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捉鬼,我赚钱》 第1章 《鬼捉鬼,我赚钱》作者:三红又七绿【完结+番外】 简介: 鬼捉鬼,我赚钱! ———————————————— “你能……捉鬼吗?” “破案十金、捉鬼十金,事成另送唢呐送殡。” #朱记棺材铺,童叟无欺# 罗刹在山中修炼千年。 初入凡世那日,路遇一卖身葬父的女子。那女子楚楚可怜,似弱柳扶风,旁有几个恶霸蠢蠢欲动。 他虽是鬼却心善。 不仅好心帮女子赶跑恶霸,还热心帮她挖坑葬了老父。甚至费心以身相许,娶了女子为妻。 洞房花烛,女子手系缅铃,将他五花大绑扔在床上。 他心痒痒:“朱砂,原来你这般奔放。” 烛灭铃响,女子闭着眼,在他耳边念念有词。 他心慌慌:“朱砂,你在念什么?” “哦,人鬼契。” “朱砂,你这个骗鬼的死骗子!” 罗刹是朱砂一辈子的鬼奴。 每日陪她查案吹唢呐,替她开棺材铺捉恶鬼赚钱。 有一日,他解开人鬼契,真跑了。 后来大雨滂沱,他又灰头土脸地回来——“做惯了你的狗,再做鬼有些难受。” “呀,二郎,你哪里难受?” “想你,想得难受。” #骗鬼的女道士x被骗的大势鬼# #她都费尽心机骗我了,肯定很爱我吧!# 【剧情版文案】 七月半,鬼门开。贪生万欲,有恶鬼复生。 唢呐吹,生人避,鬼魂消,黄金万两。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异闻传说 单元文 主角视角朱砂罗刹配角百鬼夜行 一句话简介:鬼捉鬼,我赚钱! 立意: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第1章 希恶鬼(一) ◎“鬼……鬼杀人了!”◎ 七月半,鬼门开。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新坟埋骨,满地纸钱。 鄂州城北哑子庙,庙小但香火极旺。 无他,只因方丈了元大师,乃是长安护国寺伽摩法师的亲传弟子。 每年盂兰盆节,了元大师携弟子经行念诵。 庙中道场造盂兰盆,饰以金翠。 吉时一至,鄂州刺史亲临哑子庙,燃灯斋僧供佛。 这一日的热闹。 直到城门擂响闭门鼓才渐渐停歇。 圆月高悬,鼓歇人绝。 妙善好说歹说,总算送走最后一个香客。 红漆的庙门重重关上,他揉了揉酸胀的小腿,背着手慢悠悠走回禅房。 庙中禅房有六间。 他入门晚,只配住进最后一间。 第一间住着师父了元。 烛光透影,妙善透过窗缝,瞧见他正在房中端坐静修。 第二间的门窗之上,全是符纸。 妙善叹息一声,快步走过,正好撞见第三间房的师兄妙行出门:“师兄,你去何处?今日阴气盛,容易撞见邪祟,不如让妙常……” 他的话尚未说完,借着纸窗透出的微弱烛光,妙行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经书与符纸,便径直离开。 妙善看着妙行的背影,与从山中沐浴归来的两位师兄妙福、妙常说起他:“自妙真师兄死后,无人能继承师父的衣钵,妙行师兄何必如此冒险,今夜也要去佛前坐禅。” 今日既是盂兰盆节,亦是鬼节。 往年这日过后,常有孤身独处之人,被恶鬼残害夺身。 太一道有令:七月半,当悬符纸。子时后,需闭户不出,以免恶鬼夺身。 妙福咬着蒸饼,说话含糊不清:“师兄一贯如此。” 年纪最小的妙常摇头晃脑:“若日后妙行师兄做了主持,我们可就遭大罪了。” 一句童言童语,逗得另外两人捂嘴偷笑。 第一间房传来一声念经的催促,三人笑着走向各自亮光的房间。 笃,笃。 咣,咣。 一更,更夫行过哑子庙门前,一下梆子一下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妙善放下经书,吹灭蜡烛躺在床上,翻身说起梦话:“做和尚,也累啊……” 三更,妙行仍在正殿的释迦牟尼佛前打坐诵经。 四面八方吹来一股森寒的冷意。 他拢了拢僧袍。 哑子庙的正殿有两层,以隐在角落的木质楼梯相连。 除了楼梯,上下楼之间,另有一条通道。 即二楼木地板上的一个圆洞。 若有些功夫在身,从此洞往下跳,着实比走楼梯还省事。 当年重修时,此洞便在。 关于是否要堵上此洞?修缮的工匠曾问过了元。 据说,当时了元站在一楼抬头往上看。 透过圆洞,他看见横梁上的蜘蛛在日影下忙碌,深觉万物有灵。 于是开口留下此洞。 因正殿二楼多堆放杂物,甚少有人上去,那个洞便留存至今。 诵经至一半,妙行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疑心又是妙善乱丢残羹剩渣招来老鼠,当下不顾戒律,愤恨咒骂起来:“妙善那个田舍汉,等我做了主持,定要将他扫地出门!” 二楼的动静声越来越大。 妙行放下经书,蹙眉起身,打算上楼瞧个究竟。 刚走到圆洞正下方,上方洞口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妙行师弟。” 庙中唯有一人,喊妙行为师弟。 可那人早在去年的今日,死在禅房。 妙行惊愕抬头,竟看见死去一年的师兄妙真趴在洞口,眯着眼睛,笑吟吟唤他:“师弟,可否帮师兄一个忙?” “什么忙?” “帮师兄把脑袋缝上去。” 话音刚落,洞口凭空出现一双手,捧起妙真的脑袋晃来晃去:“师弟你瞧,师兄的脑袋掉出来了。” 妙行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厉声疾呼:“你是谁?为何装神弄鬼吓我!” 洞口的脑袋一脸怒色:“我与你同门多年,你竟不愿帮我。好好好,你仔细瞧瞧,这是不是我的脑袋!” 一眨眼,妙行的手中莫名多了一个重物。 他后知后觉低头,才发现手中的重物,原是一颗会说话的脑袋:“师弟,你可瞧仔细了?” “鬼啊……” 妙行丢下脑袋,慌不择路往外跑,一头撞上殿外养莲的太平缸。 血月当空,漏洒一地。 映出缸中重重叠叠的莲叶,与其中挨挨挤挤的人头。 那一颗颗泡得发白的臃肿人头。 在昏红的光影下,冒出水面又沉到莲叶下。 身后的脑袋如影随形,一路追赶妙行而来,语气娇嗔极了:“好师弟,帮帮我呀。” 妙行不敢回头。 此刻的他,脸色惨白,全身止不住的颤栗。 沉闷的腐臭味后,满缸裹着浑浊绿浆的脑袋同时上浮,一颗颗全是妙真素日小人得志的嘴脸。 它们大张着嘴,似念经一般,重复着同一句话—— “好师弟,帮帮我呀。” “好师弟,帮帮我呀。” 血沫喷出,缸中莲叶染血。 妙行倒地而亡。 “得,又吓死一个。” “命苦,又要多等一年。” 哑子庙中,每日第一个起床干活之人,十有八九是妙善。 一声鸡鸣见日升,妙善打开房门,依次走过六间房门紧闭的禅房。 同往日一样,他拎着扫帚先到正殿清扫。 今日的蒲团旁,多了一本经书。 妙善拿起来一看,嘀咕道:“难得见妙行师兄将经书随意乱扔,定是昨夜困乏难解吧。” 扫到一半,余光瞥到殿外的莲缸旁,似乎有一个人? 妙善怀疑是哪个醉酒的泼皮,举起扫帚慢慢走过去。 走近才瞧仔细,那人穿着僧袍,极像是妙行。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兄?” 无人回他。 妙行一贯自大,瞧不起他们几个师弟。 妙善习以为常,走过去打算推醒他。 不料,入目所及却是妙行惊恐万分的脸。 与一具已经彻底凉透的尸身。 有人在敲庙门,跌倒在地的妙善从地上爬起,踉跄跑过去开门。 四目相对,妙善大声惊叫:“鬼……鬼杀人了!” 这桩和尚被害案,经由鄂州刺史府。 不到五日,连同一张悬赏文书,快马加鞭送进长安。 人浮于世,皆逃不出红白二事。 在长安,以灵曜大街为界,红事属东宣阳,白事归西丰邑。 城西丰邑坊,又称棺材坊。 坊中有棺材铺三十一家,有三十家辰初便开门迎客。 只一家朱记棺材铺。 午时开门申时关,开半日歇十日。 盂兰盆节已过,棺材坊门庭冷落。 第2章 各家老板闲坐门边,翘脚吹冷风。 午时三刻。 着一身道袍的女子,脚步匆匆跑进坊中。 一见女子,立马有人出言打趣:“哟,朱老板,一早去何处吹唢呐赚钱了呀?” 此话一出,相邻的几家棺材铺笑成一片。 来人便是朱记棺材铺的老板朱砂。 貌美、脾气差、腰间挂唢呐。 笑声一路相传,朱砂置若罔闻,兀自朝朱记棺材铺跑。 店门大开,柜台前却空无一人。 她心思一转,掀帘走去伙房,揪出正躲在里面打坐修炼的男子:“罗刹,走!去鄂州抢生意。” 一听鄂州,罗刹连连摆手:“这案子涉鬼,归太一道管。” 朱砂宽慰道:“放心,这回去鄂州捉鬼的人,是端木岌。他虽在捉鬼一事上极有天分,但为人重享乐,没个十天半月,轻易到不了。我们赶在他之前,破案子捉恶鬼拿赏金!” 和太一道抢生意,罗刹万万不敢:“朱砂,我胸口痛,你自个去吧。” 对于他的推辞之言,朱砂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开,边走边念:“神符命汝,须从其言……” 方走出三步,身后传来求饶声:“你别念了,我去!” “罗刹真乖。” 两人当日出发。 路上,朱砂洋洋得意:“罗刹,我费心费力才骗到你。难得出一桩恶鬼案子,你得好好干。” 罗刹啃着难咽的干蒸饼,骂骂咧咧:“头回见骗子这么猖狂。” 朱砂不气不恼:“让你看的《朱记棺材铺手札》,你可在认真看?” 干蒸饼硬得像石子,罗刹食难下咽,气呼呼道:“在看在看。一本破书,整日问个不休。” 他瞧那书可不是什么好书。 自三个月前开始看书,他对朱砂更加言听计从。 说是《朱记棺材铺手札》。 该叫《朱砂的鬼奴听话手札》才对。 朱砂听到他的回答,心满意足走去河边,打算将方才掉进泥堆的手帕洗干净。 临走前,罗刹拉住她:“你的癸水来了,少碰凉水。” 朱砂震惊回头:“你怎么知道?” 罗刹尴尬地指指鼻子:“近来鼻子有点灵,我闻到了。” 原来如此,朱砂一脚踹到他的腿上:“该闻的不闻,不该闻的乱闻。去,把手帕洗干净。” 罗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边洗边骂自己多事:“我多嘴做什么?她要是疼死,我倒解脱了。” 一路疾行,两人总算在第七日晚间,赶到鄂州。 朱砂善心大发,带着罗刹住进一间客舍。 自然,为了省钱,只定了一间房。 朱砂先进房,四仰八叉躺到床上。 罗刹小步挪到床边,不动声色地催她下床:“这几日没日没夜赶路,我没睡好,你去地上睡。” 一路上,朱砂一直催他赶路,自个却在马车中酣睡。 适才上楼前,他看见镜中憔悴的自己,差点哭出声。 “这世上岂有老板睡地上的道理。”朱砂往里面挪了挪,拍拍床板,“给你一半床,爱睡不睡。” “睡!” 蜡烛熄灭,身侧的女子呼呼大睡。 唯独罗刹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实在难眠。 他近来不仅鼻子灵,眼睛和耳朵也灵了不少。 譬如眼下,有两人在他左耳吵架,右耳又是一个婴儿无休止的哭声。 耳中嗡嗡作响,罗刹心烦意乱。 忽然,朱砂的手伸过来,捏着他的耳朵,说起了梦话:“这对俏冤家真好吃。” 俏冤家是他们昨日在一家酒肆吃的熏猪耳。 这朱砂。 白日骂他是狗鼻子,夜里做梦拐着弯说他是猪。 罗刹咬着唇,屈辱感涌上心头。 次日,朱砂穿上假道袍,背上一柄假桃木剑,喊上罗刹出发。 去哑子庙的路上,罗刹拿着太一道的令牌,心慌慌:“朱砂,这里面没有天师符吧?” 朱砂:“哪来的天师符,这是假令牌。” “真的在何处?” “当年开棺材铺缺钱,我卖给别人了。” 不巧,朱砂的一身假行头,偏偏在庙门碰到一身真行头的太一道弟子。 朱砂看着男子,咬牙切齿:“端木岌这个狗。” 罗刹看着男子,无语凝噎:“你不是说他重享乐,没个十天半月到不了吗?” 端木岌看见两人,疑惑地走过来:“玄机,你在此做什么?” 朱砂扭头踏进庙中:“玄玉,我来抢你的生意。” 玄玉? 哦,这是朱砂的第二个相好。 罗刹与端木岌擦肩而过。 这人没他俊没他高,实在平平无奇。 第2章 希恶鬼(二) ◎“妙常死了。”◎ 在庙中扫地的妙善,乍然看见身穿道袍的一男一女,不解道:“两位都是太一道的弟子?” 端木岌冷面冷言:“妙行的尸身在何处?” 朱砂眉眼含笑:“你便是妙善和尚吧?我是太一道弟子玄机。” 妙善看着好相处的朱砂,又看了看横眉怒目的端木岌。 最终,他选择带着三人一起去后山的山洞:“妙行师兄死后,师父吩咐我们将尸身搬到山洞。那里阴冷,常年不见光,尸身能多放一段时日。” 端木岌怒斥哑子庙的僧众一窍不通:“山洞再冷,也无法保存尸身。距离事发已达半月,他的尸身早臭了,查不到任何线索。” 妙善眼中含泪,害怕地捏着衣角,不知如何回答。 一旁的朱砂突然开口:“妙善和尚,你别搭理他。他啊,仗着家中有些家产,整日在我们面前显摆。论查案捉鬼,他可比不上我。” 端木岌阴恻恻地盯着朱砂:“玄机,若非玄泽,你连太一道的山门都没有资格走进去。” 两人作势便要大吵一架,妙善缩着手退到罗刹身后:“你们还……看吗?” “看!” 三人异口同声。 为了赏金,朱砂忍气吞声,牵起罗刹便走。 端木岌不紧不慢跟在两人身后,来回打量罗刹:“玄机,他难道是你的新相好?瞧着没权没势,一无是处。” 罗刹愤怒了。 出于礼节,他只在心中点评端木岌一句平平无奇。但端木岌这个无礼乱吠的野犬,竟当着他的面说他一无是处! 正欲扭头争辩几句,朱砂已开心回应:“有些长处,不在外表。” 这句话之后,端木岌不再言语。 山洞之中,妙行的尸身果真开始腐烂。 白胖的蛆虫在血肉间蠕动,一步步蚕食这具尸身最后的一点生机。 朱砂推罗刹上前查看,自己则捏着鼻子与妙善躲在洞外,顺道打听庙中的情况。 蛆虫满地乱爬,罗刹和端木岌一左一右盯着尸身查看。 仅看了几眼,端木岌便打算出去。 走了几步,他又退回洞中,似笑非笑道:“她自进了太一道,短则十日,长则三个月,便会换一个相好。三年间,他们中有不少人死于非命。世间多的是女子,你何必跟着她。” 罗刹听完端木岌的话,心中却莫名有些沾沾自喜:“阿耶没说错,我确实比罗大郎更得女子欢心。” 朱砂与那些人在一起时,常换相好。 可朱砂与他在一起将近半年,别说换相好,连男子都见得少了! 端木岌看他摸着下巴一脸陶醉,径直拂袖离去,深觉无语至极。 洞外角落,朱砂已从妙善口中打听到不少秘密。 主持了元年逾六十,每夜鼾声震天。 和尚妙常实则是城中王姓富商与青楼妓子的私生子。 和尚妙福最是贪食,夜里总喜欢起夜去香积厨偷吃。 还有。 一年前的盂兰盆节,和尚妙真同样无故死在禅房。 端木岌与罗刹一前一后走出山洞,朱砂眼神示意罗刹离开。 “如何?”朱砂拉着罗刹去到香积厨的背后,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小声问道:“是恶鬼做的吗?” 罗刹点头:“嗯,他的七窍中留有淡淡的鬼炁。” 鬼炁,是鬼族使用法术后留下的痕迹。 其颜色初始灰白如雾气,一眼可辨;一炷香内慢慢褪为无色,随风消散。 仅气味能留存半月左右。 但因其味极淡,几乎接近于无。即使太一道修习多年的弟子,时常也难以捕捉。 唯鬼族,能轻易闻出鬼炁。 听完罗刹所言,朱砂志得意满,不免夸他几句:“你这鼻子,委实不错。快说说,是哪一支鬼做的?” 罗刹摇头:“不知道,鬼炁闻起来一样。不过……” “不过什么?” “这鬼实在坏。明明可以直接夺身,偏偏把人吓得半死不活。” 鬼,分有形鬼与无形鬼。 第3章 有形鬼为鬼修与鬼婴,无形鬼便是鬼魂。 而修为,是化形的关键。 生而为鬼者谓之鬼修。 鬼修靠修炼维持人形。一旦修为受损,鬼修也会变为无形鬼。 半人半鬼者谓之鬼婴。 鬼婴虽生下来便是人形,但注定无法存活。 死后未投胎者谓之鬼魂。 鬼魂因是由人死后变鬼,需修炼百年方能化形。 世有百鬼,当修为不足以化形。 有鬼愿意慢慢修炼,自然有鬼喜欢走捷径,靠抢夺凡人肉身化形。 鬼族中,将此等夺身者谓之恶鬼。 恶鬼,人与鬼皆厌之。 但,恶鬼夺身。 仅在七月半这一日可行。 因为只有这一日,阴盛阳衰。 凡人阳气不足,心中的欲念无限放大,便会招来修为不足以化形的恶鬼。 夺身。 从未不用吓人,甚至将人吓得半死不活。 罗刹所知晓的恶鬼夺身法子,只需在凡人欲念最重的一瞬,从七窍钻进凡人的身子,即可完成夺身。 夺身后,凡人的记忆犹在。 恶鬼们只要不使用法术不惹出事端,保管连捉鬼的太一道也难寻其踪。 朱砂啧啧两声,半是赞扬半是打趣:“小鬼懂得可真多。你这相貌,化形费了不少修为吧?” 罗刹得意道:“阿娘是鬼族第一美人,我的相貌随她,必然俊美。” 朱砂点头似是认同,复又问起:“阿娘是第一美人,那第一美男子是谁?是阿耶吗?” 罗刹尴尬摆手:“不是阿耶,是祁南钦阿叔。阿叔与阿娘同属妬妇津神一族,全族鬼虽少,但个个貌美非常。他当年入世,每行到一处,不论男女,皆掷果盈车。” 听名字便是貌若潘安的男子,朱砂急吼吼追问:“他如今在何处?” 罗刹看朱砂一脸花痴相,一时有些气闷:“他比你大五千多岁,已成亲有女。你放着嫩草不要,难道喜欢老牛?” 这话,话里话外透着不对劲。 朱砂渐渐觉出味,一脸鄙夷:“你还嫩草?我瞧你也是个一千多岁的老牛。” 罗刹郑重纠正:“照鬼族的年纪论,我方满十八,比你还小一岁。再者,我只有一千岁,没有一千多岁。” “你的意思是,我老牛吃嫩草?” “没有,是我老牛吃嫩草。”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在庙中转了一圈。 正要回客舍,朱砂看见妙善端着素斋从香积厨走出。 秉承省钱之理,朱砂拽上罗刹,以太一道弟子的身份,强行留在庙中用膳。 不巧,端木岌又在。 正巧,斋堂位置不多,他们三人只能挤着坐在一条长凳上。 罗刹第一个落座,不偏不倚坐到正中间。 朱砂顺势坐到他的左边,端木岌坐到右边。 了元被妙常扶着走进斋堂,他年事已高,时时需要弟子们搀扶照顾。见到面生的三人,便猜他们是为了妙行之死而来:“多年前,老衲曾随师父伽摩法师,与姬老天师秉烛夜谈。多年过去,如今还能看到你们这群小辈,也该知足啦。” 端木岌起身行礼:“大师,师父知晓您的弟子出事,特派弟子来此。弟子今日已仔细看过妙行的尸身,眼下可以确定他死于恶鬼之手。而这个恶鬼,应还未夺身,仍藏在庙中某个角落。” 朱砂凑到罗刹耳边,小声低语:“他是太一道最听话的狗。” 罗刹懂了,怪不得端木岌比他们还快,原是为了当狗。 主位的了元抹泪叹气:“老衲连失两个弟子,万望三位尽快找出藏在庙中的恶鬼,还哑子庙安宁!” 端木岌再次起身:“晚辈必当全力以赴!” 妙福等端木岌一坐下,赶忙搭话:“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说完,不顾了元还未动筷,他已迫不及待拿起蒸饼啃起来。 了元见状,指着妙福哈哈大笑:“你啊你,妙行常喊你妙桶,你还不服气。老衲瞧你,十足是饭桶。” 妙福嘴中塞着蒸饼,说话含含糊糊:“师父,弟子并非饭桶,也不是妙桶,请您日后不要如此称呼弟子。” 了元高声应好,看着弟子慈爱地笑了笑:“好好好,妙福。” 一顿饭吃完,朱砂立马拉走罗刹,一路苦思恶鬼的下落。 这恶鬼连杀两人,竟还未离开哑子庙,颇有种不夺身不离开的坚定。 看来这哑子庙,是恶鬼绝佳的修炼之所。 不到绝境,他万万不肯放弃。 罗刹慢腾腾跟在朱砂身后,一路在想方方面面皆不如他的端木岌,到底为何能成为朱砂的相好? 思忖良久,他醍醐灌顶:“人嘛,总有眼瞎的时候。没见过好的,自然不知谁最好。” 临到客舍前,两人又碰见端木岌。 三人一同进客舍,一起上楼。 不同的是,端木岌走向上房。 而他们,去的是客房。 朱砂躺在床上叹气:“他家是皇商,有万贯家财。” “万贯而已,我的金宅子里,堆着数不清的金饼。”罗刹边说话,边小心躺到她身边,“他家如此有钱,为何要进太一道做狗?” 朱砂侧身,一脚踹他下床:“下去。大梁朝,人人以进太一道为荣。连圣人的三子一女,也是太一道的弟子。” “为何?一个捉鬼的门派而已。” “没了太一道,大梁哪得太平。” 罗刹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反复回味朱砂的话。 太一道由天尊姬后卿创立。 从姬后卿起,至如今的第三十二代天师姬璟。 数百年间,无数入世作乱的鬼族死于太一道之手。 姬家人的血,克世间百鬼。 由姬家人写就的天师符,是世间唯一的斩鬼之符。 太一道只捉入世的鬼,却不对所有鬼族赶尽杀绝。 因为没了鬼,哪来的太一道…… 两人睡到卯中,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罗刹起身去开门,门外是面无表情的端木岌:“妙常死了。” 第3章 希恶鬼(三) ◎“骗子!”◎ 妙常死了。 死在他们三人昨日离开后的深夜。 死后头身分离。 双眼圆睁,似有无尽的冤屈。 第一个发现尸身的人,又是妙善。 临睡前,他曾听见妙常断断续续的哭声。 丑时初,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击鼓声。 妙善听见声响,担心又有贼人潜入庙中盗取功德箱,赶忙起身推开隔壁妙常的房门。 谁知,床上空空如也,妙常不知去了何处。 四下寻找,他最终在正殿找到妙常的尸身。以及不远处,那个面目全非的头。 朱砂听完整个经过,深觉奇怪:“照妙善所说,他听见鼓声出门,以为庙中进了贼。那他为何不直接去庙中查看,反而去找妙常?” 端木岌摊手,颇感无奈:“官差只讲了这几句。其他细节,我一概不知。” 罗刹接过话茬:“我猜他先去找妙常,是为了找抓贼的帮手。” “为何?” “因为妙常有些功夫在身。” 昨日在斋堂用膳,罗刹曾细细听过庙中四人的脚步声。 了元年纪大脚步重,走不到十步便要停下来歇气。 妙善人到中年,但因常年劳作之故,相比了元与身宽体胖的妙福,他的脚步不紧不慢。 唯有妙常,快走疾步,重心皆沉稳有力。 甚至一路扶着了元走进斋堂,也丝毫听不见粗喘之声。 他当时便猜:妙常,应是学武之人。 果不其然,三人到庙中一问,惊魂未定的妙善与妙福立马点头应是:“妙常从前在少林寺学过几年武功,后来他们将他接回鄂州。不到两年,又把他送来庙里。” 他们,指的是妙常阿耶,王姓富商一家。 四年前,王富商的妻妾皆生不出儿子。 眼看家产无人承继,他想起送去少林寺学武的私生子。 然而,等妙常还俗回到鄂州,王富商的一房妾室突然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妾室产子。 于是妓子生的大儿子妙常,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某日,以祈福为由,妙常被送进哑子庙,再一次成了和尚。 无人问过他是否愿意做和尚,更无人来看过他。 即使王家,就住在不远的城东。 朱砂问起妙常的阿娘,妙善摇摇头:“一个倚门卖唱的私妓,生下他后,便去了……” 端木岌皱眉盯着妙常紧闭的禅房:“你昨夜听到他在哭,他为何哭?” 一提起这事,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妙福,往旁边的泥堆中,恶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王家让他割肉救弟,他不愿意,被他们打了两巴掌。” 王家小郎上月病入膏肓,王富商花了千金,从一位游医手中,买到一个据说可以起死回生的妙方。 第4章 方子中所用的药草极为普通,只一样,有些奇怪。 名曰:一脉血肉。 王家试了多人,不见奇效。 兜兜转转,他们又想到妙常这个近在眼前的私生子。 昨日,妙常听完王家所说,义正言辞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僧不敢损伤。” 王富商热络地拉起他的手嘘寒问暖:“大郎,我就是你的阿耶。只要你救活小郎,你便是王家的大功臣。” 几个人假惺惺的面目令人作呕,妙常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至亲:“如施主当年所言,小僧的生母是千人骑万人枕的青楼妓子。一个只值一贯钱的妓子,生不出金贵的王家大郎。” 端木岌听完来龙去脉,眸色讥诮,骂道:“蠢货,两记耳刮子便哭了个半宿,还把命丢了。” 未进太一道前,为了在众多的兄弟中脱颖而出。 别说巴掌,他连棍棒也能笑着咬牙接下。 离正殿尚有几步,妙善轻轻叹了一口气:“唉,他并非因为巴掌哭……而是觉得自己身为儿子,未尽一日的孝道,却出言辱没拼死生下他的阿娘罢了。” 朱砂小声与罗刹抱怨:“端木岌那破嘴,*跟淬了毒一样。” 罗刹开心接话:“朱砂,我与他不一样。阿娘常夸我的嘴,跟抹了蜜似的。” “……” 正殿外,一众官差簇拥着一个官服男子站在柱子旁。 男子掩鼻的手帕,光彩动人,观者炫目。 端木岌家中便是丝绸商,一眼认出手帕出自高昌国年初所献的浮光锦。 一匹浮光锦,尚衣局为神凤帝做了一件襦衫。 剩下的料子做成手帕,赏赐给了朝中官员。 而鄂州官员中,得到手帕之人,只有刺史林景隆。 思及此,端木岌上前行礼:“太一道玄玉见过林刺史。” 男子确实是鄂州刺史林景隆。 辖管之地出了两桩人命案,且与恶鬼有关。 自妙行死后,林景隆辗转反侧,生怕神凤帝降罪于他。 昨日听闻太一道来了两人,好不容易才安睡一宿。 不料,一早从手下口中得知。 这哑子庙,又死了一人。 林景隆来时头痛欲裂,他这官位,眼看着便要到头了。 为防被罢官,他听从手下司马的劝告,带着官差来此查案捉鬼。 好歹功过相抵,贬去旁处做官也行。 眼下,林景隆看着面前的三人,奇道:“敕令中说有两人,不知另一位道长是谁?” 朱砂上前:“太一道玄机见过林刺史。” 自神凤帝继位,女子抛头露面已不足为奇。 不过,林景隆乍然见到朱砂,仍微露不满:“怎来了个女冠?” 朱砂嫣然一笑,凑到林景隆面前:“林刺史的问题,我答不上来。等我回到长安,定一字不落说与师父听,让她派人来一趟鄂州,好好为林刺史解惑,如何?” 太一道天师姬璟也是个女冠,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女冠。 他今日之言,若传到她的耳朵里,无异于自寻死路。 林景隆胸闷气急:“你……” 端木岌见朱砂刻意刁难林景隆,有心为他解围:“林刺史,与我同行之人,是师弟玄规。他连日奔波生了重病,如今在医馆治病。玄机来此,应是为了你的赏金。” 林景隆懂了。 这女冠瞧着伶牙俐齿,正义凛然,原是个贪财的乞索儿。 趁三人争执,罗刹先一步入殿,开始查看妙常的尸身。 七窍无鬼炁,致命伤在后脑勺。 若他猜得没错,凶器应是一把木槌。 奇怪的是,妙常有武功在身,不大可能毫无防备被人偷袭。 罗刹悄悄拉扯入殿的朱砂:“没有鬼炁。” 朱砂:“我方才听仵作向林刺史禀告,他死在子时初,凶器是庙中击鸣大磬的木槌,凶手接连击打了十余下,才将他打死。还有,凶手曾割下他的头,当做蹴鞠来回抛……” 两人站在鼓前,环顾四下。 整个大殿宛若炼狱,血溅得到处都是。 凶手逃走时,甚至将妙常的头,端正地摆放在蒲团上。 顺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往上看,释迦牟尼佛像双眸染血,跏趺坐于六方莲台之上。 目露哀伤,似乎多有不忍。 饶是鬼的罗刹,乍然见到此景也觉可怖:“凶手应极恨他,才做出此等杀人辱尸之事。” 朱砂盯着佛像胸前的几处血迹:“倒是奇怪,凶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竟然无人听见。” 禅房离正殿并不远,庙中三人即使酣然入梦,总该应听见一点声响。 十步之外,端木岌与林景隆谈笑风生,朱砂拉上罗刹转身去了庙中问人。 第一个问的人,是发现尸身的妙善。 此刻,他正被林景隆带来的官差团团围住,数十人围着他厉声盘问。 妙善本就老实巴交,在官差的连番逼问之下,只得双手合十跪在地上求饶:“我不是凶手……” 官差乐于见到他的可怜样,抽刀横在他身前,如逗猫狗一般戏弄他。 讥笑声此起彼伏,朱砂走上前,踹开其中一人:“滚开,这案子归太一道管。” 有一个官差适才听到端木岌之言,知晓她是为了赏金而来,出言讥讽道:“敕令中,可没有你。” 朱砂:“罗刹,把太一道的令牌亮出来,给他们开开眼。” 罗刹从腰间的槃囊中掏出令牌,并未细看便握在手中,往官差面前一晃。 朱砂指着令牌:“睁大你们的狗眼,给我瞧仔细了,这可是天师令。敕令中没有我,是因为我是太一道派来捉鬼的特使!” 为首的官差首领认出天师令,慌忙跪下行礼,然后带着所有官差离开。 罗刹以为朱砂又在诓人,憋着笑收起令牌。 结果,一细看才发现这块令牌与昨日那块令牌完全不一样:“朱砂,令牌怎么不一样?” 朱砂回头摸摸他的俊脸,一脸无辜:“因为这块是真的,里面还有天师符。” 天师符,开天门,斩百鬼。 所以天师符,又名斩鬼符。 罗刹双手微颤,几欲哭出声:“是,我是偷偷骂过你几句。可你也太歹毒了……” 怪不得今日他总觉浑身无力,心气不顺,原是因身上揣了张斩鬼的天师符。 儿似母,罗刹泫然欲哭的样子,一如美人凭栏垂泪,我见犹怜。 朱砂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傻子,这块也是假的。我要真有天师令,早拿去换金饼了。” “骗子!” 妙善慢慢起身,对着朱砂不住作揖道谢:“多谢施主相救。” 朱砂扶他去侧殿的一处角落歇息:“除了鼓声,你还听到过旁的声音吗?” 妙善点头:“找去正殿前,我曾听到一个人喊另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 “商戚。” 他只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便没了声音。 罗刹问起其他人昨夜的行踪,妙善一一作答:“我操劳惯了,晚睡早起又浅眠。我记得,妙常哭到亥时初睡下,妙福师兄亥时中开门去了香积厨,但不到一炷香便回房安寝。师父每日睡得最早,等我亥时末睡着时,尚能听到他的鼾声。至于妙常何时出门,我真的不清楚。” 朱砂正欲追问,端木岌背着手,踏着悠闲的步子走来:“案子破了。” 第4章 希恶鬼(四) ◎“师姐,好久不见。”◎ 在朱砂和罗刹走后,仵作发现妙常的大腿处有一道伤痕。 一道有人曾试图割开取肉的痕迹。 朱砂:“你怀疑是王家所为?” 端木岌颔首:“是,他们有动机有能力。小儿子命悬一线,举手之劳而已,大儿子却不愿搭救。若换作你是王家人,你难道不会生气?” 对面的朱砂与罗刹眨眨眼睛,齐齐摇头。 割肉救命之说,本就是天方夜谭。 此等骗术,最是简单。 横竖一个字:赌。 赌人活,他便是华佗在世;赌人死,他便是回天乏术。 反正生死,他皆有理。 那个所谓的游医,看准王家救人心切又有家财,这才写下一个看似简单的方子。 若王小郎误打误撞活了,王家必然感恩戴德。 若王小郎不幸死了,游医大可推说是王家找的一脉血肉不对,与他的方子无关。 实实在在,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端木岌面露不满:“和你们说了也白搭。林刺史已派官差去王家抓人,他们是否是真凶,一问便知。” 罗刹一听这话,赶忙牵走朱砂:“走走走,我们再去问问另外两人。” 朱砂应好,任由罗刹握着她的手离开。 端木岌盯着两人的背影,神色有些恍惚。 他是朱砂的第二个相好。 第5章 一个皇商的庶子,从太师府公子的手中抢到他的心上人,可谓春风得意。 朱砂美,美到他看了一眼便魂不守舍。 可真等他与朱砂在一起后,她却总是冷着一张脸,似一潭死水。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爱的只是她张扬的美貌,她却得寸进尺妄想利用他。 幸好他够清醒,及时看穿她贪慕权势,水性杨花的本质。 不过,仅半年未见。 他瞧朱砂怎么又美了不少? 走远的罗刹,回头瞄了一眼端木岌:“朱砂,你从前眼瞎便算了,日后可别再眼瞎了。” 朱砂听出他话里有话:“罗刹,我的所有相好里,属你的话最多。” “没骗到手时,唤我二郎;骗到手了,叫我罗刹。” “……” 罗刹絮絮叨叨好似在念经,朱砂捂住耳朵,快步跑远。 当日,她观罗刹穿金戴银看着有钱,面貌清冷瞧着话少,十足一个老实听话的好鬼奴。 谁知,真等骗到手。 金银没了,俊俏的脸看久了也烦了。 也就那点傻乎乎的劲,勉强合她心意吧。 近处的香积厨炊烟弥漫,朱砂立定,招手唤罗刹:“二郎~我饿了。” “没心的骗子。” 在香积厨忙碌的人是妙福。 他爱吃,也爱做吃食。 朱砂捧着一块蒸饼细嚼,不时问妙福几句:“你昨夜听到过奇怪的响动吗?” 妙福揉着面团,仰头细想之后答没有:“我一向能吃能睡,过了子时,打雷都吵不醒。” 朱砂问起死在禅房的妙真:“他死时,你们报官了吗?” 妙福用力点点头:“官差来查过,说他死于胸痹之症。他自小体弱多病,我们便没往恶鬼杀人那处想。” 罗刹:“庙里这几年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我三年前才来,对庙中的情况,实则不大清楚。” 妙福自记事起,便在鄂州城外的一座小庙当和尚。 三年前,小庙的和尚走了大半。 某日化缘路过哑子庙,了元叫住他,才让他有了继续修行之所。 在他之前的师兄,是师父了元最看重的妙真与妙行。 在他之后的师弟,是被王家送来的妙常,与流落街头的妙善。 他们六个和尚,彼此相伴。 在小小的哑子庙中静坐菩提,参悟禅佛。 他以为余生的日子都会如此,结果恶鬼来了。 六间禅房,空了一半。 说着说着,有眼泪滴进面团中。 妙福尴尬地笑了笑:“所有的师兄弟中,我最不喜欢妙真师兄。他死后,我和两位师弟还开心过一阵。” “为何?” “他悟性高,早早参悟了所有佛法,所以瞧不起我们几个没用的师弟。” 妙行聪明,知道巴结妙真。 妙常有武功在身,生气了知道动手,妙真不大敢惹恼他。 唯独他和妙善。 一个嘴笨好欺负,一个无家可归不敢告状。 于是,他们成了任妙真辱骂与使唤的下人。 妙真死亡当夜,嫌弃妙善烧的热汤太烫。 一盆热水,当头浇下。 妙善痛得满地打滚,妙真笑得前仰后俯。 罗刹以为和尚六根清净,今日方知和尚亦是世俗之人。他放下手中的饼,抬头问道:“了元大师不管吗?” 揉面的动作不停,妙福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师父老了,哪能事事兼顾。妙真在他面前,会有所收敛装装样子。再者,我们不敢让他知道,怕他伤心难过……” 此话,朱砂不敢苟同:“你们看似体谅大师,实则在包庇妙真作恶。如果大师知晓真相,是加倍的伤心难过与愧疚。” 伤心自己苦心栽培的弟子,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难过其他弟子为了他,受了多年的折磨。愧疚自己作为他们的师父,不曾发觉弟子的异样。 妙福笑了笑,递上一碗雪霞羹:“施主,也许你是对的。” 雪白嫩滑的豆腐块上,萦着绯红渐淡的花瓣碎,恍如雪霁泛霞之景。 朱砂难得吃素,不知素斋也能如此美味。 这一上午,两人守着妙福,又是食饼又是喝粥,着实饱餐一顿。 吃到最后,妙福才抹着眼泪坦白:“妙常死了,我心里难受,只能躲在灶台前喘口气。” 他和妙常前后脚入庙。 平日里,妙常对他多有照拂与尊重。 他恨自己昨夜睡得太死,没有听到妙常的呼救声。 恨自己一无是处,无法为妙常报仇。 朱砂安慰了他几句,转而问起妙行:“他对你们好吗?” 妙福:“他人不坏,就是嘴上一贯不积德。他喜欢喊我妙桶,骂妙善田舍汉。” 话音刚落,罗刹一把拽走朱砂。 直走到庙外一处无人的角落,他方小声道:“你有没有发觉?除了妙常,另外两个死去的和尚身上,有一个共通之处。” 朱砂缓缓开口:“他们都很讨厌?一个手上无德,一个嘴上无德。” 罗刹:“不对,他们都以恶念为乐。” “恶念?” “对。” 妙真的恶念,是欺辱他人为乐。 妙行的恶念,是取笑他人为乐。 他们通过作恶,得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乐。 罗刹所知晓的鬼族中,有两支便是以恶念为生:“住四交道鬼与希恶鬼。” 住四交道鬼? 希恶鬼? 朱砂无语道:“你们这些鬼,就不能取个风雅好记些的族名吗?” 罗刹自鸣得意:“我族的名字便风雅又好记。” 远处遥遥来了一群人,罗刹定睛一看,是一群官差与几个骂骂咧咧的男女。 朱砂随他看去,只看见模模糊糊一团人影:“你猜是那支鬼所为?” 罗刹:“希恶鬼。” “为何?” “其一,住四交道鬼喜欢住在路口等危险之地。其二,他们戏弄心中有恶之人,只会让人迷路或走失,不会害命。” 但是,希恶鬼不同。 他们专门蛊惑世人为恶,靠吸食恶念修炼。 朱砂深觉他说的在理:“不过,这庙里来来回回就六个人。这鬼为何害了两人,还不肯离开?” 远处的一行人走近了,七嘴八舌吵闹不止。 其中一人高声咒骂不停:“他不肯救小郎,这便是他的现世报。” 看来此人,就是妙常的阿耶王富商。 罗刹和朱砂站在道路两旁,等他路过,再悄悄伸脚。 王富商只顾骂人,未曾注意脚下。 一个不慎,他稳稳当当扑进泥堆,摔了个狗吃屎。 一片嘲笑声中,朱砂与罗刹离开:“这也是你的现世报。” 两人方踏进庙门,迎头撞上端木岌。 朱砂好心提醒他:“王家不可能会杀妙常。” 王富商年过半百,再也生不出儿子继承家业。 不管妙常的肉有没有用,他都是王家最后的希望。 端木岌冷漠地走过她身边:“王小郎昨日戌时死在家中,王家人对妙常必然恨之入骨。玄机,论查案与捉鬼,我认真学了几年,你又老实学了几年?” 明知不合时宜,罗刹仍插话道:“还真是现世报。” 小儿子没了,大儿子也没了。 如果王家当年没有送走妙常,或许昨日,两个儿子都不会死。 端木岌不欲搭理两人,大步流星走向外面的王家人,打算尽快破案捉鬼,回长安复命。 朱砂头回行好事,反被嘲讽学艺不精。 当下叉腰站在庙门,对着端木岌的背影大骂:“榆木脑袋不开窍,怪不得只能做狗。” 再转身时,一个着胡服头戴幞头的如玉少年,笑着与朱砂招呼:“师姐,好久不见。” 朱砂:“罗刹,我伙计。我师弟玄规,也叫萧律。” 萧律端正行礼,罗刹敷衍回礼。 去禅房找了元的路上,罗刹旁敲侧击打听起萧律:“你倒是对他好言好语。” 他念叨一路,朱砂忍了一路,直忍到了元的禅房外才吐露实情:“若非你横插一脚,今日站在我身边的人,该是他。” 哦,罗刹明白了。 这是一个曾经差点成为朱砂相好,如今妄想做朱砂下一个相好的男子。 他瞧着,也很平平无奇嘛。 第5章 希恶鬼(五) ◎“朱砂,我特别好养活。”◎ 不到两年,连失三个弟子,了元悲痛欲绝。 朱砂与罗刹推门进去时,见他沉默地坐在蒲团上。 双目紧闭,神色悲悯。 听到推门声,他眼皮微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两位施主,可是有事要问老衲?” 朱砂点头,顺势找来两块蒲团,与罗刹盘腿坐在他的左右。 第6章 了元须发全白,老态龙钟,唯有声音高亢洪亮:“妙真和妙行死于恶鬼之手,但妙常不是。” 朱砂:“大师为何如此肯定?” 捻念珠的动作停下,了元眸色转冷:“为了守住功德箱,妙常曾得罪不少泼皮无赖。他们中有几人,曾扬言让他走着瞧。” 三年前开始,庙中的功德箱,被城中的一伙泼皮无赖盯上。 他们隔三差五趁夜潜进庙中,将功德箱洗劫一空。 起初,了元报过官。 可官差们一旦离开,那些人又会翻墙进来。甚至为了报复了元的报官之举,故意推倒佛像。 直到妙常入寺。 他嫉恶如仇,在功德箱旁守了半月。 在打退几个无赖后,终于还哑子庙一片安宁。 妙常死前半年,庙中又来了一伙人。 其中一人被妙常打伤,临走前发誓会回来取他的命。 了元直到此刻,仍能记起当夜的惊心动魄与那伙人的凶恶眼神。 蒲团硬,坐久了腿脚麻木。 朱砂趁了元讲故事的间隙,动了动腿,换了个坐姿。余光瞥见对面的罗刹,手结定印,双足跏趺。 他坐姿端正,如青松挺且直。 没由来的,朱砂想起罗刹的阿耶罗嶷,曾说过的一句话:“二郎千年来,于修炼一事上,从未有一刻的倦怠。” 往日她对这话半信半疑,如今方深信不疑。 罗刹的天赋与努力,确实超乎万人之上。 了元断断续续在说:“老僧记得,他们中有一人叫商戚。” “商戚?” “对。” 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在妙善口中,在妙常死亡当夜。 朱砂叫上罗刹离开,准备去找端木岌商量,找出这个叫商戚的男子。 庙中,一脸病容的萧律独自站在殿外,端木岌与几个官差正在殿中搜寻。 见到朱砂,他笑着上前:“师姐猜对了,王家人不是凶手。” 王小郎昨夜去世,王家人光顾着伤心与操办丧事,整夜都待着家中,有满院下人为证。 罗刹别捏地站在萧律身边,细细打量此人。 身量在他之下,不及他俊美。 唯肤白这一点,略占上风。 不过,若他少跟着朱砂去城外吹唢呐,再精心养个十日,保管比萧律还白。 他在打量萧律,萧律也在打量他。 上月,萧律从凉州返回长安,听见同门师兄弟在谈论师姐玄机的新相好。 他们说:这位新相好美色无比,是玄机不远千里跑去汴州勾搭的男子。 他们还说:这是玄机头回与男子在一起超过三个月。 萧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罗刹,论相貌与气质,此人的确是人间少的君子相。 朱砂等了许久,不见端木岌出来。 正想催罗刹进去问问,一晃眼看见他偷偷垫脚与萧律比身量。 一时没忍住,她放声大笑:“二郎,你真是傻子。快进去,把端木岌叫出来。” 小心思乍然被她看穿,罗刹气鼓鼓走进殿中,叫走端木岌。 四人另寻了一处空地商谈案情,朱砂先开口:“妙善和大师皆提到一个叫‘商戚’的男子,他可能是杀害妙常的凶手。” “三人房中剩下的茶水中,掺有蒙汗药。我们猜测是有人趁王家人与妙常争执之际,潜入禅房偷偷下药,迷晕三人。再在子时初引出妙常,将其杀害。此人做事干脆利落,应是个杀手。”端木岌顿了顿,方继续道,“妙常看来是被人所杀,我们无需继续追查。当务之急,是找出藏在庙中的恶鬼。” 庙中时有鬼炁浮现,此鬼明摆着未走。 可他和萧律,来来回回用地灵尺与观照镜在庙中各处寻了几圈,却了无发现。 周围两个道士,个个腰间别着法器。 罗刹小步挪到朱砂身后,生怕两人的法器,一不小心指到他。 对于端木岌之言,朱砂不以为然:“你指望林刺史那个废物找凶手?我看你等个十年八年再来鄂州,这案子还是悬案一桩。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顺手查个案子的事。” 妙行被杀已过去半月。 林景隆不仅未派一个官差来哑子庙值守,而且在得知太一道来此查案后,在府中安睡一宿。 指望林景隆查案缉凶,不如指望他们四个稍微动动脑子。 端木岌的面色迅速冷下来,一开口,嘲讽意味十足:“玄机,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王家富贵,若能帮王富商找到杀害儿子的真凶,你也好找王家讨赏。” 朱砂眉梢一扬,嫣然笑着应他:“对啊。你有钱,自然不知柴米贵。我不一样,我得努力赚钱,养活身后的伙计。” 这一番话,惹得端木岌拂袖离去。 惹得罗刹心生感动,小声低语:“朱砂,我特别好养活。” 萧律旁观师兄师姐争吵,完全插不上嘴。眼下,见朱砂与罗刹提步要走,他忙问道:“师姐,你们去何处?” “破案!” 庙中活着的三人,已全部问了一遍。 朱砂思来想去,又去找妙福,半是问话半是吃素斋。 香积厨中,妙福还在忙碌。 朱砂随手拿起一盘蒸饼,分了大半给罗刹:“你多吃点,能省一顿饭钱是一顿。” 妙福见两人去而复返,好奇道:“两位施主,还有事要问我吗?” 朱砂要问的事。 一是商戚,二是庙中的怪事。 商戚这个名字,妙福只在今早听妙善与了元提过一句。 至于庙中的怪事,他能记起的,唯有一件:“妙行师兄死亡当夜,我半夜饿得慌,想开门去香积厨,又怕路过正殿,被他奚落一顿。子时初,我在床上昏昏欲睡,隐约听到有人喊‘快点’,之后是一阵脚步声。” 当时,妙福只当自己做梦,并未多想。 朱砂追问道:“你能听出是谁的声音吗?” 妙福摇头又点头:“反正不是妙行的声音,也不是师父和我们的声音。” 既不是庙中僧众的声音,若妙福当夜没有听错,这声“快点”,极有可能出自杀害妙行的凶手之口。 恶鬼未夺身前,只能短暂附身或寄身在死物中。 快点。 这句话明显是催促另一人,难道有人与恶鬼为伍? 妙福忙碌一日,做了满满一灶台的素斋。 朱砂一边听妙福说话,一边从灶台拿蒸饼塞到罗刹手中。 罗刹嘴里吃着蒸饼,低头看着手上堆成小山的蒸饼,在心中大骂朱砂抠门。 虽说他好养活,可也不必尽塞些不值钱的蒸饼给他吧。 朱砂又问起庙中功德箱被盗一事:“大师说其中一个泼皮就叫商戚。” 妙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胆子小,遇有贼进庙,我常常害怕地躲在禅房。每回是师父带着其他师兄弟,与那些人交涉。” 原是如此,朱砂打趣道:“你虽胆小,但做素斋的手艺极为不错。我看你不如去长安开个素斋铺,保管比做和尚还赚钱。” 妙福尴尬地笑了笑:“施主,我喜欢做和尚。” “做和尚和赚钱,又不冲突。” “施主,出家人不可有贪财之心。” 外间天色已晚,朱砂摸走两个蒸饼,喊上罗刹,打算回客舍。 出庙时,两人瞧见萧律孤身一人等在外面:“师姐,我能同你一起走吗?师兄去了刺史府赴宴。” 萧律出自兰陵萧氏,族中人以孤傲自洁为荣。 对于赴宴巴结之举,最是嗤之以鼻。 今日一听端木岌要去刺史府,他忙不迭以风寒未愈为由推辞。 朱砂扔给他一个蒸饼:“给你吃吧。” 萧律愣了愣,最终选择将蒸饼握在手中。 直到回到客舍,那个蒸饼依旧纹丝未动,只饼身上叠着五道深浅不一的指痕。 朱砂并未在意萧律的举动,只是在回房后,语气中略带惋惜:“这些世家公子的命,真是令人嫉妒。” 罗刹哼哼唧唧坐在床边抱怨:“他不吃蒸饼,你一句话不说。我今日被你塞了数十个蒸饼,一句拒绝之言也不敢说。” 朱砂往里面挪了挪,拍怕另一侧的空床板:“饱食后不可着凉,你今夜上床睡。” “算你有点良心。” 入夜,朱砂与罗刹说起三件案子的奇怪之处:“妙常之死,不像人做的。” 捶杀、割头、将头颅抛起。 杀害妙常的凶手,毫无人性可言。 若凶手是城中泼皮无赖请的高手。 一个小庙的功德箱,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可若凶手是藏在庙中的恶鬼。 此鬼尚未夺身,又如何毫无痕迹地杀人? 黑暗中,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上楼。 罗刹屏息凝神,侧耳去听。 一瞬间,整个客舍周围的所有声音,齐齐灌入他的耳中。 第7章 嘈杂的声音在耳中一遍遍重复,他捂住耳朵,方得片刻安静。 朱砂自言自语多时,不见他说话,忙去摸他的脸:“怎么了?” 罗刹用指腹轻轻蹭蹭她的手,心弦微动:“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庙中有两个恶鬼,一个已经夺身,一个还未夺身。” 第6章 希恶鬼(六) ◎“复生为人的恶鬼,不怕天师符。”◎ 上楼的脚步声,最后消失在上房。 客房中的朱砂听到罗刹的猜测,猛地起身:“你的意思是,庙中三人,有一个人实则是恶鬼?” 罗刹侧身,小心去寻她的腰:“妙常应死于那个已经夺身的恶鬼之手。” “你不是没有闻到鬼炁吗?” “妙常有武功,死前却未反抗。我便猜,凶手应武功极高或是他的相熟之人,以至他毫无防备。起初,我听端木岌所说,也以为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但是,妙常死的太惨了……” 今日在殿中,他仔细瞧过各处的血迹。 确定凶手在杀人后,曾将妙常的头颅抛起数十次。 这数十次中。 有一半喜欢往左抛,另有一半更喜欢往右抛。 极像两个人在互相较劲。 因此,他想到一种可能。 鬼有两个,一个未夺身,一个已夺身。 朱砂恍然大悟:“你猜是谁?” 罗刹:“反正不是妙福。” “为何?” “他的厨艺非一日之寒,起码苦心钻研了十年之久。还有雪霞羹,是年初兴起的素斋。” 那碗出自妙福之手的雪霞羹,已经与长安膳夫的手艺不相上下。短短半年间,妙福能做到如此地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钻研。 希恶鬼以恶念为生。 他们每日闻恶念修炼,哪有多余的功夫在香积厨消磨。 仅凭一道吃食,便能排除妙福的嫌疑。 朱砂拍拍罗刹的脸,满意地躺回床榻。 正欲翻身睡下,一张脸凑过来:“朱砂,鬼族最怕天师符。要不……我们明日找你那个师弟借张真的天师符,试试其余两人?” “复生为人的恶鬼,不怕天师符。” “啊?”罗刹一把拉起朱砂,一个劲追问,“三百年前,我族一位长者,因偷盗大梁太祖李胜之墓,死于太一道的天师符与血符咒之下。如此厉害的符纸,怎会对恶鬼无用?” 夜里有风起,朱砂扯过布衾。等严严实实裹紧后,方道:“若非天师符对恶鬼无用,玄玉与玄规,还有我,又何必每日辛苦查案捉鬼。” 身旁的女子呼吸渐缓,罗刹赶忙开口:“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也不用怕天师符?” 闻言,朱砂回头瞥了他一眼:“鬼修嘛……” “嗯?” “天师符对恶鬼无用,是因其肉身为人,鬼修可不一样。你若不信,我明日找玄规借张天师符,让你试试,如何?” “算了。”罗刹连连摆手,唉声叹气躺下,“倒是奇怪,夺身的恶鬼既然不怕符纸,其他鬼族为何不效仿?” 朱砂:“一旦夺身,便永世不能停下,这可不是一条好路子。” 人的身子虽好。 不仅不惧符纸,还能躲过太一道的法器。 但躲不过天灾人祸。 一场病一个不慎,都可能让恶鬼再次变回鬼魂,重头来过。 窗外更鼓敲过三声,朱砂喃喃起一句低不可闻的话语:“并非天师符无用,是如今的天师符无用……” “朱砂,你说什么?” “没什么。” 远处不知何人被噩梦惊醒,震耳欲聋的叫喊声破空传进罗刹的耳中。 一声短促的异响后,鲜血顺着耳朵滴下,他茫然地摸着从耳中涌出的热血:“朱砂,我的耳朵流血了。” “你做梦呢,快睡。” 翌日,金桂香,秋日悬。 晨起梳洗时,罗刹对朱砂颇有怨言:“我昨夜耳中出血,你没有安慰我便罢了,还骂我事多。” 朱砂嫌弃他磨磨唧唧烦人,指着床上干净的布衾:“你自己看,哪有血?” 罗刹蹙眉走过去,果然发现布衾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污。 “不对啊,我回来还擦过血……” “你梦里糊涂了,快走。” 两人一出门,正巧撞上萧律与满身酒气的端木岌。 朱砂记起被端木岌奚落之仇,开口尖锐又刻薄:“师兄真是夙兴夜寐呀。等我回到长安,定要在师父面前好好为师兄歌功颂德。” 去哑子庙的路上,朱砂和罗刹疾步走在最前面。 萧律扶着端木岌,好心劝道:“师兄,你身子不适,不必强撑,在客舍休息为好。” 从始至终,端木岌的目光一直落在前面两人的背影上。 他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要想继承家业,只能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经商与仕途,他皆无门道。 万幸,他生在有鬼的大梁朝。 他还有第三条路可选,进太一道当道士。成为被百姓敬仰畏惧,能与朝中官员谈笑风生,甚至能左右他人命运的玄玉。 哑子庙近在眼前,端木岌整肃衣冠:“走吧。” 朱砂与罗刹先一步进庙,迫不及待跑去香积厨:“二郎,你待会多吃点。” 罗刹心中苦兮兮,嘴上倒老实应话:“知道了。” 妙福为二人留了不少早膳,朱砂连吃带拿,将灶台全部搬空。 去禅房的路上,罗刹看着胸前鼓鼓囊囊的褡裢,再次委屈巴巴提出要去看病:“朱砂,我的耳朵响得睡不着,鼻子眼睛也难受。” 自两个月前起,他的鼻子有时会闻到各种奇怪的味道。 还有眼睛,有一日他在山下等朱砂。等久了一睁眼,竟看见朱砂正在山上与人交谈。 他亲耳听到朱砂在说:“捉鬼的生意差,哪及你们富贵。” 后来他与朱砂提起此事,她非说他编故事诓人。 朱砂牵起他的手:“二郎,你是鬼,普通郎中治不好你的病。你没生病,多忍忍便好了。” 一听便知是推脱之言,罗刹心道*她果真是个没心的抠门骗子。 “行吧。但这回若捉到鬼,你得把工钱发了。” “每月一贯钱,我记着呢。” 罗刹面无表情:“你半年没发了。” 朱砂莞尔一笑,掏出一张纸:“这是账单,你别觉得我克扣你的工钱。你身子金贵,整日嫌床小嫌袍衫料子粗,我可都给你换了。” 罗刹记得换这些时,朱砂大方说她付钱。 结果到头来全是他的工钱? “你当时说你养我,不用我花钱。” “对啊。我花你的工钱养你,有何不对?” 两人一路吵到了元禅房,进门看见郎中在。才知了元昨夜起了高热,一病不起。 妙福在床边侍疾,不时抹泪。 听郎中之意,了元遭连番打击,阳虚气衰,怕是命不久矣。 朱砂宽慰妙福几句,转身去找妙善。 山上,妙常的坟前。 妙善茫茫然坐了半个时辰,失神地盯着远处的韦驮菩萨像。 菩萨像两边,各有一扇门。 穿过左右,再过弥勒像,便是哑子庙的大门。 那条出庙的路,他走过无数次。 如今诵经声没了,禅房空了。 说要为他养老送终的妙常死了,连收留他的师父也病了。 朱砂与罗刹坐到他的两边:“妙善,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何事?” “你说你浅眠,为何妙行死亡当夜,你没有听到其他声响。” 妙善奇怪于朱砂的问题,细思半响才喏喏回道:“我睡着了。” 罗刹随即追问:“妙行是被活活吓死的,你难道未曾听见任何声响?” 妙善摇头又点头:“我自进庙后,每夜倒头便睡。” 他做了多年乞索儿,时常露宿街头,难得安眠。 自从进了哑子庙,许是生活安定,他夜夜安然入眠。 朱砂接过话头:“好,我再问问你。若庙中进贼,一般谁先醒来?” 妙善肯定道:“妙常。” 朱砂:“妙常被杀当日,你睡前做了哪些事?” 妙善仰头回忆,伸出手指,一件接着一件事慢慢道来:“戌时初,我与妙福师兄关上庙门回到禅房……师父鼾声大作,妙常房中无光,有呜咽的哭声。” 朱砂:“那一夜临睡前所做的事,和你平日安寝前有何不同?” 妙善抱着头捶打,逼自己想起来。 不远处的小门,出现一个青色身影。他终于想起来了:“我那日早早灭了蜡烛。” “蜡烛?” “对。若放在平日,我会在烛前诵经,直到亥时中才灭烛。” 独独那日,因担心妙常,他没有诵经,早早躺在床上。 第8章 真相呼之欲出,罗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妙常夜里也喜欢在烛前诵经吗?” “他喜欢练武,不喜欢诵经。”话锋一转,妙善记起一件事,“但是两位师兄死亡当日,我曾听见师父叮嘱妙常,夜里记得点蜡烛看看经书。” “妙常听话照做了吗?” “嗯。亥时初,我曾开门出去,瞧见妙常在桌前看书。” 此言说完,妙善眉眼低垂,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讲……” “何事?” “妙真师兄死后,妙行师兄成了大师兄。他背地里常常打我,我受不住打,又不敢告诉另外两位师兄,便私下去找师父。”时至今日,妙善仍能清晰记起,当日在禅房外,亲耳听到的那句话。 “你如今是为师的大弟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妙善皮糙肉厚,为师瞧你打他就不错。” 他听着房中的欢声笑语,最终没有踏进房门。 自此,妙行更加放肆,他更加谨小慎微。 “蛊惑他人为恶,纵容他人恶行,是希恶鬼!” 罗刹拉上朱砂匆匆离开。 两人一路疾跑,在拐角处撞上萧律:“凶手是了元。” 朱砂站定:“你们怎么查出来的?” 萧律:“师兄昨夜去刺史府赴宴,无意间发现林刺史府上有曼陀罗花,由庙中僧人所送。今日师兄抓来妙福审问,得知曼陀罗花是了元栽种,但他对外说是西域牵牛花。” 由妙福引路,他们在后山发现大片曼陀罗花。 “另外,我们在六间房找到六支蜡烛。经师兄查验,其中五支蜡烛中,掺有大量的曼陀罗花液。”萧律将半截蜡烛递给两人,“方才师兄去房中捉拿了元,发现他打晕郎中跑了。” 罗刹记起庙门曾被人打开,猜测就是逃跑的了元:“这林刺史真是个十足的废物。三条人命,他竟不知派些官差守在外面。” 朱砂好心为他解惑:“三月前,太子殿下代圣人巡功。算算日子,这几日正好到鄂州。” 三个小庙和尚的命,哪比得上当朝太子的安危。 听朱砂提起太子,罗刹只觉生气:“人命关天,难道百姓的命不是命吗?” “你小声些,别连累我掉脑袋。”朱砂回头捂住罗刹的嘴,转头笑吟吟看着萧律,“师弟,他随口之言,你莫要当真。” 唇角勾起,萧律语调闲散:“师姐,我不会乱说。” 朱砂满意放手:“端木狗呢?” 萧律指了指庙门:“师兄已去刺史府,打算与林刺史联手捉住了元。” “他一个太一道弟子,何苦巴巴给林刺史做狗。” “师姐,师兄多有不易。” 萧律尚有事,先行一步。 下山的妙善偷听到三人的交谈声,等他一走,赶忙跑过来追问:“什么凶手?” 沉默良久,最终由朱砂开口,告知所有真相:“了元,实则是恶鬼。” 妙善如遭雷击,瘫坐在地,无助悲泣。 朱砂与罗刹躲去山上时,他仍旧趴在地上痛哭。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无辜惨死的妙常。 午后秋阳入林,两人躲在树后,看见官差们将妙福与妙善带走。 “二郎,你猜了元会去何处?” “猜不准,但他一定还会回来。” 了元在庙中经营多年,定攒了不少家底。 他今日走得仓促,没准会寻一个好时机回来。 今夜,便是绝佳的好时机。 天色尚早,两人倚在盘根错节的树下。 罗刹闲来无事,小声哼起歌谣:“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 两句话,来来回回吟唱。 朱砂好奇心起:“这首歌谣,只有这两句吗?” 罗刹:“对,只有这两句,是鬼族的上古歌谣。” 朱砂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非要他再唱一遍。 等他唱完,又不依不饶追问:“歌谣中的长安与太山是何意?” 罗刹:“万年前,鬼族称活人所在之地为长安,鬼族来处为太山。每百年,鬼族齐聚太山,赴太山大宴。” 太山大宴也在七月半。 那一日,朦胧见,鬼灯一线。 血月升,风吹雨,百鬼行,拜百鬼之王。 “百鬼之王又是谁?” “一个教会鬼如何活下去的好鬼。” 第7章 希恶鬼(七) ◎“朱砂,我看不见了……”◎ 等至亥时末,山下的小道闪过一道光。 两人小心翼翼下山,躲在了元禅房的窗外。 不多会儿,一个背影沧桑的人影出现在房中。 罗刹侧耳去听,房中有两个男子正在窃窃私语。 “商戚,这事怪你。非要吓他们,白白浪费我夺身的机会。” “你再多嘴,我杀了你。” 说话的声音停下,房中唯余柜子的抽动声。 朱砂指了指上方的木窗,罗刹会意,直接破窗而入。 顶着了元面貌的商戚,蹙眉看着出现在房中的罗刹,手中的金银玉石掉落一地。 已许久未闻金银之气,罗刹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金饼。 见罗刹眼神灼灼,商戚试探着捡起金饼递给他:“你放我走,这些金饼归你,如何?” 大势鬼,不收不义之财。 罗刹使劲摇摇头:“不行,我得捉住你换赏金。” 商戚放声大笑,沟壑纵横的老脸挤在一起,浑浊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冷光:“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大放厥词说要捉我。” 罗刹诚恳问道:“那你是谁?” 商戚不应,抬手亮出盘绕在腕间的念珠。 片刻后,房中突兀地响起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无知小儿,我们可都是上百岁的恶鬼。” 罗刹循音看去,才发现另一个恶鬼原来藏在念珠中。 烛光微晃,商戚阴恻恻地打量罗刹:“自从钻进这老秃驴的身子,已多年未食阳气。你既非要挡道,那我便杀了你再走!” 说罢,他舔舔嘴唇,双手捏得咔咔作响。 破窗中吹进一股风,商戚眼眸眯起,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右手逆风横扫而去,对着罗刹的天灵盖,便要落下致命一掌。 罗刹急速后撤,在商戚的一掌落下前,捏拳弯腰,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一掌落空,了元捂着肚子喘气。 凡人的武功无法伤鬼,而道士的力道远不及面前之人。 商戚眉头紧皱:“你是鬼?” 罗刹点头:“我确实是鬼,但和你不是同路鬼。” “煮豆燃萁,相煎何急!” “恶鬼,人人得而诛之。” 随着“之”字落下,罗刹化手为刀,破风向了元砍去。 急促之下,受伤的商戚躲无可躲。 正欲破门离开,腕间的念珠突然开口:“商戚,和他同行的小娘子在窗外。” 罗刹被这句话扰乱心神,商戚趁机躲过攻击,闪身跑向窗边。 再一眨眼,商戚扯着朱砂的后领拎她起身:“她是人,万万受不住我的一掌。” “你把她放开。” 罗刹急忙奔向窗边:“我放你走。” 朱砂侧头盯着了元的手,瑟瑟发抖。 商戚察觉到她的害怕,露出一抹奸笑:“真是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想不通去做那该死的女冠。” 禅房后面有一条下山的小道。 商戚轻笑一声,拽着朱砂离开,临走前警告道:“小鬼,你乖乖站在此处,等我安全离开,自会放了她。但你若敢跟来,我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罗刹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了元带着朱砂往山上走。 无尽的风在他耳边停下,耳中又涌进四面八方的人声。 其中,有一个辨不出男女的人声尤为清晰:“他心狠手辣,肯定不会放过她。你不如试试第三式,引天雷杀了他。” “什么第三式?” 罗刹咆哮着问出这句话:“你告诉我!” 他的质问,迅速有了回应。 朱砂的身影渐远,罗刹顾不得其他,双手结印,陌生晦涩的口诀随耳中人声脱口而出:“五方雷神,八方正炁。” 天边陡然轰隆而至几声雷声。 一股强大的气流似游蛇般,自罗刹脚下盘旋而上。 房中物件四处飞窜,案上瓷瓶应声炸裂,碎瓷片掠过破窗,直直钉入窗外的古树之上。 罗刹错愕垂眸,惊讶地看着手中跃动的雷光。 阿耶曾说,活了上万年的鬼修,也无法引来天雷。 以他这点修为,为何能做到? 正疑惑不解,耳中人声无奈道:“小鬼,你再好奇下去,她就要死了。” 罗刹回神,一掌挥出,青白电弧正中山道上逃走的商戚:“我说了,放开她!” 商戚僵直倒地,腕间的念珠被天雷击中,滚落到树下。 一个埋怨的声音响起:“商戚,若不是你,我怎会失去两次机会……” 第9章 青色的僧袍裹上一层焦黑,商戚嘴角渗血,躺在地上桀桀发笑:“商寒,恐吓他们的主意,可是你自个出的。你贪玩吓死他们,怪不得我。” 念珠碎裂,商寒魂飞魄散。 山中静谧无声,商戚望着树缝间的弯月,咬牙切齿道:“害人不浅的蠢货,我就不该带你入世。” 朱砂蹲下身,问出一直好奇的问题:“了元是得道高僧,又有天师符护佑,你为何能夺身?” 似听到什么笑话,商戚露出好笑的神色:“得道高僧?老秃驴嫉妒弟子才能,死在他手下的和尚,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十五年前,商戚遇到了元。 那时的了元,在长安护国寺做都监,弟子有二十人。 不到五年,有八人中毒死去,护国寺监院请来大理寺查案。 了元见势不对,趁人鬼大战之际,借口弘扬佛法,离开长安,云游四方。 十年前,了元抵达鄂州,并在某日丢失护身的天师符。 而商戚,终于在跟随了元五年后找到机会。 夺身了元,复生为人。 他断断续续收了五个弟子,打算抢在了元寿终正寝前,找到新的身子。 两年前,他招来同族商寒。 他们定下的第一个人选是妙真。 一个喜欢欺辱他人,恶念不断的和尚。 可惜,妙真实在不经吓。 第二个人选是妙行。 一个喜欢骂人的和尚,心中恶念却不够多。 为了放大恶念,他故意纵容妙行骂人,甚至打人。 可惜,妙行还是不经吓。 血水堵了喉咙,商戚吐出一口血:“妙真和妙行,多好的身子啊。还有妙常,年轻听话的小和尚……全怪商寒那个蠢货,闹出动静引来妙常,非逼我杀人!” 朱砂还有最后一个困惑:“寺庙是祈福之所,你们为何一定要留在哑子庙?” 今夜的鄂州委实热闹。 一声呼啸划过,火树银花纷飞,似万千流火。 商戚咽下不断涌到口中的血水:“你试过在正殿坐一整日吗?” 朱砂摇头:“没有,我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真是可惜。”商戚闭上眼睛,贪婪地回味这十年间听到的所有恶念,“释迦牟尼佛前,有人诚心为自己祈福,自然有人恶毒地诅咒他人!” 官员们希望佛祖菩萨,保佑他们官运亨通。 诅咒政敌被罢官被贬官,最好死于非命。 百姓们希望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又不希望讨厌的人还活在世间。 商戚敲着木鱼,听着跪在蒲团上的凡人,心中一句接一句的咒骂声。 那些恶念,被他吸食,助他的修为越来越高。 想了几日的答案,居然如此简单。 朱砂起身眺望远方半红的天际:“二郎,走吧。” 不料,她喊了几句,久不见罗刹回应。 朱砂慌忙跑过去,掏出火折子照在罗刹的脸上。 他的眼耳口鼻,此刻全是血。 许是察觉到她的靠近,罗刹摸索着去寻她的手:“朱砂,我看不见了……” 朱砂费力扶起他:“你没事,睡一觉便好了。” 两人离开时,商戚喊住罗刹:“你是鬼,为何会引雷术?” 罗刹重复他的话:“引雷术?” 身子受到重创,商戚竭力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只有……符箓……” “什么符箓?” 罗刹气急,不停追问。 嘴唇蠕动,商戚艰难地想开口。 有寒光一闪而过,一支峨嵋刺贯穿血肉,刺入他的喉咙。 此生所有未言的话语与诸多不甘,悉数化为一对死后也不愿闭上的灰雾眸子。 一步之隔,罗刹茫然地站在原地:“到底什么符箓?” “二郎,他晕过去了,我们走吧。” 山路蜿蜒,罗刹看不清脚下的路,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去客舍的路:“朱砂,我们去哪儿?” “鄂州。” 朱砂带他走的山道,山下有一辆马车。 上车时,剧痛绞住周身经脉,罗刹无力倒在车中。 罗刹有意识时,正身处一间暗室。 一截绸带紧缚住他的双目,房中忽远忽近地浮着一团暖黄光晕,与一个模糊人影。 脏腑间鬼气翻涌,心跳如雷,头痛欲裂。 他踉跄栽下床榻,赤足奔向人影:“朱砂,我难受……” 朱砂停下手中的忙碌,回身抱住他安抚:“二郎,你多忍忍便好了。” 忍? 相处半年,罗刹第一次与朱砂置气:“朱砂,我难受得快死了,我不想忍了。” “你想要什么?” “你。” 嘶哑的尾音,湮没在桌上瓷瓶被扫落的破裂脆响中。 朱砂的半个身子倒在桌上,罗刹俯身压过来,粗暴地扯开她的胡服:“朱砂,我要你。” 女子胸前旖旎的春色,恍惚映照进他的眼中。 隔着蒙眼的绸带,他看见白皙的肌肤之上,似乎有字? 他努力去看去分辨,一字一句念出声:“罗刹?” 身下被他压住的女子没有动静,他像是得了莫大的鼓励,低头吻上那两个字。 来来回回,反复轻舔慢咬。 再捏揉合拢,好似不知满足的孩童。 许久,朱砂嘤咛一声,抱着他的头轻喘:“没关系,你若觉得好受,我们今日可以在此洞房。” 话音刚落,动作停止。 罗刹慢慢拢紧那身被他扯开的胡服:“朱砂,你快寻根绳子,把我绑起来。” 房中一时半会找不到绳子,朱砂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蹀躞带,一把抽出绑住他的双手。 安静不过一瞬,罗刹再次挣脱。 不同的是,他这次直直跑向门边:“有人来了。” 朱砂正要拉住他,门外有人一掌挥出,罗刹应声倒地。 “出来。” 又是这声辨不出男女的声音? 短暂的错愕后,罗刹伸手死死拉住朱砂的衣角:“别去。” 朱砂平静地拂开那双手,一步步走向门外。 房门关上,有严厉的人声响起:“你越纵容他,他永远只能停在第三层。” 往日得理不饶人的朱砂,在这人面前,乖顺得像是傀儡人偶:“我错了。” “你走吧,我来守着他。” “是。” 房门打开,罗刹看到两个人的模糊背影。 一个背影立在门口,一个背影频频回望,直至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眼中。 房门关上,有一个人朝他走来。 来人戴着一顶垂到脚下的幕篱,罗刹躺在地上,努力想看清来人的相貌。 在他快要看清之前,一张符纸贴到他的额间。 那人的语气中,颇有些气急败坏:“小鬼,凭你这点修为,也妄想看到我?” 罗刹被符纸定住,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反驳:“你若不耍赖,我马上就能看到了。” 那人的笑意溢出声:“好吧,你确实比他们厉害。不到半年,竟能学会引雷术。” 罗刹:“他们是谁?” “一个好人,一个坏人。” 罗刹没完没了追问:“你又是谁?” “好人。” “朱砂去了何处?” “小鬼,你的话太多了……” 眼皮阖上,身子在下坠。 房中的人影渐渐消失,罗刹彻底陷入沉睡。 梦里,他好似又回到了汴州。 【作者有话说】 下个单元,一个老实纯情男鬼下山被骗的全过程哈[墨镜] 第8章 大势鬼(一) ◎“二郎,我怕。”◎ 罗刹遇见朱砂的那一日。 她在卖身葬父,他在看她卖身葬父。 肃肃竹下风,摇吹满山风絮。 她一身缟素,跪在夷山山下。 她的身前,是一具被破烂草席包裹的尸身。 随风送来一张纸,其上仅四字。 卖身葬父。 罗刹头回入世,便遇凡人卖身葬父。 一时兴起,他安静地找了一棵大树打坐修炼,偶尔低头看她。 第二日,林中下起了雨。 孝顺的她,张开双臂护住草席之下的尸身,任由泼天雨水淋湿她的衣衫。 当夜,她一身湿衣,靠在树下瑟瑟发抖,不住咳嗽。 罗刹听着她的咳嗽声,念错了心法口诀:“神守坤宫,水自化炁。哎,错了……” 第三日,林中雨后放晴。 今日的林中来了六个獐头鼠目的男子。 他们大腹便便,满口污言秽语:“小娘子真是我见犹怜,不如随哥哥们去林中滚上几圈,保管让小娘子不知天地为何物。” 几双色眯眯的眼睛,直盯着她瞧。 罗刹低头看去,她被他们推倒在地,好似弱柳扶风,摇摇欲坠。 第10章 面对逼近的六人,她除了低声哀求,别无他法:“求你们不要过来,我在此只为安葬阿耶。” 一双双手伸向她,无人理会她的哀求。 在其中一个男子的脏手摸到她之前,罗刹扔下一枚树叶。 那树叶破风下坠,直奔男子而去。 这片薄薄的树叶从男子的掌背钻进,又从掌心钻出。 无血冒出,却好似有冷刀子扎进手掌,砭人肌骨。 男子握着手腕,疼得鬼哭狼嚎。 其余五人抬头望了望上方空无一人的大树,转瞬惊恐大喊:“有鬼啊!” 罗刹拍着树干,抚掌大笑:“他们瞧着傻,竟知道我是鬼。” 因为他确实是鬼。 还是一个热心肠的好鬼。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起,他猛然发觉不对。 方才乐不可支,却忘了自己不是普通的鬼,这树枝定受不住他的一掌摧残。 等他伸头向下一看。 半截粗壮的树枝,已经不偏不倚砸到树下那具尸身。 而她,一边盈盈落泪,一边费力地搬开树枝,口中喃喃自语。 罗刹不用听,便知她定是在埋怨自己。 第三日,林中细雨纷纷。 那具尸身开始发臭,熏得罗刹只能飞去旁的大树。 此树虽好,独独看不真切她的样子。 无法,他又灰溜溜飞回原先的大树。 林子偏,偶尔也有人行过。 可那些人只蹲下身看了一眼发臭的尸身,便急匆匆地跑了。 罗刹气恼那些人没有善心。 尸身发臭而已,他们竟不愿帮她安葬! 第四日,林中艳阳高照。 那具尸身已臭不可闻,不日便是上巳节,山中百姓大多去了汴州。 罗刹陪她等了一日,没见到一个人。 是夜,她去了河边沐浴。 再回来时,她换了身白衣。 夜里弯月疏星,她双手和十,对着无人的大树含泪祈愿:“阿耶,您再等等,明日定会有好心人愿意帮我们。” 罗刹坐在树干上,歪头看着树下的那张脸。 她的眼下有一颗泪痣,在隐隐绰绰的月光中,显得尤为蛊人。 林中安静,独独心跳如雷。 他捂着胸口,低声应她:“我其实很会挖坑……” 第五日,林中春雨渐歇。 罗刹撑着一把油纸伞假装路过。 不等她开口,他便自顾自上手去收拾那具尸身:“阿娘常常教导我,要做一个乐于助人之人。这位小娘子,我帮你葬了你的阿耶吧。” “好啊。” “多谢郎君。” 她惨白的脸上总算有了喜色,罗刹慌乱地抬头看了一眼:“阿娘常与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是给自个积德呢,你无需感激我。” 他的阿娘一生不信佛不信道。 若让阿娘知晓他今日之言,定会捶足顿胸骂他是逆子。 但顺手之事,他不想她内疚。 也不想她因为此事,以身相许被迫嫁给他。 他将那具发臭的尸身挪到一处坑中。 坑是他连夜用鬼爪挖的,棺材与香烛纸钱之物是他一早去棺材铺买的。 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截断木,用手沾着香灰,一字一句在断木上写着字。 「朱大贵之墓」 她力气小,断木死活插不进土中。 罗刹分神过来帮她:“原来你阿耶叫朱大贵。那你呢,你叫什么?” 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瞧见蔓延到耳边的一抹红:“郎君,我叫朱砂,你可直呼此名。” “朱砂,我叫罗刹,家中人皆叫我二郎。” “嗯,二郎。” 朱砂孝顺又胆小,一只野兔跑过,她吓得大叫。 一不留神,扑进他的怀里。 罗刹活了一千年,除开他的阿娘,还是头一遭与女子搂抱。 隔着几层单薄的衣衫,朱砂的心砰砰在跳,他的心也砰砰在跳。 朱砂是害怕,而他是心乱。 那只野兔着实讨厌,来来回回在林中乱蹿。 朱砂抱着他不肯撒手,哭得梨花带雨,说话也断断续续:“二郎,我怕。” 罗刹心乱如麻,不动如山:“那那那……我去赶走野兔?” “不要!我抱抱你便好。” “好。” 抱了足足一炷香,她才慢慢松手。 日头西斜,坟终于堆好。 朱砂跪在坟前,诚心为他祈福:“阿耶,你在天上定要保佑二郎长命百岁。” 罗刹立在一边,尴尬地笑了笑。 他是鬼,只要勤加修炼,不仅会长命百岁,还能长生不死。 纸钱随风飘走,朱砂从随身的包袱中摸出一把唢呐。 悲苍一曲,应景而起,敬送亡人。 起身时,朱砂扶额又晕倒在他的怀里。 她的额头发烫,罗刹猜是前几日淋雨之故。 远处的汴州灯火通明,罗刹背起朱砂疾行进城,敲开一家医馆的门。 郎中把脉一瞧,果然如他猜想的一样,朱砂得了风寒之症:“吃几副药,静养几日便好了。” 朱砂需要静养,罗刹原想送她回家。 结果等朱砂醒来,他一问才知,她早已没了家:“我原是长安人士,阿娘在我七岁而亡。前些日子,阿耶病重,族中亲眷不肯救他,甚至为了抢夺家产,将我们父女赶到汴州……” 罗刹沉默了,原来孝顺的朱砂过得这般苦:“我先送你去客栈投宿,可好?” “多谢二郎。” 上巳节前后,城中人满为患。 罗刹接连问了几家,皆说客满。直到夜深,才终于寻到一间客舍。 不巧,客房只一间。 罗刹顾及朱砂的名声,送她上楼后,便提步想走。 他是鬼,找一棵树一个房顶,也能安睡。 临出门前,朱砂突然死死拉住他的手:“二郎,你要离开我吗?” 罗刹:“你别怕,我明日再来找你。” 朱砂眼含热泪:“前几日,我在林中遇见六个男子。他们走前,曾发誓会来找我。你有所不知,他们是汴州出了名的恶人,常做欺辱女子之事。我今夜若孤身一人在此,他们定会掳走我。” “好,我守着你。” 罗刹捏紧双拳,气愤难当。 人,怎能比鬼还凶恶! 这间客房甚小,罗刹合衣躺在地上。 床榻上的朱砂呼吸清浅,早已沉沉入了梦乡。 罗刹出自好金银的大势鬼一族。 大势鬼睡觉一贯讲究,非金床不睡,非金枕不枕。 头次睡在地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侧耳听四下的响动。 朱砂夜里噩梦连连,声音凄厉极了:“不要!你们不要过来!” 罗刹起身,盯着屏风发愣。 那群恶人作恶多端,他们若继续留在汴州,朱砂便会日日有危险。 三日后,他将离开汴州去邕州。 朱砂无家可归又无亲眷帮衬,若落到他们手里,下场定是凄惨无比:“我得在离开前,帮朱砂解决这个大麻烦。” 择日不如撞日,他打算今夜便好好教训教训这群恶人。 稍加思索,罗刹翻窗下楼。 鬼能寻味辨人。 城中最高处,他站在房顶上,闭目捏诀念咒:“坐南斗内,立北斗中。寻!” 城西有一处宅子红光闪烁,他径直跑过去。 那群恶人果真在此,房中角落还有几个被捆住手脚的女子。 他们大口喝酒吃肉,高谈阔论可怜女子们的下场。 罗刹站在房顶,心绪难平。 无比庆幸自己今夜难得冲动,却误打误撞做了好事。 半个时辰后,六人一前一后回到各自的房间。 罗刹用隐身术潜入每一间房,将几人的双手全部折断。 被鬼所伤之人,寻常郎中治不了,只能去城外的奎山。 住在奎山的鬼族。 是喜欢拘凡人魂魄为奴的拘魂鬼。 这群无恶不作的坏人,最适合做拘魂鬼的下人。 罗刹伤了恶人,又放走房中的女子后,潇洒离去。 回房时,朱砂躺在床上,气喘吁吁。 他听着那阵喘气声,心觉奇怪:“朱砂喘气的声音,怎么像是去外面跑了一圈?” 翌日方醒,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 他与朱砂凑到窗前,听见往来的百姓在说:“郑吏疯了!” “我听更夫说,他昨夜瞧见一男子出现在郑宅。” “不知是哪路英雄,真是为民除害。” 他们说的男子来无影去无踪。 连更夫也只瞧见男子腰间所饰之物,依稀是一颗金珠子。 春日融融,从窗缝中透进的光,正好照在罗刹腰间的金珠子之上。朱砂阖上窗,面上红霞乱飞:“二郎,你真是大好人。” 第11章 “不是……” 折断他们双手之人,确实是他。 可他走前,他们好似没疯吧? 第9章 大势鬼(二) ◎“二郎,你真是大好人。”◎ 春日多胜事。 午后,红日淡,柳丝拂面。 三副汤药下去,朱砂的病好了大半。 陪她去汴河赏景的路上,罗刹说起自己的打算:“朱砂,我后日要去邕州。” 闻言,朱砂的神色空了一瞬。很久后才眉眼含笑,往他头上簪花:“二郎,我知道了。” 岸边落红成霰,男女结伴同行。 男子折兰草,女子持芍药,谈笑晏晏。 满地桃红柳绿,唯罗刹与朱砂一身素白,仅头上簪花点缀星点绯红。 白是神姿高彻,不染人间一点尘。 红是芙蓉如面,俏丽若三春之桃。 两人皆相貌出尘。 来往之人,不论男女,免不得会多看两人一眼。 朱砂拿着一支绯色的芍药掩唇偷笑,小声打趣:“二郎看花东陌上,惊动汴州满城人。” 罗刹头回被女子如此夸赞,霎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朱砂,你也很好看。” 光是往他身边一站,就足以让他忘了阿耶的话。 如今既舍不得离开汴州,又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让朱砂随他一起离开。 回去的路上,离别的愁绪渐起。 两人之间,一言不发。 行过一处宅子,朱砂忽地停住,独自上前问道:“请问府上主家可是姓谢?” 门口的两人点头,朱砂开心地跑来找罗刹:“阿耶曾说,有一位舅父住在汴州谢宅。若能找到舅父,你也能放心去邕州了。二郎,你能随我进去问问吗?” 罗刹颔首应好,只是随朱砂踏入谢宅的一瞬,一股熟悉的鬼炁从四方涌来。 这谢宅里,看来住着一个鬼,甚至还是他的同族。 朱砂见他驻足不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二郎,你怎么了?” 十年前的人鬼大战后,大梁朝已多年未闻鬼事。 下山前,他的阿耶再三嘱咐他。 当年那场由鬼族挑起的人鬼大战,致凡人死伤无数。 自此人视鬼为邪祟,人皆怕鬼厌鬼杀鬼。 若让凡人知晓他是鬼,一旦上报捉鬼的太一道,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为防胆小的朱砂害怕,又恐自己的身份暴露,引来太一道的追杀。罗刹略一思索,决心瞒下此事:“朱砂,这家的宅子真好看,我看入神了。” 引路的下人在前面不停催促,两人赶忙跟上去。 不曾想,朱砂的舅父前些日子突发恶疾,已不在人世。 朱砂呆愣许久,才慢慢回过神:“二郎,我们出去吧。” 谢宅的回廊相绕*,纵是春日艳阳天,也难见一点光。 罗刹亦步亦趋跟在低头悲伤的朱砂身后,她双肩微颤,好似在哭。 至亲一个个离她而去,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亲眷,却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这世间诸事,对可怜的朱砂实在太过残忍。 他不忍打扰她,只好静静地跟着她走出阴森森的谢宅。 快走到宅子门口,一个好色的纨绔假装被门槛绊倒,故意扑向朱砂。 万幸,罗刹眼疾手快。闪身上前,一把搂住朱砂躲到一边。 而纨绔一时失力,结结实实倒在他们脚边。 这纨绔着实可恶,见奸计未得逞,竟指责他们见死不救:“你们若及时伸手,我何至于摔倒在地?” 罗刹不欲与他多说,握住朱砂的手,径直离开。 经过纨绔身边时,他伸手拦住朱砂,目露凶光:“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开口,朱砂害怕地直往罗刹身后躲,怯生生不敢应。 罗刹回身半是安抚朱砂,半是警告纨绔:“她叫什么,与你无关。” 许是察觉到他的怒气,那纨绔终于肯收回手。 谁知,见他们提步要走。 纨绔一个箭步,又拦在他的身前:“贤弟,你别误会。小道叫严客,乃太一道弟子。小道并非图谋你的心上人,而是她的长相与本门一位师姐有几分相似。本门有规矩,捉鬼一事,同门不可相争。” 面前看似纨绔无用的男子,竟然是太一道的道士。 罗刹不动声色地退后,打算带着朱砂尽快离开。 可他退后一步,严客便上前一步,不依不饶地盯着朱砂追问:“这位小娘子,你是玄机师姐吗?” 他们之间只剩一拳的距离,罗刹害怕地不敢说话。 他的阿耶,夷山鬼王罗嶷。 虽已修炼五千年,一掌下去,能将夷山劈成两半,但却打不过太一道一个末流的弟子。 