确是微不足道。” “……” 祝琬竟被他的话堵得哑口。 片刻后,她凑近他,相隔不过寸许的距离,他能看到她眼底好像有一轮小小的月亮,摇摇坠坠映进他心底,良久,她轻轻啄他的唇角。 “那好吧,‘既没交情又无情谊’,那看来似乎有些话也没必要说了,否则交浅言深就不好了。” 她声音轻细,一字一字飘过来,周俨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晌后漂亮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朝她靠近几分,“但是琬琬,我还是想不通。” 他扳着她颌尖,眸中的焦点从她的眼流转至她的唇,俯身贴过来时,祝琬下意识闭了眼,可什么都有,唇上只有离得极近的、若触若离的温度和呼吸。 灼热的、试探的,有侵略性,却并不是一个吻。 他的声音低低响在她上方,“其他对你而言‘既没交情又无情谊’的朋友这样靠近你时,你也会闭上眼吗?” 祝琬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望着他尚且有些发懵,周俨却已经退开一步的距离,看似一身清淡地朝着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第73章 她快走两步跟了上去,“‘既没交情又无情谊’的朋友确实有很多,但靠过来我会闭上眼睛的,只有你一个。” 说完她倾身看他,片刻后收回目光,牵上他的手,“你在笑,我看到了。” 方才她看他时,他唇畔勾着弧度,察觉到她目光的瞬间又抿去,可她还是看到了,她捏他手指,轻轻揉他指根,“你是不是还想听我说好听的话哄你?” “你其实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假装不高兴的。” “……” 周俨难得无言,且此时此刻,他心头竟又多出几*分踌躇,在她望过来的目光中,他竟然感觉到局促。 她说他是在假装不高兴。 那若是他真的有不满,真的介怀她在意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无理取闹? 他将她手握紧。“不是。” “不是只想听你哄我。”他低声说着,夜风吹散他的话音。 “你觉得我对秦映霜太宽容?可是当日你以陈毓的身份蒙骗我,我也没真的把你怎么样。”若他当时站在她的角度稍稍替她想想,便知道她心中有多少难堪的情绪,可她终归也没怪他。 “至于秦映霜,我从始至终没对太子动过心思,她要争要抢,苦果也是她自己受,更何况,若非她当日之举,我如今说不定已经嫁进东宫,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了,我又为何要怪她?” 祝琬叹气,“她只是被家族禁锢住了,走到今日几乎已经是到了死路绝路了,可是该死的人不应是棋盘上被操控着的棋子,我想帮帮她,若她能掀翻这局棋,于你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呀。” 周俨难得无言。 于他而言自然是局面越乱越好,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极了,可他就是不满足——她的怜悯、她的不忍、她的注视,应该都属于他一个人,他如今只得了十之七八,秦映霜什么都没做,却能分去其中的一分两分。 可他也知道,这是他的劣性,是要藏于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若说出口便显得太计较了,他沉默地走,下意识地便想抓住些什么,于是他将她的手指牢牢扣进掌中。 她亦反握住他的,走在他身侧,月照双影,一时无言。 回到国公府,祝琬来到外公的书房,坐下吃了盏茶,听着侍从回禀审讯秦映霜得来的口供。她没有过问国公府如何审讯、如何判断供词的真假,纵然她心有不忍,却也明白这不是该感情用事的时候。 确实如她所料,秦映霜此行正是朝着国公府来的,她顶着太子妃的身份,若是出事在这边,届时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其他势力发挥的由头。 秦映霜若是死在定州,外公一家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更何况,据秦映霜的供述,那些人是要她以受辱后自尽的名义给外公泼脏水,这种事宣扬出去,没有人会在意事实到底如何,反而会越传越逼真,最后落下一身的污名。 和外公谈过后,祝琬回到自己房中,让跟着的人都退下,而后将房中侍候的小丫头也打发出去,四下静谧之时,她起身来到窗檐旁,将窗扉轻轻推开,她也没出声,只安安静静坐到旁边等。 片刻后,轻飘飘的人影闪进屋中,周俨直到落地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夜风吹袭,他皱着眉关上窗。他的动作太熟稔,饶是祝琬确是有意在等他,这会也觉着不大自在。她心中明明坦坦荡荡,此刻看着他这般,反而有了几分鬼祟的感觉。 祝琬端起茶盏啜饮,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去见过外祖父了吗?” 周俨点点头,他看破她此刻心中的踯躅,率先开口,径直说道: “我去曲州。” 太子现今在曲州卫王处,此番秦映霜来定州,背后也是有卫王的手笔,那边清楚皇室对自己家族的忌惮,故意给皇室递刀子,若秦映霜此番诬陷事成,皇室必然会将此事坐实,继续削弱国公府和爹爹一脉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祝琬看着周俨,他面上透出几分疲惫,似是这阵子都没太休息好,瞧着让人有些心软,可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你去曲州做什么呢?”她轻声问。 也不等他答,她继续道:“去曲州,杀了卫王,杀了太子,杀回京城?” “……”周俨唇微动,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知道秦映霜的这些事,你就不去曲州了吗?” “这些事本来就是你要做的,与我、与祝氏和陈氏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不打算劝说你不要去做,同样,你也不该来干涉我的。”祝琬看着他慢慢道。 这些话在她心中酝酿许久,自从知道陈毓就是周俨之后,她就时不时想起这些。 陈毓不过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路人,诚然他确实在自己心中留下些许痕迹,但彼时的她也从未想过以后。可他不只是陈毓,他还是周俨,周俨与她、与她的家族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若他执意要与朝廷为敌,祝氏陈氏上百口人决不能被动地被他牵着走。 外祖父也赞同她的想法,明日国公府便会放出消息,秦映霜已死,届时曲州那边定然会有所行动,祝琬会带着扮做自己侍女的秦映霜提前回京,卫王控制太子,与秦氏合谋设计陷害外祖父,秦映霜是关键的证人,只要她将活着的秦映霜带回京,便是皇家再如何忌惮外公在军中的威势,也没法落井下石,总还是要顾着皇室颜面的。 祝琬看着另一侧的周俨,他皱着眉,一副沉思的模样,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是在想要怎么劝住她吗?他应该知道,他是劝不住她的。 她眸光落在手中见空的茶盏,不知道是不是被下面的人不注意摔落过,茶盏底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又或者也没人摔过,这种釉质脆弱无比,便是精心捧着养着护着,它一样也是会开裂的。 就像自己和他之间脆弱的关系,重逢以来,他鲜少提及他要做的事,她也不愿多言双方的立场,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想着活在当下就好了,何必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讨论出是非对错的事情,惹得他不高兴,自己也不痛快。 但今晚从外公那里往回走的时候,她就想清楚了,有些话势必是要同他说清楚的。 祝琬想了想,从旁拿过另一只茶盏,这会她房中的茶水已是有些冷了的,不过她也没在意,倒了一盏,拿到周俨手边。 “兄长,请。” 周俨没动。 她再度唤他“兄长”,弦外之音不必言明他也懂了,他想此时此刻他是该说点什么的,可说些什么呢? 有清透月色悬在窗外,隔着窗纸朦朦胧胧映进来,既不清晰也不明亮,冷冷清清地像是在嘲笑他——看吧,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永远都不会是你的。 周俨保持着思考的姿势,抬手拿过她方才递过来的茶盏。 瓷盏透着冷,顺着掌心寒至心底,连入口的茶水是温还是冷他都没能感知出来,片刻后他敛眸,身子往后栽了下,手中的茶盏滚落至地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盏中茶水翻洒在地。 祝琬本来还在准备着应对他的说辞,等着他开口,结果这人不声不响喝了口茶便晕了过去,把她也吓了一跳。她起身来到他近前狐疑地打量他。 这人晕得未免也太是时候了。 可是这一看,便瞧出他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她伸手探了探,只是这会她的手也冰凉,触到他的一瞬间只觉出暖意,下意识地,她又往他颈边伸了伸。 ……好温暖。 她抿着唇恋恋不舍收回手。 他是不是在发热?她手太冷有点感觉不出来,但这个时辰了,也不太方便叫人,若让人知道他此时竟在她房间里反而徒增麻烦。 她坐到他身边,看着这个无知无觉又静悄悄的人,理智告诉她,周俨不是那样的人,他纵然冷淡寡言,可从来不会与人虚与委蛇,连面子上圆融些他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在她这里耍无赖呢。 更况且他身上又有伤未曾痊愈,这些日子还来回奔波,他自己事情又很多,大抵也没能好好休息过,撑不住实在是合情合理。 可她就是觉着哪里不大对劲。 明明这人进来时瞧着一副精神头很足的样子,晚间往国公府走时还有心力和她拌嘴,怎么说点正事便说晕就晕了? 她凑近他脸庞紧紧盯着他。 他眉头拧着,双目阖紧,唇齿紧闭,很好,很正常,看着就像是晕倒的人该有的样子。于是祝琬靠坐在他身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不希望他真的听到一般慢慢开口: “总归方才那盏茶你也算是喝下了,往后便只作兄妹罢。” “今日往后,我会牢牢记得,周俨已经死了,活着的是陈毓,陈毓所谋为何、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明日便会回京,外祖父会安排人手护送我,等你醒了,你便回禹州城去,不必再往定州来了。” 她本是想刺激他两句试探他,可话一出口,便也成了真心话,到这会她也不太在意他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昏过去了,总归死不了,她这里也不会有外人贸贸然闯进来,等他醒了总会走的。 第74章 祝琬从另一边拿过毯子,想搭在他身上,一抬眼便对上他幽沉的眸光,祝琬怔了下,也并没有很意外,正要起身,便被他攥住手腕,拉近后圈她在身前。 她人被带得半扑在他身上,脸颊蹭到他耳边,正要抬起头,又被他扣住后脑。 “就抱一会。” 他低声呢喃着,像是提出要求,又像只是请求。 可她已经在他怀中了,并没有拒绝的余地,祝琬思索了片刻后,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其实并不讨厌。 于是她将头抵上他肩膀,将自己冰凉的手伸进他怀中,下一刻他握上她的手,他的手也有点冷,不似他身上那般温暖,他单手拢着她两只手,捻着她的指根,另一手从自己肩上抬起她的脸,目光从她眉眼流连至唇瓣,再抬眼望她时,他眼底的强势和掠夺几乎敛不住。他将她手背贴至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盯着她问道,“只作兄妹?” 祝琬手背被他弄得有点痒,但仍是倔强地说道:“只作兄妹。” 周俨让她躺在自己臂弯,微微侧起身,一寸寸靠近,气息交错间,唇与唇之间只余寸许的空隙,见她仍用那双水莹莹的眸子看着自己,他俯身咬了下她的唇瓣,“也好。那妹妹,闭上眼。” 也不待她回答,他已然探入她唇齿。 只是一个吻罢了,辗转,交错,勾勾缠缠,这些她都经历过的,祝琬闭上眼。哪怕明知道自己刚刚说过那样的话,可方才他试探着靠近她时,她还是没有推开他。 不仅不想推开他,她甚至还在期待。 她还是喜欢他此时的样子的。 喜欢他为她撕掉平日里那副冷淡皮囊,看他情动,看他失态,看他同她分开时眼尾带着和她同样的水色,直勾勾盯着她,沉声唤她的名字。 不,这次他没有唤她“琬琬”,他喊得是“妹妹”…… 祝琬微带喘息地别开脸,又被他扳回来朝向他,他气息早已全乱了,犹在一下下地吻她。 “为什么不对我提要求……为什么不要我跟着你一起回京……” “琬琬,为什么不要我。”他咬她唇,含含混混地问着,甚至让她听出几分委屈。 让她想到一些失落又难过的……类似小动物的眼神,一些绝不该出现在周俨眼底的神色。 周俨盯着她有些失神的眼,不着痕迹地弯起唇角,复而俯身吸吻她颈侧的软肉,又在她耳边低声耳语,“只要你跟我说,说你想要我留在你身边,说你喜欢我,说你只想要我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又在欺负她,又在做卑劣的事情了,可他太想听了,他从未如此时一般,身体中好似有一口枯井,怎么也填不满,无论汲取多少都觉得不满足,他只是,只是想听她哄自己两句,这怎么能是欺负她呢。 如果她开口,他什么都可以答应她,只要她在他身边,他什么都愿意抛开。 吻她的时候,他心中迷迷乱乱地想着。 祝琬被他缠得思绪都迟滞了,她几乎就要顺着他开口。他自己要求的,他自己愿意的,是他自己说得想要留在她身边,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下意识去回吻他,手也反握着他的腕,她的回应大抵令他很是欢喜,紧紧贴靠在一起的身躯亦能感受到他的渴求。 可是,不对。 为什么她明明在回应他,她心里愈发觉得空落落的。 只要她说,他就会留下? 祝琬推开他猛地坐起身,手抚上自己的脸,慢慢平复自己急促的喘息,她没有回头看他,他也没有追过来,子夜时分,她房间中静悄悄的,像是只有她一个人。 半刻钟过去,她回身看向他,不知道刚刚这片静寂中,他是不是一直这般静静看着她,此时见她看过去,他微微笑了笑,令她如历春中倒寒,有些生冷。 “想清楚了?”他唇边扯出几分笑,“是不是又要同我说些个兄妹不兄妹的话了?” “是的话便不必……” 他话音未落,便被祝琬抬手打断。 并非是制止他开口,是清清脆脆的一巴掌,打在他面颊。 周俨沉默着抬手摸了摸她打的位置,不痛,但仍有烧灼感。 他抬头看她,片刻后他笑起来,半靠着身后的墙壁坐着。 “打够了吗?没打够再打。” “只要是你给的,我全都吃下来。” 他的样子太可恶,祝琬皱着眉,又打了一巴掌。 “你……”她想说他无耻,又觉着这话说得有点重,可又想不到旁的形容,生生顿住,胸腔微微起伏,是被他气得。 周俨盯着她的手,好似有点委屈,但祝琬细看过去,他面上又是那副讨厌的模样,就和他小时候同她拌嘴吵架时一个样子,故意捡她不喜欢听的话说给她,还做出一副让她见了就生气的模样。 她气得语塞,甚至有点顺手,还想再打他一下,可她朝他看过去时,他迎着月色看着她,一双眼瞳定定锁着她,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神情中竟然有她看不懂的快意。 …… 这人好像有病,还给他打爽了。 她抬起的手就这么顿住了,下一刻她都没看清他怎么起的身,眼前一晃,他便来到她近前,握着她手放到自己脸侧,“打啊,不是喜欢吗?” 见她不动,他又揽住她,将她抵向身后的窗边,“方才想说我什么?” “无耻?卑鄙?”他冷笑了下,而后吻她唇角,“能爱上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的人,又能是什么好人?” “从见你第一面就认出你,还一直用假身份骗你引诱你的人,当然卑鄙当然无耻了。” “是啊,我是叛党,是背家弃国的乱臣贼子,是死里偷生的孤魂野鬼,比不了你们祝氏清高,你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还有,你知道义父当年为什么会收养我吗?” 周俨其实这会情绪不太好,祝琬也看得出来,但她确实很好奇,当年父亲为何会将他带回相府收作义子,她总想着,是不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当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 若如此,那可真是难堪。 不仅是她自己难堪,连带着周俨、娘亲、爹爹,大家全都会很难堪。 “……”祝琬屏息等着他继续说,他却似是想到什么,抿唇沉默地同她对视。 渐渐的,他似乎是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了,望向她时,眼神也变得小心翼翼的。 半晌他认输般低下头,他耷着脑袋,抵住她肩膀,有些无力地说道:“对不起。” 祝琬想了想,抬手摸了摸他后脑,然后抬起他的头,她向后半靠在窗边,扬着头看他,一边想一边开口:“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的,方才……” 她将他推远些,他离得太近令她不大自在,“你不许动,听我说话。” 见他依言不动了,她正要继续说,便听到他的声音,闷闷的,“我知道。” “……但,我只是想听你说,哪怕是哄我两句。”说出口时他犹有些不甘心。 祝琬本以为他说的知道是敷衍自己,但听他这般说,便也清楚他是明白她心中不悦是缘为何。 “这种事怎么能哄呢?” 想起方才他说出来的鬼话,她还是有点不高兴。 “那我问你,若我当时哄你让你留下来,让你放弃你谋划的一切,和我一同回京,你愿是不愿?” “你当然不愿……” “愿意。”他打断她,注视着她郑重说道,“我愿意。” “你愿意?我不信。”祝琬皱眉,“你有屈辱,有仇恨,你达不成自己的目的,你这一辈子能甘心?我不相信。” “那些,那些算是什么东西。”周俨笑着说道,语气不屑。 “我不信。”祝琬脑中闪回的是小时候和周俨的相处,他化名陈毓时和自己聊过的种种,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重复道,“我不相信。” “况且,便是如你所说,那言外之意便是你是为我放弃那些的,可是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如爹爹那般专一情笃,似姐夫、还有太子那般朝秦暮楚的才是大多数,你今日愿意为我放弃,焉知来日不会觉得是我误了你。” 她手覆住他唇瓣,不让他开口,“周俨,我是不会开口要求你为我放弃什么的,我不需要。就像我也不会为了你拉上我的家族和你一起赌未知的结局,我赌不起。又或许你真的愿意,可是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愿意。” “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祝琬从怀中拿出一个吊坠,周俨垂眸去看,是他当日交到她手上的佩玉,原本是嵌在他刀鞘上的。 她将那枚她这段时日随身带着的玉饰还给他,“这样也挺好的,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也去做我想做的事情,来日若是有机会再见,若你是周俨,我便唤你兄长,若你是陈毓,那我们……便当是从未相识过好了。” 话说完了,心里好像开始有点疼了,她眨眨眼,微笑着看他。 第75章 “以后也不可以再如今日这般翻进我房间了,兄长。” 【作者有话说】 [绿心] 第55章 055 ◎“可当日你我之间,当是你服我才对。”◎ 祝琬离开京城几月,如今回到京中,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她从定州北上,外面流民匪患四起,京中繁华喧嚷依旧,坊间铺面和她走时无异,处处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唯独一处有变,是她最熟悉的、从小长大的丞相府。 她几日前回到京中,路上便已经知晓京中出事,祝琬并未惊慌,这是她与外祖父、父亲商定好的,原本她是想带着秦映霜一起回京,让父亲替她拿主意,但外祖父当日说不如将计就计,便对外放出秦映霜已死的消息,权当是秦映霜当真死在定州,引秦氏的人出手,只要秦映霜在祝氏手中,这陷害的罪名秦氏便逃不掉。 且此事之后,祝洵也可以趁机提出辞官,当日祝琬还在返京的路上,看到父亲如此打算实在是惊了一瞬,她一直知道爹爹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只是这些年过去,一直不得施展,没能得到一个理想的局面,如今大抵也是心灰意冷了?祝琬心中惋惜,可也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当朝的皇室对祝氏始终心存忌惮,爹爹在朝中亦是腹背受敌,若能辞官离京,一家人平平安安,她也觉得很好。 只是若是离京,她还想再多做一件事。 祝琬盯着某处看了许久,而后轻轻阖上帘帐,换上轻而薄的纱衣。 她回京连侍女都没带,轻车简从,外公派了人暗中保护,舒家兄妹闻听她只身回京,主动与她同行,不过父亲和外祖父的决定她并未与舒桐和舒桦二人提及半字,莫说舒家兄妹,便是周俨…… 哦,现在应该换回“陈毓”这个称呼了,周俨不知道她的家事,陈毓自然更不会知晓。他如今大概在曲州吧,左右和她要做的事不相干了,祝琬将胭脂蘸在软毫笔尖处,细细在鬓边描出半株芍药花,而后挑了一身不大显眼的月白色裙裳,抱着琴推门而出,往楼下走去。 这里是京中最大的乐坊,祝琬回京时,京中城门处的查检还不是很严,她顶着舒桐的身份,和舒桦以兄妹的身份登记进城,舒桐和秦映霜则是北上投奔亲戚的主仆,顺顺利利进了城,入京后祝琬一次都没回过相府,连那条街都没走过,直接进了乐坊,只说自己北上投亲,但亲人不在了,一个人生活不下去,走投无路想在乐坊讨口饭吃,就这样和秦映霜在乐坊住了下来。 舒桦原本不放心,让祝琬将秦映霜交给他监视,但事到如今,秦映霜已经是她翻这一局的唯一筹码,她必须让这人在自己眼前才算放心。 从前和秦映霜聊不到一起,如今一路同行,吃住都在一处,祝琬竟也没觉得如何不适应,甚至如今,秦映霜的心志比她还要坚定,私下里她曾与自己说,哪怕到时候御前奏对,刀斧加身,父兄反目,她也要将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说出来,绝不留一丝话柄给旁人。 不过秦映霜大概不知道她为何要住进乐坊,毕竟无论是她还是秦映霜,在京中都不算生面孔,尤其是秦映霜,祝琬在京时虽有名声在外,但不算高调,彼时秦映霜行事则比她惹眼得多,住进乐坊实是危险。 今日乐坊内不知是来了何人,白日里便洒扫装点过,这会将将入夜,灯色映得此处更是堂皇,秦映霜换了身衣裙,祝琬抱琴,秦映霜一边整理耳侧的坠饰一边望着楼下的人声鼎沸处。 祝琬偏头瞧她,她改了妆容,不似从前在秦家时那般庄重,乌发漆瞳,娇艳至极的好容色,秦映霜从来都是这样,是先声夺人的那种美,现下又是精心装扮过,更教人看了移不开眼。 “……谢谢你。”看罢,祝琬轻声道。 秦映霜微微怔了一瞬,她看过来时,目光亦有迷茫,“什么?” 祝琬不再多说,抱着琴走下楼。 入夜后的乐坊喧声不绝,楼台凭栏处亦有把酒言欢之人,祝琬坐于琴前,抚出今夜的第一支清音,琴声好似勾人神魂,偌大乐坊渐渐静下来,在她对侧的展台亦以琴声相合。 这组琴歌是回京的路上祝琬写的,唱的是屈子的《思美人》,她与秦映霜一人一把琴,二人好似神魂相交的挚友,以音声相和而歌,她怀缅而秦哀婉,唱得连来此处寻消遣的人都无言静听。 祝琬原本是想唱另一□□首是她自己填的词,写了一位蒙冤而落罪的文臣受刑之前的自白,但写罢又觉得指向性太过明显了,她确是想要引动京中关于父亲落罪的流言,但若是太过直白,反而会适得其反。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 缘木登高,非吾所求,褰裳下水,更是违心,唱词到此句是秦映霜在唱,冷清又自苦的情绪亦引得祝琬心下哀伤,她知晓父亲是将计就计,是以身入局,是想要不再参与朝政,大抵亦有对当下的时局心灰意冷的缘由。 皇室因着外祖父一脉在军中的威名而心中忌惮,怕父亲这般的文臣之首和与武将沆瀣一气,生出不臣之心,可当年爹爹和娘亲的联姻,也是皇家的意思,如今反倒猜忌起来,只能说天家心思难测。 一曲终了,祝琬抱琴离场,另一边秦映霜也离开,祝琬回到房间时,秦映霜也正好上来,她面上冷冷清清,见到祝琬倒是笑了,“当日比琴,你胜我我是不服的,今日虽非比较,可若有人说你胜过我,我却是服了。” 祝琬闻言亦笑起来,自方才曲罢后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怅惘也散去了些,“今日再听你的琴,若有人说你更胜一筹,我也是服的,可当日你我之间,当是你服我才对。” 笑言几句,祝琬坐在桌前,抬手再度触碰那张琴,面色也微微沉下来,秦映霜在她旁边看她,良久,她拍拍祝琬的肩,“祝大人会没事的。” 祝琬出神确是想到父亲了,她回京这么些日子,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现下爹娘兄长都是何境遇,想来不会好过,还有姐姐,姐姐嫁去纪氏,从前便谈不上幸福,如今更不知自己那位薄情的姐夫会如何待她。 不过行至此处,更不该是她伤怀的时候,外面战火一触即发,京中权贵俱是耽于声色,今晚这首《思美人》便是为这些人精心准备的,外面她亦安排了人造势,这边歌舞乐坊找人传几句这支曲子中的弦外之音,那边酒馆茶摊聊聊当下祝氏阖族下狱背后的隐秘,捕风捉影的事最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一点祝琬和秦映霜俱是心知肚明。 洗沐后,祝琬躺下,秦映霜也在另一边躺下,最初祝琬是怕她逃跑,后来也看出秦映霜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便不再如犯人那般绑着她,不过祝琬住的这里外面也是安排了人盯着的,便是她想走也走不了。 祝琬这会并无睡意,她心里乱糟糟的,从一开始她就不赞同父亲走的这一步棋,直接将自己送进死囚牢里,这到底算什么计谋,她心疼爹娘这个年纪了还要受这样的罪,可事到如今她也别无选择,便只能做好自己的事。 “祝琬,你喜欢过景程吗?……就是太子。”黑暗中,秦映霜忽然出声。 “……你当时应是真的心悦他吧。”祝琬沉默了会,轻声开口。 “是啊。”秦映霜声音显得有些缥缈,“我当日那样同你争,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他。” “小时候我随母亲入宫,在宫墙中迷了方向,害怕又自责,觉得给家中丢了脸面,又怕回去被父亲大人罚跪,更怕被说不配做秦家的女儿,被逐出门去,是太子殿下发现了我,牵着我的手送我回了将军府,也是那天之后,我在家中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当时……”祝琬有些欲言又止,秦映霜似乎猜到她想说的,接过话头,“是啊,当时的太子大概就是故意这般送我回去的,再想想,或许当日母亲留我一人在宫苑中未尝没有旁的思量,可是我当时看不穿啊,觉得母亲是严厉的,父亲是威严的,太子殿下比秦家所有人都尊贵,却那么温柔……” “那你现在呢?”祝琬忽地问道,“还是很倾慕他?” “我……我不知道。” 秦映霜犹豫着慢慢道,“我也不晓得,我知道他根本不配我的感情,更知道他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把我当成一个人,他把我送给梁王……” 她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父亲大人逼迫我去曲州,我知道这一走,来日声名狼藉,此生怕是很难再在京中立足了,可是我是愿意的,他在曲州,他是被反王挟持的太子,他也很难再登上王位了,我去找他,我又不在意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只想陪在他的身边,可是他给我下药,下的是那种下流的药,亲自把我送到那个梁王的寝宫……” “梁王羞辱我,第二日又将我送回景程的住处,回去后他骂我不忠诚,用那种……字眼羞辱我,然后又抱着我哭,我真的没想到,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是在这样的时候。” 祝琬抿着唇不语,对于秦映霜的事情,她只知道大概,这些细节,她是第一次听到,听得她此刻有些踌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她为何忽然与自己说这些。 第76章 “祝琬,我现在不讨厌你了,我只同情你。当今的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儿子更不是好东西。” “你的眼神瞒不过我,你不喜欢送我们回京的那个舒家公子,你喜欢当日在定州的、你那位没死的义兄。” 祝琬被她的话惊地从床榻上直接坐起来,秦映霜安抚地拍拍她,拉着她复又躺回去,“你别紧张,这件事情便是有朝一日天下皆知,也必定不是我传出去的,可是……” “若是旁人便也罢了,可是景氏这一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疯子。” “祝琬,你可知道,你的那位义兄他姓什么?” 第56章 056 ◎那一刻她迫切地想要拥抱他。◎ 接下来的半个月,祝琬每到晚上都会和秦映霜一同演奏,外面戏园的伶人和坊间的说书人亦改了她的这支曲子,短短十余日,京中坊间便议论纷纷,大多都是在揣测祝氏这一桩案子。 在京中各种风言风语渐呈鼎沸之势后,她孤身于早朝的朝会时敲击登闻鼓,状告秦氏攀诬陷害,彼时上朝的朝臣在宫门口来来往往,很多人都看到了她。 高氏素来同她家交好,如今高成昊亦已入仕,看清楚是祝琬,想都没想便绕过来问她缘由,祝琬没同他交谈,她只是一边敲登闻鼓一边大声诉状书,详细说明秦氏设计欲以秦映霜之死诬告祝氏和陈氏两族的经过。 祝氏本族的人在祝洵入狱后便去官府断绝了和祝洵的亲缘关系,生怕被牵累,这会看到祝琬本人,仅有的几个在朝为官的祝姓之人,这会连头都不敢往这边转一下,就怕被人同祝琬这番行为扯上关系。 