下山入世前,阿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勿要与太一道起争执:“太一道得天尊姬后卿在天之灵庇佑,最善杀鬼。别说你,阿耶这一身修为,在他们面前也不值一提。” 连阿耶都打不过的太一道,罗刹不战先怯,紧张地盯着严客,后背冷汗直冒。 幸好,在他不知所措之际,身后的朱砂开口为他解围:“这位道长,我姓朱,并非你的玄机师姐。” 严客一听这话,心满意足地跨进谢宅大门:“行,你不是玄机师姐便好。” 罗刹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赶忙拉走朱砂回客舍。 一路上人来人往,扎堆窃窃私语。 罗刹的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便是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我听刘参军的手下说,郑吏那伙人昨夜吃了太多五石散。散发不当,五毒攻心,这才疯到把双手掰断了!” “那更夫看见的男子,又是怎么回事?” “吴六眼拙手笨,许是看错了呗。” 罗刹走得飞快,光顾听百姓之言,丝毫未注意自己牵着朱砂。 “二郎,慢点,我的手疼。”朱砂微喘的声音传来。罗刹回神,低头看着她发红的手腕,愧疚地不知如何是好,“朱砂,我……” “我没怪你。”朱砂的头上全是细汗。可等他们站定之后,她却掏出袖中的手帕为他拭汗,“二郎,你怎么了?从适才见过那位严道长之后,你便心不在焉。” 朱砂胆小又心细。 仅凭几句话,竟已发觉他害怕严客。 罗刹不知如何回应她,只得扯谎敷衍道:“我的亲阿兄,自小对我最是严厉。而他长得像阿兄,我一时有些恐惧。” 原是如此,朱砂莞尔一笑:“原来二郎是一个怕阿兄的弟弟。” 罗刹挠挠头:“阿兄的武功在我之上。我与他对打,十有八九输得一败涂地。” 加之,他的阿兄罗荆心眼多。 他却是个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一根筋。 每回罗荆一落下风,只要指着他的身后大喊“阿娘来了”,他便会落败。 而他,回回扭头被罗荆偷袭,回回上当输给罗荆。 余下的路程,换作朱砂牵他的手:“二郎,你放心去邕州。我会绣花,你明日陪我去城中寻一间绣坊,可好?” 朱砂的手纤细,指尖发凉。 罗刹轻轻回握住那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好。” “二郎,你真是大好人。” 这是朱砂第二次夸他是好人。 罗刹一时有些得意忘形,任由自己的手,放肆地插进朱砂的指缝。 与她十指贴合相扣,严丝合缝。 朱砂驻足不前。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 直到她继续往前走:“二郎,你离开前,能否陪我过一次上巳节?” 上巳节在五日后,晚个几日出发去邕州,想来也不碍事。 再者,在邕州等他的人是罗荆。 晚去几日,为罗荆添个堵,也算一桩开心事。 思及此,罗刹一口应下:“行,我陪你。” 次日,他陪朱砂寻遍全城的绣坊。 可惜那些绣坊的掌柜有眼无珠,一个个嫌弃地不肯收朱砂的绣品。 红日欲坠,垂头丧气的朱砂捏着那方手帕,与他走在路上。 为防朱砂伤心,罗刹没话找话与她交谈:“朱砂,我打心眼里觉得你绣得更好。比如你手上这幅野鸭浮水,我瞧着就比不少绣娘绣得好看。” 话音刚落,朱砂的头更低了:“二郎,我绣的是鸳鸯戏水,不是野鸭浮水。” “……” 原来有眼无珠的不是那些掌柜,而是他。 身侧的女子难得沉默,罗刹绞尽脑汁为她想法子:“朱砂,你的唢呐吹得极好。不如明日我们去乐坊瞧瞧?” “可我只会吹哀乐,为死人送殡。” “哦。” 罗刹自知伤了朱砂的心,闭嘴不言不语。 两人走着走着,又路过谢宅。 今日的谢宅上空,青烟萦绕,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墙内传出。 这阵哭声,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第12章 他与朱砂被百姓们围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听谢家之事。 随着墙内的哭声停歇,罗刹总算弄明白出了何事。 这谢宅,自一年前起,先是柜中金饼无故丢失。 再之后,不少下人相继死去。 上月,汴州刺史派人查了月余后,亲自前往长安请来太一道捉鬼。 因他怀疑,谢宅中有人被恶鬼夺身,复生为人。 而这个恶鬼,盗取金饼据为己有。残害他人性命,吸食阳气修炼。 百姓们听得心惊,唯独罗刹百思不解。 谢宅中的那个鬼是他的同族,也是个大势鬼。 金饼丢失,是因大势鬼修炼,需吸食金银之气。 倒是吸食凡人阳气这事,有些奇怪。 世有百鬼,各有各的活法。 照理说,凡人阳气于大势鬼来说,多害少利。 谢宅中的那位同族,既已找到金饼。又何必铤而走险,吸食凡人阳气暴露身份。 难道谢宅中,藏着两个鬼? 【作者有话说】 在一声声二郎中,迷失心智~ 第10章 大势鬼(三) ◎“玄机师姐好似也姓朱?”◎ 哭声停下后不久,严客走出谢宅。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个官差,与一个发髻散乱的柔弱女子。 眼下,女子的双手被镣铐锁住,额头上贴着明黄的符纸。 一行人走过百姓中,有人扔出石子砸向女子:“打死她!她就是害人鬼!” 群情激愤,越来越多的石子砸向她。 罗刹牵着朱砂挪到角落,平静地看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同族,被凡人唾弃。 鬼,亦有鬼的规矩。 他虽是鬼,但不能管凡人之事,即使那是他的同族。 再有,她选择成为夺身的恶鬼,便是背叛大势鬼一族。 若他的阿耶今日在此,定会先于太一道之前,出手清理门户。 “朱砂,走吧。” 话虽如此,冷眼旁观同族的惨状,依旧让罗刹心绪难平,不忍多看:“我们该回去了。” 朱砂微微点头,牵起他的手,随拥挤的人流往前走。 走至半道,女子突然崩溃大哭,茫然无措地拉着官差的衣袖求饶:“我不是鬼……” 又一个石子砸向女子的头:“害人鬼,就该死!” 官差上前阻止,反被愤怒的百姓推开。 前面的严客听见吵闹声,穿过人流挡在女子身前:“诸位,太一道依天尊令,行捉鬼事。此鬼残害多人,小道明日会拘她回长安,交由天师处置。” 太一道在大梁朝,极有威望。 若罗刹记得没错,严客口中的天师,便是如今太一道第三十二代天师姬璟。 姬璟乃天尊姬后卿的后人,号令整个太一道。 她的地位超然,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果不其然,所有百姓听严客此言,立马散开。 官差押走女子,严客透过人缝瞧见罗刹与朱砂,乐呵呵跑过来攀谈:“真是有缘,又遇到二位了。” 罗刹轻咳几声,牵着朱砂离开。 不曾想,这严客是个十足的烦人精,跟在他们身后自顾自啰嗦:“小道昨日又仔细想了想玄机师姐的相貌,你们俩真是一模一样。朱娘子,你真的没有失散多年的姐妹吗?” 罗刹拉着朱砂越走越快,严客也跑得越来越快。 朱砂被前面的罗刹拉着,苦不堪言。又被后面严客追问,心烦意乱。 拐出暗巷,她靠着墙角,气喘吁吁停下:“我家只我一女,并无多余的姐妹。还有,我真的不是你的玄机师姐,你别跟着我们了。” 严客眨眨眼睛,摸着下巴围着朱砂打转:“你真的和玄机师姐长得很像诶,除了气质不大相同。怪了,同样一张脸,你温柔大方,她市侩贪财。她住在长安城西的棺材坊,开着一家破败的棺材铺。整条街,数她生意最差,整日与同门抢生意。” 朱砂得了夸,反而气极,红着脸与严客争辩:“她再不堪,也是你的师姐,你怎逢人便诋毁她?” 严客不甚在意地理理衣袍:“她算小道的哪门子师姐?太一道上下皆知,她当年蓄意勾引有权势的玄泽师兄。天师为了维护玄泽师兄的名声,才迫不得已收她为弟子,赐名玄机。谁知,她一入门,又勾搭上有钱的玄玉师兄……” 罗刹对太一道这位玄机师姐的情史没有任何兴趣。 见朱砂面色涨红,他小声催促:“朱砂,别理他,我们走吧。” 气闷的朱砂伸出手,与他相偕离开。 走出很远,罗刹听到严客的喃喃自语:“我记得……玄机师姐好似也姓朱?” 朱砂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颤,罗刹回神宽慰她:“你别理他。一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道士,借着太一道的名头招摇撞骗。于捉鬼一事上,他怕是连他口中以色侍人的玄机师姐都比不过。” 罗刹方才细细想过严客的话。 若那位玄机是空有美貌之人,何必自个开棺材铺,做费力不讨好的捉鬼营生。 这严客,摆明也曾觊觎玄机的美貌。只苦于没有得到她,才出言诋毁罢了。 朱砂听完他的分析,终于舒心不少。 快走到客舍时,她后知后觉问道:“二郎,严道长不到一日便捉住藏在谢宅的鬼,你为何说他是学艺不精的半吊子道士?” 脚步一顿,罗刹猛地愣住。 他光顾着拿话安慰朱砂,却忘了他并非太一道的弟子,不该对严客有任何的不敬之意。 大梁朝的百姓,对太一道最是崇敬。 他这一句顺口之言,若让太一道的人听到,无异于此刻当街大喊:“我是鬼,快来捉我。” 幸好,朱砂没有深究此事。 在发觉他的沉默之后,她牵起他的手走进客舍:“今日奔波一日,我们快回房吧。” “好。” 上楼前,罗刹听见楼下几人在议论今日从谢宅捉到的女子:“今日捉到的女鬼,是谢家大娘子闻月丹。一年前,她曾离奇消失半日。之后,谢家便怪事频出。” 另有一人悄悄给同桌两人招手,示意他们凑近些:“听说有人亲眼瞧见她饮血吃人肉!” 此话一出,同桌两人全身僵直,害怕地捂住嘴。 罗刹边听边摇头,鬼与人无异,平日食五谷荤腥,靠修炼延寿。 凡人血肉。 于鬼来说,与啃花草无异。 而且,闻月丹并非鬼,怎会莫名其妙饮血吃人肉? 是的,被严客捉住的闻月丹不是鬼。 同族之间,以血相识。 即使恶鬼复生为人,同族同宗的血腥味也不会改变。 罗刹今日趁百姓与官差争执之时,曾偷偷尝过一点闻月丹的血。 那是凡人的血腥味,而非他的同族。 可是。 他不敢说不敢管,因为他才是该被严客抓住的鬼。 这夜临睡前,罗刹躺在地上辗转反侧。 子时更声响起,他终究起身坐定,问出那句困扰了自己整整一日的问题:“朱砂,你知道太一道会如何处置鬼吗?” 隔着屏风,有人轻声回他:“会死。她的魂魄会被天尊剑斩灭,肉身则会投入炼炉烧尽。” 好一个形神俱灭的处置。 罗刹有些难受,哑着嗓子继续问道:“今日从谢宅捉到的女子,万一她不是鬼呢?她去了长安,也会被太一道如此处置吗?” 朱砂:“二郎,我在长安时,时常听闻太一道,他们从未抓错过一个鬼。严道长既然说闻娘子是鬼,那她一定是鬼。” 从汴州出发,经水路,二十日后抵达长安。 而一个可怜女子的性命,会在二十日后,彻底消弭于世间。 无人知晓她的冤屈,无人知晓她不是鬼。 罗刹心口发闷,伸手挪开碍眼的屏风,看向床上的人影,缓慢且笃定地开口:“朱砂,可她真的不是鬼……” 沉寂许久,架子床上才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晃眼,端着烛台的朱砂赤脚走到他的面前,与他对视:“二郎,你为何说她不是鬼?” 烛影迎风轻晃,朱砂的面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没由来的,罗刹想起今日在市集听见的咒骂声。 百姓们骂恶鬼丧尽天良,活该被杀。 还有人闹着要去刺史府,请刺史下令,将闻月丹刚满一岁的儿子,一起送去长安处死。 他站在其中,茫然四顾。 原来人,那么恨鬼…… 面对朱砂的问题,罗刹心虚低头,不敢直视她的双眸:“我只是觉得严道长说话行事颠三倒四,便怀疑闻娘子或许不是鬼。你快安寝吧,应是我想多了。” 话一说完,他立马躺下,蒙上布衾假寐。 朱砂的脚步声消失在他耳边,唯有一言久久萦绕在他的心中:“若她不是鬼,岂不是白白丧命……” 第13章 今夜的梦中,罗刹梦到自己下山入世前,在夷山的最后一日。 阿娘知他将要下山,万般不舍:“凡人厌鬼,你万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阿娘生你不易,养你更不易。若你被送去太一道,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看你死在姬璟的剑下。” 那时,他问起姬璟是谁。 阿娘面露悲伤,望向山外的方向:“是阿娘从前的好友。十年前,她的两位至亲与所有同门,全部死于人鬼大战。我与你阿耶离开长安回夷山避世那日,她手持天尊剑赶来为我们送行。” 曾经相谈甚欢的好友,最后一面却剑拔弩张。 一身缟素,披麻戴孝的姬璟,平静地告诉他们:“太一道第三十一代天师姬光侯昨日已死,如今站在你们面前之人,乃第三十二代天师姬璟。罗嶷、尽禾,若有朝一日,我知晓大势鬼一族中的任何一鬼出现在大梁朝。这把天尊剑,便是他们此生的归宿。” “我们不敢怪她。”难得流泪的阿娘,在那日说起姬璟时,哭红了双眼,“她的阿姐与赤方同归于尽,连尸骨都寻不到。她的阿耶受摄魂术侵扰,在她面前吞金自尽。遑论她的所有同门,全部死绝,独留她撑起太一道。” 他们不敢怪她狠毒,怪她不念旧情。 毕竟,错在他们。 “虽然我与你阿耶从始至终都支持太一道,但血海深仇,真的放不下……”说到最后,往日和善的阿娘要他记住一句话,“二郎,无论何时,你需时刻谨记。你是鬼,世所不容的鬼。” 一旦身份暴露,太一道会踏遍大梁朝的每一寸土地,找到胆敢入世的每一个鬼。 那把高悬于山门的天尊剑,会斩灭鬼的一切。 经阿娘的一番话,罗刹生了胆怯之心。 等阿耶找来,他苦闷地发问:“阿耶,我不想下山了。” 阿耶拍拍他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鼓励:“你自小活在夷山,从未下山。你阿娘也是怕你一根筋,乱管凡人之事,出手暴露身份,这才故意夸大其词。姬璟是可怕,但你少管闲事,乖乖去邕州,大郎自会接应你。我且问问你,大郎已入世五年,他可曾出过事?” 罗刹想反驳,罗荆是下一任夷山鬼王,又闹着要做百鬼之王。 罗荆若不去邕州,大势鬼一族怎会轻易服他? 再者,罗荆临走前,曾说要去找未婚妻祁娘子退婚。 他入世,是无事可做的多此一举。 而罗荆,是正事太多的非去不可。 床上的朱砂呼吸清浅,床下的罗刹翻来覆去叹气。 这个闲事,他到底该不该管? 第11章 大势鬼(四) ◎“二郎,她是鬼,你为何要救她?”◎ 汴州春日多雨。 一入春,每逢三日不得晴。 罗刹整夜思索,难得片刻安眠。 卯时初,他听见细雨纷扬声,索性起身走到窗边,静静赏雨。 冷风扑面,罗刹怔怔看向汴州城门。 昨日在市集,他曾听到官差与百姓闲谈。 言今日辰时初,闻月丹会被押送至长安受刑。 百姓们对官差的话深信不疑,对严客更是感恩戴德。 他们聚在一起,为闻月丹的结局抚掌道好,为杀死一个恶鬼而欢欣鼓舞。 阿耶阿娘不准他多管闲事,可罗刹实在过不去心中这道坎。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女子被当做恶鬼杀死,无法做到明知她的冤屈却袖手旁观。 楼下多了几个来往的人影,罗刹想清楚了。 这个闲事,他要管。 他是鬼修,只要不使用法术,便不会被太一道发现。 再者,修为越高,鬼炁越淡。 他有上千年的修为,没准鬼炁已淡到闻不出。 朱砂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二郎,你怎么了?” 罗刹转身,与她对视。 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坚定开口:“朱砂,你今日能陪我去救一个人吗?” “谁?” “闻娘子。” 一听这个名字,朱砂面露惧色,吓得退后两步:“二郎,她是鬼,你为何要救她?” 眼见辰时将至,罗刹只得拉走朱砂,边走边与她解释。 “一位得道高僧曾教过我一招识鬼的法子,昨日我闲来无事,便用他所教的法子试了试闻娘子。”余下的话,罗刹顿了顿继续道,“没想到竟让我试出,闻娘子并非鬼。若她被送去长安,只是白白替鬼送命。真正的恶鬼,仍留在谢宅作恶。” 此话一出,朱砂一时也有些着急:“那我们快去救她。” 今日的汴州城外,着实热闹。 自十年前太一道将所有鬼族赶进深山后,汴州已多年未闻鬼事,未见恶鬼复生为人。 昨日,闻月丹是恶鬼一事传遍汴州。 一时间,半城的百姓闻风而动,打算亲眼来瞧瞧这个恶鬼,亲自欢送恶鬼去长安受刑。 罗刹带着朱砂赶到城门时,已临近辰时中。 万幸,严客喜欢自吹自擂。 原本定好辰时初出发,硬生生因他的连番吹嘘之言,拖到了辰时中。 闻月丹站在槛车中,四目望去,尽是怒目横眉的百姓。 她无助哀嚎,反而招来更多砸向她的石子。 辰时中,槛车旁的严客总算停止吹嘘。大手一挥,便吩咐押解的官差出发:“快走快走,万不可耽误天师定下的行刑吉日。” 眼看槛车将走,前面的路却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 相隔不到十步,罗刹顾不上朱砂,纵身一跃,跳到严客面前站定:“她不是鬼,你不能带她去长安。” 严客蹙眉抱着手,围着罗刹绕圈打量:“你敢质疑我?” 面前的男子在他身边转了好几圈,罗刹头晕目眩,赶忙一把推开严客,指着闻月丹道:“我以性命为她担保,她真的不是鬼,你抓错人了。” 此言一出,百姓们交头接耳。 听到百姓的议论声,严客反应过来,指天大骂:“你到底是谁?竟敢质疑太一道!” 罗刹不欲与他多说:“我且问问你,你凭什么断定她是鬼?” 闻言,严客一脸得意,从随身的褡裢中取出一把尺子,高高举起:“你可知这是何物?天尊留下的地灵尺!只要是鬼,便逃不过地灵尺的法眼。” 罗刹听过地灵尺。 据说是太一道寻鬼的法宝之一,另一个法宝是观照镜。 地灵尺,可寻有形鬼。 观照镜,可照无形鬼。 两物同使,世间一切鬼族无所遁形。 起初,他看见严客掏出地灵尺,止不住的后悔。 悔自己冲动行事,以为严客真是个学艺不精的道士。 结果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直到后来,那把据说能寻鬼的地灵尺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然后直愣愣指向一旁的空地。 严客轻蔑地看了一眼罗刹:“小道并非不讲理之人。你既对闻月丹是鬼一事有疑,我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地灵尺的威力。” 罗刹侧身让开一条道。 他算是瞧明白了。 这严客,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果然,严客又是捏诀念咒,又是上蹿下跳寻天地正气。 多番尝试之后,那把地灵尺,仿佛失灵一般。茫然地左右摇摆,死活不肯指向近在眼前的闻月丹。 围观的人群中渐渐多了质疑声,对着严客指指点点:“他到底是不是太一道的弟子?” 严客抓狂挠头,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昨日地灵尺指的就是她。” 罗刹好心上前为他解惑:“或许是地灵尺指向她时,那个恶鬼故意躲在她的身后,让她成了替罪羊。” 有官差上前,小心翼翼问道:“严道长,还出发吗?” “将闻月丹押回刺史府。”严客收起地灵尺,转瞬抬头看着罗刹摇头,“你们随我去谢宅!” 前去谢宅前,严客又拽走一脸不情愿的罗刹与朱砂。 路上,严客问起罗刹的来历:“贤弟,我瞧你器宇轩昂。不知贤弟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罗刹随意扯了一个谎:“邕州罗刹。” 严客微微颔首,双手供附于胸腹间:“原是邕州罗郡公家的公子,久仰大名。” 罗刹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随意一说,哪里知道邕州还真有姓罗的权贵。 走了约一炷香,谢宅到了。 今日宅门大开,张灯结彩。 站在门口的两个下人看见严客,忙不迭上前:“严道长,又出了何事?” 严客大步踏进谢宅:“将宅中所有人叫至前厅。” 罗刹与朱砂随严客走到时,谢宅前厅已挤满谢家的二十余人。 随着下人们闪身让开一条道,主位之上的两个男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严客对着左边的男子道:“谢施主,闻娘子并非鬼。” 第14章 罗刹看着左右两人相似的面貌。 猜测左边的男子是谢甫,右边的男子是谢甫独子,闻月丹的郎君谢言卿。 当下,谢甫听闻严客之言,大为震惊:“严道长,昨日你可是信誓旦旦说她是鬼!” 严客自知错在自己:“此事错在小道,未曾细查其他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谢言卿惊愕开口:“闻娘若不是鬼,岂不是恶鬼尚在家中?” 此言一出,前厅中的所有人面面相看,眼中满布恐惧之色。 严客站到正中间:“我会在三日内揪出恶鬼,还谢宅安宁。为防恶鬼逃之夭夭,从此刻起,谢宅需大门紧闭。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去。” 谢甫与谢言卿点头同意,唯有厅中的下人多有不满。 无他,只因谢甫不仅不准他们出去。 甚至让他们日夜不离地守着正房门口,保护谢家三位主人,直到找出恶鬼。 谢家虽富贵,但对下人一向薄待。 自一年前金饼时不时丢失后,谢甫常常借此事克扣工钱。 半年前,不少下人被恶鬼残害,谢甫连棺材钱都不愿出。 那些死在宅中的人,凡无亲无故者,全被扔去了夷山的乱葬岗。 谢家的富贵,与他们无关。 谢家的安宁,自然也与他们无关。 第一个下人转身离开,之后是第二个。 一炷香后,厅中只剩下谢甫拍着八仙椅大喊大叫:“来人!去报官,我要把这群刁仆全部抓进刺史府大牢!” 严客懒得管谢家的家事,余光瞥见罗刹欲走,回身一把拽住他,言笑晏晏:“贤弟,别走啊,一起捉鬼。” 罗刹拱手拒绝:“我不会捉鬼。再者,我们尚有要事在身。” 他想走,严客却不准他走。 门口多了不少官差,将谢宅团团围住。 一见罗刹与朱砂,有官差抽刀立于两人身前:“刺史有令,谢宅中人不得离开。” 朱砂唉声叹气牵走罗刹:“汴州刺史与谢家是同族。” 罗刹后悔不迭,他这回乱管闲事,着实惹了个大麻烦。 谢家得刺史撑腰,恶鬼一日抓不到,他和朱砂便得日日留在此处。 严客好整以暇等在前厅,一见罗刹去而复返,一个箭步冲到两人身前:“两位走吧,随我去捉鬼。” 罗刹还想推拒:“我真的不会捉鬼。” 严客:“我瞧贤弟骨骼清奇,定是武学奇才。若我与恶鬼打起来,你从旁协助便好。” 既不能偷跑,又不能硬闯出去。 罗刹别无他法,只能一边宽慰胆小的朱砂,一边随严客去找谢言卿问话。 谢言卿年方二十五岁,眼下正在房中安抚一岁的幼子谢淮。 严客来找谢言卿,是想询问闻月丹离奇消失当日的行踪。 他问过下人,谢宅的所有怪事,似乎都是从那日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岁的孩童,正是念母的年纪。 谢淮被谢言卿抱在怀中,哇哇大哭,嘴里一声声喊着“阿娘”。 谢言卿哄不好谢淮,气得直抹泪。 朱砂见状,抱走谢淮,总算让谢言卿有机会说话:“闻娘当日实则与我在一起。” 严客满面不解:“上回我问你时,你为何不说?” 谢言卿白眼一翻:“你上回只问我,‘她回来后,有何异常之处?’我回‘没有’,你自个说了一大堆,哪给过我说话的机会。” 罗刹与朱砂面面相觑。 这严客,看来不仅是个捉鬼废物,还是个查案废物。 严客不觉有错,兀自不依不饶追问:“她与你在一起做什么?” 谢言卿面上一红,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朱砂,才凑到严客耳边小声嘟囔:“小别胜新婚。那日我们去城外泛舟游湖,一时兴起,便在船上……后来,闻娘嫌弃我弄脏她的衣裙,催我回家找一身新衣裙。” 罗刹耳朵灵,谢言卿与严客的窃窃私语,一字不漏全被他听了去。 夷山有湖,他偶尔也会泛舟湖上。 头回听说有人因游湖弄脏衣裙,他一时好奇,不自觉问出声:“你为何要弄脏她的衣裙?你把她推下水了吗?” “……”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假如罗家有微信群1》 【罗刹离家后的第一日】 尽禾: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嶷: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刹:@尽禾,阿娘,我在路上 罗刹:@罗嶷,阿耶,我在路上 【罗刹离家后的第二日】 尽禾: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嶷: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刹:@尽禾@罗嶷,阿娘阿耶,我在路上 【罗刹离家后的第三日】 尽禾: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嶷: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刹:我在路上 【罗刹离家后的第四日】 尽禾: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嶷: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刹:在路上 【罗刹离家后的第五日】 尽禾: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嶷: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刹:路上 【罗刹离家后的第六日】 尽禾: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嶷:二郎,你到哪儿了? 罗荆:他不会被骗了吧? 罗刹:@尽禾@罗嶷,阿娘阿耶,我还在路上[加油] 罗刹:@罗荆,乌鸦嘴![愤怒] 第12章 大势鬼(五) ◎“救救我,恶鬼在这里!”◎ 房中沉默良久,直到面色更红的谢言卿低声回道:“床笫之趣罢了。” 严客无语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罗刹,继续问起当日之事:“你当日离开了多久?” 谢言卿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时辰。” 怀中的谢淮已酣然入睡,朱砂轻声开口:“从城外回谢宅再去城外,应花不了一个时辰吧?” 谢言卿:“回家后,阿耶要我陪他去书房查账,便多耽搁了半个时辰。” 原是如此,严客点头,算是认同。 罗刹偷偷在房中转悠,发现并无奇怪之处。 等朱砂将谢淮交给谢言卿,他牵着朱砂踏出房门。 第二个要问之人是谢甫,问的是金饼丢失一事。 一提起此事,谢甫老泪纵横,骂骂咧咧:“我瞧金饼丢失,并非恶鬼所为。而是那些刁仆与外人狼狈为奸,盗取金饼后,栽赃嫁祸给恶鬼罢了!” 严客:“谢施主,小道查过了。谢家的金饼全部刻有记号,若是下人偷盗,整整一年,为何无一家金铺报官?再者,你家的下人出门,要过三道门,搜三回身。遑论金饼,他们连一点残羹剩饭都带不出去。” 乍然被人揭穿苛待下人之事,谢甫支支吾吾不敢再胡言乱语。 严客见他老实闭嘴,问道:“谢施主,第一次遗失金饼,是在何时?” 谢甫能记起的第一桩失窃案,是一年前孙儿谢淮百日宴当日。 因半月之后,便是太子大婚之期。 为了攀附太子,谢甫花了不少钱,才买到一尊鎏金观音像。 当日送走宾客后,他叫上儿子谢言卿,去书房清点送礼单子。 谁知他们父子一进书房,竟发现锁在书房中的观音像,不翼而飞。 报官后,官差来查过几次,一无所获。 他怀疑是下人所为,曾亲自搜身,但未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之后,官府*猜测是当日赴宴的宾客,与谢家下人里应外合。 下人翻窗盗金佛,宾客拿金佛走人,可谓完美。 严客听完谢甫的话,直翻白眼:“谢施主,你的那尊观音像重达一钧,宾客们如何运出去?” 谢淮百日宴赴宴的宾客仅二十人,且多是谢刺史一家。 何况,贪财抠搜的谢甫。 为防宾客们去而复返,多喝他一碗茶水,多吃食他一块胡饼。 当日曾站在门口,等送走全部宾客,才信步去了书房。 若真有宾客带着观音像离开,谢甫定会发现异常。 谢甫见严客神色不悦,也知这个猜测实在离谱:“自那次后,不时有金饼丢失。直到如今,连块碎金都没找到!” 一年下来,家中已足足少了近三千贯。 丢钱之痛,宛如剜心。 谢甫怀疑过被他克扣工钱的下人,怀疑过被他收回管家之权的儿子儿媳。 可惜,那些丢失的金饼。 就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全无一点下落。 接连问了谢家两人,严客招手让罗刹与朱砂离开:“我今日光听谢施主与谢郎君之言,便已知晓藏在谢宅的恶鬼属于哪一支。” 罗刹惴惴不安地开口:“哪一支?” 一步之隔,严客盯着罗刹,上下打量:“虚耗鬼!” “……” 第15章 罗刹松了一口气,笑着问他:“为何说是虚耗鬼?” 严客打量的眼神挪到朱砂身上:“虚耗鬼一族,最喜偷人财物与欢乐。此鬼,盗取金银修炼,又为了盗取欢乐,残害下人的性命。” 朱砂听不懂两人之言,只觉严客的眼神太过渗人。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罗刹身后,用尾指挠他的掌心:“二郎,这里冷,我们回房吧。” 闻言,罗刹牵走朱砂,提步离开。 谢家的后院有不少空置的厢房,两人随意找了一间安寝。 照旧,朱砂睡在床上,罗刹躺在床下。 天色尚明,枝头春意浓。 朱砂看着窗外的杏花疏影,巧笑嫣然:“二郎,你能陪我去赏花吗?” 罗刹点点头,伸出自己的手,任她握住。 后院多花,桃红柳青梨白,层层飞絮吹满头。 朱砂一时兴起,开心往罗刹幞头畔簪花:“乱折桃花插满头,原是白袍粉面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院中的芍药开得艳,罗刹顺手折了一支斜插进她的鬓边:“朱砂,这支芍药真衬你。” 他眉眼弯弯在笑,她粉靥胜春花也在笑。 对视间,朱砂含羞问道:“君将离去,我心悠悠。二郎,你可知芍药之意?” 与朱砂相处多日,罗刹唯独没有应这一句。 他知道芍药之意。 但他是鬼,他害怕看到她恐惧的眼神。 那些未宣于口的爱意,只能尽付于今时今日的芍药。 情有所钟、离别难舍。 相顾无言的沉默之后,朱砂兴致缺缺:“二郎,回去吧,我累了。” 临睡前,朱砂再一次开口:“二郎,等到上巳节,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罗刹轻声应好,心生欢喜却又辗转难眠。 厢房一面轩窗后,是百竿绿竹。 当夜弯月清辉,竹影晃动。 透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悉数映在罗刹双目圆睁的脸上。 他已假寐躺了两个时辰,原打算等朱砂睡熟,再隐身潜入谢家众人的房中尝血识鬼。 可今夜的朱砂来回翻身,不时喊他几声。 她没睡熟,罗刹不好离开。只能闭目养神,努力回想谢家所有人的证词。 大势鬼与虚耗鬼,皆是喜金银的鬼族。 不同的是,虚耗鬼不挑居所。 而大势鬼,没有钱财的地方绝对不去。 谢宅,在第一次陪朱砂入门,他便细细看过,是大势鬼绝佳的修炼之所。 譬如他,此刻深吸一口气,金银之气立马充盈鼻间。 这里虽比不上夷山的金宅子,但若是修为差的大势鬼,在此藏金银修炼。 仅需十年,也能提升不少修为。 罗刹敢断定这座宅子里的恶鬼是大势鬼,且只有一个。 至于为何这位同族,突然冒险吸食凡人阳气? 罗刹大胆猜测:这半年间,这位同族的修为几欲耗尽。不得不通过吸食阳气,尽快补上修为。 毕竟,鬼与人不同。 修为耗尽之日,便是鬼的死期。 子时中,床榻上的朱砂总算沉沉睡下。 为防她装睡,罗刹特意跑到床前试探她:“朱砂,你睡着了吗?” 无人应他。 罗刹扯下颈间的金坠,放到枕边。 此金坠,乃是夷山鬼王的信物。 凡鬼族,见此物如见夷山鬼王。 宅中四下静悄悄,罗刹默念隐身诀,隐身走进谢言卿的房中。 谢家三人俱在,谢甫与谢言卿合衣躺在床上,小小的谢淮躺在两人中间。 他正欲取血,谢淮失声大哭。 哭声惊醒谢甫与谢言卿,两人慌忙起身去抱他。 一老一少抱着谢淮在房中来回踱步。 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他只好掉头去后院找谢家的下人。 血尝了不少,但无一人是他的同族。 累死累活白忙活半宿,罗刹郁闷地回到厢房。 正准备合衣躺下,却发现床上之人有些古怪。他皱眉上前查看,入目只余一床锦衾,不见朱砂。 罗刹茫然四顾,懊恼不已。 他不该多管闲事,不该带朱砂进谢家,更不该离开朱砂。 他低估了恶鬼的歹毒,也高估自己的实力。 天际霞光,无边光景。 汴州的天快亮了,谢家安静得不像话。 远方隐隐红光,罗刹捏着金坠在房中静坐半宿。 影随风移,外间的吵闹声渐大,他恍然大悟。 循着吵闹声走到前院,罗刹才知严客昨夜离奇消失。 一早,有怕死的下人想逃出去,竟发现谢宅大门不仅紧闭,而且从外面上了锁。 官差听到下人的求饶声,只冷声丢下一句:“严道长自有打算,你们若敢出去,以谋逆论处。” 谢甫听闻严客消失,门外上锁,一时又惊又怕。 眼下,他带着一众下人在前院拍门:“我乃谢刺史堂弟!你们瞎了眼,竟敢拦我!” 叫喊了许久,一道清冷至极的女声自门外传来:“太一道鹤珍,奉天师之命捉鬼。” 一听来人自称鹤珍,拍门的所有人停下动作,绝望地瘫坐在地。 罗刹不知鹤珍是何人,更没空知道。 他只想找到朱砂…… 谢家两父子,最是有趣。 明明皆是贪财之人,偏偏院名取得极为清心寡欲。 比如:立雪斋。 院名风雅,院中所种花木却俗气,多与金银富贵有关。 罗刹站在窗外的矮树前哑然失笑。 他两进谢宅,居然从未注意到,这里种了龙凤木。 只有用金银之气才能养活的龙凤木,只有大势鬼一族才能种活的龙凤木。 是他的疏忽,才让朱砂被谢言卿抓走。 一窗之隔,谢言卿慈爱地抱着谢淮,看着罗刹面露疑惑:“罗君,可是有事?” 罗刹:“朱砂在哪里?” 谢言卿:“朱娘子从未来此找过我。” 男子眼神真挚,不像在撒谎。 可罗刹突然开始害怕,害怕朱砂已经被面前之人杀死。 害怕自己就算杀了他,也只能找回一具尸身。 谢言卿见罗刹执拗地不肯离开,好心宽慰道:“后院花多,朱娘子许是赏花去了吧。” 罗刹摇摇头,直接穿墙而过,站到谢言卿面前。 此刻,前院的哭声此起彼伏。 房中的谢言卿用力抱紧儿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不是人……” 一个闪身,罗刹一把掐住谢言卿的脖子:“朱砂在哪里?!” 随着一语落定,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似千斤巨石般,死死压住谢言卿的生机。 生死就在一瞬。 谢言卿却不合时宜地笑了笑,神色猖狂得意:“夷山鬼王的儿子,不过如此。” 罗刹的眸中闪过疑色,手也不自觉用力。 谢言卿任罗刹掐着,甚至与他对视时,挑衅似地舔舔嘴唇:“她的血肉,可真是美味。特别是那双手,又嫩又白~” 双眸在一瞬染上绯红之色。 无数似烟非烟的鬼炁自谢言卿脚下盘旋而上。 直到将他高高提起,横在半空中。 在理智彻底失控之前,罗刹近乎哀求般,再一次开口:“她在哪儿?求求你,告诉我。” 谢言卿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对着窗外大喊。 “救救我,恶鬼在这里!” 第13章 大势鬼(六) ◎“这姿势虽……好,但我怕伤到你。”◎ 一行人急促的脚步声,传进罗刹的耳朵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得意的谢言卿,一瞬间如梦初醒。 他上当了…… 他即将成为谢言卿的第二个替死鬼。 真正的替死鬼。 在房中的谢言卿落地后,二十余人走进房中。 为首的女子,一身道袍。 她的身后,是谢甫与一众官差。 谢言卿见到谢甫,忙不迭抱上啼哭的谢淮走到他身边,指着罗刹道:“阿耶,他就是恶鬼!” 罗刹无助地立在角落,努力压制体内乱窜的鬼炁。 他想辩解,他虽然是鬼,但从未做过恶事。他威胁谢言卿,只是想找回心上人。 他答应过她,会陪她过一次上巳节。 那边的谢言卿指着发红的脖颈,凄声哀嚎。 角落的罗刹茫然若失,懊悔莫及。 他乱管闲事又冲动行事,不仅搭上朱砂的性命,如今连他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因为,他看见为首的女子已掏出桃木剑。 太一道杀鬼的利器有两件。 桃木剑与天师符。 最绝望的是,那把剑的剑身之上,清楚地刻着两个字:鹤珍。 他想起来了。 阿娘曾说,姬璟有两个结下人鬼契的鬼奴。 她们一曰山君,一曰鹤珍。 第16章 她们是鬼又不是鬼,她们是为人所驱使的鬼奴。 面对修为远在他之上的鹤珍,罗刹除了苍白地解释,别无他法:“我不是恶鬼,他才是。他昨夜趁我不备,抓走与我同行的女子,我迫不得已才与他动手。” 不知是他的解释,听起来情真意切让鹤珍动容,还是鹤珍早就知晓谢言卿是恶鬼。 反正那把斩鬼的桃木剑,没有挥向他。 而是直愣愣地从谢淮的胸口,插进谢言卿的胸口。 再之后,谢淮的哭泣停止。 谢言卿抱着儿子放声大哭:“淮儿!” 愤怒的谢甫站在谢言卿身边,对他拳打脚踢:“恶鬼,害了我儿还不够,还妄想让我替你养这个孽种!你去死!去死!” 谢淮的脸色越渐苍白,谢言卿只能用所剩无几的修为为他渡气。 可惜,谢淮的生机已断绝。 他的所有举动,只是无力回天的垂死挣扎。 半个时辰后,谢言卿停下所有挣扎,面无表情地扫视房中众人:“我叫恭茶,三年前夺身谢言卿。” 怒气起伏,谢甫咬牙切齿大骂:“恶鬼,我儿何错?你为何要害死他!” 恭茶桀桀笑起来,目露得逞之色:“怪你啊。怪你太有钱,怪你喜欢把金饼藏在家中。我是大势鬼,需要金银之气活下去。” 一番无耻之言,气得谢甫再次扑上前厮打恭茶:“还我儿命来!” 面冷的鹤珍,不耐烦地拦下谢甫:“此鬼与鬼婴还需尽快带回长安处置。” 闻言,谢甫不甘地退到一旁。 鹤珍一招手,身后的官差一拥而上,将恭茶与谢淮带走。 临出门前,恭茶回头盯着罗刹,阴恻恻发笑:“那里还有个鬼呢。他可比我厉害多了,他是夷山鬼王的儿子。” 鹤珍随他回头看向罗刹:“夷山鬼王多年前在天师面前发过毒誓,此生绝不踏出夷山半步。夷山鬼王都不敢入世,他的儿子有几条命,胆敢跑来汴州?” 她说完便走,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离开立雪斋。 徒留罗刹立在房中,对着无人的院外,绝望大喊:“恭茶,朱砂在哪儿?” 依旧无人应他。 空无的地上多了几滴血泪,罗刹低下头,任由眼泪滴落。 和人不同,鬼的泪水,红似血。 在地上的血泪连成一条线时,床下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罗刹屏气凝神,循声走向那张雕花架子床。 正欲蹲下身细看,一个女子的手从床底伸出:“求求你,救救我。” 女子的声音熟悉无比,罗刹赶忙握住那只手,欣喜地问道:“朱砂,是你吗?” “二郎,是我。” 等费力将朱砂救出,才知昨夜他走后,恭茶以谢淮的哭声为饵,将心善的朱砂引出房门。 离开谢宅许久,朱砂仍不住后怕:“二郎,多谢你。若非你念着我,怕是我死在他手上也无人知。” 罗刹支支吾吾:“朱砂,我……” 他怕朱砂已经听到他的秘密,他怕朱砂知道他的秘密后,便不会与他过上巳节,对他说那句话。 万幸,朱砂似乎知晓他为何欲言又止,特意停下来安慰他:“我听见了,那个恶鬼恶人先告状,说你才是鬼。” 余下的一句话,朱砂踮起脚尖,凑到罗刹耳边才肯说:“二郎,就算你是鬼,我也喜欢。不对不对,不管你是人还是鬼,我都喜欢。” 随着那句“喜欢”之后,是朱砂落在罗刹唇上的一个吻。 红,自双颊蔓延至耳根。 脸红的罗刹看着同样脸红的朱砂,两颗心扑通乱跳。 对视间,他先开口,他先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抱住她:“朱砂,我也喜欢你!” 朱砂伏在他的怀中,双颊染上酡红,小声与他商量:“二郎,我们成亲,好不好?” 罗刹开心点头,片刻又摇头。 朱砂惊讶于他的反常,捏拳轻锤他的胸口:“难道你嫌我是孤女,不愿娶我?” “不是!”罗刹急急搂住她解释,“朱砂,我是鬼,但不是恶鬼。我怕你害怕,才一直没与你说这件事。” “原是这件事。”朱砂踮起脚尖,仰头吻上他。轻轻将他的下唇含在自己的双唇间,慢慢地咬,缓缓地含,“我方才说了,不管你是人是鬼,我认定是你,便是你。” 全身遍布心痒难耐的酥麻,罗刹将头低下,好让朱砂吻得再深些。 生涩缠绵的吻后,罗刹与她说起自己的打算:“朱砂,我想娶你。等过完上巳节,你随我回夷山成亲。” 朱砂却道不好:“二郎,今日我在床下,听见你来救我。我当时便想嫁给你,越快越好。” 罗刹挠挠头,有些困惑。 他记得一本书中,曾说凡人的双亲去世,儿女皆需守孝。 孝期长则三年,短则一年。 朱砂的阿耶去世不到十日,若他与她成亲,岂非连累她成了不孝女? 思及此,罗刹问道:“你不用守孝吗?” 朱砂摆手,伏在他的怀中盈盈拭泪:“阿耶临终前一再嘱咐,让我尽快找个好郎君嫁了,不必为他守孝,白白耽误婚期。再者,你厚葬了他,便是他的大恩人。阿耶泉下有知,定不会怪我。” “行!我马上托同族给阿耶阿娘带话,让他们下山。” “好啊,那你去找同族,我去准备成亲之物。” 两人就此分开,罗刹找到藏在汴州的一个大势鬼罗斛,言明自己即将成亲:“你去通知阿耶阿娘,让他们快些来汴州。” 一听罗刹不日成亲,罗斛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恭喜小公子。难得有女子不介意我们的身份,我在此祝小公子与朱娘子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罗刹乐呵呵应着,转头盯着罗斛的大宅子,心思一转:“你能否把宅子借给我几日?” 虽说朱砂不是贪财的女子。 但总归成亲,需要一个宅子。 罗斛笑了笑,掏出钥匙交给他:“此处本就是鬼王的宅子,小公子可随意住。” 分别之前,罗斛不知从何处找出一本书,塞到罗刹手中:“小公子,你不通男女之事,这几日可多看看。朱娘子应也是初次行事,你用此书的第一式便好。切记不可追求刺激,万一你体内的鬼炁失控,恐会伤到朱娘子。” 男女之事,竟如此危险。 罗刹一脸正色地收下书,边走边钻研,直撞到朱砂才停下。 一想到书中的种种,罗刹红了脸,轻咳两声才道:“朱砂,我找到一间大宅子。” 朱砂眉眼弯弯,将抱在手中的喜服等物统统塞给他:“好,都听你的。走吧,我已买好成亲之物。我们今夜成亲,如何?” “这么快?” “我想早点嫁给你。对了,那间宅子里,还有你的同族吗?” “没有。” “正好。” “正好什么?” “正好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 喜堂简陋,唯有一对红烛尚算应景。 罗刹穿着喜服等在前厅,至黄昏,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朱砂。 三拜之后,罗刹牵着朱砂回到房中。 架子床上铺了一层红绸,另放着几截红布。 罗刹随朱砂坐到床前:“朱砂,这些红布,是你放的吗?” “嗯……” 朱砂羞涩地拿起红布缠住他的双手双脚。 等他被她五花大绑推到床上,她从桌上的木盒中,掏出一对铃铛戴在手上。 罗刹认得那对铃铛,书上说是以佐房中术的缅铃。 随着男女情深意浓的动作,铃中金珠乱滚,震颤发声。 泠泠作响中,令女子酥痒难耐。 那本书中的粗糙春色,慌乱涌进脑中。 “朱砂,原来你这般奔放。”罗刹羞红了脸,扭过头轻声道,“但我们初次行事,这姿势怕是会伤到你。” 朱砂莞尔一笑,赤脚下床灭了蜡烛。 房中唯一的光亮消失,罗刹看着朝他走来的模糊人影,心中既惊又喜又期待。 黑暗中,呼吸声沉沉,唯铃铛在响。 朱砂的手顺着他的脸,一步步下移。 铃铛随着她的动作,游走响动。 铃音已至耳边,罗刹的心乱了,鬼炁在身子里不安地游走。 他怕自己失控伤人,急切地喊停朱砂:“朱砂,你还是放开我吧。这姿势虽……好,但我怕伤到你。” 谁知,朱砂不但不应。 反而扯开自己的罗裙与他的喜服,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女子温热的肌肤贴上来。 心跳如雷,微惊红涌,神智更加失控。 身子发烫,气血上涌。 罗刹紧紧咬住下唇,声音颤抖,无力催道:“朱砂……” “罗刹乖。” 朱砂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话,罗刹越听越难受,越听越心痛:“朱砂,你在念什么?” 第17章 “哦,人鬼契。” “朱砂,你这个骗鬼的死骗子!” 【作者有话说】 被新毒株折磨了一周,我终于活过来了!!! 第14章 大势鬼(七) ◎“朱砂的旧相好又死了一个……”◎ 冷。 罗刹是被冷醒的。 好似做了一夜长长的美梦。 又在最后关头,被人淋了一盆寒彻骨的冷水。 所以准确来说,他是被吓醒的。 醒时,他身处客舍,身上全无布衾。 倒是一旁的朱砂裹得严严实实。 自从与朱砂结契,他时不时总会梦回汴州。 梦到朱砂装可怜哄骗他成亲,又在洞房花烛夜,无情地与他结下人鬼契。 人鬼契,人鬼契。 人为主,鬼为奴。 此契一旦结成,鬼便是人的奴隶,一辈子为人所驱使。 纵使死亡,也无法将人鬼契解开。 那道契约。 会生生世世束缚鬼,直到鬼死之日。 不过…… 罗刹猛然发觉不对。 昨夜他引来天雷杀死商戚后,被朱砂带去一间暗房。 之后,朱砂离开,一个神秘人进房。 他还记得,他的眼耳口鼻都流血不止。 思及此,他赶忙下床,拿出朱砂的铜镜照了又照。 奇怪的是。 他的脸,此刻无半点血污:“怪了,我难道在做梦?” 床上的朱砂听见他一惊一乍的说话声,气得将枕边的襦衫团成一团砸向他:“一大早你发什么疯!” 罗刹回头盯着朱砂,女子因为动怒,裹身的罗纱从双肩滑落,露出穿在最里面的青绿诃子。 想起昨夜被他压在身下的女子。 罗刹别开脸,心怦怦狂跳,脸上的绯色红晕烧至耳边。 “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 朱砂冷哼一声,继续躺下睡觉。 罗刹蹑手蹑脚爬上床,思来想去,还是开口问道:“朱砂,我们怎么回来的?我记得你把我带去一间宅子,我失控亲了你……” 朱砂被他连番打扰,回身一巴掌拍到他的脸上:“怪不得你昨夜做梦一直傻笑,原是做了见不得人的春梦!” “我没做梦!”罗刹捂着被打的左脸,“真的,我还引天雷杀了商戚。” 闻言,朱砂一脚踹他下床,无语道:“还说没做梦!引雷术是上古秘术,你那点修为,怎么可能引来天雷?昨夜你打倒商戚,我用符纸定住他。将他交给官差后,我们便走了,你难道全忘了?” 罗刹见她不信,立马掐诀结印。 但来回试了几次,双手却空空如也。 朱砂看他来回摊手,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大笑。 罗刹神色迷茫,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 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他昨夜没有做梦,那便是朱砂。 他昨夜在朱砂的胸口又亲又咬,定会留下痕迹。 只要查看她的胸口,便能证明他没有做梦。 床上的朱砂笑得脸色发红,罗刹张嘴几次,始终没有说出口。 梦中商戚临死前说的那句“符箓”,让他心生恐惧。 他怕朱砂的胸口真的有痕迹,他怕朱砂其实在利用他。 午后,两人出发回长安。 罗刹先一步下楼,发现门外全是手持太一道令牌的男女。 抬头一看匾额,明晃晃四个大字:太一客舍。 合着,他这几日和一群道士住在一起? 等朱砂下楼,罗刹挪到她身边抱怨:“朱砂,我虽装得像人,但我实则是鬼。你下回能否顾及点我的身份,少把我带去太一道的据点。” 朱砂白眼一翻,与他算起账来:“普通客舍,一日一百文。太一客舍,三日才一百文。我俩的日子拮据,能省则省。放心,他们全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罗刹不情不愿应好,正欲追问赏金,余光却瞥见萧律带着官差正匆匆赶来。 他定睛一看,那群官差的身后,有一个槛车。 而车中之人,额间贴符,赫然是了元。 罗刹疑惑间,萧律已近在眼前,先是拱手道喜:“恭喜师姐擒获恶鬼商戚。此鬼已招供,言他出自希恶鬼一族,有几个同族藏在洛州。我与师兄打算今日出发,将他押去长安。” 眉梢上扬,朱砂抱着手好不得意:“你啊,就是做事太死板,不知变通。待我有空,定要好好教教你捉鬼之道。” 对于朱砂这一番不要脸的自夸之语。 一旁的罗刹直翻白眼,对面的萧律尴尬地放下手,转而打听起端木岌:“师姐,你见过师兄吗?” 朱砂摇头,罗刹更是一无所知。 萧律见两人一脸茫然,嘱咐几句后便提步走进客舍。 朱砂转身走向马车,罗刹望着萧律的背影,若有所思:“朱砂,你先进马车等我,我忘拿褡裢了。” “快去!” 罗刹快走几步,追上萧律:“你昨夜在刺史府见过我吗?” 对于他的问题,萧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斟酌道:“自然。我亲眼所见,你与师姐带着商戚去刺史府领赏。可是师姐托你问我功劳一事?你让师姐放心,师兄与我,绝不会抢她的功劳。” “多谢,我们先走了。” 一路出城。 两人路过一处山坳,车中安睡的朱砂,忽然摸出唢呐吹起来。 起初,罗刹兴高采烈在听。 后来发现她吹的是送殡的哀乐,心中直呼晦气:“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她明摆着给我送殡。” 晃晃悠悠赶了八日的路,总算见到长安的城门。 一到棺材铺,朱砂一声不吭回房安寝。 罗刹边收拾马车,边大声讨要工钱:“朱砂,工钱还没给我……” 然而,他接连喊了几句,朱砂充耳不闻。 倒是对面的几家棺材铺老板站在门边,悠哉看戏:“二郎,又没要到工钱啊?” “没有,她答应给我了。”罗刹满脸堆笑应付几人。等转身,又气得原地跺脚,“黑心骗子,故意装没听见。” 朱记棺材铺,在棺材坊的坊尾。 右边是一堵厚墙,墙外是一处荒废的宅院。罗刹跳进去瞧过,宅子里杂草丛生,久无人住。 左边是王记棺材铺,去年老板王老棺以次充好,得罪权贵。 他被抓进大牢后,王记棺材铺自此闲置。 棺材铺前店后宅,前堂摆有柜台,零零散散放着香烛纸钱之物。 后院两间厢房,一间伙房。 还有一间库房,堆着朱砂的假行头。 在前店擦擦扫扫忙活了半个时辰,罗刹慢悠悠回房。路过朱砂房门外,听见她在唤他:“罗刹,进来。” 罗刹并未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不曾想,朱砂正闭着眼睛坐在浴斛中沐浴。 眼下,她的上半身露出水面。 贴身的诃子丢在一边,裹身的罗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胸口处在水中若隐若现。 罗刹仔细去看,上面别说字,连半点痕迹都无。 喉咙滚了滚,他尴尬地立在房中,哑着嗓子问道:“朱砂,你叫我进来做什么?” 朱砂听到他的声音,一睁眼便惊慌大叫:“色鬼!” “你叫我进来的。” “滚——你这月工钱没了。” 罗刹被朱砂浇了几瓢水,愤愤不平回房。 直到入夜,他仍在生气:“各种找由头克扣我的工钱。” 竹枕枕得难受,罗刹索性起身靠在床框上,脱掉汗衫,静静看着胸口处的“朱砂”二字。 朱砂的胸前没有字,也没有痕迹。 难道那一夜,他真的在做梦? 只是,这梦委实太真实了些…… 罗刹躺在床上,一想起朱砂泼水的狠劲,气不打一处来:“她除了骗我的那几日温柔,何时温柔待过我?我果然在做梦!” 白事营生,赶巧不赶早。 今日的棺材坊过了午时,仍不见客至。 各家老板站在门口,对着店门紧闭的朱记棺材铺指指点点:“你们瞧瞧这朱记,整日关门赶客。要我说,咱们棺材坊的好名声,全被朱记败坏了。” 说话间,一个金围珠绕的年轻男人,提着食盒走过。 赵老板以为是贵客,欣喜开口又失望闭嘴:“他怎么又来了?” 旁边的白老板抱着手,看着男子的背影,啧啧称叹:“颍阳县主最好美男,朱记的那个新伙计长得多俊啊。” 罗刹在房中修炼至午时,听见一阵拍门声。 原想偷个懒,推朱砂去开门。 结果拍门声响了许久,朱砂的房门纹丝未动。 无法,他只能自己去开门。 来人是他的同族砻金,提着一个食盒:“小公子,昨日宫里赏的糕点。县主吃腻了,全给了我。” 罗刹半是感动半是心酸。 第18章 感动砻金心里有他,心酸自己好歹是一方鬼王的儿子,如今竟沦落到吃别人不要的糕点。 不过,记着砻金的情谊,罗刹打开店门,迎他进店。 两人靠着柜台吃起来,砻金说起昨日入宫的见闻:“太子前几日平安到了鄂州,圣人大喜,才赏赐糕点呢。” 罗刹追问:“太子是哪一日到的鄂州?” 砻金只模糊记得一个日子:“我听圣人中官的阿谀之言,‘殿下八日前已到鄂州,听闻第二日便拿住了贪赃枉法的林刺史’。” 八日前,隐约就是他做梦杀死商戚的夜里。 那夜鄂州城东火树银花,热闹极了,确实像是太子驾临之景。 罗刹又搞不明白了。 那一夜,他所经历的事,到底是梦还是真事? 砻金看他皱眉疑惑,小声嘀咕:“阿谀之言,你听听便好。照我说,太子没准早就到了鄂州,就等一个好机会,把林刺史丢掉罢了。” “为何?” “朝中人人皆知,林刺史是太子心腹。圣人不满林刺史无才无德已久,上月鄂州长史冒死进谏,言林刺史多年来横征暴敛,自丰私室。太子腹背受敌,自然得快点丢掉这个隐患。” 砻金越说越起劲,挑眉凑到罗刹耳边:“小公子,你可知这位冒死进谏的鄂州长史是谁的人?” 罗刹来长安不到半年。 平日不是在棺材铺守店修炼,便是跟着朱砂去城外吹唢呐送殡,赚些辛苦钱。 砻金:“是齐王的人。我听县主之意,即将上任的鄂州刺史也是齐王党。” 罗刹知道齐王,太子李长据同母异父的弟弟李隽。 听闻齐王丰神俊朗,文武双全,神凤帝对他更是宠爱有加。 罗刹:“齐王的意图如此明显,太子难道未曾防备?” 砻金好笑地看着他:“没了齐王,还有赵王。再不济,长乐公主也未尝不可。圣人一日高坐闿阳宫,太子一日只是太子。群狼环伺,太子难啊……” 朱砂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罗刹一口塞下剩余的糕点,忙不迭催砻金离开。 临走前,砻金将藏在袖中的密信交给罗刹:“小公子,鬼王传信于我,说他和鬼后上月已从邕州出发,前来长安看你。” “听说罗大郎又找到一座金山,阿耶来给我送钱吗?” “啊……或许吧。” 不等罗刹开心完,砻金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小公子,朱砂的旧相好又死了一个……” “谁?” “丝绸商端木家的庶子,好似叫端木岌。” “他何时死的?” “听说也是八日前,死在鄂州城外。” 罗刹冒出一身冷汗,久久站在棺材铺门口。 回家的朱砂与离开的砻金擦肩而过。 见他神色匆忙,不敢看她,便知他又来找罗刹闲聊。 果不其然,等她踏进棺材铺,只见柜台上满是糕点碎:“罗刹!” 罗刹慢慢转身,语气惊恐:“朱砂,端木岌死了。” 朱砂摊手:“我知道啊。” 罗刹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急切地问道:“朱砂,端木岌被杀当夜,我一直和你在一块,对不对?” 糕点碎遍布柜台和地上,朱砂越扫越多,气得将扫帚丢给喋喋不休的罗刹:“对对对,你一整晚都在说梦话,吵得我睡不着。” 罗刹没有接扫帚,喃喃重复朱砂的话:“你一整晚都在说梦话……” 那一夜似梦非梦的经历,让他遍体生寒。 因为他害怕,是他失控杀了端木岌。 在鄂州的某日,端木岌告诉他,朱砂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她勾引我们,只是为了帮那个人打探太一道的秘密。” 罗刹疑心*他撒谎,偷听过他与另一人的一次夜话。 在那次夜话中,他极尽恶毒之词,大骂朱砂是爱慕虚荣的残花败柳。 罗刹气愤端木岌的无耻。 曾在他醉酒当夜,潜入房中想教训他。 可惜,端木岌身上有天师符,他无法近身只能作罢。 朱砂看罗刹魂不守舍,气得一脚踹到他的腿上:“懒鬼,神神叨叨装中邪。我看你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欠打!” “整日干活,工钱不给。我看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滚——你下月工钱也没了。” 第15章 喜气鬼(一) ◎“哪有女子在无人的山下卖身葬父!”◎ 端木岌之死。 在他们回到长安的第三日,如惊雷一般炸开。 一早秋雨瑟瑟,朱记棺材铺门口,有人冷声大喊,来来回回仅一句:“天师有令,弟子玄机与伙计罗刹速回太一道。” 罗刹躲在门后,全身颤抖不敢开门。 在房中酣睡的朱砂被吵醒,打开店门,对着外间喊话的人大骂:“吼什么吼,我又不是聋子。” 外间传话之人见她开门,面无表情离开。 罗刹缩在朱砂身后,小心问道:“朱砂,我能不去吗?” 朱砂回头,双手捧着他的脸,半是安抚半是捉弄:“别怕,大不了你死我殉情,让太一道倒霉个几十年。” 最后。 罗刹还是去了。 因朱砂说:“若我被关在山上十天半个月,你可就惨了~” 人鬼契,人鬼契。 人一旦离开鬼,离得越远,鬼越难受。 太一道所在的子午山,在长安城北。 山门高悬一把形似天尊剑的石剑,进山门后一路拾阶而上,行半个时辰便能走到太一道的正殿。 一年半前,朱砂下山开棺材铺。 因她恶意抢案子找官府要赏金,招致同门不满,太一道众人对她素来没有好脸色。 眼下,朱砂牵着胆战心惊的罗刹走在山道上。 往来的同门白眼连连,不时窃窃私语。 太一道正殿,名天尊殿。 朱砂慢悠悠赶到时,殿中已站满了人 第二排有一个位置空出,她带着罗刹大大咧咧走过去。 他们的前面,是一个空位置。 他们的后面,是一个肤白貌美,活脱脱喜欢挖人墙角的小白脸。 又叫萧律。 他们的左右两边,分别是一个怒目的男子与一个愤怒的女子。 午时三刻,姬璟踏入殿中。 罗刹透过人缝看去,姬璟四十余岁。 眉目间充满杀气,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许是察觉到他的窥视,坐在上首的姬璟冷眼扫过来:“经查,玄玉因天师符丢失,不幸死于鬼族之手。”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殿中七嘴八舌,满是对鬼族的咒骂。 罗刹站在几人中间,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 姬璟本就心烦,一听弟子们的吵闹声,更是怒从心头起:“好了,我不是让你们来此吵架的。” 第一排有男子站到殿中:“玄序愿前往鄂州,追查杀害玄玉师弟的凶手。” 在他之后,另有七八个男女站到男子身后:“弟子愿随玄序师兄同往。” “好,此事交由玄序处置。”见大弟子身先士卒,姬璟抚掌道好。心中欣慰之余,看着殿中空出的几个位置,她不免又要多叮嘱几句,“近来大梁各州,恶鬼夺身之事时有发生。鬼族蠢蠢欲动,你们此行,需慎之又慎。” “弟子遵命。” 余下的半个时辰,姬璟与弟子们一一交谈。 到朱砂时,姬璟一言不发,径直走过。 倒是她身后的侍从鹤珍,看着朱砂道:“玄机留下受刑。” 一大早把人叫回来受刑? 罗刹有些愤慨,想与鹤珍理论,反被朱砂轻轻拉住。 朱砂受刑之所,是天尊殿旁的困囿堂。 罗刹独自撑伞等在外面,里面偶尔会传来几声女子的惨叫。 他竖起耳朵去听,用心去分辨,大致猜到朱砂今日所受之刑是鞭刑。 鞭子高高挥起,又重重落下。 朱砂咬牙硬撑,实在太疼才会不自觉溢出一两句求饶声。 他听的心疼,想冲进去救朱砂,又怕身份暴露,连累她被逐出太一道。 万幸,这样的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秋雨停歇,满头大汗的朱砂颤颤巍巍走出困囿堂:“二郎,快来扶我。” 罗刹收了伞,赶忙跑过去搀扶她。 鼻间萦绕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心里难受,开口隐隐带着哭腔:“朱砂,他们因何打你?” 朱砂满不在乎:“抢了端木岌的生意呗。” 下山路上,朱砂一瘸一拐,差点跌倒。 罗刹蹲下身:“朱砂,我背你下山。” 朱砂应好,一把扑到他的背上。见他侧脸发红,心弦一动便出言调戏:“二郎果真有拔山举鼎之力,要不是今日身子不便,我真想试试你的长短。” “挨打都堵不上你的那张破嘴。” “这顿鞭子是为你挨的。若非你闹着要换架子床,我何必和端木岌抢生意,白惹一身腥。” 第19章 新架子床又大,睡起来又软。 罗刹老实闭嘴,任她调戏。 远处的石剑令百鬼生惧,罗刹小心问起端木岌的死因:“他是被鬼杀死的吗?” 朱砂骂他疑神疑鬼:“你难道怀疑是你杀了他?小鬼,就算他身上没有天师符,你也打不过他。” 罗刹喏喏想反驳,若是换成梦中会引雷术的自己,端木岌才不是他的对手。 “朱砂,我真的说了一整晚的梦话吗?” “是啊。我记得有一句,‘朱砂,我比他们俊,比他们听话,你不许再找相好了’。” “我会这么低声下气?” “对了,你还说,‘朱砂,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这句话,确实像是他说的话。 罗刹沉默下来,没有再问端木岌死亡的细节。 朱砂只当他不说话是为心虚,一时心情大好,说话更加放肆:“二郎,你那晚说梦话便算了,为何还要伸舌头呀?” “你烦死了。” “笑问二郎,今夜纱厨枕簟凉否?” 罗刹背着朱砂,一路走回棺材铺。 累得大汗淋漓,反被朱砂嘲讽身子虚:“一个鬼修,背我一截路累成这样?真是给鬼族丢脸。” “整整二十里路。” “去烧水,我要沐浴。” 罗刹指指她的后背:“你后背有伤,还是不要沾水。” 朱砂一边含糊回应,一边抱着糕点,健步如飞跑回房。 隔着一层薄帘,罗刹看她一脸奸计得逞的小人样,恍然大悟:“她肯定没挨几鞭,故意大声叫唤骗我。” 借口有伤,朱砂在房中休养了整整三日。 自然,这期间前店后宅的所有杂事,全由罗刹一手包办。 罗刹每日将膳食送至床前,还要费心服侍她吃下。 这日喂饭时,他问起一件事:“朱砂,你整日抢同门生意,为何仍能留在太一道?” 朱砂一无权势,二来姬璟瞧着也不喜她。 一个频频与同门交恶,破坏太一道规矩之人,竟然多年未被逐出师门? 真乃天下第一大稀奇事。 朱砂品着鸡汤,闻言一脸深意地凑近罗刹:“自然是因为……” “因为什么?” 罗刹不自觉追问,未曾注意朱砂的举动。 无人回他,却有一人咬住他的唇,动作缓慢而轻柔:“自然是因为我好。你自己说,我好不好?” “好……吧。” 朱砂养伤的第三日。 罗嶷与尽禾偷偷摸摸来了长安。 夷山鬼后尽禾,出自妬妇津神一族。 两千岁时,与大势鬼一族的罗嶷喜结连理。 鬼族子嗣艰难,独独尽禾生养了两个孩子。 逢太山大宴之日,她可谓鬼皆羡之。 然,风光不过一千年。 尽禾看着两个儿子,没了欢喜,徒留担忧。 世有鬼族百支,却百年无新鬼出生。 她的儿子,日后若想成亲。 要么迎娶长辈,要么入世娶凡人为妻。 万幸,大儿子命好,与她的同族之女结下娃娃亲。 大儿子的婚事解决,小儿子的终生大事成了她日夜所思之事。 她这个小儿子,从未入世,从未见过除她以外的女子,心思单纯如赤子。 等好不容易说动小儿子下山入世,她又日夜难眠,担心他被人欺骗。 结果,一语成谶。 她这个小儿子,还真让人给骗了。 遥想初见女骗子的当日,尽禾穿金戴银,与罗嶷欢喜下山。 罗刹等在宅子门口,低头不语。 尽禾看见熟悉的人影,奔上前抱住来人:“二郎,你真争气!朱娘子呢?” “许是累着了,我们去前厅等等。”罗嶷看着儿子的羞涩样,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提步离开之前,不忘教训罗刹几句,“你是鬼,她是人。有些事,你得多让让她。” 罗刹看着双亲开心的背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委屈:“我……和她结了人鬼契。” 走出几步远的尽禾变了脸色,一个闪身飞到罗刹身前,扯开他的衣袍。 男子的胸口之上,赫然显出两个字:朱砂。 尽禾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双拳不停地捶打罗刹:“傻子,你和她结人鬼契做什么!” 罗刹有苦难言,被尽禾打骂了许久,才如实道来:“她捉鬼的生意差,便想走些旁门法子赚钱。前些日子,她听闻汴州有鬼,就打算来此骗个鬼,帮她捉鬼赚钱。” 尽禾无语:“所以你就是那个蠢鬼?” 罗刹无奈:“嗯。” 说话间,一夜好眠的朱砂伸着懒腰现身。 看见院中面生的两人,她笑着与他们挥手:“阿耶阿娘,早上好呀。二郎,快去东厨把早膳端出来。” 罗刹闷声应好:“我马上去。” 尽禾看着罗刹百依百顺的样子,更是心痛。 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眼下成了凡人的傀儡鬼奴,任她驱使。 为了儿子的一生,等罗刹离开后,她转身跪在朱砂身前:“朱娘子,我们有钱。你开个价,把人鬼契解开,行吗?” 她跪,朱砂也跪,还郑重地拜了又拜:“阿娘,人鬼契解不开。但你放心,我会好好待罗刹,每月还会给他发工钱,保管他在长安吃穿不愁,无人敢欺。” 尽禾哭得梨花带雨:“你给他发多少工钱?” 朱砂犹豫再三,伸出一根手指:“一贯钱。” 终尽禾一生,从未见过铜钱。 当下听儿子辛苦一个月仅得一贯钱,顿感悲愤交加,头晕目眩差点晕倒在地。 罗嶷余光瞄到罗刹,赶忙扶起尽禾:“别哭了,二郎来了。” 一桌四人吃着早膳,唯有朱砂吃得心满意足。 尽禾看着儿子,抹着眼泪。 罗嶷劝着尽禾,唉声叹气。 罗刹坐在中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饭后,罗嶷指着朱砂:“朱娘子,你随我去后院谈谈。” 罗刹又怕朱砂惹恼罗嶷,又怕罗嶷出手太重伤到朱砂,忙不迭搭腔:“阿耶,她是太一道的人,你别出手伤人。” 一听太一道,尽禾直接气晕在地。 罗嶷一边吩咐罗刹扶尽禾进房,一边喊走朱砂。 房中,尽禾悠悠转醒,看着在床前忙碌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骗到你的?” 罗刹眨眨眼睛:“她在山下卖身葬父,瞧着可怜又孝顺。我想着为家中积德,便热心帮她葬父,然后娶了她。我哪知道,她原来是个骗子……” 尽禾无力躺回床上:“往日,我骂你一根筋没心眼,你说我诋毁你。我且问问你,她长得貌美,可除了你,还有旁人帮她葬父吗?” 罗刹老实摇头:“没有。但是阿娘,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善心。” 尽禾起身一掌拍到罗刹背上:“是你蠢!明眼人一看便知有问题。只有你这个蠢鬼,巴巴上当。” “哪里有问题?” “哪有女子在无人的山下卖身葬父!” 第一次见朱砂,自己的儿子被骗去长安。 时隔半年,要她再次面对朱砂。 尽禾光是想想,便觉头痛欲裂:“罗嶷,要不你自个去吧?我一看到二郎受苦,就难受……” 罗嶷掀帘看了眼车外的长安,闻着几家金铺溢出的金银之气,面露不舍:“砻金说,二郎过得不错。” “每月连工钱都没有,你也好意思说二郎过得不错?”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随他们去吧。” “我不管,反正你必须让她给二郎加工钱。” “好好好,我去说。” 第16章 喜气鬼(二) ◎“比如让你去做面首赚钱!”◎ 朱记棺材铺开店一年半有余。 来客除了太一道传话的弟子,便是颍阳县主的面首。 今日头一遭,棺材坊的老板们,瞧见有马车停在朱记棺材铺门前。 车中下来两人。 一个昂藏七尺,威风凛凛。一个云堆翠髻,顾盼生辉。 两人相貌皆非凡人相。 引得各家老板窃窃私语:“这女子的相貌,与二郎有几分相似。难道两人是亲姐弟?” 下车的尽禾听到这句,掩唇得意道:“我是二郎的阿娘,包亲的。” 在后院忙碌的罗刹,听到熟悉的声音,赶忙跑过来开门:“阿娘!阿耶!” 一见儿子,尽禾变了脸色。 再一看朱砂未出门迎她,更是怒气难消。 罗刹乐呵呵迎双亲进门,边走边解释:“你们别看棺材铺破。这里地段好,一年光赁金,就得三百贯呢。我们的钱全花在赁金上了,便没来得及装点。” 柜台空无一物、桌椅摇摇欲坠、摆件寒酸至极。 更遑论一向穿金戴银睡金床的儿子,如今身着胡服,腰间仅一颗小小的金珠子。 第20章 尽禾听着儿子心虚的解释,几欲哭出声:“她人呢?” 罗刹指指后院一间紧闭的房门:“她受伤了,在房中养伤。阿娘,你随我去房中,我攒了不少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是一盘蒸饼与两盘胡饼。 尽禾咬着蒸饼,拿着胡饼,说话含糊不清:“二郎放心,我与你阿耶说好了。此番来,定要让她给你涨工钱。我的儿子,每月起码得这个数。” 五根手指往桌上一摆,罗刹开心点头。 母子俩在房中大谈工钱。 一墙之隔的房中,罗嶷正在细看小儿子这半年来的花销。 每日三盘干烧肘子,每三日一件新袍。 还有每半月换一次的架子床…… 整整二十五张花销单子,罗嶷看得是火冒三丈:“他净知道乱花钱。” 朱砂坐在床边,满面无辜:“阿耶,并非我不给二郎涨工钱。一来,棺材铺生意差,我养他已费劲。二来,二郎整日吵着闹着换这换那,为了让他过得舒心,我可都给他换了。” 说到最后,隐隐哭腔。 朱砂抬手拭泪:“阿耶,实不相瞒,为了养二郎,我已欠了不少账。下月的柴米尚无着落,若你手上宽裕,可否接济我们一点?” 罗嶷迟疑地点点头,拿出一块金饼塞到朱砂手上:“若不够,我再想想办法吧。” “呀,多谢阿耶。” 今日的午膳,由罗刹掌厨。 尽禾不忍儿子操劳,提出去酒楼,被罗嶷严词拒绝:“去酒楼作甚?我的钱虽来得容易,但也经不住他乱花。” “我出钱。” “他去,我不去。” “那你别去了。” 尽禾招呼罗刹与朱砂去酒楼,又被罗刹婉拒:“阿娘,你尝尝我的手艺。” 一来二去,尽禾只得妥协。 八菜一汤,四荤四素。 罗刹足足在伙房忙碌了一个时辰。 饭菜上齐,尽禾心思一转,美滋滋夸起儿子:“二郎自来了长安,样样皆会。” 罗嶷盯着那盘干烧肘子,直冒火星子:“整日胡吃海喝,是头猪都会了。” “罗嶷,你敢骂我儿子是猪!” “骂了又如何?” 两人作势便要大吵一架,朱砂伸手阻止:“阿耶阿娘,你们难得来一趟,快吃快吃。” 午后,尽禾叫走罗刹,罗嶷喊走朱砂。 尽禾在棺材铺转了一圈,打听起朱砂的双亲:“她怎么没有摆放牌位?我还带了一箱香烛纸钱呢。” 罗刹:“她说牌位在旁处放着,便不摆在棺材铺了,免得看到伤心。” 尽禾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小声问道:“她没让你干坏事吧?” “比如?” “比如让你去做面首赚钱!” 唯恐尽禾误会,罗刹急急摆手:“没有,我只是跟着她查案捉恶鬼罢了。阿娘若不信,可去问砻金。” 尽禾再问:“我听说她有很多旧相好?” 这回,轮到罗刹郁闷点头:“嗯,七八个吧。” “但是阿娘,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朱砂拜过天地的郎君。虽说婚书未交,手续未办吧……” “傻鬼,活该你被骗。” 大儿子一心要做百鬼之王,闹着要退亲。 小儿子呢,一心扑在一个骗子身上。 尽禾难得出门,连番打击之下,气得拂袖回房。 罗刹无人可陪无事可做,只好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院中静静等待,不时捂嘴窃喜。 日头斜向西,罗嶷与朱砂踏出房门。 一见朱砂低着头,罗刹心中大喜,急急凑上去:“阿耶,她同意了?” 罗嶷拍拍他的肩膀:“嗯,同意将你的工钱从每月一贯钱改为两贯钱。后会有期,我与你阿娘先走了。” “阿耶?” “别逼老子骂你,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 罗嶷与尽禾再回故地长安,待了不到一日便匆忙离去。 罗刹背身站在店门前,看着跑远的马车发愁。 朱砂斜倚在门边,一伸手便能够到他的头。 修炼千年的鬼,得朗月清辉滋养。 这一头半束半披的长发,倾泻如墨。比之长安城不少娘子们娇养的青丝,还要柔亮顺滑。 “二郎乖,跟着我好好干,保管我吃肉你喝汤。”朱砂信手摸上去,越渐上瘾,“来,叫两声。” 千般不愿万般屈辱,霎时涌上心头。 罗刹捂着自己隐隐发疼的胸口,最终委屈开口:“汪汪汪。” “真乖。” 远走的马车中,尽禾趴在车窗边上。 看着小儿子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芝麻大点的黑点。 红泪落下,她心酸开口:“二郎虽爱上一个骗子,但总归比大郎好。” 她千辛万苦与同族定下的亲事,大儿子说不要就不要。 祁南钦已死,祁娘子不知在何处,他们连退亲都不知该向谁说。 罗嶷盘着大金珠子,低闷的碰撞声中,他快速下了决断:“大郎铁了心要退亲。我们若强逼他成亲,只会白白耽误祁娘子一生。不如这样,待我们寻到祁娘子。先赔礼道歉,再送她一座金山,最后帮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君。如何?” 尽禾应好,转念又担忧起来:“你打算怎么找祁娘子?自南钦死后,她便与我们断了联系。” 罗嶷用手指指尽禾:“找不到祁娘子,那便找祁娘子的阿娘。她们母女,应该在一块。” 二十余年前,消失多年的祁南钦出现在夷山,言自己已娶妻。 又过了几年,他说自己有了一个女儿,但并未明说是亲生女儿还是义女。 尽禾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未曾细问,便与祁南钦定下儿女亲事。 如今想来,祁南钦对母女俩的身份,一直三缄其口。 看来这母女二人,并非鬼族。 尽禾:“我记得南钦有一回醉酒,曾说自己喜欢上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 隔着车帘,罗嶷回头看向灵曜大街尽头的闿阳宫,大惊失色:“难道是李夷?” “李夷有一女,名李悉昙,年纪正好与祁娘子对得上……” 两人坐在车内,面面相觑。 找大梁皇帝退亲,他们万万不敢。 尽禾知难而退:“没事,没准李夷不知道这门亲事。” 罗嶷出言附和:“哈哈哈,没准李夷早忘记南钦了。” “幸亏是李夷啊。” 两人边说边笑边感叹,马车忽然停下。 车外呼啸而过数十匹烈马的马蹄声,以及一个武将急迫的吼声:“军情机要,速速让开,挡者斩!” 罗嶷掀帘去看,竟看到自己的老熟人,晋王李飚。 照旧是个武夫模样,照旧蛮横无礼。 只是今日,他观李飚神色忧伤,一脸哀容,不知出了什么伤心事。 李飚不经意回头,罗嶷忙不迭躲回车内。 尽禾叉腰怒道:“怕什么!我们这趟出夷山,又不是没跟姬璟打过招呼。” 惊魂未定,罗嶷抬手抹去额间冒出的冷汗:“姬璟的回信中,可明明白白说了。可以来,但不能被人发现。” 尽禾:“我听二郎说,上回姬璟瞪了他好几眼。” 罗嶷:“谁让你当年老跟姬璟比举鼎。你力大无穷,回回都赢,她不记仇才怪。” “她真是小心眼!输给我,便找我儿子撒气。” 骂着骂着,尽禾问起罗刹工钱一事:“我们来时,明明说好为二郎力争每月五贯钱,你怎变卦了?难道你说不过朱砂?” 一提起此事,罗嶷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花销单子,递给尽禾:“你自己看。他一天到晚乱花钱,给他再多的工钱,也是白费。” 尽禾看着那一沓墨迹未干的单子,心绪难平:“姬家全是小心眼,你家全是蠢鬼!儿子蠢便罢了,你更蠢。” 一个活了五千年的鬼,竟辨不出一张单子的真假。 罗嶷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猛拍大腿,直呼上当:“完了,我还塞给她一块金饼。” “蠢鬼,二郎就是像你才被骗。” “你还有脸说我与二郎?大郎就是像你,才闹着要建功立业。” 尘烟滚滚。 一辆马车向南,一路出长安城,回汴州。 一匹烈马向北,一路进闿阳宫,入大殿。 李飚下马时,差点摔倒在地。 看到侄女神凤帝的一瞬,他踉跄着跑过去,一口血喷出:“圣人,解忧被恶鬼害死了……” 李飚的独女金乡县主,名李如意。 她与出自河东卫氏的县马卫元兴,生有一女,名李解忧。 十岁的李解忧。 生于人鬼大战平息后的秋日,又诡异地死于天下太平的秋日。 半月前,随李如意出府吊唁的李解忧,在丧礼上遇到一个鬼。 那日柳乱风凄,满府哭悲,人皆一身缟素。 第21章 风起灯忽无,香烛燃尽。 长明灯影明灭,红童男绿童女两个纸人摇摇摆摆,随招魂幡接来引去。 天地一片素白中,李解忧看到一个女鬼。 一个裹红衣,梳螺髻的女鬼。 女鬼独自站在棺材旁,混在白惨惨的纸扎中。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又细细咀嚼,好似在吃什么美味佳肴。 李解忧乍然看到此情此景,吓得躲到乳母身后。 谁知女鬼见她已发现自己,竟龇牙咧嘴追到她身边,对着她哈哈大笑。 李解忧害怕地捂住双眼,快步跑出灵堂。 女鬼不依不饶跟在她左右,不停吟唱:“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夜死人,不敢哭,瘦小孤魂,今夜呼君遍。”[1] 那些阴森恐怖的歌谣,让李解忧夜夜噩梦。 直到前日,她死在房中。 尸身旁,留有一字。 一个用鲜血写成的歪斜大字。 「死」 仵作查验后,言她死于失血过多。 可她死时,伺候她的六个下人就守在门外。 一门之隔。 竟无一人听到她的求救声。 李飚悲痛地说完来龙去脉:“圣人,老臣求你,下令让太一道去歧州捉鬼!” “好,王叔你先起身。”神凤帝扶他起身,转身对着身后吩咐道,“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何在?持朕的手谕,即刻前往太一道,让姬天师速速派弟子前去歧州。”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铿锵有力的回答:“喏!” 今日长安城门的闭门鼓,已擂足六百下。 城门将关,空无一人的灵曜大街却再一次卷起尘烟。 晋王外孙女被恶鬼残害一事。 不到一宿,传遍整个长安城。 朱砂从太一道打探消息归来,一脚踹开罗刹的房门:“走,去歧州抢王衔之的生意,赏金百金。” 正在房中沐浴的罗刹见她入内,慌忙扯过外衫,好歹遮住一星半点:“你能否先叩门?” “不能。” “我是男子。” “你的全身上下,我不仅看过还摸过,你如今在害羞什么?” “我烦死你了。” 出城后,朱砂亮出藏在怀中的悬赏文书:“若此案查得快办得好,晋王还有大赏。你努力些,事成我给你换一个鎏金枕,如何?” 鎏金枕只表面一层薄薄的金子,罗刹撇撇嘴,有些不满意。 朱砂见他不说话,又道:“我亲自给你做,保管面上厚厚一层金。” “行!” 因此案与皇室有关,为防罗刹不知礼节,惹恼权贵。 一路上,朱砂时不时掀帘叮嘱:“见到晋王和县主,尤其是晋王,你一定要大声行礼。” 罗刹:“为何?晋王很可怕吗?” 朱砂摇头:“他是圣人的心腹,又是辅国大将军,反正你千万别惹他。” “你就不能抢些容易的生意做吗?” “事成再给你一枚金铤。” “行!” 【作者有话说】 罗刹家里,设定是妈妈主外,爸爸主内。 一句话概括就是:了不起的妈,讲男德的爸,搞事业的哥和恋爱脑的他 [1]出自:黄仲则《点绛唇细草空林》;师道南《死鼠行》 第17章 喜气鬼(三) ◎“朱砂,我是鬼。”◎ 歧州最大的宅院,当属金乡县主府。 朱砂不停催促罗刹赶路,总算赶在王衔之抵达前一日。以太一道弟子的身份,走进金碧辉煌的金乡县主府。 罗刹乖乖跟在朱砂身后,一路闻金银之气,顿觉神清气爽。 在宅子中走了许久,前面为两人引路的下人停在一间书房外:“大王,太一道的弟子到了。”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人从内大力打开。 一个神色沧桑,皱纹隐隐的魁梧男子大步走出:“人在何处?” 朱砂恭敬行礼:“太一道玄机拜见大王。” 罗刹学着朱砂的样子,大声吼道:“汴州罗二郎拜见大王。” 这句话中气十足,震耳欲聋。 三步之隔的李飚面露欣赏之意:“不错,一看就是学武之人。” 朱砂赶忙上前谄媚道:“大王,他是破案捉鬼的高手。此案交给我们,你大可放心。小娘子的尸身在何处,可否让我们先去瞧瞧?” 李飚唤来一个武将:“你带他们去。” 李解忧的尸身,安放在金乡县主府的地室中。 李飚雄踞歧州多年,权势滔天,无人敢得罪。 早在李解忧死亡当日,他便命手下强征全城的冰块,在地室中造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墓室。 冰山层层垒起,满地金银玉石。 刚满十岁的李解忧,静静躺在冰棺中,额头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罗刹绕着李解忧的尸身来回走了两圈:“没有鬼炁。” 地室中冷得发抖,朱砂走出地室,向外面等候的武将打听起来龙去脉:“小娘子额头有伤,大王为何断定是恶鬼所为?” 武将:“因为小娘子在死前半月,曾亲眼见到恶鬼。” 朱砂:“不过,我听市井传言。这个所谓的女鬼,好似更像是……” “疯子”二字还未脱口,罗刹打断两人的交谈:“众人皆悲她独喜。