高成昊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正要说话,里面便开了门,他一步三回头地先进了殿内,祝琬知道开朝,敲击地愈发用力。 “咚——” “咚——” “咚……” 朝内公公尖细的嗓音穿不透她一声声的鼓鸣,原本要上禀的公务亦被鼓声打断,皇帝气得摔了根镇尺,满朝官员垂着头,生怕触了霉头,于是满宫殿的君臣奴才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鼓声。 秦威慢慢抬起头,看着高座之上的皇帝,他看上去那么恼怒,半点想要为祝氏做主的意思都没有,秦威的心也慢慢放下来。 他秦氏的荣辱和皇帝的脸面息息相关,陛下不方便做的事从来都是他帮着做,如此陛下有脸面,秦氏也有荣光,现在,又是他秦威带着秦氏一门光宗耀祖的时候了,秦威垂头深呼吸着,再一抬头便有了一脸的诚惶诚恐。 “陛下——” 秦威扑出朝臣*的列队重重跪下,然而就在他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的一瞬间,外面又响起那该死的鼓声,他双膝现在后知后觉泛起的剧痛,却没有人知道他刚刚跪下去时有多么地情真意切。 他挤出几滴眼泪,用尽全部的声音哭诉道: “陛下!老臣一生为我朝尽心竭力,从未敢有过半分怨言,如今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要受这样的侮辱指控,实在是令人齿寒。” “陛下,臣斗胆请求陛下开三司、严查此案,以还我秦氏清白!” 他说得掷地有声,高座之上的皇帝沉吟不语,见殿内众臣无人出言,正要开口,便听下方有人道: “陛下,臣上朝时见过外面击鼓鸣冤之人,乃是罪臣祝洵之女,她为父伸冤,并非是无端指控秦大将军,秦将军既然也同意开三司查办此案,臣如今代领刑部尚书一职,也愿意为此案出一份力。”高成昊身后是与他同朝为官的父亲,方才频频给他使眼色,高成昊只作看不见,跪在殿前朗声说道。 他话音都未曾落地,另一边又有人站出来跪下,是祝琬姐姐的夫婿纪清,“陛下,臣妻是祝氏女祝瑢,外面鸣冤之人乃是臣的妻妹,便是看在臣妻的情面上,也是应当代其向陛下求情的。” 纪清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陈氏居功自傲,致未来的太子妃在定州被欺辱,祝洵结党营私,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桩桩件件皆有铁证,当日陛下已经结案,如今应是并案处理,这个祝琬,本就是逃犯之身,她回京后既无自首归案之心,又在京中大肆散播谣言,致使民间议论纷纷,更应罪加一等。” “请陛下下旨,将祝琬与其母陈甄一同关进天牢,待祝洵流放后再行处置。” 纪清说完,又有其他朝臣出列:“陛下,臣等以为,罪臣之女擅敲登闻鼓乃是大不敬之罪,应先打她二十大板,再关进天牢。” 秦威再度起身,行礼后下跪,“陛下!求陛下还老臣一个清白!” 皇帝此时缓缓开口,吩咐身边人道:“给大将军赐座。” 有人给秦威搬过来一把椅子,秦威面上仍是那副悲愤异常的模样,殿外鼓声振振,隐隐有喧哗声传进来,应是外面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他心下有些焦急,但面上不显,甚至还在用衣袖擦面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滴泪。 “那依大将军所见,当如何处置此女。”皇帝复又问道。 秦威也有点拿不准,祝洵一案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皇帝心中也清楚,他为皇帝办脏事,若是此番没能顺利收场,那么接下来倒霉的就是自己,外面的那个丫头片子敲登闻鼓,自本朝开国以来,还没有过击鼓鸣冤却不曾得见天颜的,若是陛下直接下旨将她关进天牢,外面定然会谣言满天飞,这绝对不是陛下想要的局面。 可是若是让她进到大殿,她说的话不用想都知道是对他极为不利的,他决不能给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的机会,否则届时陛下骑虎难下,自己便要替陛下倒这个霉。 秦威心中暗恨,当日祝洵下狱,他就应该派人去定州跑一趟,斩草除根。 他理理衣袖,一副刚刚缓过来的模样,面朝皇帝大声道:“陛下,方才几位大人也说了,这个祝琬本就是戴罪之身,是个逃犯,便是她当真有天大的冤情,也应先结了上一案,再探讨她所谓的冤情,臣也以为,应先打她二十大板,然后再审问她的口供。” 他没办法带祝琬回自己的府邸再行审问,那不如先让她失去开口的机会。 皇帝皱着眉,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是最终他点点头:“也好,一案归一案,便依大将军说的,先将那罪臣之女押进来吧。” 借着御林军押着祝琬的当口,一旁的秦威忽地开口:“女子哭叫刺耳,将她的嘴堵上,莫要污了朝堂。”高成昊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退回朝班中,垂着头,不敢往殿外再看一眼。 祝琬其实并不意外。 前朝有女子敲登闻鼓告其夫婿便被杖责二十,但受了这二十庭杖,她最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祝琬已经做好了会被杖责的心理准备,她也知道皇帝原本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是她需要这样一个说话的机会,昨夜她和舒桐舒桦兄妹一起,已经将秦映霜送到了京西郊舅舅的驻军处。 若她今日没能出宫,舅舅和外祖父集结的兵马便会彻底成为叛军,实际上,他们早已自己卸了兵权,擅自调遣兵马本就是大忌,可她必须要为祝氏和陈氏留下后手,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看着殿内御座之上面目模糊不清的皇帝,想着外祖父陈氏一门几十年的征战,想着父亲这么些年费的心力,总觉得很荒唐。 他们,还有她,做错什么了呢,钻营的人高升,缄口的人平顺,就她一家碍眼,活该被诬陷,被暗害,下狱的下狱、打板子的打板子,她高高地扬着头,定定地盯着皇帝的身影。 她忽然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当权者不公,她竟然傻到想要一个程序的正义,这朝上人人都知道她家是怎么一回事,人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读书读傻了,父亲更是,父亲读的书更多,也更傻。 被按到长凳上,祝琬闭上眼,她几乎听得到刑杖举起时带过的风声,可预想中的那一杖迟迟没有落下。 旁边人倒地,耳畔响起喧哗的人声,长长的刑板落下扬起的灰尘直直扑进祝琬口鼻,她侧过脸小声地咳,余光扫见旁边站着的人手中握着的熟悉的刀,她心头一跳,偏过头往上看,对上一双又冷又沉的眼。 周俨垂眸盯着她。 他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此前同他说些个桥归桥路归路的鬼话,一套又一套的道理,最后把自己送到这些人的手里,若是他动作慢些,晚来一日,她今日说不得便要被这些畜生活活打死。 他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仔细看了看,见她避着自己目光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周俨冷哼了声,而后他一脚踹翻面前的长凳,木屑尘土纷飞,他握住祝琬的腕,缓步走进大殿,他身后跟着的人抬着个大布袋,旁若无人地走进宫门,祝琬往后看,除了周俨的人,还有外祖父一行人,以及同她一起入京的秦映霜都在。 周俨的人跟着一同走进大殿,将那个莫名其妙的布袋扯开个口子,从里面滚落出来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脏乱,他抱着头,忽然见到光亮,有些不适应地用手捂住眼睛。 第77章 方才周俨出现的一瞬间,殿内的御林军已经集结,短暂交手后一个两个尽皆认出周俨,目光惊疑地打量着他,竟没人敢再往前一步,这会见到地上这个怪人,又被这人吸引了注意力。 周俨却没管这个人,他目光在殿内逡巡,最后落在一旁被赐座在太师椅上的秦威,他忽地笑了,慢慢朝他走近,“秦大将军,别来无恙啊。” 秦威下意识想站起来,可周俨瞬息间便到他近前了,抬腿朝他腹部蹬了一脚,刚刚起身的秦威又“坐”下了,他这会觉着这椅子不那么好坐了,目光死死瞪着周俨,“你……逆贼!” 周俨喉间逸出冷笑,“是啊,托秦大将军的福,我如今确是逆贼,你可就不一样了,今日之后,你就是一具死尸了。” 他随手一刀刺在秦威腰腹,刀快到秦威都没看清楚这一刀是怎么出的刀鞘,腹间便已经传来一阵剧痛,殿内几乎都是文臣,一辈子没见过血色,这会骤然见到这种场景,腿都软了,有几个已经跌坐到地上,这一坐,也正好看清楚地上那个乱七八糟的“怪物”竟然是此前被掳走的太子。 有人喃喃唤出他的身份,听见熟悉的称谓,地上的人浑身一颤,半坐起身,先是看到御座之上抖如筛糠的父皇,再一转头便瞧见旁边似笑非笑的周俨。 在他眼中,周俨简直就是杀人的恶魔。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人的血,不可一世的卫王在他刀下好似案板上的鱼肉,十万兵马挡不住这群不要命的亡命徒。 他顾不得尊严、更顾不得脸面,几乎是跪爬着来到周俨脚下,涕泪横流地求他留自己的一条性命,祝琬想到秦映霜,回头去看她,便瞧见她望着景程,面上无喜无悲,却仍在掉眼泪。 祝琬试着拉住周俨的手,他似乎很生气,她手刚刚碰到他便被他躲开,她想了想,便也没再去碰她,转身看向身旁的如期,小声吩咐着,片刻后,如期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周俨,知道主子的耳力不可能听不到祝琬的话,没动静那大概便是默许了,他抿着唇看了祝琬一眼,闷声回头去把秦映霜带过来。 秦映霜走过来,蹲在这位昔日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面前,静静地打量他。 景程这段日子大概不怎么好过,神志有些模糊不清,他迷迷瞪瞪的双眼盯着秦映霜好一阵子,似乎才想起来她是谁,想起来的一瞬间他怔了一会,渐渐似乎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攥住她的手,将她朝自己拉近。 “霜儿!你是我的霜儿!霜儿你救救我,本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秦映霜似乎看不见景程面上的脏污,她抬手抚过他面颊,昔日英挺的眉眼此时瞧着是那么地狼狈,她扶他坐起身,将他头发理顺,散在他身后,笑着问他道: “殿下想要我怎么救你?” 她大概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此时此刻还会称呼他为殿下的人了,景程痴痴地望着她,秦映霜任由他看,静静等着他接下来说的话,良久,景程猛地攥住她的胳膊,重重将她推到周俨面前,颠三倒四地开口: “我将她送给你,你放了我,求求你了,她、她是秦氏的女儿,是京中最美的那个,她很会服侍人的,你一定会喜欢她的,你收下她,然后就把我放了吧……把我放了吧……” 祝琬扶住秦映霜,秦映霜却如释重负地笑了,她看向周俨: “将军,他对您还有用吗?” 周俨不置可否地反问她:“你想要救他?” 秦映霜微微沉默,周俨瞥了眼地上的景程,他正一瞬不差地看着秦映霜,想了想,周俨道:“他没用了,但是我不会留他性命。” “没用了就好。”秦映霜轻声道。 她拾起旁边方才和御林军短暂交手后掉落的长剑,先来到委顿在一旁的秦威面前,秦威看到她先是一喜,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种境况下,秦映霜是不可能救他的,腰腹的伤口痛得他发慌,这些年来,他几乎没受过什么伤,他费力地喘息着,许久才开口骂道:“没用的废物。” “……活着不干净,死也死不干净。”他羞辱道。 秦映霜看着她这位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她从小就怕他,他有那么多的子女,她费劲心思想要得到他的认可,到前段时间她才想清楚,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由她评判她活着是否有价值。 她听着他的话,忽地笑了: “是啊,我死都没死干净,可您就不一样了,您会死得很干净。” 说罢,秦映霜举剑刺进秦威的心口,秦威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敢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他口中哧哧地喘,剑拔出去后胸前血流如注,“逆子……悖逆……” 他只叫了一会,很快便没了声息,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汩汩流出的鲜血,秦映霜抬手抹去面上的泪痕,反而将手上的血抹了满脸,她没在意,转过头提着剑走向景程。 景程自方才她来到他近前,便没再将视线从她身边移开,祝琬感到有些奇怪,他安静地和方才那种癫狂的样子判若两人,但秦映霜朝他走近时,他又开始痴痴笑,转过头对周俨道: “霜儿很乖的,你要了她,你把我放了……”他还想要拽周俨的衣摆,被周俨皱着眉踹开,他又想要往周俨脚下爬,被秦映霜制住。 “好了。别动。”她轻声说道。 景程果然不在朝周俨的方向挣扎,而是看着秦映霜笑,笑得其实也不太正常,但是秦映霜没再管他,她沉默地盯着他许久,而后提剑刺进他胸膛,在他心口扎出一个血洞。 她浑身都在颤,景程慢慢瘫在地上,他已经虚弱地没力气了,他几乎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但他双眼就那样看着她,看着看着,他忽然变了脸,抬起一只手费力地打向她的脸,“贱人。” 他手其实没有劲,骂人的动静也小到近乎没有,这一下似乎让他倾尽全力,他费力地喘息,越喘血便越往外涌,他还想抬手,秦映霜将他按住。 “别费力气了。”她冷声道。 “你想死在我手里,我成全你了。你想让我恨你,不要对你的死心怀愧疚,你想多了。便是你死到临头不骂我这两句,不说那些话来恶心我,我也是恨你的。” “景程,你早就应该死了。” 景程望着她的眼睛,绝望地闭上眼,眼角亦有泪滴落下,渐渐地他不动了。秦映霜慢慢站起,垂眸盯着那个人,忽然抬脚重重踢向他,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 祝琬默然看着她,任由她发泄,下意识地寻找周俨,这会她才发现,周俨已经上到御座之上,半倚靠在御案之上,他将自己的佩刀解下,拿出曾经送给祝琬、原本应该嵌在刀鞘上的玉刻,往嵌孔上比了比,一并放在老皇帝的眼前。 “这个,认识么?” 皇帝只瞧了一眼,便好像丢了魂,一迭声地问道:“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有……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俨笑了,将那枚玉刻收起,“看来你认识啊。” “也是,毕竟她曾是你的妹妹,只不过被你从宗谱上抹去了。” “你……你想要什么?你既然知道她,便应该明白,我是不会写退位诏书的。你别想……”皇帝死死地望着周俨,强作镇定,一字一句道。 “想多了。”周俨打断他。 “退位?我都是造反的人了,你以为我还在意名正言顺?” “朝臣们……” 周俨笑了笑,他偏过头看向殿内的那些朝臣,复又看向皇帝:“不听话的,我都送下去给你陪葬,你我虽然没什么缘分,但好歹你也是我生身父亲,总不好让你在下面太寂寞。” “别……别杀我,我给你传位,我可以给你传位的……” 老皇帝的哀求被周俨大笑着打断,他抬手握紧刀鞘,忽地想到什么,他又松开了手,片刻后,他走下御座的台阶,来到祝琬身旁,牵住她手朝殿外走去。 祝琬跟着他走出大殿,走出宫门,宫门口外祖父骑着马看见她出来方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边暂时不需要她来费心思了。 于是她快步跟上周俨,并肩走在他身侧,他牵着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却绷着脸一语不发,她捏他的手指,“……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他忽地停步,侧目盯住她,“你叫我什么?” 祝琬眨了眨眼,“那,请问兄长,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周俨被她这一句兄长气得直哼哼,祝琬不再说话,别开眼也不看他,但她眉眼间渐渐染上笑意。 她看着周遭的街道,忽地想起来什么,拉住他手腕,朝着前面跑起来,周俨被她牵着大步地朝前走,时不时还被她催上一两句,“你快一点行不行。” 他被她带到一处院落前,他抬眼看了下,祝琬便已经推开门带着他进到院内,门关上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然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前,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背,他衣襟便已经湿了一大片。 第78章 没人知道,他这一路上有多生气。 气祝洵,也气祝琬。一个老学究,一个小学究,差点把命交代在这里。 越想越压不住火气,他将祝琬从怀中扒出来,沉着脸刚要开口,便瞧见她哭得泪眼模糊的,他叹了口气,将她轻松抱起,走进屋内,他在窗边软榻上坐下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下下拍她,哄小孩子一般。 祝琬本来已经不那么想哭了,可这会靠在他怀中,她想起前些日子的忧心,今日被按到刑凳上的害怕,到这会只剩下安心,她又很难过很难过。 她在周俨的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把这些日子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了,然后她累极了,抱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周俨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可她睡得安心极了,他小心起身,将她放到床上,半跪在床边,无声地看她,良久,他轻轻用指腹蹭了蹭她的侧脸,将旁边的被子搭在她身上,关上门,走出房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约莫半个时辰,如期和如许找过来,把他离开之后的事情一一禀告给他。 他的人仍在禁宫守着,殿内的人没有一人敢出去,宫门外的百姓见到军队也不敢再聚集在街上,基本都回到家中,但因为见到了熟悉的大旗,知道是陈氏领兵带的军队,竟也没引起什么骚乱。 天牢中祝氏的人俱已经被送回到相府,祝琬的外祖父也先去了相府安置,宫中皇帝被送回寝殿软禁,秦威的尸首被送回秦家,景程的尸身停灵在一处僻静的冷宫,周俨走得有点突然,他带去的人只能先将局面控制住,然后过来问他的安排。 周俨一一吩咐过后,让如期先回相府去报个信,待人都走了,他回身朝着身后紧闭的房门看了又看,却始终没听到什么动静,便继续坐在院中等,这一等便一直等到晚间。 祝琬刚睡醒的时候尚有些发懵,看着有些眼熟的床帐,还以为自己仍然和秦映霜住在这间小院落里,恍惚了半晌方才回过神,她从床上坐起身,没在室内见到周俨,心头稍有些失落。 她确实没想到自己会直接哭到睡着,可她仍然很意外,他竟然没在这里陪着她,虽然他确实也没有义务必须要在这里陪她……可是她心头仍然迅速被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充斥到满胀。 今日她见到他便看出来他在气她。 被按到那个刑凳上的时候她也发觉是自己犯蠢了。娘亲爹爹和兄长尽数被下狱,她是关心则乱了,她承认若是没有他的话自己今日很难全身而退,被他拉起来护到身后的时候,她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想到当日分别的时候,她同他撇清关系时他难看的神情,心中好像迅速塌陷了一块。 那一刻她迫切地想要拥抱他。 离开禁宫,她一直想要找机会和他谈谈,可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在回到这里她抱住他的一瞬间,她莫名地开始委屈、开始害怕,泪水几乎是不受控地往外涌。方才睡的这几个时辰,是她这段时间以来唯一一次踏踏实实没有做噩梦的一觉。 清醒过来后,她下意识地就想要看见他,可是他竟然不在这里。 也是,她有什么权利要求他必须留在这里陪她呢。祝琬沉默许久,坐起身,披上旁边的外衣,今日发生了太多她始料未及的事情,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她坐到窗边,觉得有些不透气,漫不经心地打开窗,一抬眼,便瞧见院中的石凳旁边,有人坐在地上,半靠着石凳,闭着眼垂着头,似乎是累极了。 祝琬怔了下,手中支撑窗子的木质叉竿没撑稳,倒落下来,发出几声碰撞的轻响,刚刚打开的窗子复又紧闭。 可是窗棂阖紧的前一刻,祝琬仍是瞧见他朝自己望过来的一双眼。 第57章 057 ◎只有她会一次又一次地眷顾他。◎ 祝琬望着紧闭的窗棂怔了怔,慢腾腾起身往门边走,推开门时,她想过,他会不会已经站到她房门外的石阶上。 可是没有。 他动都未动,甚至方才在窗边时他还是看向她的,这会连看都未朝这边看了,斜靠着石凳,形单影只地坐在地上,祝琬扶着门看向他,脚下忽而莫名地发沉。 从定州回京这一路上,她对他说了不中听的话,他去曲州,她往京城,迢遥千万里,她也从未觉得和他隔得遥远,现在不过几步的距离却有些觉着了。 为什么她此刻见他,心中竟然会感觉到胆怯。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她心里想的是他站在她门前,而她开门扑进他怀抱里,可是他没有走过来,若是平时,她朝他跑过去她也是愿意的,可偏偏这会她心头千思万绪,竟是一步都走不动。 “周俨。”她喊他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名字。 见他没反应,她眨眨眼,指了指自己一边的脚踝,“我脚崴了。” 那人下意识地朝她看过来,皱着眉,盯着她的脚腕看了片刻,而后复又将目光挪移到她的脸上,好半天,他才收回目光,“那就回屋里去歇着。” 祝琬端详他神情,她现在有些看不出他是否是生气了,于是又道:“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是刚刚见到你,我心里很高兴,跑过来开门时着急了,绊了一下,就崴到了。” 她指指脚下的青石阶,“走下去会很痛,你可不可以过来帮帮我。” 周俨就那样靠坐在地上看着她,“不可以,我不是大夫,帮不了你。” “但你可以抱我下去。” “抱你?”周俨看着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片刻后他嗤笑一声,“我不是你的兄长吗?你自己说的,再见面我就只是你的兄长了,那我怎么抱你。” 听他的话,祝琬心中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她试着往下走,动了动脚腕,然后面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俯身低头的瞬间她身前一暗,原本还算明亮的夜色被遮住,周俨身上的气息清凛,让她想到禹州城外簌簌吹过山崖的晨间风。 他轻松将她抱起,见她自觉环上自己的脖颈,他垂下眼,并未和她对视,而是问她想去哪里,祝琬靠在他肩头,朝着院中石凳指了指,示意他抱自己过去,周俨依言过去,将她放在石桌上,连一点多余的接触都没有。 他甚至都不和她对视。 祝琬看着他面若寒霜的样子,哪怕明知道他此时是不高兴,心里仍是有些受伤,她坐着的石桌本就不算矮,这会她坐在上面,双腿已经离了地面,视线也是与他齐平的,她只要侧过头便能看见他那副死样子,越看越不高兴,他背着身,靠在她旁边,月光描出他高挺的眉骨和锋利削薄的唇。 这一刻他的样子和她儿时记忆中的那个寡言阴沉的漂亮哥哥重叠在一起,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在禹州、定州的那些日子和她朝夕相处的人,在她的记忆中似乎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 陈毓的样子。 她心里好像空了一下。 那天晚上秦映霜说她喜欢他,她没有否认,可是此时此刻,她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也有些怀疑自己了。 莫名的,她有点没耐心在这里继续和他打哑谜了。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似乎也需要一些时间,清清静静地想想和眼前这个人的关系。瞬息间她拿定主意,立时便要往下跳,但她刚一动,旁边的人便也动了。 周俨几乎是和她同时,她欲往下跳,他反身转到她身前,双手撑在她身后的石桌上,他眉眼近在她眼前,气息交错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先是盯着她的唇,而后才望进她眼中。 她皱起眉稍稍靠后些,他便又欺近些。 这不是拥抱,他只是撑在她坐着的石桌上,可这简直像极了一个拥抱。 她抬手推他,被他顺势连着指根一并握在掌中。 “去哪?”他低声问。 “回房间。” “……你的脚崴了。” “没有,我没摔倒,我骗你的。”她冷静地说道,“可以松手了吗,我忽然有些事情需要自己想一想。” 周俨握着她的手,打量她神色,而后将手背到她身后,将她带进自己怀中,“不许。” “你没摔,我能听到,我都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俯身贴贴她的脸,“是我不想你走。” 祝琬向后仰了仰,被他拦在后身的腰间,他似乎低低笑了下,气息拂过她耳尖,下一刻她耳下侧颈被他吻了吻,明明是极其亲昵的动作,偏偏又她感觉到一丝惩罚的意味。 他在咬她。 她挣开他握着自己的手,扳过他的脸,直直望进他眼底,试图找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他任由她看,在她终于觉得有些耐不住这般的灼人氛围,下意识想要别开眼时,他扣着她后脑重重吻下来,比她与他过去的每一次都要更深入、更强硬,强硬到她快要窒息。 她推开他,急促地呼吸,又被他追上,像是要占尽她所拥有的每一寸自由的空气,她感受得到他的急切与渴求,在这样的一个吻中,她好像不必再去找什么答案了。 第79章 “周俨,刚刚你……” 她欲说出口的话刚刚开了个头便被打断,他站在她身前,牢牢扣着她的背,她的腿被迫搭在他两侧,这样的姿势他吻她几乎是毫不费力。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周俨抚过她的发,低声说道,顿了顿,他又道:“好吧,我是在气你。” 他看着她,想到今日见到她时的情形,若是他晚来哪怕半刻钟,她此时便不能如现下这般执拗又故作冷淡地和他置气,那种带着木刺的刑板,他刚进军中也被舅舅打过,但是彼时舅舅是让下面的人轻罚了,他躺了半个月又能上战场了,她今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周俨眼底掠过寒意,若是她今日挨上一下,说不得下半辈子都再难下地行走了……想到这里,他那股从未消退的怒火又翻腾上来。 “琬琬,你想过若今日我不在,你现下会如何?”他迫她朝自己看过来,沉声问。 “若我不能离开宫中,舅舅也会调兵的,秦映霜作为人证可以证明秦氏陷害之事属实,爹爹和我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义父说的让你这样做?”周俨冷笑,“那我一会便去问问义父,当年说我行事剑走偏锋,原来他所谓的正途是这样走的,我还真是做不到。” 祝琬听不得他这般说话,猛地一推他,从他臂下钻出来,跳下地面回过身看他,“和爹爹有什么关系!” “是我蠢,是我自以为是,是我自作聪明,是我太想当然,和爹爹有什么关系,你不就是想说这个,板着脸在这跟我装模作样,不就是想数落我吗?” “小时候你也没少说过,现在怎么反倒还绕弯子了?” 她说完便走,周俨立时追上来,握着她手腕,“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就是这样想的。” “是,我不否认。” “但是我不是为了这个生气。” “琬琬,你宁可挨那些人的二十刑杖,也要让那人……我是说皇帝,也要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下旨恢复你父亲的清白,治罪秦氏一党,难道对你来说,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头比你的生命、你的健康更重要?” 若对她、对义父而言,活着不重要,生命不重要,那些个什么忠信节义都比性命重要,那他呢? 他从前是败将,如今是叛军,不管是否有什么真相隐匿其间,这个本质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不仅如此,他今日险些就要杀了那个人,杀了皇帝,当着她的面。 周俨下意识的就想要握紧些什么,可她不让他牵着,他抬起的手复又垂下,慢慢搭上那柄跟了他很多年的短刀刀鞘上,摸着熟悉的纹路,他心下稍安。 周俨抬眼看着她,她眸中闪烁的是什么? 那些美好高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义父教过他,舅舅教过他,可他从来没有学会过。 她心中,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 今日他本来是要杀了那个人的,可动杀念的时候,他脑海中忽然显出她看他的眼神,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那么狼狈,可是她看他时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那么明亮,那么欣喜,带着泪光,他珍视那样的目光。 