小娘子看到的,应该是喜气鬼。” 武将肃然起敬,激动地带着两人去找李飚。 这回,朱砂沾了罗刹的光,被李飚亲自请进书房,好茶伺候。 书房中,李飚拍着罗刹的肩膀,大赞后生可畏:“本王找了不少人,无一人知晓此鬼的来历。只有你,仅凭三言两语便断定此鬼,是什么鬼来着?” “喜气鬼。” “对,喜气鬼!” 李飚一掌拍到桌案上,桌案应声断成两截:“本王福薄,仅一女平安长大。此鬼害死我儿拼死生下的小娘子,害我儿痛心入骨,当诛!来人,即刻派一队人马随罗二郎去捉鬼!” 罗刹一听这话,慌忙起身阻止:“大王,捉鬼一事无需人多,我与娘子玄机二人便可。” “好好好。来人,带二郎夫妇去上房安寝。” 金乡县主府的前厅与厢房之间,回廊环绕。 从书房出,入中段回廊,经此再至厢房。 长长一截路,朱砂慢慢在走:“娘子?罗刹,你倒会占便宜。” 罗刹低头心虚应她:“我们在汴州拜过天地,又见过阿耶阿娘,本就是夫妇。” 朱砂侧身瞪了他一眼:“我从来不吃回头草。” “万一他死缠烂打呢?” 早在几日前,罗刹从砻金口中打听到:王衔之便是玄泽,也是朱砂的第一个相好。 此人是长安四公子之一,其父是当朝太师,贵不可及。 一路上,罗刹不时提起王衔之。朱砂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心中有鬼。 为防两人旧情复燃,他不停赶路。好歹抢先一步,与朱砂同处一室。 他就不信这王衔之是个刨墙角的无耻之徒,明知朱砂有郎君在侧,还敢与她眉来眼去。 听完他的分析,朱砂满面无语:“他……算了,你明日见到他便懂了。” “懂什么?” “懂你为什么是个傻子。” 罗刹初见王衔之,是在金乡县主府的红漆大门前。 此人一副面容憔悴的世家公子模样。 见到朱砂的一瞬,他眼神闪躲,快步离开。 朱砂耸肩摊手:“如何?” 罗刹回头盯着王衔之畏首畏尾的样子,点评道:“你从前的确眼瞎。” 端木岌是个小人,王衔之瞧着是个胆小鬼。 也就萧律,勉勉强强算个人吧。 喜气鬼一族,由生前猝死的倒霉人所变。 他们吸食死人的丧气修炼,时常身着红衣满面春风,独自出现在葬礼之上。 喜气鬼,喜气鬼。 听着喜气洋洋,实则看到他们的人,必死无疑。 引出喜气鬼,最快的法子是办一场丧事。 朱砂一听这话,赶忙停下:“此话,你千万不要与晋王提。” 罗刹不明所以:“为何?” 他今日外出,便是打算在歧州找找去世之人。 若能找到一个,赏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入囊中。 朱砂叹气,罗刹在山中千年,不谙世事,自然不知“权势”这二字的厉害。 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亡者,晋王有的是手段逼迫无辜百姓暴毙而亡。 保管罗刹三更提,四更有人死,五更就出殡。 眼见罗刹摩拳擦掌,朱砂开口劝阻:“暴毙的亡者不好找,你再想想旁的法子。” 喜气鬼,除了出现在丧事之地,便是阳气不足的寡阳之地。 不过,寻找寡阳之地,需要会望气术。 “大势鬼一族只闻*得出金银所在。”罗刹为难地看着朱砂,“我不会望气术。” 第22章 朱砂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假行头,也为难地摊手:“太一道教了,我嫌来钱慢,没学。” 她倒是知晓一个人会望气术。 但是身侧的男子一旦吃醋,磨磨唧唧最是烦人。 为了耳根子的清净,朱砂道:“那先找找暴毙的亡者吧。” 两人沿着歧州的城东打听到城北,又从城西走到城南。 别说暴毙之人,连死人都找不到一个。 “要不我去学学望气术?”两人坐在茶肆歇气,罗刹抱着手倚在窗边,“阿耶常夸我聪明上进,没准我三两日便能学会此术。” 一口茶水喷出,朱砂轻嗤一声:“小鬼,光一本《望气寻龙诀》,便得学五年之久。” “死人找不到,望气术又不会,我们还怎么找喜气鬼?” “其实呢,有一个人会望气术。” 罗刹看朱砂一脸心虚相,横竖不敢提那人的名字,便知此人定是她的旧相好王衔之:“他说个位置,我们自己去,不与他一路。” “行!” 两人兴高采烈回府,一进门撞见李飚带着王衔之出府。 原是王衔之从李飚口中得知罗刹已辨出此鬼是喜气鬼,便出了个为死人大办丧事,引出喜气鬼的主意。 除了热心出主意,王衔之还无意透露朱砂并非太一道所派,而是贪图赏金的棺材铺老板。 当下,李飚怒发冲冠站在门口:“枉本王对你们二人以礼相待,原是贪图赏金的贼人。若非玄泽道长好心提醒,本王差点遭了你们的算计!” 朱砂上前想与李飚交涉,王衔之在旁小声提醒:“大王,刚刚断气之人丧气最重。喜气鬼喜食丧气,定会现身。” 捉鬼要紧,李飚直接拂袖离去。 罗刹银牙咬碎,死死盯着王衔之的背影:“累死累活,为他人作嫁衣。” 早知道这王衔之如此阴险狡诈,他昨日就该闭紧嘴巴。 天色已晚,朱砂哈欠连天,准备回房安寝。 没曾想,她刚走一步,便被门口的守卫拦住:“大王有令,你们不得在府中留宿。这是你们的包袱,快走。” “王衔之这个小人!” 歧州富庶,城中客舍虽多也贵。 朱砂为了省二十文钱,带着罗刹穿街过巷,又拐去太一客舍。 门口往来的男女,着道袍背桃木剑,左手地灵尺右手观照镜。 随手往腰间的槃囊一摸,便是数十张符纸。 罗刹站在柜台前,左边的女冠拿着新写的符纸啧啧称叹,右边的道士举着桃木剑跃跃欲试。 回房后,罗刹站在窗前生闷气,心里隐隐有些难受。 他三番两次与朱砂提及远离太一道一事,可她从未顾及过他的感受。 一张天师符入心,便能让鬼修百年的修为烟消云散。 他是鬼,也会害怕死亡。 朱砂在楼下与人寒暄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哼着小曲儿回房。 窗边站着一个男子,眉清目秀,煞是俊俏。 她起了捉弄之心,轻手轻脚小步挪到男子身后,从背后将他搂住:“小郎君,你终于还是落在我手里了,看你今夜往哪里跑。” 罗刹挣脱开那双手,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朱砂,我是鬼。” 朱砂心觉无趣,转身躺回床上。 歧州的太一客舍不比汴州,客房寥寥仅一张架子床与一张掉漆的八仙桌。 床小,摇摇欲坠。 她一躺下去,咿呀咿呀几声响。 楼下的同门高声谈论,开心说着上月围观恶鬼受刑的开心事。 临近子时,罗刹动也未动。 朱砂嫌他挡了秋风,催促道:“睡觉了。” 罗刹依旧是那句话:“朱砂,我是鬼。” 朱砂赤脚下床,踩在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板上,一步步走到罗刹身后:“二郎,这回是我错了,你别不开心。” 罗刹总算肯转身看她,双眼通红:“朱砂,别带我去太一道了。” 上回他进太一道,姬璟走过他身边时,来回扫了好几眼。 她的眼中,是对鬼族阴寒透骨的恨意,是对他深深的厌恶。 听他抽抽噎噎说完缘由,朱砂扑进他的怀里,小声轻哄:“好好好,我们再不去了。” 三更至,朱砂催着罗刹去洗漱:“晋王的赏金,王衔之抢不走。我们快安寝,明日一早去找县主。” 二楼的几间房紧紧挨着,罗刹小心洗漱,生怕惊动隔壁。 因他方才已听见几声重重的咳嗽声,猜测隔壁住客,应是个脾气差的坏道士。 床上的朱砂昏昏欲睡,罗刹小心躺在她的身边。 正欲阖目睡下,朱砂突然翻身凑到他面前,眼中雾蒙蒙水润润:“二郎,我想亲你。” “别……” 那句拒绝之言,最终没有成功说出口。 无他,朱砂实在来势汹汹。 床在摇晃,他不敢动作。 只能顺从地闭上眼,任由朱砂从他的唇边慢慢滑入他的口中。 他们湿润的舌尖交缠描摹,彼此一步步往对方的深处试探。 吻至一半,隔壁的咳嗽声又起。 朱砂有些生气地睁开眼,一边加深由她任性开始的这个吻,一边看身下的罗刹。 桌上的蜡烛未灭,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眼皮轻颤。 朱砂十五岁进太一道,常听师父们说:“鬼族,极好分辨。他们生于极阴极寒之地,最是怕火怕热。” 其中有一位师父说话风趣,信誓旦旦道:“与鬼族亲吻,他们会冷得发颤。” 多年前,朱砂觉得太一道的人是酒囊饭袋,今日方知自己果真没看错。 譬如罗刹,她兴起摸上他的脸,逐步往下滑。 他的身子轻轻一颤,左右脸颊忽地泛起微红,烫得她咯咯直笑。 身下闭目的罗刹听到笑声,双手往她腰上一放。就势翻身压住她,抓住她的手勾住他的脖子。 疾风骤雨般的吻,犹如他对朱砂莫名而起的爱意。 满山风絮,爱意随风起。 她是他第一个遇见的人,他看见了她,便再也不愿往前走一步。 小小的架子床经不起两人的折腾,摇晃中几欲散架。 一墙之隔的咳嗽声越来越大,朱砂骂骂咧咧:“知道了,马上睡。” “二郎,你还生气吗?” “嗯,你亲得还行吧。” 啪—— 巴掌落下。 “我问你还生气吗?” “早就不生气了。” 第18章 喜气鬼(四) ◎“朱砂,是我的名字吗?”◎ 被哄好的罗刹,一早推醒朱砂:“我们该去赚钱了。” 回应他的,只有从布衾中伸出的脚。 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小腿。 “你先下楼用膳。” “我没钱。” “滚——” 罗刹滚了,站在门口,摸着空空如也的槃囊,对着紧闭的房门小声低骂:“抠门的骗子,一文钱也不给我。” 摸遍全身上下,他只摸出上回买菜偷偷瞒下的两个铜板。 在歧州,两文钱连蒸饼都买不到。 罗刹看着手上仅有的铜板叹气,索性坐在门口,想等朱砂睡醒再去用膳。 铃铛声振振,带来一阵清冽的幽梅香。 罗刹深深一嗅,依稀辨出黑角沉、丁香两味。 有人在他面前停下,迟迟不走。 罗刹疑心是太一道的人,低头假寐,不敢动作。 两人一站一坐,在门外僵持。 片刻,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能扶我下楼吗?” 罗刹抬头,才发现面前的男子原是个瞎子。 此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襕衫,脸上显出一种久病之人的苍白。 眼睛之上,蒙着一根黑色的布带。 见罗刹久未回应,男子握着木棍,失望离开:“还以为有人……” 太一客舍,住的皆是道士。 罗刹有心想帮他,又怕被他识破身份。 纠结许久,看他摸索着颤颤巍巍下楼。罗刹于心不忍,起身追过去:“我扶你下去。” 男子握着罗刹的手腕,不停道谢:“多谢多谢。” 等下了楼,男子为表谢意,拉扯罗刹去了对面的食肆。 罗刹见他落魄,猜他是个穷人,便随意扯了个慌,只肯点一个蒸饼。 男子似乎猜到他在说谎,笑笑未言语。 一盘蒸饼上齐,男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循着热气摸到一个蒸饼:“贤弟,你住在太一客舍,难道你是太一道的弟子?” 咬蒸饼的动作停下,罗刹心虚应他:“我不是,娘子才是。” 男子眼瞎却耳明,侧身面向罗刹问道:“我听你说话之音,应还年少。你年纪轻轻,便已成亲了吗?” “对。”歧州的蒸饼回口香甜,罗刹心中美滋滋,“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原是两情相悦的一对壁人。” 第23章 一盘蒸饼,大半进了罗刹的肚子。 早膳用完,朱砂依旧没有下楼。 罗刹原想扶男子回太一客舍,结果男子走出食肆便与他道别:“我是风水相士,来此是为了帮一位富商堪舆风水,寻一块宝地安葬其父。我已寻了半月,找到几处阴宅,今日想再去瞧瞧。” “瞎子,也能做风水相士吗?”罗刹困惑地挠挠头,“看风水看风水,得看呀。” 他虽没见过风水相士,但曾听阿耶提过一句话:风水相士一双眼,寻龙千万看缠山。 既是“看缠山”,瞎子应做不到吧? 对于他的冒犯之言,男子倒未生气,反而耐心与他解释:“我虽眼瞎,但对阴阳的感知却超乎寻常人。我适才摸你的手腕,发觉你较之常人更冷,阴气足而阳气弱。贤弟,你与娘子可是做的白事营生?” 说到手腕之时,罗刹后背发凉。 等听完男子所说,他才算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我们在长安开棺材铺。” 男子笑着离开,罗刹盯着他气定神闲的背影,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阿兄,你既找了半月的阴宅,可知歧州何处有寡阳之地?” “何家的祖坟便是寡阳之地。” “何家” “归德将军何瑀。” “多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罗刹高兴跑走,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阿兄,你叫什么?等拿到赏金,我分你一贯钱。” 男子着急去城外确定阴宅,并未及时回应。 等罗刹转身,他才悠悠应道:“梅钱。” “多谢你,梅兄!” 这一句,掷地有声。 正在床上蒙头睡觉的朱砂被罗刹吓醒,赤脚跑到窗边大吼:“罗刹,上来!” 往来的百姓听见这句,笑声此起彼伏。 罗刹怕丢脸,低着头快步跑回客舍。 一上楼,房中的朱砂怒气起伏:“我昨日耐心哄你,你却一早故意大声吵醒我。” 罗刹从包袱中翻出她的假道袍:“你快穿上,我知道何处是寡阳之地了!” “哪里?” “归德将军何瑀家的祖坟。” 一听这个名字,朱砂沉默了。 罗刹不知其中内情,只当她犯懒不想换衣,便上前伺候她穿衣。 月白诃子被高系于女子的胸际,罗刹为她换罗纱时,发现她的胸前隐约露出一截青紫之色。 这截青紫,像是一个字? 罗刹好奇心大起:“朱砂,你这里怎么了?” 愣神的朱砂,低头随他的目光看去。等看清他说的位置,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色鬼!” 余下的道袍,朱砂跑到床上,放下纱幔,边穿边说落:“我昨夜哄你一回,你便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在汴州时,我们就说好了,等我哪日开心再洞房。” 罗刹盯着床上的背影:“朱砂,是我的名字吗?” 朱砂一把掀开纱幔,脱下罗纱走到他面前,将贴身的诃子往下拉:“哪有你的名字?你不是想看吗?来,今日看个够!” 虽是阴雨的深秋,但房中光亮充足。 罗刹稍微低头,便能窥见春色无边。 可此刻,他的心中全无半点旖旎,目不转睛盯着女子的胸前。 胸际位置的青紫消失,他方才看到的一切,仿佛和鄂州那夜一样,又是一场幻梦。 朱砂看他不说话,认定他是心虚,没好气道:“你疑神疑鬼,原是因为好色。” 罗刹背过身去,淡淡回她:“你快穿道袍,我们该出发了。” “哼,算你上进。” “可是朱砂,我真的看见了。”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字,他在鄂州那夜的梦中,见过。 在他们成亲当夜,在他因为人鬼契难受地快昏过去时,也见过。 可朱砂,却总说没有。 朱砂疑心罗刹眼花,出了客舍,径直带他拐去一间医馆。 明目的枸杞子买了一包,足足花了二十文。 走出医馆,朱砂随手将那包枸杞扔给罗刹:“上回在鄂州,你说你眼睛难受。没事吃点,几日便好了。” “我耳朵鼻子也难受呢。” “没钱更难受。” 人比鬼,气死鬼。 往日在夷山,但凡他生病,阿耶阿娘会遍寻千年人参给他吃。 如今他生病,只得一包二十文的枸杞。 一想起千年人参,罗刹赶紧往嘴里塞一颗枸杞:“归德将军何瑀怎么了?” 朱砂听他吃得欢畅,往他怀里一摸,顺手摸到一把枸杞塞嘴里:“他与晋王之间,横着一条人命。” “谁?” “何瑀的阿兄何绰,曾是晋王的左膀右臂,二十六年前消失在西州。据传,他死于晋王之手。” 二十六年前,晋王疑似害死何瑀的阿兄。 二十六年后,何瑀没准会与恶鬼合谋,害死杀兄仇人的外孙女。 罗刹深觉自己已经猜到真相,忙不迭催朱砂去何家的祖坟找喜气鬼。 朱砂指了指远处巍峨的金乡县主府:“何家的祖坟,岂是我俩能进的?走,先去搬救兵。” “救兵又是谁?” “金乡县主。” 金乡县主李如意年方二十九,柳眉杏眼,雅韵天成。 因女儿溘然而逝,她整日以泪洗面。 本就素白的一张脸,眼下更是惨白似霜雪。 一听两人的来意,县马卫元兴拍桌而起:“果然又是何家作祟!” 为何说又? 只因自何绰死后,何瑀认定晋王是杀兄仇人,已多次扬言要为兄报仇。 前年,李如意在城外骑马射猎。 养了多年的马,忽然受惊腾空嘶叫,差点将她甩到地上。 还有去年,卫元兴深夜回府,被一个蒙面人划伤手臂。 一听何瑀的名字,李如意更是愤恨不已:“来人,取我的弓来。若真是何瑀与恶鬼合谋害死小娘子,我定要杀了他!” 有丫鬟取来一把金制长弓,金晃晃的,极其耀眼。 出府路上,罗刹眼馋李如意的黄金弓,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吸食金银之气。 秋风起,带来院中的金桂香,与夹杂其间的奇怪味道。 罗刹从未闻过这种味道,不自觉猛吸了一口。 朱砂看他一脸馋样,唯恐他露馅,发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等回长安,我给你做一把鎏金弓。” “我不会射箭,我要其他武器。” “行。” 走出金乡县主府许久,罗刹仍不时回头。 “你怎么了?” “没什么,闻到一股怪味。” 何家的祖坟,在城西的无阳山,连绵高山阻隔所有光照。 晋王的亲卫一来,便拿住在此守坟的何家下人。 背着弓箭的李如意率先走进去,罗刹牵着朱砂紧随其后。 以何家第十代先祖之墓为界,阴阳就此泾渭分明。 往前走,如置身茫茫黑夜。 连小小的风声,也让人发颤。 朱砂生怕李如意出事,惹恼李飚,赶忙伸手阻拦:“县主,此鬼乃是恶鬼。前路危险重重,你不必随我们去捉鬼。” 李如意思忖之后,点头应好:“好,我等在此处等候两位。” 何家祖坟,实实在在不负“阴宅”二字。 越往里走越冷,风声也越大。 行到一处矮坡,四下鬼气深深,风声震颤。 朱砂环视一圈,催促道:“二郎,没人了,你快用法术找找。” “我早找过了,要不然我干嘛非走这条道。” “她在哪儿?” “何家第一代先祖的棺材里面。” 何家第一代先祖何章氏老孺人,就算做鬼也想不到。 死后百年,她的棺材里,不仅住进一个女鬼。还被另一个男鬼,为图省事,一掌劈成两半。 棺材断成两截,六目对视。 朱砂眨眨眼,躺在棺材中的女鬼也眨眨眼。 片刻,有大叫声传出。 来自惊慌失措,毛发倒竖的女鬼:“有鬼啊!” “……” 朱砂嫌她喊得大声招人烦,索性将剩下的枸杞,一把塞进她的嘴里。 这女鬼,属实奇怪。 在棺材中翘着二郎腿,开心嚼着枸杞:“呀,真甜。” 罗刹不欲与她多言,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喜气鬼,对不对?” 女鬼用力点点头:“对,我叫郗红月。” 朱砂看着郗红月天真无邪的样子,又瞄了一眼身边同样天真无邪的罗刹。 横看竖看,这郗红月都像个傻鬼,而非恶鬼。 思及此,朱砂把罗刹拽到一旁角落:“你确定没找错鬼?” 罗刹头回被人质疑能力,还是被心上人质疑,立马反驳:“没找错,这里就她一个鬼,而且她穿红衣,又是喜气鬼。害人的恶鬼,定是她!” 第24章 朱砂:“可她跟你一样傻乎乎的……看起来比你还好骗。” 罗刹:“我哪里傻了?我是喜欢你,才心甘情愿让你骗。” 男子唠叨起来,丝毫不亚于数百只野鸭在耳边叫唤。 罗刹喋喋不休抱怨,朱砂苦不堪言在听。 偶尔还得分心盯着棺材里冒出个脑袋,旁观他们交谈的郗红月。 罗刹说了半晌,总算停下,哼哼唧唧指着郗红月道:“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恶鬼?” “?” 郗红月腾得一下从棺材中爬出来:“我不是恶鬼,你别胡乱污蔑我。万一让捉鬼的太一道听到,我可就惨了。” “那你难道是鬼修?” “我是半人半鬼的鬼婴。” 罗刹怒斥郗红月说谎:“阿耶曾说,半人半鬼的鬼婴无法存活。” 半人半鬼的鬼婴,既不是人亦不是鬼。 鬼婴若想活,需要血脉相连的同族源源不断渡修为,直至鬼婴长大能自己修炼。 鬼的修为有尽。 而鬼婴活一年,会耗费鬼族百年的修为。 诸如恭茶,原本在谢家已隐匿修炼两年。 结果为了鬼婴谢淮,在百年修为耗尽后,只能铤而走险吸食凡人阳气渡给他。 郗红月指责罗刹是小鬼没见过大饼:“我阿耶活了几千年,分一千年修为给我,你难道不服气?” 两鬼站在棺材左右两边,自此开始争吵。 一个自夸苦修千年,是个了不得的鬼修。 一个自诩虽是鬼婴,但比鬼修还要努力。 朱砂站在他们中间,双手一伸,捂住两鬼的嘴,阴恻恻道:“谁再敢说话,我用天师符贴谁的嘴。” 天师符一出,两鬼马上安静。 郗红月再次躺回断成两半的棺材中:“你们找我有何事?” 朱砂扒在棺材边上:“歧州柳参军出殡当日,你为何要害死李小娘子?” 闻言,郗红月再一次腾得一下从棺材中爬出来:“你也别胡乱污蔑我,我不靠害人修炼。再者,看见喜气鬼之人,本就死期将至。” 世人皆传,看见喜气鬼者暴毙。 明明是凡人阳寿将近,致阳气不足,撞见鬼罢了。 人无法接受死亡,却可以接受鬼害人之说。 朱砂一把将郗红月按回棺材里:“那你惨了,李小娘子是晋王的外孙女。她看见你后,无故死在家中。晋王为了找你,请了太一道的弟子来此捉鬼。此人心狠手辣,对鬼族深恶痛绝,立誓要杀光世上所有的鬼。” 郗红月被她一番话吓得发抖,赶忙吐露实情:“阿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去柳家吃丧气,看到一个小娘子在吃玉露团。我嘴馋,便跟在她左右唱歌闻味道。” 她哪知道,这小娘子是个将死之人。 还是晋王的亲外孙女。 “阿姐,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棺材里的郗红月眨眨眼睛,虔诚地看着朱砂,“我听说,晋王比太一道还可怕。” 朱砂摊手,笑吟吟道:“那不行,我得拿你换赏金。” “?” 等郗红月反应过来时,罗刹的一只手已经伸向她的手腕。 阿耶的几千年修为,全用来帮她延寿。 她这点百年修为,远远打不过面前的千年鬼修。 罗刹一出手,她除了束手就擒,便是求饶:“两位好鬼,大家都是同族,你们放了我吧。” 朱砂嫌她比罗刹还烦人:“放心,你陪我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等赏金到手,我自会放了你。” “行吧。” 随两人走之前,郗红月将断裂的棺材板挪到墓里。 朱砂好奇她的举动:“墓地里有一堆棺材,你为何找一个最差的棺材?” 郗红月:“因为那是阿娘的棺材。” “何家先祖是鬼?” 郗红月摆摆手:“不是。阿娘是何家买来配冥婚的女子。” 两百多年前,何家先祖中年丧妻后去世。 此人重色,死前心心念念纳小一事。 他的子孙为防他死后寂寥,重金买来一个年轻女子与他合葬。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装进棺材,与一个已死之人合葬。 美其名曰:哀其魂孤,为结幽契。 一个喜气鬼吸食丧气路过,听见墓中的求救声,救出女子。 之后,一人一鬼相伴活在世间。 朱砂不可置信道:“你阿娘还活着?” 郗红月点头:“她和阿耶在无悲山修炼,但她不能离开那座山,否则会死。我长大后,阿耶让我入世,自己找地方修炼。” 兜兜转转,她来到无阳山下的何家祖坟,睡进当年埋葬阿娘的那口杨木棺材。 远处的李如意背着金弓来回踱步。 她的身后,是暴怒的李飚与百名持刀的武将。 朱砂不动声色挡在郗红月身前,三人慢慢走到李飚面前站定:“大王,此鬼便是喜气鬼,但她不是杀害小娘子的凶手。” 李飚眼神阴鸷,恶狠狠地盯着朱砂身后的郗红月:“前日你们说她是凶手,今日又说不是,故意戏耍本王?” 朱砂正要进一步解释,王衔之从卫元兴身后站出来:“玄机,此鬼乃是恶鬼,你为何出言包庇鬼族?” 说话间,王衔之掏出天师符与桃木剑,意欲拿下郗红月。 朱砂等他走近,一脚踹到他的肚子上。 手中的天师符飞远,王衔之趴在地上,指着朱砂道:“玄机,你做什么!” “想打你,仅此而已。”朱砂懒得搭理他,回身看向盛怒的李飚,“大王,天师曾言,看见喜气鬼的人,会在五日内暴毙而亡。小娘子撞鬼之后,足足半月才出事。我只问大王一句,小娘子到底因何而死?” 脖子青筋贲起,李飚脸色阴沉:“额头撞到柜角,死于失血过多。” 罗刹见过李解忧的尸身,开口补充道:“她额头的伤口虽深,但并不致命。她应是流了起码半个时辰的血,才会死于失血过多。” 话音刚落,有武将上前在李飚耳边低语。 朱砂等武将离开,方看向李如意夫妇:“府中难道无一个下人伺候小娘子?” 李如意眼中含泪,气得语无伦次:“有几个刁仆当日守在门外,但她们非说没听见小娘子的呼救!” 朱砂一一扫过面前的所有人:“小娘子之死,并非恶鬼作祟,而是有人作恶。” “你是何意?” 李飚与卫元兴同时发问。 而后,卫元兴凑到李飚身边小声嘀咕:“难道是何家买凶杀人?” 卫元兴的话一说完,一个魁梧的武将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坟地:“大王,此乃何家祖坟。你纵女无度,打伤末将的下人,如今竟打算污蔑末将买凶杀人?” 来人是归德将军何瑀,从下人口中得知李如意带着亲卫大闹何家祖坟,马不停蹄带着手下赶来。 谁知,一来便听见李飚与卫元兴翁婿二人,当众污蔑他害死李解忧。 李飚不欲与何瑀多言,吩咐所有人回府后,拂袖离去。 恶鬼杀人,他有心无力。 但若是人杀人,他有的是法子揪出此人,大卸八块。 郗红月老实跟在朱砂身后:“阿姐,多谢你。” 她方才听摔倒的男子自言自语,说若非朱砂抢先一步,她已落在他的手上了。 朱砂惦记赏金,心思一转,问起郗红月修炼一事:“你的修为如何?” 郗红月开心应话:“我修炼的不错!” 只见她双手往左右一摊,手中鬼炁顷刻凝成两朵黑花。 朱砂看着黑花,笑意越渐加深:“不错不错。” 王衔之在,罗刹若用法术查案,容易暴露身份。 反正所有人已经知晓郗红月是鬼,她用法术做什么事,无人会在意。 一人两鬼再进地室,朱砂站在李解忧的尸身旁若有所思。 李解忧死后,有仵作提出剖尸,李飚不准。 当夜,有人提起李解忧生前撞鬼一事。李飚对此深信不疑,更加不信仵作之言。 他们要做的,便是找出李解忧真正的死因。 一个晋王一家捧在手心的明珠,在房中跌倒,失血而亡。 此事,实在诡异至极。 【作者有话说】 最近几天爆更ing,大概周末入v,入v当天是万字更新[害羞] 《太一客舍小剧场》 梅钱(咳咳):祖宗,睡觉了! 朱砂(拒绝):还早,不想睡! 罗刹(傻笑):朱砂,嘿嘿嘿! 梅钱(继续咳咳):祖宗,睡觉吧! 朱砂(继续拒绝):慌啥,才子时! 罗刹(继续傻笑):朱砂,嘿嘿嘿! 梅钱:[愤怒] 朱砂:[摊手] 罗刹:[爱心眼] 第19章 喜气鬼(五) ◎“是你们!”◎ “阿姐,你让我做什么?” 第25章 “瞧瞧小娘子的尸身,有何奇怪之处。” 郗红月应好,立马掐诀结印。 顷刻间,有一道似黑雾的鬼炁从她的掌心溢出,直奔李解忧的尸身而去。 鬼炁从七窍钻进,又从七窍钻出。 一盏茶后,郗红月合掌:“她的鼻子深处,有一颗红豆。” 朱砂带着两人走出地室,找到李如意:“县主,小娘子死前,可曾向你提过她鼻子难受?” 李如意思量许久,缓缓摇头:“没有。她万事都喜欢讲给我听,连见鬼这事,也与我说了。但我以为她眼花看错,并未当真。” 一颗红豆被李解忧吸入鼻子,附着在鼻子深处,她不可能会不难受。 她没有提及难受,除非她是在死前才吸入红豆。 朱砂:“县主,府中何处有红豆树?” 李如意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净园中便有一株红豆树。如今正是结果的月份,红豆掉了一地。” 一行人走过去,才知此院与李解忧的院子仅一墙之隔。 罗刹站在那堵矮墙前,看着不远处的房间后窗发愣。 那间房,便是李解忧的闺房。 出事之日,满府人大半去了城外狩猎。 而伺候李解忧的下人,全部守在前门外,无人在意后窗。 若有人在红豆树下杀人,大可抱着她的尸身跨过矮墙。 再从打开的后窗,小心翻进房中。最后丢下尸身,原路折返离开。 天衣无缝。 朱砂注意到罗刹的异样,信步走过来:“怎么了?” 罗刹指着那扇后窗:“此窗正对房门,易犯穿堂煞,乃是大凶之兆。难道修建县主府时,大王未曾请风水相士看过风水?” 李如意从旁听见两人的交谈声,走上前解惑:“请了,来的是姬太常。但因小娘子实在喜欢坐在窗前,阿耶便吩咐下人,依照姬太常之言,在房中设屏风,在后窗院中种一株木犀,以此二物挡煞。” 朱砂看罗刹一脸疑惑,便凑到他耳边:“姬太常是天师的弟弟。” 一说姬璟的弟弟,罗刹懂了。 这位姬太常,便是当朝太常寺卿姬琮。 朱砂听罗刹的几句问话,也猜测李解忧是死后才被凶手搬进房中。 至于为何有人抱着尸体进房,却无一人听见? 朱砂看着墙面露出的一截绢布,心觉奢靡。 夯土夹绢,最是隔声。 只是,这一面墙之造价,便抵百户一年之粮。 那边的郗红月绕着红豆树来回绕圈,绕了百圈才欣喜道:“找到了!” 从地上散落的红豆中,她找到一对形似红豆的耳坠。 李如意接过耳坠一看,霎时变了脸色:“是小娘子之物!她死后双耳未戴耳坠,我以为是她穿耳后不适。今日方知,我这个阿娘,实在疏忽……” 这对耳坠,由大食国进献的红宝石所制。 自李解忧上月得到此物,每日必戴,从未有一日摘下。 她疏忽至此,差点让真凶逃脱。 红豆树下并无尖锐之物,朱砂猜测李解忧应不是死于此处。 四下环顾,她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县主,那里又是何处?” 李如意随她看去:“连接净园与璞园的叠石假山。” “二郎,走。我们去看看。” 此处的假山由太湖石堆砌,远观有云翻雾卷之态,近看有群山挺拔之姿。 沿着石子路穿洞而过,便会从净园到达璞园。 净园栽种花草,璞园有几间厢房。 看院中杂草的长势,朱砂断定璞园已荒废许久。 罗刹亦步亦趋跟在朱砂身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藏在沿路的杂草丛中。 等走到假山山洞的一处凹陷,他蹙眉停下。 因为他。 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味道中混杂了太多东西,像是熏香,又像是药草? 朱砂久不见他出洞,忙走回去寻他。 罗刹拉着朱砂,在洞中嗅闻。 可惜来来回回闻了半晌,只依稀辨出一物:杜仲。 不过,罗刹在假山旁,找到一块曾被人用水冲洗过的凸石。 有血混在水中,流到凸石下的土里。 朱砂吩咐跟随而来的下人,喊来府中所有人。 等人到齐,她指着凸石旁的另一个石头道:“此处,才是小娘子摔倒的地方。” 在李飚到来之前,朱砂已经站在石头上张望过。 按照李解忧的身量,正好能看到洞中一角。 当日,她应是从缝隙中看到了什么人,之后不慎摔倒。 洞中的凶手听到声响跑出山洞,发现她的行踪后,一路追赶她到红豆树下。 在树下,她再次摔倒,身后的凶手一步步逼近。 为了留下证据,她偷偷将耳坠摘下,扔到地上散落的红豆中。 在被凶手捂死前,树上无意掉下的红豆,落进她的鼻中。 红豆入鼻,她难受地想咳出来。 可惜,凶手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此人活活捂死了她。* 她死前的挣扎,让红豆进得更深,直到永远留在她的鼻中。 李飚听完朱砂的推论,向后面乌泱泱的一群人看去,眼神锋利如刀:“查。若查到是何人所为,本王灭他九族。” 凶手留下的唯一证据,只有洞中那股奇怪的味道。 线索一时断在此处,朱砂只好另想法子。 一问:当日金乡县主府所有人的行踪。 二问:最初是谁将李解忧之死推到恶鬼身上。 净园与璞园,荒废已久。 据传是因李飚不喜两园的风水,打算请相士重新看过后,再行重修之事。 李飚想请的相士,是姬璟和姬琮。 无奈他们一个位高权重懒得搭理他。一个三番五次说没空,摆明也不想搭理他。 李飚厚着脸皮等了好几年,每回进宫面圣,必提此事。寄希望于神凤帝下令,派两姐弟来此瞧瞧。 神凤帝每回只说此事下次再论,从不明说下次到底是何时。 一来二去,两园荒废。 下人们除了逢年过节会进园打扫,其余日子,大多不会来此。 服侍李解忧的下人有六人。 六人皆言:李解忧喜欢关上门看书作画。下人们一般候在门外,随时听她的吩咐。 当日,她关上门说要作画,还言明不许任何人进房打扰她。 下人们听话照做,直至府中晚膳的时辰,贴身丫鬟在门外喊了几遍,却不见她出门。 一开门,才发现她倒在柜边,早已气绝。 至于为何李解忧一路逃跑,府中无一人听见她的喊叫。 一来,她的院子在县主府深处,来往的下人少之又少。 二来,房门离红豆树远,守在门外的下人听不到求救声。 罗刹沿着假山又走回李解忧的院子,矮墙边的杂草,有多处踩踏碾压的痕迹。 这位看似喜欢看书作画的娴静小娘子。 实则应更喜翻墙而出,独自在两园玩耍。 有下人在璞园的厢房中,找到几柄镶嵌各色宝石的木剑。 李飚一眼认出,木剑是他送给李解忧的生辰礼。 府中众人当日的行踪问完,无一人有疑。 余下之事,便是恶鬼杀人之说来自何人。 对于这个问题,因金乡县主府有太多人,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传谣之人。 朱砂没办法,李飚却有办法。 一道军令传到汴州军营,千余兵卒涌进府中。 不到半日,此人查到,乃是李解忧的乳母赵氏。 谁知拷问一宿,结果这赵氏压根没有坏心。 她在府中十年之久,与晋王一家一样,不愿相信李解忧会莫名其妙撞到柜子去世。 当夜,她独自悲伤之余,猛然想起李解忧曾说见过诡异的红裳女子,便怀疑是恶鬼作祟。 李解忧生前对她讲过的见闻,经她之口,以讹传讹,最后彻底歪曲为证据确凿的恶鬼杀人案。 书房中,满脸是血的赵氏匍匐在地,磕头求饶:“大王。柳参军出殡当日,小娘子的确看见了红裳女子。但后来,她与贱奴说,那人是个穿得奇怪,还老是背错诗的嘴馋女子。贱奴怕她被人蒙骗,便信口胡说女子是女鬼。是贱奴不明实情,胡乱揣测,才让小娘子含冤而死……” 李飚气恼她的愚蠢,吩咐手下将她拖到地牢继续用刑后,又喊来手下即刻封锁城门:“传令下去,杀害小娘子的凶手一日找不到,歧州所有人一日不得离开。” 罗刹适时上前,当着全府人的面,正色道:“大王,凶手定还在府中。我前日在假山找到一点线索,只待明日我认识的一位阿兄入府,便能闻香找出凶手。” 李飚满面欣慰,连日伤心奔波,终于有了一点盼头。 夜幕笼垂,金乡县主府的所有人在前厅分别,各自回房。 第26章 下人们面带惧色,小声谈论乳母赵氏的下场。 李如意与卫元兴重新振作,相偕离开。 唯有李飚独自坐在前厅,手持一把陌刀,目光空洞地看着远处紧闭的大门。 县主府始建之初,门槛甚高。 为了外孙女的一句“阿翁,门槛那么高,整日害我绊倒”,他派人连夜削平了门槛。 那道门槛,李解忧曾来来回回走过,直到永远走不出去。 一更锣响,朱砂慢慢走进前厅。 坐在椅子上小憩的李飚惊醒:“如何了?” 朱砂:“大王,此案人证物证缺失,我确实束手无策。但鬼之五感远胜常人,我便想到一招引蛇出洞之法。前日我让郗红月守在假山侧,细听府中诸人心跳。最终,发现有两人的心跳声,如擂鼓般急促。适才,二郎假称已获实证,此二人自露马脚,此刻正于府中密谋。” “他们是谁?” “请大王移步,郗红月已找到他们。” “那把金锏是你的了。” “多谢大王。” 重达三十斤的陌刀被李飚扛在肩上,一步步走向府中深处。 房门被打开,两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是你们!” 第20章 喜气鬼(六) ◎“大卸八块,丢去山里。”◎ 飒飒秋雨中,李如意背着金弓赶到。 那把金弓,从未染血。 因为她的父亲在战场上杀了太多人,她信因果,她害怕杀人的罪孽报应到女儿身上。 可惜,她错了。 秋日的最后一场雨,似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李如意的脸上抽。 百余士兵侧身让开一条道,好让她一步接着一步,慢慢走向杀死女儿的真凶,足够有勇气面对残忍无比的真相。 房中角落,她的县马卫元兴与义妹苻锦站在中间。 两人见她到来,忙不迭跪到她面前求饶。 她的县马说:“县主,是有人故意嫁祸我与苻娘。” 她的义妹说:“阿姐,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 等候已久的朱砂,听够了两人令人作呕的说辞,上前问道:“县马,符娘子。你们二人,为何深夜相约来此?” 卫元兴双眼通红,一开口声嘶力竭:“有人约我来此,说有凶手的线索。我一进房看见苻娘,便知中了凶手的奸计!” 一旁的苻锦恸哭流涕,几欲晕死过去。 朱砂点头,对着房顶大喊一声:“郗红月,下来。” 有娇俏的女声隔着瓦片应好。 之后,房顶破开一个大洞,郗红月跳到房中。 朱砂指着义正言辞的卫元兴与伤心惨目的苻锦:“你隐身跟踪他们二人多日,又旁听他们今夜的交谈。你来说,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一男一女在房中说什么做什么。” 郗红月走到李飚面前,先是指着卫元兴:“他说,‘苻娘,你不要担心,他们找不到任何线索。无人看见我们,此事天衣无缝。再者,我是卫家人,晋王能奈我何’。” 李飚冷哼一声,郗红月接着指向苻锦:“她说,‘卫郎,我得你这句承诺,便已知足’。” “对了,我掀开瓦片看过,他们是抱在一起说的。” “还有,他们骂你女儿是无知蠢妇,被他们骗得团团转。” 李飚怒极反笑,双手撑在陌刀上,放声大笑。 门外的士兵听见笑声,忍不住一哆嗦。 唯有他们,才深刻地知晓。李飚的笑,到底有多可怕。 卫元兴自然也知道,他的家族虽是世家大族,但远远比不上晋王的权势与地位。 娶李如意前,他曾被李飚送去军营,磨练了整整一年。 只因李如意喜欢纵马,而她的县马不能不会。 郗红月的话说完,罗刹抱着木盒进房:“朱砂,怪不得我没闻过。郎中说此物是兴阳药,叫乌龙丸。” 一位武将押着一个郎中与李解忧的贴身丫鬟入内:“禀大王。郎中说,买乌龙丸的人多是苻锦,有几回是县马。末将依玄机道长的吩咐,拷问这丫鬟半日,她才吐露实情。当日苻锦确曾亲往小娘子院中,与六名丫鬟攀谈。之后苻锦告知六人,她会在县主面前为她们求情。因此,六人证词中始终未提及苻锦。" 丫鬟跪在李解忧脚下磕头求饶:“县主,求求您饶了奴婢。小娘子死后,奴婢六人自知看护不力,害怕大王与您治罪,才信了符娘子的说辞。奴婢真的不知她是凶手,并非有意包庇她……” 武将等她说完,又提起另一件事:“禀大王,乳母赵氏与苻锦私交甚笃。据她方才坦白,小娘子死后,苻锦曾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提及恶鬼杀人之说。” 丫鬟以为苻锦的出现,乃是偶然。 殊不知此举,实为苻锦遮掩卫元兴搬尸入室之异响。 乳母以为苻锦的言辞,实属巧合。 岂知那些频频出现在她耳边的话语,实系苻锦与卫元兴的有意挑拨。 若非苻锦与卫元兴今夜自投罗网,只怕她们直到死,也不知自己无意间成了帮凶。 人证物证俱在,两人无从抵赖。 卫元兴看了一眼苻锦,立马改口:“大王,是苻锦这个贱妇捂死小娘子。我怕与她的奸情败露,被您责骂,才被迫帮她遮掩。” 苻锦不哭了,困惑地看着对面的卫元兴:“卫郎?” 灯火通明,朱砂抱着手,站在两人中间,好笑道:“县马,这苻锦弱不禁风,如何能搬动小娘子的尸身?” 卫元兴支支吾吾辩解。 见实在解释不清,索性心一狠,起身站到李如意面前:“解忧为什么死?还不是因为你!是你,不肯再生一个儿子,不肯为卫家传宗接代,害我抬不起头,害我被族人耻笑!” 又快又狠的两巴掌,甩到卫元兴的脸上。 卫元兴正欲还手,冷不防被身后的武将踹倒,被李如意踩在脚下:“卫元兴,我不傻。到底是你想要儿子,还是卫家想要一个晋王的外孙。我的孩子,不是你们卫家千秋万代的垫脚石。” “李如意,这有何区别?” “你不用知晓区别。你杀了我的女儿,就该一命抵一命。” “一命抵一命?”卫元兴奋力反抗,无奈手脚被两个武将牢牢扣住。他的所有挣扎,如投湖的小小石子,掀不起任何波澜,“依大梁律,尊长杀卑幼,徒一年半。我乃卫家的长子嫡孙,河东卫氏有从龙之功,你不敢杀我!” 房中所有人平静地等他说完所有的话,无人打断他,亦无人回应他。 陌刀,谓之断马剑。 一刀出,人马俱毙,所向摧北。 此刻,那把透着森然寒意的陌刀,正在李如意手中。 一步步随着她的走动声,拖着走向房中那个死到临头的男子。 寒意从脊背爬起,冷汗转瞬干涸。 卫元兴看着越来越近的刀,越来越近的女子,大声求饶:“七娘,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失手害死我们的女儿。” 咚—— 陌刀砸到地上,又被人吃力地举起。 光影交错间,两颗人头如滚瓜切菜般,滚到角落。两颗脑袋死时双眼圆睁,多有对生前诸事的不甘。 李如意时隔多年再动武,杀完人已然失力。身后的李飚接过刀,有丫鬟上前扶她回房。 路过两人的无头尸身旁,她冷冷发话:“大卸八块,丢去山里。” “喏。” 临出门前,李如意回头嫣然一笑:“阿耶,连我都未能分辨枕边人的好坏,何必苛责满府的下人。还有,把赵氏放了吧,小娘子生前常说要报答她的哺育之恩。” “好,你先回房。” 等朱砂带着罗刹与郗红月离开时,那间房已恢复如初。 无论血迹,还是尸身。 甚至房顶破开的大洞,统统消失不见。 三人一出门,正巧撞上冒雨赶来的王衔之,手持天师令,说要捉拿恶鬼:“大王,我已查清。此鬼乃喜气鬼,久居何家祖……” 李飚多日未得安眠,不等他说完,便拂袖想走。 王衔之冲到李飚身前,面色凌厉:“大王,若你执意包庇恶鬼,我只能连夜回长安,求圣人下令。” “恶鬼?哪来的恶鬼?”李飚一脸茫然,左右环顾。见无人回他,又扭头问身后的百余武将,“你们见到鬼了吗?” “没有。” 王衔之指向躲在人群中的郗红月:“大王,她就是恶鬼。” 李飚随他看去,抚须大笑:“她啊,她是本王刚收的义女。本王虽敬重姬天师与王太师,但你若恶意诬陷,那本王只好亲自入宫,找圣人讨要一个公道。” “大王,依大梁律,与鬼合谋者,以谋逆论处。” “姬家两姐弟加起来有三个鬼奴。本王区区只收了一个义女,算什么谋逆?滚。” 李飚走了,临走前嫌王衔之吵闹烦人,又吩咐两个武将请他出去。 第27章 说是请,实则是拖。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朱砂开心住进金乡县主府。 临睡前,郗红月翻窗进来道谢:“阿姐,谢谢你。” 今日李飚当着所有人的面,认她做义女。 此生只要她不走出歧州,保管无人敢抓她。 朱砂哈欠连天,一边应付郗红月,一边吩咐罗刹:“你明日一早送她回何家祖坟。” 何家祖坟又远又偏,罗刹有些不乐意:“为何是我?” 他还想着,明日在金乡县主府好好走上一圈,多闻闻金银之气修炼呢。 朱砂指指自己:“难道我去?世上岂有老板干活的理。你早去早回,明日我在渌水的曲亭等你。” “为何去渌水?”罗刹坐到床边,满面疑惑,“我们不在这里多待待吗?” 对于罗刹这一番不解风情之语,郗红月急得跳脚:“渌水,又叫淇河。传言,相爱的男女若涉过淇河,便能白头偕老。” 不出意外,罗刹的脸红了。 原来朱砂是想与他白头偕老。 为防赶不及回城,与心上人涉河。 罗刹一把推走郗红月:“你快回房安寝。” 等碍眼的讨厌鬼离开,他迫不及待挪到床边:“朱砂,我今夜睡地上守着你,好不好?” 朱砂往里挪了挪:“上来吧,整日睡地上,你也不嫌脏。” 夜里寂静,金乡县主府中人人酣睡。 唯有罗刹惦记明日涉河一事,兴奋得睡不着,时不时偷笑几声。 在他第五次发出偷笑声后,朱砂怒而起身:“你去隔壁。” “我马上睡。” 余下的半个时辰,轮到朱砂死活睡不着。 男子沉稳的呼吸声让她烦心,索性一把喊醒罗刹:“对了,你为何会知晓穿堂煞?” 罗刹:“我前几日遇到一个叫梅钱的阿兄,他为了答谢我扶他下楼,特意送了一本《望气术》的书给我。” 静谧的黑暗中,朱砂的叹气声轻似一阵烟:“下回,别乱扶人下楼,别乱收旁人之物。” “好。” 还有。 别再傻乎乎相信她的话。 第21章 喜气鬼(七) ◎“朱砂,你到底想要我,做谁的替死鬼?”◎ 罗刹走时,朱砂仍在安睡。 原想偷偷亲她一口再走,又怕吵到她,一早挨一巴掌,红痕一日难淡。 在房中换了三身衣袍后,他满意出门。 郗红月等在外面,对他多有怨言:“你让我早些起,结果你自个耽误了半个时辰。” 罗刹边催她快走,边开心与她解释:“我和朱砂平日又要开棺材铺,又要捉鬼,忙得不可开交。难得安睡一宿,我今早贪睡,便多耽搁了些时辰。” 熏香之气萦绕鼻间,郗红月笑吟吟凑到他身边:“你怕是一宿没睡,用香薰了半宿的衣袍吧?” 罗刹未应,快步往前走,打定主意不再与她说一句话。 他的阿耶常说:无论做人做鬼,都应看穿不拆穿,看破不说破。 偏偏郗红月,看穿要拆穿,看破要说破。 真是烦人精,讨厌鬼。 郗红月不觉有错,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我带你走近道,保管你比阿姐先到曲亭!” “真的?” “真的!这地我最熟。” 郗红月带罗刹走的近道,只需穿过一片瘴林,便可从渌水直达何家祖坟。 瘴林,于人危险。 但于两个鬼来说,着实比外面的大道还要安全。 进入瘴林前,罗刹看到王衔之的身影出现在河边。 见他捏着一封信来回踱步,不时张望远方,罗刹猜他应是在等一个人。 郗红月最怕王衔之,忙不迭催促罗刹离开。 瘴林中,茫茫不辨方向。 百树缠枝,瘴气弥漫,林深如墨。 林中无一点鸟雀之音,唯有一男一女一来一回的交谈声。 “十年前的人鬼大战,连我阿耶阿娘都不敢去乌桕山,你说你去过?”方才,罗刹听郗红月吹嘘曾去过乌桕山,自是不信,“你别以为我千年未入世,便随意扯谎骗我。” 郗红月最恨别人说她撒谎,当即与他争辩起来:“我没骗你。阿耶带我去的,我还见过你阿娘。她叫尽禾,长得极美,是不是?” 罗刹反驳:“我阿娘爱在鬼族走动。你认识她,不足为奇,反正我不信。” 郗红月恼了,跺脚发火:“我就是去过乌桕山。当时,太一道大弟子姬珩,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旱魃一族的鬼王赤方,封印进两山的裂缝中。从此乌山与桕山两山合拢,成了如今的乌桕山。” 说到此处,罗刹沉默了。 因他在长安看过一本叫《括地志》的书,里面曾提过乌桕山的来历:“十年前,乌、桕两山合二为一,称乌桕山。” 十年前的人鬼大战,阿耶阿娘定是带罗荆去过,所以才骗他没去。 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鬼婴居然也去过。 郗红月看他低头不应,便知自己赢了:“你没去也好。那年人啊鬼啊,死了一堆。为了阻止赤方焚毁房州城,太一道的百位弟子与十族鬼王,以魂飞魄散为代价,生生守下房州城。” 那场由鬼族挑起的人鬼大战,罗刹只在入世前,寥寥知晓一点。 今日方知,此战竟如此惨重。 难得有鬼不知人鬼大战,郗红月有些得意:“你肯定也不知道,旱魃一族与其他鬼族为何要造反吧?” 罗刹想知道,又不想开口问她。只好东看看西闻闻,假装不在意。 入世多年,郗红月一看便知他心里在琢磨什么。赶忙清咳几声,一脸正色:“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 罗刹不自觉接话:“什么秘密?” “秘密便是:姬家人的血没用了。”郗红月小声说完,再三要他别往外说,“听阿耶之意,赤方曾助如今的圣人继位。后来,他得知姬家人的血,再无法彻底杀死鬼,便联合其他鬼族造反。” “血没用了?”罗刹疑心郗红月骗他。因他认识的鬼族,一提起姬家人的血,便浑身发颤,“他们都说姬家人的血,特别可怕。” “我猜是真的。”郗红月撇撇嘴,一脸深意,“若不是血没用,太一道怎会只将赤方封印,而非杀死?” 听郗红月讲了一路,罗刹心觉这讨厌鬼知道的果然多。 “你既知这么多事……”眼见她越发放肆,他心思一转,似笑非笑道,“那我考考你,哪本书中有引雷术?” 他就不信了,这郗红月还能知道上古秘术出自哪本书。 不等他得意片刻,一旁的女声悠悠响起:“是天尊姬后卿写的《太一符箓》,对不对?” 罗刹不知道对不对,只知他好似离鄂州那夜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他努力抑制内心的慌乱与不安,打趣道:“算你对吧。对了,你见过这本书吗?” 郗红月摇摇头,她一个鬼,怎会见过太一道的秘宝? 不过,为了唬住一样没见过的罗刹,她淡定开口:“我虽没见过这本书,但我知道,这书里面的秘术,鬼万万不能练!” “为何?” “会死啊。” 郗红月伸出手指,与他算了算因《太一符箓》而死的鬼族:“妬妇津神一族的祁南钦,死了。旱魃一族的鬼王赤方,被封印在山中,差不多也算死了。你不知道吧?他们当年,可全是十分厉害的鬼修。” 罗刹的神色空了一瞬:“祁南钦?他十年前死了吗?” 郗红月点头:“嗯。他被姬天师偷袭,坠进山缝。无人见他出来,应是死了。” “哪位姬天师?” “姬光侯。但我听阿耶说,姬天师不慎中了摄魂术,成了赤方的傀儡,才失控害死祁南钦。” 时隔多年再听祁阿叔的名字,却是死讯。 红泪滴下,罗刹垂着头不言不语。 郗红月自顾自在前面说话,未曾察觉他的异样:“我听阿耶与另一位鬼王之意,若鬼要练《太一符箓》,得找一个同练此书的人,让人做鬼的替死鬼,反之亦然。” “你是何意?”来不及拭泪,十步开外的罗刹一个箭步冲到郗红月面前,“什么替死鬼?” “内情我不清楚。反正阿耶说,鬼族千万不要练《太一符箓》。” “若是已经练了书中的秘术呢?” “你把我问住了。”郗红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抬头才发现罗刹脸上有泪痕,立马手足无措地道歉,“我不是故意与你显摆的,我就是觉得赶路无聊,想找你说说话。” “无事,我不是因为你哭。” “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找阿姐吧,我自己能回去。” 罗刹坚持送她回何家祖坟,虽然他的心里,憋了太多的事想问朱砂。 余下的路程,郗红月只敢埋头走,不敢再胡乱说话。 何家祖坟近在眼前,罗刹与她挥手道别,临走前再三嘱咐:“你别乱跑了,小心被太一道捉去长安。” 第28章 郗红月老实应好:“你们放心,我今日就回无悲山。” 罗刹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几步,开始跑。跑了一段路,又开始在瘴林中飞。 他迫切地想问朱砂。 那本《朱记棺材铺手札》是否就是《太一符箓》? 还有。 她是不是想要他,做某个人的替死鬼。 为了这个人,她不惜跑去汴州骗他。 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清白,与他亲吻缠绵。 一路疾驰,忽地听到一句求救声。 罗刹循声赶过去,只见一个手持短刀的黑衣人,正在对一个男子下手。 男子跪在地上命悬一线,脖子上已有血珠冒出。 不巧,这男子,他认识。 玄泽,又名王衔之。 对于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处的他,不远处的两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俱是一惊。 王衔之先反应过来,大声呼救:“救我!此人就是杀害玄玉的凶手!” 罗刹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跑过去救他。 不曾想,黑衣人见他跑过来,丢下王衔之,掉头便跑。 罗刹一边追前面的黑衣人,一边回头让王衔之快跑:“你往左边走。”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瘴林中穿梭,罗刹顾不得身份暴露,直接捏诀疾跑。 一路追赶,他追着黑衣人跑出瘴林,跑到渌水河边。 今日水浅,不少男女相偕涉河。 罗刹穿过拥挤的人流,慢慢走向远处的曲亭。 相隔十余步之时,他驻足不前,死死盯着亭中才出现的女子。 他能听到。 她的心怦怦在跳,极快,很乱。 林中黑衣人的身影,与她的身影缓慢重合。 直至变成他眼中眉眼含笑的朱砂,笑着与他招手:“二郎,快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 她的身上有血腥味,不知是王衔之的血,还是端木岌的血。 抑或是他这个替死鬼的一颗真心。 一颗被她的花言巧语哄骗,拿去献给他人的真心。 罗刹走得极慢,朱砂嫌他墨迹,黛眉蹙起,作势生气:“数到三,你若还不进亭,我马上回长安。” “一。” “二。” “三。” 三下数完,罗刹仍在亭外。 朱砂冷哼一声,抱着一个长木盒便要离开。 罗刹开口叫住她:“朱砂,如果我也做不了那个人的替死鬼,你会像杀死他们一样,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吗?” 朱砂不知他发什么疯,扔下重重的木盒,走出曲亭与他对质:“什么这个人那个人?什么替死鬼?” “朱砂,你还想骗我到何时?” 罗刹隐去郗红月,假称遇到一个同族,从他口中得知《太一符箓》中便有引雷术:“他说,鬼族不能练《太一符箓》,除非他能找到一个人做替死鬼。否则,他就是另一个人的替死鬼,真正的替死鬼!” “朱砂,那个人是谁?” “朱砂,你到底想要我,做谁的替死鬼?” 【作者有话说】 黑衣人:死脑,快转啊! 王衔之:死嘴,快说啊! 罗刹:死腿,快跑啊! 明天入v,万字大肥章送上(第一次顺v,呜呜呜) v后日更!!!然后还有一个抽奖[墨镜] 第22章 产鬼(一) ◎“罗刹,我讨厌你……”◎ 万叠烟波,渌水长得没有尽头,茫茫去不还。 男男女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在初冬日相偕涉河。 河水有深有浅。 上岸时,他们的鞋湿了,裙脏了,面上却是笑着的。 真是奇怪。 有男女从曲亭经过,瞧见亭外有一对男女在争执。 好心劝架,反被两人齐声骂走。 劝架的人走出几步远,与身边的心上人说起自己的猜测:“定是那男子做了错事惹女子生气。” 罗刹听到这一句,在心中大声反驳。 不是的,不是的。 生气的是他,惹他生气的是朱砂。 是朱砂挖空心思骗他去长安,只为让他心甘情愿做他人的替死鬼。 一个他不知晓姓名的人。 一个朱砂至深至爱的人。 阿娘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蠢鬼。 譬如眼下,他明知朱砂别有目的,明知真相残忍。仍一次次义无反顾地开口,近乎哀求般地求朱砂告诉他真相:“朱砂,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还想说,若那个人真的爱她,他会离开长安成全他们。 即使此生他都要受人鬼契的反噬,日夜承受蚀骨噬心之痛。 可是,他唯独不愿做那人的替身。 以及替死鬼。 罗刹抬头平静地望过去,一步之隔的眼眸中,映出他的残影与女子高不可攀的冷漠。 风过,吹散他内心最后一点明灭的希望。 因为他清清楚楚听见朱砂在说:“罗刹,你还要我证明多少次?鄂州那夜,你是做梦!《太一符箓》是太一道的至上法宝,我怎么可能会有此书?” “罗刹,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如今,你信同族的几句妄言,却不信我。这便是你口中的爱吗?” 罗刹走进了死胡同。 朱砂把他逼疯,又静静地旁观他发疯。 明明错的是她,疯的却是他。 “我没有做梦!” 罗刹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些,再清醒些看清面前义正言辞的女子:“从鄂州出发回长安前,我帮你收拾包袱,曾在你的胡靴上发现一层新鲜的湿泥。” 日头西坠,光影在朱砂的眸间跳跃:“你夜里说梦话,吵得我睡不着,我下楼走走罢了。” 罗刹反击道:“鄂州街巷干净,当夜也并未下雨。你下楼走走,从何处踩出湿泥?只有端木岌被杀的山下,才可能有湿泥!还有,你身上有血,来自王衔之……” 方才跑去救王衔之时,他曾闻到血腥味。 闻言,朱砂的面色迅速苍白下来。惨淡如霜,连唇色也寻不到一点血色。 渌水河边,早已没了涉河的男女。 罗刹循着血腥味,扯开朱砂的道袍。 她的锁骨之下,有大片血污。 血污中心,是一个血窟窿。 那是一个刺伤的伤口,来自一把长锏。 准确来说,是一把黄金长锏。 在罗刹看清伤口的一瞬,朱砂的脊背弯下去。 负伤撑了太久,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她耗尽所有力气:“为了你要的金锏,我一早跑去与晋王的手下比武,被他打伤仍咬牙撑到晋王松口。我抱着金锏出府,想去医馆,又怕你等不到我伤心。” “罗刹,我拖着受伤的身子,千辛万苦赶到这里,你却无端指责我是杀人凶手。” 说出口的每一字拉扯着伤口,直到她倒在河边。 剩下的所有话语,悉数变成干涩喘息:“罗刹,我讨厌你……” 胸口越来越闷,压得他喘不过气。 四肢百骸,无一不冷。罗刹跪下来,愧疚与懊悔,霎时涌上心头。 “朱砂……” 他伸手去抱朱砂,却被她挣扎着推开:“滚。” 河中映红霞,朱砂强撑着起身。捂着伤口,转身走去曲亭。 亭中角落,有一把金晃晃的长锏。 朱砂拿起长锏,利落地扔给罗刹:“这把金锏,足够抵你半年工钱。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身子有伤,她一瘸一拐走向远处的马车。 罗刹慌忙追上来道歉,内心的愧疚翻江倒海:“朱砂,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他不该只听信郗红月的几句话,便质疑朱砂。 照郗红月所说,修炼《太一符箓》,需一人一鬼。 鬼强,则人为替死鬼。 人强,则鬼为替死鬼。 若他真是某个人的替死鬼,朱砂从前何必找端木岌等人。 血流了太多,撑不到走到马车。 倒下之前,朱砂看见向她跑来的罗刹,焦急万分的罗刹。 她无声地笑了笑:“傻鬼……” 四野寂静,空余几声叹气声。 朱砂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辆慢腾腾行驶的马车之中。 叹气声来自外面驾马车的男子,她不用细听,便知男子是何人。 道袍换了,身上的血污被人细细清理过,伤口处已经裹上一层又一层干净的白纱布。 朱砂掀帘出去,没好气道:“罗刹,我连医馆都不配去吗?” 罗刹乍然听到她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朱砂,不是的。我原想抱你去医馆,可梅兄说晋王下令捉拿刺客。你身上有伤,去医馆怕说不清。他给了我几瓶药,让我先带你出城。” 原是如此,朱砂放下车帘,打算回车中再躺躺。 车帘放到一半,罗刹才敢扭头看她,半是关切半是道歉:“朱砂,你的伤好点了吗?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 第29章 朱砂没应,快速放下车帘躺下。 翻身时,手碰到那把金锏。 若仔细看,还能看到锏尖上若有似无的血珠。 很久之前在汴州,她跟踪罗刹去找那群恶人,旁观他用手折断他们的双手。 那时的她,隐在黑暗中,只觉好笑。 后来,她旁观罗刹用手与商戚打斗,深觉费手。也是自那日起,她想为他寻一件称手的武器。 这把金锏,形如鞭,长而无刃身有四棱。 此锏,据传是太祖李胜之*物。 晋王得到此锏后,命工匠在锏身上覆黄金,雕金龙。 可惜,比起劈砸的金锏,晋王更爱一刀辄毙数人的陌刀。 自此,上好的金锏,被束之高阁,不见天日。 她此番来歧州。 一为赏金,二为晋王手中这把金锏。 帘外的罗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朱砂闲来无事,坐到他身边:“你的所谓同族,便是郗红月吧。你委实够傻,她整日待在何家祖坟吃丧气,上哪儿知道《太一符箓》?也就你这个小鬼,信她不信我。” 女子语气娇嗔,听不出丝毫怒气。 罗刹眉眼低垂,不敢看她。她越不怪他,他越是难受。 等行过一片无人的空地,他停下马车,拉起她的手往他脸上扇:“朱砂,你打我吧。你消消气,别赶我走。” 伤口被牵动,痛得朱砂直冒冷汗。 偏生罗刹不知内情,来回牵起她的手。朱砂盈盈欲哭,银牙咬碎:“伤口疼!” “哦哦哦。” 罗刹小心放下她的手,默默挪到一边。 见她熬过那阵疼,才敢挪回去:“要不,我自己打自己?” 朱砂扶额:“你要是受伤,我还得花钱为你治伤,横竖都是我遭罪。”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扣工钱吧,扣三年。” “行!” 在车中躺了一日,朱砂心口发闷。 趁罗刹停车之际,她索性下车,靠在树下问起王衔之:“他怎么了?” 罗刹与她说起在瘴林中的见闻:“有一个黑衣人要杀他,幸好我听见声响跑过去把他救了。不止呢,我听他说,那个黑衣人也是杀害端木岌的凶手。” 朱砂骂他多管闲事:“杀害端木岌的凶手是鬼。你冒冒失失跑过去救人,万一凶手的修为在你之上,你追上去便是送死。” “我想着,他好歹是你师兄。”罗刹救人时,未曾顾及太多。如今想来,脊背一阵发凉,“那个黑衣人跑得比我还快,确实是个鬼,修为应远在我之上。” “人家是聪明鬼,你是大蠢鬼。” “朱砂,你还生气吗?” “气。气你不知好歹,跑去救人。”不提还好,一提昨日的两桩事,朱砂怒气难消,“气你听风便是雨,竟怀疑我是杀人凶手。鄂州太一客舍后面,有一处小池塘。当夜,我闲得慌,在池塘边捉鱼玩,沾了点湿泥。” 罗刹无措地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罩住所有的亮光。 一时没忍住,朱砂一脚踹到他的腿上:“我好不容易下车喘口气,你把风景全挡住了,我看什么?” 四目相对,罗刹反应过来,顺势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没话找话:“朱砂,你当着王衔之的面放走郗红月,不会出事吧?” 朱砂一脸无所谓:“放心,师父常说自己收徒不易,从未有人被她逐出太一道。大不了一顿鞭子一顿打,我又不是没挨过。” 罗刹沉默了,他好心救王衔之,到头来却是朱砂受苦。 早知道,他就不救了。 反正这王衔之好坏不分,不像个好人。 两人靠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说了半个时辰,罗刹昏昏欲睡。原想叫朱砂回马车,低头看她已经睡着,便安心睡下。 午后林静无风,只偶尔有几声鸟鸣之音。 朱砂等罗刹的呼吸声平稳,才缓缓与他分开,走向林中深处的小溪。 水浅,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相貌。 这张脸,媚眼羞合,雪为肌骨月为神。 比之半年前,愈加光彩照人,已隐约有了绝色之姿。 朱砂讨厌水中的这张脸。 这张因一个人的滋养,正在悄无声息变美的脸。 她伸手搅乱水波,总算开心片刻。 身后走来一个人,她懒得回头,继续捡石投水。 “他死了。” “嗯。” “你多的是理由敷衍他,何必自伤。” “我身上沾了血,若不用更浓的血腥味掩盖,他会闻出来的。” “你若不自伤,正好探探他的底,直接开始下一道考验。” “时机尚不成熟,再等等吧。” 浅河中映出两人一站一蹲的倒影。 金锏刺得太深,伤口处的疼痛直达四肢百骸。 朱砂不自觉喘气,以缓解一阵阵的剧痛。 身后的人无奈叹口气,开口揽过罪责:“此事怪我。上回只来得及封印他的法力,却未能用入梦术消除他的记忆。” 朱砂扔出石子,丢向对岸:“当日我自有逃脱的法子,你不该催他用引雷术。他根基不稳,强行施法,易遭咒术反噬。” “朱砂,乌桕山……”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鸟鸣,身后的人只能被迫离开。 在人影消失在林深处的一刹那,一句熟悉的男声响起:“朱砂,你怎么不喊醒我?” 朱砂闷声回他:“我出来走走。” 罗刹听出一丝不对劲,奔到她身前,才发现她眼下有泪痕,应是哭过。 一想到自己昨日的混账之举,罗刹悔不当初又不知如何是好:“朱砂,你别哭,错的是我……是我害你受伤,是我冤枉你,害你伤心。” 朱砂费力仰起头,眼中泛起一阵水雾:“二郎,你想让我快点好起来吗?” 罗刹坚定点头:“我们快回长安,找最好的医馆治伤。” 谁知,朱砂听完却连声道不好:“郎中治不好我的伤,你才行。你亲亲我,我自然好得快。” 罗刹虽不信,但拗不过朱砂一再坚持。 待扶她回到马车旁,他一咬牙将她揽在怀中。 这个吻,从唇边开始试探。 等灵巧地撬开她的牙关,一路攻城掠地扫荡。 起初,罗刹顾及朱砂的伤口,只敢搂抱着她轻吻。 后来,朱砂起了捉弄之心。 在他们分开的一瞬,她用尾指勾起他腰间的金珠子,笑着往树上倒:“这里又没人,你怕什么。” 她的眼中泛起红潮,他的耳朵指尖,乃至全身都在发烫。 心跳掀起潮涌,罗刹心神微乱。顺从地上前,将她不安分的双手高高举起,死死扣住。 可他错了,朱砂是个十足的“坏女人”,非要在今日把他撩出一身火才肯罢休。 罗刹喘息着,怔怔地看着面颊染上绯红的她。 那张温唇一开一合,不停使唤他:“二郎,亲我。” 他低头欲吻,她又偏头躲开。 来来回回,勾得罗刹心火燎原,汲汲皇皇,越发难受。 她坏,他也要坏。 他难受,也想她难受。 在朱砂下一次开口之前,罗刹没有给她启唇的机会 厮磨缠吻,像极了他们初见第二日的那场春雨。 来得急,去得慢。 罗刹将自己的难受与愧疚,一股脑全塞进她的唇舌中。 不管不顾,任由神智失控上涌,完完全全地占据上风,掌控全局。 餍足的饱腹感之后,他才肯放开朱砂的手,温柔地打扫残局。 从轻颤的眼睫往下搜吻舔舐,先是耳垂,后是锁骨。 再往下,他犹犹豫豫不敢了。 朱砂抱着他的头盈盈一笑:“二郎原是个胆小鬼。” 此时认输,颇有些功亏一篑的挫败感。 因而,罗刹选择吻上那层薄薄诃子上冒出的两点,好让朱砂心痒难耐。 果不其然,随着他不怀好意的舔舐,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声细不可闻的轻哼。 随之而来的是朱砂插进他发中的手,越抓越紧。 奸计得逞,轻喘声近在耳边,罗刹坏笑抬头:“朱砂,我可不是胆小鬼。” 当然,回应他的。 只有朱砂指尖轻颤,拂来的一巴掌。 罗刹不知疲倦地来回吻着,朱砂勾住他的脖子,好让他吻得再深些。 不沾染任何利益与算计的爱,是她活下去的养分。 伤口的疼痛消散,她欢喜地搂住他,在他肩膀处留下一滴红泪。 倏忽,消失不见。 两人再次上路,朱砂靠在罗刹肩头,陪他一起驾马车。 歧州已远,罗刹问起金乡县主杀人一事:“出城时,我听闻晋王在搜捕卫元兴的一个手下。若卫家知晓此事,定不会善罢甘休。朱砂,万一卫家逼我们作证,我们要去吗?” 第30章 朱砂无语地盯着他:“我问你,卫家可怕,还是晋王可怕?” 罗刹脱口而出:“晋王。” 一个远在千里的世家,与一个手握兵权的王爷。 别说人,连鬼也知该选谁。 朱砂拍拍他的脸:“聪明。只要我们坚称不知道没看见,卫家能做什么?再不济,我好歹是太一道的弟子,卫家敢动我,便是与太一道为敌。” 经她一言宽慰,罗刹放下心来。 闲来无事,朱砂开始讲故事:“前朝有一位皇帝,为人自负多疑,对兄弟、叔伯等宗室极为忌惮。有一年,因怀疑几位叔伯合谋对他行魇蛊之术,他在十年间,杀光了除他一脉的所有宗室子弟。唯独留下亲妹妹,与一个身份卑贱好掌控的异母弟。” 罗刹听出故事中的皇帝应是先帝,异母弟则是晋王:“之后呢?” 朱砂继续讲故事:“多年后,皇帝病重。可他选定的太子竟与他毫无二致,趁他病重之际,杀害手足,打压叔叔。某日,他的一个女儿找到叔叔,欲与之合谋造反。而叔叔,只提了一个要求。” 这个女儿,罗刹隐约猜到是何人:神凤帝李夷。 思及此,罗刹问道:“什么要求?” 朱砂:“简单,保金乡县主一生无忧。晋王与晋王妃相濡以沫,仅得一女。先太子与晋王不和,多次指使手下文臣上疏让县主和亲。于晋王而言,先太子继位,他们父女便永无团圆之日。” 既然朝不保夕,那不如放手一搏。 罗刹又有了新问题:“我听砻金说,当年西州大战,晋王被先太子的刺客所伤,后来他如有神助一夜病好。西州大捷后,他揪出行刺自己的主谋先太子,但先帝疼亲生儿子胜过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才让他生了造反之心。” 随朱砂去长安后,他遇到同族砻金。 砻金是颍阳县主的面首,最是得宠,知道不少皇家秘事。 他曾听砻金提过,二十五年前的安定门之变。 天启三十八年三月,西域四国听闻天启帝病重,竟合谋犯境,入侵大梁。 当时,临朝听政的先太子,派心腹大将李括领十五万大军前往西州。 结果李括此人纸上谈兵,差点被俘。 眼看西州不日沦陷,天启帝下令让晋王领十万大军支援。 晋王勇猛无畏,到达西州不到四个月,便接连打赢三场胜仗。 然而,因与李括在治军一事上不和,招致先太子一党不满。 某日,晋王在军营巡视,被一支冷箭射伤,命悬一线。 二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西域四国再次集合大军围攻西州。 千钧一发之际,晋王出现在城门之上,一箭射穿敌军主将的脑袋。 自此,西域四国溃不成军。 晋王乘胜追击,率军征讨四国。 天启三十九年八月,四国臣服大梁,史称西州大捷。 军中一片振奋之际,行刺晋王的刺客被抓住。 一审问才知,此人乃是先太子的手下。 刺杀晋王,只因他功高盖主,遮掩了先太子的锋芒。 将领在前线为大梁作战,奋勇杀敌。 在长安享乐的先太子,却因晋王打了胜仗。不顾西州之危、大军之险、百姓之命,怒而杀人。 整整二十万大军,在满目荒凉的西州,翘首期盼一个月。 最终只等来天启帝的一句话:“太子非真凶。你既无事,此事休要再提。” 罗刹当时便想:若换成他是当年西州的兵卒,怕是恨不得立马随晋王回长安,杀死先太子泄愤。 果不其然,天启三十九年十月,晋王率二十万大军班师回朝。 彼时,天启帝再次病危,仅一息尚存,先太子临朝听政。 如此军功,大军一路受百姓欢呼拥戴,却迟迟不见先太子出城来迎。 到了安定门,先太子更是为了折辱晋王。 先是故意不开宫门,后是下谕让其跪于安定门外。 晋王跪了半个时辰,只等到尚是寿仙公主的神凤帝李夷,与天启帝的心腹中官,带着一封密信急匆匆赶来。 密信由天启帝亲笔所写。 信中言先太子囚禁皇室,欺辱宫妃,意欲弑父造反,让晋王尽快进宫救驾。 晋王救驾心切,带兵撞开安定门。 谁知,竟看见先太子端坐其中,与幕僚谈笑风生。 见晋王与寿仙公主擅闯宫门,先太子下令让禁卫军捉拿二人。 混乱中,有人射杀先太子。 之后,寿仙公主找到奄奄一息的天启帝。 彼时,天启帝的十余位儿女,只剩寿仙公主一人。 而晋王,在得知天启帝驾崩后,立马对寿仙公主俯首称臣,三呼万岁。 皇位由此,才落到神凤帝李夷的头上。 朱砂:“砻金说的故事,一半真一半假。” “何处真?何处假?” “先太子是主谋,但不是行刺的主谋。晋王确实已经死了,但死的不是真晋王。还有,安定门之变。是圣人联合崔家与晋王,演的一出傀儡戏。” 一连串的真假,让罗刹不由自主地停下马车,细细思索朱砂的这句话。 良久,他试着问出口:“先太子只想给晋王一点教训,没想到晋王将计就计,找来一个替身替他遇刺,激起兵愤。如此一来,晋王正好有了造反的理由。” 朱砂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这个替身,不能随便找一个。 此人,是个武将,还需是一个晋王信任的武将。 答案呼之欲出,何瑀的阿兄何绰,那个消失在西州的晋王亲信。 想明白此事,罗刹疑惑道:“何绰是为晋王死的,晋王为何不将真相告知给何瑀?” 朱砂一边催他驾马上路,一边轻声回他:“晋王死而复生是神迹。若说了,当年的神迹,只会是居心叵测的造反行径。也是因此,我一早便发觉卫元兴有鬼。” 何瑀一无军功,二非权贵子弟。 仅仅靠着神凤帝的提拔,在短短五年间,成了从三品的归德将军。 她不信,何瑀没有猜到真相。 金乡县主在歧州住了多年,从未出事。倒是在三年前收下义妹符锦后,祸事频出。 因为真正恨晋王一家的人。 不是何瑀,而是卫元兴。 朱砂:“几个世家不满崔家独大,一直蠢蠢欲动,想借县主的肚子撬开晋王的嘴。可惜县主是个聪明人,早早看穿他们的算计,只愿守着小娘子。” 一步错,步步错。 爱女的晋王,也许真的会为了一个外孙,再次造反。 泼天富贵与家破人亡之间,金乡县主不能赌。 不过经此事,晋王怕是要对卫家背后的几个世家恨之入骨了。 罗刹解开第一个真假谜题,实在想不出傀儡戏是何意:“难道先帝并未被囚禁?那封密信,只是一个撞开宫门的理由?” 朱砂幽幽叹气:“不。他们要的是一个杀害先太子的正当理由,好让圣人成为先帝唯一的孩子,以及唯一能够继位的皇太女。” 今日兴起,朱砂又兴致勃勃说起一件秘事:“圣人诞下太子当日,大半文武百官听闻是男婴,连夜上疏请封太子。” 罗刹好奇道:“为何?” 朱砂笑吟吟亲他一口:“因为大梁朝的男子们,只允许自己失误一次。再者,太子的生父崔郡公与大梁皇室有一丁点血脉牵连。太子,是最好的皇位人选。” 女子做皇帝,一次就够。 他们不会给第二个,妄想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女子,任何活路。 继位方满两年的神凤帝,面对群臣如雪花般的上疏,只能被迫低头,在第二日册封太子。 不过,人心算计,进退旦夕。 昨日的盟友,亦会是明日的仇敌。 今日的宿敌,亦会是来日的同盟。 在外面待久了,伤口隐隐作痛。 朱砂掀帘躺回车里:“二郎,捉鬼是生意,皇位亦是生意。” 罗刹独自琢磨了一会儿权力相争,方后知后觉道:“朱砂,你怎么会知晓这些宫闱秘事?” 此地离同州只半日车程,朱砂隔帘催罗刹赶路:“这几日先去同州,我要去医馆看病。” “好。” 入了城,朱砂借口伤重,四处打听同州最大的医馆。 罗刹老实跟在她身后,敢怒不敢言。 上回,他闹了几日的难受,朱砂只肯买一包便宜的枸杞丢给他。 轮到她受伤,什么人参灵芝雪莲,非要郎中全开给她。 朱砂喝了一碗热参汤,顿觉神清气爽:“这人参不错。” “十贯钱呢。”罗刹在旁喏喏开口,“其实人参的味道,大差不差。我觉得那根五贯钱的人参,够你吃了。” 又一碗参汤下肚,朱砂挑眉,看向喋喋不休数落的罗刹:“我因谁受伤?你也有脸指责我乱花钱。若非你胡乱诋毁我,我会伤重到需要喝参汤?” 第31章 她说一句,罗刹的头便低一分。 等她一口气说完,罗刹垂头丧气端走空碗。 朱砂喝了两碗参汤,又买下另一根五贯钱的人参,这才开心与罗刹步出医馆。 不巧,在门口遇到自己的老熟人。 目光交汇,他先笑着开口:“玄机师妹,好久不见。” 一旁的罗刹不知内情,朱砂心虚应着:“师兄好,师兄再见。” 话音刚落,她不顾伤口,拉上罗刹便跑。 身后传来一阵温润的笑声,罗刹心头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朱砂,又是你的旧相好吧。他是第几个?” 朱砂伸出双手,在罗刹震惊的眼神中,她放下一只手再伸出四指:“第十四个。” “我是第几个?” “第十九个。” “我帮你算过八字,二十克你,你千万别往下找了。” “太一道的师父也帮我算过八字,说五十才克我呢。” “他们算的不准,我算的才准。” “姑且信你一回吧。” 去客舍的路上,罗刹假装不经意,但实则十分在意地提起方才那人:“他瞧着像是一个世家公子。你见到他,为何有些心虚,难道你曾欠他的钱?” 朱砂叹口气:“他是代县伯的次孙,叫王循之。去年我与他在一起方十日,他因为想娶我,差点被代县伯赶出家门。结果我这个三心二意的女子,一转头去会州抢生意,又看上另一个师弟。” 说到最后,朱砂的声音渐小:“忘了说,他是王衔之的堂弟。” “……” 罗刹恍然大悟。 怪不得朱记棺材铺生意差,怪不得朱砂整日抢同门生意,依然穷得叮当响。 她哪是去抢生意,明摆着是去抢人,顺带查个案捉个鬼。 自从得知自己在朱砂的一众相好中,排名第十九。 余下的几个时辰里,罗刹见缝插针,逢人便要提一句十九。 买蒸饼时,别人问他要几个,他不假思索:“十九个。” 甚至于投宿,也要问掌柜一句:“有第十九号房间吗?” 一来二去,朱砂烦了。 甫一进房便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罗刹蹑手蹑脚走过去道歉:“是,我老是吃醋招人烦。” 朱砂捂住耳朵,翻过身去,打定主意不理他。 无奈罗刹是个一根筋的烦人鬼,见朱砂不理他,偏还舔着脸,硬凑到她面前:“朱砂,阿娘常说我长得俊,她每回生气,多看我几眼便消气了。你多看看我,没准就不气了。” 床小,他还非要往她身边挤。 气血上涌,神智失控。 朱砂对着他凑上来的脸,便是一大口:“讨厌鬼,咬死你。” 罗刹听她语气中透着开心,忙偏头凑上另一侧的脸。 不曾想,他偏头时,手下打滑。 一个不慎,直接扑到朱砂身上。 他的头磕到朱砂的头,他的手压到朱砂的伤口:“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朱砂眼冒金星,疼得泪如雨下:“罗刹!你给我滚!” 罗刹滚了,但没有滚太远。 他麻利地挪到床尾,手绞着腰间的金珠子,惴惴不安地开口:“朱砂,你昨日说我亲亲你,你便好得快。我……我今夜可以整宿不睡觉亲你。” “滚。” “哦。” 罗刹穿鞋走人,迅速逃离。 关上门前,他指了指桌上的瓷瓶:“你记得吃药。” 本打算下楼找掌柜另开一间房,岂料竟遇到自己的老熟人。 罗刹笑着上前招呼:“梅兄,又遇到你了。” 梅钱听声辨位,看向罗刹的方向:“二郎?你不是回长安了吗?” “唉,说来话长。” 客舍今夜剩下的两间房,挨在一起。 罗刹扶梅钱上楼去寻房间,路过朱砂紧闭的房门外,他不放心地一再叮嘱:“朱砂,你记得吃药。” 隔了许久,房中才传来一声吼:“滚。” 听见这句“滚”,罗刹神色尴尬红了脸,梅钱轻笑几声:“看来二郎的娘子,是个急性子。” “她除了脾气坏,其他都极好。” 自然,罗刹在心中另加了一句:“还除了见异思迁相好多!” 梅钱好似听到他的心声,有心逗他:“今日我一路走来,听路边的蒸饼摊说,有一个俊俏男子,一口气要了十九个蒸饼。二郎,此人是你吗?” 罗刹气急败坏,在心里大骂蒸饼摊掌柜多嘴多舌,面上倒装得云淡风轻:“我一向吃得多。” “十九个蒸饼,二郎可真是好胃口呀。” “我的阿娘自小也吃得多,我像阿娘多一点。” 据梅钱所说,他在他们走后的第二日,跟着一队去长安的商队离开歧州。 走时,晋王仍在找身上有伤的刺客。 罗刹扶他回房,又帮他取来热水等物,才优哉游哉回房安寝。 躺到半夜,他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这几日,他光顾着照顾朱砂,竟忘了买些香烛纸钱祭拜祁叔。 他记得罗荆几年前下山,曾扬言要去找祁娘子。 当时他还奇怪罗荆为何不先找祁叔,再找祁娘子。 如今想来,罗荆怕是早已闻知祁叔的死讯。 还有阿耶阿娘这两个骗子。 往日他一问起祁叔,阿耶阿娘便说祁叔忙着修炼,没空来找他。 明明是一家四口,万事却独独瞒着他。 罗刹躺在床上,气得半宿睡不着:“他们一家三口老在背后说我没心眼,结果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哼,怪不得我容易上当受骗,全怪他们。” 同州已是初冬日,湿冷的风透过窗缝钻进来。 罗刹一来睡不着,二来担心朱砂的伤。 天还未亮,他便偷偷摸摸潜进朱砂的房中。 瓶中的药丸,不多不少,依旧是十颗。 罗刹捏着瓷瓶叹气:“这朱砂,迟早懒死。” 朱砂蜷缩在床上,布衾不知何时已被她踢到床下。 罗刹上前抱起布衾,盖在她身上。 见她身子轻颤,上手一摸,果真手脚发凉:“大懒鬼,迟早冻死。” 正欲走时,他听见朱砂断断续续的梦话:“二郎。” 罗刹心中窃喜,忙跑回床前落下一吻。 一吻毕,又觉不过瘾。 床上空出一大截,他轻轻爬上床,将朱砂揽进怀中。 心跳贴着心跳,脉搏连着脉搏。 从互相错开,到合二为一。 一如他们这半年来同榻的每一夜。 罗刹原想搂着朱砂假寐一小会儿,不料他这一睡,直睡到官差到来。 朱砂一觉睡醒,发觉身侧有男子的呼吸声,腰侧还搭着一只手。 正纳闷哪个登徒子敢爬她的床。 一扭头,发现正在做梦,一脸傻笑的罗刹。 “……” 朱砂遇见罗刹那日,遥遥看见一个俊鬼从山上下来。 俊鬼话多,一会儿抱怨兄长没派手下来接他,一会儿埋怨双亲非要逼他入世。 她跪在那具发臭的尸身前,耳边听着由远及近的抱怨声,扣着草席边,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 快走到她跟前时,俊鬼忽地停下,摸着下巴嘀嘀咕咕:“连棺材都买不起,她难道便是阿娘口中的穷鬼?不对!阿耶说,汴州没有鬼,只有人。” “我知道了,她是穷人!” 俊鬼沾沾自喜猜到她的真实身份,隐身走到她身边。 一边打量她,一边自言自语:“我要帮她吗?可阿娘说凡人都是骗子,让我少管闲事。” 在她耳边嘀咕了半日,俊鬼最终决定飞到树上瞧瞧她的底细。 若她是好人,他便出手帮她葬父。 若她是坏人,他便给她一点教训。 想起罗刹口中的那个教训,朱砂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笑着笑着,她开始流泪:“你在树上仔仔细细瞧了五日,为何就看不出我是一个骗子呢?” 门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朱砂素来懒惰,索性推醒罗刹:“你去开门。” 罗刹揉着眼睛去开门,谁知门外居然站满了官差。 为首的男子,一身官服。 眼神似刀子,一扫过来,令人遍体生寒。 罗刹正要开口询问,官差身后走出一个人,须发全白,一脸怒气:“太一道玄机在何处?!” 朱砂闻声走过来,一见来人,心觉晦气:“代县伯啊,不知您老找我有何事?” “来人,把她和她的同伙全部抓进大牢受刑。” “你敢?”朱砂掏出令牌,往官差面前一晃,“我乃太一道的弟子,你们若敢抓我,便是对天师不敬。” 代县伯冷哼一声,一把抽走她手中的令牌:“杀人偿命。你杀了吾孙,就该赔一条命。” 第32章 “谁死了?” “吾孙,王循之。” 