他甚至是贪恋她那样看他。 杀了那个人太容易了,那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可那人是他的生身父亲,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他不仅是犯上作乱的叛党,他还是个手刃生父的无君无父之辈,她又会怎样看待他。 念头一起,他的刀便不听使唤了,哪怕他心底疯狂叫嚣着“杀了他”的念头,可手中的刀好似重有千钧,再也挥不下去了。 不出所料地,他听到她的回答。 “活着是很重要,可是总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是比活着更重要的。” 清凌凌的声音,在夜色下听着透出一股寒意,听得周俨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他感觉到一阵心慌,但是他不动声色,面上半点未显出,只是停顿了片刻,开口时他声音也是冷的。 “看来今日是我多事。” 他站在原地,和她静静对视,后怕和恼火这会全都散去了。 她想要追求那些东西,他只想要她好好活着,这二者似乎也并不矛盾,头一遭他心里感到庆幸,他与她之间,终归不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抛开他爱她这件事,他还是可以退到她兄长的身份里。 爱与爱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便是他化作一抔灰烬,他的灰烬也还是爱她。 他慢慢地点点头,好像把自己说服了,于是他看着她道:“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祝琬觉察到他的目光一瞬间变了,后知后觉地,她想到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是刺伤他了,她轻轻抿了下嘴唇。她不是来和他吵架的,可就像小时候的每一次一样,和他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被他勾得肝*火大动。 她朝他走近些,环住他腰身,头贴上他的肩,声音也软下来,在他前襟的位置蹭了蹭,“好了周俨,你给我道个歉好不好。” 她身上的暖意隔着衣物传到他心尖,他的手臂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在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抱她的时候,便已经揽住她的腰。 给她道个歉,凭什么呢,他又没做错什么,周俨圈紧她,低头贴贴她额发。 对上她看过来的一双眼,他低声说道。 “对不起,是我不好。” 祝琬已经想好他拒绝后的说辞了,但没想到这么顺利,她仰着头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她踮脚亲亲他嘴唇,继续道: “那,你错哪了?” 她有点难为人。 周俨想着,想了很久,想在相府的那些年里,她的欢笑和眼泪,想死里逃生后和她相逢的种种,他错哪了呢? 最后他拍拍她的背,又抚过她长发。 “不该惹你不开心。” 这个算,他确实以前总是故意招惹她,从小到大都有过,她亲亲他。 她的唇凉凉的,哪怕他吻过她不止一次,此时此刻周俨仍然感觉呼吸有点迟滞,他想了想又道: “不该让你掉眼泪……”那冰冰凉凉的触感又落到他唇边。 “不该凶你,不该用假身份骗你,不该欺负你……” 他一句接一句,她便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踮脚亲吻他。 她在哄他。 后知后觉地,这个认知钻进他的脑海,占满他的全部思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他的脸红了,哪怕是夜色下也无从藏匿,尽数被她收在眼底。 到最后他只是安静的抱着她,安静的看着她,祝琬微微歪了下头,“还要吗?” “……”他轻轻点点头,祝琬搂上他的脖颈,像他对她一样地探索他。 平复呼吸的间隙,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方才他难耐又渴求的叹息犹在耳侧,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情动。 她一起长大的义兄,萍水相逢的陈毓,都是他,都是眼前的这个人,阔别月余,原来她心里对他有这样多的想念。 今日见到他后莫名梗在心口的别扭好像在这一刻散去了,又好像没有,此时此刻她心头泛起的思念比这些日子加起来还要汹涌,她很想亲口告诉他,这些日子以来,她其实从未有一刻是不想念他的,只是她不敢去想。 可是……她今晚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就这么浮上心头。 “周俨,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她委婉问道。 今天的局势,她看得清楚,那个位置不会有别人了。可是,就算他是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她也绝对不会为了他把自己困在宫中的。 “本来今日就该回去的,但是太晚了,你睡着的时候,我派人回相府通报了,今夜你在这边歇一夜,明日我们一起回去。”他看着她说道。 祝琬张了张嘴,没再多说,她点点头,拍拍他手臂,“那,你抱我进去。” 她眉眼弯弯的,狡黠的好像某种小动物,“你也知道,我的脚崴到了。” 周俨低低地笑。 被跑起来时,祝琬姿态放松地靠进他怀中,他一路走到室内,朝着入寝的床榻看了眼,脚步微微顿了顿,而后转去另一侧的罗汉榻,祝琬看他将自己放下,又道:“我要沐浴,你可以帮我烧点热水吗?” 他垂眸看她一眼,似乎在辨认她的神情,她神色中甚至有一丝请求的样子,瞧着诚恳极了,他拒绝不了这样的她,几乎是认命似的,周俨走出房间去烧水。 祝琬在房间内沐浴,周俨在窗外的檐下守着,她知道他没走,于是她喊他的名字,“周俨,你在吗?” 隔着缭绕的热气,她看见窗上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敲敲她的窗,低低地回应她,“嗯。” 她心中安定了些,洗沐好后,她穿好寝衣坐到旁边的榻上,转头望着窗外,有点想让他也沐浴一下。 于是她敲敲窗棂,“你进来一下。” 他进来的时候都没看她,走过来时脚下顿了顿,而后将房间内的浴桶提了出去,祝琬看着他,在他走出房间前又道:“放回去后你还得回来一下,我还有事要你帮我。” 第80章 片刻后,他又进来,这次没进这边的室内,只在门附近,他敲敲那边的梁柱,示意他在这里,祝琬只作未觉察到他的回避,“头发很湿,我睡不着,你帮我弄干。” 好一会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言玉之前也不在你身边。” 他是说在禹州的时候,祝琬理直气壮,“是啊,所以我才知道自己弄很累,才叫你帮我啊。”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过了一会,他走进来,拿起她放在旁边已然微微有些潮湿的巾帕,顿了顿,站到她旁边,覆住她的长发,一寸一寸地擦拭,祝琬很自在,她向后靠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任他动作。 他手下很轻很细致,指腹偶尔会碰到她的头和颈,会让她下意识地动一动,许久,她摸摸自己散下的长发,已是半干了,于是她让他停下来,神情极为自然的朝他伸手,“不想穿鞋子,你抱我过去。” 他好像有点习惯了,将湿漉漉的巾帕搭在一旁,抱起她走向另一侧的床榻。 帷帐被拉开,身体碰到床板的瞬间,祝琬搂住他的颈,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道,几乎将他拽得重心失衡,半身栽在她旁边,他本能地撑手在她身侧上方,今夜在房间内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向她。 甚至都不待他看清楚她的神情,她的唇已经贴上他。 她刚刚沐浴过,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他都不敢碰她,怕自己失控拖着她一起沉沦,可她好像全然不了解他的克制和顾忌,短短的一个吻,他衣襟已然被她扯乱。 她不知道,每一次亲吻和拥抱对他来说都像是烧燃他理智的火,若是在外面,在山间,在有花草溪水的地方,星汉银月照彻他的心,他不会让一切失去控制,可是这是在床榻上,帷幔零落在他身后,不甚清晰的烛火透进来朦朦胧胧的光,映出她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的面容。 只是一瞬间,他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痛得、胀的。 好像是本能一样,他手臂垫在她颈下,掌心贴在她发间,她长发垂散,用一根丝带松松地拢着,他这般一碰便被触落,他又去寻她的回应,细密地吻落下,她在他怀中微微发颤,却紧紧搂着他,那是一种全身心被接纳的感受。 被她接纳……一想到她传达给他的这些,他从未体验的东西,他只觉胸腔酸胀到想要流泪。 原来被人爱着的感觉,竟是这样难过又幸福的。 祝琬是闭着眼睛的。 哪怕已经做了决定,也已经付诸了行动,她仍然感觉到害羞。刚刚他抱她过来,她故意将他拽上来,吻他唇的时候,她偷偷看他,正好和他发怔的眼神对上,他眼中那会空空的,没有她此时此刻,却有她每时每刻,她故意咬他,他才回过神,再望向她时眼底的情.欲亦要将她一并点燃。 那一瞬间,她几乎感觉得到自己面上发烫,连脚趾都下意识蜷缩,于是她闭上眼,更加认真地吻他,不是回应他,更不是取悦什么人,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自己的感情,是她在亲吻她喜欢的人,言辞不足以表达的深重思念,羞于开口的真切喜欢,通过这样的亲昵又紧密的接触无声地传达给他。 明日有明日的说法,今夜有今夜的思慕。 她触碰他,他身上并不光滑,疤痕和血肉在讲述她的过往,她没见过他那些年在北地带兵抵抗外敌的样子,大概是很艰难很辛苦吧,所以后来被朝中的卑污之手陷害出卖,他才会失望到反抗,用杀戮给自己一个公道。 她不认可,不喜欢,可是他做到了她仍旧为他感到由衷的开心,他坐上那个位置一定可以比此前那对父子做得更好,这世间会因为他变得更好,那个时候无论她在哪里她都为他感到自豪。 他会是她一生的兄长。 但今夜,她贪心一点,要他只做她一个人的爱人。 他不算是细瘦的身材,她可以摸到肌肉的纹理,但是他腰身窄细,她能清楚地摸到腰窝的位置,浅浅的有一个小坑,往下是硬得有些硌手的骨头,他身上真的很多伤疤,她有点心疼,于是她换了个位置,往上去触碰那个她从未碰过的地方,并亲吻他耳鬓和颈后。 某个瞬间他骤然支起上身,半阖着眼低低地喘,手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胡乱地触碰,祝琬亦抬眼看他,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有一滴他的泪水,滴落在她额上,温热的,她抬手摸了摸,蹭在他脸颊,一触碰才知道,他的脸比她还要烫。 她忍不住笑,“周俨,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还要哭……”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他覆住唇,灼烫的气息铺天卷地袭向她,他如她一样反过来触碰她,她和他不一样,他身上穿着外衣,但她没有,她寝衣单薄柔软,系带松松垮垮,被他覆住时,她不受控地闷哼,但所有的声息尽数被他吞咽。 周俨惯常持刀的手从未触碰过这样的……这样触感的东西,这几乎超出他认知的全部范畴,她的脸颊很软,她的皮肤很软,可是…… 原来还有更柔软的东西。 她的心毫无保留地朝他展开,方才她笑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刻哭,她不知道,他越爱她,便越渴望她,这种渴求是没有止境的,拥有时会心疼,失去后会心痛,他这一生的柔软、脆弱都是因她而生长。 他拢好她的寝衣,将她头顶贴向自己脸颊,分开时不着痕迹地轻轻吻了一下,伸手拉开帘帐,新的空气漫进来,他声音喑哑,依稀仍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意,“太晚了琬琬,你好好休息,我……我去外面守着,不会有人来的,晚安。” 说完他几乎是逃一般起身,替她将帷帐又拉上,看都不敢再看一眼,转身走出她的房间。 周俨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他心底似有烈火灼烧不停,他迫切地需要一些能够熄灭他心火的外物,她可以,但是他不能,至少……至少要得到义母义父的原谅和认可,不然的话,他成了什么混账东西了。 直到坐进浴桶中,冷水浸过他胸口,他浑身紧绷的神经方才慢慢松懈下来,好似终于找到什么安全的角落,放置他那些无从安放又已然满溢的情感。他靠着倚向身后,闭气慢慢下沉,让水漫过他头顶,良久他坐起身,目光茫然的盯着虚空。 他脑海、心头通通都很吵闹,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他心头乱窜,他想要安静下来,他明明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是,他指腹捻过虚虚流过的水,明明什么都没有触碰到,可是他仍然感受得到。 他的身体半点消退安静下来的迹象都没有。 周俨皱着眉闭上眼睛,抬手用桶中的水扬向自己的脸,水流顺着他脸颊往下淌,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明明是他的房间,明明他没有沐浴,为什么这里会有装满水的浴桶? 下一刻他脑海中想到,他守在她的门外,她在房中沐浴,并非是他想要窥探什么,这边没有留护卫,只有他一个人,他怕有意外,所以在附近守着,那时他只是想保护她平安,可她在房间里唤他名字,像是她明知道他会在,且默认他可以在那样的时刻离她那样近。 她多信任他,这样的信任令他在此时此刻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时甚至会感觉自惭形秽。面对她,他时常感觉自己不配,她那么好,不该被像他这样的人觊觎,他会带给她很多矛盾、思虑、眼泪,可当她身边围绕着舒桦那样的坦诚君子,他又感到嫉妒。 她竟然和那个舒桦一起回京,她宁肯让旁的人帮她,也不肯找他,还同他说了一堆没一个字他爱听的话,明明她只要开口,他无有不应的,偏偏她舍近求远。 他垂着眼,抿紧唇,手覆住今晚闹得他至今都不安宁的地方,在她沐浴过已然冷掉的水中沉默地为自己纾解。他不能太久,她大概睡下了,他要回去她门外守着,可是这不够,隔靴搔痒一般,令得他更加不舒服。 纵然是在自己房中,可他仍然好似有清凉的夜风吹进来,大抵是他的幻觉,毕竟他现在实在是算不上清明。他都没睁开眼,只手上用力,房间内时不时地响起水花溅落的声音,他阖着眼,重重地喘,掌心指腹在触碰她时感受到的触感犹在,他脑中此时此刻只有她的那双眼睛,望向他的,带着欣赏和仰慕的…… 她真好。 如果,如果…… 如果有一日,她也能够带给他这样的愉悦…… 不不,她能带给他的,远远比这还要让他快乐。 “琬琬……”他低低的出声。 不过是迷幻之时给自己的一点点抚慰,并非是想要得到什么回应,他也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刻得到回应。 可是有回应。 有人从他身后扳过他的头,带着他熟悉的气息,给了他一个缱绻的吻,几乎都不需要思考,他扣住她后脑,意欲攫取更多他渴望的。 然后理智回归了一瞬,他浑身都僵住了。 祝琬其实刚刚就进来了,她想要他洗个澡,然后她会再将他拖回到她的世界里,可他去的太久了,久到她有些好奇,他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在做一些她刚刚才想到的事情,还是说他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歇下了,今晚只会躲着她,不会再被她骗进房间里了。 第81章 如果是后者,那她也就作罢,哪怕日后分别她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如果是前者,他此时此刻也和她一样的情动,甚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做一些更出格的事情,那她是真的很想看看这样的他。 于是她起身,来到他的房间里,他房门都没关好,她进来时什么动静都没发出,隔着几步远,她看着他闭着眼,面上神情很难受,好像是疼,好像又不是疼,时不时水花漫出来,时不时他低低地喘。 然后他唤她的名字。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唤她“琬琬”,平时他情绪波动不算大,生气的时候和开心的时候,他唤她名字都是很平静的语调,但刚刚的这一声,不知究竟交织混杂了些什么,竟然那么……那么好听。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一幕情形,这一声呼唤,让她满意、甚至是得意,简直得意到极点,让她忍不住想要奖励他。 她吻他,手探进水中,覆在他的手背上,他几乎是僵住了,然后他睁开眼看她,如梦初醒的神情,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 周俨感到仓惶,这是他鲜少会有的情绪。这一刻他无地自容,他又想让她出去,不要看他,又想要她留下,凭什么只有他受煎熬,可更多的还是难堪、羞愧,他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 “哥哥,你教我,让我帮帮你。”她一边轻轻吻他的下颌和颈侧,一边和他说道。 教她……教她什么? 他是什么哥哥,才会教她这种事情。 可是他手很诚实,很自然地,松开又覆上,然后她的手就在他的掌心里。 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几乎是难耐地叹息着出声,然后被她吻住唇,他自己折腾了快半个时辰,她一来他便溃不成军,他微微阖着眼,脸朝她不在的另一侧转过去,胸腔剧烈起伏着,慢慢地平复自己的气息。 “你,你松开我呀,这水……” 她想说脏,但是其实她不是嫌弃,她就是觉得怪怪的……但他好像刚缓过神,刚刚清醒,刚刚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他陡然松开她的手,然后往下沉了沉身体。 “我……”他一开口,发现声音哑得没法听,又闭上嘴,却又忍不住地看向她,她笑吟吟地,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他也无暇细想,只想她能不能回避一下,他想说点什么,可脑子钝钝的,身体仍然很兴奋,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下一刻她递过来一卷干净的帕子,很自然地开口命令他,“出来啊,这水都冷透了,我帮你擦一下后背,你站起来。” 他只庆幸自己方才一进来就钻进水里,虽然衣襟什么的都开了,可是他是穿着衣服的,他背着身从水中站起来,她擦了擦他身上的水,但是被水浸透的衣衫怎么都擦不干,她小声抱怨,“你把衣服脱了呀。” 周俨复又坐回去,仰头看她,良久,他别开眼,声音发哑,语气也极其温软,“琬琬,算我求你,回避一下……” 祝琬笑着弯身凑近他,“好呀,那你怎么求我。” 太近了。 周俨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唇,目光都是放空的,二人间只余下不知道是谁的低低的喘息。 祝琬将脸颊贴近他嘴唇,将触未触的距离,这是一个暧昧亲昵的暗示,在他眼里又可爱至极,他轻轻吻她一下,而后她将另一侧的脸颊也贴近过来,他心简直软成一片片轻飘飘的绒毛,抱成一团软软粉粉的小人,和她一样可爱。 她也亲亲他的脸,然后她有点害羞,又很开心地凑近他耳边,很小声地开口,“哥哥,好乖,好喜欢。” 然后她笑着退了两步,转过身走到另一侧的榻上,背对着他坐下,他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她哄他那句话,让他现在耳根还是发烫的,他想用水凉一下,又想起这水…… 他皱眉起身,然后拿起旁边的干净寝衣,就这么湿漉漉地逃去房间外,她沐浴的时候,他烧了好几桶热水,饶是这会全都凉了,但是他本来也不在意,用干净的水洗干净后,他穿好寝衣,回到自己房间。 那个窗下的软榻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但不免又感到一些失落,这种失落并非是源于失望,而是出于想念。 他总是很想念她。 但没关系,今夜于他已经如梦幻一般,他拉开帷帐,坐到床上,褪下鞋子,然后有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待他回过身,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经坐到他腰腹上。 周俨躺在床上,她很轻,他是习武的人,几乎不需要怎么费力,便可以轻松将她抱起来,若是旁的什么人,他亦可以不需要怎么费力便能将人扔出去,可是…… 他扶住她,在黑暗中,在她看不清楚的角度,沉沉地注视她。 然后他猛地起身,将她压在下面,手拂开她的发丝,不轻不重地咬她唇瓣,“还没玩够?” 他从来都是珍重她的,不会如现下这般一言不发地抚摸她,带着占据和把玩的意味触碰那些他不该……至少不该是此时触碰的地带。 可是今夜的那把火就从未消退过,那是野草和春风催生的火苗,不经历几场大雨,怎可能会有熄灭的迹象。 他指尖轻轻抵开她唇瓣,而后他覆下来,再分开时他唇上银亮,她连舌尖都是麻的,然后他又吻她耳根,“琬琬,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想好了后果,还是不觉得我会更出格?” “你最好明白,我实在和你心中所谓的君子相去甚远。” 祝琬捧起他的脸,“什么后果?我想不到,你再教教我。” 他盯着她,忽而低低地笑了笑,“不对,琬琬,该是你教我。” 他说完撑起身,坐下去,她腿并曲在他旁边,他垂着眼一点点地抚上去,祝琬下意识想躲,被他低声制止,“不许动。” 他的唇齿她本应很熟悉,可是它们落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那是她认知中不该被亲吻的地方,这感觉实在是陌生至极,舌尖抵住的感觉,唇瓣抿过的感觉,都不一样,她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回应他,不知道是多久,她头脑发昏,他什么都没做,可是又什么禁忌都触碰过。 她眼神都是发懵的,然后他唇瓣湿漉漉的,面上的皮肤都是湿漉漉的,就这么湿漉漉地吻回她的唇,她亦本能地回应他,他看她良久,然后低低笑着,声音温柔极了,他问她:“喜欢吗,琬琬。” 她下意识地、诚实地点点头,他又在笑,然后亲亲她唇角,“你也好乖,妹妹。” 她是累了,困了,睡着了,但手仍拽着他衣襟,周俨将她抱进怀中,在她身侧闭上眼睛,恍恍惚惚地,他只有一个念头,她真好,他又被眷顾了。 不是神明,这世间没有什么神明,只有她,只有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来眷顾他。 第58章 058 ◎他心中的明月却心软◎ 距离宫变当日已过去大半个月,祝琬已经回到自己的家中。 这大半年她在外面虽是奔劳,现在回想却也不觉辛苦,但回家后见到爹娘和兄长,彼此都是心疼的,家中人觉得她受了委屈,她亦心疼亲人受无妄之灾。 她在外面的事情,爹爹其实早已知晓,她回来后又与祝洵彻夜聊过,如今她一身轻松,除了和自己当时在京中的闺阁好友见面,心头只剩下一件最大的事,这是她很早之前就想要做的,只不过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 她想要姐姐和那个姓纪的人渣和离。 姐姐那么好的人,被先帝指婚给这么个玩意,曾经忌惮着自己家的地位,不敢对姐姐做什么,只是在外面胡天胡地乱来,这次直接装都不装了,直接落井下石,祝琬回家的那日,姐姐回来看她,姐妹二人抱在一处,祝琬是感觉到姐姐在哭的,但是那日人多,吃了饭后姐姐便匆匆回去了,她都没来得及和姐姐多说上两句话。 在祝琬心中,原本纪氏是脱不开这一次清算的,可爹爹同她说,纪氏是个滑不留手的,他们确实和秦氏搅和过,但经手的都是些不轻不重的事,重处显得严苛,如今朝局更替,新帝继位在即,不适宜大动干戈杀得旧朝臣子人心惶惶。 毕竟此前那样的风气,并不是人人都能独善其身,那些清清白白的官员为了保全自己早已经从朝堂退去地方外放了,还在京中的,总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除了那些大案要案要办,旁的还是要先松松手,于是这一松手,就把这个纪氏松出去了。 只是贬官,但一家子还在京中,祝琬打听过,前段时间祝氏全族被下狱拘禁时,那个纪清把自己外面养的那些女人都领进府,虽如今被贬,祝氏又被起复,可已经进了府的人却也没法在往外赶,就这么乌烟瘴气地过。 祝琬想要先找机会见祝瑢一面。 她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姐姐新婚,看她这位姐夫的眼神是带着情意的,那两年姐姐回家常常都是笑吟吟地。还是后来外祖父从朝中退下荣休,舅舅接过军权,军中多了一个又一个朝廷派去的监军,姐姐偶尔回家时笑容便有些勉强了,原本次次都陪着姐姐一同回相府的姐夫除了年节也不再跟着回来了。 第82章 祝琬想先和姐姐聊聊,若姐姐也想同纪清和离,那她定要把为她这件事做成。 她往纪府递了大半个月的帖子,却如石沉大海,祝琬其实已经有点失去耐心了,正好这几日外祖父一家来信说他们安置了调用的军队,明日便进京,所以她想着明天去一趟纪府,她不确定家里会不会赞同她想要姐姐和纪清和离这件事,但是若是她已经闹开了,那家里定然是先帮着她和祝瑢的。 然而她没想到,竟然是姐姐那边先闹起来的。 刚过午,便姐姐身边的松雪哭着跑回来,说大小姐那边出了事,祝琬看到松雪脸上甚至有一道红腾腾的巴掌印,她吓了一跳,但娘亲今日正好去佛寺,祝琬自己便带了府中的侍卫和自己的侍女,坐车去纪府。 在车上祝琬先问了姐姐情形如何,又问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她心中有数,闹成这样多半还是借题发挥,左右都是冲着姐姐这个人来的,不过听到是新进府中的妾室用自己的身体和未出世的孩子做筹码,祝琬还是感觉到有些恶心,纪清恶心,人心也恶心。 到了纪府门口,她下了马车径直往里走,府中正厅一片狼藉,祝瑢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地上的几个女子抱在一起,哭得绝望极了,她来到姐姐身边,握住她的手。 姐妹二人对视时,祝琬便明了她的心意,姐姐是温和好相处的性子,但这样的温和在那些品性恶劣的人眼中便只剩下好欺负了。 祝琬站在纪氏的正厅,扫了眼四周,在纪清开口之前吩咐自己带来的人,“去收拾姐姐的东西,姐姐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少,陪嫁的嫁妆若有缺,折算价值,列个单子出来,到时候到了官府都是用得上的,松雪,你跟着她们一起去清点。” 松雪是一直跟在祝瑢身边的,这么些年从未出过差错,见到松雪带着人往后宅走,纪清气急败坏地怒喝:“给我站住!” “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敢在我家这般放肆。”他转向祝琬所在的方向,“你竟然让人这样在我家中乱闯,简直欺人太甚,我当日就该让秦将军打死你。” 祝琬好笑地看他一眼,“你当日若能指使地动秦氏,今日也不会只是被贬,早在前几日便跟着秦氏那些短命的一起人头落地了,还能有机会站在这里跟我嚷嚷?” 她走上前一步,盯着纪清的眼神带着厌恶和恨意,“纪清,你最好识相一点,和离之后,祝氏和纪氏再无干系,你爱纳多少妾室就纳多少,再也别来我姐姐眼前恶心人。” 不知道是哪句话刺到了纪清,他恼羞成怒,“和离?哈,祝瑢,你这妹妹在说什么笑话,你想和我和离?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 他话说了一半便突兀地停住,一直坐在旁边的祝瑢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握了一柄匕首,在纪清说话的时候,她慢慢走到纪清的身前,极其果决地朝他胸前捅了进去,开口时她声音轻飘飘的,“和离……” “我其实更想杀了你。” 这个变故发生地突然,祝琬都没意识到姐姐竟然随身带着匕首,讶异之余又感到痛心,她上前一步,握着姐姐颤抖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这一刀其实不算是很正,至少不会要了纪清的命,原本满屋子哭得一个比一个可怜的妾室这会都惊住了。 她没理会那些旁的人,这房间的女人各有各的委屈,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她用从祝瑢手中拿下来的匕首拍了拍纪清的脸,“你不想和离,那我姐姐便休夫好了。” “笑话!”纪清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你如今行事这般张狂,不就是因为那个周……” 他话没说下去,因为他不敢念出那个名字,祝琬帮他把话说完,“周俨。你话没说完,是不知道这个名字吗?” “你别以为搭上了新帝就能怎么着,我告诉你们,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不就是降几个品吗?再不济外放,你们投鼠忌器,这个时候不敢动我的,来啊,有什么的。祝瑢,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逃,我受多少苦,你得加倍地受着,你嫁给我,如今我家道中落了,你就得跟着我一起,想走?门都没有!” 祝琬不作声地盯着他。 