第23章 产鬼(二) ◎“老匹夫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因我而死。”◎ 朱砂懵了。 她好不容易与罗刹解释清楚,结果一睁眼又成了杀人凶手。 若早知王循之会死,她昨夜就该忍气吞声留下罗刹,好歹有个人证。 罗刹傻了。 他整宿未睡,可以证明朱砂确实没有出去过。 然而面前的代县伯不仅信誓旦旦,还坚称有人证。 四目相对。 朱砂眨眨眼,罗刹咬咬唇。 代县伯见两人眉来眼去,更是怒从心起,几欲吐血:“小郎直到死,仍心心念念与你成亲一事。如今他尸骨未寒,你竟与旁的男子勾搭成奸,沆瀣一气!定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合谋害了小郎!” 一听这话,罗刹赶忙摆手解释:“老人家,你一把年纪,横看竖看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说话这般不堪入耳。再者,我不是奸夫,她更不是淫.妇。我是她正儿八经,拜过天地的郎君。我们昨日与你的孙儿仅见过一次,之后一直待在客舍,掌柜可为我们作证。” 代县伯冷哼一声,气得吹鼻子瞪眼:“老夫管你是奸夫还是郎君!来人,把他们押走。” 罗刹是鬼,倒是打得过面前的官差。 可是,他一旦出手,身份暴露便是迟早之事。 代县伯一味胡搅蛮缠,根本说不通道理。 眼看官差上前,罗刹只得护住朱砂退到房内,打算跳窗逃跑。 不曾想,他们刚退一步,几个官差便抵住房门。 两拨人在房门处僵持间,楼梯间突然出现一个女子。 代县伯见到女子,顿时没了嚣张的气焰。 与一众官差一起,不情不愿跪下行礼:“拜见姬天师。” 来人的确是面无表情的姬璟,背着手冷漠地走过,却迟迟不肯开口让代县伯起身。 一行人跪了许久,她才慢悠悠道:“起来吧。我今日路过同州,听闻弟子玄墨无故身亡。本想入府探望王公,岂料王公早已气势汹汹带着官差来了客舍,意欲抓我的另一个弟子。” 代县伯梗着脖子,面色涨红:“姬天师,她是杀人凶手,老夫为何不能抓她?!” 一记犀利的眼刀扫过来,代县伯语气缓和,但言语中多有不甘:“是,老夫并无证据证明她是杀人凶手。但府中下人昨日亲眼所见,玄墨与这个妖女碰面后,回府便心神不宁,茶饭不思。昨夜,他独自一人出府,彻夜未归。今日一早,有人在城外发现他的尸身。仵作查验后,说是自尽……” 人证是代县伯府的下人,物证更是没有,人还是自尽的。 仅仅因为王循之与她在医馆前匆匆见过一面,便诬陷她是杀人凶手。甚至不分青红皂白,一早带着官差来抓她。 朱砂破口大骂:“老匹夫!” 姬璟的眼刀甩到朱砂身上:“好好说话。” “知道了。”朱砂咬牙,一字一句道,“王公,他到底因谁自尽,你非要我在此挑明吗?” 一听这话,代县伯高高举起拐杖,作势便要打朱砂。 罗刹眼疾手快,一把拉走朱砂躲到门后,顺手关门。 一旁的官服男子见势不对,忙上前拉住代县伯:“恩师,小郎自尽一案,弟子定会查清真相,为他主持公道。来人,扶王公回府。” 代县伯忍了怒气,拂袖离去。 他跌跌撞撞下楼,边走边嚎哭。 可谓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惹得满客舍的人纷纷开门看热闹。 官服男子见他远走,再次拱手向姬璟行礼,道明案情:“姬天师,并非王公妄自揣测您的弟子,而是玄墨在死前曾留下一封书信,上书‘玄机误我’。” 一门之隔,罗刹听到男子之话,小心翼翼猜测:“朱砂,他难道是因昨日看见你我鸾凤和鸣,一时没想通便自尽了?” 鸾凤和鸣? 一时没想通? 闻言,朱砂头晕目眩,一脚踹到他身上:“老匹夫污蔑我,王循之留书冤枉我,你还往我身上扯!” “我与你开玩笑罢了。”罗刹揉了揉被踢的小腿,继续贴着门缝偷听,“朱砂,原来他死在寅时末,那你肯定不是凶手。” “为何?” “寅时中,我曾溜进房中,搂着你睡觉。” “……” 一听有人证,朱砂瞬间有了底气。 正要开门与外面的官差理论,门被人推开,是冷若冰霜的姬璟:“玄机留下,你出去。” 罗刹环顾左右,最终发觉姬璟说的“你”,应该指的是他。 姬璟的脸色阴晴不定,嘴唇抿成一条线,活脱脱一副快要发火之相。 罗刹原想留在房中与朱砂同甘共苦。 可惜,姬璟的两个鬼奴,一左一右将他直接拖走。 三鬼站在门外,罗刹惦记朱砂的安危,笑吟吟凑到有过两面之缘的鹤珍面前:“鹤珍姑姑,请问朱砂何时能出来?” 他咧嘴等了半晌。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与冷眉冷眼的两个鬼。 本想上前一步,听听里面的响动。 谁知他刚踏出第*一步,一左一右两个冷面门神,一鬼一把桃木剑挡在他面前。 两把桃木剑的剑柄处,还坠着几张隐隐显红的符纸。 罗刹怂了,转身依依不舍地回房。 正巧撞见出门的梅钱,他一路小跑过去搀扶:“梅兄,我来扶你。” 方才在房中,梅钱曾听到外间的争执声。 下楼时,又听见官差与掌柜的交谈之语,其中掺杂几句对罗刹的指指点点。 两人相偕来到蒸饼摊。 一落座,梅钱便好奇问道:“二郎,你难道惹上了什么麻烦?” 罗刹有苦难言,热腾腾的蒸饼下肚,才肯吐露几句:“她的一个旧相好死了,官差非说她是凶手。” 原来如此,梅钱摸索着桌沿,往罗刹身边挪了挪:“不过二郎,我前些年在崖州,曾听闻一桩奇事。说有一女子频繁结交富贵的男子,后来这些男子大多死于非命。崖州官府直到几年后才查出,这女子原是一个图财害命的骗子……” 罗刹听出梅钱话里有话,生气地放下咬了一半的蒸饼:“梅兄,我当你是好人,才与你提她的事。你怎不明真相,便信口雌黄污蔑她!” 梅钱自知失言,马上诚恳道歉:“哎哎哎,二郎,是我错了。” 他道了歉,罗刹却执拗地不肯再吃剩下的蒸饼。 昨日罗刹说自己胃口大,梅钱今日足足点了两大盘蒸饼。 眼下罗刹不吃,他着实苦不堪言:“二郎,我今日一时失言,你竟不肯原谅我了吗?” 罗刹抱着手,气鼓鼓道:“前几日,我听信他人之话害她受伤。若我轻易原谅你对她的污蔑,岂不是对不住她?你与她并不相识,却胡乱揣测她的为人,还有意说与我听,实非君子所为,原是我看错你了!” 一连串引经据典的大道理,怼得梅钱哑然失色,缩着手不敢回一句。 耐着性子低着头,听罗刹絮絮叨叨说了一炷香,梅钱总算寻到机会开口:“二郎,我错了。等你的娘子下楼,我亲自向她道歉,如何?” “行吧。” 咀嚼声再起,梅钱悄悄抬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细汗,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小鬼,话多就算了,委实太难应付了。 蒸饼吃了两个,罗刹余光瞥见姬璟三人下楼离开。忙不迭揣走剩下的蒸饼,扶着喝了半壶茶的梅钱上楼。 “朱砂,你快开门。” 朱砂闻声而动。 一开门,门外是一个装瞎的瞎子,与一个实实在在的傻子。 梅钱对着房门敞开的方向拱手道歉:“朱娘子,实在对不住,我妄听妄言伤到你。” 门口安静良久,才响起朱砂满含算计的声音:“你要是诚心道歉,就该请我和二郎,去同州的春风楼大吃大喝。” 话音刚落,梅钱的笑意僵在脸上,罗刹尴尬地立在原地。 唯有朱砂不依不饶追问:“如何?” 梅钱硬着头皮,点头答应:“行行行,我今夜便在春风楼设宴款待二位。” 唯恐朱砂又提旁的要求,梅钱说完这句,急急忙忙摸着门框离开。 他答应得爽快,罗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朱砂,梅兄赚钱不易。那个春风楼,听着挺贵的,我们不如换一家吧?” 朱砂拽他进房:“傻子,风水相士做成一单生意,可得百贯。去一次春风楼,也就十贯。” “可梅兄的衣袍都洗得发白了……” “人家这叫财不外露,闷声发大财。他腰间的玉佩,可是上好的青玉,价值千贯。” 罗刹似是认同地点点头,见朱砂捂着肚子,赶紧递上蒸饼。 朱砂咬了几口又放下:“等会我们去代县伯府查案。” 代县伯嚣张跋扈还不讲理,罗刹不想去:“他自尽而死,与你无关,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第33章 朱砂白眼一翻:“你以为我想去?玄墨是师父的得意弟子,适才师父将我大骂一顿,要我必须在三日之内查清他的死因。” “怎么他们一个个都是得意弟子,就你像是路边捡来的便宜弟子?”罗刹无语道。转念想起阿娘说姬家人最是小心眼,他大胆猜测,“朱砂,你是不是得罪过姬璟?我瞧着,她很是针对你啊。” 啪—— 罗刹的背上又挨了一巴掌,来自朱砂:“你不要命了,竟敢直呼天师的名字!” “那我怎么称呼她?” 他一个鬼,难道也得跟凡人一样,尊称姬璟一声姬天师? 若让其他鬼族知晓他这般胆小如鼠,他日后哪还有脸去太山赴宴。 他可不想平白落个“胆小鬼”的称呼。 “随你。反正你想死,不要连累我。” “知道了知道了,姬天师。” 两人收拾好出门,已是巳时初。 从客舍一路往东,行个十里,便是代县伯府。 代县伯府,始于数百年前的开国国公王徵。 世袭经几代,国公府成了县伯府,爵位到了如今的代县伯王卯贞身上。 代县伯有一子二女。 儿子与儿媳多年前早逝,只留下两个孙子。 两个女儿远嫁湖州,从不回来。 自尽的王循之,是代县伯的次孙。 他还有一个兄长,名王微之。 入府后,下人径直带着朱砂与罗刹,去往王循之的书房。 书房陈设简单,但却诡异至极。 入目所见,唯一桌一椅。说是书房,连一本书都未放。 三面墙上,更是贴满了明黄的符纸。 符纸,笔画潦草难懂。 罗刹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摇头。 这王循之,好歹也是太一道排得上号的得意弟子,怎不会画符纸? 他瞧着这些所谓的符纸,全是乱涂乱画之物。 桌案之上,用砚台压着一张纸。 纸上如官服男子所说,仅四字:「玄机误我」 罗刹偷偷扫了一眼王循之的所谓遗书,气不打一处来,小声与朱砂抱怨:“他生前得不到你,便想死后与你沾上关系。” 真是烦人的讨厌鬼啊。 不像他,知趣又懂事。 怪不得能成为朱砂唯一的郎君。 朱砂原本听他义愤填膺,不料听着听着,听到几声轻笑声。 一回头,只见罗刹一脸喜上眉梢的得意样,她顿觉心力交瘁:“你也不怕老匹夫把你杀了,前后脚凑个头七,正好给他的爱孙陪葬。” 王循之割腕自尽,死在城外的一条野河边。 官府找了半日,找到一位更夫。 此人曾在戌时初,看见王循之独自出城。 据更夫所说:当时的王循之,神采奕奕,好似有什么喜事。 朱砂环顾一圈房中密密麻麻的符纸,便叫上罗刹离开:“老匹夫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因我而死。” “啊?” 罗刹急了,忙拉住她:“朱砂,这话可不能乱说。” 朱砂摸摸他的脸:“他因我而死,但他的死与我无关,杀人凶手是代县伯。” 第24章 产鬼(三) ◎“好二郎,你是在怪我吗?”◎ 大梁朝立国之初,有十位开国国公。 几百年后,只剩四家留有后代,承袭爵位。 如今的代县伯不得圣心,导致门庭冷落。 偌大的代县伯府,已是空架子。 四进的大宅,从王循之的书房走到前厅,着实得费一番功夫。 朱砂一路走,一路看下人搭灵棚设祭桌。 罗刹跟在她身后,仍在琢磨她方才之话。 王循之因朱砂而死,杀人凶手是代县伯。 可是,王循之明明死于割腕自尽。 琢磨一路,他没琢磨出个一二三,倒对代县伯府的风水来了兴趣。 代县伯府坐北向南,门开东南方,是坎宅巽门的大吉之宅。 坎宅开巽门,青龙入宅。 木水两相生,儿孙满堂。 横竖看风水之相,代县伯府也不该是如今这番子孙凋敝,父女相离之境。 绕了几个回廊,两人总算走到代县伯跟前。 盛怒的代县伯怒目扫视朱砂,手中的拐杖砸得笃笃作响:“你已亲眼见过遗书。妖言惑众的妖女,老夫可曾污蔑你!” 朱砂自顾自招呼罗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今日走得急,连口茶水都未多喝。 眼下见桌上有壶温茶,她赶忙倒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番无礼的行径,惹得代县伯更是捶足顿胸,厉声高呼:“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啊!” 茶水喝了几杯,茶点吃了几块。 朱砂揉揉肚子,惬意地打了个饱嗝,起身走到代县伯面前站定:“王公,我确实妖言惑众。玄墨去年便想死,我呢,非要多管闲事,劝他好好活下去。早知他活得如此艰辛,我当时就该爽快地递给他一把刀,助他早日解脱。” “你!”代县伯双眼赤红,扶着椅子站起来,眼神如冷刀子般吓人,“小郎前途无量!若非你这个妖女朝三暮四,做出与人苟且的龌龊事。他怎会颜面丢尽,被太一道送回,沦为满城笑柄。” “你误了他的前程还不够,竟跑来同州惹他想起伤心事,故意害死他。” 额头上青筋暴起,代县伯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怒喝道:“他为了娶你,被同门耻笑。而你呢?转头便另寻新欢。你说,你为什么要来同州?为什么要害死他?!” 朱砂摊手:“我受伤了,来同州治伤而已。再者,不管他昨日是否见过我,他依然会在今日寅时自尽。王公,你难道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代县伯跌回椅子上,竭力压制全身的怒火:“今日是他的入门之日。五年前的今日,他被姬天师收为弟子,赐名玄墨。” “对。今日是他的入门之日,也是他一生苦难的开始之日。” 太一道弟子,分两种。 一种是得姬璟赐名的玄字辈弟子,一种是散落大梁各州,专职捉鬼的弟子。 凡以“玄”字为名号之人,方为姬璟的亲传弟子。 其他不入流者,以自身姓名为号。 玄字辈弟子,少之又少,寥寥百余人。 其中大多是权贵子弟。 他们必须在子午山苦修三年,方能姬璟得赐天师符与天师令,成为真正的太一道弟子。 这三年间,他们没有下人伺候,所有事需亲力亲为。 这些人在家中呼风唤雨惯了,一朝没人伺候巴结吹捧,便喜欢找一个人欺负。 很不幸,没落的县伯府公子王循之,成了那个倒霉鬼。 他入太一道,只因代县伯需要他光耀门楣,需要他复刻前朝国师的仕途之路,从太一道弟子一跃成为国师。 王循之不喜欢画符,更不喜欢捉鬼,他样样都是最末。 因此,他成了一些人肆意打骂的对象。 朱砂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站在崖边,犹豫着想跳下去。 她旁观半日,看他来来回回站到崖边又退缩,心觉无趣,便上前猛推了他一把。 自然,在他快到掉下去前,她又伸手拉住他:“你既然不想死,就好好活。” 她冷漠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后来,王循之自荐成了她的第十四个相好。 他执意要娶她为妻,为此不惜与养育他长大的代县伯决裂。 临去会州前,朱砂找到他,将他臭骂一顿:“你还是软弱不堪。为了逃脱太一道与代县伯府,拉我入局。你该做的,是堂堂正正地站在师父与你的阿翁面前,大声坚定地告诉他们,‘我只想做乐师,不想做太一道的弟子’。” 王循之爱她,也想娶她为妻。 但当时的他,更想借她这个名声不堪的师妹逃离太一道。 朱砂无情地拆穿了他,然后去了会州。 再回来时,他成了同门口中的笑柄。每日闭门不出,直到被太一道送回代县伯府。 终究,他还是利用她,成功逃离牢笼。 朱砂平静地与代县伯对视:“他说了那句话,对不对?” 代县伯低着头,不言不语 思绪回到几月前,他不忍孙儿整日躲在房中看书伤心。背着王循之,通过国师鹤鸣真人,找到姬璟求情。 那时的姬璟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最终拒绝了他。 他不知真相,回府后将王循之拖到祠堂。 在先祖的牌位面前,用棍子将王循之狠狠打了一顿。 打到最后,一向乖顺的王循之对他吼出那句话:“阿翁,我只想做乐师,不想做太一道的弟子。” 一个低贱的乐师,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他觉得他的乖孙中了邪,又是请道士入府驱邪,又是亲手拿桃木枝鞭打。 半月之后,王循之果然恢复如初。 先是当着他的面,烧了一把古琴。 第34章 后拿起桃木剑,不分昼夜在院中舞剑画符。 这样的孙子,才是他真正的乖孙。 他满意极了。 朱砂看他沉默以对,大概猜到来龙去脉:“他写‘玄机误我’,是因我曾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句话,你一定会明白他的痛苦,再不逼他回太一道。” 她随口一说,王循之深信不疑。 直至得到代县伯的答案,他终于大彻大悟。 此生除了死,自己永远无法彻底解脱。 他留书四字,只是想告诉朱砂:他努力抗争过,但他们都错了。 在家族的荣耀面前,无人在乎他的痛楚与生死。 他的阿翁自始至终想要的,并非王循之,而是太一道弟子玄墨。 牙关,气得打颤。 代县伯依旧不信,固执地吩咐下人:“来人,去将小公子书房中的符纸取来。” 那些符纸,装了满满一盒子。 朱砂打开瞧了瞧,缓缓摇头:“这些不是符纸,只是几个字罢了。” 她认出其中一个字,是“死”。 王循之在死前没日没夜,反反复复写下“死”字,可无人察觉他的死意。他的阿翁高兴他的变化,派下人送来一盒又一盒的空白符纸。希望他画完符纸之后,便能大彻大悟,重返太一道。 他一遍遍书写,一次次加深死意,直到死亡之日。 他坚定地走出家门,用死亡终结一切。 这,就是王循之死亡的真相。 他因朱砂的一句话,怀揣希望苟活至今。 又因代县伯的一句话,希望破灭走向绝望。 代县伯抱着符纸痛哭,因为他也认出了一张张的“死”字。 那个“死”字。 是多年前儿子去世,他手把手教尚小的王循之写过的字。 多年后,他却先忘却了这个字。 事情已解释清楚,朱砂喊走罗刹,徒留头发花白的代县伯在前厅悲伤。 走出很远,尚能听到那一阵阵悲坳的哭声。 罗刹颇有感触:“代县伯实在太过一根筋。太一道弟子的身份虽然尊贵,难道县伯府的公子就见不得人吗?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让孙子受几年的苦,还白白丢了命。” 这话,委实说到朱砂心坎上了。 她回头牵起他的手:“所以我最爱二郎,豁达懂事好养活,从不在乎身外之物。” 对于此等夸赞,罗刹的回应怨气冲天:“也是。谁能像我一样,白给你干半年活,还倒欠你三年的工钱。整日当牛做马、伏低做小,任劳任怨……” 半年前,他住金宅睡金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如今风餐露宿,还要亲力亲为服侍朱砂这个大懒鬼。 罗刹说得酸溜溜,朱砂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语气又娇又媚:“好二郎,你是在怪我吗?” 女子的手伸进他的衣袖,不轻不重地轻挠打圈。 罗刹顿时心神恍惚,心痒难耐:“没有。我怪我自个没长个三头六臂,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我的二郎,可真是谦虚。” 那只手已顺着敞开的衣领,摸进他的胸口。 周围时有下人走动,罗刹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扭头正色道:“代县伯有一句话说得挺对的。你,确实是个妖女。还是个只管生火,不管灭火的妖女。” 朱砂放声大笑,罗刹生怕代县伯听见,追出来打人。看她笑完,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拉她出府。 两人拉扯着走到一半,遇到一个和王循之有几分相似的男子。 朱砂低声为罗刹解惑:“他的阿兄,王微之。” 三人擦肩而过,满头大汗的王微之看到朱砂。愣神不过片刻,便指着她咿咿呀呀大喊:“你是阿弟喜欢的那个女子,你是玄机,是不是?” 朱砂面不改色撒谎:“不是,我叫朱砂。” 眼中闪过疑色,王微之咬着唇细细端详:“不对啊,你和画上的玄机,长得一模一样。阿弟将画挂在床头,一抬头便能看见。” “?” 罗刹决心收回对王循之的可怜。 枉他还打算明日买些纸钱入府吊唁,结果这厮的行径,竟如此令人作呕。 他决定了,今夜便入府毁了那幅画。 思及此,罗刹不等朱砂开口,笑着问道:“这位阿兄,不知此画现在在何处?我真想好好瞧瞧。” 王微之指了指远处冒出的青烟白雾:“刚烧。” “烧得好啊!” “……” 三人交谈间,一个白衣女子扶着腰走来。 王微之一见来人,顾不得礼数,忙丢下两人去扶女子:“四娘,郎中说你临盆在即,勿要到处走动。” 女子的肚子高高凸起,煞白的脸上,不见一点血色。说话的声音,更是微声细气:“大郎,我在房中喘不过气,便想出来走走。” 透过弯腰的王微之,罗刹总算看清几步之隔的女子相貌。 只是,仅一眼,他便顿觉心惊肉跳。 因为女子的喉部,有一条淡淡的红痕。 好似一根红线,死死扼住女子的咽喉,直至临盆之日。 于临盆的女子来说,这是必死的大凶之兆。 朱砂察觉到罗刹的异常,低声问道:“怎么了?” 罗刹悄悄指了指女子:“血饵已现,她被产鬼缠上了,临盆之日即死期。一尸两命,连孩子都保不住……” 产鬼,由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化。 若想转世投胎,产鬼只能通过阻止另一个临盆的女子生产,致她难产而死,以此成为自己的替身。 而这个被产鬼害死的女子,便是新的产鬼。 【作者有话说】 新鬼出现[狗头] 第25章 产鬼(四) ◎“因为:好男不二娶。”◎ 产鬼,只在女子临盆前出现。 一旦缠上临盆的女子,救无可救。 除非,产鬼放下生前的执念,回到产鬼一族的修炼之所六甲山。 朱砂立在原地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前提醒王微之:“她的喉部有一条红痕,怕是被什么邪祟之物缠上了。你快些出府,找个厉害的道士来瞧瞧吧。” 王微之震惊地瞪大双眼,不住道谢。 身旁的女子后知后觉地摸着喉咙,半晌才木讷地吐出一句话:“大郎,从前纪家阿姐……” 她的话还未说完,笃笃的拐杖声传来。 晃眼间,代县伯出现在四人面前。 一见女子也在,他面色阴沉,满面不悦:“府中有白事,稍有不慎便会被煞气冲撞。你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竟还只顾自己,不顾腹中孩子。” 王微之想解释,被女子拉住。 因代县伯有事找王微之商议,女子只能费力地扶着腰,慢慢走回房。 看着女子远走的背影,再一想到女子话里有话的慌张神色,朱砂猜测府中已有另一名女子被产鬼所害。 不过,她深觉自己已言尽于此,不想再管代县伯府的闲事,白惹一顿骂。 眼见天色已暗,惦记春风楼的宴席,她喊上罗刹便走。 出府许久,朱砂与罗刹说起王循之:“他呢,是个好人。算是我所有的相好里,数一数二的好人。” 可惜,他只是好人,不是她满意的人。 所有的相好? 数一数二的好人? 罗刹有些吃味:“我难道不是好人?” 朱砂垫起脚尖,猛亲了他一大口:“我的二郎,你是世上最好的大俊鬼。” “哼,算你有些知趣。” 远方乌云滚滚,暮色低垂。 黑夜越来越长,白日越来越短。 冬,来了。 朱砂讨厌冬日。 初遇王循之那日,也是冬日。她去崖边,是为发泄。 王循之受同门欺负,不敢反抗。 此生做过的唯一勇敢之事,便是当着所有同门的面,在天尊殿自荐做她的相好。 一片哄笑与耻笑声中,王循之坚定地伸出手:“玄机,我想与你在一起。” 朱砂与他在一起仅仅十日,对他的印象只有软弱。 一个县伯府的公子,软弱到不敢反抗,甚至软弱到不敢告诉几位师父。 太一道虽尊崇胜者为王,但素来治下严苛。 只要王循之有勇气说出口,自会有人为他主持公道。 为这事,朱砂骂过他,劝过他。 直至最后一次见面,她冷着一张脸告诉他:“你遭遇的所有事,我已悉数告知师父。她托我告诉你,明日去趟天尊殿,她有话与你说。” 王循之漠然地送她离开,在关门前轻轻说了两个字:“多谢。” 她给了他短暂的希望,却永远无法为他停留。 罗刹大概能猜到王循之的心中所想:“起初,他是不敢说。后来,他应是不想说。因为他怕你看不起他,怕你知道他曾那般软弱可欺。” 朱砂扬起一张脸,眉目如画:“我本来就看不起他。” 第35章 “不一样。”罗刹连忙摆手,“我与你在一起后,也怕你知晓我做过的一些丢人之事。无关丢脸,只是不想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一个人。” “比如?” “比如在汴州时,我曾经见过你在河中沐浴……” 啪—— 罗刹今日挨的第二掌,依旧来自朱砂:“色鬼!你看了多久?” “你扑通一声跳下去,我在树上还以为你想不开跳河了。”罗刹捂着脸,委屈满腹,欲哭无泪,“为了捞你上来,我直接飞过去救你。哪知你只是脱了外衫,在河里沐浴。” 说到最后,罗刹对天发誓:“我只看到你的背影,见你无事,我便飞走了。” “你脸红什么?” “还不是怪你,非要在树下换衣衫。我一低头,就看见了。” 啪—— 罗刹今日挨的第三掌,照旧来自朱砂:“哼,好色之徒。小鬼,你是惦记我的美貌,才故意上当的吧?” “哪有。我是觉得你孝顺又有善心。” 结果,孝顺是假,善心是假。 装可怜骗他,才是真。 两人吵吵闹闹,酉时末才到春风楼。 梅钱听到两人争吵的声音,勾唇一笑,对着门口大喊:“二郎,这里。” 罗刹牵着朱砂落座,看着楼中奢华的陈设,啧啧称叹,深觉费钱。 唯恐梅钱破费,他特意说道:“梅兄,你随意点几个菜便好,我们不饿。” 朱砂:“你不饿我饿,我要那边挂牌上的所有菜。” “二郎,我有钱。北边墙上还有挂牌,你快瞧瞧。”梅钱笑着指指北面的挂牌,“我原想提前点一桌,又怕我点的,不合你们的胃口。” 罗刹点头道谢,朱砂恶言恶语:“本来就是这个理儿。你说话伤人,难道不该先问问我们爱吃什么?” “是是是,是这个理儿。” 一桌佳肴,罗刹吃得心惊胆颤,生怕朱砂出口骂人。 万幸,这春风楼的膳食如酒楼之名。 道道膳食齿颊留香,恰似春风拂面醉春烟。 梅钱端着茶杯倚在窗边,不时与两人说上几句:“二位今日可是去了代县伯府?” 眼见朱砂秀眉紧蹙,罗刹抢在她发火之前,开口应道:“对对对。总归是她的师兄,我陪她入府吊唁。” 梅钱颔首,与两人说起一桩代县伯府的秘事:“几年前,我帮同州一位富商堪舆风水。从他口中得知王公的两个女儿,并非远嫁湖州,而是与家族断绝关系,逃去了琼州做生意。” 罗刹有些不解:“她们是代县伯的亲女儿,为何要离家远去琼州做生意?” 不算太好的阳羡茶,梅钱喝了几口便兴致缺缺放在一边。 听罗刹问完,他拿起筷子敲了敲瓷碗:“世袭总会到头。王公想更上一层楼,成为先帝的泰山,成为同州王氏一族的第二位国公。” 罗刹夹菜的手悬在半空:“先帝比代县伯的年纪还大吧……” “先帝晚年重色思倾国,后宫有佳丽三千。颜色好者,最得宠。”梅钱唇角弯起,多有鄙夷,“前朝最年轻的妃嫔,最小者仅十四岁。王公的两个女儿知书达理,也算略有姿色。她们若能进宫,再诞下皇子。没准啊,今日你们看到的王公,便是一人之下,权倾朝野的代国公。” 罗刹听故事入了迷,不自觉问出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先帝既如此好色,代县伯的两个女儿又如何逃去琼州?” 梅钱笑而不语,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菜。 罗刹着急,一个劲追问。 朱砂看不惯梅钱故意逗罗刹,筷子故意一丢,便道:“还能如何?把头发绞了,把脸划花。保管代县伯今日敢送女儿进宫,先帝当夜便召他入宫,让他带着两个女儿永远滚出长安。” 梅钱被她抢了话,面上不见恼怒之色,反而笑得开怀。 丢的筷子,有一根掉到地上。 罗刹唤了几声,迟迟不见人来,只好亲自跑去柜台找干净的筷子。 等他离座,朱砂闷声闷气发火:“你别老跟他说话,他好不容易吃顿好的。方才,他光顾着听你讲故事,那么大一块肉都没趁热吃到。” 女子语气娇嗔,略带埋怨。 梅钱双手抓着桌沿,强忍住无边笑意:“你啊你,又不是没钱,整日带他吃些便宜的蒸饼。” “养他费钱。万一他哪日跑了,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悔恨终生?” “养他的钱,全是我给的,你费什么钱?还有,你偶尔多给他几文钱。上回我见他搜遍全身,只有两文钱,可怜巴巴坐在门口等你。” “知道了,他拿到筷子了。” 朱砂翘着脚等罗刹,顺手将梅钱面前的膳食,全部端到罗刹面前:“反正你吃不惯这些粗茶淡饭,别浪费了。” 梅钱吹着夜风,语气幽怨:“你也不怕我饿死,下月拿不到钱,和你的心肝鬼奴喝西北风。” “多的是人给我钱帛。” 罗刹取来筷子,看梅钱往窗边挪了三步,朱砂侧身坐着。 两人之间,好似有怒气浮动。 一想到梅钱今日花了不少钱,罗刹赶忙打圆场:“哈哈哈,少了俊俏的我,你们定食不知味吧。” “……” 朱砂夺走他手中的筷子,恶狠狠发话:“快吃,我们明日一早回长安。棺材铺半月没开了,若有老主顾上门,怎么办?” 罗刹看着面前的几盘荤腥,一边感动得无以复加,一边毫不留情地拆穿:“朱砂,棺材铺唯一的老主顾是砻金。他每回来,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愿意买些纸钱扔给孤魂野鬼。” “吃都堵不上你的破嘴。” “棺材铺的生意全靠我,你还不给我发工钱。” 梅钱拍着桌子,放声大笑。 三人用完膳,梅钱借口与人有约,拄着木棍走了。 罗刹牢记祭奠一事,带着朱砂拐去棺材铺,借钱买了一堆香烛纸钱。 同州邬河边,罗刹点燃香烛,随风抛洒纸钱:“阿叔,你别怪我今日才祭奠你。要怪就怪他们一家三口,瞒着你的死讯不让我知道。特别是罗大郎,他有一回与我说,他其实不大想娶祁娘子,想让我娶。” 朱砂坐在河边,听罗刹和他的祁叔絮絮不休讲了半个时辰。 什么他的阿兄,想把自己的未婚妻祁娘子推给他。 他本来有些愿意,但如今有了她,便不能娶祁娘子了。 因为:好男不二娶。 什么他知道姬光侯是杀人凶手,但又听说姬光侯是被迫杀人:“阿叔,他当时中了摄魂术,想来不是故意杀你的。再者,我听阿娘说,他死得极为凄惨。你心善,别怪他了。” 还有他的阿耶阿娘不给他银子花,害他连买香烛纸钱的三十文,都是借的。 “他们自小爱罗大郎胜过我。我听罗斛说,罗大郎入世前,阿娘塞了一箱金饼给他。轮到我入世,阿娘只肯给我一块金饼,还一再叮嘱我省着点花。” 朱砂听着他的抱怨声,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 这世上,居然有人傻到找魂飞魄散的鬼告状。 而且,这人也是个鬼。 回客舍的路上,朱砂笑意未止,打趣道:“二郎,你找你的祁叔告状,到底有什么用啊?他能帮你打你的阿兄一顿,还是教训你的阿耶阿娘呀?” 身侧的女子笑了一路,罗刹气急败坏,越走越快。 河边的纸钱随风飞舞,飘向对岸。 白烛明灭,随今日同州的夜,同来同走。 翌日一大早,罗刹驾着马车等在客舍楼下。 朱砂在房中磨蹭良久,才伸着懒腰下楼。 倒是奇怪,她今日上穿藕色宽袖,高系团花纹蓝裙,肩搭晕蓝披子。 更奇怪的是,等她走到马车,还非要他伸手扶她一把。 罗刹等她在车中安稳坐好,扭头问道:“朱砂,你伤口未愈。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滚。” 罗刹闭嘴了,深觉朱砂的脾性,委实阴晴不定:“我关心她,她却让我滚,真是无礼。算了,我一向知礼大度,就不与她斤斤计较吧。” 两人一路出城,一时无话。 方出城,马车前突然出现一个人。 幸亏罗刹眼疾手快,否则此人此番非死即残。 停车时,朱砂正在车中对镜画眉贴花钿。 马车猛地一停,她的头撞到车窗,手中的螺子黛碎成两截。 朱砂气呼呼掀帘:“罗刹,你故意报复我,是不是?” 罗刹百口莫辩,指着一旁的王微之,大呼冤枉:“他自己撞上来的,与我无关。” 见马车停下,王微之气喘吁吁,一个箭步跑到两人跟前:“求求你们,救救四娘。我已失去纪娘与孩子,不能再失去四娘了……” 【作者有话说】 罗刹的一天↓ 早上6点-8点:修炼 第36章 早上9点-10点:男德教育课 由罗嶷亲自授课,课程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男德,是男鬼最好的聘礼》《关于我守男德,娶到好老婆的二三事》《对鬼族守男德的n条建议》《何以为父:一位男德爸爸三千年的教子反思与感悟》…… 早上11点-12点:修炼 下午1点-2点:和罗荆对打 因罗荆偷袭,惨败[愤怒] 下午3点-4点:举鼎课 因尽禾大欺小,再次惨败[爆哭] 下午5点-7点:修炼 晚上8点-10点:修炼 晚上11点:复盘-睡觉 朱砂的一天*↓ 起床-修炼-睡觉 第26章 产鬼(五) ◎“朱砂,我想试试。”◎ 王微之口中的四娘,是昨日的白衣女子,他的夫人许婵。 准确来说,是他的第二位夫人。 因为他的第一位夫人,便是他口中的纪娘,纪静仪。 五年前,纪静仪在临盆当日难产而死。 “纪娘临盆前半月,喉部也曾出现红痕。”王微之立在马车前。眼神殷切,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求,“后来,纪娘便死了……如今又轮到四娘。求求你们,帮我救救四娘与孩子。” 面对王微之的哀求,朱砂语调犹豫:“昨日我让你去请道士,你可请了?若道士没有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 代县伯因为王循之自尽,已对她恨之入骨。 若她再插手王微之的家事,稍有不慎,代县伯指不定要杀了她。 再者,被产鬼缠住的女子必死无疑,她去了也无用。 “请了。可……”王微之强忍住泪水,将昨日之事悉数道来,“道士说,缠住四娘的鬼,颇有些道行。他抓不了,让我们另请高明。” 朱砂抱着手:“我与你明说了吧。缠住四娘的是产鬼,也是纪娘的鬼魂。” 王微之茫然地抬头,目露疑惑:“纪娘?” 朱砂微微点头:“是,纪娘当初并非死于难产,而是被上一个产鬼缠上。她死后,成了新的产鬼。” 说罢,朱砂放下车帘,催促罗刹离开。 走前终究于心不忍,她握着那截断掉的螺子黛,又温声道:“四娘这回在劫难逃,她还有几日生产,你回家好好陪她吧……” 马车跑远,王微之双膝一弯,直接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罗刹不时回头看他,耳边听着车中的动静,小心翼翼提议:“朱砂,我曾听阿娘说,只要产鬼放下执念,便不会有新的产鬼出现。” 隔着一道帘子,有女子轻声回他:“事非干己休多管。代县伯此人,最是得理不饶人。若我们最后没能救回四娘,杀人的罪名正好落到我们头上了。” 一个好端端的无辜女子,突然被害成产鬼,无法.轮回转世。 纪静仪的执念,必定难消。 远处城门口的王微之,只余一个小之又小的背影。 罗刹伸出一只手,反手掀开车帘,背对着朱砂支支吾吾道:“朱砂,我想试试。” 一瞬的错愕后,画眉贴花的手停下。 朱砂移开手上的铜镜,看向罗刹的背影:“同州刺史是代县伯的得意门生。我听人说,四娘怀的是男胎,代县伯对此胎极为看重。二郎,你知道后果吗?” “我知道。” 罗刹停下马车,与她说起自己的打算:“阿娘与我说过,产鬼其实不想害人。她们也希望,有人能结束一代代产鬼重复的命运。若真的救不回她,我们便跑呗。我背着你跑,保管无人能追上我们,好不好?” 朱砂擦掉额间的贴花,恶狠狠吩咐道:“不解风情的蠢鬼,把包袱里的披袄给我,冷死了。” 闻言,罗刹开心去寻披袄,又细心为她披上。 女子眉间的花钿,余下一抹浅红。 他心神一动,抬手拂开额间的碎发,轻吻上去:“朱砂,你今日很好看。” 当然,回应他的,只有朱砂的一巴掌。 回城路上,朱砂裹紧披袄。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手,不住抱怨:“要不是想着出城后与你赏景,我何必大冬日穿成这样。你倒好,非但没有变着花样夸我,背地里还说我奇奇怪怪。” 罗刹委实有苦说不出,他哪知道朱砂今日的打算。 朱砂见他不说话,更觉生气:“怪不得阿娘只肯给你一块金饼,给你阿兄一箱金饼。平日里她用心打扮后,你个闷葫芦小鬼,定不知道开口夸她。” 罗刹急急解释:“阿娘从不打扮,我不用夸她。” “不可能!” “真的!阿娘常说她天生丽质难自弃,不用打扮也是天下第一。” “……” 这回轮到朱砂闭嘴了。 尽禾那张脸,别说男子,连她都心动不已。 罗刹看她沉默,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伤到她,立马开口安慰道:“朱砂,你怎么样都好看。” “哼,算你有些识趣。” 一瘸一拐的王微之,刚起身走了几步路,去而复返的马车出现在他身旁。 车中女子照旧冷言冷语:“上来吧。先说好了,我们能救则救。救不成,你不能怪我们。还有,事成我要二十金。” “行!” 王微之擦掉眼泪,拍拍身上的泥土,赶忙坐进马车。 离代县伯府尚有一段路程,王微之断断续续说起纪静仪之死。 纪静仪,是代县伯为王微之聘的第一位夫人。 小门小户出生,性子娴静温婉。 她十七岁嫁给王微之,十九岁怀孕。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一向身子康健的她,却莫名大出血死在房中,一尸两命。 在她死前,喉部出现红痕。 他曾请来郎中查看,郎中说是寻常事,让她少在外走动。 王微之气得直抹泪:“昨日你们一言提醒,我请来道士,才知纪娘是因产鬼而死。我愧对纪娘,更不想四娘出事。若纪娘一定要找一个替身,我愿意成为她的替身。” 朱砂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产鬼皆是女子,你做不了她的替身。趁四娘临盆之前的这段时日,你不如快点想想,纪娘死前,有何执念?” 若尽禾没骗人,只要消除产鬼生前的执念,她们便会自行离开。 自此,这一脉产鬼的命运终结。 只是,最后一个产鬼要承担永不轮回之苦。 回到产鬼的修炼之所六甲山,以鬼魂之身,独自过完余生。 两个女子,皆是王微之的至爱。 为防他日后悔恨自己的选择,朱砂想了想,又提了一句:“若纪娘放下执念,便不能投胎。她会成为鬼魂,飘零于世间……” 无人知他们来过,无人知他们活过。 他们怀抱对至亲至爱的思念活下去,又因至亲至爱的忘却彻底死亡。 二选一,何其残忍。 王微之早已哭得不成人样。 他既不想纪静仪成为孤苦无依的鬼魂,又不想许婵死于非命,成为新的产鬼。 车外的罗刹等他的哭声停下,方轻声道:“你家到了。” 下车之前,王微之终于做好选择:“我想四娘活,也想纪娘开心。若不能成为纪娘的替身,那我便成为与她相伴的鬼魂。” “王公子,世事难两全。” “玄机道长,总要试一试。” 朱砂再入代县伯府,一进门,正巧撞见出门送客的代县伯。 一见三人站在一起,代县伯挥起拐杖,砸向王微之:“府中正是多事之秋,你竟与这个妖女有说有笑,还把她带回府中。” 王微之任他发泄似的打了三下,才耐心与他解释:“阿翁,四娘被产鬼缠上,危在旦夕。我请他们二位入府,是为了救四娘。” “什么产鬼?我看她就是故意装病。”代县伯气急,又打了一下,“她家中阿兄采药受伤,她阿娘入府找你要百贯。我不准账上支钱给你,她阿娘便撺掇她装病,好骗你拿府中物件去卖。” 王微之低着头,平静地等他一口气说完:“阿翁,四娘的阿兄已死。阿娘入府,只是让我瞒着四娘,免她伤心而已。” 说罢,他提步离开,朱砂与罗刹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去院子的路上,罗刹小声问道:“砻金说,这些侯爵世家的姻亲,最是讲究门当户对。为何代县伯为孙子选的两位夫人,全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 害怕王微之听见伤心,朱砂特意凑到罗刹耳边:“第一,代县伯自圣人继位,时常上疏建言。要圣人遵从三从四德,不可再选男子入宫做面首,实在不得圣心,门当户对的女子不愿嫁。第二,代县伯为人严苛又小气,是远近闻名的抠搜鬼,攀附权贵的人家也不愿嫁。” 剩下的一句,朱砂憋在心里没说。 若王微之的夫人出自有权势的家族,他们怎会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说话间,院子到了。 偌大的素净院子,眼下全是明黄符纸。 第37章 尤以中间一间房,贴的最多。 不用猜,朱砂便知那间房中住着何人。 王微之叹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扯下符纸。 房中人看见人影晃动,怯生生开门:“大郎,阿翁让你去前院操持丧事,你怎回来了?” 王微之一边招手迎两人进房,一边温柔地扶着许婵入房:“你身子重,在榻上躺着便好。” 四人站在房中,由王微之开口,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 许婵越听越心惊,摸着肚子差点昏倒:“大郎,我会死吗?” 王微之抱着她,温声安慰:“我不会让你死。” 离许婵的临盆之日,只剩三日。 当务之急,是找出纪静仪的执念。 纪静仪的阿耶,从前是同州参军。 其父在她嫁入代县伯府后,带着一家人去了秦州为官。 在她死前,许是察觉命不久矣,曾让王微之写信让家中人回来一趟。 可惜,那封信只送到一半,她便撒手人寰。 朱砂:“或许她的执念是未在死前见到家人。对了,她的家人如今在何处?” 王微之摇头:“秦州。” 秦州路远,三日断断到不了。 再者,据王微之所言,纪静仪的阿娘早逝,她的阿耶对她并不上心。 在她死后,仅亲妹一人回来祭拜过她。 看来纪静仪的执念,与家人无关。 面对一无所知的产鬼,朱砂无奈道:“我们再找找旁的事吧。” 良久的无言后,罗刹举起手,大声疾呼:“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她的执念,或许是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 罗刹之所以如此肯定。 是因多年前,他的阿娘尽禾曾与他说过一句话。 “阿娘生你时,逢鬼族大乱。为了阿娘的安危,身边所有至亲皆劝阿娘丢弃你。可阿娘那时想,再撑一段时日之事。若不能生下你,阿娘会怨恨自己的懦弱,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扼杀了你的生命。” 小小的婴儿,在母亲的腹中长大。 整整九个月,同呼吸的血脉相连,催生女子的母性,让她们本能地保护孩子。 当年那个拼死也未能生下的孩子,也许便是纪静仪的执念与心结。 不过,罗刹对产鬼一族知之甚少,只得努力回想尽禾之言:“产鬼困在死亡之地,唯有找到替身方可解脱。在此之前,她们无知无觉,如同陷入永恒的浑噩之中。” 直到死亡之地再次出现新的产妇。 产鬼于浑噩中苏醒,透过瓦缝悄悄垂下通向产妇的血饵,寄生于产妇腹内,吸食阳气,助长修为。 随着产期迫近,喉部的血饵越来越明显。 待临盆之际,引线似的的血饵骤然疯长,如毒藤绞缠住胎儿周身。 此时,修为大涨的产鬼现身,蛰伏暗处牵拽血饵。 引得产妇腹如刀绞,直至一尸两命。 【作者有话说】 恢复每天10点的更新时间啦~~~ 第27章 产鬼(六) ◎“我打算卖身还债。”◎ 产鬼寄生在产妇体内。 若他们强行用符纸杀死产鬼,产妇亦有性命之危。 许婵临盆在即,留给他们的时日已不多。 为今之计,是想法子稳住已成产鬼的纪静仪。 朱砂问起一件事:“纪娘当年是否为孩子缝制衣裤?这些东西,可还在?” 王微之点头:“阿翁嫌晦气,让我烧了。我舍不得纪娘,偷偷留了下来。后来,四娘看见那堆东西,觉得纪娘的针线活极好,便向我讨要了那箱衣裤,打算留给孩子用。” 一箱灌注所有心血与爱意的婴孩之物,不知能否唤起纪静仪的母性? 如今别无他法,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思及此,朱砂吩咐道:“你快回房,将那箱衣裤摆在产房的显眼之处。” 王微之应好,快步离去。 朱砂看着他萧索又高大的背影发愣。 有一回,王循之下山帮她守棺材铺,曾自嘲过一句:“我与阿兄,自小活在阿翁的影子下。人生诸事,容不得我们说不。我被逼来长安学习讨厌之事,阿兄呢,明明深爱阿嫂,却被逼娶了另一个无辜女子。似乎我们活着的作用,只是为王家光宗耀祖与传宗接代。” 王微之懦弱多年,此次不惜反抗代县伯,也要请他们入府。 他想救的,何止许婵,还有当年那个救不了的纪静仪。 若他们这回不能阻止纪静仪,产鬼的命运会在代县伯府一直重复下去,一个又一个的女子会死于难产。 代县伯府入目一片惨白,朱砂叫上罗刹出府。 行到空无一人的灵堂,罗刹扯了扯朱砂的衣袖:“要不,我们进去上柱香吧?他瞧着,怪可怜的。” 鬼族独来独往,最不怕孤独。 可人不一样,他们生于热闹的人间,死后却要归于孤寂的幽都。 “走吧。”朱砂提步往灵堂走,不住夸罗刹大度,“呀,二郎真是有容人之量。” “阿娘常夸我心胸开阔,是个有福气的小鬼。” “阿娘说的不对,你明明是一个有福气但没钱的穷小鬼~” “……” 两人端正跪在王循之的棺材前。 一个诚心上香,一个自顾自吹唢呐。 唢呐声震耳欲聋,引来代县伯与不少下人围观。 趁代县伯发火之前,罗刹牵上朱砂,一溜烟跑走。 两人一路跑,下人一路追。 罗刹跑得战战兢兢,生怕被追上。 朱砂吹着唢呐,跑得开开心心,唯恐代县伯听不到。 直跑上马车,朱砂仍大笑不止。 罗刹欲哭无泪:“朱砂,你别笑了。我们明日还得入府呢……” 方才,他观代县伯吹胡子瞪眼,拄着拐杖喊打喊杀。 朱砂在车中咯咯发笑,等到了客舍,她才吐露实情:“王循之从前对我说,他此生最想在老匹夫面前吹唢呐。” 罗刹:“为何?” 朱砂掩唇偷笑:“因为他短短一生的唯一反抗,便是拜一个胡人为师学唢呐。去年他教我吹唢呐,与我提过此事。今日我在老匹夫面前,特意吹了一曲他自创的哀乐《敬送阿翁登极乐》,也算帮他偿愿了。” “哦,你的唢呐,是跟他学的。”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 “那你现在知晓了。” 罗刹醋劲上头,絮絮叨叨又开始念经:“不瞒你说,我有一位师父是琵琶鬼,我曾跟他学过百年。我其实很会弹琵琶,你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朱砂捂住耳朵,一个劲上楼寻房间。 她深觉尽禾错了,罗刹不仅是个有福气的小鬼,还是个酸气熏天的醋坛子小鬼。 当夜,等朱砂推开门。 只见一个白袍男子斜坐在床边,轻拨琵琶。 冷月照床,男子转轴拨弦,轻拢慢捻。 一曲《六幺》,极尽婉转之意。 渐入中序,轮指急挑,如骤雨打浮萍。 曲终弦鸣,罗刹反手扣住震颤的弦,挑眉看向朱砂:“如何?你要学吗?” 朱砂拍掌道好,目露欣赏之意:“二郎这手琵琶,弹得比长安教坊司的优伶,还要好上几分。” 罗刹小心收好琵琶,他找梅钱借了一贯钱,才从乐坊借到这把琵琶。 万一有个磕碰损伤,他可赔不起。 朱砂拿起琵琶看了一眼,片刻后啧啧几声:“这琵琶成色差,不配你。二郎乖,与我好好开棺材铺。等来年上巳节,我送你一把金琵琶。” 一见朱砂拿琵琶,罗刹赶紧伸出双手:“你会这么大方,送我金琵琶?” 朱砂看他诚惶诚恐,一猜便知这琵琶来自何处。 不过。 罗刹全身上下仅有两文钱,怎会有钱赁琵琶? 心思一转,朱砂放下琵琶。 在罗刹的全身上下摸了一圈,果真让她摸到半贯钱:“哪来的?” 罗刹眨眨眼睛:“找梅兄借的。我写了借条,言明三日后便还。” 借着晃晃悠悠的烛光,朱砂捏捏他的脸:“小鬼,你尚欠我三年的工钱,拿什么还他?” 闻言,罗刹解开自己的衣袍,半赤着身子走向朱砂,微沉吐息落到她的耳畔:“我打算卖身还债。” “你要卖身给谁?” “你啊。我打算将我卖给你,只要两贯钱。” “又俊又听话的大势鬼,准你先验验货。”罗刹低低一笑,牵起朱砂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你觉得如何?” 这动作实在勾人,朱砂笑着扑到他的怀里。 待她来回摸够,顺手丢给他两贯钱:“啧啧,二郎这身子委实精壮。两贯钱我出了,快去还钱还琵琶。剩下的钱,你自个揣着,日后不许再找人借钱。” 沉甸甸的两贯钱到手,罗刹顿时心花怒放,合拢衣袍便抱着琵琶下楼。 第38章 朱砂躺在床上,听到他与楼下的一个男子炫耀:“梅兄,她足足给了我两贯钱。” “傻鬼。” 罗刹还完琵琶回房时,朱砂已沉沉睡着。 没得她的允许,他断不敢上床搂着她。 原想在地上将就一宿,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朱砂已花钱买下他。 为了她的两贯钱花得物超所值,他蹑手蹑脚爬上床,手穿过她的腰侧:“朱砂,我来为你暖床。” 许是听见声音,迷迷糊糊的朱砂翻身过来抱他。 从心跳如雷到渐渐合拍。 只差一点,便是地老天荒。 寅时中,一阵急促的叫喊声将整个客舍闹醒。 罗刹听见耳熟的声音,立马下床开门:“王兄,怎么了?” 来人是满头大汗的王微之:“四娘昨夜突然发作,稳婆说羊水已破。四娘……四娘快生了!” 朱砂披好衣袍,闻声走来,疑惑道:“郎中昨日才说她胎像稳固,三日后才是临盆日。” 门外的王微之目光一黯,手足无措地低着头,十足一个做错事的孩童:“阿翁看见产房中的衣裤,吩咐下人全抱去烧了。四娘上前求情,阿翁斥责她时,顺嘴说了四娘阿兄的死讯。” “他还真是个老不死的晦气东西。” 三人疾步赶去代县伯府。 一踏进大门,罗刹便暗道不好:“迟了,纪静仪已经现身了!” 随他的目光看去,宅子的最深处,层层薄雾中浮出一个女鬼的身形。 一路往里走,离女鬼越近,越能听到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凄婉哼唱,与许婵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大郎救我!” 产房门口,三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这门,诡异至极。 门外的人虽撞不开门,却能清楚窥见房中情形。 眼下,许婵抱着肚子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以缓解腹内牵扯的剧痛。 她的身下,是一滩浑浊的血水。 那些血水慢慢淌慢慢汇合,直到变成一个端正的“死”字。 王微之急得用头撞门,罗刹咬牙退到朱砂身旁:“我们错了,那些东西完全没用。产鬼的怨气太大,我适才悄悄用法术破门,也不行。” 他们低估了产鬼的怨气,以为仅凭几件衣裤就能缓和纪静仪的执念。 晨光熹微,金乌破云而出。 薄雾中的女鬼渐露真容,目赤如丹砂,肚子高高挺起。 只模样,一如纪静仪往昔般温柔。 王微之跑到院中,向着纪静仪的方向扑通跪下磕头:“纪娘,四娘无辜,错的是我。你杀了我,放了四娘,好不好?” 纪静仪歪头看向王微之,丝毫不为所动。 四角的符纸随风燃起。 无尽的黑雾,从她的袖中渗出,落地便化作完全笼罩产房的囚笼。 一缕黑雾飞快潜入房中。 许婵的叫声与挣扎,与纪静仪一起,在一瞬间消失。 “不好,她想活活困死她!” 罗刹想找朱砂商量,一转身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四下环顾,朱砂的声音忽地从房中传来:“二郎,我在里面。” 产鬼的怨气冲天,连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罗刹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大力拍门:“朱砂,你怎么进去了?快出来!” 朱砂回身看了一眼痛苦哀嚎的许婵:“你让王微之进来。” “进来?” 罗刹用力推了推门,依然毫无动静:“朱砂,还是进不了。” “笨死了,你让王微之推门。” “好,我这就去。” 王微之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等罗刹跑来,便起身走向产房。 一步之隔,他伸出双手推门。 然而,再一睁眼。 他看见的却不是许婵,而是离产房越来越远的那双手。 四个下人拖着他,一步步远离那扇门,直到停在一个人的脚下。 他的阿翁高高在上,用冷漠至极的语气告诉他:“大郎,阿翁已派人去请道士入府,做场法事驱邪。今日王太师会登门吊唁小郎,你快去灵堂候着。” 妻儿岌岌可危,王微之急得发疯,哪还有闲心去管什么王太师。 代县伯见他不停挣脱,往后一挥手,数十个下人一拥而上:“来人,将大公子带走!” 十步之外,罗刹持锏冲向王微之。左手拉他,右手反手挥锏,直接逼退下人。 谁知,见孙子忤逆自己,还与外人合谋。 代县伯气得大叫,拐杖高高举起,重重砸下:“来人!来人!把大公子拖去灵堂。” 更多的下人围上来,罗刹一面护着王微之进产房,一面与下人缠斗。 代县伯府虽是空架子,但代县伯素来讲究排场。 乌泱泱几十人拿着棍棒齐齐围上来,罗刹疲于应付,又不敢使用法术阻挡。 最终,力竭的罗刹被围在中间,王微之被几个下人再次拖走。 代县伯慢悠悠走到罗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半跪于地的他,浑浊的眸中闪过厉色:“给我打。老夫倒要瞧瞧,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太累了…… 金锏掉落在地,罗刹累得气喘吁吁。 万幸,在无数的棍棒落下之前,一道极快的身形一闪而过。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一把唢呐已横在代县伯的身前:“王公,我的人,你也敢打?” 代县伯轻蔑地看了一眼朱砂,挥手拂开唢呐:“打。连她一起打。” 朱砂笑吟吟凑到他耳边,亮出手上的峨嵋刺。 那刺尖闪着冷光,轻轻使力,便轻而易举戳破脖子上的第一层皮肉。 那些苍老发皱的皮肉,瞬间收紧。 暗红色的血顺着刺尖渗出,蜿蜒滴到地上。 代县伯大声哀嚎,朱砂置若罔闻:“王公,你自个说。我若是今日杀了你,算不算为民除害?” “你……你敢!” “你大可试试我敢不敢。” 杀人是大罪,遑论此人可是代县伯。 罗刹拾起金锏,捂着胸口爬起来阻拦:“朱砂,算了算了。杀了他,我们还得为他偿命,不值当。” “行吧。” 朱砂依言抽出峨嵋刺,目光转向角落里被下人按倒的王微之:“我们只能帮你走到此处。剩下的几步路,该你自己走了。” 第28章 产鬼(七) ◎“朱砂,王衔之死了。”◎ 脖子在冒血,性命在流逝。 然而,疼痛与害怕,依旧堵不住代县伯的嘴:“大郎!血房污秽,碍你前程,你千万不能听信妖女之言!” 王微之从下人的手上挣脱,头发散乱,满身灰尘。 北风呼啸而过,许婵的求救声传进他的耳朵里。 多年前,也在此处。 他的另一个夫人在房中唤他:“大郎,你进来陪陪我。” 他想进去,却被养育他长大的阿翁拦下。 四五个下人将他按倒在地,让他绝望地见证至爱的死亡。 那日,他匍匐在地,无力地悲嚎道歉:“纪娘,我对不住你。” 许婵的声音,渐渐与纪静仪的声音重合。 一瘸一拐的王微之,坚定地走向那间房门紧闭的产房。 门开,门关。 代县伯气急败坏地挥起拐杖:“来人来人!快去把大公子拉出来。” 可惜,那扇门自王微之进去后,任下人们如何砸门砸墙,也纹丝不动。 午时三刻,房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房门从内打开,满手鲜血的王微之走向门边:“稳婆,我不会剪脐带。” 惊慌失措的稳婆回神,连忙带着几个丫鬟踏进房中。 不到一炷香,稳婆抱着白净的婴儿走到代县伯面前:“恭喜王公,是位小郎君。” 代县伯虽恼怒孙子的忤逆之举,但见重孙出生,怒气霎时消散大半。 只苦于脖子流血,无法伸手抱一抱。 正巧,有下人来报,王太师一家已至。 代县伯捂紧伤口,愤恨地看了一眼朱砂,直接拂袖而去。 产鬼之劫已过,朱砂拉上罗刹,进房讨要赏金:“二十金,概不赊账。” 王微之翻墙倒柜,总算拼拼凑凑找齐二十金交给朱砂。送两人出府时,他不住道谢:“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 朱砂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是生意人。你既然付了钱,我必定要全力以赴。” 有下人来请王微之,他转身走向灵堂。 隔着几步之遥,他的阿翁与王太师站在弟弟的棺材前谈笑风生。 没由来的,他想起了弟弟死前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阿翁遮尽天光,府中日日阴翳不散。若是阿翁肯低头,便好了……” 可阿翁固执地不肯低头。 所以最后,他的妻儿死了,他的弟弟死了。 “大郎,快来拜见王太师。” “好啊,阿翁。” 第39章 王微之笑着踏入灵堂,目光落在那具漆黑棺木。 或许,他该让阿翁闭嘴了…… 离开前,罗刹回头望了望代县伯府的上方。 那个坎宅巽门的大吉之宅的深处,有一缕黑雾正慢慢聚拢,渐成人形。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叫纪静仪的女子。 朱砂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身牵起他的手大步往前:“别看了,是纪静仪。她不想回六甲山修炼,只想留在代县伯府。” 罗刹大概懂了,纪静仪是想为自己与孩子报仇。 今日在房外,他曾听到稳婆与几个丫鬟的议论声。 原来当年纪静仪被产鬼缠身,命悬一线。 一个道士捉鬼路过同州,言纪静仪大难临头,需一张姬家人写就的天师符,燃符以镇压鬼魂。 王微之找到代县伯,想借御赐的天师符一用。 可是,代县伯惜命怕鬼。 宁愿眼睁睁看着孙媳一尸两命,也不肯拿出天师符救人。 而后,他更是非说府中无鬼,将愿意尽力一试的道士赶走。 最终,纪静仪因代县伯的袖手旁观死在产房,成为新的产鬼。 罗刹好奇道:“代县伯身上有天师符,鬼魂无法近身,她如何报仇?” 朱砂抖抖衣袖,露出一张染血的黄色符纸:“我用假的天师符换来一张真的。师祖用掌心血写的天师符,价值千贯。二郎,不如我送你吧?” 罗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符纸,吓得抱头鼠窜。 朱砂捏着符纸,笑得开心。 “朱砂,你快把符纸丢了。” “多值钱啊。回长安找个冤大头卖了,正好给棺材铺换个新招牌。” 一听新招牌,罗刹停住。忙不迭凑到朱砂身边,提议道:“照我说,换个金招牌。再加一个字,就写‘朱罗记棺材铺’,如何?” 朱砂作势叉腰大怒:“你一个跑腿的伙计,还想往招牌上添自个的名字?” 罗刹伸出手指,与她算起自己对棺材铺的诸多贡献:“其一,棺材铺平日都是我在开店;其二,好几个捉鬼案子,都是我在挣钱。只加一个字而已,你大方些。” “加一个字多十贯钱,费钱。” “行吧。” 两人晃着手回客舍。 路上,罗刹问起一件事:“朱砂,你怎么进去的?” 他一个有修为的鬼修也撞不开的门,朱砂一个凡人为何能进去? 朱砂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小鬼,后面的花窗开着,你愣是没瞧见。我跳窗进去,发现许婵一直盯着那扇门。我脑子一转,便想通纪静仪的执念是什么了。” 原来如此,罗刹似是明白地点点头。 走了几步路,他猛然想到朱砂上回骂自己没有变着花样夸她。 当下,他搜刮了不少好话,一个劲称赞朱砂聪明:“朱砂,你真是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深藏身与名!” 等一口气夸完,罗刹又问起一事:“朱砂,你的好像修为很高……” 当时朱砂挟持代县伯时,身形一闪而过,比他的动作还快。 朱砂闻言停下,转身与他对视,眉眼弯弯:“你啊你,这些年光顾着打坐修炼,没好好学过武功吧?我呢,虽是人,修为也差,但这武功倒还不错。” 那般快的身形,瞧着实在不像什么普通武功。 罗刹欲言又止还想问,被朱砂的一句话打断:“快走快走,万一纪静仪提前动手,我俩想跑也跑不了了。” “对对对,快走。” 两人跑回客舍,拿上包袱便走。 临走前,罗刹想找梅钱道别。 一敲门才知,梅钱一早便跟着去长安的商队走了。 马车跑出同州城,罗刹心情低落,颇有些难受:“早知他走得如此急,我昨日就该让他留一个地址。” 自入世后,梅钱是第一个愿意耐心听他的废话,还愿意教他帮他的人。 同州一别,不知他们是否还能相见? 朱砂在车中呼呼大睡,丝毫未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嘀咕声。 紧赶慢赶行了一日,两人在第三日的午后抵达长安。 长安一如往昔,九天阊阖,山河千里。 自进了城,每路过一家金铺,罗刹必定要掀帘暗示几句:“哎呀,这家金铤的成色不错。” 朱砂坐在车中,歪着头含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在笑,她的心也在笑。 内心的欢喜,好似有人投下石子,惊起无波水面漾出的一圈圈水纹。 情不自禁,又情非得已。 “知道了,改日买。” 风尘仆仆外出十余日,两人原打算休息个两三日再开棺材铺。 没曾想,马车一到棺材坊,所有老板纷纷探头出来道喜:“朱老板不显山不露水,真是闷声干大事的人才!” 罗刹与朱砂满面不解,只能应付着回上一两句客套话。 等到家,两人才知出了何事。 只见破败的朱记棺材铺门口,竟贴着一张盖着玉玺的黄榜。 朱砂一目十行,迅速读完。 原是长安京畿贡院出了一桩鬼事。 半月前,贡院内的不少解元一觉醒来,身上写满了诗。 更有甚者,在一夜之间被*人剃光了头发。 来年三月便是春闱,因贡院鬼事频出,解元们整日惶惶不安。 神凤帝下令派太一道追查此事。 恰在此时,晋王上疏向神凤帝举荐了两个查案捉鬼的人才。 一曰朱砂,二曰罗刹。 神凤帝听从晋王的谏言,当即下令封朱砂与罗刹为特使,让二人尽快进京畿贡院查明案情,捉住作乱的鬼族。 罗刹慢腾腾读完,盯着黄榜,不时傻笑:“朱砂,在我不懈的坚持下,咱们朱记棺材铺终于要发财了!” 他没来之前,朱记棺材铺开半日歇十日,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他来了之后,朱记棺材铺开十日歇半日。虽说老主顾仅砻金一鬼,但总归每月接些吹唢呐送殡的生意,也能赚几文钱。 一朝翻身,他们如今居然能接到神凤帝的生意。 玉玺印清晰可见,罗刹越看越得意:“不错,晋王真是懂得知恩图报,不枉我俩辛苦查案。” 朱砂一把推开店门,回房睡觉。 独留嘀嘀咕咕的罗刹站在原地,小心翼翼撕下黄榜。 刚撕完收好,满面春风的砻金提着食盒赶来道贺:“恭喜小公子!我听县主说了,圣人下令让你们查案呢。” 罗刹迎砻金入店,顺道去伙房烧了一壶热水。 朱砂一向抠门,从不备茶。 故而砻金每回来,都是自己备茶备茶点,还要亲自为罗刹沏茶:“小公子,你们迟迟未归,我担心得睡不着,生怕卫家缠上你们。” 罗刹一边收拾柜台,一边抬头问道:“你这话何意?” 茶香氤氲,缭绕飘散。 砻金将热茶递给他:“前几日,卫郡公上疏,状告晋王与金乡县主杀害县马卫元兴。圣人大骇,派齐王追查此事。仅一日,齐王回禀,此事为真。之后,太子带着一个人证入宫,听说此人是金乡县主府的下人,亲眼见到县主一刀砍死了县马。” 金乡县主杀人一事,确有其事。 可那张黄榜之上,明明留着晋王的名字。 铁板钉钉之事,难道晋王与金乡县主还能扭转局势? 罗刹顾不上饮茶,忙追问道:“后来呢?” 砻金摸着茶杯,目光一沉:“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朝中大半官员上疏进谏,要圣人严惩晋王与金乡县主。结果前日,长乐公主与赵王在城外纵马游玩,无意间发现县马与一女子勾肩搭背。当夜,有人在一处崖底发现两具尸身,死因是自尽。” 罗刹懵了,卫元兴确实已经死在金乡县主的刀下,他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一个被砍了脑袋还大卸八块的人,怎会出现在长安城外? 砻金看他眉头紧锁,赶忙凑到他耳边:“看小公子如此反应,我便知我猜对了。” “为何?” “第一,赵王身子差,冬日从不出门。第二,这县马既然胆大妄为与人私奔,又何必为了县主的名声跳崖自尽。因此我猜县马早就死了,崖底的两具尸身不过是平息风波的替死鬼。” 罗刹心虚地笑了笑,砻金知他有难处,并未追问:“反正你们没回来是对的。卫家抵死不认崖底的尸身是县马,四处派人找你们作证。也就昨日,大理寺上疏说县马死因无疑,此事盖棺定论,才算彻底尘埃落定。” 他们的行踪,晋王定愿意保密。 可王衔之明摆着与晋王不和,难道未曾泄密? 对面的砻金看他神色茫然,咿咿呀呀叫喊起来:“对了,我还忘了一件大事。” “何事?” “朱砂的旧相好,又死了一个。” “谁?” “王太师的儿子王衔之,就是上回你托我打听过的那个玄泽。” 第40章 王衔之? 罗刹蹙眉看向砻金:“他何时死的?” 砻金含糊地说了一个日子:“死讯今早才传到长安。听说他死在歧州城外,死得可惨了,一刀封喉,都没来得及反抗。” 王衔之被杀的日子,罗刹正带着受伤的朱砂出城。 他敢肯定,凶手不是他,亦不是朱砂。 两人叙旧多时,后院传来一声吼:“罗刹,进来!” 罗刹吓得一激灵,正欲去后院,又怕砻金觉得他对朱砂言听计从,便扯谎道:“你瞧她,一刻都离不开我。” 柜台前正收拾茶具的砻金乐得开怀,憋不住的笑意,从耸动的肩膀溢出:“小公子,你快去吧。” “你别乱想,我并非怕她。” “我知道,你只是怕她骂你。” “……” 朱砂叫罗刹进房,只为一件事,为自己擦拭身子。 无他,伤口还未愈合,她又实在想沐浴。 起初,罗刹扭扭捏捏不愿意,张嘴闭嘴皆是男女有别。 被她劈头盖脸骂了几句,才开开心心地拿起手帕:“朱砂,这力道你觉得如何?” “还行吧。” 香雾云鬟湿,水雾升腾而起。 朱砂趴在浴斛上昏昏欲睡,罗刹试探着提起王衔之:“朱砂,王衔之死了。” 第29章 科举鬼(一) ◎“会坏的。”◎ 罗刹做什么事,都极为认真。 譬如此刻,他握着浸满水的手帕,沿着朱砂的膂骨,一路温柔地擦下去。 朱砂舒服地嘤咛一声,闭上眼任由自己放空,得片刻喘息:“嗯……这事,太一道自会派人追查。你别多管闲事,跳出来指认什么凶手。小心最后身份暴露,你成了凶手。” 见她惬意地眯着眼,罗刹满心欢喜更加认真:“好,我再不管他的闲事了。可是朱砂,凶手为何专杀你的旧相好?” “前面也要擦。”朱砂双手摊开,撑在浴斛边沿,方便罗刹擦拭身前,“二郎,他们除了是我的旧相好,还是太一道的弟子。你与其问为何凶手专杀我的旧相好,不如问凶手为何专杀太一道的弟子。” 太一道的事,与他无关。 罗刹转而小心问起另一件事:“朱砂,我听郗红月说,姬家人的血好像没用了……” “她知道的倒挺多。”朱砂回头盯着他看,直把他盯出一脸红晕,才笑着扭头,“天尊死了好几百年,后代血脉越渐稀薄。往前数个两百年,太一道杀鬼,从来无需动用天尊剑。天师符加上血符咒,鬼便会自焚而亡。直到上上一位天师发现,不管用多少血,天师符再也不能彻底杀鬼。” 血符咒彻底失效,天师符对鬼族的威慑力大减,越来越多的鬼族入世。 而太一道,只能被迫多收弟子,教会他们捉鬼之法,再将捉住的鬼族送至长安行刑。 美其名曰杀一儆百,实则是换一种费时费力的法子杀鬼罢了。 说到最后,朱砂嫣然一笑:“二郎,这可是太一道的秘密,你千万别说出去哦。” “那你为何告诉我?” “反正你敢说出去,便会因毁契,暴毙而亡。” “果然……哼,你可真狠。” 盆中的热汤渐凉,罗刹动作加快。 双手从朱砂的腋下穿过,小心避开伤口,细心擦拭起来。 两张脸近乎贴紧。 他心无旁骛,偏生朱砂是个让人又厌又爱的妖女,非要在他的耳边轻轻吹气:“二郎,它们大否?圆否?可合你意?” 四目相对,泪痣蛊人。 她笑他愣。 此刻手掌缝隙露出的几点柔软,让他不自觉捏了捏。 等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只能红了脸丢了手帕,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随着房门一开一合,是朱砂拍着浴斛的大笑声。 “坏女人。” 罗刹在院中迎着冷风站了许久,才听见朱砂唤他进去。 房中暖炉够暖,朱砂裹着披袄,坐在床边晃着腿看罗刹忙碌收拾。 闲来无事,她又起了捉弄之心。 看罗刹从她面前走过,她缓缓伸脚拦在他身前:“二郎,我冷了。” 罗刹无语地看了一眼朱砂,以及她身后那两床触手可及的布衾。 最终,拗不过她的一句句“二郎”。 他放下手中的盆,走上前扯开布衾为她盖上。 离开时,一侧的披袄滑落,露出潜藏其中的无边春色。 朱砂挑衅似地眨眨眼睛,又把披袄往下拉了一截:“二郎,我好看吗?” 捂眼已来不及,全身血气上涌,罗刹气得跺脚:“你你你……烦死了。” 罗刹又跑了,在外面吹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冷风。 天黑了,朱砂也闹够了。 躺在床上,中气十足地喊饿:“罗刹,我饿了!” 罗刹冷着一张脸,为她端来膳食。顺嘴将砻金今日所言,一五一十讲给她听:“朱砂,我不明白。太子和齐王明明水火不容,为何在晋王与县主杀人一事上,他们又能结为同盟,合力致晋王于死地?” 听完他的问题,朱砂莞尔一笑,扯下他腰间的金珠子:“若我想要这个金珠子,你会怎么做?” 罗刹不假思索:“我送给你。” 面前的男子是个十足的傻鬼,朱砂只好另换了一个人:“好,若你阿兄想要这个金珠子,你会怎么做?” 罗刹仍是不假思索:“我丢了也不给他。” 这个答案,确实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朱砂无奈地笑了笑,将金珠子一把塞到他的手里:“这就是答案。晋王独掌十八万边军。太子与齐王拉拢他多年,毫无进展。既然都得不到,那不如除掉。” 一旦坐实晋王与金乡县主杀人一事,神凤帝再想保晋王,也得先问问满朝文臣同不同意。 依大梁律,晋王此番就算逃过刑罚。 十八万边军,也得被迫让出来。 届时,太子与齐王各凭本事争夺,总比如今整日忧心晋王沦为对方助力。 经朱砂一言点拨,罗刹恍然大悟:“不过,长乐公主与赵王为何又愿意帮晋王做戏?” 自入了冬,罗刹里三层外三层套了好几件,身子暖和得不行。 暖炉远,朱砂又懒得动,索性丢了碗筷抱着罗刹取暖:“想帮晋王的何止长乐公主与赵王,还有圣人。比如我,宁愿被师父责罚,也要跑去歧州帮晋王查案捉鬼,正因晋王身上有利可图。” 罗刹翻白眼:“还有利可图?你抢了不少生意,照旧穷得叮当响。” 朱砂笑眯眯抬手,罗刹缩着头老老实实道歉。 “你此刻去街上随意找个兵卒,就问他们最想去谁的麾下?”朱砂靠在床框,眼角笑意若隐若现,“答案十有八九,是晋王。” 罗刹有些困惑:“自圣人继位,便大改兵制。大梁朝六十万兵马,由圣人掌控的南北禁军有三十万人。其他掌兵的将领加起来,才能与圣人抗衡。晋王再好又如何,他只是一个王爷。” 朱砂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之色:“连兵马数都一清二楚,你倒是懂得多。” 罗刹在山中待了千年,入世不过半年,已摸清大梁朝不少事。 假以时日,若他能入朝为官,靠这股钻研劲与过目不忘的本领,没准真能平步青云。 可惜,他先落到她的手上。 朱砂:“凡晋王手下兵卒,皆穿得暖吃得饱过得好,兵卒们愿意为这样的将领拼命。与此同时,你若是再去问问,大梁那些世家文人最厌恶谁?答案还是晋王。得军心而失士心,正为圣人所用。” “蛮横的武夫,是晋王的缺点。不过于圣人来说,这是胜过一切的优点。” “一柄听命于自己,同时又惹所有人嫌恶的刀,才是真正的好刀。”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纵晋王掌兵而不独大,养世家相克以固君权。 罗刹明白了:“晋王此番得圣人暗中相助逃过一劫,太子与齐王岂不是惨了?我听砻金说,前些日子,城中全是县主杀夫的谣言。一些传言,甚至将县主说得不堪入目。” 朱砂靠在他肩上点点头:“太子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这步棋,下得太臭了……” 因明日还要早起去京畿贡院查案,罗刹见她用完膳,便收拾碗筷准备离开。 方走了三步,想起一事,他又退到朱砂身边。垂着头不敢看她,脸红了一大片:“上回在同州,郎中说我火气上炎,心火旺盛。你老是逗我,又不帮我,会坏的。” 罗刹的脸红得发烫,朱砂强忍住笑意,故意凑到他耳边问道:“哎呀,二郎。你说清楚些,到底何物会坏啊?” “烦死鬼了。” 翌日一早,罗刹打扮一新。 在店门外等了许久,不见朱砂出来。 他不敢催她,只敢拿着黄榜,洋洋得意地从朱记走到坊首的孙记。 第41章 往日对他爱搭不理的棺材铺老板,今日一见他,纷纷停下手中的忙碌,围到他身边打听:“二郎,你们怎么接到这单生意的?” 罗刹神色淡然,出口波澜不惊:“当然是因为我们朱记棺材铺童叟无欺,会做生意。” 几个老板拱手奉承道:“罗老板真是自谦。要我说,必定是因你与朱老板有过人之处,这才得了圣人的青睐。” 罗刹听着夸奖,心中美滋滋:“走了走了,下次再聊。” 再回去时,朱砂抱着手,斜靠在店门口:“哟,让我瞧瞧这是谁,原是罗老板啊~” 朱砂的语气阴阳怪气,罗刹没好气道:“就一个人叫我罗老板,我没应。” “伙计,走了。” “知道了,朱老板。” 两人一路往北,出城后再行个半日,便到了京畿贡院。 大梁朝取士之法,分生徒和乡贡。 出自官学者谓之”生徒”,出自州县者谓之“乡贡”。 生徒多为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他们只需通过官学的考试,便可直接参加会试。 而乡贡不问出身,人皆可考。 但要参加会试,他们必须先通过各州的发解试。 神凤帝求贤若渴,自继位后,便大力推进京畿贡院的营造。 京畿贡院在扶山山下,每三年开一次山门,迎各州发解试的头名进入。 这里食宿全免,夫子云集。 只为二百三十州二百三十位解元,能够一心一意考取功名。 待来年春闱金榜题名,一展平生抱负。 正因如此,自京畿贡院建好,各州学子宛如千帆竞发,争做解元。 马车一停下,几位官员立马走上前:“两位可是圣人钦定的特使?” 朱砂依言递上黄榜:“对,此乃黄榜。” 为首的官员四十上下,展开黄榜看了之后,一边吩咐侍从帮两人牵马放包袱,一边领着两人往贡院走:“今年的解元安置,由礼部负责。我是礼部侍郎皇甫睦。” 朱砂与罗刹向他行礼:“见过皇甫侍郎。” 皇甫睦轻声笑了笑:“你们是圣人委派的特使。照理说,该是我向你们行礼。” 三人相视而笑,朱砂问起此案的来龙去脉:“按黄榜中所说,闹鬼一事已持续半个月。皇甫侍郎,你为何五日前才上报朝廷?” 皇甫睦叹了一口气:“起初只是有人身上出现诗句,故而无人当回事,都以为是哪个烦闷解元的恶作剧。整整半年,不得出贡院一步。别说解元们,我有时也会跑到扶山上,大喊一句‘放我出去’。” 直到几日前,有几个人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全部被剃光。 凶手来无影去无踪,实在不像人所为之事。 皇甫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赶紧派人向礼部禀告。 说话间,三人走到一处名为“癸巳”的院子。 院门前悬挂有一副楹联,上曰“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1] 皇甫睦引两人进去:“贡院的院名以天干地支命名,出事的解元全住在癸巳院。院中原先住了二十一人,有十二人身上曾被写过诗句,有四人被剃光了头发。” 朱砂带着罗刹,先去看了一眼被剃发的四人。 这四人被关在癸巳院的一处空宅中,个个眼窝凹陷,神色萎靡,状若疯癫。 皇甫睦:“他们醒来后,发现头发全没了,当场吓疯。我怕恶鬼藏在其中,不敢放他们离开,只好暂时将他们关在此处。” 四人疯疯癫癫,罗刹问了半响,只问出一件事。 此事,是一个男子所为。 对于四人的说辞,皇甫睦扶额惨笑道:“贡院里,全是男子。” 眼见四人问不出个所以然,三人只能去找身上出现诗句的十二人。 据他们说,自半月前开始,他们的身上总会莫名其妙出现诗句。 而且,多是一些奇怪的诗句。 “何处奇怪?” “半月前,夫子开始教诗赋。我们有时兴起,便喜欢行飞花令。而夜里,此人会改动飞花令的诗句,在我们身上写诗。” 贡院行的飞花令,与寻常的飞花令略有不同。 因大家都是各州头名,学识渊博,寻常的飞花令经常半日也分不出胜负。后来,贡院的一位夫子提出:改前人之诗,仅改一字,最后以投票定最优者。 十日前的飞花令,改的是前朝诗圣杜甫的名句: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2] 当日胜者的诗句为:身轻一鸟去,枪急万人呼。[2] 当夜,有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一句:身轻一鸟越,枪急万人呼。[2] “我知道了,他是在挑衅。”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杜荀鹤《小松》 [2]出自与改自:唐杜甫《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 第30章 科举鬼(二) ◎“崔五郎,你难道忘了我是谁?”◎ “挑衅?” 皇甫睦眉心紧蹙,愕然地又重复了一遍。 罗刹解释道:“此人或此鬼,应是一个自负自大之人。他在别人身上写诗,是因为他觉得,他比胜者写得更好,觉得你们有眼无珠。” 闻言,朱砂忙不迭拉着皇甫睦去门外角落:“皇甫侍郎,你快去问问。今年入贡院的解元中,是否有人格外自负、固执己见?对了,他喜欢高谈阔论,或许还常与人争吵。” 皇甫睦点点头,带着几个官员匆忙离去。 离晚膳尚早,朱砂与罗刹又回到癸巳院,打算问问院中剩下五个平安无事的解元。 五人分别叫余子固、崔邡、赵远徽、焦清与方弘信。 其中,焦清年岁最长,已四十有八。 考了多年,全部名落孙山。 这是他头回入贡院,也是他最接近仕途的一次。 年岁最小的人是崔邡,相貌也尤为出众。 他方弱冠之年,便成了贺州解元,可谓风光无限。 另外的余子固、赵远徽与方弘信,皆是二十五六的年纪。 余子固与方弘信穿着朴素,相貌平平无奇。 赵远徽则仪表堂堂,瞧着温文尔雅。 不过,朱砂看着赵远徽那双色眯眯的贼目,只觉人不可貌相。 七人找了一张石桌慢慢问。 朱砂:“这半月来,你们五人身上,难道从未出现奇怪的事?” 五人面面相觑,老实巴交的焦清喏喏道:“没有。大家同住一个院子,他们都出事了,就我们五个安然无恙。哎,莫怪皇甫侍郎怀疑我们,连我们也怀疑自己。” 话音刚落,叹气声此起彼伏。 崔邡接着开口,语气中多是埋怨:“此人定是想通过这些卑劣手段,吓走其他人,成为状元。” 另外四人觉他说的在理,交头接耳谈论起可疑之人。 朱砂微微一笑,猛地一拍桌,强行打断五人的交谈:“出事的院子,只有癸巳院,而独独你们五个没事。那就说明,恶鬼在你们五人当中。” 她边说边指,吓得五人骇然失色,赶忙解释。 赵远徽:“那些人出事之时,我和五郎待在一块。” 五郎指的是崔邡:“是是是,我和赵君时常在夜里谈论诗词歌赋,偶尔还会作画写文章。那些画和文章,我都留着。” 余子固:“虽无人能证明我的行踪,但我的房间,与焦兄、方贤弟的房间紧挨着。焦兄夜夜点灯看书至子时,若我出门,他必定会听到声音。” 焦清被朱砂之话,吓出一身冷汗。 眼下,他抹着眼泪,为余子固解释:“我考了快三十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老了,比不得他们,只能奢望勤能补拙。我可以证明,余贤弟确实从未出门。” 唯一无法证明行踪的方弘信摆摆手,一再发誓:“自从进了贡院,我夜里时常大忧不寐。一个月前,我托皇甫侍郎,为我买来好几包安眠散。我一般亥时初喝药,亥时中睡着。此药一喝,会安睡至天明。” 院中出事的时辰,大多在亥时末。 他们五人中,有四人互相佐证行踪。 剩下的方弘信又言之凿凿喝过安眠散,并有皇甫睦帮他佐证。 天色晦暗不明,朱砂饿得头晕眼花。 见五人证词无疑,她喊上罗刹便准备去庖屋用膳。 临走前,赵远徽借着问事,往朱砂手里塞了两张纸条。 等走远了,朱砂将第一张纸条展开,大声念出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妾边去。戌时中,甲庚湖东见,赵郎。”[1] 罗刹银牙咬碎,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不要脸的登徒子,我还在呢,竟敢给你递情诗!” 朱砂想到另一张纸条的内容,立马叉腰大笑:“二郎,还有张纸条是写给你的,哈哈哈。” 罗刹心觉莫名其妙:“什么纸条?” 笑了许久,朱砂累了,展开第二张纸条念出声:“与郎依约在西厢,只恐暗中迷路,认余香。戌时中,甲庚湖西见,五郎。”[2] 第42章 “……” 满腔怒火压在心头,罗刹一气之下将两张纸条撕了个稀巴烂:“这俩人,瞧着人模狗样,结果全是不知廉耻的好色之徒!” 不过,撕着撕着,罗刹突然觉得不对劲。 摊开两张破碎的纸条一看,上面的字迹竟一模一样。 罗刹无语道:“他们不光不知廉耻,还狼狈为奸。” 这两人,不光约在同一条湖,连约人的情诗都出自一个人。 真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令人作呕。 朱砂等他发泄完怒气,才牵起他的手往前走:“我们今夜去会会这俩败类,如何?” 罗刹摇头:“我自个去教训他们一顿就行,别把你恶心到了。” “你的法子不够损,今夜我让你开开眼。” “行吧……” 戌时中,罗刹与朱砂偷溜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甲庚湖在京畿贡院的最深处,东西两头相隔不远。 