她心里好像堵了一口气。 怎么就会有这么可恶又可恨的人,偏偏当年姐姐新婚后和这个人又有过一段新婚燕尔的时光,是他会装会演还是他会变?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还是谁都不能免俗? 如果只是和离,难保这个人事后会不会又弄出什么风波来恶心人,现在比起和离,她其实更想要一个一了百了的结果,纪清不是习武之人,他是个文人,是个学问没多少还时常流连花街柳巷的,大抵并不是个多难对付的人,但是同样的,祝琬更是个没练过武的,眼前这个人终究是个成年男子,力气总归比她大。 她握紧匕首,在心里思索自己有没有机会趁他不备再捅他一刀,最好是那种当下不致命,但能感染发炎病个几天能病死的伤,这样她也好推脱些责任,就说是自己恼恨非常,没控制住情绪,等他发了丧,她再来忍着恶心来吊唁一下…… “纪清,你当真不愿意和离?” 祝琬话刚出口,便看见面前的纪清露出讥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门外忽然涌进来很多人,为首的人扬声唤了声“念念”,祝琬循声而望,见到竟然是原定明日才要进京的舅舅一行人。 她愣了下,而后笑起来,这种时候见到亲人总是松一口气,祝琬与祝瑢对视一眼,快步迎过去,这一行人一进来便让人帮着去收拾祝瑢的东西,而后为首之人提着剑快步走进来,都没给纪清说话的机会,便一剑刺在他的腹下,祝琬吓了一跳,“舅舅!” “跟这种人浪费什么口舌,朝明,这边你收拾,全绑起来,别让人死了,走了,咱们先回家再说。” 舅舅还是这种急性子,祝琬牵着祝瑢的手直接出了纪府,上了马车回相府,这会陈甄也回来了,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拉着祝瑢细细地问,祝琬知道姐姐定然有很多话想和娘亲倾诉,便将房间留给二人,自己退了出去。 她来到前厅,这才发现舒桦也在,他似乎是也想从军,这段时日一直跟着舅舅同行,大抵是觉得不便参与祝瑢的私事,便跟着舅舅的一队亲随先回了相府,她走过来,一边打招呼一边笑着打趣,“舒大将军。” “妹妹这是*拿我寻开心呢,我哪里配得上这个名头。”他顿了顿,也笑着同她玩笑道,“不过我确实想在军中历练几年,希望以后能坦然听着妹妹这般称呼我而不像现下这般心里发虚。” 屋顶似乎传来声轻响,舒桦抬眼看了下,起身出去看,祝琬倒是没动,她看了眼头上的横梁,心有几分猜测,但是坐得极稳,舒桦出去片刻,又坐回来,祝琬眨眨眼,而后轻声开口:“舒桦哥哥,怎么了吗?” “没事,可能是我反应过度了,刚刚以为是有人,不过我看过了,没什么人。” 祝琬端起旁边的茶盏,想了想又开口道:“那如果是真的有人,是不是说明这个人的身手比舒桦哥哥还要好?” 舒桦很坦诚地点点头,“那定然是,能有这种身手的人定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不过若真是这样,那此人或许不怀好意,有这样的功夫,行事藏头露尾,实在不是什么胸怀坦荡之辈。” 言罢,舒桦怔了一瞬,又不好意思地对祝琬笑笑,“抱歉祝琬妹妹,是我失礼了,我实在不该这样说。”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虽然自负武艺不差,可终究没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段时日我在军中,见识了很多身手极好的将领,若只是因为人家武艺比我精进,就揣测别人心怀不轨,实在是太过刻薄了。” 他举起茶盏,朝着祝琬示意,“我向妹妹赔礼,望妹妹切莫放在心上。” 祝琬依言举盏,“舒桦哥哥客气了,哥哥又没有冒犯到我,何必与我道歉呢?” 他微微沉默片刻,轻声道:“……纵然没有冒犯妹妹,可是却也不愿在妹妹心中留下一个无能又刻薄的形象。” “不会,舒桦哥哥素来都是最宽厚的,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哥哥也不必介怀。” 外面静悄悄的,再无什么动静,好像刚刚确是只是舒桦反应过度了,祝琬喝了口茶,掩住弯起的唇角,过不多时,陈甄和祝瑢从内室出来,祝洵也从外面回府,众人摆开宴席,连祝琬都喝了几盏酒。 她很开心,姐姐今日回来,日后便也和那个姓纪的没什么关系了,至于姓纪的这条命,她不过放过他的。 现下一家人就算是团圆了……除了那个人,席间也不只她一人在此时想到他。 “念念,俨儿呢?”三旬酒过,祝洵转过头来问她。 “……义兄的事,我怎么会知道……”祝琬下意识应道,而后对上祝洵揶揄的目光,她别开眼,毕竟有些事瞒得了旁人,瞒不过爹爹。 何况刚回家的那日,周俨和祝洵在书房谈了很久,她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她知道周俨定然会提起和她的事,并且在某些地方和祝洵达成了一致,所以这段时日他才会那么忙。 第83章 但不论他和爹爹约定了什么,她自己的事都不会听任旁人做主,今日纪清那副丑陋的嘴脸令她印象深刻,若周俨做了皇帝,他迟早会有其他的女子,那有朝一日,也许他也会变成纪清的样子,和她相看两生厌,还不如就停留在他们对彼此印象最美好的时刻。 想到周俨,她忽然有点透不过气,这会酒劲也渐渐上来,她打了声招呼,退了席,席间其实也没什么人注意她,舅舅和爹爹在推杯换盏,祝瑢早早就已经醉了,被送回她嫁人之前的闺房了,娘亲和舅母在说话,舒桦则跟着舅舅带来的其他的将士在外间席面上喝酒,他说不便打扰舅舅的家宴。 她离席走出厅堂,沿着游廊往后园湖边走,夜风吹过,她微醺酒意却散不去,便靠在旁边的廊柱坐下,仰头望着夜空。 禹州的夜空好像比京城的离她要近一些,近得更让人想触碰,京城的夜晚天空高远,伸手触碰好像看上去有点傻,祝琬这样想着,仍是伸出手去触碰视线中最亮的小小星子,她在虚空中握了握,又缩回手。 她好像有点想他。 若是他在,她就可以要他带自己去到更高的地方看星星,但很快她又皱了皱眉,他不会在每一次她想看星星的时候都在她身边,他身世复杂,如今又已经身陷朝堂之中,他有那么多亟待他去处理的事情,她既然已经决心不要进宫去陪他,那往后的星星都是她自己一个看,难道周俨不在,她就再也不看星星了吗? 好像是和谁较劲一样,祝琬站起身,朝着院中的假山走去,她是没办法飞到那些更高的地方去,可她坐到假山的山顶,视线中一样是没有遮挡的,有什么区别呢,难道星星还会介意她是在地面还是山顶、树顶、塔顶去仰望吗? 星星那么美好,不会和她较真的。 祝琬爬上假山的山顶,这里只一点点立足的地方,她坐不下去,便这样站着,仰着头看,看得心满意足,只觉得自己爬上来这二层小楼高的假山,看到的夜空好像比周俨带她飞来飞去看得那些还要好看。 瞧着瞧着,她好像有点觉得累了,于是她歪起头换了个角度,星星是很漂亮,可是她好像还是有点想念他……不是想念他带她看星星,而是想念他这个人。 她有些失落地蹲下来,假山下是一方水塘,她在岸边坐下,抱膝望着平静的水面,天上的星星摸不到,那水中的星星呢?祝琬在旁边拾起一粒小石子,投向水中,“噗”地一声轻响,石子没入水中不见。 这水池可真坏,吃了锦鲤、吃了星星和月亮,还吃她的小石子,简直和周俨一样让她生气。 她站起身便朝水面走去,下一刻有人来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进怀中,那人脸颊在她侧边贴住她的脸,祝琬这会酒意正醺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凉凉地擦过她脸颊,她贪恋地蹭了蹭,而后才意识到,有人抱她。 她吓了一跳,用力挣开而后转过身,面上满是惊惶,借着月色看向面前的人。 周俨静静地任她看,不知怎地忽而想起当日在那个小巷,雪亮寒光掠过她苍白的脸,她被他和如期吓得闭着眼睛,怕知道不该知道的、看见不该看见的,也正因为她闭上眼,她才没有看到他那时望着她的眼神中掩盖不了的喜悦,正如她此时微醺,眸光不复平日清明,便也瞧不见他此刻望着她的神情。 她很快就认出了他,于是她又朝他跑过来,抱住他后踮起脚蹭蹭他的脸颊,“凉凉的,好舒服。” := 纵然跟着她走过来的这一路,他想了很多,也想着克制自己的感情,这会还是控制不住地侧头去亲吻她脸颊,亲一下,他心头便软一分。 罢了。 周俨将她抱起,来到水池岸边坐下,让她坐在他怀中,于是他和她之间又多了一个细细的吻,投影在水中的月儿似乎都觉得害羞,无声地移去水面的另一边。 这是一个绵长的亲吻,吻得祝琬那点上头的酒意渐散,后知后觉地思考自己今晚离席后都做了些什么,回神后她靠在他怀中,脑海仍有些茫然。 她偏头看他:“那会偷听我和舒桦哥哥谈话的是不是你?”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故而才和那个舒桦说些那样的话。 祝琬笑笑,并未否认,不远处的水面映着粼粼清辉,她忽然想去踩水,方才就想,可她一想到若是湿了鞋袜,还要自己走回院子里,这边离着她住的小院子还挺远的,这会正好,可以让周俨抱她回去了。 她身前往水边去,身后周俨忽然道:“这水塘有什么意思,从小到大见怪不怪的,不如跟我去做点更有趣的事?” 他语调漫不经心的,祝琬因为他的话怔怔回过头看他,“什么事更有趣?” 她现在就觉得踩水是天下最有趣的事。 “去杀人。” 他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将自己不离身的佩刀交到她手中,冠玉一般的漂亮面容上掠过冷冽的寒芒,“琬琬,我们去把那个纪清杀了,想去吗?” 闻听此言,祝琬登时清醒了大半。 杀了纪清!杀人可太容易了,白日里舅舅也是想杀了他的,但舅舅没动手,因着如今都知道那个位置已经是周俨的囊中之物,侄子是侄子,天子是天子,更何况周俨这个侄子身份还是个没血亲的,是以即便是当时舅舅恼火至极,仍是克制了自己的脾性。 她想了很多,但是最后她仍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坦诚地朝他点头,“想。” 周俨眼尾染上点点笑意,他朝她伸出手,“走吧,去看看我们这位姐夫现下睡了没。” 祝琬以为这人至少今夜是睡不着的,可到了白日来过一趟的纪氏后宅,祝琬和周俨划开主卧的门闩。大抵是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屋内没再有什么动静。祝琬听不出,但周俨听得出,里面人呼吸急促,心跳声砰砰地在装睡。 祝琬走到床边,迟疑了下,她怕看见点不堪入目的场景,但她还是用周俨那柄刀挑开帘帐。这人都是将死之人了,纵是当真看见了她也不怕。 室内没什么光亮,旁边周俨像是瞧出她的心思,递过来张火折,祝琬接过来,将旁边的灯烛点燃,烛光映进来,她借着光亮打量纪清,这一看便清楚多了,他眼珠子不住地动,还竭力屏着呼吸,装出一幅睡着的样子。 她拔出周俨的刀,不欲多言,只想赶紧了结这人这条小命,听出兵刃出鞘的锵啷声响,纪清装不下去了,他翻身滚落在地上也不敢抬头看,浑身发颤只不住地求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什么都没看见,求求您高抬贵手,贱内是相府祝氏女……” 他话都没说完,祝琬已经将刀刃刺进他胸间,纪清胸口剧痛的同时错愕地抬起头,见到是祝琬和周俨二人,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痛楚从伤口蔓延全身,他慢慢倒在地上,瘫着说不出话来了,祝琬将刀连鞘还给周俨,她眼都不眨一下直直看着纪清。 许久,她转身出了房间,屋外没什么血腥气,祝琬深深吸气,可那股恶心的不适感还是在她心头缭绕不散。 她今日是有私心的,打从心里她就觉得纪清这个人留着就是祸患,原本是想要和周俨划得清一些,但今夜她还是借了他的势。诚然她原本也是想过,若是最后真的满办法,她还是会去找他说纪清的这件事。 亲手杀人的感觉其实不是很好,但是这人终归是姐姐祝瑢爱过的人…… 宫变那日之后,祝琬见过秦映霜一面,她瞧着状态实在是不好,一副心死志消的萎靡样子,她说他将景程的尸首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扬在了皇家陵寝的后山。 秦映霜说景程生前没有皇室中人的体面,死后他本是没资格葬在皇家的陵寝,但是若当真人死之后有灵,她还是想他可以见见他的列祖列宗,谢个罪,说不定他去得能更安心一些。 当日秦映霜谈及这些事的那副样子,祝琬心中总是惦记着,后来舒桐来找她时,她将秦映霜的经历说与舒桐,这段时日舒桐和秦映霜已经离京南下游历,她们和祝琬相约今年冬至之日在陵水之南的踏云楼小聚。祝琬其实也很想和她们一同出门,但她刚刚回家没几日,不能现在就走,而且她总是要找机会和周俨把话说清楚的。 祝琬偏过头看向旁边正在用清酒擦拭刀身血迹的周俨。 姐姐爱过的人不值得,她可以在现在借周俨的势为姐姐出头,若她进宫和周俨日夜相对,几年之后发现情爱错付,又有谁能为她和彼时已是皇帝的周俨刀兵相见? 当日舒桐劝秦映霜时说,思念和难过都是一时的,放下后还有天高海阔在等她,自己也是,天高海阔她还没见过,决计不会为了周俨被困在宫墙里,一辈子只等他一个人。 想到这些,祝琬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她瞧他良久,很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京中和他相见那日的夜晚,在那间小院里,她想要做的事其实并没有做成,她其实还是有些遗憾,毕竟她也不确定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对旁的人有这样深的喜欢。 第84章 “周俨,现在京中是不是你说了算?”她小声问他。 “怎么了?”他没直接答她,而是反问她。 “我想去相国寺塔顶看月亮。”她仰头,小声提出要求。 周俨将刀归鞘,将她揽进怀中,纵身跃起,夜色在祝琬眼前流溢,血气好像彻底嗅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酒香,他身法极快,几经闪转纵越,祝琬已然落至塔尖。 落脚时塔顶铺的金瓦被踩碎了几块,祝琬微微顿了顿,“佛祖会不会怪我不敬不诚……” “你自己又上不来,冤有头债有主,佛祖明事理,真要怪也该怪我。”周俨的声音响在她耳侧。 他扶她坐下,而后坐在她旁边,这里望下去,皇宫和街市尽收眼底,只是此时家家都已经熄了灯火,只有零星几盏灯烛映出光亮,却也比天上的星子耀眼得多。 祝琬抬头看向天幕,她有点遗憾,雨雪霜寒她其实都很想和他这样并肩坐着一起看,正有些出神,方才碎裂的砖瓦忽地动了下,碎屑哗哗落下,她侧目看他,戳穿他的小动作,“你故意吓我。” 他弯唇笑了下,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谁能证明?” “塔里的菩萨佛祖都看着呢。” “那是别人的菩萨。”他吻她,复又分开,“我的菩萨在我眼前,便是知道是我弄的,也不会怪罪我,是不是?” “别闹我,这里太高,你一动我有点怕。”她靠近他,轻声说道。 他揽住她肩,“不用怕,琬琬,便是你我当真掉下去,也是我在你下面挡着。” “那这么高掉下去,还是会疼的。”她笑着故意道。 “那若是我们不上这么高的地方,你会不会安心些?” “可是……”祝琬下意识回答,却后知后觉地听出几分弦外之音,她怔了下,“什么?” 周俨却什么都没觉察般,“不是说太高了心里害怕吗?” 祝琬却不再接他的话,她在他怀中仰起头,“周俨,你亲我一下。” 他吻在她额间。 “爹爹那日跟我谈话时提到你的……娘亲的身份。”她想说母妃,但觉得不妥,改了个说辞。 