夜阑人静,癸巳院中的赵远徽与崔邡捧着几本书,相约出门。 院中余下的三人看着两人背影,深觉奇怪:“都在传闹鬼,他们怎么还敢出门啊……” 赵远徽先到湖东,躲在暗处的大石后。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幕篱的模糊人影慢腾腾走来。 等人影站定,赵远徽迫不及待地从大石后冲出,从背后搂住来人。 人影身上泛着冷木香,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手往上移,想象中的浑圆却没有摸到:“小娘子,你怎么平了?还……高了?” 黑灯瞎火没注意,此刻抱着人影,他才知此人极高。 身形不像女子,倒像男子。 还特别像今日那位小娘子身边的高大少年郎。 罗刹阴恻恻转身,一脚踹倒他,再一拳将他打晕带走。 后脚到湖西的崔邡,正好与提着灯笼赶路的朱砂碰见。 看到赴约之人是朱砂,崔邡眼中闪过片刻的失望。 不过转瞬,他便走到朱砂面前。 一边打量她的脸,一边伸手去摸她的手:“你只要跟了我,保管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朱砂躲开他的手,提着灯笼照到自己脸上,好让他看清楚看明白:“崔五郎,你难道忘了我是谁?” 崔邡细细端详这张脸,仍是摇头:“不管你是谁,反正本公子今日要定你了。” 一听这话,朱砂不再废话,一脚踹到他的命根子上。 惨叫声连连,朱砂赶忙将粗布团塞到他的口中:“别叫,小心我让你变成你堂兄。” 崔邡捂住下身,强忍住眼泪与痛意,频频点头。 一年前,他的堂兄崔宪被人划伤。 更可怕的是,崔宪某日在家中,被人尽去其势,成了彻彻底底的阉人。 大理寺查了整整一年,一无所获。 崔邡呜呜痛哭,悔不当初。 他哪知道,这个貌美女子,便是那个凶残的凶手…… 朱砂绑住他的手脚,顺手扇了他四巴掌:“抢男人抢到我手上,你和崔宪真不愧是一家人。” 罗刹扛着赵远徽寻来时,崔邡已被朱砂扇晕。 借着摔落在地的微微灯笼光,他见崔邡满脸通红,心觉奇怪:“朱砂,他怎么了?他不会死了吧?” “别怕,我帮他算过命,是祸害遗千年的好命。” 罗刹力气大,扛着两人行走,轻轻松松。 朱砂走在最前面,为罗刹带路。 七拐八拐到了一间房,她直接推门而入。 罗刹依言将昏迷的两人剥光后,迅速扔到床上。 而朱砂,不知从何处摸出两颗红色药丸递给他,巧笑嫣然:“一人一颗,你塞到他们嘴里。” 罗刹听话照做,等床上的两人吃下,他才好奇道:“这是什么?” “逍遥梦。” “逍遥梦是什么?” “没什么,是好东西。走吧,我困了。” 罗刹嫌恶了用床幔擦擦手,牵着朱砂回房。 回房路上路过癸巳院,撞上正带着随从找人的皇甫睦:“两位,可曾见过崔邡与赵远徽二位解元?” 朱砂无辜地眨眨眼睛:“没有。” 皇甫睦并未起疑,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罗刹:“朱砂,你从前来过这里吗?” 从进入京畿贡院开始,朱砂好似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她知道哪里有小路去甲庚湖,也知道偏僻的庖屋在何处。 朱砂挠挠他的手心:“我曾经陪一个旧相好,来此查过一个案子。案子查了两个月,我们在贡院便待了两个月。你想知道是什么案子吗?” “你的旧事,我不想知道。” “二郎,你自信些。他没你高没你俊,还不如你贴心知趣。” 罗刹委屈诉苦:“可你也认认真真喜欢过他。一想到你们曾经在此处花前月下,我这心,便难受得很。” 他与她走过的路,是曾经那个男子陪她走过的路。 甚至于今日的冷月,或许也曾照在他们身上。 那时的他们,一如今日的他与朱砂,牵着手漫步在月下,说着海枯石烂的情话。 朱砂听着他的唠叨,笑得东倒西歪。 逗罗刹看罗刹吃醋唠叨,果真是天下第一开心事。 罗刹一路听她的笑声,更觉醋意翻腾:“怪不得你对那间房熟门熟路,他那时便住在那里吧。” 朱砂咬着唇憋笑:“你真聪明,这都猜到了。” 果然如此,他宁愿自己猜不到。 罗刹气急,闷头往前走。 朱砂小跑一路,总算在他进房前截住他:“吃一个死人的醋,你也不怕瘆得慌。” “他怎么也死了?” “与几个恶鬼勾结,妄想造反。偷盗太一道秘宝时,被山君姑姑发现,一掌打死。” “活该。”罗刹回头,苦口婆心劝道:“除了我,你的相好,怎么一个赛一个的差。你听我的,千万别往下找了。” 朱砂扑到他的怀里大笑:“我知道。二十克我,十九才旺我。” 临睡前,罗刹说起这件案子:“我所知道的鬼族中,好似没有与此鬼相符之鬼。此案,会不会是人做的?” 朱砂觉得不是:“你瞧见那四个人的脑袋了吗?一夜之间,四个人,全被剃成了光头。若是人做的,起码得是四个人同时作案。” 罗刹想了想,也赞同她的猜测:“确实像是恶鬼所为。不过,经今夜之事,我们虽暂时找不到恶鬼,但可以先排除两个人的嫌疑。” “那两个败类?” “对。” 藏在贡院中恶鬼,心思缜密还极度自负。 而崔邡与赵远徽,皆是徒有其表的好色之人。让他们改诗,只会改成淫词艳曲,远不及恶鬼的博学与文采。 【作者有话说】 [1]改自:五代.李煜《菩萨蛮》 [2]改自:宋.苏轼《南歌子有感》 第31章 科举鬼(三) ◎“哪有伤风败俗之事?恶鬼作祟罢了。”◎ 罗刹是被外间的脚步声吵醒的。 一旁的朱砂睡得正香,他不敢喊她。只好轻手轻脚下床穿衣,简单洗漱后跑去外面凑热闹。 外面来来往往,全是穿着襕衫的书生。 罗刹跟在几人身后,一路拐到一间房门外。 这间房,他来过。 就在昨夜。 围观之人七嘴八舌,手指着房间指指点点,罗刹侧耳细听。 “啧,崔五郎平日里瞧着高风亮节,结果和赵远徽那厮放纵一夜,真是有辱斯文。” “听说皇甫侍郎发现他们时,正上面贴着上面,下面连着下面,‘五郎’‘赵郎’叫唤呢。” 罗刹在身旁几个书生的淫.笑声中,大概猜到逍遥梦是何物。 和朱砂的法子比。 他的法子确实不够损。 乌泱泱百余人堵在门口,皇甫睦站在窗前,盯着窗外叹气。 床上的两人偶尔溢出几声呻吟,他回头厉声吩咐道:“按住他们。” 今年是皇甫睦第一次管京畿贡院的解元安置之事。 没想到,方接手两个月。 先是贡院闹鬼,惊动圣人。 后又出了这一摊子腌臜事,如今尚不知如何收场。 万幸,礼部尚书曾仲豫及时赶到。 方一入内,他便冷声命令道:“还愣着作甚?找两顶帷帽把人遮住,尽快送回房,万不能耽搁三日后的解元宴。” 透过窄窄的门缝,皇甫睦瞄了一眼外面正看热闹的解元:“呻吟声响了半宿,已有不少解元听见。他们二人在贡院做下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依制应赶出贡院。若今日轻易送回,怕是不能服众……” 曾仲豫眼神凌厉,步步逼近皇甫睦:“哪有伤风败俗之事?恶鬼作祟罢了。” 皇甫睦震惊抬头又慌忙低头:“下官明白。” 架子床的两人早已停止挣扎。 神智恢复的一瞬,崔邡一脚踹到赵远徽的心窝上。 第43章 见赵远徽疼得咿呀乱叫,他犹不解恨,顺手抄起瓷枕,直往赵远徽身上乱砸。 赵远徽苦不堪言,既不敢还手又不敢乱跑,只能抱头躲在角落,任崔邡打骂出气。 帷帽找来,两人一人一顶,又另换了一身襕衫。 由皇甫睦带头,三人一起踏出房门。 嘲笑声此起彼伏,皇甫睦站在门口,大声喝道:“诸位,昨夜恶鬼作乱,崔邡与赵远徽两位解元不*幸中招。他们被恶鬼迷惑,在房门嚎叫半宿。” 事关恶鬼,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热闹看了半个时辰,罗刹唯恐朱砂担心,赶紧顺着人流回房。 谁知,半道竟遇到出门寻他的朱砂:“如何了?” 罗刹牵她去庖屋用膳,边走边说:“皇甫侍郎说此事乃恶鬼所为,与人无关。也是奇怪,那两个败类路过我身边,好似并未认出我。” 昨夜打晕赵远徽前,赵远徽明明已经认出他。 没道理今日看到他这个“罪魁祸首”,却毫无反应。 朱砂嫣然一笑:“不错,恶鬼帮我们揽了罪,我也不用跑去威胁崔邡了。” 罗刹听出她话里有话:“朱砂,你认识崔邡吗?” 朱砂轻笑点头。 罗刹不解:“他是贺州人士,难道你曾去过贺州?” 走在前面的朱砂回头,见他皱眉的可怜样,心觉好玩,便一口亲上去:“我敢保证,他前二十一年,是庆州人士。” “有人在呢,你别老逗我。”罗刹语气嗔怒,面上倒笑得开心,“据我所知,各州解元的户籍必归于本籍。崔邡是庆州籍,却成了贺州解元,此乃冒籍舞弊。” 朱砂掩唇笑了笑:“二郎真是聪明,还知道冒籍。不过,若我猜得没错。崔邡如今,应是板上钉钉的贺州籍。” “依大梁律,貌定后不得更貌。短短一年,他为何能从庆州籍变成贺州籍?” “因为他啊,是崔相族中的好侄儿~” 罗刹知道崔相。 崔相崔玄同,出自清河崔氏。既是当朝宰相,也是曾经的太子少傅。 三年前,他因功受封正国公。 其家族五代为相,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可谓权倾朝野。 一瞬恍然大悟,罗刹莫名有些愤慨:“圣人营造京畿贡院,是为了给寒门学子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结果,世家权贵们一个个往小地方塞自家人。长此以往,真正的人才,哪有出头之日。” 这些官僚子弟吃穿不愁,自小入官学,得名师教导。 等他们长大,还要利用权势,抢占各州寒门学子的乡贡名额。 举目望去,这座不问出身的京畿贡院,实则怕是大半人都有一个好出身。 朱砂正欲开口,余光瞥到三人在角落偷听。 定晴一看,原是余子固、焦清与方弘信。 她信步走过去与三人招呼:“三位,要一起去用早膳吗?” 三人悻悻摇头,快步跑走。 朱砂对着几人的背影,俏声大喊:“听我一句劝,管不了的事,千万不要管。” 两人到庖屋时,解元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大多与今早的新鬼事有关。 罗刹端来早膳,与朱砂坐到窗边。 一来赏景,二来偷听。 他们的身后,是七个义愤填膺的解元。 “崔五郎这命,我们真是望尘莫及啊。” “三年前,我曾在长安万象诗会见过崔五郎。那时候,他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岂料人家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贺州解元。” 默契的嗤笑后,有人小声低语:“我听说,为崔五郎假手之人是赵远徽。” 一声意味深长的“哦”后,有人神色落寞,自嘲起来:“要我说,我们还等什么春闱,不如明日便打道回府。反正贡院整日闹鬼,也没法安心看书。” 另有一人忿忿不平道:“盼那恶鬼做个好事,把那些冒籍的、舞弊的、代考的全给收了去。” 其余几人拍桌大笑,双手合十,作势便要祈愿。 嬉笑过后,有一人抱怨道:“不知是谁,续写了我的文章。续的文不对题,真是气煞我也。” 一个男声出言附和:“别提了,我昨日写了半首诗,有人给我续了剩下的半首,完全不对仗。” “我听族中一位阿兄说,贡院自建好后便时常闹鬼。” “哪有鬼?我看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 议论声纷纷,有人猜是哪个自命不凡的解元,有人怀疑是哪个小人眼红他们的文采,故意为之。 罗刹慢慢在吃,静静在听。 忽然听到其中一人说:“贡院里的小人确实多。我的书桌被弄翻几次了,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咀嚼的动作停下,罗刹拍桌而起:“我知道了!” 这声拍桌声与叫喊声,引得庖屋中的解元纷纷往窗边看。 罗刹顾不上与朱砂解释,转身向身后的几个解元问道:“那些续写的文章与诗词,眼下在何处?” 几个解元神色尴尬,一听罗刹之言,便知他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对话。 其中一人抬手指指远处:“在我们读书的院子里。” “快带我们去!” 罗刹牵起朱砂先行一步,回头不停催促几人。 等拿到所有续写的文章与诗词,罗刹细细看过去。 总共二十五张纸。 其中十六张为诗作,九张为文章。 字迹一致,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朱砂:“你知道是那支恶鬼了?” 罗刹晃了晃手中的一张纸:“嗯,此鬼出自科举鬼一族,死于二十八年前,是个举子。” 朱砂惊道:“你为何笃定他死于二十八年前?还是个举子?” 罗刹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她:“证据就在这首诗中。” 此诗名为《登观山楼有感》。 前半句:千里清秋临江渚,万里烟波尽西风。 后半句:今来望月今何在,观山楼上观南山。 观山楼又名状元楼。 五层高阁,其中最高处的观山阁,仅春闱当月会开。 举子们可持亲供与具结,登楼祈愿。 坊间传闻:登观山阁者,十有八九会高中。 故而每年春闱前后,登楼者数不胜数。 朱砂反复读了几遍,终于明白过来:“此诗前半句说的是长安观山楼,但后半句好似不是?” “后半句写的也是长安观山楼。”罗刹伸出一指,指向后半句的“南山”二字,“问题出在南山上。” 朱砂抿嘴思索,狐疑道:“长安观山楼上只能看到献福山。” 闻言,罗刹的眼里泛起得意:“《括地志》上说,天启三十六年一月,天启帝梦噩连连。司天台进谏,说是有星坠献福山,需改山名挡煞,天启帝遂下令献福山改为南山。到了天启三十六年六月,天启帝梦见仙人问罪,醒来后又下令山名改回献福山。” 原是如此,怪不得自己不知道南山。 朱砂茅塞顿开:“不愧是我辛辛苦苦骗来的好二郎,真聪明。” “……” 看似夸他,实则骂他。 罗刹白眼一翻:“南山,只在天启三十六年这短短的半年存在过,所以我笃定此人死于二十八年前。而且,他不是长安籍。” “为何?” “天启帝下令改山名后,又另下了一道诏书,不准百姓提献福山,违者杖十五。” 长安的百姓们对改山名一事多有不满,私底下仍坚持称南山为献福山。 因此,可推断此人不是长安人士。 改名在一月,春闱在三月。 此人牢记南山之名,想来对事关南山的某一件事记忆深刻,就连死后做了鬼也从未忘怀。 罗刹:“我在一本闲书中,曾看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天启三十六年三月,有一个礼部官员,在上疏中写了‘献福山’三字,惹怒了天启帝。” 故事的最后,官员杖六十,贬去了南荒之地永州。 朱砂面露欣赏,双手捧脸诚心夸赞:“二郎真是博览群书。” 女子的眼神太过灼热,罗刹心神恍惚,别过脸轻咳几声方继续道:“此鬼,一定是天启三十六年的某个举子。那次春闱,他没有高中,之后便死了。” 两人原想去找皇甫睦,比对字迹找出复生为人的恶鬼。 不料,在贡院转了一圈。 皇甫睦没找到,贡院中所有解元的字迹也对不上。 朱砂心思一转,想到一种可能:“或许,纸上的字迹是恶鬼所写,但不是被他夺身之人的字迹。” 罗刹颔首:“极有可能。” “我们该找出天启三十六年春闱中,所有举子的文章。” “鬼魂大多困在身死之地。找到死去的人,便能顺藤摸瓜找出被恶鬼夺身的人。” “二郎此言,正合我意。” “哼,我这么聪明又知趣的俊鬼,你可得好好珍惜。” 第44章 两人慢悠悠散步回房,路过癸巳院时,看见崔邡与赵远徽站在院外角落。 听到脚步声迫近,崔邡忙不迭拉走赵远徽。 等脚步声走远,他方道:“三日后的解元宴,圣人会出题考校学子。这是题目,你这几日用心写几篇回答给我。” 赵远徽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态。 想起昨夜的荒唐事,崔邡狠狠踹了他一脚,才提步离开。 有人在后山等他,因是长辈,他不得不赴约。 从癸巳院,依次过乙酉院、甲庚湖。 再行个百步,便至后山。 下身肿胀处,隐隐发疼。 崔邡提着灯笼,咒骂声不停:“贱人,等我出去,定找人弄死你。” 夜色迷离,湖边静谧,阴风阵阵。 他走到昨夜被朱砂踹倒之处,看着散落在地的灯笼,直呼晦气。 灯笼完好无损,他却失了面子,又伤了身子。 气急败坏之下,他一脚踩上去。 正踩得兴起,耳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他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 再转身时,他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与他的影子逐渐重合。 直至完全淹没他。 “救……” 第32章 科举鬼(四) ◎“我都娶你了,还怎么娶她?”◎ 罗刹又是被外间的脚步声吵醒的。 不同的是,昨日的脚步声轻快,今日的脚步声听来却格外凌乱。 罗刹疑心贡院出事,赶忙推醒朱砂,循着嘈杂的人声走到甲庚湖。 湖西面吵吵嚷嚷,人山人海围在一颗古槐前。 古槐高达二十余尺,枝多叶密,密密麻麻的黄叶挂满枝缝间,亭亭如华盖。 从树干延伸的无穷树枝,或死或烂。 唯有向东伸出的一段粗树枝,盘曲苍劲。 京畿贡院,建了三年。至今年,寥寥仅开了三回。 这三回九年间,前前后后有上千人走进贡院,又得意或失望地离开。 解元们闲来无事,常往那截粗树枝上挂祈福带。 一条条布条,红似血。 红带飘飘,其上满是对于未来的担心与希翼。 而今日,就在那截粗树枝之上,无数垂下的红带之中。 有人吊在上面。 风起红带飘,树枝咿呀作响,他在笨拙地飘来荡去。 罗刹拉着朱砂挤进去,认出吊在上面的人。 是崔邡。 他的口中塞着纸团。 他的上半身未着寸缕,前胸后背各写了半首诗。 前胸写着: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1] 后背写着: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2] 两首诗,前胸自嘲,后背讽<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 他的脸上,还写了四个字。 「罪有应得」 罗刹深吸一口气,鼻中涌进浓烈的鬼炁:“有鬼炁,是恶鬼所为。” 朱砂盯着上面的字,点头附和:“字迹也一样。” 喧闹间,昨日一直未露面的皇甫睦终于现身。 他一路疾跑,一路厉声大吼:“快让开。” 众人侧身让开一条道,皇甫睦跑至古槐前。待看清树上之人的相貌,他无助地瘫坐在地:“他怎么死了……” 朱砂上前:“皇甫侍郎,崔邡应是死于恶鬼之手。我们昨日已找到关于恶鬼身份的线索,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快把崔五郎的尸身放下来。” 皇甫睦反应过来,咽了咽口水,慌忙起身。一面吩咐手下,一面带着朱砂与罗刹离开:“两位请随我来。” 离开前,看着交头接耳的解元们。 他变了脸色,忽然大发雷霆:“后日便是解元宴。你们每日凑热闹虚度光阴,书未看字未练,枉为读书人!” 解元们难得见他生气,道歉之后各自回房。 皇甫睦的书房中,罗刹掏出几张纸:“我们怀疑,此恶鬼是天启三十六年的某个举子。历年春闱的墨卷,一向由礼部保管。劳烦皇甫侍郎上呈礼部,取来墨卷,准我们对比字迹,找出恶鬼。” 为防舞弊,朝廷有规定。 发解试与会试中,不仅考卷要一律“糊名”,而且考卷要先誊录再上呈考官评定。 考生的原始考卷称为墨卷,经誊抄人抄写的考卷称为朱卷。 朱卷经誊抄人抄写,非考生所写。 只有墨卷,才是考生的真实字迹。 收了纸,皇甫睦看也未看,便顺手放在一边:“好,我马上回城请曾尚书定夺。” 见他同意,朱砂与罗刹转身想走。 皇甫睦喊住他们,双眼泛红,语气恳切:“如今贡院人心惶惶,请二位特使尽快抓住杀人作乱的恶鬼,拜托了。” 朱砂微微点头:“皇甫侍郎,你昨日去了何处?” 皇甫睦叹息一声,用手指了指贡院后山琼林苑的方向:“后日为解元宴,圣人会摆驾琼林苑。我已几日未合眼,但凡得空,都在琼林苑中忙碌。” 怪不得他们昨日寻遍整个贡院,也未见到皇甫睦。 只因琼林苑看似属于贡院,但实则在皇家禁苑中。 他们昨日只顾在贡院寻找,却忘了一墙之隔的琼林苑。 三人一起出门,两人走向贡院深处,一人走出贡院。 罗刹摸着下巴,一言不发。 朱砂用手肘撞撞他:“你怎么了?” 罗刹停下脚步,缓慢且坚定地应道:“朱砂,科举鬼不会杀人。” 他认识两个科举鬼。 一个考了四十余年却屡试不第,六十余岁时死于大雪之日。 一个明明已经中举,结果因被贿赂考官的权贵子弟冒名顶替,被逼自尽。 若论怨气,此二鬼的怨气可谓冲天。 但罗刹听二鬼之言,科举鬼一族由科举不中而郁郁而终的人所化。 他们常出没于书房与书院中。 心情好时便附身书生,帮人改改文章过过瘾。 心情不好时,只会弄乱笔墨纸砚。 他们因科举而死,又因科举成为鬼魂。 他们生前死后,唯独惦记一件事:及第。 为了实现自己的遗愿,他们即使成为鬼魂,也只会热心帮助书生。 有时帮书生吓跑劫财的流匪。 有时徘徊在书生左右,指点诗词歌赋。 朱砂有不同见解:“你所认识的科举鬼,死后通过修炼化形,心地自然善良。此鬼虽出自科举鬼一族,但他残忍夺身他人,又犯下杀人的恶事,已是恶鬼。” 罗刹:“阿叔说,科举鬼一族几千年来,从未出现恶鬼夺身一事。” 他愿意帮朱砂捉恶鬼,实因鬼族也厌恶恶鬼之流。 可这回,他要捉的恶鬼,却是实实在在的可怜鬼。 科举鬼一辈子被困于“科举”二字,不得解脱。 连死后,也愿意拼尽全力襄助书生赶考。 藏在贡院中的恶鬼,或许有什么苦衷才被逼夺身? 想到自己认识的两个科举鬼,罗刹唉声叹气:“两位阿叔自小教我良多,此番要我亲自送他们的同族去太一道,真是于心不忍。” 朱砂听出他心里的难受,回身抱住他安慰:“不管他是否有苦衷,夺身又杀人就是不对。” 罗刹搂紧她,闷声回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去癸巳院的路上,朱砂语气幽怨,问起罗刹在山中的岁月:“你曾经说,你在夷山修炼千年,我是你见到的第二个女子。可你一会儿说琵琶鬼教了你百年,一会儿又说见过科举鬼。罗刹,你是不是在骗我?” 生怕朱砂误会自己是骗子,罗刹急忙摆手:“阿娘喜欢热闹,时不时会请鬼族进夷山赴宴。有时我在后山的金宅子待烦了,便会去前山与其他鬼族说上几句。但他们都是男鬼,没有女鬼。” 朱砂轻挑眉头,明显不信。 罗刹只好继续解释:“一来女鬼们和阿娘待在山顶举鼎打马吊,从不下山。二来阿耶说我还小,让我别看女鬼。” “为何?” 身旁的男子迟迟未应,朱砂满腹疑惑,蹙眉抬头看去。 只见罗刹侧脸绯红,一副含羞带笑的羞涩样。 沉默良久,才有人轻声回她:“阿耶说,男鬼越晚成亲,身子越厉害,日子越幸福……” “这你也信?” “阿耶在夷山修炼了整整一千五百年,未见一个女鬼,头回下山便遇阿娘。他们俩自成亲以来,每日恩爱如初。” 朱砂嘴角一抽,委实想了几句好词:“二郎家的家风,真是独树一帜、别具一格,一枝独秀啊。” 头回从朱砂嘴里听到好话,罗刹沾沾自喜:“那是自然。” “那你阿兄呢?他也不见女鬼吗?” “阿耶说他走了狗屎运,白捡一夫人,不曾管他。” 再者,他瞧罗荆整日闹着要登太山,成为百鬼之王。 每回夷山有宴,罗荆上蹿下跳,与各族鬼修结交,说什么共商大事。 第45章 阿耶阿娘还有他,哪拦得住罗荆。 提及“夫人”二字,朱砂笑吟吟问道:“呀,她就是你想娶又没娶到的祁娘子吧?” 女子的手在他腰间轻挠慢拧,罗刹着急忙慌辩解:“我没有想娶她。是罗大郎自己不想娶,又不敢告诉祁叔,便推给我这个小可怜。祁叔自小对我最好,我不想他伤心难过,才松口说愿意。反正这门亲事,本就是我的,是阿耶阿娘自作主张,换成了罗大郎。” 朱砂一掌拍到他背上:“还说不想娶,我看你心里巴不得娶她。” “我都娶你了,还怎么娶她?” “好啊,你想休了我,再娶她!” “……” 罗刹百口莫辩,欲哭无泪。 只能站在原地,任朱砂抓挠撒气。 等她出了气心情大好,他方道:“我既娶了你便不会娶她。我不能对不起你,亦不能对不起祁叔。若能找到祁娘子,我让罗大郎送一座金山给她,保管她金银花之不尽。” “小鬼,算你有些识趣。” 两人慢腾腾走到癸巳院,时辰已近午时。 院中剩下的四人聚在院外石桌上,愁眉苦脸,不时仰天长叹。 朱砂先问赵远徽:“昨夜,我们看见你与崔邡躲在院外角落。你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时辰?” 经前夜之事,赵远徽见到两人便害怕不已。 眼下身子发颤,缩着手不敢说话。 朱砂一脚踹过去,他总算开口:“是戌时初……你们走后不久,他也借口有事走了。” “他可曾提过去何处见何人?” “没有。他说闷得慌,想去湖边转转。” 赵远徽的话,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朱砂扭头看向剩下的三人:“你们昨夜在何处?” 照旧,还是焦清先说话:“用完晚膳后,我们三个在房中看书,至亥时中才睡。” 余子固与方弘信点头:“我们昨日从早到晚都待在一块,可以为焦兄证明。” 为防患于未然,三人前夜商议之后,打算结成同盟。 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直到春闱结束。 既可以互证清白,又可以防备恶鬼害人。 昨日酉时中,三人从庖屋信步回房。 坐在窗边看书至戌时初,从半开的窗户缝看见崔邡与赵远徽一前一后出门。 之后,赵远徽独自回房,崔邡未出现。 直到亥时中,焦清熄灯安寝,三人仍未见到崔邡回房。 听到此处,罗刹打断三人说话:“你们未曾见到他回房,为何不及时通知夫子与礼部官员?” 余子固环顾左右,见两人点头,才如实道来:“崔五郎自从进了贡院,时常彻底不归。如这位道长所说,管不了的事,我们不敢问不敢管,亦不敢向上禀告。” 朱砂一巴掌扇到赵远徽脸上:“崔五郎往日夜里去了何处?” 赵远徽捂着被打的脸,连连垂泪:“贡院有个狗洞,他夜里会溜出去寻欢作乐。” “狗洞在哪里?” “在乙酉院后面,我带你们去。” 三人走至乙酉院,赵远徽在废弃的后院寻了一圈,指着一处被枯枝遮挡的角落道:“在这里。” 罗刹小心移开枯枝,一个可容人爬过的狗洞出现在他们面前。 洞口处的脚印杂乱,想来崔邡已不知来回进进出出过多少次。 朱砂看赵远徽一脸向往地探头往外看,冷声催他离开:“你快滚。” 她一发话,赵远徽连滚带爬跑走。 罗刹足尖一点,跳过高墙。 沿着墙外走了一圈,待看清杂草堆中的物件,他猛然发现不对。 “朱砂,有些事不是恶鬼做的。” 这句话之后,墙外的罗刹没了声音。 朱砂一时着急,跟着跳上墙头。却见抱着一堆物件的罗刹,正站在墙外怔怔看她。 “傻鬼,接住我。” “好。” 罗刹丢了物件,伸出双手,稳稳接住朱砂。 等朱砂站定,他赶忙将拾到的笔墨与剃刀等物递给她看:“我怀疑,贡院先前的几桩鬼事,实为有人故意作恶。” 笔墨早已干透,朱砂拿起剃刀,上面星星点点留有几点血迹。 她记得,四个被恶鬼剃头的解元中,有一人的头顶便有一道伤口。 看来崔邡,并非外出寻欢,而是来此带人出入贡院干坏事。 不过,崔邡虽色胆包天,但脑子空空。 他如何想得出这般阴狠毒辣且环环相扣的计谋? 难道有人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杜甫《天末怀李白》 [2]出自:唐罗隐《黄河》 成都这天气,四月份比二月份还冷[化了] 第33章 科举鬼(五)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逼你想起来。”◎ “出事的解元全住在癸巳院,我们该查查那些解元的身份了。” “你是怀疑有人故意为之,方便崔邡干坏事?” 见朱砂点头,罗刹抱着那堆物件想去找皇甫睦,被她拦下:“找他没用,他不会说实话。我们今早将恶鬼续写的文章给他看,他并未查看。” 今年的解元安置,由皇甫睦负责。 若崔邡真的胆大包天带人进出,她不信皇甫睦没有察觉。 还有崔邡与赵远徽苟且一事,皇甫睦明知内情,却推给恶鬼。 看来皇甫睦与崔邡之间,必定有隐秘的利害关系。 “那我们该找谁?” “崔邡的狗腿子呗。” 赵远徽坐在窗前写文章,一抬头瞥见窗外的朱砂,慌忙躲到桌下。 朱砂轻轻推开房门,又笑着关上。 贡院的每间房大差不差,一炉一桌、一床一椅。 朱砂背着手,哼着罗刹曾唱过的鬼族歌谣,一步步走向赵远徽:“是你自己说,还是我逼你想起来。” 起初,赵远徽抵死不说,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我家贫,没有赶考的钱帛,迫不得已才帮崔五郎替考。求求你,饶了我吧……” 朱砂一边蹲下身与他对视,一边漫不经心拨弄手中的峨眉刺。 清脆的咻咻声,在耳边回荡。 赵远徽匍匐在地,偷瞄面前这个面目粲如画的女子。 峨眉刺闪着冷光,女子的唇角挂着冷笑。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见过她。 在崔邡的堂兄崔宪,被人差点打死的那一夜。 那日,他陪着崔宪去平康坊寻花问柳。 谁知走至半道,崔宪盯上一男子。 那男子面上带笑,提着一沓纸钱往棺材坊走。 崔宪派手下跟了男子一路,趁男子不备,将其打晕带走。 他们一行人将男子带至平康坊的一间宅子。 正欲行事,一蒙面人破窗进来。 崔宪的四个手下,完全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几招下来便丢了命。 房中昏暗,烛影晃动。 他躲在床下,亲眼看见崔宪脸上的皮肉,被一把峨眉刺活生生划开。 纵横交错的血,流了一地。 那一声声低沉到听不到,却足够让人汗毛倒竖的血肉撕裂声,让他毕生难忘。 他记得,那个蒙面人带走床上昏迷的男子前,曾扯开蒙面的黑布,低下身往床下看了一眼。 从床与地那段窄小的缝隙间,他看到一抹冷笑。 听到一个女子娇俏又阴冷至极的声音:“记得躲好哦,下次你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等他惊魂不定爬出床下,只来得及跑出门找人救崔宪。 崔宪活了,却容貌尽毁。 三个月后,崔宪痊愈出门。有一日,他无意间得知男子身份,又贼心不死地想故技重施。 当夜,崔宪在家中被人尽去其势。 听说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满府下人,竟无一人听到崔宪的呼救声。 当时的凶手,与眼前的女子缓慢重合。 在赵远徽想通的一瞬,朱砂手中峨眉刺挥出第一下。 从他的手背扎进去,带出一股猩红的血。 赵远徽疼得想叫,可他的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含泪吞下这阵疼痛。 峨眉刺再次握于女子手中,高高举起。 赵远徽看着女子,不停摇头;指着布团,呜呜乱叫。 “愿意说了?” 赵远徽点头。 扯开布团前,朱砂凑到赵远徽耳边提醒道:“他在院外。你若是敢叫出声让他听见,我立刻送你去和崔邡团圆。” 赵远徽再点头。 朱砂心满意足,一把扯开布团,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说吧。” 余下的半个时辰,赵远徽将崔邡的计划和盘托出。 据赵远徽所,半个月前,崔邡得高人指点。以身子染疾为由头,整日躲在房中。 白日,趁院中所有人离开之际。 他翻窗进入其他人的房中,在茶水中下蒙汗药。 第46章 夜里,等院中人沉睡。 他便在其中十二人的身上写诗,想装神弄鬼吓跑所有人。 诗写了十余日,但无人离开。 崔邡心一横,索性花钱雇来四个有些功夫在身的泼皮。 他们四人顺着崔邡指引的小路,潜入癸巳院的四间房,将房中人的头发全部剃光。 朱砂有一事不明:“焦清每夜看书至子时,你们进进出出,他难道未曾发现?” 赵远徽捂着流血的手掌,解释道:“一来他是个一心只知读书的老丈,看书时从不看窗外。二来崔五郎几人,行事小心翼翼。若非有一回,我发现那些人身上的字迹出自崔五郎。时至今日,我也蒙在鼓里。” 朱砂:“为什么非要吓走他们?” 赵远徽:“因为只有他们的水准,与我旗鼓相当。崔五郎要想万无一失成为状元,必须先除掉他们。再者……” “再者什么?” “因剃头疯傻的四人,其背后的家族与崔家一贯不和。” 好毒的计谋,好狠的崔家。 为了打击政敌,为了一个出自崔家的状元,用恶鬼之说把人活活逼疯。 不过,朱砂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就算吓跑了癸巳院,甚至整个贡院的解元。 春闱尚早,乾坤未定。 明年有大把举子进京赶考,崔家凭什么认定崔邡一定能成为状元? 看着脚下精明的赵远徽,朱砂俯身,阴恻恻道:“你在骗我。” 冰冷的峨眉刺在脖子上游走,赵远徽吓得抖成筛子,丝毫不敢呼吸:“我哪敢骗你。今年的解元宴,礼部会出一道题考校所有解元。头名者,会被钦点为状元!” 朱砂:“明年才是春闱,哪来的状元?” 赵远徽:“明年五月,乃圣人的千秋节。我听崔五郎说,圣人想在今年的解元中,先定一个状元。明年春闱,再选一个状元。一榜双状元,共贺千秋万寿。” 他一说千秋节,朱砂懂了。 神凤帝明年虚岁四十九整。 九为至阳之数,大梁朝一向以九为尊。 凡岁至九者,必行千秋万岁宴,与民同庆。 怪不得崔家如此笃定,原是因为双状元之故。 春闱不好舞弊,但一个小小的解元宴,以崔家的权势,简直手到擒来。 若她没记错,如今的礼部曾尚书,似乎是崔相父亲的得意门生? 朱砂问完所有事,起身离开。 走至门口,又退到赵远徽身边,浅浅一笑:“你的手掌,为何会受伤?” “我自己摔倒伤的。” “聪明。” 朱砂开门出去时,罗刹已来回踱步数十次。 一见她出门,他一个箭步奔至她身前,急忙拉走她:“早知你要和他说这么久,我该和你一起进去的。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万一他趁我不在欺负你,怎么办?” 朱砂无语:“我好歹正儿八经也学过几年武功。” 罗刹不依不饶:“我曾听拘魂鬼说,这世上有些小人,会偷偷给女子下药。” “行,下回我带你一起进去审他。”朱砂绽开笑容,“你问的怎么样了?” 罗刹晃晃手上的纸:“首先,我方才找身上有诗的十二人问过了,他们没见过这个字迹。” 而且,这十二人皆言,留在他们身上的诗句。 虽有文采,但字迹潦草无比。 其中一人,更是私下找到罗刹:“上回皇甫侍郎在,我不好说些捕风捉影的话。有一回夫子要我们当场写诗,我与崔五郎挨得近,见过他的字迹。我觉得,崔五郎才像是那个在我们身上写诗的恶鬼……” 朱砂了然地笑了笑:“坏事做完便推到恶鬼身上。崔家这一出借刀杀人的连环计,委实天衣无缝。” 只可惜,崔邡是个十足的草包。 留下一堆证据不说,还被真正的恶鬼杀了。 崔家此番机关算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日的解元宴,只能眼睁睁看着状元之位,旁落他人之手。 朱砂:“焦清呢?” 罗刹:“焦清说他记得这个字迹,还认识这个人。” “此人是谁?” “梅棠。” 方才去找赵远徽问话前,罗刹突发奇想。年岁最长的焦清,曾自言考了二十余年,没准他与恶鬼见过。 果然,等罗刹将几张纸递上。 焦清一眼认出,纸上的字迹属于二十八年前的一位解元。 此人叫梅棠,武州籍。 据焦清回忆,梅棠自小云游四方,见多识广。 他为人豪爽,古道热肠。 至于文采,更是出类拔萃。 二十八年前的春闱,梅棠胸有成竹走进考场,又信心满满地走出考场。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焦清曾与梅棠等数十人同登观星阁。 那日烟波浩渺,远山巍峨。 梅棠站在高阁之上,信誓旦旦称自己定是新科状元。 然而,真等到放榜之日。 杏榜之上,却并无梅棠的名字。 之后,焦清返家。 再三年又至长安,听梅棠同乡说,梅棠死了。 朱砂疑惑:“这个梅棠,真那么厉害?” 罗刹点头:“焦清说,梅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写的策论,连前朝崔相也赞不绝口…*…” 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朱砂急急打断罗刹:“哪个前朝崔相?” 罗刹记得清楚:“崔彧。焦清说,此人曾在府中设宴,宴请几个举子,梅棠去了。” 焦清寡言少语,文采也不出众,未在邀请之列。 后来他听同去的举子说,崔彧当众夸赞梅棠乃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当世第一。 所有的线索穿针引线,最终落到崔彧之上。 朱砂拍掌,放声大笑。 罗刹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朱砂,怎么了?” 朱砂摸摸他的脸:“你可知崔彧是何人?” 女子今日的笑容格外明媚,罗刹心里冒出一个答案:“和崔邡有关?” 朱砂:“崔邡有一堂兄名崔宪,也是个好色之徒,此人是崔彧的亲孙子。” 崔家最初想要捧的状元,应是崔宪。 无奈崔宪成了阉人,还闹得满城皆知。 退而求其次,崔家只好推更差的崔邡上位。 反正有替考的赵远徽在,傻子也能变状元。 “走吧,皇甫睦快回来了。” “朱砂,我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查啊,百金的赏金呢。” 两人牵手离开,走了五步又被人叫住。 一回头,发现是一脸焦急的焦清。 朱砂:“你有事找我们?” 焦清沉默片刻,确定四下无人后方道:“二十八年前的那个状元,是崔相的亲侄儿,如今的崔侍中。” 朱砂颔首道谢:“多谢告知。” 焦清垂着头,嗓音嘶哑:“梅棠是个好人。我曾暗中劝过他不要赴宴,但他深信人性本善,开心地去了……他死在长安城外的一间破庙,死因是自焚而死。” 那时的焦清或许不懂,如今却一眼看清。 那日崔彧的夸奖,就是一个无权无势举子的催命符。 前去找皇甫睦的路上,两人经过甲庚湖。 崔邡的尸身已被人抬走,只余一截隔断的红绳挂在树上。 往来的一群解元经过此处,皆不言不语,避之不及。 他们中,唯有一人轻声抱怨道:“贡院里不仅有鬼,还有窃贼。真是奇了怪了,我挂在腰间的玉佩,又不值钱。不知是谁偷了我的玉佩,还丢到槐树下面。” 另外几人打趣他:“你昨夜在甲庚湖看书,没准是你自己弄丢的。” “我怎么不记得了。” “周四郎,你怎么老是忘事。” 听着几人的调笑声,罗刹忽然想起恶鬼留在崔邡前胸的那句诗。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1] 此句后半句意为:魑魅魍魉之辈,最喜欢害人。 这个恶鬼,并非自嘲,而是提醒。 “朱砂,我们错了。” “哪里错了?” “不是恶鬼夺身,是鬼魂附身。” “还有,崔邡是被其他人杀死的!” 临近日暮,甲庚湖早已没了人。 湖边角落的古槐下,罗刹站在崔邡死亡的地方,抬头望去。 那截用祈福带系成的红绳,迎风荡来荡去。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杜甫《天末怀李白》 来猜凶手~[狗头] 第34章 科举鬼(六) ◎“我捉鬼,你放心。”◎ 罗刹蹲下身,在树下凌乱的脚步中搜寻。 最终,他在尸身下方的地上,发现四个痕迹。 四个似粗木棍一般的物件,深深插入土中的痕迹。 罗刹思忖之后,向朱砂招手:“你瞧,这四个痕迹像不像一个方凳?” 第47章 朱砂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的这四个痕迹分列四方,彼此间距一致。 确实像是一把方凳,尤其像是庖屋的方凳。 朱砂:“你是怀疑科举鬼附身他人,打晕崔邡后,将他吊在此处。但此鬼的本意,只是为了教训崔邡,而非杀死他?” 对视间,罗刹坚定开口:“我相信两位阿叔所说,科举鬼没有害人之心。” 贡院中所有伤人的怪事,皆非科举鬼所为。 崔邡之死,定有内情。 朱砂环顾四下,虽觉罗刹有些感情用事,但仍提议道:“那我们找找消失的方凳?” “好。” 两人沿着湖边来回翻找,还真让罗刹在一处杂草丛生的水沟旁,找到一把方凳。 一把凳子腿上沾着泥的方凳。 罗刹揉开泥土,细细闻了闻:“和古槐那边的泥土一个味道。” 踌躇许久,朱砂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二郎,或许是科举鬼丢的。” 罗刹轻轻摇头:“若真是科举鬼所为,他无需多此一举,将方凳丢在此处。” 再者,科举鬼所留之诗,满含对恶人的嘲讽之意。 魑魅喜人过。 若真是科举鬼杀了崔邡,他与他口中厌恶的魑魅魍魉之辈,有何不同? 他又何必特意写下这一句? 朱砂正欲说话,远处出现皇甫睦与一队官差的身影。 晃眼间,皇甫睦走来:“寻二位许久了。我已取来墨卷,二位随我去书房比对字迹吧。” 罗刹指着方凳想说话,被朱砂一把牵走。 路上,皇甫睦问起两人今日的行踪:“我听夫子说,二位今日又去找了十二位解元?” 朱砂轻笑道:“是。久不见皇甫侍郎回来,我俩便找他们闲聊几句。此案的赏金多,就算再无事可做,也得找些事做,万不能辜负圣人对我们的器重。你说对不对,皇甫侍郎?” 皇甫睦心下了然:“是这个道理。” 书房中,整整三大箱墨卷。 三人各怀心思,各拉了一把八仙椅,慢慢查看。 看至子时,方看完一箱。 皇甫睦出言催促两人回房:“二位是查案的特使,不可太过操劳。不如这样,我明日找几位夫子一起查看。若找到此人,再告知二位?” 朱砂哈欠连天,依然一脸正色,摆手婉拒:“不可不可。皇甫侍郎为解元宴奔波多日,未得安寝,此等小事,我们怎好劳烦你?二郎,打起精神,好好看。” 毫无睡意,一直不停忙碌的罗刹没好气道:“知道了。” 左右二人。 一个假装在看,实则在假寐。 一个假装在忙,实则在偷懒。 只有他,老老实实看了大半箱枯燥乏味的墨卷。 还要耐着性子听左右二人时不时打官腔,说些各怀鬼胎的场面话。 子时末,翻翻找找的皇甫睦找出一份墨卷,欣喜喊道:“就是他!” 罗刹接过一看,浓烈的墨香扑鼻而来。 为了彻底推给恶鬼,皇甫睦及他背后的一群人,连二十八年前的考卷,竟也能立马仿写一份。 朱砂看罗刹蹙眉凝神,急迫地凑到他身边:“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们找到这个恶鬼了!二郎,你快看看,他是何人?” 罗刹指指一旁的小字:“是一个叫梅棠的举子。” 一说梅棠,皇甫睦惊呼:“我认识此人。是一个武州籍的举子,为人自负自傲,时常与人起争执。我与他同一年参加春闱,他落榜后,频频大闹礼部,鸣冤告状,说有人换了他的文章。听闻此人回家时,路过宣州,被劫财的流匪杀害。” 朱砂恍然大悟:“此鬼,果然如我们所猜啊。” 对面二人在烛光下,拿着墨卷仔细比对。 堵在心中的石头落地,皇甫睦如释重负,小心问道:“二位,可是要细查宣州籍解元?我听说,人死后,鬼魂困于死亡之地,直到等来夺身的替死鬼。余子固与方弘信两位解元,一位出自宣州,一位曾途径宣州。我害怕……” 一张考卷,一个不存在的恶鬼。 崔家看来是想一石二鸟,再除掉余子固与方弘信。 朱砂眼珠子一转,挥手打断皇甫睦:“非也非也。皇甫侍郎,你从何处听到这些疑神疑鬼的妄言?鬼魂与人一样,可以四处走动,只是人看不见罢了。这梅棠,生前常去礼部闹事,说不定一死便飘去礼部了。要我说,贡院中的礼部官员,才该好好查查。” 皇甫睦尴尬地咽下剩下的所有话,苦兮兮道:“明日便是解元宴。若再抓不到恶鬼,圣人怕是会降罪。我的官位已然不保,只怕会连累二位受罚。” 闻言,朱砂拍桌而起,厉声吼道:“我乃太一道弟子,定不会放任恶鬼作祟!皇甫侍郎,你放心,等到天明,我便开坛做法揪出恶鬼。” 皇甫睦被她吓得一哆嗦,赶忙起身道谢:“那就劳烦二位了。” 朱砂信心满满,罗刹直翻白眼。 回房已是丑时中,罗刹翻出朱砂的一堆假行头:“你打算如何开坛做法?” 朱砂裹着锦衾,小手娇滴滴一勾:“二郎,床上冷,你快上来。” 罗刹乖顺地躺到她身边,任由她躲在自己怀中取暖。 想起皇甫睦的算计,他担忧道:“我们必须揪出一个恶鬼,要不然他们会找各种理由,推给无辜的余子固与方弘信。” 朱砂昏昏欲睡:“我捉鬼,你放心。” 罗刹扭头盯着桌上的那堆假行头,叹息一声,搂紧她入睡。 翌日,日上三竿,皇甫睦已在两人门外徘徊甚久。 原想冲上前叩门,又怕两人在房中念咒做法事,自己贸然打断,致两人前功尽弃。 正犹豫时,一身道袍的朱砂推门而出:“皇甫侍郎,走吧,随我去癸巳院捉鬼。” 皇甫睦看向紧闭的房门,满面疑惑:“另一位特使不去吗?” 朱砂理理道袍,抽出桃木剑在他面前比划:“二郎会在房中念御鬼诀辅佐我。此口诀乃太一道不传之秘,从不示人,望皇甫侍郎见谅。” 皇甫睦一脸郑重,跟在朱砂身后,前去癸巳院。 院中祭坛已按照朱砂所述摆好。 方一到场,朱砂便点香燃烛。 等香烛燃到一半,她又掏出符纸,贴在装着驱邪法米的白坛上。 一切准备就绪,朱砂闭上眼睛,捧着地灵尺默念口诀:“千神万圣,护我真灵。急急如律令!” 来回默念七遍之后,她缓缓睁眼。 手中的地灵尺,在她睁眼的一瞬停止晃动,直直指向院中的一个人。 周遭响起惊愕声与纷杂退后的脚步声,皇甫睦眉心乱跳,后背一身冷汗:“赵远徽?” 说时迟那时快。 朱砂抓起驱邪法米,狠狠砸向赵远徽。 一坛子米丢完,赵远徽疼得哭天喊地,不停求饶:“别打了,疼……” 朱砂挥起桃木剑,指向地上的赵远徽,又看向不远处愣神的皇甫睦:“皇甫侍郎,恶鬼就藏在此人的身子里!” 皇甫睦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玄机道长,赵、崔两位解元常常形影不离,他应该不是恶鬼吧?” “皇甫侍郎,我懂你。突然间发现身边人是恶鬼,你的心里定不好受,定不愿意接受此等残酷之事。”朱砂语重心长,幽幽叹气,“我受天师教诲,于捉鬼一事上,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见皇甫睦依旧立在原地,朱砂自顾自上前,在赵远徽的额间与胸口等处贴符纸:“皇甫侍郎。事不宜迟,你快派人将此鬼送去太一道处置!” 愣神片刻的皇甫睦反应过来,侧身冷声吩咐道:“来人,将赵远徽送去太一道。” 恶鬼已被活捉,皇甫睦含笑走上前,半是道谢半是催促:“多谢二位特使鼎力相助,我今日便上疏圣人,告知此案已了结。二位特使在贡院烦心多日,今日大功告成,可以回家了。” 朱砂一边收起桃木剑,一边回他:“此案一句两句说不清。皇甫侍郎,事关鬼族,还是让我亲自与圣人说吧。” “怎好再劳烦特使一日,还是我来说吧。” “往常圣人出宫,天师都要跟随。皇甫侍郎,你别劝我了,我正好一起说,免得跑一趟子午山挨骂。” “行吧……” 临回房前,朱砂再次大声叮嘱:“皇甫侍郎,你记得尽快把恶鬼送走,别让他跑了。” “玄机道长放心,我即刻去办。” “皇甫侍郎,真是国之栋梁啊。” 捉完鬼的朱砂心情大好,回房后直接扑倒罗刹,又亲又啃不撒手:“二郎,我方才英姿飒爽,仅用了一张符纸便制服赵远徽,引得一众书生连连鼓掌,说要为我写诗呢。” 罗刹既要承受她的撩拨,又要克制自己失控的理智。 等好不容易寻到机会逃脱,面上染上红晕,他义正言辞道:“你好好说话,别老逗我。” 第48章 朱砂媚眼如丝,抚弄胸前的乌发:“你上来,我才肯说。” “你烦死了。” 这夜临睡前,罗刹再三问道:“万一我没猜对,梅棠冲撞了圣人,怎么办?” 朱砂趴在他的胸口:“明日师父会随驾。有她在,哪路恶鬼敢作乱?” “什么?她也要去,你不早说!”罗刹慌忙推开她,作势便要出门。穿鞋时,他口中骂骂咧咧,“是,我是让棺材坊的那些老板叫我罗老板。可你也太狠了,故意引我见她。” 朱砂起身喊住他:“你怕什么?她又不会杀了你。” 罗刹回身,眼中蓄泪,可怜巴巴:“阿娘上回与我说,姬璟与她有仇。” 见不得他这副胆小样,朱砂气得躺回床上,哼哼唧唧威胁道:“你今夜要是敢走,我明日便与你一刀两断。” “我明日躲在角落,行不行?” “行,你在边上待着便是。” 罗刹开心上床,搂着她美滋滋睡觉。 结果,他忘了。 朱砂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大骗子。 譬如眼下,他被她牢牢牵着,跪在神凤帝面前。 神凤帝的后面,站着三尊如大佛一样的人物。 从右至左,分别是国师鹤鸣真人、太一道天师姬璟、以及太常寺太常卿,也是姬璟的亲弟弟姬琮。 神凤帝听完两人所述,笑着与身后三人打趣:“太一道真是人才辈出。” 身后三人面色如常,反应不一。 鹤鸣真人:“圣人,你太过夸奖她了。” 姬璟:“圣人,她是太一道最不入流的弟子。” 被二人连番反驳的神凤帝,慈爱地望向姬琮:“姬太常以为如何?” 姬琮:“学了多年,若连鬼都捉不到,我看不如尽早投胎,再世为人。没准上天垂爱,赐给她一个好脑子。” “……” 神凤帝暗暗咬牙,挥手让两人起身:“今日解元宴,你们坐下观礼吧。” 罗刹颤颤巍巍起身坐到一旁,眼神不安地游走。 猝不及防,他与姬璟的眼神交汇,只好勉强扯出笑意,再扭头和身侧的朱砂抱怨:“朱砂,她又看我了。” 朱砂光顾着看舞伎跳舞,随口回他:“你看回去呗。放心,师父曾立誓不近男色,不会让你做面首的。” “……” 冷月悬于树间之际,殿中的丝竹声停下。 礼部尚书曾仲豫笑容满面走进大殿:“圣人,经多位考官评定,本次解元宴的头名已定下。” 神凤帝抚掌道好:“是何人?” 话音刚落,一身官服的皇甫睦带着一个书生入内:“回禀圣人,寿州籍解元陈观照便是本次解元宴的头名。” 陈观照年约三十上下,相貌眉清目秀,举止落落大方。 面对神凤帝的问题,他引经据典,款款而谈。 九个问题问完,神凤帝对他极为满意,抬手便要钦定他为状元。 忽然,殿门外传来一句凄声大喊—— “圣人,我才是状元!” 第35章 科举鬼(七) ◎“她,他总该满意吧?”◎ 这一声声叫喊,实在凄厉,惹得殿中窃窃私语声不断。 乍然被人突然打断,神凤帝面色不善,侧身吩咐道:“你去看看是何人高声喧哗。” 殿中东面黑暗的角落中,应声走出一个银盔银甲的女将。 朱砂凑到罗刹耳边低语:“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也是圣人暗卫月王军的统领。” 宇文娴步出殿外,不到一炷香,便拖来一个头发披散的男子。 看清男子相貌的一瞬,曾仲豫疑惑地看向皇甫睦。 后者轻轻摆手,满面狐疑。 宇文娴:“圣人,便是此人躲在房顶大叫。” 神凤帝看向曾仲豫,语气凌厉:“曾尚书,他是何人?” 曾仲豫面上犹豫,支支吾吾半晌才开口:“回禀圣人,此人便是恶鬼赵远徽。” “恶鬼”二字一出,神凤帝勃然大怒:“玄机,你说此鬼已送去太一道,为何他又跑来了琼林苑?”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朱砂慌忙拉着罗刹跪下,回话连舌头都在打颤:“圣人,昨日捉到恶鬼后,我曾再三叮嘱皇甫侍郎,将恶鬼送去太一道处置。满院的解元,皆可为我作证。” 不等皇甫睦解释,神凤帝一个眼神扫过去,左右中官立马高声喊道:“宣各州解元入殿。” 近二百位解元依次入内。 有人称未听到:“圣人,学生离得远,并未听到玄机道长之言。” 有人为朱砂作证:“圣人,学生可为玄机道长作证。她捉住恶鬼与离开前,都曾嘱咐皇甫侍郎尽快送走恶鬼。”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神凤帝看向下面的几个臣子:“几位爱卿,你们觉得此事该如何决断?” 第一个说话之人,是宰相崔玄同。 他须发全白,慈眉善目,起身道:“圣人,此案交予此二人,他们却未尽送达之责,此乃失责,是为大错,但二人捉鬼亦有功。臣以为,功过相抵,可免其罪。” 话音刚落,几个大臣连连附和。 朱砂心觉在劫难逃,伏在地上求饶:“圣人,我知错。我不该偷懒,将恶鬼交由皇甫侍郎。” 话一说完,她便开始痛哭流涕。 哭声起伏,惹人烦心。 神凤帝扶额对身后的姬璟道:“你的弟子,朕不好管。姬天师,你今日便将她领回去重罚。” 姬璟面无表情:“喏。” 赵远徽的双手被宇文娴反剪于身后,不能动弹。 等听到神凤帝要将他送去太一道处死,他拼了命挣脱,跑到殿中大喊大叫:“圣人,陈观照的策论和回答皆出自我,我才是状元!” 此话一出,犹如惊雷般在殿中迅速炸开。 在角落旁观的陈观照指着赵远徽,厉声呵斥:“恶鬼,死到临头竟还要倒打一耙。圣人,今日的策论,由学生亲笔所写,与学生同院的解元,可为学生作证。” 赵远徽的脸藏在披散的头发中,桀桀开始怪笑。 待笑够了,他问道:“陈观照,我问你,‘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是何意?”[1]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就是,”陈观照结结巴巴,忽地没了方才对答如流的样子。见殿中所有人齐齐看向自己,他故作镇静,抬手喝道,“你是恶鬼,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闻言,坐在上首的神凤帝慢悠悠道:“你不肯回答恶鬼的问题。那朕问你,‘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是何意?” 神凤帝一发话,陈观照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 曾仲豫见势不对,赶忙与皇甫睦跪下认错:“圣人,臣失察,差点让此等舞弊的小人成了状元。万幸圣人明察秋毫,一眼识破此人的诡计。” 他认了错,神凤帝却迟迟不准他起身。 赵远徽眼睛泛红,拍着自己的胸脯,哭诉道:“圣人,我三岁开蒙,十五岁便成了沙州解元。我第一次来长安,我梦中的长安城,我却哭了整整一宿。您知道为什么吗?” 一队金吾卫入内,神凤帝看了宇文娴一眼,点头示意赵远徽说下去。 赵远徽满目悲怆:“因为他们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但读书不错的书生。只要他们在,我永远无法及第。为了留在心心念念的长安,我答应他们,帮他们族中的子侄代考。” 曾仲豫听得满头大汗,不等赵远徽说完,他竟然不顾神凤帝在场,直接起身打断赵远徽。 宇文娴抽刀抵在曾仲豫身前,冷冷道:“曾尚书,勿动。” 利刃横在脖子上,已渗出一点血珠。曾仲豫低头看了一眼,几欲昏死过去。 无人敢动,赵远徽兀自在说:“可是我不甘啊……那些无能的公子一个个因为我,成了进士做了大官。唯独我,不仅要帮他们代考,还要伺候他们,帮他们做坏事。” 来长安前,他明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 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由衷的夸一句:“赵九郎,不愧是沙州神童。” 对神凤帝说的最后一句话,赵远徽奋力吼出来:“他们胸无点墨,只因有个好出身,便能占乡贡名额进贡院。不用努力读书,便能成为举子、进士,甚至状元。凭什么!凭什么!” 神凤帝平静地听他说完,眼中不见丝毫怒气,笑吟吟问道:“他们是谁?逼迫你代考,帮他们子侄舞弊之人是谁?” 赵远徽伸出手指,指向殿中那个不怒自威的和蔼老者,以及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他们是宰相崔玄同与侍中崔衢。” 被他一指,崔玄同先是青筋暴起,后是手指颤抖,暴怒道:“恶鬼,勿要信口开河!本官与你从未见过,是谁指使你在圣人面前污蔑本官?” 崔衢更是夸张,他的脸涨得通红,上蹿下跳大骂赵远徽为虎作伥:“圣人明鉴!恶鬼之言,皆是妄言。” 第49章 神凤帝看着殿中或跪或站的臣子,冷哼一声:“今年元宵宫宴,崔侍中进谏,言朕千秋在即,不若以一榜双状元贺千秋万寿,也算是多给天下寒门学子一个机会。朕信了,却不知这千秋万寿,原指的是崔家的千秋万代!” 满殿文武百官跪下三呼万岁,唯崔玄同脊背挺直,目视上首的神凤帝:“圣人,前朝文相,因小人恶意构陷,蒙冤枉死。老臣今日之境,与文相何其相似!对于恶鬼的污蔑,老臣百口莫辩,唯望圣人顾念天下百姓,保重龙体。” 神凤帝闭目沉思,殿中安静下来。 朱砂跪了许久,罗刹看她揉腿,忙不迭伸出手。让她撑起站一会儿,好歹缓口气。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 一支冷箭破窗而来,直奔赵远徽而去。 罗刹未曾多想,直接飞身过去挡箭。 殿中霎时乱作一团,中官尖锐的护驾声犹在耳边,越来越多的箭从破窗处飞来。 罗刹一手持锏横扫,一边护着赵远徽急速后退,直退到退无可退。 箭矢如漫天急雨,来得又急又快。 罗刹原想用修为挡箭,可一抬头看见上首的三尊大佛,又紧咬住牙关。 风声、箭声、吼声、逃命声四起。 纷杂的声音中,脑海中莫名浮现一句口诀。 “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他将信将疑掐诀。 一瞬,他的全身好似被何物笼罩。 那些闪着寒光的箭矢,悉数被弹开,掉落在地。 随着最后一支箭掉在罗刹脚边,手持彭排的金吾卫入内,以合围之势挡住赵远徽。 殿中风波稍稍平息。 不曾想,就在崔玄同战战兢兢起身解释之际,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 只是这一次,那一支支冷箭,全部射向了神凤帝。 宇文娴看出不对劲,高声急呼:“护驾!” 说时迟那时快。 一支翎羽箭破风而来,青芒箭影直刺神凤帝咽喉。 那支箭,离帝王咽喉仅差三寸。 左右中官早已倒在箭矢之下,身后的鹤鸣真人与姬琮对视一眼,双双退后。 前方再无阻拦,姬璟反手抽剑,上前一把推开神凤帝。 剑光闪过,翎羽箭断作两截。 唯箭头犹带余劲,擦过鹤鸣真人的侧脸,深深钉入身后的柱子中,嗡鸣不休。 混乱停止,殿外站满金吾卫。 宇文娴上前请罪:“圣人,金吾卫失职,未曾追上刺客。” 惊魂未定,神凤帝罕见地在臣子面前发了怒:“皇家禁苑,先是跑出恶鬼,后又闹出刺客。曾仲豫,礼部前前后后忙了半年,到底在忙什么!” 藏于宽袖中的手,指向殿中颤栗不止的曾仲豫。 帝王的怒气,没有给曾仲豫任何解释的机会。 语罢,有金吾卫上前,拖走曾仲豫与皇甫睦。而后,几位大臣站到殿中:“圣人,臣等愿为圣人分忧,彻查此案!” 神凤帝三思之后,道:“好,此案便交给御史台。” “御史台”三字落定,罗刹瞧见几步外的崔玄同与崔衢二人,同时缓缓松了一口气。 一场解元宴,神凤帝欣欣然来,愤愤然走。 赵远徽被押走时,呼天抢说自己不是恶鬼。 可惜,无人理会。 罗刹跑来扶朱砂,近看才知她的膝盖处绑着两团软垫:“朱砂,‘金光速现,覆护吾身’,你知道是何法术的口诀吗?” 朱砂黛眉轻蹙,一脸困惑:“你一个鬼修都不知道的法术,我这个凡人怎会知道?” “太一道难道没教法术?” “教了,我只学了皮毛。” “怪了,我好似没学过这个法术。” “没准是你梦里学的。” “你真会诓我。” “你爱信不信。” 两人走出大殿,打道回府。 行过一处杂草堆,角落隐隐绰绰现出一团青色磷火。 月光下只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却有二男一女的交谈声响起。 “你的冤屈,依然无人知晓。” “无妨,就让我留在贡院,守护其他举子。” “再见,梅棠。” “二位,后会有期。” 传言,京畿贡院有文昌贵人庇佑。 逢十五月圆夜,于古槐树下焚香祷告。 文昌贵人必佑你一举登科,蟾宫稳步。 挂着朱记棺材铺木牌的马车跑出贡院,有三人立在高处,目送马车消失在山道。 鹤鸣真人眼珠子一转,开口先问左边的女子:“二娘,他并非太一道弟子,怎会护身术?” “多管闲事,与你何干。” 女子轻蔑地瞥他一眼,大步离开。 不敢伸手拦女子,鹤鸣真人又向右边的男子打听:“三郎,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会知道?” 男子提步便走。 鹤鸣真人忙追上去,与他勾肩搭背:“也对,太一道的事,你想管也管不了。十年了,你还记恨她啊?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大力推开了他的手。 鹤鸣真人自觉讨了个没趣,尴尬地收回手,继续劝道:“不就一个天师的位置嘛。你看你,恨了她十年,不肯回太一道瞧一眼。若师妹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伤心……” 脚步停下,姬琮回头便是几句冷嘲热讽:“不就一个天师的位置?死道士,你可真是大方。那不如我做国师,你做太常?” 被他怒骂,鹤鸣真人偏还舔着个老脸上前:“你听我的,早日生个一儿半女。等她哪天一命呜呜,让你的儿女把天师的位置抢回来!” “滚,看你这张丑脸便烦。” “要不是有人横插一脚,我如今可是你姐夫。” 由贡院闹鬼引出的科举舞弊与行刺一案。 于一日后的深夜,化作一封密信,送进华州的一座三进大宅。 香雾空蒙,烛影摇红。 立于窗前的男子看完信,顺手丢进香炉。 一墙之隔的院中,传来女子的求饶声与男子的粗吼声。 几个声音交杂,旁人听来委实污秽不堪。 “今日这个,他还不满意?” “回殿下,他说不够美……” “来来回回已找来七个美人。他倒好,夜夜做新郎,个个不满意。” “英雄爱美人,更慕绝色,也是人之常情。” 耳边的污秽声仍未停止,男子的手曲起,一下下敲打窗框。 当当当—— 似在为隔壁房中的春事伴奏,又好似在宣泄心中的不满。 送信的侍从跪在地上,犹疑片刻,递上另一封信:“殿下,跟踪齐王典军的人回禀。刺杀案前半月,有一队胡商入京,曾与齐王密会。” “将消息漏给崔相。” “喏。” 一个侍从离开,另一个侍从入内,说起近来城中出的一件怪事:“殿下,城中百姓在传,华州司录参军的内人,死于恶鬼之手。” “恶鬼?” 高高在上的男子,反复呢喃这两个字。 一瞬柳暗花明,嘴角溢出笑意,他吩咐道:“你带上二十金,尽快去长安棺材坊找个人,就说孤请她来华州捉鬼。” “殿下,不知此人是谁?” “朱家棺材铺老板,朱砂。” “属下遵命。” 侍从推门而出,吹来一阵冷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窗外,闭目的男子脑中,此刻全是一个女子的绝世容颜。 “她,他总该满意吧?” 【作者有话说】 神凤帝:自~己~吓~自~己~ 一个好“阴间”的睡眠小技巧:清明节,连爬三十个坟头挂坟飘纸,然后晚上倒头就睡[化了] [1]出自《礼记中庸》 第36章 食发鬼(一) ◎“十军棍,我领了。”◎ 长安今日细雨霏霏。 天气越加寒冷,各家棺材坊老板守了一日,只等来零星几个主顾上门。 赵、白二位老板照旧喊来几人,搬来小板凳。坐在朱记棺材铺斜对面下棋吃茶,不时说几件鬼事逗趣:“听说贡院抓到的那个鬼,自入了刑部大牢,抵死不认杀人与指认崔家一事。” 有人悠哉品茶,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墙头一棵草,风吹两边倒。” “钱老板大字不识一个,今日出口便成诗呀。” 哄笑声起,众人笑作一团。 笑声此起彼伏间,斜对门的朱记棺材铺终于打开店门。 罗刹一开门,便见几个老板又在对面下棋,没好气道:“你们不能换个地儿下棋吗?我看就是因为你们,我们朱记才一直没生意。” 这几人,整日聚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说闲话,哪个主顾受得了?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赵老板捧着肚子,指着罗刹笑弯了腰:“你们俩每日偷懒耍滑不开门,如今没生意竟推给我们。” 第50章 罗刹一边拿鸡毛掸子扫灰,一边阴阳怪气道:“幸好我们朱记棺材铺得圣人看重,不日便能挂上御赐的金招牌。” 闻言,几个老板丢了棋子放下杯盏,忙不迭凑到罗刹身边:“二郎,什么金招牌?” 罗刹面上淡然:“就是圣人亲笔所写的金招牌呗。我们办事得力,圣人一开心,非要赏我们一个金招牌。” 说是赏赐,实则是他和朱砂进宫领赏,死乞白赖用赏金换的。 不过,为了唬住面前的几人。 罗刹装得云淡风轻:“我们已经拿了赏金,本想推辞几句。无奈圣人大笔一挥,落笔就是‘朱记棺材铺’。” 白老板啧啧几声:“罗老板真是*自谦。要我说,你们此番捉鬼破案,还引出贡院舞弊一事,委实劳苦功高,圣人重赏是应该的。” “我要开门做生意了,你们快走吧。” “好好好,等金招牌送到,定要约罗老板小酌几杯。” 罗刹等几人离开,躲在角落偷笑。 朱砂一掀帘,便看见一个靠在墙角,捂嘴窃喜的傻鬼。 “今日没生意吗?”朱砂走到柜台,往空空如也的柜上,放了一堆纸钱和香烛之物,“阿娘也真是的,头回见人送礼送一大箱香烛纸钱。” 上回罗刹双亲来长安留下的东西。 除了她骗罗嶷的一块金饼,便是尽禾懒得带走的一箱香烛纸钱。 罗刹陪她摆纸钱,替尽禾解释:“阿娘想着祭奠你的阿耶阿娘,这才买了一大箱。朱砂,我们何时去祭拜他们?” 朱砂看他接手,乐得偷懒,索性站在一旁看他忙碌:“下月才是他们的忌日。到时候,我带你去。” “行!” 两人正说着,一面生的男子入店,开口便找朱砂:“请问朱老板在吗?” 朱砂回头,疑惑问道:“你找我有事?” 男子恭敬地递上一封密信:“郎君说,‘华州现恶鬼,请玄机师妹速来捉鬼’。” 朱砂接过信却不看:“他给多少赏金?” 男子从随身的褡裢中,取出二十金,悉数奉上。 朱砂使唤罗刹去接,顺手将信丢到一边:“告诉他,我接了。” 罗刹等男子离开,笑容满面看着面前的金饼,来回闻了又闻。 金银之气,果真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朱砂无语:“又不是没有金铤可闻,你闻这堆碎金作甚?” 罗刹开心:“是金子,我就喜欢。” 朱砂白眼一翻,便要掀帘回房睡觉。 罗刹喊住她,支支吾吾:“朱砂,他说的郎君是谁?不会又是你的旧相好吧……” “不是。” 朱砂回了二个字,又在走远后,另回了四个字:“他是太子。” 刚接到神凤帝的生意,转眼又接到太子的生意? 眼见无人上门,罗刹喜不自胜,放心出门与几位棺材铺老板闲聊:“瞧我们朱记这运气,太子殿下的手下方才登门,请我们去华州捉鬼。” 主顾全是皇亲国戚,一单生意少则十金,多则百金。 赵老板眼红不已,巴巴凑到罗刹身边:“二郎,我真想拜你和朱老板为师,学点捉鬼的本领。” 一席话情真意切,罗刹被几人夸得飘飘欲仙,差点顺嘴答应。 转头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他没了威风劲,唉声叹气又回到朱记棺材铺看店。 他们今日对他好言好语,不知日后得知他的身份后,会不会拳脚相加? 太子李长据的这单生意,实在催得急。 翌日,罗刹仍在梦中,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他恍恍惚惚去开门,才发现外面停着一辆马车。拍门的男子毕恭毕敬:“车马已备好,郎君吩咐小人接二位去华州。” 伸手不打笑脸人。 无奈,罗刹只好硬着头皮去催朱砂。 中气十足的骂声中,两人坐进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华州的太子别院。 这座位于华州的太子别院,乃神凤帝尚是寿仙公主时的府邸。 与李飚为李如意营建的金乡县主府相比,太子别院显得又小又寒酸。 罗刹一路走一路看风水,不时与朱砂耳语几句:“四方低正中高,水四散杀人刀。这宅子像是随意修的,风水也太差了。” 朱砂:“圣人并不受宠,能有一座公主府已是先帝格外开恩,还管什么风水。” 两人随着前面引路的中官一路走,直走到一处建于后院的重檐歇山顶楼阁方停下。 金龙欲飞,斗拱飞檐,栗瓦白墙。 匾额之上,有三字:喜雪楼。 楼上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朱砂心生疑窦:“殿下今日在宴客吗?” 中官弓着腰,老实应好:“是,今日之宴名喜雪宴,来客均是府中人。”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并未追问。与罗刹拾阶而上,随中官走上喜雪楼的第二层。 随着二人的相貌显露,二层的厅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声。 上首的李长据轻咳几声,总算安静片刻。 朱砂上前行礼:“太一道玄机拜见殿下。” 罗刹立在她身旁,学着她的样子行礼:“汴州罗二郎拜见殿下。” 李长据抚掌轻笑:“玄机师妹,孤可算把你盼来了。” 四面八方窥视的眼神,让朱砂心中的无名火顿起。 面上浮起怒气,她特意慢腾腾回道:“若非殿下催得急,我原想三日后再来。” 对于朱砂语气不善的回话,李长据丝毫未在意,兀自指着左边的一个空位:“快坐下观礼。对了,你身边的男子,是你的下人吗?” 朱砂晃晃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今年春,新嫁的郎君。” 李长据嗔怪一声,打趣道:“看来师妹早已忘了孤这个师兄,嫁人此等大事,竟未通知孤。” 他的语气中满是埋怨,朱砂迎着对面男子虎视眈眈的眼神,大声回话:“殿下真会说笑。您是太子,我是低贱的棺材铺老板。嫁人这等小事,哪敢请您啊。” 李长据笑得开怀:“师妹依然嘴尖舌利,怪不得师父每隔三日便罚你一顿鞭子。” 弦鼓敲,双袖举。 有舞伎鱼贯而入,轻抬手腕,似燕纵莺跃。 罗刹借着举杯,仔细打量对面的男子:“朱砂,他是谁?” 此人在朱砂踏进厅中的那一刻开始,那双色迷心窍的贼目便再未离开过她。 朱砂:“夏翊,凉州都督,镇军大将军。常居凉州,掌七万边军。来者不善,我们小心些。” “嗯。” 余下的一个时辰,朱砂与罗刹如坐针毡。 原想借口捉鬼离开,可李长据一不理会二不松口。两人努力半晌,只能放弃,老老实实靠在一块儿看舞伎跳舞。 产自蜀中的剑南烧春,浮蚁星沸,飞华蓱接。 鎏金翼狮团花纹金袖炉,添香送暖。 李长据斜靠在椅边,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摩挲袖炉,漫不经心问道:“师妹,听闻你前不久去了金乡县主府捉鬼?” 朱砂:“悬赏的黄榜,贴满了长安城。足足百金,我心痒难耐便去了。” “师妹倒是一如既往的贪财。”对于朱砂的回答,李长据轻笑几声并未追问,反而自顾自说起卫元兴,“听说县马虽与那女子两情相悦,但对县主亦是一往情深。逃出歧州后,不忍县主声名有损,竟寻到崖边自尽。” 他这一番叹惋的话讲完,朱砂与罗刹无动于衷,倒是夏翊义愤填膺:“县马与臣相知多年,乍然听闻他的死讯,臣真是食难下咽。” 卫元兴才死不到一个月,夏翊如今又是喝酒又是吃肉。 罗刹心道这两人,真是好一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喜雪宴临近尾声,不知谁喊了一句:“下雪了。” 北风响树枝,厅中人纷纷围到窗边赏雪。 楼阁下的花与雪随风过,飘向远方晦暗的天际。 罗刹伸出手,接过一片不成形的雪花,眉眼含笑递给朱砂:“愿为今夜雪,日夜入卿怀。” 朱砂含羞带笑,双手捧着那片冰凉凉的雪花:“讨厌鬼,整日净念些酸词哄我。” 雪小,倏忽几下便没了赏雪的兴致。 罗刹正要牵着朱砂回去,身后一男子忽然倒地,“咿呀呀”叫起来。 众人回头,夏翊高声大怒道:“何人推倒本将手下?” 李长据听见争执,背着手走过来。 夏翊怒气未消,怒目扫了一圈,指着罗刹便道:“你为何推倒本将的手下?” 罗刹摆手解释,语气诚恳:“我没有推过他。” 话音刚落,地上的男子嚷嚷起来。言之凿凿指证罗刹为了抢占窗边赏雪的位置,有意推搡他。 甚至在离开时,故意推倒他。 “殿下,就是他推的。” “我们都看见了。” 另有几人站出来作证,个个自称亲眼所见。 朱砂指着空旷的窗边:“你们说他故意推人,可赏雪时,我们身边也没几个人啊。再者,我家二郎最是良善,不会推人。” 第51章 李长据面露难色,左右为难。 最终在几个武将的声讨声中,他一脸正色地看向朱砂:“师妹,不管他有何理由,推人便是不对。” 朱砂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周围的数十人:“殿下,您好像听岔了。我说了,他从未推过人!” “二郎,我们走。” 朱砂牵起罗刹的手,便要下楼。 李长据一个眼神扫过去,门口的侍卫抽刀拦住两人。 朱砂回头:“殿下,您非要拦我吗?” 李长据好言好语:“师妹,你让他低头认个错,此事便过去了,夏卿并非得理不饶人之人。” 朱砂摇摇头,神色肃穆,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不好。没有做过的事,我不能逼他承认。成亲前,我答应过阿耶阿娘,此生需保他吃穿不愁,无人敢欺。” 李长据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找夏翊商量:“夏卿。你与师妹夫妇二人,皆是孤的贵客。这位罗君想来不是故意为之,孤看此事就算了吧。” 夏翊看在李长据的面子上,打算息事宁人。 倒是他身边的几个武将不依不饶:“殿下,此事人证物证俱在。都督不愿得罪您,可臣亲眼看到他推倒自己同甘共苦的兄弟……唉!” 李长据愁容满面:“夏卿,此事是孤思虑不周。不如你说说,想如何处置罗君?” 夏翊的眼神落在朱砂身上,滴溜溜打转:“殿下,臣并非蛮横之人。这样吧,既然他不愿低头认错,那便请朱娘子与臣喝一杯请罪酒。若朱娘子也不愿意,他自领十军棍,此事便作罢。” 朱砂拍掌笑起来,似笑非笑盯着夏翊:“上回与我喝酒之人,已去了黄泉路投胎。夏都督,我敢喝,就怕你没命活过今夜。” 夏翊面露垂涎之色,一边说一边踱步去拿酒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沉默许久的罗刹,闪身站到朱砂面前:“十军棍,我领了。” 朱砂在背后轻轻唤他:“二郎,没事,喝一杯酒而已。” 罗刹动也未动,低声回应:“可是朱砂,我不想看见你为我喝那杯酒。” 朱砂若喝了,便代表一种屈服。 他厌恶夏翊的眼神,好像在看某种即将到嘴的猎物。 他不想她因为自己,屈服于夏翊。 虽然那只是一杯酒。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朱砂开大~[墨镜] 第37章 食发鬼(二) ◎“李长据,我的心,好看吗?”◎ 说好的十军棍。 夏翊委实玩出了花。 先是他的手下武将动手打了八棍,见罗刹未曾吭声,不见血出。 他挥起八仙椅便往罗刹身上砸,狠狠砸了两下,才违心夸赞道:“真是硬汉子。” 十军棍打完,朱砂赶忙上前扶起罗刹下楼。 方走出几步远,李长据追上来解释:“师妹,这事怪孤。夏卿年少有为却未娶妻,孤便想撮合你们二人。谁知你早已嫁人,夏卿心里难受才下了重手。” “殿下,我哪敢怪您。”朱砂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隔着李长据高大的身躯,她侧身看向夏翊,眼波流转间,唇畔笑意缓缓绽开,“夏都督,常走夜路终遇鬼。你今夜喝了不少酒,记得小心脚下。” 夏翊面露得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朱砂转过头,平静地搀扶罗刹回房。 下楼时,两人遇见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持剑欲闯进楼中。 朱砂盈盈向女子行礼:“卢妃万福。” 太子妃卢素商,前日听闻李长据在华州设宴的荒唐事,气得不顾有孕在身,连夜从长安赶到华州阻止。 一见朱砂的相貌,卢素商气不打一处来:“荔月,快请郎中入府。” “多谢卢妃。” 卢素商持剑上楼,一踏进厅中,便好言好语让厅中人离开:“我有话想对殿下说。诸位,请出去片刻。” 夏翊起身第一个离开,之后是他的手下。 最后是李长据的幕僚。 厅中再无一个外人,唯余一对比翼连枝的夫妻。 卢素商丢了剑,扶腰坐到李长据身边循循善诱苦劝道:“殿下,阿娘在贡院遇刺,已接连几日梦噩不断。你是长子又是太子,合该进宫瞧瞧,侍奉在侧。若让阿娘知晓你在华州,她曾经的公主府邸饮酒作乐,她不知会多伤心……” 然而,她苦心孤诣的劝导,李长据未曾听进去一句。 在卢素商下一次开口前,李长据急急打断她:“六娘,你身子重,快回房安寝。等好好送走夏卿,孤自会进宫探望阿娘。” 卢素商的眸中,闪过愕然与失望:“如何好好送走他?殿下,你为了拉拢夏都督,连太一道的弟子都敢利用。姬天师最是护短,玄机的出身再低微,也是她亲自收的弟子!” 那点卑鄙的算计,乍然被枕边人看穿。 李长据面色平静,不见丝毫波澜,只一个劲催促:“郎才女貌,有何不可?六娘,你该出去了。” 卢素商扶着桌案,慢慢起身。 走至门口,她拾起那把被她丢掉的长剑:“殿下,六娘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卢妃,你失言了。” “妾……知错。” 厅中那扇红漆大门打开。 短暂离开的人,再次勾肩搭背踏进厅中。 卢素商失魂落魄下楼,婢子荔月守在楼下。 见她下楼,荔月忙跑来搀扶:“六娘子,婢子本要出府请郎中。玄机道长道不用,说她自己有药。” 走出喜雪楼前,卢素商回头看了一眼闪着诡异红光的二楼:“她说不用,我们便不用管。对了,她住在哪间院子?” “旖霞院,听说和夏都督的吟香院挨着……” “我们也找个院子住下吧,明日再走。” 荔月扶着自己的这个主子,沿着别院的回廊找院子。 路过旖霞院,烛光映出一个女子在房中来回走动的身影,以及一个男子“哎哟”喊疼的声音。 前面的院子高挂灯笼,两人大步走过去。 耳边的脚步声渐远,罗刹美滋滋趴在床上,等待朱砂为他上药。 为防朱砂难过,他故意怪声怪气逗她。 不曾想,人没逗笑,反倒逗哭了。 朱砂帮他上药,越抹越难受,泪水滴到他的背上,混进药粉:“我答应过阿耶阿娘,不会让你吃苦。今日你因我受了他们的欺负,我无颜再见阿耶阿娘。” 罗刹:“朱砂,你别担心。我是鬼,一点都不疼。” 其实还是疼的。 那几个武将,尤其是夏翊,打他用了巧劲,专挑背部受伤后最疼的地方用力。 他怕暴露身份,招来祸端,丝毫不敢用法术。 虽说人的力道难以伤鬼身,但也难熬最后两下。 在这个寂寂冬夜,朱砂再也忍不住,趴在罗刹身上痛哭:“二郎,我们下回不接这些权贵的生意了。” 泪水渗进伤口,罗刹疼痛之余,不忘开口安慰她:“只是太子不好罢了。圣人与晋王都是明理之人,他们的生意,多接接挺好的。” 特别是神凤帝,上回入宫,赏了他两枚金铤。 那些金铤的成色,比夷山金宅子中的金饼还好。 若非朱砂拦着,他真想问问神凤帝的金矿在何处。 等他有空,便亲自去挖一挖。 大势鬼一族,闻金银之气寻金山银矿,最擅挖金银。 保管挖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粒碎金碎银。 朱砂闷声应好,抬手胡乱地抹掉眼泪:“你快安寝,我去洗漱。” 暗香浮动,昏黄烛光一闪一闪地跃动。 罗刹歪头看着朱砂的身影,一点一点在他眼中模糊,直至消失。 “朱砂,你去哪儿?” “帮你找瓶好药。” 罗刹昏昏沉沉睡下。 门开门关,房中只剩下他一人。 喜雪楼的大宴,闹至子时仍未收场。 夏翊喝到兴起,不顾尊卑礼节,坐到李长据旁边:“殿下,她真是貌美。若能得到她,臣与凉州军愿为殿下瞻前马后,死而后已。” 对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李长据有些不悦,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夏卿,孤既请她来,便诚心想撮合你们二人。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女;你骁勇善战,又对她一心一意。你们二人,属实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孤改日再劝劝她,定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对视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夜喝了太多酒,强烈的尿意,不断催使夏翊下楼。 他跌跌撞撞起身推门出去,几个武将本来跟着,反被他挥手赶走:“本将……无需你们跟着。” 从喜雪楼左面进回廊,往西行个百步便是东圊。 夏翊畅快如厕完,一出东圊,迎面被一阵冷风吹醒醉意。 恍惚间,他听见有娇俏的女声在唤他:“夏都督,快来。” 这一句娇滴滴的女声,勾得他色心大发。 第52章 待他循声走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绯红襦裙的女子,提着灯笼含笑倚在树下。 微黄的光,映出心心念念的那张脸,让他忍不住奔到女子面前。 四目相对,她的眼里出现他的脸。 “三魂归吾,魄将丧倾。” 她说。 “美人,你在念什么?” 她对他吹了一口气,笑吟吟问他:“错了,你该叫我什么?” “主人。” “真乖。” “快回去吧,让主人好好看看你的本领。” “是,主人。” 夏翊走了。 步子坚定,犹如赴死。 朱砂目送他离开,转身却在拐角处,猝不及防撞到一女子。 女子先出声:“多谢玄机道长开导我一路,我心里已好受不少。” 朱砂顺势攀上她的手:“卢妃不必言谢。” 荔月与几个中官匆忙跑来:“六娘子,你吓死婢子了,幸好玄机道长陪着你。” 一行人正欲回房,喜雪楼方向传来几声惊呼。 卢素商害怕李长据出事,急忙带人赶过去。 喜雪楼下,数十盏灯笼亮起。 太子别院所用的灯笼,皆是上乘之物。 灯火辉煌,足够楼上之人看清楼下之人的举动。 夏翊独自站在院中,一把扯开外袍,露出魁梧的上半身。 夜里冷得发抖,他却觉热血上涌,仰头大声呼喊:“李长据,出来!” 李长据起身探头往下一看,发现是他在造次。 虽皱眉不悦,但仍好言好语道:“夏卿,你喝多了。天寒地冻,你快穿上衣袍上来。” 几个武将唯恐他醉酒失言,赶紧出言催促:“都督,快上来,大家还等着你吃酒呢。” 对于几人之言,夏翊置若罔闻。 眼见楼上所有人皆站在窗边,他放声大笑:“今日的大宴,实属乏味至极,本将欲为尔等献武技!” 起初,所有人想当然以为他想在雪中舞刀。 纷纷高声起哄,拍手叫好。 直到后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掏出随身的短刀。 一刀插进胸口,再快速往上下左右挪移。 李长据脸色大变,猛然发觉不对,厉声呼喊守在楼下的守卫:“来人,快拦住他!” 说时迟,那时快。 楼下的夏翊剖开自己的胸口,又硬生生扯出那颗冒着热气的心。 似炫耀的孩童一般,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心,歪头看向二楼窗边唯一的那抹杏黄人影:“李长据,我的心,好看吗?” 李长据被此情此景吓得瘫倒在地,捂着胸口哇哇大吐。 楼下传来一声闷响,不等夏翊的手下跑下楼,守卫惊恐大喊:“夏都督,死了……” 夏翊诡异地自尽而亡。 死在一个冬夜,死前曾向太子剖心炫耀。 朱砂扶着卢素商,围观夏翊自尽。 夏翊的手下冲下楼,一看见她也在场,立马指着她吵嚷:“定是你杀了都督!” 朱砂眼中含泪,无辜地指指自己:“你们别乱说,我一直与卢妃待在一起。” 李长据在楼上吐完,慌忙奔下楼。 夏翊双目圆睁,含笑而亡。 尸身躺在地上,那颗心沾了污泥,滚到一边。 一众武将跪在李长据身前,求他为夏翊作主:“殿下,那女冠走前让都督小心脚下。不过一个时辰,都督便死在此处,定是她在搞鬼!” 卢素商扶腰走过来,为朱砂作证:“肚中孩儿闹腾不休,妾夜里难眠出来走动,刚走到旖霞院,便碰见玄机道长。她见妾孤身一人,好心陪妾走了许久,还讲故事开导妾。殿下,你若连妾都不信,大可问问旖霞院的一众中官与侍卫。” 今夜值守的中官与侍卫被找来,信誓旦旦称看见朱砂扶着卢素商离开。 几个武将仍是不信:“殿下,她的郎君受伤,她怎会有心情四处乱跑?” 朱砂掩面大哭:“看二郎受伤,我心里难受。我害怕他听见我的哭声,才跑到外面院子喘口气。” 卢素商温柔地揽过她,抱着她安慰,扭头呵斥道:“你们几人伤了她的郎君,难道还不准她伤心吗?别院上上下下几十人,亲眼所见夏都督死于醉酒自尽。她一个学过几年捉鬼法子的女冠,有天大的本领,还能让一个大活人自尽不成?” 让一个大活人自尽,属实天方夜谭。 几个武将顿时失了底气,犹豫地看向李长据。 李长据眼神如炬,来回扫过卢素商与朱砂两人。 他可以确定,朱砂与卢素商并不相识。 她们浅浅的一面之缘,是在他的大婚当日。 一个开棺材铺的孤女,一个范阳卢氏的贵女。 卢素商没必要更没有理由维护朱砂。 思及此,李长据道:“来人,持孤的令牌,让邹刺史派仵作入府验尸。” 朱砂双眼哭红,眼底一片泪痕:“殿下,我能回去了吗?我怕二郎醒来担心我。” 李长据挥手:“你走吧。” 朱砂行礼告退,卢素商掩鼻走到李长据身边:“满身酒气,他今夜到底喝了多少酒?” 李长据想不起来也说不清楚,只知夏翊的桌案上,摆满了来自蜀中的烈酒。 一个本该守卫边疆的凉州都督,却暴毙于华州的太子别院。 惊涛骇浪,即将拉开序幕。 李长据抬头压下眼泪,长叹一口气:“孤这一生,总是在犯错。” 身边的卢素商,没有如往日一般,体贴地应他,绞尽脑汁为他出主意。 她想起自己来的路上,与另一个女子的交谈。 “原来他们不一样。” “六娘子,他们本就不一样。” 第38章 食发鬼(三) ◎“朱砂,夏翊怎么死了?”◎ 如李长据所料。 夏翊的死讯,不到一日便传至长安。 闿阳宫中,连日被噩梦烦扰的神凤帝,今日小憩片刻。 然后,等她醒来一睁眼。 眼前却是欲言又止的中官,与跪在外面请罪的中年男子。 那个男子,是她的第一个驸马崔怀壁。 她靠着与他的姻缘,成功与清河崔氏结盟。 如今,她的第一个驸马久居永定宫,获封崔郡王。 她与崔怀壁之间,唯余一个儿子的牵绊。 往日但凡李长据出事,崔怀壁便跪在外面,求她开恩。 神凤帝压下心头乱跳的怒火:“太子出了何事?” 中官颤颤巍巍递上密信:“圣人,华州来信。太子殿下与凉州都督夏翊彻夜饮酒无度,夏都督醉酒后,在院中剖心自尽……” 一声逆子,也懒得再说。 神凤帝冷冷下令:“传令下去,让太子尽快回宫。还有,让崔郡王回去,朕今日不想见他。” “喏。” 这封手谕,经三匹快马,在第二日晚间送到李长据手中。 只展开看了一眼,他便别过脸盯着窗外。 仵作说:夏翊并未中迷药,确切无疑死于自尽。 即使他自尽的法子诡异无比。 卢素商上前为他披上狐裘:“殿下,我们该走了。” 李长据回身抱住她,肩膀耸动间,他在她的肩上,难得留下一行清泪:“六娘,我又让阿娘失望了。” “殿下,阿娘会原谅你的。” “不会的,我让她失望太多次了……” 太子的马车跑出城门之际,朱砂正坐在华州最高处的摘星楼上。 美人靠低矮,她还偏偏坐在上面晃着腿,开心大笑。 身后有人慢慢朝她靠近,她并未回头,反而娇声开始诉苦:“夏翊逼我嫁给他,我迫不得已才出手杀人。” “迫不得已?” 男子的语气中,满是无奈:“祖宗,用摄魂术杀人,你也不怕暴露身份。” 朱砂作势又要装哭,被男子挥手打断:“你耐心等我半日,我自有办法让夏翊乖乖回凉州。” “若是真等你半日,我当夜便会被夏翊与太子欺负!”朱砂扭过头,眼眸中泪光闪闪,“你们教过我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听话,你们又不高兴。” 四面八方的寒风涌进来,男子深吸一口气,竭力阻止自己开口。 朱砂见他不说话,继续自顾自诉苦:“夏翊多吓人啊,非逼我喝酒。我不喝,他便打人……你不知道,他的院子挨着我的院子。万一我夜里睡熟,二郎又受了重伤,我岂不是羊入虎口?” “哟。”男子慢悠悠坐定,手撑在美人靠上,语调闲散,“往日十里外有人说话,你夜里都会被吵醒。我倒不知,你如今这般能睡。” “万一他往房里吹烟呢?” “你少跟我胡扯。快说,想要什么。” 朱砂跳下美人靠,笑着伸出手:“要两瓶上好的金疮药。他受伤了,我没带钱。” 男子随手丢给她两瓶药:“下次动手前,好歹先问问我们。” 第53章 朱砂撇嘴,老实应好:“知道了。” 见男子绷着脸,朱砂背着手,左右乱瞄:“反正圣人已打算除掉他,我好心出手,算是帮了你们大忙。” “方才嘴硬是逼不得已,眼下又成了好心出手?”男子学她的样子背着手,皮笑肉不笑道,“好好与你的心肝鬼奴开棺材铺捉鬼。朝堂之事,你少管。” 听见这句,朱砂气鼓鼓抱怨:“少管?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上回故意引我去贡院捉鬼,利用我陪你们唱傀儡戏。若不是我机灵,你们这出戏哪能完美收场。” 京畿贡院自建好后,年年闹鬼无人管。 偏偏今年神凤帝突然贴黄榜捉鬼,闹得全长安人尽皆知。 原本她以为真有恶鬼夺身,直到听到双状元之说,才终于猜到神凤帝的真实目的。 自前朝起,世家把持科举,寒门难有进身之阶。 神凤帝继位后,推行京畿贡院,试图打破世家垄断。 可惜,清河崔氏树大根深。 任神凤帝如何整饬科举,每三年呈到她面前的新科进士名单,总有崔氏门生。 神凤帝暗查多年,才查到其中的关键:礼部。 每一任礼部官员,大半与崔家沾亲带故。 这些人为官清廉,做事滴水不漏,她抓不到任何足以将他们罢官的错处。 直到,崔家提出:一榜双状元。 朱砂:“入贡院第一日,我便觉得奇怪。三年前的解元安置,明明是礼部与吏部同管。可今年,却只有礼部。” 男子轻笑几声:“吏部尚书一向忠君爱国。若这出戏,平白连累他老人家入大狱,圣人如何收场?” 一个近在眼前的状元之位。 诱使崔家将不成器的崔邡与替考的赵远徽,送进贡院。 再利用恶鬼之说,吓走甚至吓疯同院的解元。 崔家的计划天衣无缝,唯独算漏了一事。 他们从未想过,神凤帝为何会同意崔侍中的谏言? 大梁朝历代皇帝的千秋节,多是宫中设宴。 神凤帝此番以“一榜双状元”庆贺千秋,细究起来,实乃逾制之举。 皇帝逾制,崔侍中的好叔父崔相却不阻拦。 而且朝野内外,无半点双状元的风声。 朱砂大胆猜测:“崔家想先斩后奏,对不对?” 男子:“对。崔侍中进谏后,圣人原想以逾制拒绝,崔家的几个狗腿子说前朝便有文武双状元之例。其中一人还好心为圣人出了个主意,设解元宴,以文采定一位解元宴状元。” 此状元非彼状元。 如此一来,既有双状元之说,又不会逾制。 自然,为防有人在解元宴舞弊,崔侍中好心提议道:“圣人,此事万不能走漏风声。” 神凤帝看着精明的崔侍中,笑着点头答应。 之后,她下旨让礼部独掌解元安置一事。 原本,她打算借一个真鬼,除掉礼部中的崔家棋子。 岂料,崔家为了崔邡的状元,竟凭空造出个假鬼。 男子背着手:“崔家的假鬼,倒省了我们的真鬼。不过那梅棠,确实是意外之喜。” 自从得知梅棠的冤屈,他们通过墨卷,竟顺藤摸瓜找到不少与崔家有关联的前朝官员。 “离开长安前,我听棺材铺的赵老板说,崔家在查胡商刺客。”一想起崔相战战兢兢辩解的样子,朱砂越说越想笑,“胡商刺客?崔家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依照当日的箭雨,朱砂仔细算过:这群刺客,起码有二十余人。 这群人来无影去无踪,连武功高强的金吾卫都未能追上。 此事,人做不到,除非是鬼所为。 思及此,朱砂埋怨道:“你下回让他们睁大眼睛,别乱射箭。上回有一支箭,差点射到我。” “你离罗刹远些,不就好了?” “他不敢用法术,我不得从旁提点几句吗?” “……” 一个可有可无的鬼,与一场故意为之的刺杀。 两条铁证如山的大罪,既能除掉礼部中的崔家棋子,又能借机敲打崔家。 可谓一箭双雕。 朱砂:“我被吓了一大跳,你得给我补偿。” 男子摆手:“上回骗你去贡院的人,只有她没有我。这事,你不能怪到我身上。” 朱砂拉着男子的衣袖,不依不饶:“我不管,反正你们还得补上我关店的损失。二郎不想去太一客舍,再给我几贯钱。” “祖宗,你那棺材铺有什么生意!” 男子一口气说完,想了想还是丢给她一块金饼:“他背上受伤,你带他吃点好的,别整日蒸饼来胡饼去。” “知道了,你的话真多。” 男子再回头时,美人靠上空无一人。 远处的房顶,有一抹白在上面跳跃,直至消失。 “养孩子,真累。” 特别是养了一个不省心的孩子,更是累上加累。 朱砂一路疾行,等到了太子别院外,直接翻墙而入。 罗刹闲来无事趴在床上,一手捏着一枚金铤*。 一见朱砂平安归来,他忙不迭问道:“朱砂,你去了何处?我醒后,寻了你许久。” 朱砂晃晃手中的瓷瓶:“圣人急召太子入宫。我担心你的伤,死皮赖脸找他要了两瓶药。” 闻言,罗刹从床上坐起,满心满眼说不出的难受:“我早好了,你不用去求他,免得他又借我威胁你。” “你趴好。”朱砂坐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按回床上,“放心,我找的是卢妃。她为人大方,一口气给了我两瓶好药。明日我们先去客舍投宿,再去司参军家捉鬼。” “行吧。” 房中今日暖炉生香,罗刹闻着药粉味,却莫名觉得熟悉。 这个味道,他从前好似在哪里闻过? 身后的朱砂,哼着他教她唱过的歌谣。 另一个药瓶被她丢在枕头边,他伸手取来握在手中。 “朱砂,我留一瓶以后用。” “用完就用完呗,我再找卢妃要。” “朱砂,夏翊怎么死了?” 方才,罗刹从几个中官口中得知:夏翊前夜自尽于喜雪楼下。 死相惨烈,死因诡异。 仵作查出是因为饮酒过度而死。 纵酒亡身,并非奇闻轶事。 如痴鬼一族,便有不少死于纵酒的酒痴鬼。 可他转念一想,即使是傻子醉酒,也该知晓不能拿刀捅自己吧。 难道夏翊被鬼魂附身,才不受控制地拿刀剖心自尽? 思及此,罗刹歪头问道:“喝酒,还能喝死人?朱砂,他会不会是被哪路冤魂附身,不得已才自尽?” 朱砂坐在床边泡脚,漫不经心回他:“或许吧。此案已交由金吾卫与大理寺追查,与我们无关。我们呢,尽快查完司参军家的案子,便回长安。” 罗刹还想再问几句,朱砂伸腰打哈欠,端着洗脚水走了。 翌日一早,罗刹推醒朱砂。 为省钱,两人在太子别院厚着脸皮吃了一顿早膳,才收拾包袱离开。 路过华州的太一客舍,罗刹扯扯朱砂的袖子:“就住这儿吧,能省不少钱。” 太一客舍前,来来往往皆是太一道的弟子。 见罗刹双手攥紧,朱砂笑着掏出金饼:“上回从阿耶钱袋里骗到的钱,正好花了。” 朱砂一出手,果真花钱如流水。 华州最好的客舍天来楼,她阔气地要了一间上房。 一间一晚两贯钱。 罗刹上楼时,心都在滴血:“在这儿住一晚,抵我一个月工钱了……” 不对。 他不仅没有工钱,还倒欠朱砂三年的工钱。 真是一把辛酸泪。 两人磨磨蹭蹭安顿好,已是午时末。 传言闹鬼的司家,在华州城东。 一座二进的宅子,住着司家上下六口人与三个下人。 司参军,名司吉安。 二十年前,他被吏部派来华州做官。 时至今日,他已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司录参军。 仕途升迁虽无望,但总归夫妻恩爱,儿孙孝顺,生活尚得一点慰藉。 谁知,天不遂人愿。 半月前,司吉安的娘子贾寻芳被人掐死在房中。 贴身丫鬟发现她的尸身时,满头青丝离奇地不翼而飞。 司吉安得知贾寻芳惨死,从府衙匆忙赶回家,差点气绝身倒。 他醒来后,不顾儿子儿媳阻拦,闹着要去长安找太一道。言之凿凿称贾寻芳并非死于图财害命的恶人之手,而是被恶鬼残害。 朱砂昨日出门一趟,只打听到这些消息:“走吧,太子派人知会过了。” “太子真小气,用二十金骗你来华州。利用你施展的美人计没得逞,又让你去捉鬼。没准,闹鬼是假的……” “二郎,来都来了,没准真有鬼呢。” 自从得知李长据请来太一道弟子捉鬼。 第54章 司吉安已在宅子门口望了多日。 这日午后,风雪霏霏。 司吉安用完午膳,照旧等在门口。 两个面生的男女路过此处,上前问他:“此处可是司参军家?” 司吉安频频点头,上下打量二人。 男子俊美,女子貌美。 横看竖看两人的打扮,都不像是道士。 朱砂看司吉安面露狐疑,迟迟不开口,赶忙掏出太一道的令牌:“我是太一道玄机,他是我的伙计罗刹。你是司参军?” 司吉安一见令牌,赶忙请他们入内:“两位想先去何处瞧瞧?” “令室身死之地。” 贾寻芳死在后院的一间耳房。 狭小的房中,堆满了书。 地上散落着书与废纸,司吉安一面领着两人小心避开书往里走,一面侧身解释:“二弟是个书呆子,喜欢看书买书。久而久之,便堆了一屋子的书。娘子好清整,见不得他堆书在耳房,时不时会寻机与他吵几句。” 司吉安口中的二弟,即他的庶弟司万安。 司万安已过不惑之年,一无正当营生,二未娶妻生子。 日常吃喝拉撒,全依仗司吉安一家。 也是因此,贾寻芳自嫁进司家,对司万安多有怨言。 因囤书一事,她找司万安吵过几回。 无奈司万安是个逆来顺受的闷葫芦,对于她的责骂,一概低头不应。 贾寻芳死前,曾生气地向儿媳谭瑛透露:“我今日非丢光他的书。” 结果,满房书还在,贾寻芳却死了。 三人走到一滩血迹处,司吉安停下:“这里便是娘子被害的地方。她死后,家里人闹着要报官抓二弟。我不相信二弟是凶手,才坚持说是恶鬼杀人。” 朱砂恍然大悟:“所以你找太一道,是为了帮你二弟洗刷冤屈?” 司吉安盯着血迹,缓缓摇头:“是亦不是。我相信二弟不是凶手,但也害怕他是恶鬼。” “此话何意?” “他自三年前起,便喜欢捡地上的落发。” 第39章 食发鬼(四) ◎“二郎,看来这个鬼,瞧上了你。”◎ “司参军,请问令室的尸身在何处?” “烧了。” “烧了?”朱砂紧绷着脸,双眉紧锁:“太一道有令,‘若有人罹鬼族之祸,必俟验尸,由太一道焚其躯。违者,杖刑三十。’你作为司录参军,难道不知此令?” 司吉安满目哀伤,抬手用袖子抹泪:“我知道,但风言风语实在太多了。自娘子故去,家中孙儿整夜啼哭不止,道士说是横死的冤魂缠身之故,必须烧掉尸身,方解此祸。死去的人已死去,活着人还得活啊……” 自他上任华州司录参军一职,华州二十年未闻鬼事。 贾寻芳死前,他还曾与她沾沾自喜自己的官运。 没想到,第一个出事之人,却是自己相濡以沫二十余年的爱妻。 他不想烧尸身,但街坊四邻躲闪的眼神,与孙儿突如其来的怪病。逼得他不得不亲手放一把火,烧毁爱妻的一切。 眼下,他唯一能做之事。 只有找到残害她的凶手,为她报仇雪恨。 仅此而已。 罗刹适时开口:“你二弟在何处,我们有事想问问他。” 闻言,司吉安停下悲坳,率先往外面走:“他被锁在房中。二位,请随我来。” 因司万安平日便有收集头发的怪癖,故而贾寻芳惨死后,所有人皆猜他是凶手。 司吉安与贾寻芳之子司兰生,在看到母亲的尸身后,几欲疯掉,大闹着要捉司万安去官府受审。 无法,司吉安只能先劝住儿子,又将庶弟锁到房中。 三人到时,门窗上有锁有木条,实实在在的密不透风。 司吉安颤颤巍巍掏出钥匙,边开房门边说话:“二弟这半月的吃喝拉撒全在房中。味道大,请二位多多包涵。” 话音刚落,一股冲天的腥臭味钻出,呕得朱砂转身跑到院中树下。 罗刹见她小脸煞白,不忍催她,深吸一口气便走进房中。 房中不见天日。 唯一的光,打开一瞬又死死关上。 多日活在黑暗中,司万安形容枯槁,面色惨白。 此刻,他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中间,蜷缩在角落发抖。 对于朝他走来的罗刹,他除了往后躲,便是反复地喃喃自语:“我不是鬼……” 罗刹循声走到他身前蹲下,掏出火折子,照亮两人所在的那方小小天地。 微亮的火光晃动,罗刹先开口叮嘱:“你多日未见光,千万不要抬头。” 司万安迟疑地点点头。 等他平静下来,罗刹方问道:“你为何捡地上的落发?” 司万安沙哑的嗓音传来:“地上的头发会招鬼,烧了就不会。” 罗刹反问:“招鬼?” 光影晃动,司万安不自觉抬头。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那双空洞的眼神里,布满了惊惧:“我见过一个鬼,趴在地上吃头发。” “吃头发?” “对,吃头发的鬼。” 据司万安所说。 三年前,他外出买书,途径华阴县的一户富贵人家。 当日宅中正逢弥月之喜,四方云集往贺,热闹非凡。 司万安一个外乡人路过宅子门口,不仅被下人塞了不少喜果,还被拉着进去观礼。 满月的小儿圆润可爱,由一个全福之人抱在怀中,坐在行礼处。 吉时一到,剃头待诏剃刀翻飞,大半胎发落地。 落在地上的胎发,有下人捡走,准备用红绸布缝好。日后做成香囊,挂在小儿床头,护佑他平安长大。 礼毕人散,行礼处的后院渐渐没了人影。 司万安正想提步离开,余光却瞥见一个男子趴在地上,捡起一根胎发,贪婪地往嘴里塞。 一根吃完,男子犹嫌不过瘾,又趴在地上搜寻起来。 地上所剩无几的胎发,男子全部捡起来吃完。 甚至一些不好捡的碎发,也被男子一口一口舔舐干净。 面前的诡异景象,吓得司万安边跑边喊。 叫声引来下人,结果等他领着人再回去时,男子早已不在。 唯有空空如也,不留一点胎发痕迹的地上,能够佐证他并非疯子,并未妄言。 之后,司万安从一本书中看到一个故事。 说有一种鬼喜用人发,最喜婴儿胎发。 若头发被此鬼吞下,会结不善鬼缘。 而避免被此鬼缠上的法子,便是以火焚化落发,免为鬼食。 司万安盯着烛光,看久了,眼睛又痛又红。 他忍着疼痛,继续道:“我在华阴县待了半月。临走前再次路过那户人家,听到他家下人说小儿整日嚎哭,头发无故掉落,满城郎中束手无策……那般可爱的小儿,说没便没了!” 自此,司万安陷入一种执念。 捡走地上的落发烧毁,竭力阻止吃头发的鬼害人。 罗刹用手轻轻盖住他泛红的眼睛:“别看了。烛光虽亮,远不及日光温暖。” 司万安用力闭上眼,颤抖着问出那句话:“你信我的话吗?” 罗刹:“我信你。” 余下的半个时辰,罗刹问起贾寻芳:“她死前,曾扬言要丢光你的书。当日,你见过她吗?” 司万安:“见过。阿嫂气冲冲来房中找我,让我去耳房收拾掉在地上的书。我原本打算夜里去,阿嫂嫌我磨叽,便自个去了。” 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司万安呜咽道:“早知阿嫂会出事,我就该自己去。” 照司家其他人的说法,贾寻芳总是有意无意刁难司万安。 可罗刹听司万安说话的语气,丝毫不见对贾寻芳的埋怨与怨恨。 想到此处,罗刹小心问道:“她整日骂你,你不恨她吗?” 司万安缓缓摇头:“不恨。阿嫂刀子嘴豆腐心,她虽骂我,但从未少过我的吃穿用度。她每回嘴上恶狠狠闹着要扔书,实则只是催我去收拾罢了。” 罗刹:“她死的那日,你可曾听见异常的声响?” 司万安:“没有。当日的家中,仅我、阿嫂和水芝在家。” 水芝是贾寻芳的贴身丫鬟,也是发现尸身之人。 罗刹的问题问完,收起火折子起身出门。 临走前,他回头笑道:“你做得很对。食发鬼专食人发,但只要用火烧掉落发,便不会被此鬼缠上。” “食……发鬼?” “对,食发鬼。” “你再坚持几日。我们会帮她找到凶手,也会帮你洗刷冤屈。” “多谢。” 罗刹推门出去,朱砂抱着手等在门外:“如何?” “他曾遇到食发鬼,此案可能为食发鬼的报复之举。” “报复?” 寻了一处角落,罗刹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我怀疑司万安因烧毁落发,惹恼了食发鬼。为了报复他,食发鬼便杀了他的家人。当然,此案或系人为。毕竟贾寻芳明面上与司万安水火不容,食发鬼即使要报复,合该杀司吉安,而不是贾寻芳。” 第55章 朱砂一口断定:“这事,大概是鬼做的。” 罗刹:“为何?” 朱砂用手指指不远处的那间耳房:“我问过司家所有人。半个时辰内,贾寻芳的满头青丝先是被连根拔起,而后被凶手活活掐死。” 事发前,贾寻芳带着丫鬟水芝,去司万安房中催他收拾耳房。 司万安低头看书,口中应付着今夜就去。 贾寻芳是个急性子,见他推托,便顺嘴骂了他几句。 主仆二人回房时,贾寻芳正巧撞见儿媳谭瑛抱着孙儿司启回娘家。 一想到几日不能见孙儿,贾寻芳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儿,与谭瑛抱怨司万安又不收拾耳房:“我今日非丢光他的书。” 之后,谭瑛抱着司启离开,贾寻芳与水芝回到正房。 两人本来在正房收拾冬日的衣物,谁知贾寻芳看司万安迟迟未出门,嘱咐水芝在房中继续收拾。自己则转身去了后院耳房,帮司万安收拾地上散落的书籍。 半个时辰后,水芝见贾寻芳一直未归,便踱步去耳房帮忙。 房门虚掩,她径直推门进去。 当时,地上散落的书仍在,却不见贾寻芳的人影。 等她顺着书走到房中西南角,在一堆书中,她看见诡异死去的贾寻芳。 青丝不在,光秃秃的头上,布满斑驳的红点。 水芝惊慌大叫,引来司万安。 两人一合计,决定由水芝出门报官,司万安留在家中守尸。 第一个回家之人是司兰生,一进门看见拿着菜刀守在耳房外的司万安,才知母亲被人残害。 一看见贾寻芳的尸身,司兰生便认定二叔司万安是凶手。 两人争执之际,司吉安领着一队官差与水芝回家。 仵作查验后,断定贾寻芳就是死于耳房内,猜测她进入耳房不久便遭遇不测。 朱砂:“短短半个时辰内,头发一根不剩,被连根拔起,然后凶手带着头发,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事,人可做不到。” 罗刹:“的确。再者,人拿头发做什么。” 贾寻芳年过四旬,满头青丝因年少操劳,干枯毛躁。 有时水芝为她梳发,她常自叹自嘲:“我这乱发,就算绞了拿去卖钱,怕是也无人问津吧。” 既说到头发,朱砂想起罗刹方才提过的食发鬼:“这种鬼,专吃人头发吗?” 罗刹摸了摸自己光可鉴人的乌发:“对,他们吃头发修炼,最见不得别人的头发黑亮顺滑。多年前,阿娘在夷山大宴,食发鬼一族三鬼曾赴宴。结果他们一来,便紧跟在头发好看的鬼族身后,伺机想吃别人的头发。幸好阿娘及时发现,将三鬼赶出夷山,再不准他们赴宴。” 连鬼族的头发都吃,这食发鬼果真凶残。 朱砂思忖之后道:“可是,此案若是食发鬼所为,他杀死贾寻芳作甚?” 罗刹:“此案真是毫无线索。” 一来尸身已毁,两人不敢断言贾寻芳死于恶鬼之手。 二来此事已过半月多,罗刹在司家闻了一圈,未闻一丝鬼炁。 一来二去,两人对此案,更是茫然。 眼见天色已晚,朱砂催罗刹回客舍:“一身臭味。今夜洗不干净,你就去地上睡。” 罗刹撇撇嘴,心道自己忍着恶心进房,没得一句辛苦话,反倒被她嫌弃。 自然,面对朱砂,他从来敢怒不敢言。 “好,我今夜洗得干干净净,再焚香净身,好迷倒你这个花心骗子。” “……” 正打算出门,守在门外的司兰生,伸手拦住两人去路:“两位既是来此捉鬼,为何不将恶鬼带走?” 罗刹耐心与司兰生解释,结果方说几句话便被他粗暴打断:“除了他,谁还会害阿娘!他整日无所事事,到处捡落发,惹得满城都传司家人是疯子。” 不远处的谭瑛听见争执声找来,一面拉走司兰生,一面与两人商量:“两位道长,我的孩子已啼哭多日,怕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们疑心恶鬼仍藏在某处,两位若方便,这几日可否住在家中?” 夫妻俩的眼神中饱含期待,朱砂想了想回道:“我们住在此处多有不便。请你们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尽快抓到作恶的凶手。” 谭瑛与司兰生的眼中,双双闪过失望。 不过仅一瞬,谭瑛便欢喜地告谢:“多谢两位帮忙。” 回客舍的路上,罗刹提议道:“我看我们不如住在司家,省下的几贯钱,正好给棺材铺添置家当。” 自来了长安,他深觉朱记棺材铺之所以门可罗雀,便是因为招牌破柜台空。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请他们去葬礼吹唢呐的贵客,朱砂还嫌东嫌西。 朱砂拍拍他的肩膀,盯着他的头发,一脸深意:“二郎,我可是为了你啊~” 顺着她幸灾乐祸的眼神,罗刹看向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若藏在司家的恶鬼真是食发鬼,他第一个遭殃。 对方实力不详,万一他落到此鬼手上。小命虽能保住,但头发万万保不住。 一想到自己余生会变成秃头,他的后背直冒冷汗:“朱砂,你真是大好人。” 两人回到客舍,安睡一宿。 没曾想翌日再进司家,已乱成了一锅粥。 司兰生一见两人,便冲到朱砂面前一顿指责:“水芝与寿木昨夜被恶鬼残害。你们是太一道的弟子,为何不留下来保护百姓?!” 朱砂与罗刹心道不好,赶忙冲去后院。 鬼炁扑鼻而来,罗刹这回终于敢断言:“司家,确实藏着一个鬼。” 朱砂看着两具尸身的惨状,又回头看了一眼罗刹:“二郎,看来这个鬼,瞧上了你。” 他们没来前,此鬼了无动静。 他们昨日前脚刚拒绝留在司家,后脚便有两人遇害,逼他们不得不留在司家。 这个鬼,明显看上了罗刹的头发。 第40章 食发鬼(五) ◎“二郎,我发誓,再不嫌你健硕有力了。”◎ 司吉安今日脚不沾地,委实忙碌。 一早刚至府衙,便从后脚来此报官的儿子口中,得知家中又死了两人。 等带着仵作赶回家,一见水芝与寿木的死相,司吉安仰天长叹:“是那个凶手……” 与水芝同住一屋的水芸,证实水芝昨夜子时出门后,一直未回房。 至于水芸为何不曾去寻她? 据水芸与谭瑛说:水芝与寿木相伴多年,本就打算年底成亲,偶尔会住在一起。 水芸见水芝未归,猜测她去了寿木房中,于是安心睡下。 卯时初,赶早衙的司吉安。 既未等到进房伺候的水芝,出门又不见备车的寿木。 他疑心两人偷懒,对着寿木紧闭的房门大声斥责过几句,便急匆匆赶去府衙。 前些日子,凉州都督夏翊在华州无故自尽。 华州府衙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多日,生怕神凤帝问责。 前日,上司邹刺史收到圣谕,言今日金吾卫与大理寺同赴华州查案。 他们这一班人,才算真正放心。 司吉安因家中之事已多日未去府衙,邹刺史昨日派手下司功带话。再三叮嘱司吉安今日早些去府衙,好歹露个脸,以免被参一本。 故而对于两个下人的“消失”。 他虽心觉有疑,但未曾多问,径直出门去了府衙。 在他之后晨起的谭瑛,迟迟不见下人入房伺候。 谭瑛抱着儿子,找到独自在东厨忙碌的水芸,才知水芝与寿木好似消失了。 正说着,在后院侍弄花草的司兰生突然惊慌大叫:“死人了!” 水芝、寿木,与贾寻芳一样。 两人的头发先是被连根拔起,后被凶手活活掐死。 两人死在寿木房中,是死后才被凶手丢到后院的墙角处。 仵作验尸后回禀:“司参军,此二人死在子时末,死因与令室一样。” 司吉安无力地阖目挥手,尽显疲惫。 罗刹与朱砂在寿木房中搜寻多时,果然没找到一根头发。 “看来真是食发鬼。”罗刹环顾四下,坐在床边半是喟叹半是气愤,“他可真够狠的,为了逼我们住进司家,竟然连杀两个无辜之人。等我抓到他,定要亲自送他上子午山,亲眼看他被天尊剑杀死。” 朱砂看他义愤填膺,一时没忍住,大笑出声。 罗刹白眼一翻:“今日再不住进来,他万一又发狂杀人怎么办?” 可是,一旦住进来,他的头发稍有不慎便保不住。 一个秃头的丑八怪浮现在脑海中,罗刹鼻子一抽,差点泪洒当场。 朱砂坐到他身边,好言好语宽慰道:“那我们便住进来。放心,上回从代县伯处换走的天师符还在呢,我送给你当护身符。” 一提天师符,罗刹气得站起身,欲哭无泪:“朱砂,你也真够狠的。天师符虽不能杀鬼,但若放我身上,不用等食发鬼出手,不到三日,我便会修为大减!” 第56章 见不得他的怂样,朱砂踹他一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自己说,你想怎么办?” “不如,我们先发制人,把食发鬼找出来!” “你有法子?” 罗刹赶忙坐回床边,凑到她耳边低语:“千年前,有一食发鬼曾追求过阿娘。据此鬼说,食发鬼一族,最受不了别人当着他们的面剃发。待会儿,你与我合唱一出戏。我在院中剃发,你且在旁瞧瞧谁心痒难耐,那他便是食发鬼。” 朱砂迟疑片刻,点头答应。 出门前,她嘱咐道:“你小心些,我瞧此鬼的修为,应在你之上。” 此鬼既然敢肆无忌惮地杀人,甚至在他们开始查案后,一夜连杀两人挑衅。 想来对自身修为,十分自信。 他们俩。 一个是一身假行头还学艺不精的女冠。 一个是修行千年,但涉世未深的小鬼。 论残忍论心机论修为,他们都不是食发鬼的对手。 司家危险重重,他们需慎之又慎。 罗刹点头,先她一步出门,跑到院中闹起来:“朱砂,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女子。你当初贪图我的身子,假惺惺与我在一起。如今又觉我太过健硕有力。好好好,我今日便削发明志,与你一刀两断!。” 此刻在司家的所有人,被罗刹的叫喊声吸引,不约而同走到院中。 等听完他的控诉,一群人又不约而同看向朱砂。 朱砂愣在原地,面上的尴尬溢于言表。 这罗刹,真真是一个自恋鬼。 就连做戏,也要明里暗里自夸几句。 不过,为了将戏唱下去。 等罗刹亮出剪刀,朱砂立马奔过去阻拦,握着他的手悲不自胜:“二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要伤害自己……” 周围人纷纷出言相劝:“两位有话好好说。” 罗刹推开朱砂,抓起一撮头发便开始剪。 朱砂借着装哭抹泪,偷偷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结果,等罗刹的一撮头发剪完,无人心痒难耐。 倒有几人窃窃私语,言他们俩不像太一道的弟子,反而像一对疯子。 朱砂慢慢起身,夺走罗刹的剪子:“二郎,我发誓,再不嫌你健硕有力了。” 说罢,她伏在他的怀中,偷摸挠他的掌心。 罗刹会意,开心搂住她。 所有人当场无语凝噎,司吉安试探着上前:“二位,你们还吵吗?” 两人异口同声:“不吵了!司参军,劳烦帮我们准备一间厢房,我们今夜便住进司家,保护你们。” 司吉安感动得无以复加,不住拱手道谢:“多谢二位护我们全家周全。” 再回司家之前,罗刹特意将那把舍不得用的金锏,悬挂于腰间。 司吉安为两人准备的厢房,在司兰生夫妇的隔壁。 晚膳时分,司家人脸上愁云满布。 唯有罗刹胃口甚好,连吃五碗粟米饭,外加三个大蒸饼。 朱砂以碗挡脸,生怕司兰生愤恨的眼神挪到她身上。 众人心不在焉的晚膳后,司吉安端走膳食,为司万安送饭。 司兰生与谭瑛抱着儿子,不安回房。 司家唯一的下人水芸战战兢兢端走剩饭剩菜,边走边哀叹自己定是前世造孽,今世才会为奴为婢,命不由己。 每个人都在担心,罗刹也不例外。 为了有足够的力气与食发鬼打斗,他逼着自己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可惜,一夜过去,风平浪静。 猜测中贪图罗刹头发的食发鬼,并未出现。 两人在房顶守了一夜,身心俱疲。 原想回房睡觉,后院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罗刹先一步跳下房顶,循声直奔后院。 只见西南角灰白的墙壁上,现出八个大红血字—— 「光可鉴人,其味无穷」 光可鉴人指的是头发光亮可照见人影。 罗刹大骇:“昨日我们走后,是谁扫走了我的落发?” 躲在最后面的水芸颤颤巍巍举手,浑身发抖:“是我……你们走后,我打扫院子。那些落发,我随手丢到后院角落,想着一早再去溷厕丢弃。” 那一撮落发,自然早已不在角落。 血是鸡血,并非人血。 血迹尚未干透,料想血字应刚写上去不久。 朱砂看向司家四人:“今早谁第一个到后院?” 水芸看着司吉安:“我卯时初进东厨,瞧见参军在后院练五禽戏。” 司吉安看着司兰生:“我确实比水芸先到后院,但我之前是大郎。” 眼见众人看向自己,司兰生赶紧摆手:“启儿饿了,我进东厨烧水热粥。” 司兰生端着热粥出东厨,撞见司吉安。 两父子说了几句话,各自离开。 之后,司吉安在院中练五禽戏,碰见入东厨做早膳的水芸。 三人皆称:他们在后院时,墙上并无血字。 最后一个出现在后院的水芸,在东厨熬粥蒸饼,至卯时末才断断续续忙清。 她唯一离开东厨的时辰,是卯时中。 那时,因司启哭闹不休,谭瑛身心俱疲,只好呼喊她去房中为他穿衣。 水芸咽下心中的恐惧:“我回来后,着急做早膳,一直待在东厨忙碌,未曾注意西南角。” 站在司家的东厨门窗边往外看,确实无法窥见西南边的角落。 如今,朱砂与罗刹只能猜测:食发鬼趁水芸离开的间隙,先进东厨端走鸡血,再去西南角留下挑衅的话语。 至于水芸离开后,谁又到过后院? 司吉安第一个开口:“我在窗边看书,门窗全开着。” 水芸点头:“我进出东厨前后,都见过参军。” 谭瑛的行踪,也有水芸作证。 四人中,唯有司兰生沉默不语。 朱砂连番追问,他才吐露实话:“我早先在东厨拿了一把菜刀藏在身上,打算杀了二叔……” 司兰生讨厌自己这个一事无成的二叔司万安。 自从贾寻芳被恶鬼残害,那点从小到大积累的讨厌,变成了怨恨。 怨司万安赖在司家不走。 恨司万安整日捡落发招来恶鬼。 他想着,是司万安得罪恶鬼。 只要他杀死司万安,恶鬼没准便会离开。 听完他所言,朱砂面色平静,反问道:“若司万安真的得罪恶鬼,为何他还好端端活着?” 司兰生涨红了脸狡辩:“又或许,他就是恶鬼!” 朱砂:“到底谁是恶鬼,我们会找出来。把菜刀放回东厨,回房待着。” 谭瑛一听司兰生藏刀想杀人,气得一巴掌扇到他脸上:“阿娘在世时常常劝你,不要埋怨二叔。是,如今是阿耶养着二叔,可当年若不是二叔辛苦赚钱供阿耶读书,以致伤了身子,成了半个废人,他又何至于此?” 一旁的司吉安既气恼儿子的懦弱,又自责自己的无能。 气急攻心之下,他猛捶胸口,直挺挺往后倒。 万幸罗刹眼疾手快,稳稳当当扶住他。 今日的早膳,众人食不知味。 罗刹吃了几口饭菜,便与朱砂一道回到房中讨论案情。 朱砂:“此鬼会不会同梅棠一样,并未夺身,而是通过附身作恶?” 罗刹缓缓摇头:“我敢肯定,他就是夺身的恶鬼。” 朱砂揉着眉头叹气:“原以为是桩容易生意,结果比前几桩生意还难做。” 司家活着的五人,在两桩命案发生时,互为人证。 明面上最可疑的司万安,罗刹又信誓旦旦为他作证。 剩下的司吉安、谭瑛与水芸,贾寻芳死时,皆有人可以证明他们当时在旁处。 唯一有嫌疑的司兰生,冲动易怒,冥顽不灵,实在不像心机深沉的恶鬼。 罗刹昏昏欲睡,催她安寝:“他吃了我的头发,定食髓知味。我们再守一夜,没准就能抓住他了。” “太子的钱,委实难赚。” 两人一觉睡至午后。 一开门,司家人裹着厚袄坐在他们门外。 见他们出来,司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害怕你们睡着后,恶鬼现身杀人,便商量着聚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冬日余晖落下山头。 新一日的夜,如约而至。 照旧,罗刹与朱砂各自站在房顶。 一夜过去,司家众人难得安睡一宿。 寅时中,水芸推门去了东厨忙碌。 炊烟混着尘雾,升腾而起,随风飘散。 寅时末,一身官服的司吉安出现在前厅。 待独自用完早膳,他端着膳食去了司万安的房中。 之后,他出门去了府衙。 卯时中,谭瑛与司兰生抱着儿子出现在前厅。 “怪了,食发鬼怎么没出现?” 第41章 食发鬼(六) 第57章 ◎“好朱砂,我错了。”◎ 连续两夜在房顶上蹲守,霜侵肌骨,神思困倦。 朱砂裹在被中,抱着罗刹,将太子的祖宗十八辈,十分大不敬地全骂了个遍。 早知这鬼如此难抓,她当日就该死皮赖脸坐进太子的马车,直接打道回府。 反正太子重金诱她来此,并非为了捉鬼。 再者,赏金已被她收入囊中,太子定不会催她还钱。 “烦死了!” 罗刹耳边听着她骂骂咧咧的念叨,温声劝道:“朱砂,幸好太子请我们来了,要不然这鬼还不知要残害多少人。” 身*侧的男子一脸正色,开口闭口皆是正义之词。 这一句句话,逗得朱砂放声大笑:“二郎,比起太一客舍那群养尊处优的废物,你才像太一道的弟子。不如改日我找师父求求情,举荐你做我的小师弟?” 罗刹翻身过去,打定主意不理她。 他好心劝慰,她却往他痛处戳,白白惹他想起伤心事。 若他真进了太一道,那便是他为鱼肉,姬璟为刀俎。 一旦身份暴露,他想跑都跑不了。 他兀自生气,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摸过来。 从他的腰侧一路摸到胸前,他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倒给了那双手放肆的机会。 眼见衣袍散开,他厉声叫停:“你快睡吧,今夜还要守呢。” 可那只手,偏偏在他绷紧的胸膛肌理间游移不休。 尾指沿着肋弓轮廓轻轻刮过,又骤然悬停:“好二郎,你生气了吗?” 罗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没有!” “二郎真是冰清玉洁,坐怀不乱呀。” 一阵阵轻笑声中,罗刹沉沉睡去。 梦中一再发誓:“若她再这般肆意撩拨,我定要让她尝尝我的厉害,教她知晓逗鬼的下场!” 朱砂伏在他的怀中,笑累了也笑困了。 睡前暗暗发誓:“等回长安,我定要再唱一出好戏吓吓太子,以报今日之仇!” 两人各怀心思,相拥入眠。 睡醒,已是申时。 窗户纸上透出三五个交叠攒动的人形剪影。 朱砂蒙头睡得正香,罗刹被外间断断续续的窸窣私语吵得无法安眠,只得推门而出。 见他出门,谭瑛抱着司启赶忙起身,不住道歉:“对不住,阿耶走前让我们别扰了你们的安宁,但我们实在害怕,便自作主张搬来此处。” 罗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外面冷,你们回房吧,我在院子里守着你们。” 谭瑛含着泪,应了一句“好”,抱着小脸通红的司启,与司兰生快步回房。 水芸见状,也忙不迭跑去东厨。 朱砂不知何时会醒,罗刹无事可做,踱步去了司万安的房外,与他隔窗交谈。 司万安自得了他的承诺,近来已重拾生机。 如今每日努力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时还会托司吉安送书本进房。 即使隔着木板与纸窗,臭味依然冲天。 但罗刹听司万安乐呵呵说起日后的打算,心里十分为他高兴。 他们初见时,司万安茫然无措,自责自己害死了贾寻芳。 他们再见时,司万安斗志昂扬,言语中满是对未来的希望。 司万安:“我年纪大,科举无望。不过这字倒是写得不错,余生帮书斋抄书度日糊口,也不枉阿兄阿嫂多年的收留之恩。” 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字确实不错,司万安费力地从窗缝中递出一张纸。 纸上是一首诗与一个人的画像。 罗刹看着纸上的自己,笑着称赞道:“你的画技很好。” 闻言,房中的司万安笑眯了眼:“等我日后出去,为恩公的娘子画一幅。” 罗刹:“你的手伤如何了?可还要金疮药?” 司万安:“已不碍事。恩公的金疮药贵重,无需继续用在我身上。” 叙旧良久,司万安轻声催促:“恩公,我身上味道大,你快走吧。” 朱砂仍未睡醒,罗刹收了纸,转念问起另一件事:“今早后院西南角出现八个血字。可是很奇怪,你家所有人都曾出现在东厨,但无一人发现写血字之人。” 罗刹左思右想,推断食发鬼应是利用障眼法,使其余几人成了他的不在场人证。 司万安自小博览群书,当下听完罗刹所说,便奔去床边。找出一本书,撕下其中一页,再从窗缝中递出:“这本书中,记载了一个法子。说是血中混进乌贼墨,所写之字,可隔几个时辰逐渐显现。” 罗刹粗粗扫了一眼,立马捏着纸跑去后院。 血字仍在,他趴在墙上仔细嗅闻,果然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中混杂着丝丝腥咸味。 看来食发鬼并非今早写下血字。 最有可能的时机,是昨日他们回客舍收拾包袱的那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里,他们不在,司家众人胆战心惊,个个闭门不出。 食发鬼只要小心些,保管无人发现。 朱砂打着哈欠路过,见罗刹站在血字前,好奇道:“你盯着这字做什么?” 罗刹将书中所记的法子,一五一十讲给她听:“那鬼确实馋我的头发。昨日等我们走后,他便吃了头发,留下血字挑衅。” 朱砂抬头瞄了一眼他的头发,快速下了决断:“最迟明日,最早今夜,他定会现身。” 这鬼如此急不可耐,昨夜怕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恨不得冲出去绑了罗刹,吃光他的头发。 想到关键处,朱砂当即决心加把火,逼食发鬼今夜出手。 当夜,众人齐聚前厅,安静用膳。 朱砂将将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筷子,对着主位的司吉安道:“司参军,藏在你家的鬼,狡猾奸诈,还有些道行。我力不从心,决意明日去太一客舍,找几位师兄师姐帮忙。你放心,他们皆是有修为在身的道士,定能抓到恶鬼。 司吉安拱手道谢:“多谢玄机道长。” 一旁的司兰生面露不满,脱口而出一句:“那今夜,你们还会守在房顶吗?” 朱砂莞尔一笑:“自然。” 司兰生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谭瑛在桌下猛踢他的脚,总算让他闭嘴。 众人四散回房,罗刹去房中取披袄与金锏。 朱砂先一步顺着梯子,爬上房顶。 夜里风大,罗刹为她披衣时,反复劝道:“朱砂,夜里冷,你回房守着便好。” 朱砂裹紧披袄,扑到他的怀里取暖:“万一那鬼看出你对我一往情深,捉了我威胁你束手就擒,你当如何?” 罗刹憋着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那我正好弃了你,逃回夷山。” “你敢!” 腰侧隐隐传来一阵疼痛,罗刹赶紧求饶:“好朱砂,我错了。” 朱砂心满意足抽回手:“小鬼,算你知趣。” 片刻的打闹之后,罗刹望向远方的无尽黑暗,一脸肃穆道:“若我被食发鬼抓走,你需立刻跑去太一客舍,不可在此久留。” 朱砂轻靠在他的肩头,深深吸进一口凉气:“好。若他们不愿救你,那我便去夷山找阿耶阿娘。若你变成秃头鬼,那我便给你买一屋子的义髻。” “若我真变成秃头鬼,你不许嫌弃我。” “绝不嫌弃,我还指望你帮我捉鬼赚钱呢。” 长夜漫漫,两人既要目不转睛盯着司宅。又要没话找话,好歹找些事做,不至于昏昏欲睡。 朱砂:“食发鬼除了吞食头发,还喜欢吃什么?” 罗刹晃晃手:“他们还吃指甲,不过吃得少。食发鬼一族的先祖,生前因心疾迷上食毛发。结果毛发在腹中结成硬块,痛时如刀割,他受不了腹痛折磨便上吊自尽。死后成了鬼魂,没日没夜在坟地游荡,专吃死人头发。” 朱砂越听越恶心,急忙岔开话头:“你们的族名,是自己的先祖取的吗?” 罗刹摇头:“是上回我跟你提过的百鬼之王取的。阿娘说,天地混沌未分时他便存在,百鬼奉其为始祖。” “他是什么鬼?” “不知,只知他叫况魊。” 鬼,诞生于太山。 起初,鬼懵懵懂懂,不知如何修炼,不知如何走出高耸入云的太山。 后来,况魊选中一百只鬼,为他们取族名,又教会他们各自的修炼之法。 修炼千年,成了鬼修的百鬼走出太山。 他们寻山寻河修炼,相约百年一聚。 “大势鬼去了夷山,妬妇津神选了津河,”故事讲到此处,罗刹狡黠一笑,“你知道妬妇津神吗?他们一族修炼的法子最是特别。” 朱砂:“有多特别?” 罗刹凑到朱砂耳边,细细道来:“他们吸食他人爱意修炼。比如阿娘,她常说阿耶爱她至深,她才会越来越美。若阿耶变心,她亦会有所感知。” 朱砂歪着头打量他:“我听说鬼族中,若鬼修双亲非同族,其子嗣可选其一修炼。阿娘出自妬妇津神,你为何没跟着她修炼?” 第58章 一提起此事,罗刹颇有些苦闷:“阿娘说,妬妇津神一族没我这么没心眼的鬼,不准我跟着她修炼……” 原来如此,朱砂笑得前仰后俯,差点掉下房顶。 “那你阿兄呢?” “阿娘说他心眼太多,容易败坏妬妇津神一族的名声,也不准他跟着她修炼。” “那况魊如今在何处?” “好像死了,又好像成仙了。总之,他消失很久很久了……” 两人絮絮叨叨说至五更。 谁知,五更的梆子一敲完,安静许久的司家,突然鬼炁弥漫。 砰—— 院中所有房门大开,众人四散而逃。 他们身后,无数的头发往外伸,追着逃命几人的步伐。 罗刹手持金锏,跳下房顶冲到院中,追着头发而去。 然而,不等他出手。 那些从房中长出的头发,竟在一瞬间消失。 四面八方呼喊“救命”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他的耳朵里。 最小的司启哭得撕心裂肺,谭瑛孤立无援,高声喊着:“有鬼啊,救命。” 顾不上等朱砂一起,罗刹急急往哭声方向跑去。 跑着跑着,他似乎跑进了司家的后院。 西南角的血字不在,东厨的门窗大开,里面黑乎乎一片。 他茫然站在院中,身上袭来一阵阵难忍的瘙痒。他低头往下看,一条看不清形状,似蛇非蛇的黑色东西,正沿着他的脚慢慢往上爬…… 挥锏与捏诀已来不及。 他的手脚,被无形之力牵引,走进那间深不见底的东厨。 直到走进去,他才知晓,里面的黑并非因为夜色茫茫。 而是因为头发。 无尽的头发在此生长、蔓延,直至淹没他。 此间浓稠的黑,如化不开的墨。 身后有人抓起他的头发深深嗅闻,无法控制的口水,滴到他的头发上。 “好香……” 令人作呕的湿热气息,贴着罗刹的耳廓响起。 半扎半束的头发被人捋起嗅闻,清晰的吞咽声犹在耳边。 无法抑制的恶心,反复涌上喉头。 罗刹试图挣脱,反被更多的头发缠住,更加动弹不得。 “入了我的发阵,无人能逃出去,鬼也不行。”有人在他耳边陶醉低语,“等我解决她,再来吃你。你的头发,真是千载难逢的美味……” 人影消失,密不透风的发丝收紧,罗刹渐渐失去知觉。 朱砂发觉不对时,逃命的司家众人已唉声叹气返回房中。 司兰生边走边庆幸自己跑得够快,没被那团头发追上。 谭瑛抱着司启,骂他只顾自己,不顾他们母子。 一身污泥的水芸,搀扶着同样一身污泥的司吉安。 两人逃命时未注意脚下,摔进了泥堆。 朱砂看着面前的几人,着急问道:“二郎呢?” 几人面面相觑,不停摇头。 “没瞧见他。” “我们只看到他跳下房顶。” 在司家各处搜寻了几个时辰,仍不见罗刹的人影。 天,亮了。 罗刹,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古代志异故事中关于吃头发的描述,其实很像心理压力大导致的异食癖[鸽子] 第42章 食发鬼(七) ◎“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在何处?”◎ 又一日的早膳。 朱砂的身旁,空无一人。 水芸端来满满一大盆蒸饼,看着空位置叹气:“昨日罗郎君让我多备些蒸饼,没想到……” 其余三人见朱砂面无表情,赶忙向水芸递了个眼色,示意她闭嘴。 司吉安惴惴不安地开口:“玄机道长,罗郎君应是被鬼抓走了。不若我即刻出门,前去府衙,请邹刺史出面,去太一客舍再找些帮手?” 朱砂掰开蒸饼,慢条斯理塞进口中咀嚼。 怪不得罗刹爱吃,水芸的厨艺确实不错,做的蒸饼又香又软。 桌上的四人相互对视,一时摸不准朱砂的打算。 司吉安再次启唇:“玄机道长,我与邹刺史共事多年,他不是袖手旁观之……” 这一番诚恳的言辞尚未说完,朱砂咽下最后一口蒸饼,起身离开:“他福大命大,不会出事。倒是藏在你们几个中的恶鬼,可得小心些。我杀鬼的手段,层出不穷。” 司兰生在她走后,愤愤不平道:“一个捉鬼不成反被鬼抓走,一个脾气差净找我们麻烦。阿耶,他们到底是不是太一道的弟子?” 闻言,司吉安一把捂住他的嘴:“依大梁律,‘辱骂太一道者,鞭二十’。” 谭瑛也在旁呵斥他:“罗郎君为了我们全家的安危,才陷入险境。玄机道长心里不好受,你还多嘴多言。” 左右两个至亲一骂一吼,司兰生失了底气,低头不言不语。 沉默片刻,他忽地抬头望向面前的两人:“她方才说,恶鬼在我们几人中……” 语毕,他率先离椅,站到一边。 谭瑛看了一眼司兰生,又瞄了一眼司吉安。默默回房,关门上锁。 司吉安背着手,踱步回房,坐在窗边看书。 朱砂照旧坐在房顶处,俯视司家所有人。 昨夜,她追到东厨,那些头发和罗刹全部消失不见。 当时司家各处鬼炁弥漫,她一时半会无法分辨恶鬼真正的位置。 等到鬼炁散去,她再去东厨,依旧毫无发现。 想必这鬼,是用什么法阵困住了罗刹。 此鬼一招引蛇出洞。 因为他笃定,罗刹比她更心善,更容易上当。 同样听见母子俩的哭声,她无动于衷,罗刹却冲动跑去救人。 哭声自然是幻象幻音,为了就是引罗刹上钩。 雪花随风乱舞,冰凉的雪花,随风飘进朱砂的眼睛里。 她一宿未合眼,又在房顶坐了半日。 始终想不懂,此鬼凭什么笃定罗刹会上当? 他们自进入司家,一直待在一块。 只……除了第一日,她嫌房中气味难闻,并未进房。 对,司万安! 一想到关键处,朱砂跳下房顶,一脚踹开司万安的房门。 躺在床上的司万安惊醒,惊恐地看着朝他飞速跑来的人影:“他那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大门破了一个大洞,白日的光影照进来。 眼睛许久未见过光亮,司万安伸手挡光,露出手背上包扎伤口的白色手帕。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块手帕的四角,绣着四个金元宝。 司万安察觉到她的眼神,后知后觉摊开手掌:“他临走前,看我手上有伤在流血,便帮我敷药,还送我手帕,为我包扎伤口。我听他说,那瓶药是上好的金疮药……” 手帕来自罗刹,打结方式却不是。 罗刹喜金,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喜欢与金元宝沾边。 譬如,摆盘喜欢摆成金元宝的形状。吃蒸饼时,喜欢先将蒸饼捏成金元宝。 甚至打结,也要费劲系成金元宝。 朱砂死死盯着打结处:“这是谁给你系的?” 司万安老实回话:“是阿兄。他说帮我瞧瞧伤口,便拆开手帕重新系了一遍。” 司家其余人听见房门倒下的声音,纷纷走出来。 司兰生站在门边,小心翼翼问道:“玄机道长,二叔是恶鬼吗?” 朱砂回头,伸手指向站在最后面的男子:“他不是,他才是。” 门边几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齐齐看向司吉安。 谭瑛第一个站出来为司吉安喊冤:“玄机道长,不会是阿耶!他与阿娘夫妻情深三十载,怎会狠心杀害阿娘?” 司兰生低头不语,水芸几次张嘴,欲言又止。 指向司吉安的手指,移向水芸。 朱砂走到她身边:“你好似有话想说?” 谭瑛一把拉过水芸,鼓励道:“水芸,别怕。” 水芸犹豫片刻,终于吐露一件事:“水芝曾对我说,参军自两年前起,便喜欢偷偷捡娘子的落发……” 水芝是贾寻芳的贴身丫鬟,曾撞见过七八次司吉安捡头发。 对于司吉安的捡发行为,她只当是什么夫妻情趣。 她与水芸提及此事时,一度羡慕贾寻芳与司吉安相濡以沫,夫妻情深:“参军定是怕娘子瞧见落发伤心,才故意捡走地上的落发。”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水芸直到眼下才重新想起来。 司吉安面色涨红,结结巴巴解释:“娘子常在我耳边哀叹红颜易老,我怕她瞧见落发伤心,才捡走丢掉。” 谭瑛附和道:“的确。阿娘自两年前起,衰老渐快,满头青丝掉了不少。” 朱砂回头,看向房中的司万安:“你捡来的落发,一般丢到何处烧毁?” 司万安认真想了想,跳下床,气喘吁吁跑到门边:“阿兄,那些落发呢?你让我给你,说会丢到府衙的火盆烧干净。” 第59章 司吉安点头摊手:“全烧了。玄机道长若不信,可随我去府衙问问其余官差。二弟每三日给我一团落发,等上衙路过火盆,我会顺手丢进去。” “呀,三日一团落发。怪不得你不杀司万安,原是因为他有用。”朱砂拍手道好,扭头笑容满面对司家其余几人道,“快去太一客舍,待会儿打起来伤了你们,我可没钱赔。” 见状,司兰生拉上谭瑛,拽上司万安,又喊上水芸。 回房抱走司启后,一行人转身出门,一去不回。 等他们消失不见,司吉安面露尴尬:“养了他们几十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只一瞬,尴尬的神色消失。 他的嘴角处,隐隐露出一抹冷笑。 那抹冷笑渐渐变大,直到变成猖狂至极的嘲笑:“凭你一个人,也想抓我?” 朱砂抱着手,斜靠在破烂的门边:“给你一个机会,把他交出来。我善心大发,留你一具全身。” 司吉安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陶醉不已:“不瞒你说,我吃过成千上万的头发,还是头回遇见那么好吃的头发。” 那根头发,似轻纱一样。 入嘴后,又滑又嫩。 昨日那一撮落发,他躲在房中,吃得干干净净。 近在眼前令人作呕的神情,惹得朱砂白眼连连:“你作恶多端,怪不得头发干得像团枯草。” 司吉安气急败坏:“我若能再次成为鬼修。我的头发,肯定是天下第一!” 朱砂放声大笑,一边拍手,一边冷嘲热讽:“可你是恶鬼,就算再修炼几千年,也成不了鬼修,永远只是个躲在别人背后吃头发的恶心鬼。” 司吉安悠哉打了个饱嗝,双手摊开,掐诀念咒。 周围仍是白日,两人之间却暗如黑夜。 无数黑白金灰等多色混合的头发,从地缝中钻出。 细小如丝的头发,顺着朱砂的手脚往上攀援。 一根根发丝细如丝又韧如藤,以极快的速度,自上而下一圈圈缠绕。 司吉安看着挣扎的朱砂,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难闻的油脂异味冲天,每一次的呼吸,几乎都能闻到那股窒息的恶臭。 朱砂停下挣扎,好歹缓口气。 一见她的神色中闪过嫌弃之色,司吉安气得上蹿下跳:“暴殄天物的蠢货!攒了几千年的好东西,你和贾氏那个贱妇一样讨厌!” 贾寻芳死亡那日,邹刺史带着大半官员去了太子别院。 他独守府衙,正好在一处草堆中,捡到一团被红绸包裹的女子断发。 断发的香气令他坐立难安,只好从府衙后门偷跑回家。 司万安那间堆书的耳房,也是他囤发的秘密据点。 他翻窗进耳房,躲到角落放好断发。 正欲离开,又一时情难自禁,抓起一把断发嚼起来。 不曾想,该死的贾寻芳看见他在吃头发,居然大骂他恶心。 食发鬼存活于世上万年,只是爱吃头发罢了。 凡人呢,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吃,却骂他们恶心。 气愤之下,他出手拔光贾寻芳的头发,再活活掐死她。 委实换了几口气,朱砂才觉鼻间好受了些。 对于司吉安杀人的缘由,她倒有一事不解:“你大可把杀人的罪名,顺水推舟推给司万安,何必闹着要找太一道?” 司吉安斜瞥朱砂,桀桀怪笑:“反正你已死到临头,我不妨与你实话实说。我叫宗岱,十年前,是食发鬼一族数一数二的鬼修……” 十年前,他是鬼修。 十年后,他沦落成了只能夺身苟活的恶鬼。 宗岱恨太一道的所有人,更恨打伤他的姬家人。 当年的人鬼大战,食发鬼一族表面听命于太一道,实则与旱魃一族合谋。 他们欲在大战前夕,偷袭孤身一人在长安的姬璟。 五族九鬼,将姬璟合围到崖边。 谁知,他们狠,姬璟更狠。 为求一线生机,她竟将世间仅存的九张天尊符,全数用在他们身上。 当年与他一同偷袭姬璟的其余八鬼,全部因天尊符魂飞魄散。 只有他,摔落崖底。 虽肉身全毁,但好歹保住一条命。 他成了鬼魂,修为大减,肉身难塑。 在世间飘荡几年后,他终于遇到司吉安。 一个在官场郁郁寡欢,回家后还要强颜欢笑的华州司录参军。 所有人都不知道,司吉安最恨别人称他为司参军。 只因他做了二十年的司录参军,离一步之遥的长史,永远只差一步。 仅这一步,将司吉安活生生逼疯。 他迷上了吃头发。 宗岱自觉与司吉安志同道合,便在两年前的七月半夺身。 司家人,除了司吉安,他还喜欢司万安。 每日精心帮他收集落发,助他修为大涨。 宗岱贪婪地摸着不停生出的头发:“我想着,骗几个太一道弟子来此,让我杀了过过瘾。” 结果,只来了个爱吹牛的无知女冠。 不过那罗刹,倒是意外之喜。 眼见朱砂整个人已被头发缠住,料想她即将死在此处。 宗岱着急去找罗刹,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一句轻到辨不清的咒骂声。 他开心大笑,继续往前。 走到一处浅水坑,他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被一个人踩在脚下。 宗岱惊愕回头,朱砂笑着与他对视。 她的笑容停下之际,一张泛着血腥味的符纸,不偏不倚贴到他的额头。 女子的唇,开开合合,好似在默念什么口诀。 宗岱扯下符纸,轻蔑一笑:“无知蠢货,除了天尊符,世上再无符咒可以杀我!” 说时迟,那时快。 一缕火苗突然从眉心窜出,顺着他的脸,犹如野火燎原,一路肆意蔓延。 火焰所过之处,火星四溅,皮肤随之开裂。 青灰色的浓烟从七窍中钻出,带着皮肉的焦糊之味。 时隔十年,从骨髓深处渗出的灼烧感,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再一次猛烈向他扑来。 “血符咒?”宗岱惊慌问出口,“不可能!天师符已经没用了,这到底是什么符纸?” 朱砂退后几步,唯恐他身上的火烧到自己,白白浪费一身衣裙:“我的确只有一张天师符,但也有一张天尊符。” “不可能,姬后卿留下的天尊符已经没有了!” “骗你的呗。” “什么意思?” “你快死吧。” 火焰已经吞噬大半身躯,宗岱疼得满地打滚,艰难开口:“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在何处?” 朱砂蹲下身,冷漠地看他被大火包围:“只要你魂飞魄散,困住他的阵法自会解开。” 那把火,足足烧了宗岱一个时辰,才将他烧尽。 只剩下一小捧灰白色的骨灰。 风过,灰散。 无论是宗岱,还是司吉安,皆消弭无痕。 罗刹恢复意识时,身处司家东厨,一睁眼便是一盆白花花的冷蒸饼。肚子咕咕叫唤,他见四下无人,赶忙往嘴里塞了一个,又揣走两个。 司家的院子一片死寂,唯有院中深处的一个女声,哼着几句不成调的歌谣。 他循声找到独自坐在前院的朱砂,递给她一块蒸饼后,方道:“朱砂,恶鬼是司吉安!对了,司家其他人呢?” 鼻间涌上一股腥臭味,朱砂嫌弃地将包袱扔给罗刹,催促他离开:“早上几位师姐路过华州,我请她们入府帮忙,一下子就揪出了司吉安。他已被师姐带去长安,我们也快走吧。” “你不是和太一道的人不和吗?她们会好心帮你?” “我貌美又聪明,除了几个小人与我不和,其他人巴不得与我结交。” 对于朱砂的自吹自擂,罗刹从来不信。 眼珠子一转,他问道:“阿耶给你的金饼呢?我们在天来楼只住了两晚,花了四贯钱,用膳花了一贯钱。一块金饼,还剩不少哦。” “没了。” “没了?” “我着急救你,师姐张口就要金饼。” “这桩案子的赏金才二十金,阿耶的金饼起码值三十金。” 走出司家三里开外,罗刹仍喋喋不休念叨金饼。 朱砂嫌他身上臭,捏住鼻子往边上躲:“你别挨着我,臭死了。” 罗刹抬袖闻了闻,也觉恶心,便老实与她拉开距离:“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你受伤了吗?” “今早跑去太一客舍时没注意,摔倒擦伤了手。小伤,不碍事。” “朱砂,谢谢你救我。” “我说过救你,便一定会救。” 【作者有话说】 司吉安就是典型的因为升职压力大导致的异食癖[化了] 第43章 宅鬼(一) ◎“二郎,你们能……捉鬼吗?”◎ 第60章 长安有鬼市,亦有鬼宅。 鬼市在南边的大通坊,鬼宅在北边的靖善坊。 每逢十五月圆夜,六街鼓绝行人歇。 鬼市听喧聚,鬼宅闻鬼吟。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买卖之物,大多是东西二市难买之物。 鬼市不是真鬼市。 鬼宅却是真鬼宅。 位于靖善坊的万宅,每到夜半三更,阴风如割,时有嘤嘤的哭泣声传出。 据闻,逢七月半,趴在万宅后院的狗洞往里瞧。清晰可见宅中数十人齐出,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万宅自五十年前开始出赁,期间无数人住进去,但无一人坚持住满十日。 据其中一位倒霉赁居言:“我心想鬼有什么可怕的,便给了牙人一笔钱,收拾收拾搬进去了。谁知第一夜,我半夜睁眼,竟看到无头女鬼在窗边梳发。我问她是谁,她捧着个脑袋走过来,笑嘻嘻说她是我的夫人……” 一旁的罗刹听完赵老板所述,一口断定他看到的是幻象,俗称做噩梦。 “世上没有断头鬼,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听了鬼故事,夜里正好做了噩梦而已。”罗刹撇撇嘴,在心中嘲笑赵老板胆小如鼠,“再者说,孔家四口人住了一年多,我看也没出事啊。” 被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小伙计冷嘲热讽,赵老板当场回击:“二郎,你确实不用怕鬼。” “为何?” “因为你就是一个鬼。” 罗刹愣在原地,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小声辩解:“你别乱说话,我怎么就是鬼了……” 赵老板得意一笑,看向围观的几个老板,故意拖长声调慢慢道:“因为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穷鬼!” “……” 此话一出,所有人笑得前仰后俯。 罗刹气得牙痒痒,举着鸡毛掸子追了赵老板三里路。 两人边跑边闹,在长寿坊的拐角,恰巧遇见相熟的庄宅牙人邓咸。 往日笑容满面的邓咸,今日周身好似阴云密布。 罗刹与赵老板对视一眼,拽着他去角落套话:“邓兄,今日在何处发财呀?” 一听这话,邓咸差点拂袖离开。 赵老板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住:“我跟你开玩笑,你怎还当真了?你前日刚做成一笔大买卖,今日怎突然愁成这样?” 邓咸有苦难言,索性晃晃钱袋,领着两人去酒肆慢慢说。 庄宅牙人所愁之事,无非一事:手中的宅子既赁不出去,又卖不出去。 上月,邓咸经罗刹牵线,与颍阳县主攀上关系。 不到半月,便卖给颍阳县主一座四进的大宅,可谓春风得意。 岂料,福祸相依。 今日一早,去年从他手中赁下鬼宅的孔三金,闹着要换房,说是宅子有鬼。 赵老板不解道:“孔家已住了一年,怎么又说闹鬼了?邓兄,你千万别被孔三金老实巴交的相貌骗了,他出了名的贪得无厌。上回来我店里,就买了一沓纸钱,非闹着要我送他一支香。” 邓咸摆手,叹息几声。 一想到孔三金的惨样,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方说起早上发生之事:“孔三金来找我时,印堂发黑,一看便知是撞鬼之相。原本我也不信他的鬼话,适才去他家转了一圈,才知那宅子里,或许真的有鬼。” 罗刹与赵老板齐齐问道:“啊,为何?” 邓咸放下酒杯,用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我亲眼所见,一把八仙椅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长安乃太一道辖管之地,罗刹不信有鬼族光天化日有胆子闹事。 想起自己在街头杂耍摊看过的一个把戏,他挨近两人:“不一定是鬼。用多股蚕丝扭成一根细线,也可以让椅子飞来飞去。” 赵老板点头附和,与两人说起一桩秘事:“前些年,翊善坊有间三进的好宅子。有一胡商的钱不够,逢人便说宅子有鬼。不到半年,那宅子果然无人问津,最后便宜卖给了胡商。” 邓咸暗暗琢磨两人的话,也觉有理:“两位说的在理。眼下我细细想来,这孔三金不仅闹着要换房,还指名道姓要我手上的另一间好宅子,让我便宜些卖给他。” 赵老板冷哼一声:“孔三金哪有钱置宅?一个十赌九输的酒鬼,靠着家中那点薄产,四处赁便宜的鬼宅凶宅装样子撑面子。” 罗刹:“上回他来棺材坊,我瞧他一身绫罗绸缎,不像穷人。” 赵老板:“捡的呗。一到月底,安仁坊一堆新衣裳丢出来。” 三人小酌慢饮,足足两个时辰才散。 回家路上,邓咸奇怪道:“二郎,你今日怎敢出来与我们饮酒?” 往日他们一找罗刹,他要么推说有事,要么借口有疾。 罗刹正要解释,赵老板挑眉,会心一笑:“朱老板一早回太一道了,二郎今日浑身是胆啊!” “北风都堵不上你的那张破嘴!” 罗刹回家时,朱砂仍未到家。 门外雪花在飘,门内的罗刹趴在柜台前,唉声叹气。 他在长安相熟的两个人。 一个砻金,昨日陪颍阳县主出城游玩,不知何时*回来。 一个朱砂,出门前也不知给他留一个准信。 早知她要去那么久,他就该陪她一起去。 大不了站在山下等她,总之好过独自一人留在棺材铺望眼欲穿。 罗刹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 棺材坊关门闭户,冷清又萧条。 唯有坊尾的朱记棺材铺,门口有人提着一盏灯笼,走来走去。 朱砂撑着伞,方走到棺材坊口,远远看到罗刹的身影。 脚步加快,她快步跑过去:“进去吧,我买了羊肉羹与桑落酒。” 罗刹开心接过她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 随她进门时,鼻间灌进冷风,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你又挨打了?” 朱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今日只两鞭。” “你辛苦捉鬼,她为何打你?” “师父责罚弟子,无需理由。” 羊肉羹摆上,桑落酒热上。 罗刹取来暖炉,放在朱砂腿边,与她说起鬼宅一事:“那宅子,肯定没有鬼。” 朱砂将将咽下几口酒,便兴致缺缺地停筷。 暖炉中的炭火霹雳吧啦作响,罗刹从鬼宅说到赵老板:“我今日才知,赵老板原先是读书人,家道中落后来长安谋生。一步步从小伙计熬成棺材铺老板……” 朱砂用手撑头,听罗刹絮絮叨叨念叨:“朱砂,你下次再回太一道,还是带上我吧。” “你不是害怕她吗?” “我可以在山下等你。” 朱砂认真想了想,起身捧着他的脸,重重落下一个吻:“今日我在困囿堂挨打,推门出去却不见你等我。我一路走一路哭,生怕再也无人等我了。” 咸咸的泪水滑到罗刹唇边,他赶忙伸手抱住她,一再承诺:“朱砂,我等你。” 朱砂在他怀中痛哭一场,方觉好受了些。 羊肉羹尚温热,她夹了一筷子递到罗刹嘴边:“那间宅子,确实有鬼。” 闻言,罗刹睁大双眼,来不及吞咽羊肉,便急迫地开口问道:“哪路鬼族,这般有胆色,敢在太一道眼皮子底下作乱?” 朱砂嗔怒一声,罗刹乖乖吞下剩余的羊肉。 三两下嚼完吞进肚中,他拉着朱砂的手,半是撒娇半是为她取暖:“好朱砂,你快说说是哪路鬼?” 罗刹的身子比暖炉还热上几分,朱砂顺势摸进他的怀里,轻声道:“一群冤魂,万家全家的冤魂。” 五十年前,长安万宅的房主是前朝大理正万榆。 一个清廉正直的好官,被一群贪赃枉法的贪官诬陷致死。 万家十五口人,除了五个下人逃过一劫,其余十人全部死于刑场。 再两年,万宅易主。 一个太史令搬进宅子,不到五日,全家搬出。 此后二十年,关于长安鬼宅的谣言四起,愈演愈烈,直到无人敢踏进万宅。 罗刹听完故事,却莫名冒出一个问题:“万宅有鬼,太一道不管吗?” 朱砂抬头,平静地与他对视:“二郎,圣人不想管,太一道便不会多管闲事。” 罗刹:“百姓的安危,圣人难道也不管?” 朱砂:“每三日,便有一封关于鬼族伤人的密信送进子午山,而太一道的所有弟子仅三百余人。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罗刹似乎懂了,轻轻点头,将朱砂搂得更紧。 今夜风雪盛,翌日冬阳升。 一大早,拍门声中夹杂着一个人兴奋的话语。 朱砂迷迷糊糊去开门,一睁眼便是喜笑颜开的罗刹:“朱砂朱砂,我想到一条发财大计!” “捉鬼啊。” “诶,你怎么知道?” 啪—— 朱砂关门上床,对着门外大喊一声:“快去守店。还有,我午膳要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第61章 辅兴坊的胡饼店,每日门庭若市。 若去的晚了,别说胡饼,连饼渣都不剩。 罗刹气呼呼出门,直奔辅兴坊。 在胡饼店外等了半个时辰,总算买到五个面脆油香的胡麻饼。 买完饼,又拐去肖家馄饨,捎带上两碗热馄饨。 回到朱记棺材铺,已是巳时中。 赵、白二位老板守在店中,一见罗刹出现,忙双手接过馄饨:“二郎放心,今日朱记棺材铺,依然没有主顾上门。” 罗刹:“……” 三人站在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馄饨见底,白老板招手让两人凑近,神秘兮兮开口:“夏都督死了。” 赵老板:“凉州都督?” 白老板颔首算是默认,余下的话,他竭力压低声音:“听说金吾卫与大理寺在华州查了几日,上疏写明是冤魂上身,逼他自尽。” 左右环顾,见外面无人经过,白老板才继续道:“前日,大理寺的虞主簿来店里买纸钱。我听他说,夏都督在凉州时,曾虐杀二十余个突厥奴隶。他们中,有一人是术士,极善魇蛊术。此人死前下咒,诅咒夏都督必将死于非命。” 关于夏翊的死,罗刹虽未亲眼看见。 但细思过后,此事除了鬼魂附身,似乎找不到其他原因解释。因而对于金吾卫与大理寺的说辞,他深表赞同。 赵老板欲言又止的眼神,从白老板身上挪到罗刹脸上:“二郎,夏都督死在华州,你和朱老板前几日也在华州。你们没遇上他吧?” 罗刹摇摇头:“我和朱砂到华州后,直接去捉鬼了。” 赵老板:“夏都督是远近闻名的好色之徒,你们没碰上便好。” 说话间,后院窸窸窣窣传来响动。 赵、白两位老板抱着馄饨碗,一溜烟跑走。 朱砂掀帘出来,罗刹立马递上胡麻饼,跟在她身后,不停唠叨:“朱砂,你觉得我的那条发财大计如何?” “不如何。” “为何?” 朱砂回头:“我且问问你,普通百姓找你捉鬼,你打算收多少钱?” 罗刹原想说起码十贯,可转念一想,普通百姓连一贯都拿不出来,遑论十贯。 若收的低,生意虽好,但他们也累。 若收的高,肯定无人愿意找他们。 罗刹兴奋一宿,结果被朱砂一言狠狠泼了一盆凉水。 谁知,正惆怅生意之际,邓咸登门:“二郎,你们能……捉鬼吗?” 罗刹看了一眼朱砂,跃跃欲试回他:“能是能。但是捉鬼一事,极为艰险。起码得十贯,我们才肯出马。” 邓咸“哎呀”一声,高兴地原地起跳,手费劲搭在罗刹的肩膀上:“还是二郎体恤我。十贯而已,走走走,我们这就去捉鬼。” 脚步停下,罗刹斜瞥邓咸一眼:“你一个耍嘴皮子功夫的牙人,哪有十贯?” 邓咸眨眨眼睛:“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谁手下做事?” “谁?” “裴公啊。” 裴公即秦国公裴开山。 如今大梁朝四大国公之首,家族累百年之财,堆金叠玉。 说少了。 看着欢天喜地付钱的邓咸,罗刹欲哭无泪。 第44章 宅鬼(二) ◎“这小白脸,又白了不少!”◎ 邓咸带朱砂与罗刹去的地方,正是万宅:“昨日回家路上,孔三金当街拦住我,大吵大闹说我故意将鬼宅赁给他。” 孔三金惯会做戏,经他一番吵闹,惹得不明内情的百姓纷纷指责邓咸丧尽天良。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秦国公耳朵里。 今日一早,秦国公让邓咸入府,丢给他五十贯,要他务必尽快摆平此事。 一听五十贯,罗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喋喋不休抱怨:“好啊好啊,我当你是亲兄长,你当我是冤大头。裴公给了五十贯,你只肯抠抠搜搜给我十贯!” 邓咸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回身安抚他:“二郎,只要万宅再不闹鬼,这五十贯,全是你的。” “行,算你有义气。” 又为朱记棺材铺揽到一笔大生意,罗刹洋洋得意凑到朱砂身边邀功:“朱砂,五十贯呢。” 朱砂幽幽看他一眼:“要是捉不到鬼,你可就惨了~” 秦国公,长安人背地里称他裴阎王。 坊间有言:裴阎王要你三更死,无人敢留你到五更。 长安稚童夜里啼哭,只要耶娘说一句,“裴阎王来了”,保管哭声立马停下。 罗刹往日虽知秦国公的威名,但多是听说他富甲一方。据传他在城外有一座宅子,专门拿来堆放金银珠翠之物。 今日一听朱砂之言,罗刹徒生胆怯,着急忙慌跑到邓咸身边:“万一我们没捉到鬼,怎么办?” 邓咸一把拉过他,与他勾肩搭背往前走:“二郎莫怕。裴公此番并非为了捉鬼,而是为了卖宅子。” “此话何意?” “金乡县主来年将搬回长安,晋王定了靖善坊那间大宅子,下月付钱。如此紧要关头,若传出靖善坊闹鬼,晋王怕是要闹着换宅子。” 罗刹:“长安城中的皇亲国戚大多住在兴化坊,晋王怎瞧得上靖善坊?” 三人脚步不停,靖善坊近在眼前。 邓咸停下,遥遥一指,便是那尊高达八十余尺的四面十方观音金像。 那里,是位于靖善坊的大业寺。 对于金乡县主与县马之事,邓咸略有耳闻。 当下看着观音金像,他叹息一声:“听闻晋王上回入宫,请旨将李小娘子的烬骨放于大业寺。” 救度诸末法,观世音为最。 观音,救渡活人,拔除众生之苦。 罗刹恍然大悟。 前面的罗刹与邓咸,不时凑在一起交谈,又不时停下说话。 朱砂嫌弃两人大男人磨磨唧唧,快步走过两人身边,拉起罗刹便跑。 可怜邓咸心宽体胖,在后面喘气急追。 万宅门口,朱砂靠在柱子旁。 趁邓咸还未追来,罗刹又是帮她捏肩,又是低声下气帮自己的同族求情:“天底下最好的朱砂,若宅子里的鬼,是如梅棠一样的好鬼,你能不能不要告知太一道?” 捏肩的力道正好,朱砂舒服地眯眼,漫不经心道:“行吧。” “朱砂,你真是大好人。这力道,你觉得如何?” “尚算不错。” 邓咸吭哧吭哧跑到时,两人已在门口等候已久。 万宅在靖善坊末端。 五十年间,宅子易主多人,门口的匾额依然写着“万宅”二字。 邓咸边走边与两人解释:“老国公买下万宅后,吩咐下人把匾额摘了。结果摘匾额的几个下人,无故摔倒在地。他不信邪,又找来几个武将。谁知几个武将一碰到匾额,竟被一阵风吹倒,实在匪夷所思……从此,再无人敢提此事。” 宅子不大,胜在曲径通幽。 前院有亭,后院有池。树木苍翠,间缀花草。 纵是冬日,路旁花草,亦一路盛放。 三人寻路走到正房,邓咸站在门口大喊:“孔叔,我来了。” 须臾,一个戴着幞头的干瘦男子从房内走出。 一见邓咸带人进宅子,他上蹿下跳破口大骂:“邓獠子,你擅闯私宅,我要报官抓你!” 邓咸乐呵呵上前,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孔叔,裴公派我入宅捉鬼。” 一听秦国公,孔三金顿时没了嚣张的气焰。 邓咸见状,使了一个眼色给罗刹。 那边的罗刹会意,适时上前:“孔叔,不知宅子是从何时开始闹鬼?” 孔三金斜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自从搬进来,便不时闹鬼。若非我常行善事,怕是早去了黄泉路投胎。” 说到此处,孔三金看向邓咸:“我的爱女被鬼伤了眼睛,成了瞎子。这治伤的钱,裴公如何说?” 邓咸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但出口之语,却字字诛心:“裴公托我带话,‘孔家那个田舍奴什么德行,老夫耳聪目明,无需他三番五次闹到我跟前,惹我烦心’。” 朱砂直截了当开口:“频繁闹鬼的地方在宅子何处?快带我们去。若搅了裴公的大生意,他多的是法子从你身上捞回这笔钱。” 纵有太多怨气与不甘,秦国公的手段,逼得孔三金只能配合三人捉鬼。 据孔三金说,万宅频繁闹鬼的地方有三处。 第一处是前厅,常有飞椅飞碗飞纸。 第二处是孔三金之女孔绡的闺房。 上月,孔绡在房中好好走着路,突然摔倒,醒后便成了瞎子。 第三处是孔三金的身上:“我夜里睡觉,老觉得有人压着我。前日,我一觉醒来,发觉头顶的头发全没了……” 唯恐三人疑心他说谎,孔三金当场摘下幞头,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朱砂与罗刹走近细瞧。 与贡院中那四人的鬼剃头不同,孔三金的头顶处,不见任何刀刮的痕迹。 第62章 其表面光滑,没有鳞屑,更像是自然脱落所致。 联想到孔三金嗜酒如命,朱砂无语道:“你是酒喝多了,得了油风之症。” 被朱砂一个女子驳斥,孔三金顿觉失了脸面,当即气急败坏与三人争论:“妇人之见!左邻右舍皆可为我作证,我的头顶,是一夜之间秃的!” 等他一口气说完,幸灾乐祸的邓咸才慢腾腾走到他面前,唉声叹气:“呀,孔叔,这事怪我。忘了与你说,这位朱老板是太一道的弟子。” 依大梁律,当面辱骂太一道者,轻则掌嘴,重则鞭刑。 朱砂懒得跑一趟京兆府,当下扭头看向身后的罗刹:“你来打,两巴掌。” 罗刹闷声闷气上前,顾及孔三金一把年纪,他轻轻扇了两巴掌。 太一道弟子的身份一出,孔三金彻底老实。 余下的时辰,他带着三人先至前厅等候:“一到未时,厅中便开始飞东西。” 果不其然,四人刚坐下,一把飞椅便直奔孔三金而去。 罗刹拦下飞椅,又一片飞瓦飞来。 邓咸看见了未动,朱砂看见了也未动。 等罗刹放好椅子转身,飞瓦不偏不倚砸到孔三金脸上。 孔三金惊愕地抱着滑落的瓦片,双眼圆睁,浑身发抖:“有鬼,真的有鬼!”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与远处的屋檐:“二郎,你取一把梯子,去房梁瞧瞧。” 罗刹依言取梯上房梁,眼睛慢慢扫过。 最终,他发现横梁中段,有一处的灰尘莫名消失。 瞧着像是什么细绳留下的痕迹? 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他拎着梯子走向外面的屋檐与房梁。 沿着四方房顶看了一圈,罗刹走回前厅,看着孔三金问道:“哪来的鬼?是你自个装神弄鬼。此处的横梁与东南两面的横梁处,皆有细绳划过的痕迹。” 说罢,他伸出左手,露出掌心的几缕蚕丝。 看见蚕丝,邓咸瞬间明白过来,拍桌而起:“孔三金,你胆大包天!竟敢故意闹鬼,存心坏裴公的生意!” 孔三金吓得身子发颤,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是,前几回闹鬼是我找人做的,就是想讹点钱花花。但是,自半月前开始,所有闹鬼的事,真不是我做的!我对天发誓,是真的有鬼……” 他匍匐在地,涕泗横流哭诉,无奈三人皆不愿信。 尤以邓咸最为气愤:“去年你找我赁鬼宅,我怜你拖儿带女不容易,特意在裴公面前求情。你倒好,到处诋毁我居心不良,害我被裴公骂了几次。我今日便找裴公说清楚,你好自为之吧。朱老板,二郎,我们走。” 邓咸说完便走,丝毫不给孔三金解释的机会。 身后的哭声悲坳又绝望,罗刹心有不忍,开口劝道:“今日这飞椅确实有些奇怪,不如我们再找其他人问问?” 朱砂思忖片刻,出言附和:“晋王最是爱女。若日后县主搬进靖善坊,再遇到闹鬼事,裴公定会怪罪于你。” 邓咸回身,笑嘻嘻道:“我诈孔三金呢。走,我们再回去,保管他不敢再说一句谎话。” 果然,等三人再次出现在前厅。 孔三金犹如抓到救命稻草般,不住求饶:“邓贤弟,我错了。” 朱砂:“你女儿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孔三金赌咒发誓:“我敢发誓,她是撞鬼才瞎了眼睛。若我今日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把我活活劈死!” 孔三金的女儿孔绡,住在西厢房。 对面的东厢房住着孔三金的儿子,孔绡的兄长孔奇友。 不过,孔奇友半年前落水,被人救上来后,成了一个疯子。 孔三金怕他四处乱跑,只好整日将他锁在房中。 至于孔绡的眼睛。 等三人找到她时,她空洞的眸中满是迷茫:“有一日,我坐久了起身,走了几步摔到地上。再一睁眼,便看不见了……忠叔说他发现我时,我的头磕到柜角,在流血。” 忠叔是孔家的下人忠客,跟了孔家十五年。 为人忠厚老实,因无儿无女,对孔三金的一双儿女极为照顾。 孔三金喝酒赌钱,败光了家产。 是忠客靠着倒夜香的活计,勉强养活孔奇友与孔绡。 三人在房中问话,外出干活的忠客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求情:“四郎,你行行好,别与裴公提闹鬼之事。” 与孔三金一身绮罗相比,忠客不仅衣着朴素,胸前袖口更是缀满新旧不一的补丁。 其中肘襟处,更是补丁叠补丁。 不过,为他缝补衣服的人应极为用心。 绣工细密不露针迹,翻起的袖口之上,甚至绣着一圈山樱花纹。 邓咸虽厌烦孔三金,但对忠客这个可怜人极有耐心:“你先起来。只要别再闹鬼,万事都好商量。裴公既然派我来处置此事,便是不想靖善坊有人办白事,冲撞贵人乔迁的吉日。” 他言尽于此,孔三金畏畏缩缩点头,垂手老实立在一边。 三人在宅子中转了一圈,了无发现。 