早在回京时,祝琬便知道周俨的身份大概和皇室有关,当夜秦映霜问她,她都没多说,因为她总觉得,有些事情她还是不愿从旁人口中先听到。 “……” 周俨微微沉默片刻,“我的母亲……是前荣安长公主。” 祝琬点点头,这位荣安长公主早在她小时候就故去了,娘亲说她是宗室女,被送去和亲的那年她十七岁,被封做长公主送到北地的一个富饶的部族,交换来千匹强壮的战马和白银,补给了朝廷在北地的军需粮草,但也是那一年,她死在异域他乡,她看着周俨,忽然觉出不对,“那你……” 周俨很淡地笑了笑,“她没死。” “她在后面的几次和谈中被交换回来,对外宣称长公主病逝,实则被那个人软禁在后宫,几年后有了我。” “我出生后她不愿我在宫中长大,便将我送出宫,换了个死婴进宫。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在宫中活着,没几年就病逝了。义父和她的兄长有同窗的情谊,那应该算是我的亲生舅舅吧,他也死在战场上了。” “我的……我的母亲被送去和亲,他想平定北地的战事,接她回来,战事没能平定时他便听闻朝中放出的消息,说她已经病逝,他孤身去闯了敌军的营帐,一人一枪一马杀到她去和亲那个部族,想要带她回家,最后……” 他叙述地平静,大抵这些事他是后来才知晓,这些人纵然应是他的血亲,却一日都未曾相处过,他显得很漠然,但祝琬仍能听出他的不平静。 儿时她便知道他心中的怨尤,这么些年他心中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谁,他在北地拼杀,被朝中的人陷害险些丧命,却在死里逃生后知道了自己这样的身世。 她有些心疼,伸手握住他的手。 “爹爹和娘亲说过,你在相府长大,你永远是他们的孩子。” 话一出口,她又顿了顿,这话此时再说,难免有点讨好攀附的意味,但是她悄悄打量他一眼,似乎他并不觉得不妥,她便也放下心来。 她有些困倦时,周俨抱着她回到相府,将她送回住处,临离开时,她抓住他手腕,“周俨……” 于是他坐在床边低头看她,她抿唇,不自主地回避他的眸光,而后又看过去,“……兄长,下个月,我想离京出去走走。” 周俨微微眯起眼,片刻后神情又现出几分无奈,他抬手捏捏她的脸,“琬琬,你总是一刻都不愿意委屈了。” “义父当日也说,要辞官离京,你和义父性子倒是真的像。” 而后他点点头,“你离京后我会让如期和如许暗中跟着保护你,不会打扰你,只是让我安心些。” 很难说自己的心情,她确是不想他追问她的真实想法,但是他真的就这样答应,什么都不问,她又有点不甘心。 面对他时,她总是纠结,既想要他心中有如她一般的踌躇摇摆,又想他不要逼她,给她选择的自由。 她松开手,缩进被子里,望着他不再言语。 - 冬至这日下了场雪,祝琬出门时给自己加了件厚实的披风。 她是昨晚才到这边在客栈住下的,当日舒桐和秦映霜二人离京时,祝琬还曾说要和她二人同行游历,谁知在京中一耽搁就过了这么长时间,直到上月才从家里出来。 天色将晚,薄雪苍苍,祝琬来到踏云楼,这是陵水沿江最知名的酒楼,楼外江水滔滔奔流,楼中有新酒醉旧愁,无数文人墨客曾在这里痛饮挥毫,祝琬对这里算是慕名已久,她与舒桐和秦映霜二人的冬至之约也是在这里,她朝大堂走进。 堂中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说得正尽兴,“……那祝六姑娘面对那十八罗汉似的行刑人却面不改色,她面带三分讥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那秦威骂得是狗血临头 ……” 祝琬刚听前几句还想着竟然是在说她,她那么点丢脸的事竟因为当日宫中易主,天子之位换了人做而传地天下皆知,心中原还有些不忿,可这听下来,什么她将秦威骂得狗血临头,反而听得她羞耻起来,那边说书先生犹在滔滔不绝。 “……只见祝六姑娘飞身一脚,正正蹬在那姓纪的后腰,将他踢出去足足几丈远……” 祝六姑娘其实有点听不下去了,她在一楼环视一圈,没看到舒桐或是秦映霜的身影,便要往楼上去,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回头看,正看见舒桐笑吟吟的神情。 舒桐靠近她耳旁,小声打趣她,“这不是祝六姑娘吗?” 祝琬笑着捏她脸,“乱喊。映霜呢?” “她在楼上,我带你去找她。” 舒桐牵着她朝楼上走,说书先生的声音渐渐听不清,走上楼梯时,祝琬隐隐约约听到什么新帝登基,她微微笑了笑,转身踏上楼梯。 秦映霜在四层的雅间,临窗摆了一扇屏风,她穿了一身水青色的裙衫,瞧着比半年前在京中时气色好了不止一点,祝琬见到她心里也觉得很高兴。 几个姑娘在这里饮至微醺,带着几分酒意,聊起分别的这段时日里各自的事。 “……我前段时日又去了一趟曲州,把当日和……和他住过的宅院卖了,将旧的衣物烧了,我以为我会哭的,但是没有。是在离开曲州的马车上,我忽然感觉难过。” “他死的那日,那样看着我,还喊我‘霜儿’,我以为哪怕我们走到这样的结局,总归这段感情不能算作我对他的一厢情愿。” “可是我还是不懂,若是他对我有哪怕一点点的怜惜,为何又要把我送去……” 那日之后,秦映霜从未与她们再提及这些事,今日她有些醉了,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轻声地说着,一旁的舒桐闻言将手中杯盏重重搁在桌上。 “他当日那般,也是想要让你给他个痛快,还不是知道大局已定,怕自己活受罪,这个死人,到死都在利用你,还好死了,若是这样的人登上……登上高位,百姓还有什么活路。” 舒桐说完,将杯中酒饮尽,她也有些酒意上头,眸光一转看见祝琬,她顿了顿,似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凑近祝琬: “咦,现在那个位置上是不是你那个义兄,叫……叫周俨的?那你岂不是成了……” “‘公主’?”舒桐压低声音道。 祝琬听得好笑,捏捏舒桐的脸颊,“亏你还知道小点声。” “可别这么称呼我,他……义兄的身世复杂,能有今日也算是他苦尽甘来吧,我和娘亲爹爹都是不打算沾这个光的。” “爹爹也说,待他朝局稳定,便辞官离京,带着娘亲、姐姐与我过些清闲日子。” “那你兄长呢?”秦映霜忽而问道。 祝琬知道她不是在问周俨,自己和周俨之间那点微妙的氛围她早就看出来了。 第85章 “我大哥大概还是要在朝中的吧,爹爹退隐也有几分是想为大哥铺路的意思。” 秦映霜忽然伸手握住祝琬的手,用力地捏捏她。 “琬琬,舍得吗?” 祝琬本来没什么喝酒的心思,这会被这般一问,也有些烦心。 半晌,她也举盏饮尽。 “舍不得也要舍得,我不能为了他把自己圈住。” 她朝秦映霜笑,“我以后还想找个漂亮少年郎来我家入赘呢,才不要一辈子困在小院子里,日日夜夜等着人家来看我。” “别呀,你找入赘的,我哥哥怎么办呀。”舒桐大惊。 “我还想要你给我当嫂子呢!” 秦映霜打趣她,“那你让你哥哥到时候去入赘不就好了。” “对哦!霜霜你真聪明……” 舒桐恍然,片刻后又苦恼起来。 “可是我哥哥已经不能算少年郎了吧,他比我还大好几岁呢……” 天色将晚,晓星初上,楼中客人酒兴正酣,有人提笔挥毫,有人吹箫抚琴,祝琬几人未曾带乐器,只站在楼上往下看,时不时以歌声相和,至夜里,祝琬几人上楼去客房歇下。 她和舒桐、秦映霜在这边玩了小半月,而后几人分开,相约来年冬至仍在在此相聚,祝琬并不打算回京,她听秦映霜提起去曲州,便动了心思打算去禹州走走,而后再去一趟定州的溪川寺。 禹州如今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息,这里本就是水陆交汇的地界,只要不是从前那般纷争无休,必定可以繁荣起来。 祝琬在当日曾住过的那间客栈里住下,未至子夜时外面落起雪,她忽然起了兴致,让楼下送上来一壶温酒,她来到三楼的露台边上,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这边也有同样未睡的人在此消遣,许是因为这场雪是禹州今冬的第一场雪,这会又不冷,渐渐又聚过来些人。 祝琬自己坐着,那边有人在共饮,有人兴起作赋,扬声而歌,她静静听着,旁边忽然坐下一人,她以为是过来搭讪的,正要回绝,偏过头一看,却发现是绝无可能在此时出现的人。 她有一瞬间疑心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毕竟此时周俨应该在京城、在宫里,守着他拼死相争得到的东西。 她眨眨眼,静静等他开口。 周俨顿了顿,他拿过她的杯子,斟满后饮尽。 “为什么来禹州?”他忽而问她。 祝琬思索了下,如实开口。 “秦映霜说她去了一趟曲州,收拾从前那些旧物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平静面对那些东西所带给她的过往回忆,我当时想,若是我来一趟禹州,心情也是平静的,那大概我也和她一样,已经可以走向新的生活了。” “……” “那,你心中平静吗?”他轻声追问。 祝琬忽然偏头看他,“那你现在紧张吗?” “嗯。”很难得的,周俨坦然承认。 “琬琬,我很怕我来得太迟。” “但是我也怕我来得太早。” 他像是在绕圈子地说些难懂的话,祝琬手撑着头,举着酒盏,小口小口地抿。 “什么太迟太早的,周俨,你来找我,就没什么别的话想跟我说吗?” “琬琬,当日你离开,我没有阻拦你,因为我知道你心底的想法,不需要向你确认,我就明白你,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如果问出口,反而像是在逼迫你做出不必要的选择。” “我不要你左右为难,我要让你毫无顾忌地选择我。” “你离京的时候,京中事多,我实在是腾不出手,如今太子已立,有三师教导,又有义父领任太傅从旁指引,我在京这一年多,眼见政事时局越来越好,如今也算是可以安心离开做我想做的事了。” “太子?”祝琬有些困惑。 “嗯,在宗室我母妃的旁支中选了一位很出色的子侄立作太子,如今已经监国掌政。” 说到这里,周俨似乎想到什么,笑道:“义父对我这位侄子比对我满意得多。” “那爹爹岂不是不能……”祝琬下意识道。 “是啊,”周俨微顿,小心看向她,“你会怪我让义父留在京中吗?” 祝琬想了想,摇头道:“这种事情上,爹爹做的决定都是他自己想做的。” “周俨,你费尽心思争来的东西,就不要了吗?” “那些在北地战场上流过的血,你母亲的公道,还有你自己的公道,都不在意了?” 周俨端过她的酒盏,盏中空空,他捏在手中,祝琬将旁边酒壶朝他推了推,他摇摇头,又放下那只酒盏。 “不要,不好喝。”他低声说了句。 “琬琬,你说的那些,曾经于我而言很重要,不过我母亲……我已经为她报了仇,那个人,半年前已经死了,我没有按规制为他发丧,我不能让他扰了母亲的安宁。” “至于北地,总有一日,我会亲自将它收回来,不过这几年国中不宜起战事,天子尚且年幼,纵然朝中如今上下一心,总还是要避免节外生枝,先暂且恢复几年吧。” 祝琬认真听着,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这位太子殿下,是过继到……先帝名下?他原本的家人如何安置?” “……”周俨顿了顿,“过继到我名下了。” “他的母亲和父亲这些年以来俱已过世,按辈分他算是我的小辈,更何况,纵然我对那个位置无意,可也不想便宜了我那个生身父亲。” “不过这个孩子品性不错,义父和几位太师都认可的,大概他们也觉得比起我或者那个景程,还是那孩子更适合储君的位置。” 祝琬听他这般说,有些忍不住笑意,她垂着眼闷闷地笑,“那,你本来的名字,应该叫什么?景……什么?” “周俨。”他飞快看她一眼,“……陈毓也可以。” “周是我母亲的姓氏,周俨这个名字是当年母亲为我留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其实只要不是祝俨,叫什么都可以。” 祝琬明知故问,“为什么呀。” “一朝得势,就不想做我的兄长了吗?” 周俨仰头,沉湛的夜空,这场初雪落得簌簌扬扬,他瞧不见月,可他终究不再是当年北地军中无声思念她的那个少年了。 “从来就不想做你的什么兄长。” 他低低地叹道,侧过身专注地看向她。 “琬琬,你是我年少时的心之所向,是如今我认定会守护一生的珍视之人。” “如果你愿意向我走近,我会用我全部的生命和一生的热忱去爱你。即使你心中另有牵系,我对你的心意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祝琬弯起唇,她给自己斟满一盏酒,她要的酒是果酒,如果她没尝错,应是荔枝和桑葚酿出来的新酒,怎么可能会难喝。 她侧身靠近他,举着自己的酒盏贴近他的唇。 “明明很好喝,你再尝尝呢。”她将杯盏中剩下的酒液都喂给他。 “好喝吗?”她又问他。 “嗯。”他别开眼。 “周俨,你刚刚是不是说谎了?” “没有。”他下意识道。 “哦,其实舒桐的兄长舒桦哥哥也快要回到定州了。” 她看了看附近,她在的角落僻静,又有周俨侧身挡着她,她又靠近他些,轻轻亲了下他脸颊。 “我若是心中另有牵系,那我成婚的那日,你会不会来为我道喜?” 周俨心中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她和别的人拜堂成婚,而他还要为她的新婚向她道贺…… 他好惨。 他垂下眼难过地想。 “你看,你话虽然说得体面,但其实也做不到嘛。” 周俨抬眸望着咫尺间的她,忽然摸了摸她的脸颊。 “但是琬琬,如果你执意选择别人,比如,你就是更喜欢这个哥哥那个哥哥,那我要么把那些人全杀了,要么离你远远的,免得我日日想把你带走关起来,让你身边只有我一个。” 祝琬被他面无表情却又冷声冷气的话逗笑,靠进他怀里。 她闭上眼,环住他的腰,很依恋地蹭蹭他胸口。 “最喜欢的只有眼前这个哥哥。” “周俨,以后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是。” “那你要陪我去很多很多地方,我们一起看过日出的悬崖,还有溪川寺的塔顶,我还想去看看北边你拼杀过的土地……” 她靠进他怀中,说了很多很多地方,周俨静静地听,直到周遭一片阒静,整片露台只剩下她和他二人,她有些累了,靠在他肩侧昏昏沉沉地睡着,周俨小心环过她,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万籁俱静,只余他此刻的心跳声,每一下搏动都在昭示他此刻的内心的欢愉。 他仰头望着飘雪的夜空。 仍然瞧不见月*色。 这世间的月亮无情,他心中的明月却心软,总会照亮他,而他也永远都会朝她走去。 第86章 她比日光更温暖,比月色更明亮,涤净他世俗而卑劣的一颗心,让他此生有机会真真切切为她而活。 他会为此深感荣幸,常怀感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分割线 [绿心] 呜呜呜呜终于写完了orz 这本开文时我隔了三天才知道。 20年开预收时当时写的一个开头,调了三年后的时间,结果后来就给忘了。 开文的时候是我状态最差的一个阶段,尤其是另一本连载甚至还在断更,我根本就没办法同时写两篇连载(当时一本都已经很吃力了…… 但是我又很喜欢琬琬和小周,最难受的那段时间里,填坑写琬琬一度让我觉得很开心很轻松。 我的瑶光和琬琬,你们陪我度过我最艰难的两三年,我却一直让你们进小黑屋,谢谢你们。 谢谢每一位能够看到这里的读者。感恩。 谢谢橙子不给榨汁宝宝,我这样的更新频率,每一次更新你都在,会很认真地给我写评论,很对不起,没能给你很好的追读体验,希望你三次事事顺心,天天开心。 祝大家都好。[绿心]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