邓咸要往东去国公府回禀,三人在万宅分别,约定明日再入宅。 朱砂与罗刹往西,一路经靖善坊,过崇业,怀贞二坊。路过怀贞坊的一处宅子门口,两人遇到一个老熟人。 萧律笑容满面招手,朱砂面无表情点头,罗刹咬牙切齿抱怨:“这小白脸,又白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可以说话的[爆哭]呜呜呜 第45章 宅鬼(三) ◎“好二郎,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我的第几个相好?”◎ 萧律今日着一身青碧襕袍。 更衬得他靡颜腻理,白玉无瑕。 见到朱砂点头,他开心跑过来:“师姐,我方才去棺材坊找你,一位老板说你们来了靖善坊。” 朱砂:“你找我有何事?” 萧律:“今日晏家膳坊有你爱吃的乳酿鱼与通花软牛肠。师姐,要一起去吗?” 罗刹正绞尽脑汁找由头拒绝,朱砂已一口应下。 去晏家膳坊的路上。 毫不意外,朱砂耳边全是絮絮叨叨的抱怨声。 “朱砂,我一早辛苦买的胡麻饼,你只吃了一个。” “朱砂,你好似从未与我说过你爱吃何物。” 朱砂耐着性子听了一路,为免罗刹用膳也不消停,只好挽着他的胳膊,小声道:“你没吃过,晏家膳坊难得做这两道菜。” 原来朱砂答应与萧律用膳,是为了他! 罗刹志得意满,再一想自己好歹也是朱砂拜过天地的郎君。一时自持身份,更是喜不自胜。 三人进了膳坊,寻了窗边的位置坐下。 因萧律一早已付了钱打过招呼,故而三人坐下不久,五道膳食便摆了满桌。 乳酿鱼汤浓鱼鲜,通花软牛肠满口浓香。 三人边吃边说,萧律问起两人去华州捉鬼一事:“今早回太一道,听玄英师姐说,师姐昨日又挨了两鞭。我找玄风师姐打听,才知师姐在华州捉鬼出了事。” 朱砂小口喝着汤,面上云淡风轻:“也不是头回挨打,难为玄英一天到晚既要用心侍奉师父,还特意好心告诉你。再者,我不过是学艺不精,没捉到恶鬼,花钱找师姐帮忙罢了。” 萧律:“玄英师姐一向惦记师姐。” 一会儿玄英,一会儿玄风。 罗刹听得云里雾里,夹菜的动作不自觉慢下来。 朱砂见罗刹迟迟不动作,眼睛盯着对面。疑心他想吃萧律面前的那盘金银夹花平截,又不好意思起身夹菜。 “师弟,你面前那盘菜递给我。”朱砂从萧律手中接过菜,转手摆到罗刹面前,“师弟不是外人,你想吃何物,与他说一声便是。” 萧律确实不是外人。 因为他是一个挖人墙角的小人。 罗刹气得夹起糕饼,一口塞进口中。 朱砂没猜到罗刹的心中所想,萧律却猜得明明白白:“罗君定是想问玄英师姐与玄风师姐是何人,对不对?” 罗刹不情不愿点点头。 萧律道:“玄风师姐行二,玄英师姐行十八。玄风师姐喜欢游历四方,不常在长安。倒是玄英师姐,上回站在罗君右边的女子便是她。” 一说右边,罗刹想起来了,是那个一脸怒气盯着朱砂的女子。 瞄了一眼朱砂,他小心翼翼问道:“朱砂,那个玄英为何有些讨厌你啊?” 朱砂扑哧笑出声:“还能为什么?我抢了她的心上人呗。” 罗刹沉默了。 心中怨萧律多事自己多嘴,平白给自个添堵。 偏生朱砂最是喜欢逗他,故意凑到他面前,委屈巴巴拉着他撒娇:“好二郎,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我的第几个相好?” 罗刹埋头吃饭,打定主意不理她。 结果,朱砂讨厌便算了,萧律更是喜欢戳人心窝子。 不等他说话,萧律平静地说出答案:“玄序师兄,是师姐的第五个相好。” 第63章 “玄规,你别告诉他。”朱砂面上浮起薄怒,继续抱着罗刹的胳膊娇滴滴问道,“二郎,你自己猜。” 罗刹冷言冷语:“第五个。” 朱砂捧着他的脸,对着他鼓起的唇,便是一记香吻:“哎呀,二郎真是聪明绝顶,神机妙算。” “……” 萧律迟疑片刻,扭过头放声大笑。 罗刹作势挣扎几下,最终选择轻轻回咬朱砂一口,哑着嗓子道:“二十克你,十九才旺你。” 朱砂笑眯了眼:“我知道。” 身边的朱砂,吃了几口便抱着碗喝汤。 对面的萧律,慢条斯理,吃得极慢。 一桌菜,大半进了罗刹的肚子。 三人出去时,已是酉时末。 分别之前,萧律笑道:“师姐,师父时常骂我,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听说师姐今日在鬼宅捉鬼,不知明日可否带上我?” 朱砂爽快答应:“好啊。明日午时三刻,你在万宅门口等我们。” “多谢师姐。” “无事。” 因饱餐一顿,两人决定散步回家。 一路上,罗刹细细回味萧律之言,果然发觉不对劲。 何谓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 这话,明摆着是说给他听的。 毕竟若非他遇到朱砂,萧律才是行十九的朱砂相好。 想通此处,罗刹回头望向萧律离开的方向,计上心来:“朱砂,我看不必带上他。你想啊,万一最后是他抓到恶鬼,裴公的赏金,全进了他的口袋。我们俩累死累活忙活几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砂挽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秦国公府与萧家是世交。带上玄规,保管日后出任何事,裴公都不会找我们麻烦。” 原来朱砂答应与萧律同行,又是为了他! 心生感动之余,罗刹不免自省几句:“朱砂,是我错怪你了。你放心,我保证不为难他。” “他最是认死理,你才要万事少与他计较。” “对了,他为何如此白?” “萧家的男子,个个肤如凝脂。圣人后宫有一位朝议郎,便出自兰陵萧氏。此人雪肤花貌,荣宠多年,是圣人后宫最得宠的男子。” 说到雪肤花貌,罗刹腰板挺直:“不瞒你说,阿娘自小便夸我,继承了她的全部美貌,又比阿耶还高大威武。不像罗大郎,长得稀里糊涂,一无可取。” 朱砂憋着笑,发狠拧了他一下:“整日夸自己貌若潘安,你难道想进宫做圣人的面首?” “没有,我只是想夸你眼光好。” “傻鬼。” 第二日,罗刹早起开店。 辰时初拎上食盒,一路疾跑至长兴坊买饆饠。 停下喘口气,正好遇上用小车推蒸饼叫卖的邹骆驼。 一来二去,食盒填满。 罗刹一手拎一食盒的膳食,满载而归。 照例,他先去赵记棺材铺丢下胡麻饼,再去白记棺材铺放下一张见风消。 最后才啃着蒸饼,悠哉走回永远无人上门的朱记棺材铺。 今日委实奇怪,罗刹晃眼一瞧,竟看见棺材铺柜台前有一个人影。 唯恐难得进店的贵客离开,他脚底抹油,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店内:“贵客,你要买何物?” 话一说完,才发现人影原是小白脸。 罗刹牢记朱砂的教诲与自己的身份,热情打开食盒,将那碗饆饠分给他。 萧律摆手婉拒:“罗君,我难得回家。阿翁与祖母今日非要我陪他们用完早膳,才肯准我出府。” 他不吃,罗刹乐得独享。 两人一人一椅,坐在棺材铺左右。 赵老板付钱路过,打趣道:“二郎,恭喜你。熬了半年,总算等到一位贵客!” 罗刹气恼赵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咬牙收了钱:“赵记棺材铺最近生意差,全怪你那张破嘴。” “赵记再差,也比朱记好点。” “哼,我们接了裴公的生意。” “裴公的生意都敢接,二郎果真浑身是胆啊!” “你烦死了,快滚。” 赵老板前脚一走,朱砂后脚打着哈欠出来:“玄规,你下回再晚些来。” 萧律回头见她昏昏欲睡,半是自责半是关切:“师姐,可是我说话吵到你了?” 朱砂摇头,顺手端起豆粥:“不是你,是他太吵了。” 她方才躺在床上,正美滋滋做着好梦。 罗刹一句“贵客”,吓得好梦变噩梦。 之后半个时辰内,她的耳边,全是罗刹的自言自语。 当着萧律的面,被朱砂指责,罗刹满腹委屈:“三心二意的朱砂,昨夜夸我声如洪钟,今日又嫌我吵闹。” 朱砂深深叹了一口气,放下空碗,催促两人离开:“走吧,去捉鬼。” 邓咸早已等在万宅门口,远远看见三个人朝他走来。 定睛一看,其中一人还是萧太傅的孙子,他赶忙行礼:“小人见过萧公子。” 萧律的头微微向下一动,邓咸会意,侧身让开一条路,请他入府。 罗刹与萧律仅见过四次,只知他出自兰陵萧氏,一直不知他的身世。当下看邓咸对萧律毕恭毕敬,便退后两步打听:“他是谁啊?” 邓咸:“萧太傅的孙子,兵部萧尚书的儿子,长安四公子之一。” 罗刹:“长安四公子中,似乎没有萧姓?” 邓咸拍拍他的肩膀,先行一步:“他本姓李,名李翃。其母,乃永安公主的女儿乐昌公主。” 永安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而乐昌公主作为她的独女,不仅自出生起,便有无上荣宠。 更是在十岁时,破例被封为公主。 不仅是世家公子,还是皇亲国戚。 罗刹长吁短叹走到朱砂身边。 朱砂适才从旁路过,听到他与邓咸说话。见他低着头,便好心宽慰道:“二郎,咱们不与他攀比身份。” 罗刹猛地抬头,眸中神采飞扬:“那是自然。若按照鬼族的论法,阿娘乃是上古十大鬼王之一,我的身份,可比他高多了。还有,阿耶手上有整整十座金山。比有钱,他也比不过我。” 朱砂:“……” 她安慰他作甚,属实多此一举! 一行人今日去的是孔三金的房间。 房间陈设雅致,唯独几件绫罗绸缎格外显眼。 孔三金见几人盯着榻上的衣裳瞧,立马闪身一档,一股脑塞进柜中:“我常去安仁坊转悠,这些全是捡的。” 罗刹在房中四处转了一圈,鬼炁没闻到,倒闻到床下一阵阵冲天的酒气。 邓咸找来扫帚,往床底一扫,竟然扫出三十余个空酒瓶。 大小不一的空酒瓶摆了一地,朱砂没好气道:“你再酗酒无度,迟早没命。” 孔三金干笑几声,老实应好。 支开孔三金后,四人找了一处角落讨论案情。 邓咸直言:“我瞧万宅压根没鬼,是孔三金装神弄鬼,想讹一笔钱买新宅子。” 至于为何如此肯定? 邓咸无语道:“昨夜,孔三金那个小人跑来找我,说想买下万宅,还信誓旦旦承诺下月初付钱。” 万宅虽是鬼宅,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好宅,少说也得三百贯。他不信孔三金一个游手好闲的酒鬼,拿的出三百贯。 联想到闹鬼一事,他便猜孔三金打算学前朝胡商买宅子的法子。 利用闹鬼之说,买下万宅。 朱砂倒有不同见解:“他的那些好衣裳,特别合身,不像捡的。” 罗刹附和:“他床下的空酒瓶。灰尘厚的,是便宜的烧酒,至多一斗三百文。但是近来的数十个新酒瓶,全是三勒浆与黄醅酒,甚至有一瓶是剑南烧春。这些酒,以他的身份,万万买不到喝不起。” 听着两人之言,邓咸慢慢觉出味来:“朱老板与二郎的意思是,孔三金背后有人?”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这个人,可能才是万宅时隔一年再次闹鬼的主谋。 第46章 宅鬼(四) ◎“她的七个面首,全部比我小。”◎ 心中闪过一件事。 朱砂问道:“晋王要的宅子,价值几何?” 邓咸犹豫片刻,沉声说出一个价格:“万贯。” 晋王的这笔买卖,整整一万贯。 在长安,足够一万百姓好吃喝两日。 万宅到底是否真的有鬼,已不重要。 因为背后之人,会借由孔三金的嘴,推波助澜坐实这桩鬼事,直到搅黄秦国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 朱砂快速下了决断,招手让邓咸递耳朵过来:“你快去查查,晋王定下靖善坊之前,还曾找过哪些牙人,看过哪些宅子?” 邓咸拱手道谢:“多谢朱老板指点。” 他说完便走,徒留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看。 最终,朱砂决定再去问问孔绡。 毕竟收了秦国公五十贯,若日后金乡县主搬进靖善坊,万宅又闹鬼。 第64章 他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吃不了兜着走。 孔绡如往常一般,坐在窗边。 今日没有冬阳,天地一色的阴沉。 连院中冒出花骨朵的银梅,也染上几分寂寥之意。 自失明之后,孔绡的生机迅速黯淡下去。 她无法再绣花补贴家用,只能苦闷地坐在家中。听数十步之遥的兄长孔奇友,反反复复念同一句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今日的诗*中,夹杂着几个人朝她走来的步伐。 来者是客,孔绡拿起忠客为她做的拐杖,起身站定相迎,笑容满面:“几位好。” 朱砂扶她坐下:“你摔倒那日,家中还有谁在?” 孔绡一五一十回话:“阿兄在,阿耶在,忠叔不在。” 那日与今日不同,艳阳高照,冬景似春华。 一早,她搬来椅子坐在院中,一边绣花,一边与疯疯癫癫的孔奇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孔三金难得在家,不过睡到午时初才醒。 出门看见孔绡与孔奇友在说话,叉腰站在院中骂骂咧咧,骂两兄妹不知好歹,是他好日子的拖累。 中气十足骂了许久,他丢给孔绡十几文,打发她去买酒。 孔绡:“我去了。买完酒交给阿耶后,我见日头大,便回房绣花。” 因绣坊催得紧,孔绡不敢耽搁,在房中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谁知,再一起身,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等忠客忙碌一日回家,才发现她的头磕到柜角。 醒来后,她的眼睛便再也看不见了…… 朱砂听完她所说,追问道:“你那日可曾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孔绡:“早膳吃的是蒸饼,午膳未吃,中间只喝过几杯茶水。” 罗刹:“你摔倒后,孔三金难道未曾进房瞧瞧?” 孔三金与孔绡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一个大活人摔倒,还磕到柜子上,怎会听不到声响? 孔绡无奈地笑了笑,空洞的双眼尽是阴霾:“阿耶听见了,但他嫌我吵闹,隔墙骂了我几句……” 三人对视一眼,徒留一声叹息。 这世上,有的阿耶愿意为了女儿,豪掷万贯,只为买一间紧挨大业寺的宅子。方便女儿日夜听观音经,早日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再回歧州做无拘无束无碍的金乡县主。 而有的阿耶连一墙之隔的女儿,也不愿搭救。 同样的身份,天悬地隔。 三人步出孔绡的宅子,萧律指指对面的房间:“我们不如去问问他?” 罗刹蹙眉往外走:“他是个疯子,问了也白问。” 方走两步,朱砂的手伸过来,拽着他往孔奇友的房间走。 真是讨人厌的小白脸。 罗刹想。 孔奇友是个疯子,还是一个只喜欢念同一句诗的疯子。 不管见到谁,他都要作势举起酒杯,梗着脖子念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罗刹摸着下巴,欲言又止。 朱砂坐在窗边,沉默赏景。 萧律耐心与孔奇友对诗问话,结果问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反被孔奇友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无法,他只好出声求救:“师姐,救救我。” 朱砂看向罗刹,后者咬着牙上前分开二人。 真是讨人厌还喜欢撒娇的小白脸。 罗刹想。 三人离开前,孔奇友看着萧律,无端落下一行泪,又开始念诗。 邓咸还未回来,孔家三人已问无可问。 朱砂不想待在万宅,打算去找忠客。 走到一半,藏不住事的罗刹选择开口:“孔奇友的样子,不想落水疯的,倒像是被人逼疯的……” 他反复念同一句诗,想必曾在疯癫前,听过某个人念这句诗。 以致印象深刻,疯癫后也不敢忘。 罗刹猜不准真相,但隐隐觉得孔奇友在被人逼疯前,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因为孔奇友念诗的样子,很像在模仿一个人。 一个男子。 一个喜欢酒后念诗,追忆往昔的中年男子。 朱砂自进了孔奇友的房间,便未曾多说一句话。 眼下,她没有回应罗刹的猜测,反而关心起萧律:“听说贵主前几日去太一道,与师父促膝长谈半宿。师弟,你可知她们说了什么?” 萧律眼笑眉飞:“阿娘与师父自幼相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你真是不懂女子。”朱砂挑眉轻笑。又见罗刹表面别过头不想听,实则竖起个耳朵偷听,更是笑得开怀,“一个做人母亲的女子,找孩子的师父,还能说什么。玄英逢人便说你命好,羡慕你从未被师父责罚,你难道没听到这些闲言闲语?” 萧律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是一抹苦笑:“连师姐也挖苦我。” 朱砂难得认真:“我没有挖苦你。你不用受罚,一来是因为你确实够聪明,二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太子李长据入太一道一年,受罚三次。 而他萧律,入太一道三年,从未受罚。 人人羡慕他命好,人人挖苦他命好。 他今日所有的一切,并非源于兰陵萧氏。 而是来自乐昌公主,乃是永安公主的女儿,还是圣人唯一敬重的堂姐李姈。 萧律耸肩摊手:“唉,每回与师姐耍心眼,总是被你拆穿。” 朱砂笑着指指在旁边偷听的罗刹:“有心眼是好事。你瞧他,就是因为太没心眼,才被我骗来长安做伙计。每日当牛做马,还倒欠我三年工钱。” 话音刚落,罗刹没好气道:“朱砂,你别诋毁我。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装作没心眼上当。” “是是是,二郎不仅浑身是胆,还浑身是心眼。” “你烦死了。” 事已至此,萧律只能坦白:“师父对我慈爱,从不会对我说一句重话。我跟着你们去万宅查案,是因为我想收买一个人……一个可能让阿娘名声受损的男子。” 罗刹瞬间猜到:“孔奇友?” 萧律低着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街上人来人往,事关乐昌公主的声誉,三人快步走回朱记棺材铺。 等店门一关,萧律方道:“半月前,我从一个人口中得知,今年三月的春宴,闹出了人命。” 春宴,春宴。 名是好名,宴却不是好宴。 无数长安贵族赴宴,为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身长玉立,未经人事的少年。 三日的宴会,少年们蒙着眼,光着身子裹着锦衾,被抬进一间又一间的房中。 事成后,他们会得到三百贯。 但若是运气不好,遇到喜欢凌虐他人的贵族,他们会连带一张草席丢到城外。 萧律:“大理寺近来在追查这桩人命案,我怕牵扯到阿娘。” 罗刹小心问道:“她是公主,就算查到她,应该也无事吧?” 萧律红了眼,与罗刹争论:“阿娘是高洁的公主,却做下如此不堪的事。百姓的议论,会活活逼死她。” 想起朱砂曾说萧律是死心眼,罗刹退后几步,小声自语:“做都做了,又怕别人说。” 萧律怒气起伏,朱砂却叹息道:“你真是不了解贵主。我问问你,当年贵主爱上教坊司的一个乐师,不惜与萧尚书和离。满城的议论声,可曾逼死她?” “没有。”萧律起身,努力解释,“但是这次不同。大理寺已经查到赴宴的其中一人……这事快瞒不住了。” 一个公主,不仅爱上低贱的乐师,私下还狎侮少年,甚至闹出人命。 百姓们会如何看她,又会如何骂她? 他不敢想。 朱砂一把将他按回椅子:“好,我再问问你。你凭什么认定,贵主去了春宴?” 闻言,萧律安静下来,低声回她:“自小,阿翁与祖母便说她是水性杨花之人。春宴中全是少年,她定然喜欢。” 罗刹寻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好心宽慰道:“不一定。比如我阿娘,整日嫌弃我阿耶嘴笨,不会哄她,闹着要找嘴甜的少年郎。可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她的七个面首,全部比我小。” “啊,你阿娘真是表里如一。” 朱砂无语地捂住罗刹的嘴,生怕他那张含着砒霜的破嘴,再说话刺激到萧律。 萧律:“我担心大理寺查到阿娘,暗中查了半个月,总算查到孔奇友,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少年。” 可是,以他的身份,不能直接去孔家。 幸好让他等到机会,借朱砂与罗刹查案的由头,接近孔奇友。 他之后的打算,是伺机给孔奇友一笔钱,让其闭嘴。 听完他的打算,朱砂骂道:“往日大家说你死心眼,你偷偷躲到崖边哭不肯认。孔三金是个无底洞,一旦知晓你曾拿钱给孔奇友,他会如藤蔓一般,一辈子缠住你。” 第65章 萧律:“我直接把钱给孔奇友,再送他离开长安。” 罗刹听懂了,一掌拍到萧律背上,半是泄愤半是解释:“你傻啊。孔奇友消失,孔三金难道不会起疑?届时一报官,你更说不清。” “那我……把孔奇友杀了?” “你把孔家灭口了吧。” “啊?” 萧律语气有些犹豫:“我连鬼族都没有杀过,有些不敢杀人。” 朱砂一脚踹到罗刹腿上,示意他闭嘴:“她没有去过春宴,孔奇友便是证据。” 萧律:“为何?” 朱砂:“贵主最讨厌什么人?” “满嘴胡话的中年男子。” 他的阿耶萧尚书面上是谦谦君子,醉酒后便喜欢胡言乱语。 也是因此,乐昌公主不惜与兰陵萧氏闹翻,也坚持和离。 朱砂看着萧律:“话已至此,你还猜不到真相吗?” 欺辱孔奇友的人,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还是一群聚在一起,喜欢指点江山的中年男子。 这群人,是乐昌公主平生最厌。 她断不会逼自己与这群人同处一室,共享同一少年。 朱砂又道:“再者,贵主的面首,多是仰慕她的为人,真心实意喜欢她的少年郎。你是她的儿子,难道不知她平日喜欢做什么?” 萧律急不可耐开口:“我知道,阿娘喜欢燕乐,常召太常乐工子弟入府,与她共奏丝竹之戏。” 房中的萧律终于找到真相,房外却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罗刹唯恐两人独处,迅速跑出去开门。 “二郎,孔三金死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第47章 宅鬼(五) ◎“朱砂,这里是长安呀……”◎ 孔三金死在家中,疑似被人毒杀。 就在他们三人离开万宅的半个时辰后。 邓咸听从朱砂的话,去找城中其他牙人打听。 方才一回万宅,呼喊孔三金许久不应。 谁知他一进门,竟发现孔三金倒在房中,身子尚温热,应是刚死不久。 朱砂听到邓咸的声音,出门来看:“孔家兄妹呢?” 邓咸转身关上店门,竭力压低惊慌的声音:“没死,好好活着。如今可怎么办?鬼没抓到,又闹出一桩人命。裴公这桩生意,怕是……唉。” 高达万贯的生意,他万万赔不起。 眼下只盼秦国公顾念他往日的功劳,留他一条小命。 朱砂:“孔家兄妹虽然一个疯一个瞎,难道没瞧见凶手,没听见声音?” 她话里有话,邓咸会意,双手插进宽袖,老实应话:“我也怀疑是孔家兄妹合谋弑父,可我去两人房中瞧过,神色无异,不像杀过人的样子。离开前,我已将孔三金的房间与万宅上锁。” 朱砂打了个响指:“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对于此事,邓咸找几个牙人问了一圈。 最终发现两间大宅与两个可疑之人:“第一间宅子在安兴坊,挨着般若寺。第二间在安仁坊,挨着承恩寺。” 朱砂:“般若寺与承恩寺的香火,确实比大业寺旺。但小娘子的烬骨已放于大业寺,县主爱女至深,没道理住在其他地方。你为何提这两间宅子?” 邓咸正在犹豫,萧律掀帘而出:“因为一切尚未尘埃落定。” 对于李解忧的烬骨,放于哪间寺庙安放? 晋王首选护国寺,但护国寺在城外,金乡县主每日往返长安内外,必定伤身伤神。 其次便是道安法师所在的承恩寺,与念智法师所在的般若寺。 最后才是大业寺。 罗刹指着邓咸,尤为气愤:“你上回信誓旦旦说放在大业寺,原是在诓我。” 萧律道:“罗君,他不算骗你。因道安法师与念智法师心怀慈悲,觉晋王杀业太重,一再婉拒此事。但我今日听祖母无意间提起,近来姬太常与鹤鸣真人常去两寺,与两位法师谈佛论道。” 姬太常倒好,京城官员出现在城中寺庙,也算正常。 但鹤鸣真人是国师,常在自己的无上观修行,不常下山。 两人此番三天两头出现在两间寺庙,摆明是神凤帝有心想帮忙。 罗刹:“若两位法师同意,晋王会在安兴坊与安仁坊中,择其一而住。那裴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邓咸得意一笑:“裴公在两坊也有两间宅子,不怕晋王选,只怕他不选。” 朱砂打断三人的交谈:“你打听到的可疑之人是谁?” 邓咸回神,正色道:“安兴坊的宅子,归任牙人管;安仁坊的宅子,归蔡牙人管。任牙人是卫国公府的人,蔡牙人在崔家手下做事。” 朱砂与萧律瞬间明白,唯有一旁的罗刹皱着个眉头。 卫国公府说的是卫国公卢巡简,倒是崔家? 据他所知,长安城中排得上号的崔家,便有两家。 两家皆住在安兴坊。 一家是崔相的崔府,一家是崔太保的崔府。 萧律在,邓咸不好直呼几位大人物的名讳,只好委婉提及几句:“清河崔氏乃是簪缨世族,出了多位宰相。” 他费心提示至此,罗刹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此崔家,应该指的是崔相。 朱砂:“你猜是谁想搅黄裴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 邓咸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萧律。 裴家、卢家、崔家三家,与萧家均是世交。 遑论,崔家十二娘子来年将嫁萧家七郎。 他今日胡乱揣测,若传到卢家与崔家耳朵里,便是灭门之祸。 邓咸不敢说,萧律倒敢:“我猜是崔家。” 罗刹快人快语:“为何?” 萧律尴尬地笑了笑:“罗君,这事若细究起来,怪你和师姐。” “?” 朱记棺材铺内,贴着一张盖着玉玺的黄榜。 萧律侧身一目十行,迅速找到其中的关键字:“问题出在‘贡院’二字上,崔相近来有些缺钱。” 神凤帝在贡院遇鬼又遇刺,回宫后大病一场。 往后几日更是茶饭不思,噩梦连连。 御史台不敢耽搁,不到三日,便找出曾仲豫与皇甫睦徇私舞弊的罪证。 至于被赵远徽当众指认的崔玄同与崔衢,御史台查了多日,最后因赵远徽暴毙在狱中,不了了之。 萧律:“我听崔八郎吹嘘,此番上下打点,花了几千贯。” 他已说开,邓咸不好再藏着掖着,索性将自己知晓之事,一股脑全吐了个干净:“是,我也怀疑崔家。因为般若寺的念智法师,与崔相关系匪浅。而道安法师是出了名的固执,一旦决定的事,轻易不肯改。” 太常寺为李解忧的烬骨安放,选定来年三月初九的吉日。 一般来说,定下寺庙后,还要先装点寺庙。 短短不到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同样的第二选择与更好说动的人。 如果念智法师所在的般若寺同意,与此同时,秦国公推荐的靖善坊传出闹鬼。 依照晋王的性子,若得知秦国公曾有意隐瞒闹鬼一事,定然与他一刀两断。 此时,崔家在安兴坊的宅子,立马成了晋王首选。 晋王的万贯,便成了崔家的囊中之物。 幕后主使浮出水面,但孔三金突然被杀,委实奇怪。 毕竟,八字还没一撇,崔家没必要这么早杀人灭口。 难道崔家已经察觉秦国公对闹鬼一事起疑,打算顺水推舟闹出人命,继续闹大此事? 朱砂边走边吩咐:“我们先去万宅瞧瞧尸身。邓咸,你可有信得过的仵作?” 邓咸点头:“归宁坊那边住着一个收尸的,偶尔帮京兆府验尸。往日我帮衬过他几次,我马上去找他。” 四人出门,三人往东跑,一人往西。 邓咸先到归宁坊,拉起贺起便跑。 三人到了万宅,趁忠客还未回家,先去查看尸身。 孔三金穿着一身锦袍,倒在桌下。 口鼻处有黑血流出,罗刹蹲下身细闻:“他死前,应喝了不少酒……或许,毒下在酒中。” 隔壁的孔绡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循声走过来:“三位,是你们吗?” 房中三人面面相觑,罗刹高声道:“对,我们来找孔叔。” 孔绡拄着拐杖走进来:“阿耶不在家中。你们走后,他自个在房中吃酒,之后出门买酒去了。方才邓郎君也来找过阿耶,见他不在便走了。” 朱砂给左右两人各递了一个眼色,遂扶起孔绡往外走:“既然孔叔不在,那我们有事想问问二娘子。” 回到孔绡的房中,四人围在桌前,各坐一边。 孔绡眨眨眼睛:“你们还有何事想问我?” 朱砂:“你的兄长孔奇友因何落水?” 孔绡:“不知道。阿兄出事前,消失了四五日,我和忠叔去外面四处找人打听,可惜一无所获。他被人送回来时,已经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第66章 那时,孔绡的眼睛尚能视物。 亲眼见到自己的兄长孔奇友被人送回家,一脸惊惧之色。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口中喃喃自语一句诗。 听那些好心人说,他们是在城外的一条河边,发现落水的孔奇友。 辗转问了几个人,才知他住在万宅,遂将他送回。 从进房后,朱砂便一直握着孔绡的手,未曾察觉一丝异常。 若孔绡真的弑父,她今日之表现,属实称得上镇定自若。 朱砂挨近她:“孔奇友回家后,身上有伤吗?” 孔绡缓缓摇头,又轻轻点头:“应是有伤,但阿耶不准我进房照顾阿兄,说是男女有别。” 那是孔绡的记忆中,孔三金第一次有为人父的样子。 他不再每日酗酒无度,而是衣不解带,亲自照顾儿子孔奇友,甚至不准女儿孔绡搭把手。 等孔奇友彻底好全,他才故态复萌,出门吃酒赌博。 至于为何说孔奇友身上有伤,孔绡道:“阿耶不准我去探望阿兄,但我实在担心,便趁阿耶夜里睡着,溜进房中。阿兄趴在床上,露出的后背有血。” 她急得想上前查看,被惊醒的孔奇友一把推开,大叫着让她滚开。 孔三金听见声响推门而出,她只能翻窗逃跑。 三人今日反复问孔奇友,孔绡敏锐地察觉到异常,试探问道:“阿兄不是因落水而疯吗? 无人回她,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真相。 不知道可怜的孔奇友,是否曾经赴那场春宴,成为无数权贵的“盘中餐”? 房中沉默片刻,孔绡复又道:“八月初的某一日,阿兄见我手上流血,曾对我说‘妹妹,千万不要长大’。” “阿兄,长大会怎样呢?” 她问。 可惜,回应她的。 依然只有那一句诗:“终不似,少年游。” 今日三人的回避,让她隐约猜到真相。拿着拐杖的手在打颤,直到再也握不住。 拐杖落地,她扑到朱砂怀中痛哭:“阿兄消失的日子,阿耶也不在。后来,阿耶有了好衣裳,还有了去平康坊吃酒狎妓的钱……阿耶卖了阿兄,对不对?” 她哭泣时,邓咸带人悄悄走过窗边,直奔孔三金的房间。 三人为掩护邓咸的脚步声,频频出声安慰孔绡:“不一定是遭遇祸事,没准真是落水,你别多想。” 双眸泛红的孔绡听得直摇头,咬着下唇,努力咽下横流的泪水:“阿耶从未管过我和阿兄。他不准我和忠叔照顾阿兄,不过是怕我们得知真相,报官抓他。” 朱砂却道不是:“他不怕报官,只怕你跑。” 其中的真相太过恶心,罗刹拉住朱砂的衣袖,目露不忍,微微摇头。 朱砂看向对面趴在窗边念诗的孔奇友,最终选择说出真相:“他用孔奇友,换得几个月的富贵潇洒。钱挥霍光了,便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准备卖掉你,再换一笔钱。” 柔弱的孔绡比罗刹想象中坚强,乍然得知残忍的真相,依然坚定问道:“我是个瞎子,哪家青楼会要一个瞎子做妓子?” 朱砂推萧律上前解释:“师弟,长安贵人们的雅趣,你一向比我更清楚。你来说罢,让二娘子开开眼,也让二郎再长长心眼。” 隔壁隐隐传来响动,与两个人的交谈声。 萧律斟字酌句,慢慢开口:“京中前年,开始盛行缺月宴……” 人生如月,满而不满。 缺而不缺,方是圆满。 缺月宴,取自“阴晴圆缺都休说,疏桐明月人间喜。” 赴宴之人。 一是笃信缺即为满的权贵,二是全身各处,皆有一处缺损的如花少女。 宴开五日,贵人们尝遍所有全身缺损的少女,便是小得盈满。 宴散,少女们将得三百贯。 若熬不过宴散,少女的家人会格外再得两百贯的买命钱。 萧律的声音,越来越小:“缺月宴就在下月初,他应是打算送你赴宴。为此不惜给你下毒,将你毒瞎……” 哐当—— 一堵墙分开两间房的无助。 贺起翻来覆去查看孔三金的尸身,发现他死前曾与人争执。 因为他的指甲缝中,留有一点点带血皮屑,手中还握着几根头发。 “皮屑还新鲜着,应是刚抓不久。”两人对视,贺起指指隔壁与斜对面的房门,“邓四,恶逆之罪,依律当斩啊。” 凶手已明,邓咸叹息一声,走到孔绡窗外。 房中的孔绡瘫坐在地,捂着不能视物的眼睛,无助嚎哭。 一旁立着的罗刹低着头,悲哀地问道:“朱砂,这里是长安呀……” “二郎,正因为这里是长安。” 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足为奇。 豪家大宅里,昼夜闻歌钟。[1] 是长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2] 亦是长安。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张籍《董逃行》 [2]出自唐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第48章 宅鬼(六) ◎“下官奉命捉拿弑父嫌犯,孔奇友。”◎ 邓咸招手让三人出去说。 等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他语气颇为沉重:“应该是合谋弑父。” 朱砂说出自己的疑惑:“我方才仔细观察过孔绡与孔奇友两兄妹,实在不像杀过人的样子。” “毒物应是乌头末。”仵作贺起找来。他方才去伙房翻找,最终在角落发现半包毒鼠的乌头末,“足足撒了半包,必死无疑。” 证据确凿。 眼下只要查看孔家兄妹全身,便知谁是凶手。 可孔三金这种人死了,孔家兄妹能算是罪大恶极的人吗? 几人围坐一团,不停唉声叹气。 罗刹环顾万宅一圈,发现一件趣事:“孔家四口人,倒是挺爱护宅子。你们瞧,墙角几枝伸出墙外的花,我刚来长安时,它们便在此处。我今日来,它们仍在此处。” 朱砂顺嘴回他:“哪有花一年四季都在开?你怕不是认错花了。” 罗刹坚称自己没认错:“我眼睛好使着呢。因为花好看,我还留心打听过,说是山樱。三月开,五月谢。诶,不对,它们怎么到了冬日还在开?” 众人随他看去,邓咸抿唇思忖后方道:“二郎没认错,此花确实是山樱。但万宅的山樱是有些奇怪,长年累月,不挑时节地开。” 朱砂看着那一簇簇在冬日盛放的白色花朵,一瞬恍然大悟:“是山樱,又不是山樱。这宅子,真的有鬼。” 话音刚落,贺起与邓咸退后两步,结伴躲到罗刹身后,四处张望。 两个人因为怕鬼,然后躲到另一个鬼身后。 见到如此滑稽的情形,朱砂一个没忍住,放声大笑。 这一阵爽朗的笑声,更是吓得众人面面相觑。 等弯腰笑够,朱砂吩咐道:“二郎,去摘朵花过来瞧瞧。” 罗刹听话照做,快步跑向那棵山樱前。 谁知,手一碰到花,他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倒在地。 他不信邪,再次伸手,再次倒地。 罗刹一向执拗,朱砂害怕他偷偷使用法术摘花,被萧律发现身份,赶忙叫停:“好了二郎,回来吧。” “完了,真是鬼宅啊……” 邓咸绝望了。 从前长安人说万宅是鬼宅。 全因五十年前,万榆一家死得凄惨。 之后,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有说构陷万榆的几个贪官,害怕万家冤魂索命。花重金找来一个道士,作法将万家十口人的魂魄永生永世锁在万宅。 也有说阎王不忍清官蒙冤,特派手下小鬼在万宅闹事,时时刻刻警醒贪官污吏。 往日,邓咸只知万宅是鬼宅,却不知这里是真正的“鬼”宅。 罗刹:“不对,赵老板说没人能在万宅住满十日。” 邓咸靠在墙边,长吸一口气,神色萎靡:“他讲故事逗你玩呢。我五年前接手万宅,孔家之前是陆家六口,住了三年才走。这宅子便宜,地段又好,多的是人想要。” 罗刹银牙咬碎,看了一眼同样编故事骗自己的朱砂,打定主意日后再不信她和赵老板这两个大骗子。 朱砂察觉到他的眼神,开心与他对视,眸中得意之色飞扬。 罗刹气得别过头,握紧拳头:“从前住在宅子里的人,难道未曾发觉其他异样?” 邓咸:“有是有。不过多是一些书突然掉到地上,还有夜里睡觉,感觉有人在旁边扇风的无聊事。” 一听他所说,罗刹想到一支鬼族。 但碍于另外几人在场,他不好明说。 等递了个眼色给朱砂后,他便岔开了话题:“我们还是先找出杀死孔三金的凶手吧。” 找凶手这事简单,孔家两兄妹的衣袍一脱,真相瞬间明了。 孔三金抓伤的其中一个凶手,是孔奇友。 第67章 伤在右臂,整整齐齐三指抓痕。 除了抓伤,孔奇友的全身上下,布满鞭痕。 后背刻着一首狗屁不通的诗。 前胸烙印了两个字。 「犬彘」 三人眼睛发酸,沉默地为他穿好衣袍,转身阖上门离开。 邓咸仰头悲叹:“命苦啊。” 萧律不知说什么,只是忽然有些讨厌自己的出身。 罗刹找到朱砂:“弑父是死罪。若孔奇友入狱,孔绡该如何活下去。我们要不然,帮帮他们?” 朱砂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孔绡,顺势挽上罗刹的胳膊,去找邓咸。 “孔奇友是其中一个凶手,另一个凶手既然不是孔绡,那会是谁?”朱砂长话短说,快速下了决断,“我猜是忠客。” 针对朱砂的猜测,邓咸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不会是他。朱老板,你不知道忠客,他最是老实,对孔三金可谓忠心耿耿。” 说话间,满身风霜的忠客推门回家。 孔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欣喜地拄着拐杖走出房门:“忠叔,你回来啦?” 忠客已看见院中立着的五个人,与窗边笑容凄惨的孔奇友。 为防不知情的孔绡起疑,他如往常一般,高声应她:“是,二娘子,我回来了。” 朱砂无奈地笑了笑:“这就是他叛主杀人的理由。” 孔三金是忠客的亲人,但孔奇友与孔绡也是亲人。 更是他一手养大的至亲。 忠客安抚好孔绡,又进房为孔奇友换衣包扎伤口。 忙碌许久,他才踱步至几人身前,神色坦然:“人是我杀的。” 忠客想杀孔三金。 从孔三金一次次辱骂儿女开始,从他得知孔奇友的遭遇开始。 那些辗转反侧又碍于主仆关系的恨意,随着他亲手养大的两个孩子,被孔三金慢慢摧毁。 自此落地,生根发芽。 忠客拍拍身上的灰尘:“今日我担心他又忘记为二娘子熬药,在你们走后,打算回家看一眼。一进门,发现二娘子在房中安睡,他在房中对大郎又打又骂。我想着这种祸害,活着也是糟践人,便往他的酒里下毒杀了他。” 所谓的杀人过程,可谓漏洞百出。 一行人看穿他在说谎,却并未揭穿。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邓咸,漫不经心道:“贵人的吉日在即,红白事相冲,瞧着不大吉利啊。” 住宅牙人全凭一张嘴,最懂察言观色。 一听“红白”二字,邓咸立刻会意,手搭在忠客肩膀上,作势生气:“忠叔,你说孔叔也真是的。为了躲债,竟抛下儿女跑了。” 忠客怔怔愣在原地,双目四看,不知该接何话。 罗刹搭腔:“邓兄,你找裴公求求情,通融忠叔半月,他定能交上房赁。” 忠客木讷点头:“还有五日,我的工钱便发了。四郎,你行行好,再让我们住半月。等阿郎回来……” 未等他说完,邓咸拽着贺起,气得拂袖往外走:“休要再提他!惹了一堆事不说,还差点坏了裴公的买卖。今早我让他好好待在家里,结果我刚才听归宁坊的铁匠说,他背着个包袱跑了,真是气煞我也!” 罗刹与忠客跟上去,劝着劝着,两人随邓咸走进孔三金的房间。 门外的朱砂与萧律,一人走进一间房。 门开门关。 三间房,默契地做着同一件事。 罗刹扛着孔三金的尸身翻窗而出,在忠客的指引下,将尸身埋到后院的杏树旁。 邓咸与贺起留在房中,端来清水,仔细清扫角落。 贺起小声自嘲:“邓四。毁尸灭迹这事,你找我,真算是找对人了。” 邓咸趴在地上擦地,累得满头大汗:“等这事解决,我请你吃酒。” “好嘞。” 酉时中,一行人从三间房走出。 邓咸高声叫嚷:“我明日再来,他要是还没回来,我定要上报裴公。” 忠客的求情声与罗刹的劝慰声交织。 直到万宅再次恢复平静。 众人在万宅门口分别,约定明日来此,商议后续的说辞。 萧律先一步离开:“许久未见阿娘,我回府瞧瞧。诸位,明日见。” 罗刹牵着朱砂回家,说起今日那件欲言又止之事:“万宅中的鬼,是宅鬼。” 宅鬼死于宅中,也葬于宅中。 他们的一生,与宅子紧密相连,死后便把宅子当做自己的家。 宅鬼捉弄人,是为了驱逐住在宅子里的人。 万宅中的这个宅鬼,虽属宅鬼一族,但却有些奇怪:“我今日仔细问过邓咸。五十年间,有百余人住进万宅。其中有二十余人,住了不到半月搬走,言之凿凿说有鬼。可其余八十人,长则十年,短则一年,只觉宅子有些阴冷。” 朱砂想了想回他:“宅鬼爱宅,自然希*望有人与他一样,爱护宅子。那八十人,没准皆是爱宅之人,宅鬼便没找他们的麻烦。” 罗刹心觉她的猜测在理,转念又担心起孔家三人:“朱砂,他们会有事吗?” 朱砂:“二郎,这里是长安。” 因为这里是长安。 所以无权无势的人消失,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他们只需等待一个时机,借秦国公之口,坐实孔三金躲债离开长安的事实。 残星几点,长笛一声。 两人的身影从怀贞坊消失,萧律从一侧的阴影中走出,往北一路走到兴化坊。 坊中最大的宅子,是乐昌公主府。 今夜宅中丝竹和鸣,空灵飘渺。 他走进去,随意抱起一把琵琶,席地而坐,与众人合奏。 上首正在弹箜篌的乐昌公主,听出凭空出现的琵琶之音,笑着招手:“翃儿,你来了。” 萧律微微颔首,放下琵琶,坐到她身边:“在靖善坊查案,顺路来此看看阿娘。” 闻言,左右宦官立马奉承道:“贵主,靖善坊与兴化坊并不顺路,小公子想来是专程来看您,又不好意思明说。” 乐昌公主嗔怒几句:“听闻靖善坊近来在闹鬼,翃儿,你小心些。” “阿娘,我是太一道的弟子。” “可你也是阿娘的儿子。” 母子俩叙旧至亥时。 乐昌公主原想留他住几日,萧律摆手婉拒:“阿娘,我已答应师姐,这几日陪她查案。明日我陪你用晚膳,可好?” “好好好。”乐昌公主看着儿子,慈爱地抚摸他的头,“快回去吧,免得阿翁与祖母担心。你明日陪我用晚膳便好。” 萧律的身影与挂在嘴角的笑容,同时从乐昌公主眼中与脸上消失。 她冷冷吩咐道:“去查查他近来与谁在一起查案。” “喏。” 因有了共同的秘密,第二日的万宅门口,四人不约而同选择早到。 邓咸最先到,与紧随其后的萧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紧要之话:“朱老板素来晚睡晚起,我们再等等。” 话音刚落,罗刹牵着一脸睡意的朱砂出现。 萧律干笑一声:“但罗君一贯早睡早起。” 四人进门,忠客等在前厅。 他们今日要做之事,便是编个好故事,对好说辞。等风波平息,再由忠客出面报官。 从此,孔三金这个人,会彻底消失在长安城。 孔家三人中,邓咸最担心孔绡:“她没参与此事,我怕她日后闹着要去找孔三金。” 朱砂半眯着眼,懒洋洋靠在罗刹肩头:“不会,她是最希望孔三金消失之人。” 一行人正在房中谋划,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罗刹耳朵动了动:“来了不少人,其中一人好像是京兆少尹?” “京兆少尹?”邓咸眉心乱跳,大喊不好,“京兆府的两位京兆少尹,均是崔相的门生。我们藏尸这事,怕是败露了……” 他急得团团转,一旁的萧律却大步流星走出去:“我去瞧瞧。” 门打开。 露出门外的数十人。 来人确实是京兆少尹安少游,一见萧律走出,赶紧行礼:“见过萧公子。” 萧律负手站在门口,与他周旋:“安少尹,可是有事?” 安少游展开手谕,恭敬地递到萧律手上:“下官奉命捉拿弑父嫌犯,孔奇友。” 第49章 宅鬼(七) ◎“邓四,你害得我好惨。”◎ 据安少游所言,昨夜京兆府接到密告。 言靖善坊万宅赁居孔三金,被其子孔奇友残忍杀害。 为帮宅中几人拖延时间,萧律拿着手谕,慢慢在看,不时问上几句:“昨日我听闻孔三金躲债消失,怎又突然传他死了?安少尹,不知密告之人是谁?” 安少游拱手道歉:“此乃京兆府的机密,不便告知,望萧公子赎罪。” 萧律换了个站姿,继续拿着手谕翻看。 好不容易拖了半个时辰,门再次被打开。 第68章 忠客走出来,对着门外便是一句:“朱娘子有事问你。” 萧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见忠客点头,只好进门。 安少游随两人一起踏进万宅。 院中,一男一女连带孔绡与孔奇友,正在揉面。 邓咸的衣袖上满是面粉,一见安少游,快步跑到他跟前行礼:“小人见过安少尹。” 安少游眼皮未抬,侧身对着身后的官差,厉声吩咐道:“来人,拿住孔奇友,找出孔三金的尸身。” 有两名官差上前按住孔奇友。 另有九名官差踹开房门,在房中四处翻找。 一个时辰后,九名官差依次上前禀告:“并未发现尸身。” 安少游扫视一圈院中众人,目光最后落到迷茫的孔绡身上:“把她一起带走。” 朱砂闪身挡在孔绡身前:“安少尹,你说孔奇友弑父,请问证据何在?” 明面上,朱砂是太一道的弟子。 京兆府虽辖管长安城,但总得给太一道弟子几分薄面。 否则下回什么驱鬼的符纸,哪还有京兆府的份。 当下,安少游正色道:“本官有人证,可证明孔三金死于孔奇友之手。” 朱砂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巧了不是。安少尹有孔奇友杀人的人证,我也有孔三金昨日出城的人证。不知安少尹的人证是谁,可否与我的人证对质?看孔三金到底是死了,还是惹事跑了。” 安少游冷冷一笑:“此案,可去府衙说。来人,将孔绡带走。” 几个官差持刀逼近,朱砂掏出太一道的令牌,往几人面前一晃:“别动。万一误伤了我,天师少了一个好弟子。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官差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看向安少游。 安少游拿太一道也毫无办法,只能咬牙咽下心头的闷气,打算带孔奇友先走。 岂料,他们一转身,怒火冲天的秦国公就站在不远处。 安少游与邓咸,双双跑过去跪下行礼:“见过裴公。” 秦国公一脚踹到邓咸心口:“废物,让你找人做场法事驱邪。你倒好,竟招来京兆府。” 邓咸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不停磕头求饶:“裴公,驱邪法事昨日已做完。孔三金那厮故意装神弄鬼讹钱,被小人拆穿后,居然丢下儿女跑了。谁知,今日安少尹上门,又说孔三金死了……” 闻言,秦国公眯着眼,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死了?老夫的下人昨日还瞧见他出城,他怎么会死?怕不是那田舍奴为了避祸,使的金蝉脱壳之计吧。” 邓咸不敢应话,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久不见秦国公让自己起身,安少游委实有苦难言:“裴公,京兆府昨夜接到密告,言孔奇友弑父埋尸。此案,人证物证俱在。” 站久了,腿脚隐隐作痛。 秦国公使唤身后的下人为自己搬来椅子,好整以暇与安少游一一道来:“人证在何处?物证又在何处?安少尹,并非老夫干涉京兆府查案,实因这间宅子乃老夫私产。本来前些年,因鬼宅之说,一直不大好卖。如今你再给宅子加一条凶宅的名头,老夫这宅子,以后别要了。” 眼前的人位高权重,咄咄逼人,安少游无法,只得如实道来:“人证是孔三金的一个酒友。据他所言,孔三金前日与他约好去平康坊吃酒,但他等了一日,不见孔三金的身影。因孔三金常说,孔奇友对他怀恨在心。故而……” 他的话尚未说完,秦国公便不耐烦地拂袖打断:“一个酒鬼的话,京兆府也信?来人,把京兆府尹叫来,老夫今日与他好好说说为官之道。” 安少游抬头,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神给身后的官差。 后者与秦国公的下人一起出门。 一个往东,跑去京兆尹府;一个往北,直奔安兴坊崔宅。 安少游仍跪着,秦国公闲来无事在宅中转悠:“这花儿不错,谁种的?” 邓咸领着忠客上前回话:“裴公,万宅的花,全由他所种。” 秦国公回头打量忠客一眼,见他面相端正,老实巴交,一看便知是话少肯吃苦之人。 远处的观音像双目微合,庄严肃穆。 他抚须道好:“不错。贵人的宅子缺个花匠,你明日带他入府。” 邓咸心下了然他的意思,领着忠客一起向秦国公作揖:“多谢裴公赏识。” 宅中逛了半个时辰,秦国公慢悠悠走回椅子处假寐。 只苦了安少游,跪了半个多时辰,丝毫不敢动作,更不敢开口。 万幸,京兆府尹韩珲与崔侍中崔衢,同时到达。 韩珲先开口道歉:“下官见过裴公。此案,实乃下官思虑不周。” 秦国公吩咐下人为两人搬来椅子。 等两人坐定,他方一脸无奈道:“韩府尹这话,倒显得老夫欺人太甚。如此,京兆府既有人证物证,便全拿出来。若孔奇友真的犯下恶逆之罪,老夫自认倒霉,任由宅子变凶宅。韩府尹,你看如何?” 崔衢在旁附和:“裴公言之有理。” 秦国公好似才注意到崔衢,皱眉面带疑惑:“崔侍中怎么来了?” 崔衢起身拱手应话:“下官无意路过此处,听见裴公的声音。一时好奇,便与韩府尹一道进来了。” 一旁看热闹的朱砂,拉着沉默的萧律,一起大声拍手:“真巧呀。” 坐着的三人扭头,面色各异。 面对秦国公这尊大佛,韩珲只得催派手下,尽快找来孔三金的酒友。 至于物证,也就是孔三金的尸身。 他思忖之后,谄媚问道:“裴公,孔奇友仓促弑父,尸身定然还藏在宅子中。下官想,趁人证未到,不如先将尸身找出来?” 秦国公抱着金猊手炉取暖,气定神闲:“找呗。” 韩珲:“安少尹,把孔三金的尸身找出来。” 安少游领命,一瘸一拐带着官差走向万宅后院。 结果掘地三尺找了半个时辰,尸身没找到,只找到一堆鸡毛。 恰在此刻,孔三金的酒友汤阊带到。 人一到,便跪下指责孔奇友弑父:“韩府尹,孔三金经常对小人说,若他有一日消失不见,定是家中逆子害死了他。” 朱砂上前与他对质:“孔奇友疯癫已久,孔三金凭什么认定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会杀了他?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汤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反复念叨孔三金平日之言:“他说孔奇友是个逆子,整日阴恻恻地盯着他。” 忠客忙不迭跪下,为孔奇友解释:“大郎自疯癫后,落下病根,他并非有意斜眼睛看人……” 朱砂拉着孔奇友走到韩珲面前:“韩府尹。你瞧,他眼睛就是有问题。” 韩珲定睛瞧了几眼,再次看向安少游。 见后者摇头,他转向秦国公:“唉,这事果真是下官思虑不周。” 秦国公闭目不言,一旁的崔衢倒提起一件事:“裴公,说来也巧。下官府中的下人昨日经过靖善坊,瞧见一个收尸的仵作,与你手下的牙人鬼鬼祟祟走进万宅。韩府尹,不如将此人一起找来,问清楚问明白。” 迟疑片刻,崔衢看了一眼朱砂,又道:“再者,这位玄机道长是个女冠,声名不显。不知裴公手下,为何会找她做法事?” 朱砂先于秦国公之前开口:“对对对,得把人找来说清楚。” 再一个时辰后,贺起带到。 面对宅中情形,他一时有些惊慌失措,战战兢兢指着邓咸骂道:“邓四,你害得我好惨。” 安少游乘胜追击,马上问道:“他昨日让你进宅子作甚?” 贺起抬头看了一眼安少游,当即吓得泣不成声:“他们几个胆小鬼不敢杀鸡,特意让小人跑一趟,帮他们杀鸡……” 此话一出,秦国公气得又一脚踹到邓咸心口:“蠢奴才,找的什么道士,连只鸡都不敢杀!” 邓咸捂着胸口辩解:“裴公明鉴!小人原想去城外百户观,请张道长做法事。但小人知裴公对此事极为看重,便求到玄机道长处。她虽声名不显,却也是姬天师的亲传弟子。因做法事要公鸡血,玄机道长忙着驱鬼,便吩咐小人杀鸡。可小人胆小,只好找人帮忙……” 崔衢气急败坏,指着院中其余人:“杀鸡此等小事,难道需要跑大半个长安城,专门找一个收尸的仵作来做此事?” 被他指责的一众人,纷纷摇头。 朱砂没好气反驳道:“不会杀鸡怎么了?崔侍中,难道你会?” 崔衢自然不会。 眼下,人证不真,物证没有。 天大的怒气,他也得憋回肚子里。 秦国公起身站定:“韩府尹,此事怪老夫。养了一帮酒囊饭袋之徒,平白闹出误会,让京兆府看笑话了。” 韩珲尴尬地等他说完,赶忙拉着手下一众官员道歉:“今日京兆府叨扰裴公半日,是下官欠考虑,妄信酒鬼之言,差点抓错人办错案。” 第69章 一侧的忠客欲言又止,秦国公的余光瞥到他,轻声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一起说了吧。” “韩府尹,我家阿郎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忠客担心孔三金的债主上门,找他们讨债,“可否由京兆府出面,向几位债主说明,阿郎的欠债与我们无关?” 韩珲与安少游正想拒绝,秦国公直接大手一挥,帮京兆府揽下这摊差事:“京兆府一心为民,此等小事,岂有不帮之理?韩府尹,你说对吗?” “裴公所言极是。”韩珲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安少尹,此事交由你去办吧。” 京兆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灰头土脸地走。 崔衢与秦国公一起出门,在晋王定下的宅子门口分道扬镳。 临走前,秦国公好意提醒道:“崔侍中,老夫的生意,不是普通人能抢走的。” 崔衢恭送他离开,等他消失,才敢无能狂怒,大骂一句:“老匹夫。” 再次路过万宅门口,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他越想越不明白。 他的人,明明没有看见孔三金出门。 消失的孔三金,到底去了何处? 第50章 水莽鬼(一) ◎“三贯钱,行不行?”◎ 万宅中。 萧律与崔衢一样困惑。 等至天色暗下来,消失一日的罗刹终于现身。 方一进门,便气喘吁吁跑到朱砂身边讨赏:“朱砂,这案子的工钱,你起码得给我三贯钱。” 今日,他先跑去秦国公府,费尽口舌才说动秦国公出马。 而后,又马不停蹄赶去归宁坊。 城中的人找完,他扭头跑去城外护国寺。 长安城内外,跑了一圈。 他一口水未喝,着实累得口干舌燥:“你瞧我的嘴,都干了呢。” 后院树下,仅他们二人。 罗刹拉着朱砂的衣袖诉苦,逗得她不时哈哈大笑。 “三贯钱,行不行?” “你低下身。” 罗刹听话照做,弯腰与她对视。 朱砂顺势勾住他的脖颈,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沿着他干裂的嘴唇来回舔舐。 那些干涸的纹路,被她缠绵的湿吻慢慢抚平。 鼻间相触,吸允着彼此的呼吸。 她的舌滑进他的上颚,在坚硬处游移滑动,勾着他的舌上下左右旋翻。 心跳如雷,罗刹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四周所有嘈杂在他耳边静止。 他恍若失去一切感官与知觉。 唯有唇上的触感,让他惊觉自己仍是活人。 风随影动,有温热的呼吸,喷酒在他耳边:“给你五贯,再给你一枚金铤,如何?” 罗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正欲抱着朱砂回吻,耳边响起一个讨厌鬼的声音。 “师姐,用膳了。” “玄规,下次你可以晚些叫我。” “师姐,我饿了。” 罗刹边走边低声抱怨:“他定是故意的。” 他一旦唠叨起来,便没完没了。 朱砂为防耳根子清净,赶忙打断他:“我们快些用完膳,去鬼市逛逛。” 众人坐定,忠客率先起身,环顾一圈,举杯一饮而尽。 贺起啃着鸡腿,含糊不清打趣道:“忠叔,一句话未说,你倒先把酒喝没了。” 邓咸与他笑作一团。 忠客眼睛发酸,拉起孔奇友与孔绡,作势便要朝几人跪下。 罗刹与邓咸眼疾手快,伸手拦住三人。 无法跪谢,便只能口头答谢。 忠客老泪纵横:“大郎与二娘子糊涂啊,为了我这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废人,杀了他闯下大祸。若非五位恩人出手相救,我们怕是早已人头落地。” 孔绡喝下一口烈酒,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满是恨意:“忠叔,我与阿兄皆不后悔。他整日打骂你,欺辱你,竟还要将你卖给黑心戏班做老人皮。” 作为父亲的孔三金,从未养过他们一日。 为了酒资与赌资,他卖儿卖女卖家产,还要发卖真心实意对他们好的忠客。 那日,等朱砂几人走后,孔三金照旧打发孔绡出去买酒。 等她买酒归来,却在宅子附近,无意间听见孔三金与一个男子的交谈之语。 其中的内容,只一件事。 本月底卖掉忠客,送去做老人皮。 老人皮是何物? 将整张人皮活生生撕下,再塞进草缝合。 有的黑心戏班,以此展出牟利。 她不允许一生从未作恶的忠客,临死遭受如此酷刑折磨。 忠客不能死,死的只能是那个禽兽不如的孔三金。 自假装失明后,郎中开了不少安神药给她。 趁孔三金在外与人攀谈之际,她先一步进门。找到兄长孔奇友,说服他一起弑父。 孔奇友犹豫片刻,便一口答应。 两兄妹翻出乌头末,孔绡心一狠,撒了半包在酒中。 乌头末虽苦,但孔三金酗酒多年,早已没了味觉与嗅觉,因此丝毫未尝出酒中的异味。 等他倒下,孔奇友与孔绡进门。 谁知,孔三金并未死透,临死前的一番挣扎,不仅扯下孔绡的头发,还抓破她的手臂。 兄妹俩慌慌忙忙正欲清理痕迹,邓咸的呼喊声传来。 两人害怕事发,只能先回到房中装作一无所知。 故事讲完,往日沉闷的孔绡,终于露出笑容:“阿兄说他来了结那个恶人,我说不行,该我来杀。阿兄不该背上弑父的罪名,但我可以。可是,没想到,最后阿兄与忠叔抢着为我顶罪……” 忠客握着她的手,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当日回家,一听孔绡高声说话,便知她定是做了错事。 万幸,峰回路转。 孔三金消失,他们三人总算迎来好日子。 唯一对不起之人,便是邓咸。 忠客愧疚地看着他:“四郎,是我们连累你了。” 邓咸摆摆手:“裴公呢,做事只讲结果,不论过程。你别看我今日被他踢了两脚,明日指不定他又会丢几间宅子给我管。” 两脚换几间好宅子。 仔细算来,是他赚了。 再者,此番他一力促成秦国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 真真算得上头功。 忠客擦掉眼泪,拉着两兄妹起身,躬身道谢:“多谢五位相助。” 贺起嫌几人磨磨唧唧,不住催促:“快吃吧,我明日还要去城外义庄验尸呢。” 众人举筷举杯,萧律从未吃过此等膳食,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见状,罗刹凑到朱砂耳边告状:“你瞧他,连烧酒都不敢喝。” 萧律哪听得这话,立马仰头饮尽杯中酒。 浓烈的酒气呛得他面色涨红,更衬得粉面含春。 罗刹气得牙痒痒,絮絮叨叨又开始诉苦:“小白脸,整日使些下三滥手段争宠。” 朱砂的双耳。 左边是罗刹的念经声,右边是萧律的咳嗽声。 左右两边的声音交杂又错开。 她拍着桌子,开心大笑:“二郎,我第一次听说,有男子嫉妒另一个男子肤白。” 罗刹:“……” 宴散,一行人各分东西。 萧律原想陪朱砂与罗刹去鬼市,不料出门便遇上乐昌公主。 想起自己的承诺,他只好与两人分别:“师姐,罗君,我改日再去棺材铺找你们。” 罗刹面上笑着与他挥手,心中却咬牙切齿应道:“你可千万别来了。” 等萧律上了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门后的忠客,才慢慢从阴影中走出:“两位,走吧。” 前去寻人的路上,忠客说起自己的生前:“我原本是城外的乞索儿,是万主家一家收留我,给了我容身之所与名字。” 万青阳。 取自: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1] 青阳,意为春日。 三十余岁的万青阳漂泊多年,在一个冬日有了家有了名字,有了一个好主子。 可惜,好日子只持续了不到十年。 正直的万榆一家,因几个小人的恶意构陷,全部死在刑场。 万宅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宅。 为了守住宅子,万青阳潜藏在万宅,时常装鬼吓人。 某次装鬼被发现,他死于一群人的拳脚之下。 尸身埋进土里,他成了游荡在万宅的鬼魂,继续为万榆一家守宅。 孔家四口人搬进万宅的第一日,他本想赶走他们。 无他,孔三金实在人嫌鬼厌。 但忠客不一样,他极为爱护宅子。 那些万青阳费心用修为才能养起来的花,经他之手,重新焕发生机。 万宅,似乎又变成五十年前,万青阳最喜欢的万宅。 万青阳:“我昨夜出手帮你们销毁尸身。一来是看不惯孔三金这种祸害,生前死后连累儿女。二来是为了感谢忠客,用心看护这座宅子,给了我修炼之所。” 第70章 他是宅鬼,宅子便是他的一切。 他们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万青阳顶着忠客的脸走进其中一间房:“当年的一饭之恩,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记得。门外可是青阳阿兄?” “是我。” 门从内打开,走出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欣喜地将万青阳拉进房中。 烛光映出两个人交谈的身影,朱砂喊走罗刹:“走吧,我们去鬼市!” 罗刹时不时回望那间宅子:“朱砂,护国寺的白藏法师默默无闻。晋王会满意吗?” 朱砂得意一笑:“晋王若是知晓白藏法师将搬进大业寺,怕是巴不得连夜送县主入京,再给大业寺重塑观音像。” “为何?” “因为晋王喜欢白藏法师。” 晋王杀戮重。 长安城但凡有些名头的高僧,全部不喜他。 往日宫中浴佛节,几位得道高僧借由佛法,拐弯抹角将晋王骂得狗血淋头。 唯有白藏法师舌战群僧,为晋王争辩。 自此,晋王敬奉白藏法师为神明,每年一车又一车的钱帛,源源不断送进护国寺。 朱砂:“晋王房中,有一幅白藏法师的画像。” 罗刹:“白藏法师知道这事吗?” “知道啊。晋王专门差人画了一幅他每日参拜画像之画,送给白藏法师。当然,白藏法师气得把画烧了,还骂晋王恶心。” “确实挺恶心的……” 大通坊热闹非凡。 两人晃着手,从头走到尾,挑挑拣拣买了几样时兴的物件。 路过一间酒坊,罗刹想起孔绡:“她真是聪明,知道利用我们,帮她掩盖杀人之事。” 今早,京兆府突然来人。 忠客想开门出去顶罪,孔绡这才坦白,是她杀了孔三金。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她得知秦国公与晋王的这笔买卖价值万贯,打算利用此事,让他们几人帮她毁尸灭迹。 朱砂叹气:“她若是不聪明,哪能活到现在。” 罗刹点头算是默认:“也对。不过,她怎会知晓,孔三金曾在她的茶水中下毒?” 前面有一间冒着热气的茶寮,朱砂牵着他跑过去。 等坐定,她方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孔奇友借着装疯卖傻,随时盯着孔三金。一旦有风吹草动,肯定会知会她。两兄妹互相保护,这才让孔绡逃过一劫。” 再之后,便是一个装瞎,一个装疯。 两兄妹连带忠客,偷偷攒钱,打算抛下孔三金,彻底逃离长安。 不曾想,孔三金死前作死,非要对忠客下手。 孔绡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除掉这个隐患。 弑父,确实是该下地狱的恶逆之罪。 可孔绡与孔奇友认定的父亲,只有养大他们的忠客,而非孔三金。 杀死一个恶人,她没有任何负担。 只恨自己醒悟太晚,让孔三金又多活几年,害了孔奇友。 罗刹尚有一事不明:“朱砂,你怎么知晓她在装瞎?” 朱砂莞尔一笑:“她装瞎子,确实装得很像。问题出在忠客的衣服上……” 初见忠客那日,朱砂便发觉他衣服上的补丁,有一处是新补的。 其针脚走线与旧补丁如出一辙,想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朱砂:“孔家四口,除了孔三金,其余三人的衣服,皆出自孔绡。孔三金死后,我们去孔绡房中问话。我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指上有几处针痕。” 针痕泛红,明显是新伤。 再一想到忠客衣服上的新补丁,她瞬间了然。 可孔绡一个瞎子,如何为忠客缝补? 除非,她根本不是瞎子。 罗刹恍然大悟,又冒出另一个疑惑:“孔家兄妹从何得知孔三金想毒瞎孔绡?” 朱砂轻点罗刹的鼻头:“傻鬼,孔三金要的是一个残缺的女儿。至于是瞎子还是聋子,抑或瘸子,他完全不在意。” 也许孔三金当初下的是哑药,也许他曾疑惑孔绡为何会瞎? 但没关系,只要孔绡身子残缺,他便能顺利得到三百贯。 河边茶寮喝的是煮茶。 散茶加上茱萸陈皮姜枣等物,沸水一壶,煮去茶沫。 深红一色,半辛半甜,暖身驱寒。 朱砂方吃了一口茶,又馋上邻桌小娘子的梅花酥,缠着让罗刹跑一趟。 “我们有茶点。” “但没有梅花酥。” 罗刹一向说不过她,拿起二十个铜板,气闷跑开。 朱砂看着他疾跑的样子偷笑。 再转身,对面之人朗目疏眉,开口却极尽奚落之词:“我每月给你两百贯,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那我的钱呢?” “阴阳怪气,抠搜小气。”朱砂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团成一团丢给他,“拿走,记得把茶钱结了。” 男子起身收了纸,顺带拿走两块茶点。 朱砂伸手阻止,又急又气:“诶诶诶,你拿我的,别拿他的……” “不,他比你会吃。” “那你只准拿一块。” “她也要吃。” “我恨死你了。” 罗刹寻了好几个茶点铺,总算买到梅花酥。 回去时,他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慌忙追上去:“梅兄!” 人影消失,无人回应他。 罗刹垂头丧气回到茶寮,与朱砂说起方才的见闻:“朱砂,我好似瞧见梅兄了……诶?我的茶点怎么少了两块!” 面前的盘中,只剩下零零散散两块茶点。 罗刹指责朱砂偷吃:“我分了大半茶点给你,又帮你买梅花酥,你还偷吃我的透花糍。” 眸中含泪,朱砂泫然欲泣,一副我见犹怜之姿:“二郎,你的茶点太好吃了,我一时没忍住。” “行吧,你的梅花酥多分我两块。” “都给你,我不爱吃梅花酥。” “……” 今日的茶寮,坐满了来此逛鬼市的百姓。 邻桌爱吃的小娘子一行人离开,另一拨人顺势坐下。就着茶汤茶点,讲起近来西市石桥的一桩奇闻怪事:“听说石桥下有一个红衣水鬼,专拉人下河,吃魂魄修炼。已经死了多人,城外义庄都快放不下尸身了……” 罗刹侧耳在听,知他们说的是石桥诡案。 不过,前几日他偷摸入水瞧过。 水鬼没找到,倒找到一堆像头发的水草。 邻桌几人仍在说:“适才我路过石桥,瞧见太一道的弟子在桥边守着呢。” “难道真的有鬼?” “若没鬼,何须惊动太一道。据传这回,是圣人亲自上山,让姬天师派弟子下山捉鬼。” “圣人真是体恤百姓。” 被几人称赞的神凤帝,刚温声送走今日伺候的承奉郎,扭头便等来另一个男子,与一团皱皱巴巴的纸。 纸上的内容简单,是二十余个人名。 神凤帝一目十行看完,面带笑意,出口连番夸奖:“朱砂这孩子,真是七窍玲珑。” “圣人,此乃其责也。”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陈子昂的《感遇》 第51章 水莽鬼(二) ◎“罗君这身子,真是弱不禁风。”◎ 大通坊真正的鬼市,一更才开。 从一更至五更。 沿着大通坊内的永安渠夜游,凡遇提红灯笼者,便是鬼市的摊主。 罗刹今日找忠客学了一点种花术,闹着要买点花种回去。 朱砂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一家家打听花种。 “朱砂,你喜欢什么花?” “木芙蓉。” 罗刹诗兴大发,当即背着手摇头晃脑:“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小娘子,你说的可是此花?”[1] 河边灯笼残影,映出彼此眼中的对方。 罗刹拉过朱砂的手,呵出一团雾气。 晃眼间,一朵由雾气凝结的木芙蓉,凭空出现在朱砂的掌心。 朱砂扑哧笑倒在他的怀中:“二郎,你真会讨我欢心。” 罗刹志得意满:“阿耶常说,我的相貌随阿娘,性子随他。此生必定金银满贯,不愁娶妻。” 结果,金银满贯没有。 妻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女骗子。 唉。 两人接连问了几个摊主,皆说没有木芙蓉花种。 忙碌一日,朱砂又累又困,赶忙催促罗刹回家:“算了,改日去西市买吧。” 罗刹点头应好,牵着她快步回家。 翌日,朱砂一觉睡至午时。 一开门,却瞧见罗刹在院中认真种花。 朱记棺材铺的院子小,能种花之处,只有房门外的一小片空地。 朱砂蹲下身,见他额间冒汗,莫名有些难受:“二郎,花可以改日种。你昨日奔波一日,今日怎不多睡会儿?” 最后一捧土压实。 罗刹拍拍手上的泥土,往井边走:“你难得与我说,你喜欢什么。” 第71章 朱砂站在原地,泪珠在眼眶打转,眼睫蒙上一层细雾。 身颤唇颤,悲潮汹涌。 罗刹洗完手,一转身发现她在哭,慌忙跑过来:“朱砂,你怎么了?” 朱砂原想以袖拭泪,一抬手发现自己今日穿的是新衣。便一把拉过罗刹,躲在他怀中边哭边抹泪。 等抽抽噎噎哭完,她才幽咽道:“我昨夜不光偷吃了你的透花糍,还把你的火晶柿子,一起吃了。你买的太好吃了,我不是故意的。” “……” 怪不得昨夜回来后,朱砂眼神闪躲,不*敢看他。 原是因为,她偷吃了他攒钱买的火晶柿子! 同情女骗子的鬼,果然没好报。 罗刹咬牙切齿推开她,又见胸口的衣襟处湿了大片,气得回房。 脱衣时,朱砂借故溜进房中。 头枕着鎏金枕,脚搭在他的木元宝上。 见他不动,她还侧身催他,眼神好似色中饿鬼:“二郎,你出了一身汗。快沐浴换衣袍,别着凉了。” 罗刹拢紧衣袍,别扭地站在屏风后面:“你不能出去吗?” 一听这话,朱砂开心起身。站到浴斛前面,帮他添热汤,不时啧啧几声。 她死活不走,摆明存了坏心。 罗刹不好再脱下去,只能穿着一身出汗的衣袍,小心翼翼踏入浴斛。 果不其然,等他一坐好。 朱砂的左手,沿着敞开的外袍摸进来,语带蛊惑:“二郎,待会儿陪我去趟太一道。” 罗刹按住她的手,没好气道:“行,我陪你去。你你你……先出去吧。” “二郎,你最好了。”朱砂娇俏抽出手,转身作势往外走。等罗刹放松警惕,她一个闪身,跨进浴斛,激起一朵朵水花,“二郎,我也想沐浴。” 浴斛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下两个人。 朱砂一个劲往他怀里靠,罗刹吓得大叫:“你别过来!” “我偏要过来。” 按着罗刹闹了一盏茶的功夫,朱砂慢悠悠踏出浴斛。 披上某个人的袍服,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水中的白衣小鬼。她带着一大片水迹,大笑出门。 等房门关上,罗刹才敢气喘吁吁爬出浴斛:“死骗子,老是捉弄我。” 午时末,两人相约出门。 再去太一道,罗刹依旧心惊胆战。 抬头望去。 山道上,那些与他们同往天尊殿之人,个个腰间悬着一张天师符。 罗刹小心躲避,生怕那张符纸碰到他。 走至半道,身后传来萧律的疾呼声:“师姐,等等我!” 罗刹牵着朱砂,越走越快。 萧律一路追赶,总算截住二人:“师姐,罗君,你们怎么不等等我?” 朱砂眨眨眼睛,故作疑惑,无辜问出口:“二郎,你说你耳朵特别灵,为何今日没听见呀?” 罗刹:“……” 萧律沉默,罗刹沉默。 唯有朱砂,笑得花枝乱颤。 山道窄,容不得他们三人停下。 身后的催促声越来越多,萧律提步往前走,委屈巴巴开口:“罗君,我并非有意遇见你们。” 罗刹看他大汗淋漓,心中歉意更甚,便随意胡扯了一个理由:“我昨夜没睡好,今日耳朵有些难受,这才没听见。” “罗君这身子,真是弱不禁风。” “……” 同情小白脸的鬼,同样没好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走进天尊殿时,正好遇见脚下生风的姬璟,带着两个鬼奴进殿。 罗刹低着头,生怕姬璟看到他这张俊脸,记起往日的仇人尽禾。 偏生朱砂这个讨厌鬼,哪壶不开提哪壶。 姬璟刚走过去,她笑着请安:“拜见师父。二郎,快行礼。” 一行人齐齐盯着他看,罗刹欲哭无泪,学着朱砂的样子行礼请安:“拜见天师。” 姬璟面无表情:“抬起头来。” 明知说的是自己,罗刹仍不动如山。 无奈,一旁的萧律指指他:“罗君,师父想看看你。” 罗刹苦着一张脸与姬璟对视。 好话没听到,只捞到一句冷漠至极的骂语:“学艺不精,只知找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朱砂低声宽慰他:“二郎没事。她骂我学艺不精,你瞧我,一点都不生气呢。” 罗刹应声反驳:“你本来就学艺不精,她又没骂错。” 但是,姬璟明明是阿娘的手下败将,凭什么说他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姬璟今日召弟子入殿,只为两件事:“其一,石桥近来多人无故身亡,疑似恶鬼作祟,还需两人前去支援。你们中,谁愿意去?” 话音刚落,殿中弟子纷纷站到中间,高声呼喊:“弟子愿意前去。” 殿中唯二没有动静的两人。 一是萧律。 因乐昌公主不准他涉险,时常找姬璟求情。导致他入门多年,只能跟在修为高的师兄师姐后面捡功劳。 他心里清楚,如此凶险的大案,即使他请命,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一来二去,他也懒得动了。 二是朱砂。 太一道直接委派的案子,赏金极少,她从来不接。 姬璟既欣慰众弟子舍生忘死,又气恼朱砂唯利是图。 一拍桌,她快速定下人选:“玄机与玄规同去。” 朱砂低头翻白眼,口中骂骂咧咧。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萧律惊喜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朱砂,立马正色道:“弟子定幸不辱命!” 姬璟要说的第二件大事,便是三日后的太一道冥祭。 “十年了,他们死了整整十年了……”姬璟难得在弟子面前,流露除了威严以外的任何情绪,“三日后,圣人会亲临冥祭。玄英,此事已交给你,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被点到的玄英,眼神坚定走到殿中:“请师父放心,弟子定幸不辱命!” 两件事说完,姬璟消失不见。 萧律跟在朱砂身后,随她走出大殿:“师姐,你说师父为何派你我去查此案?” 朱砂正欲回答,头上直冒酸气的罗刹先一步开口:“还能为什么?觉得你是中看还中用的金玉呗。” “好了,二郎。你少说两句。”朱砂反手捂住罗刹的嘴,转身向萧律说出自己的猜测,“自你来了太一道,每年的冥祭,师父都交给你。今年她一反常态,早早交给玄英,我便猜测她有旁的大事要交给你。” 萧律:“师姐言下之意,是阿娘同意了?” 朱砂:“若非贵主点头同意,师父怎会将此案交给你?放心吧,贵主应是想通了。” 萧律欢喜地跑去拿桃木剑。 朱砂与罗刹站在外面等他,又碰见下山的姬璟。 罗刹观这姬璟,委实如阿娘说的那般小心眼。 明明已经走过他们身边,偏偏退后几步,奚落他们几句:“一个傻,一个痴。你倒是会找。” 朱砂小声反驳:“那我确实比您会找……” 罗刹猛扯她的衣袖,好歹阻止她说出下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姬璟来回打量两人几眼,拂袖离去。 萧律目送眉眼含笑的姬璟离开,惊恐地走到朱砂身边:“头回见师父笑。” 罗刹忿忿不平。 当众奚落仇人的儿子,若换成他是姬璟,他保管比她笑得还开心还大声。 石桥的案子,不仅太一道重视,神凤帝更是关心。 每日上朝,她定要问一句此案的进度。 不到一个月,死了整整十人。 大理寺一众官员,已全部住进石桥旁的客舍,多日未归家。唯留大理寺卿与少卿二人,每日赴天阳殿应对神凤帝的诘问。 天色尚早,三人下山后,直奔石桥。 今日在石桥巡视的太一道弟子,是行二的玄风师姐方絮,与行九的玄贰师兄徐雁声。 一见三人找来,方絮与徐雁声长话短说:“像是鬼所为,又像人所为。” “为何?” “死亡的十个人,皆查不到死因。” 这十个人,互不相识。 唯一的交集,便是在死前,曾出现在石桥。 他们在某一日,如往常一般途径石桥。 之后,回家。 再然后,他们平静地死在家中。 方絮:“太一道所载五十余支鬼族杀人手法,与本案完全对不上。” 徐雁声补充道:“我与师姐去义庄看过尸身。那些人死得很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笑。就好像是做了什么美梦,无知无觉死在梦中……” 也是因此,方絮与徐雁声查了多日,了无进展。 因为这些人的死法,不像恶鬼杀人,倒像是中了迷幻之毒。 萧律摸着下巴,慢慢回味两人之话。 片晌,他想到一物:“这几年,长安贵人们私下喜欢服用乳石散。听闻此物有造梦之效,服之犹如前朝返魂香,可见亡者,或与鬼通。甚至……” 第72章 “甚至什么?” “甚至能让人与心中高不可攀的明月,行鱼水之欢。” 【作者有话说】 周末在峡谷独守中路两天,段位:钻2四颗星→钻2一颗星[裂开] [1]出自:宋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 ps:剧透下朱砂真正的名字→拒霜(姓氏,暂时保密) 第52章 水莽鬼(三) ◎“族中最后一个鬼,已经死了!”◎ 乳石散与返魂香,千金难买。 但石桥一案中的亡者,皆是连五贯钱都拿不出来的普通百姓。 朱砂:“难道有人恶意下毒?” 罗刹觉得不是:“照他所说,乳石散千金难买。谁会这般无聊,花重金只为下毒?” 话音未落,另外四人的眼中,齐齐闪过鄙夷之色。 最后,由萧律启唇,着实让罗刹又长了长心眼:“贵人们的活法,五花八门。就说上月吧,漕河冲出几具泡得发白的尸身。大理寺追查之后,发现他们死于一次围猎虐杀。” “围猎虐杀?” “将人捉进山中,绑住双手,以此为猎物。整整三日,贵人们背着弓箭,骑马追逐,此为猎人之趣。” 在长安,平民的性命。 于某些权贵来说,不过是一件可以用钱帛买到的新鲜玩意儿。 方絮等他说完,摇摇头提到一件奇怪的事:“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查过这些人的死亡日子,发现他们是接连死去,而非同时死去。” 第一个人死后两日,第二人死亡。 十人的死亡间隔,最长五日,最短一日。 罗刹小心翼翼道:“我随便说说,你们随意听听便好。照这位师姐的说法,我瞧这些人像是在找替死鬼……” “什么替死鬼,一日便能找好?”一旁的徐雁声第一个出声反驳,目光顺势落到一直插嘴的罗刹身上,“对了,你是谁啊?” 不怪徐雁声不认识罗刹,他与方絮一样,喜欢云游四方捉鬼。 对师妹玄机的情史,一向懒得听懒得问。 罗刹看朱砂,朱砂低头心虚看地:“我准备嫁的倒霉郎君,也是我伙计。” 徐雁声面无表情讥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师妹当真会物尽其用。” 方絮:“非也非也。师妹此计,可谓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朱砂被两人左右夹击,耳根子难受:“好了,查案吧。小心师父与圣人一样一日三问,我们只能跑去与大理寺挤客舍。” 针对罗刹的替死鬼猜测,除了徐雁声心觉有些离谱,其余三人倒觉在理。 最终,由朱砂拍板:“反正你们查了多日,也没找到任何线索。不如明日,我与二郎去义庄瞧瞧尸身。玄规去死者的家中看看,师姐师兄继续留在此处,如何?” “行。” 五人定好明日的行程,便各自回家。 回去路上,罗刹气鼓鼓道:“半月不到,我的身份,从已嫁变成了待嫁。” 朱砂捂住耳朵,见实在躲不过,便回击道:“你一不让我亲,二不让我摸。算什么郎君?” “你只会逗我,算什么娘子?” “好啊好啊,你果然是故意与我吵架,好与我分道扬镳!前几日,我提出洞房,你自己说不要。” “……” 剩下的一截路,罗刹越想越生气。 棺材坊近在咫尺,他转身将憋在心中多日的话,一口气说完:“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又想从我身上骗取何物?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爱我?我喜欢你,自然希望你也喜欢我……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而不是别有用心,勉为其难。” 朱砂顿时愣在原地,好似身处无尽的迷雾中,无法挣脱。 缓了许久,她方扯出笑意,歪着头打趣道:“二郎今日真是博学多才,一连说了不少成语呢。” “朱砂,你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变着法与我吵架。” 朱砂从他身边经过,冷冷丢下一句话:“是你自个说愿意陪我去太一道。” 罗刹无奈叹气。 朱砂是他的软肋,又是他翻不过去的五指山。 她永远有本领,曲解他的话,然后说出一句话,彻底逼疯他。 譬如眼下。 她明知他的意思,却不愿回应他一句。 爱,或者不爱。 她已走出很远,罗刹想了想还是追上去道歉:“我错了,是我胡思乱想。” 朱砂伸出手,巧笑嫣然。 十指交缠,隐于薄薄皮肉下的青色脉搏。 随着一呼一吸,不急不缓地波动。 与脉搏跳动一致之物,是潜藏在胸口的那颗心。 罗刹握她时,喜欢紧紧贴着她手腕的脉搏。 今日不同往日,他们的心迟迟无法一起跳动。 怪她,怪她的心跳太快太乱,以致他分心慌了神。 她希望罗刹知晓真相,又害怕他知晓真相。 他们之间,恰如今日的心跳,似乎慢慢有了错开的缝隙…… 两人沉默地回到棺材铺。 邓咸抱着一袋子钱,等在店门口:“朱老板,二郎。剩下的四十贯赏金。” 罗刹开心收下其中的二十贯:“剩下的二十贯,你给忠叔吧。我改日要找他学种花,此乃我的束脩。” 路过的朱砂,拿走他手上的钱:“用我的钱当你的束脩,真是好算计啊。” “你答应过给我五贯钱!”罗刹顾不上门外的邓咸,赶忙追上去索要工钱。生怕进了朱砂的钱柜,便再也到不了他的手中,“朱砂,你说话要算话。” 朱砂坐在房中等他。 旁边的桌上,摆着五贯钱与一枚成色不错的金铤。 罗刹握着金铤,闭目深吸一口气:“朱砂,这枚金铤的味道不错。你在哪家金铺买的?” 朱砂吃了一口茶,悠悠道:“不是买的。这是当年,阿娘送给阿耶的聘礼。” 头回听她说起自己的至亲。 罗刹搬来椅子,乖乖坐到她身边:“聘礼?阿耶难道是赘婿?” 朱砂点点头:“算是吧。他是外乡人,被人卖来长安。阿娘路过西市,见他可怜便买了他。原本打算等他养好伤,再送他离开。可他爱上了阿娘,死活不肯回家。” 那么多人,独独买下一个人? 罗刹挑眉笑道:“朱砂,阿耶很是俊俏吧?” “好色小鬼。”朱砂的手指,在他的鼻间轻点,“阿娘也很貌美,虽然阿耶更好看吧。” 果然猜对真相,罗刹得意一笑,转念小心问道:“他们因何故去?” 回忆逝去多年的双亲,朱砂心里难受,缓缓靠在罗刹肩头低声悲泣:“他们外出做生意,半道死于几个劫财的恶人之手。阿耶阿娘无亲无友,得知他们的死讯后,我独自活到十五岁,然后去太一道拜师学艺。” 罗刹轻轻搂着她安慰:“姬璟那么小心眼又孤傲的一个人,肯收下你做弟子,定是因为你够强够聪明。” 他挖空心思安慰,朱砂却气得拧他腰侧的肉。 “我哪里说错了?” “你口无遮拦,迟早在她面前暴露身份。” 原是担心他。 罗刹撸起袖子伸出手:“隔着好几层衣袍呢,你也不怕伤了手。要是实在难受,你可以咬我。” 递上来的手,不咬白不咬。 朱砂一口咬上去,却只是用牙齿轻碰一下:“你若是伤了手,我还得花几贯钱给你买人参,不值当。哼,说起咬人的疯狗,当年与我同日上山拜师的人,便是玄英。她与我对打,竟咬我的手。她的牙真是锋利,咬得可疼了。我赢了她,却坐在地上大哭。” 罗刹不信朱砂会被玄英欺负:“你难道没咬回去?” 朱砂凑到他的耳边,一口热气吹进他的耳中:“她每日需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师姐,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二郎,我最怕别人咬我,你不许咬我。” “朱砂,那你咬我耳朵做什么……” “小气鬼,咬你两下而已,叽叽歪歪不愿意。” “……” 义庄,在长安城西的城外。 两人一早赶到,正巧碰见有过几面之缘的老熟人贺起。 不巧,他们撞见他时,他们两个嘴里塞着胡饼。 他手起刀落,一具尸身,立马开膛破肚。 听到脚步声,他一手扯着肠,一手捏着肝,应声抬头:“两位,要来一碗猪肝羹吗?” 半截胡饼掉地,罗刹扶着朱砂,靠在树下哇哇大吐。 贺起走过来,关切道:“你们怎么来了?” 罗刹转身,面色惨白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陪她查石桥的案子。这案子的仵作,你知道是何人吗?” 贺起眨眨眼睛,伸出满是血腥的手:“巧了不是。这案子的仵作,就是我!” 指尖的血,凝成血珠,滴落到沙地之上。 罗刹犹豫许久,还是伸出手:“啊,真巧啊……” 第73章 “走走走,我带你们去瞧尸身。” 罗刹牵着朱砂,避开所有血迹与面目全非的尸身。小心跟在贺起身后,随他去看那十具尸身。 准确来说,是十一具尸身。 因为就在昨夜,又一个人死在家中。 十一人的尸身,整整齐齐摆在木板上。 死得早的,已开始腐烂。 罗刹一具具闻过去,仔细分辨尸身上的所有味道。 臭气熏天的尸臭味中,似乎潜藏着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刺鼻味。 贺起站在最后一具尸身旁边:“这人我认识。他住在永阳坊,是个铁匠,平日里爱吃酒耍混。一旦有点小钱,便喜欢去平康坊,找一个身段好的北曲妓子睡上一宿。” 出现在石桥,又无故死去的人,多是无钱的平民。 他们笑着死去,面上与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 鼻间虽蒙着一层厚布,仍挡不住一阵阵尸臭味。 朱砂喊上贺起退到外面,看着远处那些尸身,她不禁好奇道:“你为何要如此剖尸?” 贺起嘿嘿一笑,亮出手中的小刀:“此乃我的独门剖尸法。用此法剖尸,不愁找不到证据!” “所以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一片叶子!” 贺起跑去方才那具开膛破肚的尸身前,从地上捡起一槃囊,翻找出一片染血的叶子。 叶子小。 像是茶叶,又像是某种树叶? 朱砂用手帕接过那片叶子,小心包好。 罗刹闻完味道,皱眉走出。 一看他沉思的样子,朱砂便知有戏:“如何?” 罗刹咬住下唇,不知该不该说。 在朱砂连番催促之下,他在树下站定,一脸沉重:“是,他们全部死于一支鬼族之手。但这支鬼族,已经没了。” “没了是何意?” “意思便是:族中最后一个鬼,已经死了!” 他虽常说百鬼,但鬼族自十年前起,便只剩下九十九支鬼族。 唯一消失的一支鬼族,出自水莽河的水莽鬼一族。 此族最后一个鬼,名水樁。 他的阿耶阿娘曾说:“水樁已死,水莽鬼一族尽灭。” 第53章 水莽鬼(四) ◎“二十弟,等我死后一年再找,行不行?”◎ 朱砂展开手帕,露出那片叶子。 透过殷红的血珠,罗刹时隔百年,再一次看到那片绿霭色的叶子。 那片差点害死他与阿兄罗荆的叶子。 眼见朱砂伸手欲拿起叶子查看,罗刹急得一把夺走手帕,丢到地上:“你别碰!” 朱砂头回见他如此惊慌失措,心下着急,忙问道:“二郎,怎么了?” 罗刹:“这是水莽草。” 朱砂:“水莽草?” “蔓生似葛,食之必死。水莽鬼一族的至宝,水莽草。”罗刹紧紧捂住胸口,当年那阵心腹绞痛的濒死感,突然袭来,“我与罗大郎,因为水莽草,差点死了……” 三百年前,夷山大宴。 水莽鬼一族的水樁欣喜赴宴。 宴开十日,至第九日。 因不满尽禾生养二子,而水莽鬼一族人丁凋敝。水樁怒而在罗刹与罗荆的膳食中,偷偷放入水莽草。 万幸,罗刹自小嗅觉敏锐。 因闻到膳食中夹杂着一股怪味,便不曾多吃。 想起当日的心惊动魄,罗刹仍不住害怕:“我和罗大郎都只吃了一口。仅仅一口,便几乎要了我们的命。” 起初,是心跳加速。 之后,是一阵阵绞痛感。 尽禾见两个儿子命悬一线,当机立断,找来赴宴的十族鬼王。 十鬼耗费百年修为,总算将罗刹与罗荆救回。 “我醒后,告知阿耶阿娘膳食中的异常气味。”罗刹双目猩红,气得一拳打在树上,“阿娘找到水樁对质。那个坏鬼不认便罢了,还指责我污蔑她。后来,我寻味找到被她丢弃的水莽草,可惜那时她已逃走。” 此后百年,尽禾与罗嶷下山入世找过水樁多次。 直到十年前的某日,尽禾无意间提到:“水樁自作孽不可活,水莽鬼一族作恶多端,终至灭族……” 气息起伏,罗刹激动道:“可,那些尸身身上的气味不会说谎,那片水莽草不会说谎。水莽鬼一族,仍有鬼存活于世!” 朱砂轻拍他的背安抚:“二郎,别急。或许水樁没死呢?” 罗刹茫然地摇摇头:“我信阿娘。她既说水樁死了,那她定是死了。” 见他平静下来,朱砂拾起那片水莽草,牵着他离开。 回城路上。 朱砂说起他们在华州遇到的那个食发鬼:“师姐捉住他后,他向我们坦白。他从前是鬼修,十年前被迫成了鬼魂。他的肉身虽然俱灭,魂魄却游移于世间。” 罗刹懂了:“你的意思是,当年阿耶阿娘,可能只是看到水樁的肉身毁灭。实则水樁的魂魄,并未消亡?” “对。” 鬼修的肉身一旦毁灭,修为必定大减。 短短十年,鬼魂水樁修不成肉身。 除非,她夺身成了恶鬼! 思及此,罗刹道:“若她真的还活着,定然已经夺身。这个恶鬼,苟活十年,依旧不肯放弃害人。” 朱砂看向远处的连绵高山:“她到底死没死,我们可以找个人问问。” “谁?” “师父。” 一听是姬璟,罗刹当即打退堂鼓:“呀,我近来黑了不少。朱砂,要不我去找萧律请教请教肤白的诀窍,你自个回太一道?” 朱砂扯着他的耳朵往前走:“男子的某些长处,不在外表。我已知你的长处,你不必苛求完美。” “你别整日逗我。” “我一腔真心,二郎竟听不出来吗?” “……” 子午山巍峨高耸。 两人拾阶而上,朱砂不时回头拽紧罗刹:“你别怕,她不会吃了你。” 罗刹绞着手,抿唇欲哭:“阿娘说,姬璟最是小心眼,一再嘱咐我小心些。你不知道,阿娘力大无穷,每回却故意装柔弱找姬璟比举鼎。” 尽禾回回赢,躲在房中哈哈大笑。 姬璟次次输,站在鼎边愁眉不展。 如此深仇大恨,万一他的身份暴露,姬璟定会杀了他。 吵闹间,天尊殿近在眼前。 山君与鹤珍看见两人,皱眉走过来:“你们上山作甚?” 朱砂:“师父今日在吗?我有一事,想问问她。” 山君与鹤珍对视一眼,领着两人七拐八拐,去到地牢。 地牢中,多是关押在此的鬼族。 眼睛往左右一瞥,罗刹竟看到一个熟人。 他的同族恭茶。 倒是奇怪得很,恭茶今日安静地蜷缩在角落。 看他走过,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将头低下。 恭茶,似乎不认识他了? 耳边尽是鬼嚎声,罗刹越往前走腿越软。 姬璟在地牢尽处的一间房中端坐。 听完两人所说,她沉吟片刻后道:“她的魂魄确实逃脱了。” 人鬼大战平定后,姬璟辗转寻找,最终在灵州找到重伤的水樁。 谁知,在行刑前夜。 看守水樁的官差受她蛊惑,竟将她放跑。 “我持天尊剑去追,一剑正中她的心口。”姬璟说到此处,起身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天尊剑,“她打不过我,便弃了肉身,变成鬼魂消失在林中。” 闪着寒光的天尊剑,近在眼前。 罗刹咽了咽口水,悄悄退后几步。 结果,他退三步,姬璟进三步。 无法,他只好死劲挠朱砂的手心。 朱砂心领神会,站到他面前:“多谢师父为我们解惑。看来石桥一案,便是这水樁所为。走,二郎,我们快些下山捉鬼。” 两人弯腰道谢后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句话。 “等等。” 罗刹欲哭无泪,立在原地,万万不敢动弹。 姬璟提剑走到两人面前,看着罗刹若有所思:“水樁是鬼族,水莽草乃鬼族之物,你为何会知道?” 朱砂赶忙搭腔:“回师父。我这个伙计,自小喜欢看书。” 姬璟:“让他自己说。” 罗刹:“回禀天师,我看书多。” 姬璟绕着两人,来回走了两圈。 静谧的地牢,此刻全是她的脚步声。 久久的沉默后,朱砂开口问道:“师父,我饿了,我们能走了吗?” “走吧。” 走出地牢,直行到下山的道上。 罗刹才敢大口喘气,半是埋怨半是诉苦:“我与阿娘长得像,她定是认出我了,才故意找茬。” 朱砂骂他多想:“她要是认出你是仇人之子,方才为何没有杀你?” 罗刹摊手,仰头叹息:“你不懂,猫捉老鼠,其乐无穷。她不过是想慢慢吓死我……” “我看就怪你不会说话,”朱砂一掌拍到他的背上,拉着他一路跑下山,“你下回嘴甜些,大声向她请安,她绝对不会找你麻烦。” 第74章 “朱砂,看来你要守寡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二十弟,等我死后一年再找,行不行?” “滚!” 两人风风火火跑到石桥,将水樁之事,告知给另外三人。 方絮与徐雁声今日在石桥巡视半日,从几位百姓口中,得知一件事:“石桥边上,常有几个茶婆沿河卖茶汤。死去的十一人,可能曾在茶婆处买过茶汤。” 她们的茶汤,是不值钱的粗茶。 而买她们茶汤的人,也多是无钱的挑夫走贩。 一碗一个铜板,图累了解渴而已。 萧律今日连跑十家,也查到一个线索:“其中一个叫郭齐声的男子,死前半月曾对邻人说,‘朝玉阶为我唱了一夜的《占春芳》’。” 朝玉阶,字香令。 乃长安赫赫有名的歌伎。出入香车宝马,仆从上百。 要想请她高歌一曲,需上千贯。 萧律:“我疑心是郭齐声的臆想。可邻人说,郭齐声为人老实,从不扯谎骗人。郭齐声死前三日,再次告知邻人,朝玉阶又为他唱了一夜的《八声甘州》。” 罗刹抱着手,来回踱步。 方絮:“郭齐声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确有其事。我们不如找朝玉阶问问?” 徐雁声点头同意,作势便要喊几人走。 朱砂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师姐师兄,你们不常在长安,不知朝玉阶的身价。请她入府唱一曲需千贯,见她一面,需百贯。你们有百贯吗?” 徐雁声掏出太一道的令牌:“令牌也不行?” 朱砂无语道:“师兄,长安大半百姓皆是她的拥趸。你那破令牌,除了能唬住没见过世面的官差和百姓,还能唬谁?也别提卖的事,我卖过,就值五十贯。” 方絮摸摸自己的槃囊,递上十个铜板:“师弟师妹,大家努力凑凑。” 朱砂拉着罗刹躲到一边,连连摆手:“师姐,我最穷,你别找我。” 另外三人凑了半晌,只凑到一贯钱。 徐雁声看着双手空空如也的萧律:“玄规师弟,你出门难道从不带钱?” 萧律尴尬地缩回手:“我若是想买何物想吃何物,府中下人会为我付钱,无需我操心。” “世家公子的命,真是令人嫉妒啊……” 方絮与徐雁声,不同于其他弟子。 他们与朱砂一样,无权无势。入太一道,需打退百人,方可站到姬璟面前,得她赐名。 “不过。”萧律站到几人中间,扬起一张俊脸,“朝玉阶近来在阿娘府上鸣琴。天色已晚,不如你们随我入府,问话顺带用晚膳?” “行!” 几人走前,方絮找到巡视的官差,再三叮嘱他们注意卖茶汤的茶婆。 乐昌公主府。 经两次扩建,成了如今的长安第一宅。 乐昌公主在房中弹琵琶,忽闻萧律带着几人入府:“贵主,小公子说有事相求。” 她疑惑地走出去:“翃儿。” 待看清院中几人的相貌,她忽然变了脸色。 萧律察觉不对,忙不迭上前:“阿娘,你怎么了?” 乐昌公主平复心情,扭头笑道:“无事,阿娘坐久了,有些头晕。对了,你有何事求我?” 萧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阿娘,我们想见朝玉阶。” “原是为了这事。”乐昌公主招手唤来一个宦官,“你带小公子去见香令。若她不肯开门,你便说是我的命令。” “喏。” 一行人跟在宦官身后前去找朝玉阶。 走在最后的萧律,冷不防被乐昌公主拉住:“他们是谁?” 萧律:“我的两位师姐与一位师兄。” 乐昌公主:“还有一人是谁?” “师姐的伙计,叫罗刹。” “罗刹?” “他来自汴州。” “好了,你快去吧。” 萧律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再一眨眼,乐昌公主瞧见一个月貌花容的女子朝她走来:“我叫尽禾。家中有两个逆子,一个叫罗荆,一个叫……罗刹。” 第54章 水莽鬼(五) ◎“我们可以走了吗?”◎ 朝玉阶作为长安歌伎首席。 自有一身傲骨。 面对宦官的连番催促,她在房中岿然不动:“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贵主执意逼我见客,那我今日便出府罢……”[1]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觑。 另外三人唉声叹气。 最后,急性子的方絮一脚踹开房门,冷声威胁道:“只问你两件事。若你不肯说,我立马上子午山,从地牢中揪出一个长鬼,再丢到你房中,让你日夜听他唱不成调的《懊恼歌》。” 朝玉阶含泪点点头,披帛往上一抛,作势便要高歌一曲。 朱砂眼疾手快,在她开口前,拿起桌上的茶点,一把塞进她的口中,好歹让她安静片刻。 面前五人,左一句长鬼,右一句痴鬼。 朝玉阶吓得泣下沾襟,声音凄婉:“你们要问我何事?” 萧律上前:“半月前与五日前,你夜里可曾去过青龙坊为他人唱歌?” 朝玉阶一口咬定说没有:“前日,贵主盛情邀我入府。再者,姬太常又从温柔郎变成了冷面郎。我这才从太*乐署到了公主府。” 朱砂:“你认识郭齐声吗?” 头摇似拨浪鼓,朝玉阶眨眨眼睛:“没有,我甚少见外男。平日在平康坊的楼阁高歌,四周皆有遮挡的竹帘。” 两件事问完,五人互看一眼,打算离开。 临走前,罗刹问出一个问题:“你何时唱过《占春芳》与《八声甘州》?” 朝玉阶:“我高歌的曲目,只会唱一次。三个月前的十五月圆夜,唱的是《占春芳》。上月初五,唱的是《八声甘州》。” 罗刹再问:“你今年在平康坊的楼阁,唱过几次?” 朝玉阶伸出手指,认真算了算:“应是有六次,最后一次是本月初三。” 五人依次走出房间。 朱砂用手肘撞了撞罗刹:“怎么了?” 事关多条人命,罗刹不敢胡乱揣测:“只是我的猜测之言,你们不必当真。我猜,那些人不是一次中毒,而是多次中毒。” “你是何意?”走下台阶的徐雁声,回头问出口,“照你们所说,水莽草食之必死。难道他们所中之毒,不是水莽草?” 罗刹:“我敢确定,他们死于水莽草。但他们生前,应是服用过多次水莽草,才中毒而死。譬如郭齐声,死前做的两场美梦,全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他的梦,有顺序。最后一首歌听完,幻象完结,他便死了……” 他越说越迷糊,几人自然更是越听越迷糊。 朱砂倒有些明白罗刹的意思:“二郎的意思是:那些人在死前,可能一直在服用水莽草,毒素累积,最后导致毒发?” 所谓的死亡之日,其实是毒发之日。 在毒发前,这些人和正常人一样,能跑能动。仅从外表与言行上看,他们无一点怪异之处。 罗刹微微颔首:“他们吃下的水莽草,是水莽草,又不是水莽草。” 出现在石桥的水莽草,毒性不强。 通过一次次身临其境的美梦,诱使那些人反复吃下水莽草。 远处的闭门鼓擂响第一下,朱砂茅塞顿开:“我想到了!水樁曾受师父一剑。天尊剑入心,修为几欲尽失。水莽草的毒性变弱,会不会与此有关?” 罗刹:“我记得阿……” “娘”字未出口,他便被朱砂狠狠拧了一下。 一抬头,面前的三个太一道弟子,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罗刹赶忙改口:“我记得啊。一本书中,曾提到‘水莽,毒草也。此草以修为养成,修为愈深,其毒愈烈’。水樁成为鬼魂后,修为大减,一时半会肯定养不出食之立死的水莽草。” 迷雾中掩藏的真相,渐渐露出端倪。 离真相迈出大步,方絮却心道不好:“若罗君所言为真,岂不此刻长安城中,有大把人已经中毒而不自知?” 脊背发凉,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忘了,他们对夺身后的水樁一无所知。 十年间,无人知晓她何时到达长安?何时开始下毒? 还有,到底有多少无辜百姓中毒? 两个侍女从前厅走来,请五人去厅中用膳。 眼下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上用膳。 方絮先一步跑出公主府,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朱砂跑到一半:“二郎,你饿吗?” 罗刹摸摸咕咕叫唤的肚子,委屈巴巴道:“饿!今早只吃了半个胡饼,还吐没了。” “走,揣点吃的再走。” 两人调转方向,直奔前厅。 顾不上乐昌公主在场,朱砂端走一笼笼饼便走。 罗刹左手抱一坛缠花云梦肉,右手拿一盘红虬脯,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独留乐昌公主呆坐椅上,震惊地看着桌上的空缺。 第75章 方絮三人跑到一半,发觉身后的两人不见人影。 正打算原路折返,结果竟看到这二人嘴里塞着笼饼,手里抱着两盘菜,开心跑来:“我们端的全是好东西,你们吃吗?” “吃!” 一行人再回石桥,巡视的官差回禀:“几位道长走后,有四个茶婆在桥边卖茶汤。下官谨记玄风道长的吩咐,已将几人请进客舍。” 客舍中,趁另外三人与官差交谈,朱砂牵着罗刹,偷偷摸摸寻去角落的茶汤处。 罗刹正欲俯身细闻,方絮与徐雁声突然从旁边角落冒出:“玄机师妹,你在此做什么?” 朱砂笑吟吟道:“师父说水莽草闻起来有股怪味,我来闻闻。” 闻言,徐雁声抱着桃木剑,眉头深深皱起:“你素来懒惰,也不会清心与净神二术,闻了也是白闻。” “……” 朱砂咬牙切齿,拉扯罗刹默默退到一边。 茶盖掀开,茶烟似雾随风斜卷。 水碧色的茶汤荡漾,映出伫立在茶瓶前的两个人影。 周遭静谧无声,方絮与徐雁声站于茶汤左右。阖目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结印:“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倏忽间,无数的气味随着冷风一缕,灌进鼻中。 茶香轻浅飘扬,其中却藏着一点点刺鼻之气。 方絮第一个睁眼,面露担忧:“不好。这四瓶茶汤中,都有刺鼻的气味,可能是水莽草。” “什么?” 朱砂急急追问,结果一开口,两人已提着四瓶茶汤跑出客舍:“唉,你们去哪儿?” “找师父!” 茶汤被两人抱走,想闻没得闻,只能去问四个茶婆。 “两个讨厌鬼,净丢些麻烦活给我。”朱砂自顾自嘀咕几句,回头拽罗刹离开,却死活拽不动,“二郎?” 罗刹失神片刻,经朱砂一喊,才慢慢回神:“走吧。” “你怎么了?” “没事。” 客舍中,四个茶婆分坐一角。 四人住在永和坊,家贫无亲。平日结伴生活,以沿街叫卖茶汤为生。 当问及茶汤方子一事。 东面的蔡茶婆率先开口:“小娘子,虽说我们结伴卖茶汤,但每人的方子完全不一样。比如我,用的是饶州茶,添的是姜桂二物。” 其余三人对她之言,多有鄙夷之色。 北面的穆茶婆讥讽道:“蔡六娘,你偷我们三人的方子煮茶。我们见你孤苦无依,才未与你一般见识。” 西面的徐茶婆与南面的万茶婆纷纷附和:“小娘子,你莫信蔡六娘之言。我们四人每日一起煮茶,一起吆喝。” 朱砂看向蔡茶婆:“你为何要说谎?” 蔡茶婆的手拢在袖中,支支吾吾道:“我以为小娘子是官府之人,请我们进来是打算选一人去官府煮茶……我财迷心窍,才故意说大话。” 朱砂来回打量,见另外三人聚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时翻白眼,猜测蔡茶婆此话为真。 茶汤方子问不出古怪,朱砂转而问起其他茶婆:“除了你们,还有何人在石桥卖茶汤?” 徐茶婆努努嘴:“小娘子,西市每日人来人往,茶汤生意生意兴隆。除了我们四个,还有大把茶婆在此卖茶汤,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朱砂:“可门外的官差说。这几日,只有你们四个在此卖茶汤。” 此言话里有话,再一联想到近来的石桥案。万茶婆顿时跪在地上,呼天喊地:“我们四个贪财,见其她茶婆这几日没往石桥跑,便想来此大赚一笔……” 穆茶婆抬袖抹泪,点头应是:“快到元正了,我们想着赚些辛苦钱,好快些回灵州。” 朱砂:“你们不是长安人?” “不是。”角落里的蔡茶婆,哆哆嗦嗦从身上掏出两张纸,“小娘子,此乃我的公验过所。” 其余三人见状,纷纷递上各自的公验过所,由朱砂勘验。 一直未开口的罗刹好奇问道:“灵州虽比不上长安,但总归也是富庶之地。你们为何千里迢迢,来长安卖茶汤?” 蔡茶婆见他相貌俊美,以为是官府之人,忙凑到他跟前应道:“回小郎君,有一位灵州同乡久居长安多年。她是位热心肠的阿姐,不仅带我们来长安见世面,还收留我们,教我们煮茶卖茶。” “她是谁?” “白玉荷白阿姐。” 几步之隔的一位官差,一听“白玉荷”三字,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朱砂走上前:“你认识此人?” 官差拱手应话:“回玄机道长,不算认识。此人是西市的茶商,开着一家名为‘白氏茶肆’的茶铺。据我所知,城中大半茶婆的茶叶皆来自她。” 朱砂喊上罗刹,正欲去找白玉荷。 一出门,神色匆匆的萧律找来:“方才听罗君之言,我便疑心石桥案中的毒物,或许是乳石散与水莽草合一之物。先前,我去平康坊找到崔八郎。据他所知,乳石散也出自西市。而且,乳石散其实是茶。” “茶?” “对,一种来自灵州的茯茶。” 来自灵州的茶,与来自灵州的茶婆。 此案所有的线索,皆指向这个叫白玉荷的茶商。 三人不敢耽搁,叫上几个官差便准备赶去白氏茶肆。 身后的四个茶婆见三人离开,慌忙开口:“我们可以走了吗?” 朱砂回头,嫣然一笑:“不行。”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第55章 水莽鬼(六) ◎“朱砂,你喜欢我吗?”◎ 白氏茶肆在西市东面。 一行人到时,茶肆大门紧闭。 官差喊了几声,未见人应。 左右的两家茶肆的老板听见声响,纷纷探出头来:“白大娘半月前便走了。” 朱砂:“走了是何意?” 茶肆老板道:“听说是灵州家中出事,回家去了。” 白氏茶肆与石桥仅一街之隔。 萧律看着对面巡视的官差,直叹气:“官差常在此处巡视,她应是有所察觉,提前跑了。” 十年前,水樁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此番她惹下大祸,定然惜命怕死。 他们昨日打草惊蛇,料想她已经逃之夭夭。 众人打算回客舍,再问问四个茶婆。 唯独罗刹动也未动:“她不会跑。” 萧律转身,惊疑道:“罗君为何如此笃定?” “人命于她而言,不过是乐趣。她最喜欢躲在阴暗角落,围观中毒之人捧着肚子大声哀嚎。” 罗刹从未见过水樁。 但是,在夷山的千年间。他不止一次从其他鬼族的口中,听到水樁这个名字。 水莽鬼一族,出自流经太山的水莽河。 据传,水莽鬼一族的第一个鬼,因吃了有毒的水莽草而死。 此鬼未能轮回,便蛊惑所有经过水莽河的百姓,饮下掺有水莽草的毒茶。 越来越多的人中毒死去,水莽鬼一族自此壮大。 可惜,五千年前。 水莽河无故干涸,水莽草越渐枯萎。 又过了四千年,水莽鬼一族只剩水樁一鬼。 罗刹多年前曾听溺鬼一言。 说水樁最是心狠手辣,为了抢夺世上所剩无几的水莽草,她甚至与疫鬼一族合谋,害死了大半同族。 石桥一案。 于太一道来说,是整整十一条人命。 于水樁来说,十一个人而已。 她不会跑。 只会躲在某处,开心地看那些人死去。 天色已晚,朱砂站到中间:“师姐与师兄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看不如今日就此散去,明日再去客舍商议?” 萧律与几位官差应好,各自离开。 人群散去,罗刹却迟迟未动。 朱砂深深叹口气,方上前牵起他的手:“你怎么了?自师姐与师兄走后,你便心不在焉。” 罗刹顺从地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 只是在朱砂进房前,他执拗地拉住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出声:“朱砂,你喜欢我吗?” 夜色朦胧,四野寂静。 朱砂伏在他怀中,嫣然启唇:“二郎,我当然喜欢你啊。” 今日的罗刹,没有如往常一般抱她亲她。 一反常态,他轻轻推她回房:“朱砂,你快安寝吧。” “二郎,你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 今日的最后,他们二人之间,止于两句没头没尾的对话。 罗刹回房后,在窗前静坐半宿。 五更,朱砂的叹气声传进他的耳中。 这声叹气声,也让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念出那句口诀:“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顷刻间,半个长安城的声音与味道,一股脑涌入他的耳中与鼻间。 鲜血从七窍渗出,他不甚在意地用袖子慢慢抹掉。 一个鬼,竟然会太一道的法术。 第76章 真是天方夜谭,真是活该被骗。 黑暗中,他在笑又像是在哭。 朱砂昨夜辗转难眠,今日难得早起。 隔壁的房门紧闭,她一脚踹开:“二郎,早膳我想吃胡饼。” 罗刹正在穿衣,闻言淡淡应道:“好,我去买。” “不,我们一起去。” 胡麻饼在辅兴坊,两人牵手前去,一路无话。 到客舍时,正巧碰见四处找他们的徐雁声:“师妹。师父有令,劳烦你的伙计闻闻茶汤。” 朱砂狠狠咬下半块饼,语气不悦:“不行!他没有修为,万一茶汤有毒,岂不是一命呜呼?” 徐雁声说不过她,又不敢强拉罗刹,便找来方絮一起劝:“师妹,这是师父的命令。不若这样,我们从旁保护,保管他不会中毒。如何?” 朱砂仍是摇头:“不行。” 罗刹独自靠在石桥边上,耳边是三人的争执声。 待吃完两块胡饼,他走到方絮面前:“我来闻吧。” 此言一出,徐雁声生怕罗刹反悔,赶忙拉他进客舍。 朱砂愣在原地,气得追进客舍。将剩下的半块饼,塞到罗刹嘴里:“不识好人心。” “师妹,你别整日欺负人。” “你和他一样讨厌。” 朱砂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徐雁声委屈地看向方絮:“她无理取闹,我又没说错话……” 罗刹见她离去的方向像是颁政坊,猜她去了萧家馄饨,便放下心来:“走吧。你们不是很着急吗?” “走走走。” 四瓶茶汤,整整齐齐摆在桌上。 方絮道:“师父说她从未闻过水莽草,不知其气味如何。听闻你见多识广,她便嘱咐我们让你闻一闻。不过,水莽草毒性极大。你没有修为护身,恐有中毒的危险。我与师弟二人会用清心术从旁保护你,此术可清心静气,免毒物侵扰。” 她正要念口诀,罗刹已低头凑近茶瓶开始嗅闻。 不多会儿,罗刹抬头:“是水莽草的气味。这四瓶茶汤,全部有毒。” 左右两边的方絮与玄贰对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急忙跑去客舍二楼,找大理寺官员商议。 留下的罗刹无事可做,只好踱步去客舍外赏河景。 河景赏到一半,身后传来萧律的声音:“难得只见罗君,师姐呢?” 罗刹:“她馋馄饨了,吃完便来。” 原是如此,萧律走到他左边站定:“罗君今日神不守舍,可是与师姐吵架了?” “我们不会吵架。唯一的一次吵架,她受伤我难受。如今想来,实在不值。”罗刹轻笑几声,反而关心起萧律的修炼之事,“你学过《太一符箓》吗?” 萧律背身靠在桥上,扭头奇道:“师姐竟与你说了《太一符箓》,她对你真是放心。” 罗刹:“一本书而已。” 萧律:“太一道的至宝,却不是人人能学之书。譬如我,入门三年,苦心钻研两年。仅学到第一式的皮毛,已觉奥妙无穷。” 身侧的男子知无不尽,罗刹握紧双拳,静静在听。 偶尔假装好奇,问上几句。 萧律仰头看向阴霾的天际,言语中尽是艳羡之意:“第二式名为净神术,第三式名引雷术。而本门练成第三式者,仅玄序师兄与玄风师姐二人。去年,我听闻玄序师兄在夔州捉鬼。那鬼有些修为在身,几个师弟列阵捉他,反被他的法阵侵扰。最后,是玄序师兄引天雷制服了他。” 那道一闪而过的天雷,便是他们与玄序玄风的距离。 近在咫尺,又望尘莫及。 罗刹追问:“第三式的引雷术这般厉害。不知第四式,又是何术?” 萧律顺嘴回他:“护身术。此术一出,好似有金光护身,刀剑不入,百邪不侵。后面还有五术,但师父从未告知,我也无从知晓。” “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罗刹拱手道谢,“多谢,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金光护身? 看来他已练到第四式护身术。 不知剩下五术,朱砂与她的背后之人,何时会教他? 又会如何骗他心甘情愿做他人的替死鬼? 萧律不知罗刹心中所想,见他频频打听太一道。私以为他想与朱砂同门,便好心出了个主意:“罗君,我瞧你有些功夫在身。下月初九师父开天门收徒,你大可去试试。” 罗刹笑道:“好啊。” 他倒是想进太一道一探究竟,就看姬璟敢不敢收他这个弟子。 两人今日相谈甚欢,让萧律想起一件旧事:“上回在鄂州,罗君突然变得面如冰霜,我还以为罗君是不好相与之人。” “我何时变得面如冰霜?” “你和师姐去鄂州刺史府讨赏那夜。” 说起那夜的情形,萧律颇有些埋怨之意:“林刺史忙着见太子殿下,原本打算改日再给你们赏金。我不想赴宴,开口揽下这个差事。结果一出门,师姐在外面,而你面无表情收下赏金,一句话不说便走了。” 他家世显赫,从小未尝半分挫折。 平生第一次被人无视,自然刻骨铭心。 “对不住。”罗刹笑着为假冒他的那人道歉:“我当时又累又饿,不是故意的。” 捉鬼的赏金,朱砂从来不会让他一个人去领。 鄂州那夜,他们找人假冒他,故意去刺史府领赏。 第二日再用萧律的话与一个假商戚,打消他的疑惑。 好一出天衣无缝的计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路过石桥的徐雁声,拉走萧律跑下桥,又退回几步拉走罗刹:“走走走,正好多个帮手。” “去哪儿?” “徐茶婆说,白玉荷藏在丰安坊。” 几人一路疾行至丰安坊,找到徐茶婆说的宅子。 结果门一开,里面走出一人。 四目相对,徐雁声皱眉:“关少卿,怎么是你?” 大理寺少卿关惇见三人登门,也是一惊:“玄贰道长,此乃本官的私宅。多日未曾沐浴更衣,本官回府换身衣袍……不碍事吧?” 关家人被门口的吵闹声引出门,个个脸上挂着疑惑之色。 罗刹察觉不对,看向徐雁声:“徐茶婆如何与你说的?” 徐雁声咬唇,仔细回想徐茶婆的一言一行:“她听说我们在找白玉荷,便找到我与师姐讨赏。说白玉荷藏在丰安坊,还点明是第五间宅子。” 门口的关惇迟疑道:“她这话,倒像是本官走前对周寺丞所说之言。” 说话间,关惇口中的周寺丞找来。 一见门口围着几人,他惴惴不安走上前:“这是出了何事?” 徐雁声指着周寺丞道:“你为何也在此处?” 他的语气凌厉,吓得周寺丞直摆手:“我与关少卿身量差不多。今日他见我的衣裳染了脏污,因我家在立政坊,离西市远,他便好心让我来他家沐浴换衣。” 徐雁声还想再问几句,罗刹一把拉走他。 “调虎离山之计!快走!” 三人边跑边说,萧律:“水樁难道想对玄风师姐下手?” 徐雁声:“师姐的修为高,还会引雷术。水樁一个恶鬼,打得过她?” 罗刹一个劲往前跑,因为他怕水樁实则是想对朱砂下手。 三人气喘吁吁跑到客舍,二楼的方絮立在窗边,纳闷道:“你们为何如此惊慌?” “朱砂呢?” “徐茶婆呢?” 方絮回头扫了一眼:“徐茶婆在墙边坐着,师妹陪蔡茶婆下楼买药去了。” 罗刹慌忙跑进客舍,冲到徐茶婆面前:“你为何说白玉荷在立政坊?” 神情慌张的徐茶婆手脚发颤,心虚地往角落里躲:“我不知道白玉荷在何处,是蔡六娘偷偷与我说她在立政坊,催我快些告诉两位道长,好助我立功拿赏。” 紧随而来的萧律,心中闪过一丝害怕:“难道蔡茶婆便是水樁?” 罗刹顿感天旋地转,昨日蔡茶婆伺机靠近他,想来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 今日再使一出调虎离山之计,绑走朱砂威胁他。 水樁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必然会留下线索。 思及此,罗刹看向另外三个茶婆:“蔡茶婆走前,可曾说过什么?或留下何物?” 穆茶婆哆嗦着举起一张手帕:“有……她与那位道长下楼前,曾托我转交这张手帕,说是你丢的。” 罗刹一把夺过手帕。 那股扑面而来的刺鼻之气,足以让他心头一颤,脊背发凉。 水樁留下手帕,指名道姓给他。 看来她与朱砂的下落,便藏在帕中。 罗刹心中着急,顾不上另外三人在场,直接闭气念诀。 纷杂的味道涌入,有一缕暗香,潜藏在无数气味之下。 淡雅清幽,好似疏香傲雪拂山岗。 他知道了,是腊梅。 第77章 罗刹急急问道:“眼下何处有腊梅?” 无人回他。 却有三把坠着符纸的桃木剑直直指向他:“罗君,你是……鬼?” 罗刹后知后觉侧目望去,才知他的身后有鬼炁浮动。 原是他方才只顾低头嗅闻,一时心中着急使用法术,暴露了身份。 为了救朱砂,他来不及向三人解释,便捏着手帕跳窗逃跑。 三人一路追到长寿坊,彻底不见罗刹的身影。 方絮停下脚步,冷冷吩咐道:“近来只城外献福山的腊梅开着。玄规师弟,你快回太一道通知师父!此鬼修为应在我之上,仅我与师弟二人,怕是捉不到他。” “是。” 第56章 水莽鬼(七) ◎“奉天师之命,捉拿杀人凶手罗刹!”◎ 朱砂今日过得实在烦心。 为了哄罗刹早起,想着陪他去买胡饼,结果他死活不肯与她说一句话。 之后,为了帮他挡麻烦事,她被师姐师兄连番责怪。 结果他一声不吭,丢下她跑去帮忙。 朱砂坐在临河的茶肆二楼,一边品茶,一边骂不远处那个不知好歹的蠢鬼:“整日多管闲事,迟早暴露身份。” 她想好了。 万一罗刹的身份暴露,她定要先让他吃点苦头,再为他求情。 看了半个时辰,茶喝完,罗刹也已离开。 朱砂揣上一整盘透花糍,下楼结账,背着手慢悠悠走回客舍。 方絮寸步未离守着四个茶婆,一见她打着哈欠走进房中,顿时无名火起:“师妹,师父既派你与玄规同查此案,你就该勤奋些。” 整个太一道,朱砂最烦方絮喋喋不休的嘴。 为免耳根子难受,她立马假装恭敬道:“知道了,二师姐。” 估摸着时辰,朱砂来回走过四个茶婆身边,不时与方絮说上几句:“师姐,我饿了,想下楼买馎饦。” 方絮见不得她的惫懒样,白眼一翻,挥手赶她离开:“快走。” 朱砂开心道谢,方踏出一只脚。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茶婆的呼喊声:“小娘子,我腹痛难忍,你可否帮我回家取药?” 朱砂闻声回头,满面担忧走向出声之人:“蔡六娘满头大汗,怕是肠澼之症。我往返一趟取药,再快也需一个时辰,哪来得及救你。师姐,不如这样吧,我陪她去医馆找郎中。” 方絮走过来查看,见蔡茶婆捂着肚子,面上痛苦。 稍一思量,她点头答应:“行吧,反正你无事可做,待在此处徒惹人烦。” 朱砂费力扶着蔡茶婆下楼。 一路沿西市走到津梁门,然后出城。 路越走越偏,朱砂有些惊慌:“蔡六娘,你说的郎中到底在何处?” 蔡茶婆艰难地抬起手,指指献福山的方向:“小娘子,他就住在山下的一间茅屋中。” 此处距献福山尚远,朱砂自顾自嘀咕:“真远啊。” “真是麻烦小娘子了。”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水樁。” “小娘子,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 又走了几步路,朱砂原地跺脚抱怨:“我看我们不如回城看病吧。太远了,我不想走了。” 说罢,她扶着蔡茶婆转身。 不曾想,她想走,蔡茶婆却不准她走。 “你走啊。” “小娘子,山上的腊梅开得正好,你随我去赏梅吧!” 朱砂低头看向搭在她手腕的那只手,再一抬头,眼前忽地一片黑。 等她有意识时,她被一个女子扛在肩上,正往献福山疾行。 山路崎岖,四下无人。 女子虽累得气喘吁吁,但言语中,尽是算计得逞的欣喜:“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尽禾的儿子。等我杀了你们,再把你们二人剁成肉酱,送给尽禾和姬璟那两个贱人。” 此人竟想把她剁成肉酱? 朱砂气得想骂人,又不想下地走路。只好趁女子不备,偷偷摸摸动几下,好让女子肩上的重量越渐沉重。 水樁哼哧哼哧背着朱砂,在山道上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等放下朱砂,她已然满头大汗:“长安女子纤腰楚楚,她怎么这么重?” 朱砂闭着眼睛偷笑。 谁知,她一贯不会憋笑。 心里笑着笑着,便放声大笑:“哈哈哈……你力气真大!” 水樁见朱砂笑着醒来,冷笑一声。 蹲下身捏着她的脸,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耍我?” 朱砂气呼呼拂开她的手:“好好说话,别摸我的脸,飞霞妆都花了。” 今日为了弄清傻鬼到底因何事别扭,朱砂特意涂脂抹粉,想着与他去西市买花赏景。 如今被水樁的脏手一捏,她的脸着实花得不成样。 水樁笑着移开手,又在朱砂低头寻镜子的一瞬,高高挥起右手。 啪—— 朱砂一只手捏着水樁的左手,一只手扇向水樁的脸:“我活了十九年,无人敢打我。你一个连肉身都修不成的恶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想打我?” 左手手腕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往后压。 直到骨头断裂,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水樁疼得痛不欲生:“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朱砂在槃囊里摸了一圈,才寻到镜子。一面照镜,一面回她:“太一道弟子玄机,朱记棺材铺老板朱砂。昨日看你一脸小人样,我就知你不老实。” 昨日在客舍,朱砂假借问话,偷偷观察四个茶婆。 其余三个茶婆局促不安,回话时更是谨小慎微。 唯独蔡茶婆看似莽撞冒失,却总能在关键处不着痕迹地撇清自身,又将查案方向引向别处。 更遑论,她看向罗刹的眼神中,潜藏恨意。 一个和罗刹并不相识的长安茶婆,为何要恨他?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她就是对罗刹恨之入骨的水樁。 手腕断裂。 重重落到地上。 朱砂顾及自己的一身浅色衣裙。 在鲜血四溅前,先一步起身,抓起水樁的头发,费劲拖着她走向一处空地。 去年的献福山,时有赏梅之人怕冷燃枯枝,以致山火频发。 据说其中一人抓进京兆府后,被罚了整整三百贯。 朱砂深觉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穷人,万万交不起三百贯,遂决定挖个坑再烧。 环顾四方各处。 正巧,她们所在的空地东南面有一处水坑。 朱砂将水樁踹进水坑,却迟迟不动作,只怔怔盯着自己伸出的双手,自言自语:“失策,没带符纸。无妨,我画一张符纸也行。” 冬日的北风带来一阵冷冽的幽梅香。 朱砂依依不舍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认命地掏出刀,小心地在右手食指割开一道浅口。 水坑中的水樁,用仅剩的一只手挣扎着爬出坑。 可惜,站在她面前的女子,没有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 见她出坑,朱砂毫不留情地将她踹回去。 反复多次被踹后,水樁嚎叫着吼道:“你想做什么?!” “烧了你。” 话音刚落,朱砂走进坑中,提起水樁的头发。 这张近在眼前的脸,普通至极。 卖茶汤这门生意,整日风吹日晒。让本就不甚白净的脸,越发黑似锅底。斑斑点点悉数浮在脸上,眼角嘴角的一条条皱纹中,藏着饱经风霜的折磨。 四目相对,朱砂掩唇笑了笑:“听说鬼族中,你最为怨恨凡人。当年的人鬼大战,你毒杀了房州城不少无辜百姓。十年过去,你如今却只能寄生于你厌恶的凡人体内,每日风餐露宿讨生活,真是活该啊。” 水樁咬牙切齿,极尽凶恶之色:“赤方大王即将突破姬珩的封印,你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朱砂细心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唯恐稍后以血画符污了自己的手:“我从九岁起,便立誓等一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雪花在飘,血涂到脸上,带来一阵阵噬心的痛苦与寒意。 水樁忍痛咬着牙问道:“谁?” “不巧,我等的人,便是你的赤方大王。” “等他复活,我会亲手将他挫骨扬灰,彻底杀死他。” 最后的一点一提画完。 朱砂吹吹冒血的手指,满意地看着水樁的脸:“不错,多年未画血符,我竟未忘记笔画顺序。” 火,从血符的第一笔开始燃起。 在眨眼间,如蛇一般游向最后一笔。 水樁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绝望地哀嚎求饶:“我知道你妹妹在何处!” 面前的女子傲然站立,面上不见一丁点的松动之色。 “好孩子,你放了我。”水樁讨好似地伸出双手,露出血肉模糊的手腕,“你义父对你恩重如山,你难道不想救他的亲生女儿吗?当年,是狰狞鬼指使水鬼绑走了她。我听说,她还活着……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第78章 苟延残喘的喘息声中,有一句话随冷雪而至:“我会找到她,但不是通过你找到她。” “求……” 仅仅一个字后,水樁便因灼热的火焰,永远闭上了嘴。 那团火,似坟茔间游荡的磷火。 顺着水樁脸上的血符笔画蜿蜒爬行,贪婪地舔舐每一寸皮肤。 直至火舌完完全全吞没整个身躯,唯余火中那张无声嘶吼的扭曲面容。 朱砂从腰后摸出唢呐,刚准备吹一曲哀乐为她送殡。 然而,一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又气得放下:“算了,你这种恶鬼,只配下地狱。” 四野重归寂静,献福山的冬阳斜着倒向西面的山头。 水坑中的水樁,已变成一堆白色的灰烬。 风一吹,灰烬随风飘远。 遥遥看去,恰似飞灰烟灭了无痕。 朱砂往脸上涂了几点泥,又折了几支腊梅,*蹦蹦跳跳下山。 山路长山道窄。 不料,走到半道,她忽地听见罗刹的声音。 等抱着腊梅跑过去围观,才发现罗刹正被方絮与徐雁声两人围攻。 原本,她打定主意要他吃些苦头。 可等她走到跟前,却听到罗刹为了上山救她,不停向两人求情解释:“你们等我上山救下她,我可以随你们回太一道解释。” 方絮与徐雁声,一向软硬不吃。 当下听罗刹之言,两人更加笃定他意欲逃走:“鬼话连篇!师弟,随我列御鬼阵捉他。” 徐雁声应好,一个闪身跳到罗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将桃木剑插入土中。左手掐诀,右手画符:“各安方位,交魂招伏。急急如律令!” 罗刹气恼两人油盐不进,抬头见山上连绵的腊梅盛放,不敢再耽搁下去。 足尖一点,他持锏奔向徐雁声,用力挥出一锏。 御鬼阵,需四人四方列阵开启。 今日只两人列阵,南北二方缺位,极易被冲破。 两人仓促设阵,徐雁声修为不足,被剑气打倒在地。 御鬼阵破。 方絮只得冒险用引雷术:“五方雷神,八方正炁。” 天雷轰隆而至,似一柄长剑,向罗刹劈砍而去。 罗刹心急如焚只顾向前跑,丝毫未注意头顶的天雷。 眼看天雷将至,朱砂从角落冲出,一把扑倒他。 轰—— 天雷落下,参天大树应声倒下。 罗刹急忙抱着朱砂滚到一边,总算逃过一劫。 “二郎,信我一次,跟他们走。” 方絮见到朱砂,合掌收力走到两人跟前:“师妹,蔡六娘呢?” 朱砂躲在罗刹怀中,盈盈含泪:“师姐,她就是水樁!她把我诓来此处想杀我,幸好我有一张师祖画的天师符。趁她不备,我把天师符往她心口一塞。她吓得跑了,我便赶紧下山。” 徐雁声捂着胸口,厉色道:“师妹,你的伙计是鬼。” 朱砂无辜问出口:“是又如何?” “师妹,本门有令:凡太一道弟子,若与鬼谋,便是死罪。” “好啊,我们去师父面前说理。” 朱砂扶起罗刹,随二人前往子午山。 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罗刹快走两步,跑到朱砂面前:“你受伤了吗?” 朱砂亮出手指上的一道浅浅伤口:“逃跑时没注意,估摸着被枯枝划破手指了吧。” 她的脸上添了几道脏污,身上的衣裙染上深浅不一的泥巴。 罗刹难受地别过脸:“对不起,是我连累你遭罪。她恨的是我,想杀的也是我。” 朱砂:“肯与我好好说话了?” 罗刹:“朱砂,我不在乎你骗我,我只在乎……” 剩下的半截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不说,朱砂亦不问。 两人心中,好似凭空长出了一根刺。 心被刺得难受,可他们却任由刺破血肉而出,直把彼此刺到踟蹰不前,刺到形同陌路。 沉默走了一路,到子午山下已近戌时。 今夜的子午山灯火通明,无数的白灯笼从山脚挂到山顶。 待走到天尊殿,所有玄字号弟子持桃木剑一字排开。 罗刹一现身,桃木剑齐刷刷指向他:“奉天师之命,捉拿杀人凶手罗刹!” “什么杀人凶手?” “杀害玄玉与玄泽的凶手!” 第57章 琵琶鬼(一) ◎“你每次消失,是去见他吗?”◎ “所有人等,速速入殿!” 高处灯笼下,鹤珍的身影出现。 低处的弟子收剑,依次拾阶而上,走进天尊殿。 朱砂素来磨蹭,牵着罗刹,直至最后才踏进殿中行礼:“弟子玄机拜见师父。” 夜色浓稠,窥不见一点光亮。 唯独殿中的数十盏白灯笼,照出周围人的模糊面貌。 一个个黑影伫立在左右。 罗刹孤独地站在他们中间,四面八方全是恨极他的人。 他们相貌俊秀,此刻却面目狰狞,死死盯着他。 像是要杀了他,又像是要活剐了他。 他的身下,是跪着的朱砂。 一脸无辜一脸无惧一脸不在意的朱砂。 或许,也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朱砂。 罗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明知朱砂是个骗子,却义无反顾地随她上山,走进这座鬼族的牢笼。 今夜的他。 或许再也走不出身后的那扇门…… 有人站到他面前。 罗刹认真去分辨此人的脸。 他想起来了。 此人是太一道的大弟子,是前往鄂州追查端木岌之死的傅延年。 同时也是朱砂的第五个相好,太一道大弟子玄序。 眼下,傅延年指着他,信誓旦旦道:“师父,弟子已查明。玄玉与玄泽两位师弟,死于此鬼之手,人证物证俱在!” 第一次,罗刹不想解释。 朱砂想让他做一个人的替死鬼,面前的傅延年想推他做一个鬼的替死鬼。 他们,真是殊途同归。 傅延年见他毫无反应,侧身向外呼喊:“玄耳,将人证带到殿中。” 人证是两个面生的男子。 罗刹不认识他们,他们却一眼认出了他:“玄序道长,就是他!两位道长死前,他曾与他们有过争执。” 朱砂竖起耳朵,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方问道:“玄序,物证呢?” 话音刚落,久未露面的玄英出现:“师父,弟子昨日下山,找到玄玉与玄泽二位师兄遇害时所佩的槃囊,可证明此鬼便是凶手!”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姬璟,听完玄英所说,忽然勃然大怒:“我让你时刻盯着明日的冥祭,你倒好,隐瞒行踪私自下山。山君,将她带去困囿堂鞭十五。” 山君从阴影处走出,带走玄英。 不多会儿,一阵鞭声与哭声传来。 上首的姬璟蹙眉看着桌上的一堆物件:“玄序,何处有问题?” 因哭声分神的傅延年回神,忙上前指着其中两枚金铤道:“此鬼出自好金银的大势鬼一族。这两枚金铤,乃是御赐之物,于大势鬼一族修炼有益。他为了抢夺金铤,便谋财害命。” 朱砂开口打断滔滔不绝的傅延年:“你既说罗刹杀人是为谋财。那他杀了人,为何不拿走金铤?” 姬璟:“玄序,可还有其他证据?” 傅延年拱手:“有。地牢中关押的恶鬼恭茶,也可佐证。” 姬璟一个挥手,鹤珍踏出大殿。 一炷香后,恭茶入殿。 傅延年:“师父,弟子一路从鄂州查到汴州。在汴州谢甫处,得知恶鬼恭茶被抓时,言之凿凿说此鬼是他的同族。后来听闻玄泽师弟遇害,弟子又跑去歧州。两桩杀人案,此鬼皆曾出现。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 光凭两个见过罗刹的人证,和一件称不上物证的证据,便笃定罗刹是杀人凶手? 朱砂气得起身,叉腰与傅延年对峙:“玄序,你别污蔑我的伙计。我去鄂州与歧州抢生意,他帮我驾马车,顺道陪我查案而已。” 傅延年懒得搭理她,直接走下台阶走向恭茶:“他是否是你的同族,也是一个恶鬼?” 恭茶茫然地看向傅延年手指的方向,缓缓摇头:“我只知他姓罗,其他一概不知。” 窃窃私语声频出,姬璟一掌拍桌,总算安静片刻:“鹤珍,汴州谢宅一案,由你亲自查证。恭茶走前,是否曾指证罗刹为恶鬼?” 鹤珍:“是。但出宅子后,恭茶又说他胡言乱语,让我不要当真。” 阖目的姬璟,面目慈爱,语气却凌厉:“鹤珍失察,致鬼族逃脱,自去领罚。” “是!” 人证物证,皆非铁证。 傅延年无话可说,退到一边。 方絮上前:“师父,弟子今日追查石桥一案,意外发现师妹玄机与鬼族罗刹关系匪浅。” 第79章 姬璟睁开眼睛,一记眼刀扫向朱砂:“你胆子可真大。跪下!” 朱砂努努嘴,不情不愿跪下,端正认错:“弟子犯下大错,请师父责罚。” “责罚?”姬璟气得走下来,指着朱砂便是一顿骂,“太一道与鬼族势不两立,你身为太一道弟子,竟敢收留鬼族!来人,将他们二人押入地牢,择日行刑!”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短瞬的沉默后,有人跪下为朱砂求情,有人请命彻查朱砂与鬼族来往一事。 七嘴八舌的混乱中,朱砂抬起头,双眸泛红看向面前的姬璟:“师父可以收鬼奴,弟子为何不可以?本门有令:凡鬼奴,便不算鬼族!我收罗刹为鬼奴,并未犯错,凭什么要受罚?” 此言一出,满殿骚动。 傅延年最先质疑道:“人鬼契乃太一道禁术,你从何得知?” 朱砂:“偷的呗。我盗取禁术收鬼奴,这点我认罚。” 徐雁声紧随其后:“你如何证明他是你的鬼奴?” 朱砂:“他胸口处有我的名字,你自己看呗。” 徐雁声不信邪,一把扯开罗刹的衣袍。 胸口处的“朱砂”二字浮现,确实为人鬼结契的证明。 太一道有规定。 凡本门弟子,虽不可与鬼族来往,却可收鬼奴,为自己所用。 但是,人鬼契是禁术。 因为此术需以自身修为支撑,驱使鬼族为自己所用。 若是修为差者与鬼结契。 人鬼契,便是献祭阳寿,以命为代价的死契。 徐雁声震惊地看向朱砂:“师妹,你不要命了吗?” 朱砂笑吟吟,满不在乎:“师兄,命哪有赚钱重要。” 姬璟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以盗取禁术为由,罚朱砂去禁室面壁思过。 朱砂老实认罚。 不过,临去禁室前,她看着殿中的几个人,多有不满:“师父,玄序师兄无端污蔑我的鬼奴。还有玄风师姐与玄贰师兄不分青红皂白,便列阵杀鬼,甚至乱用引雷术。难道他们不该受罚?” 走到一半的姬璟,回头无语道:“你想我怎么罚他们?” “反正起码得向罗刹道歉。” 姬璟正要发火,方絮先一步走到罗刹面前,拱手道歉:“罗君,今日多有得罪。” 方絮之后是徐雁声,最后是勉为其难的傅延年:“抱歉。” 一句话未说,反倒成了最无辜的人? 满殿人散去,罗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赶忙追上鹤珍与朱砂:“我有话想对她说,我能陪她去禁室吗?” 鹤珍面无表情:“不行。明日有冥祭,你需早些回房安寝。” “回房?” “对面第十七号房。” 罗刹还欲再说几句,冷面冷语的鹤珍一把拉走朱砂。 “傻鬼,那是我从前的房间。” 人影消失在黑暗的拐角处,罗刹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方才没细问,眼下回房成了大问题。 天尊殿左面是一排依山而建的石楼,右面是受刑的困囿堂。 石楼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凭意堂。 他横竖看了又看,这凭意堂都不像住人的宅子,倒像宴客之所。 万幸,在他犹豫之际,萧律与徐雁声走来:“罗君,城门已关,你今夜不如在此将就一晚。” “那个……朱砂的房间在何处?” “山下的未眠堂。” 三人结伴下山,罗刹不时回望天尊殿。深觉这鹤珍是个讨厌鬼,哪有对面指的是山下啊! 未眠堂建于蓊郁的树木之间,背倚陡峭山石。 萧律怕罗刹找不到房间,特意带他上楼,指着其中一间房道:“这间,便是师姐的房间。” 罗刹推门而入,里间陈设简单却齐全。 桌上摆着一碗水引饼,与一套麻衣。 倒是奇怪,这套麻衣套在他身上,尤为合身。 看来姬璟打算逼他为太一道披麻戴孝? 罗刹自觉自己是个有骨气的小鬼,决意宁死不屈。 等用了晚膳,他端着碗信步出门去找山君。假意放碗,实则打听:“我出自大势鬼一族,不知你来自哪一支?” 山君面貌清冷:“蛇骨婆。” 蛇骨婆一族,与蛇为伍。 平日两手缠蛇,左赤右青。 罗刹最是怕蛇,闻言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明日的冥祭,我也要去吗?” 山君停下手上的忙碌,抬头冷冷看他:“你不愿意?” 交谈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罗刹定睛一看,山君的窄袖中好似有一活物在动? 再一眨眼,一条吐信子的青蛇从袖中钻出。 小命要紧! 罗刹赶忙干笑两声,努力扯出笑意:“哈哈哈,没有不愿意!” “明日卯时初上山,你快回房吧。” “好好好!” 那条细长的青蛇,缠绕在山君的手腕。 罗刹倒吸一口凉气,脚底抹油慌忙跑走,边跑边庆幸:“幸好我还是个能屈能伸的小鬼。” 要不然,他今日没被天雷劈死,也得被蛇咬死。 一口气跑回房。 关门上床一气呵成。 时至夜半,罗刹仍躺在床上,不停宽慰自己:“没事,权当为祁叔披麻戴孝。若祁叔泉下有知,定会夸我孝顺又聪明。” 熹光红洒洒,薄雪挂枝下。 每年的冥祭之日,皆是长安难得的晴日。 罗刹一早穿好麻衣,戴上苎麻巾帕头,随左边的一个道士下楼。 人群中的萧律看到他,忙向他招手,困惑道:“罗君,为何你也要去?” 罗刹苦不堪言,将昨夜山君之言,一五一十讲与他听:“唉,她手腕上的那条青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哪敢不去……” 一路听他抱怨完,萧律当即掩唇偷笑:“罗君,你被山君姑姑骗了。师父怕蛇,便不准她与鹤珍姑姑养蛇。你昨夜看到的青蛇,是她闲来无事做的木蛇。” 人与人挨得近,萧律的笑声又大。 一时之间,他们身前身后的数十人,全部知晓罗刹被山君的假蛇吓到一事。 有人回头笑道:“那条假蛇做工毛糙,也就吓吓三岁孩童。” 有人拍拍罗刹的肩膀:“照理说,你是鬼族。山君姑姑的这点小把戏,你都看不穿吗?” “……” 哼,这个山君也是个讨厌鬼。 死于人鬼大战的太一道弟子,共一百零七人。 其中,有一百零六人尸骨无存。 唯一活着回到长安的姬光侯,受摄魂术所困,吞金自尽。 他死后,姬璟为免他的尸身被鬼族利用,亲手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挫骨扬灰。 也是因此,姬璟与弟弟姬琮决裂。 太一道的祭典,在山腰处的一处空地。 举目望去,整整一百零七座衣冠冢,伫立于山林之间。 冥祭的流程简单。 先拜神凤帝,听她引经据典讲上半个时辰的大义。 再拜上任天师姬光侯,一个个弟子依次持香上前,端正跪在姬光侯墓前,为他焚香烧纸钱。 最后,今日到场的一百零六人,各自持木牌,前去木牌对应的衣冠冢前哭丧。 罗刹记恨姬光侯杀死祁南钦一事,烧纸钱时,偷偷藏了一大沓。 纸钱少,他动作又快,三两下便跑到发放木牌的鹤珍面前。 乖乖行礼,乖乖摊手:“鹤珍姑姑,我来领木牌。” 鹤珍头也未抬一下,随手递给他一块写着“贰”的木牌。 罗刹捏着木牌,四处寻找。 “罗君,让我瞧瞧你抽到了哪位师叔?”路过的萧律见他茫然四顾,好心帮忙。等看清上面的字,他尴尬地指了指东面的方向,“罗君这手气,真……好啊。” 罗刹不知内情,忙拉住他打听:“这是谁的衣冠冢?” 萧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本门唯一的那位师伯,师父的亲姐姐观复道长。往年为师伯哭丧之人,皆是师父。今年不知为何,被你抽到了。” 刚为仇人上香,转头又为仇人的女儿哭丧。 罗刹回头看向鹤珍,一时悲从中来:“故意的,她肯定是故意的。” 萧律敷衍地宽慰了他几句,便借口有事离去。 罗刹唉声叹气,快步寻到姬珩的衣冠冢。 刚要跪下,作势假哭一场应付,身后突然冒出三个人。 不巧,是上次见过的三尊大佛。 鹤鸣真人、姬璟与姬琮。 照旧,还是鹤鸣真人先说话,顺手放下六捆纸钱:“师妹,不负你所托。我努力多年,总算将二娘与三郎一起带到你面前。” 姬璟冷哼一声,放下六捆纸钱:“看在圣人的面子上,我今日才准许你上山。” 姬琮弯腰放下八捆纸钱,冷嘲热讽回击:“姬天师似乎忘了,本官才是真正的太一道继承人。” 第80章 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两姐弟当即吵起来。 罗刹看着左右两边堆成小山的纸钱,委实有苦说不出。今日不仅要为仇人之女大哭一场,还要老实烧完所有纸钱。 跪了一炷香,纸钱越烧越多。 无他,神凤帝派中官又送来八捆纸钱。 起初,罗刹假装在哭。 后来,他真心实意在哭。 身后吵得甚欢。 他从抽抽噎噎,然后泣不成声,最后嚎啕大哭。 鹤鸣真人劝架到一半,听到他的哭声,真心夸赞道:“二娘,你这弟子真是孝顺。你们听,他哭得好大声啊!” 姬璟:“……” 姬琮:“……” 罗刹在三尊大佛的督促下,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将纸钱烧完。 北风吹,无数的纸灰旋飞而去。 罗刹跟在三人身后,走出这片衣冠冢。 有灰色纸灰落到他的肩头,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心里开心说道:“祁叔,我今日烧的大半纸钱,全是你的。想来那姬珩也不是小气之人,你找她索要便是。” 他不自觉笑出声,姬琮听到笑声,阴恻恻回头:“你倒是长得俊俏,特别像一个人。不对,是一个鬼。” 罗刹的笑意僵在脸上,心头直犯嘀咕。 犹记得上次阿娘来长安,好似并未提过姬琮与她有仇? 鹤鸣真人听到这句话走过来,上下打量,好奇道:“三郎,他像谁啊?” 姬琮皮笑肉不笑:“红眼鬼。” 罗刹:“……” 这姬琮,更是个讨厌鬼。 唯恐被姬璟认出,罗刹向三人行礼告辞后,便一溜烟跑上山,打算去找朱砂。 路过凭意堂。 瞧见鹤珍、山君与一个身量极高的女子正在窗边交谈。 罗刹有心掩面走过窗外,盘算着偷听几句太一道的秘密。 结果这三人,好巧不巧,说的正是他这个倒霉鬼! 山君:“哈哈哈,南枝。他被一条假蛇,吓得拔腿就跑。” 鹤珍:“还有,他问也不问对面具体在何处,便走去凭意堂。等我一走,他急得转圈。” 里间笑声起伏,罗刹气得重重咳嗽几声。 山君起身探头往外瞧。 四目相对,她忙不迭递上一盘红绫饼:“你肚子饿了吧?快吃快吃。” 罗刹双眼赤红,微微看了一眼,最终决定翻窗进去坐着吃。 房中三人面面相觑,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罗刹闷头吃饼,偶尔抬头问几句:“朱砂何时出来?” 鹤珍:“快了。” 这一句快了,让罗刹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申时初,朱砂伸着懒腰出现在窗外:“二郎,走吧。” 山道蜿蜒,晴日照雪。 朱砂一个劲喊饿,罗刹从槃囊中取出两块红绫饼,塞到她手中:“我吃过,尚算不错。” 饼几口食完,彼此相顾无言。 山门近在眼前,罗刹开口打破沉默:“朱砂,我打听过了。《太一符箓》,我已练到第四层。” 朱砂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眼里漾开无边笑意:“二郎,恭喜你。” “朱砂,值得吗?” “值得。” “朱砂,你为何要杀他们?” “二郎,他们是被鬼所杀,而我是个人。” 最后一个问题,罗刹鼓足勇气问出口:“你每次消失,是去见他吗?” “若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我不知道……” 走至山下,两人再未说一句话。 今日的子午山下,多是大大小小的马车。 尤以停在中间的一辆香车宝马,最为华美。 远处的长安城门连个影子都见不到,罗刹看着近处的一排马车,认命往前走。 方走几步,身后传来朱砂的一声疾呼。 罗刹赶忙回头,只见朱砂躺在地上抱着脚:“二郎,我的脚崴了。” “平地也能崴脚?” “你自己来看。” 罗刹走过去,仔细查看朱砂的脚踝后,更加疑心是她不想走路的说辞:“我瞧着,没事啊……” 闻言,朱砂单脚站立跳着走。 一个不稳,扑到他的怀里。 反复尝试多次后,被她扑倒的罗刹率先崩溃,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三个字:“我背你。” “呀,多谢二郎。” 罗刹背起朱砂,路过那辆镶金挂玉的马车外,清清楚楚听见车中二人在说—— 女子:“我们今日聚在一起笑话他,正巧被他听见了。” 男子:“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们便假装说的不是他。” “三郎,我学到了。” 车帘掀开,罗刹与男子的眼神交汇。 车帘放下,男子心虚道:“没说你。” “三郎,谁啊?” “快走快走。” 马车跑远,罗刹深吸一口气:“姬家人,果真如阿娘所说一般讨厌。” 不过,方才匆匆一瞥。 他发现姬琮和他的鬼奴南枝,好似一样高? 背上的朱砂晃着脚催促:“二郎,快走,我饿了。” “知道了!” 他背上这个,才是真正的讨厌鬼。 余下的路程,朱砂哼着曲儿,不时往罗刹嘴里塞一块透花糍。 时隔一日,两人再回朱记棺材铺。 往日门可罗雀的店门外,今日竟站满了人,还多是棺材铺的老板。 午后风雨盛,他们一个个揣着手,顶风冒雪挤在一块蒙着红布的木盒前。 临到门口,罗刹放下朱砂,上前开门。 门开,门口的赵、白二位老板闻声而动,一拥而上抬起木盒,直往里冲。 罗刹避之不及,只好跳到柜台上,大声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赵老板一边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一边谄媚地招手:“哎呀,朱老板,快进来!” 朱砂走到木盒前,一把掀开红布,露出里面金晃晃的招牌。 上有五个大字:朱记棺材铺。 左下方另刻有一方印章,上书两个字:神凤。 一众老板拱手齐声道喜:“恭喜朱老板。今早金吾卫中郎将,亲自将御赐的金招牌送至门口。见你们不在,才有心托我们几个闲人,代为保管转交。” 罗刹从柜台上跳下,没好气道:“你们可真闲。” 有人搬来椅子,有人递上茶点。 朱砂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坐在中间。 倒是罗刹,被身宽体胖的白老板挤到一边,连茶点是何样子都不知。 店中彻底安静下来,赵老板环顾四周,轻咳几声方厚着脸皮上前:“朱老板,我们今日来,不为旁事,只为向你讨教几招生财之道。” 众人高声附和。 朱砂眸光一闪,身子往前伸,压低声音:“你们真想知道?” 数十个脑袋似低头啄米的小鸡仔,随朱砂的每一句话起伏点头。 “我的生财之道嘛,就六个字。”朱砂满意地笑了笑,摊开左手,“一人两贯,交完便说。” 赵老板明显有备而来,话音未落便掏出两贯钱,恭敬奉上。 铜钱越垒越高,越堆越重。 朱砂眯着眼,奋力托举。白老板见状,抬头厉声吼道:“朱记的伙计呢?” 罗刹旁观几人的奉承丑态,气得牙痒痒。 这几人找他跑腿时,唤他“二郎”“罗老板”。今日为了巴结朱砂,又叫他“朱记的伙计”。 虽多有不愿,但看在钱帛的份上。 罗刹一把抱走朱砂手上的铜钱,开心躲到角落数钱。 铜钱点完,整整三十贯。 罗刹白眼一翻,看着洋洋得意的朱砂,无语道:“这朱砂,唯独骗人的时候,脑子最好使。” 数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朱砂,一脸翘首以盼。 耳背的白老板为防听不清生财之道,特意将头低下。 人缝中空出的一截,正好给了罗刹偷看朱砂的机会。 初遇朱砂那日,一如今日。 稀疏的一点光亮,映到她的脸上。 那日,他本欲离开。 因实在好奇人的样子,便隐身后退几步,蹲到她面前细细打量。 离她最近的一刻,他们鼻间相触。 她似有感应般抬起头,空洞又无措地看向远方。 她的眼里是他身后的一棵参天大树。 而他的眼中,是她。 他盯着她一点点地瞧,看着她的脸,从初始的白而胜雪,渐渐两颊染上绯红,终至整个桃花面。 不知盯了多久,她才低头嘟囔一句:“唉,今日又无人肯帮我。” 自隐隐猜到真相,他除了难受便是茫然自失。 那个人,她爱的那个人。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才值得她割舍一切,只为骗他入局? 愁绪涌上心头,罗刹别过脸。 在他扭头的一瞬,朱砂望向角落的目光落空。 第81章 耳边七嘴八舌的人声,不停催促。 “简单。”她笑着伸出手,说一个字便屈起一根手指。转瞬,答案呼之欲出,“鬼捉鬼,我赚钱。” “他是……鬼?” 店中所有人的目光,从朱砂身上移到罗刹身上,再从期待变成惊恐。 朱砂笑语盈盈,眼下泪痣蛊人:“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鬼奴罗刹。” “鬼啊!” 不知谁大喊一句,众人慌不择路,四散逃走。 方才还热闹的朱记棺材铺,此刻只剩下大笑的朱砂与木然的罗刹。 “为何要告诉他们?” “让你看清人的真面目,免得你日后又多管闲事被人骗。” “你要赶我走吗?” “随你。”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 《堂下何人,状告本天师?》 《杀人凶手为杀人嫌犯激情辩护!》 第58章 琵琶鬼(二) ◎“朱砂,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长安城西棺材坊,有棺材铺三十一家 其中,朱记棺材铺生意最差。 忽有一日,朱记棺材铺的门前悬起一块御赐金匾。 然而,随此事传遍整个长安城的另一件事,却是朱记棺材铺的伙计罗刹,实则是鬼。 自从罗刹的身份暴露,他便不肯再踏出房门半步。 只苦了朱砂,接连三日早起晚睡。 不为赚钱,只为开店门,应付来此打听的一波又一波人:“鬼奴!他是鬼奴!不算鬼。” 大梁律中,鬼分两种。 一曰鬼族,二曰鬼奴。 鬼族,不论好坏,胆敢入世,便是死罪一条。 而鬼奴,则与昆仑奴无异。 他们与人结下人鬼契,便是人之奴隶。 鬼奴无论伤人还是杀人,皆循人法。 打发走今日的最后一波人,朱砂已是口干舌燥。来不及回房喝一口水,便气得踹开罗刹的房门:“你在怕什么!他们难道会骂你?还是敢打你杀你?” 罗刹将头深深埋在锦衾中,不言不语。 相比喊打喊杀,他更怕他们的眼神。 /:. 那些恐惧他害怕他的眼神,那些避而不及的动作,足以摧毁他对人的信任。 他怀揣着希望入世,不想最后抱着绝望离开。 朱砂上前,一把掀开锦衾:“我饿了,去做饭。” 罗刹低声应好,结果一到伙房,入目一片空空荡荡:“朱砂,没米没菜。” “那去西市吃。” “行……吧。” 时隔三日出门,罗刹戴上幂蓠,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朱砂站在门边不耐烦地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他磨磨蹭蹭出门。 临近酉时,棺材坊中走动的人寥寥无几。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不时听见几声急迫的关门声。 快走出棺材坊前,两人迎面碰上赵、白两位老板。 罗刹与他们擦肩而过。 短暂的脚步声后,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二郎,若你去西市,帮我们带两碗卢家馄饨。” 罗刹头也未回,大步往前走:“今日没空,明日帮你们带。” “行行行。” “再要三张胡麻饼和两碗粟米粥。” “你们烦不烦,我哪能带这么多?” “你又不是没带过这么多……” 直到走进西市,罗刹仍愤愤不平与朱砂抱怨:“哼,他们平日里便一个劲使唤我。” “谁让你来者不拒。”朱砂指指前面的一家酒肆,“去这家吃。” 五荤三素,外加两壶葡萄酒。 至酉时中酒足饭饱,朱砂拽着醉醺醺的罗刹离开。 今日的西市,不知哪家有喜事,爆竹噼里啪啦地响。 朱砂最烦爆竹声,一路捂住耳朵,脚步不停。 雪纷纷,风萧萧。 罗刹怕她冻手,赶忙提步追上去,伸出手捂住她的耳朵。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朱砂的手拢在披袄中取暖:“明日出发去灵州,水樁可能去投靠白玉荷了。大理寺已查明,水樁夺身的蔡茶婆,原名叫白玉莲,是白玉荷的亲妹妹。十年前,白玉莲杀人后逃走,自此改名换姓,成了蔡茶婆。三年前,两姐妹重逢……” 这截路,无一盏灯笼。 四下除了朱砂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便只剩下罗刹如擂鼓的心跳声。 前方的灯影晃动,罗刹呵出一口酒气,转身利落地将朱砂按在墙上。 喘气声交缠,他缓缓靠近,捧着那张脸,温柔亲下去。 一墙之隔的爆竹声在耳边炸开,朱砂吓得一颤,罗刹立马捂住她的耳朵。 那个吻结束的最后一刹那,有一句无奈又悲伤的话随爆竹声同时响起:“朱砂,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朱砂光顾着害怕,并未听见来自头顶上方的那句喟叹。 又或许,她听见了,却不知如何回应。 翌日出发前,罗刹想起曾答应帮赵、白二人去西市买膳食。 一早,他提着两个食盒出门,一路走出棺材坊。 今日见他便躲开的人少了几个,倒多了几个虽面有惧色,但仍勉强笑着与他招呼之人。 仅是如此,他已觉欣慰不少。 沿西市走了一圈,罗刹轻松买到卢家馄饨与胡麻饼。 唯独粟米粥,接连问了几家,皆说没有。 一打听才知,西市半月前开了一家食肆,专做素斋。 尤以粟米粥与蒸饼,最为出名。 几家食肆自知技不如人,便知难而退,不再做粟米粥。 罗刹原本打算买两碗大麦粥敷衍了事。 当下一听食肆老板之言,顿时好奇心起,忙不迭跑去几人说的食肆:“反正朱砂那个大懒鬼午时才起,我去凑凑热闹。” 此食肆在西市北面,名曰:妙记食肆。 门口来来往往围满了人,全是来此买早膳的百姓。 罗刹仗着身量高,硬生生从外围挤进第一排。 一抬头一开口,却是一句带着欣喜的疑问:“妙善?” 妙善乍然见到他,更是喜极而泣:“呀,是罗施主,快进来!” 罗刹随妙善进到食肆的伙房,灶台前有一个光头男子正在不停忙碌:“妙*福?” 妙福停下手中的动作:“是你!” 三人寻了一处空地慢慢叙旧。 罗刹:“你们怎来了长安?” 妙福拍拍身上的面粉:“林刺史抓走我与师弟后,打算治我们一个包庇恶鬼之罪。” 这林刺史,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罗刹:“万幸老天有眼!他官位不保,已被抄家。” “施主依然嫉恶如仇。”妙福与妙善对视一眼,乐呵呵笑道,“不过,在老天开眼之前,恩人救了我们。” “恩人?” “对,恩人说他受人所托,请我们来长安开一家食肆。” 妙福原想推辞,可他和妙善已无落脚之处。 于是,等回哑子庙祭拜妙常后,他们便来了长安。 妙福乐呵呵笑着:“经妙常师弟之死,我总算想清楚。只要佛在心中,做和尚与做膳夫,并无区别。我与妙善师弟,盘算着在长安赚够千贯,再回鄂州哑子庙。往后余生便遵循妙常遗愿,改庙为妙常院,收留孤寡之人。” 罗刹一面由衷赞赏两人的义举,一面心乱如麻,试探着开口:“救你们的恩人是谁?” 妙福启唇,说出一个名字。 一个完全在罗刹意料之外的名字:“鹤鸣真人。” “鹤鸣真人?” “对。恩人随太子殿下驾临鄂州,不知从何处听闻我们被林刺史抓进狱中,便开口救下我们。之后,他又派人一路护送我们至长安,帮我们上下打点。” 叙旧多时。 临走前,妙善笑着塞给罗刹一袋子蒸饼与四碗粟米粥:“恩人说,你特别喜欢吃蒸饼。” “多谢你们,也多谢他。” 罗刹失神丧魄回到棺材坊。 赵、白二人见他拎着食盒,立马围上来:“二郎,买到了吗?” “嗯。” 罗刹回神,将几样膳食分给两人:“我和朱砂要去灵州,这袋蒸饼便留给你们吃吧。” 袋中的蒸饼冒着米香,赵老板一把夺过,生怕罗刹反悔。 “二郎,你们何时回来啊?” “不知道……” 或许,他再也回不来了。 朱记棺材铺的几步外,栓着三匹马。 通体枣骝色,如黑缎一般油光闪亮。观之筋骨强健,昂首怒目。 上好且难得的青海骢。 由吐谷浑进献,是大梁皇室的御马。 等罗刹走近细看,萧律从店中走出:“罗君,就等你了。师姐与师兄三日前已经先行一步,快马赶去灵州。” 两人正说着,朱砂拎着两个包袱,掀帘而出。 “人齐了,我们走吧。” 第82章 长安至灵州。 原本骑马需行个数十日,谁知萧律在路上一再催促。 第九日晚间,三人抵达一座小镇。 罗刹看着一旁心潮澎湃的萧律,苦兮兮劝道:“灵州离此地尚需半日路程,我们若继续赶路,明日哪还有力气查案。” 萧律面上有些犯难。 一来此案牵涉甚广,神凤帝甚重之。二来他头回得此重任,自然希望快些到灵州,尽快找到白氏姐妹。 他正欲斟酌几句,催两人一鼓作气抵达灵州:“不如……” 话未说完,朱砂已拍马离开。 不过,她去的方向却不是灵州,而是镇上唯一的客舍。 远处的朱砂已下马,径直走进客舍。 罗刹摊手:“她是师姐,你是师弟。出门在外,你得听她的。” 在原地停留许久,骏马不耐烦地长啸一声。 萧律一面安抚马儿,一面应道:“那我们明日早些出发。” 镇上的这家客舍,又小又破。 客房仅五间,还被早先到此的一队客商占了三间。 掌柜盯着面前的三人打量:“近来倒是奇怪,来的全是长安人。三位贵客,只两间客房,你们打算如何住?” 左右两人默不作声,朱砂快速下了决断:“玄规自己一间,我与二郎一间。” “行。” 上楼时,罗刹闻到一阵香气,可辨出沉香、檀香、龙脑、麝香。 此四物仅一样,便价值不菲。 一香含四合之气 罗刹猜测今日投宿在此的人,并非客商,而是某位皇亲贵胄。 入夜,两人躺在床上。 一个双眼圆睁不肯睡,一个唉声叹气睡不着。 沉吟片刻,朱砂先开口:“你这几日为什么不肯睡觉?” 自离开长安,罗刹时常整整一宿不眠不休。 风雪呼啸,一股冷风穿过摇摇欲坠的门窗,直扑床榻。 耳边的风声由远及近,罗刹侧身为她挡住这阵风,语气无奈又难受:“我怕我睡着后,你们会入梦,教我剩下的《太一符箓》。” 自从得知真相,他仔细看过朱砂丢给他的所有书。 里面无一本是《太一符箓》。 白日,他修炼的法术,皆是鬼术。 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 半年间,朱砂和她背后的人。趁他熟睡后,趁他无知无觉,在梦中教会了他那些法术。 若他记得没错,此乃入梦术。 朱砂深吸一口凉气,犹豫良久,才伸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二郎,睡吧。” 外间狂风大作,吵得人心烦意乱。 罗刹最终顺从地闭上眼睛,搂着她昏睡过去。 一夜无梦。 等他再睁眼,床边竟立着一个女子。 四目相对,罗刹大叫出声:“你谁啊?” 身旁的朱砂被惊醒,半眯着眼看向女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李三娘!” “师妹,早上好。” 来人是长乐公主李悉昙,眼下嘴角上扬,一脸坏笑:“啧啧啧,师妹这伙计朗目疏眉,又轩昂魁伟,委实不错~” 一听她这话,朱砂立马拉过布衾,严严实实盖住罗刹。 萧律手足无措站在门边:“师姐,表姐说她进来瞧瞧你……还有,我们该出发了。” 李悉昙不觉有错,顺势坐下,作势便要去掀布衾:“呀,你不怕他憋死吗?” 朱砂咬牙切齿握住她的手腕,暗暗用力:“你最好绝了这条心。就算他死了残了,我也不会让给你。” “师妹真小气。”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假如太一道有群聊》 太一道管理1群 受害者1号:@玄序,大师兄,玄机师姐又抢我们生意! 玄序:@受害者1号,已上报。 受害者2号:@玄序,大师兄,玄机师姐又抢我们生意! 玄序:@受害者2号,已上报。 受害者3号:@玄序,大师兄,玄机师姐又抢我们生意! 玄序:@受害者3号,已上报。 受害者1号:@玄序,大师兄,问问进度。 受害者2号:@玄序,大师兄,问问进度。 受害者3号 @玄序,大师兄,问问进度。 群主【天师姬璟】已解散该群聊 太一道闲聊1群 受害者1号:@玄序,? 受害者2号:@玄序,? 受害者3号 @玄序,? 玄序:师父刚刚下令:即日起太一道解散各群,凡陈情禀事者须亲赴长安面呈,非经传召不得越级上奏。@受害者1号@受害者2号@受害者3号,车马食宿费自理哈 受害者1号:? 受害者2号:? 受害者3号 ? 群主【鹤珍】已解散该群聊 第59章 琵琶鬼(三) ◎“琵琶……琵琶杀人了!”◎ 收拾妥当已是辰时末。 罗刹左手牵着朱砂,右手拿着包袱。两人小心下楼,生怕碰到李悉昙。 不巧,一到楼下。 李悉昙站在楼梯口,一脸惋惜:“师妹,你们的马丢了。” “丢了?此地民风淳朴,怎会有人偷马?”朱砂不信李悉昙的说辞,看向门边吹冷风的萧律,问道,“玄规,怎么回事?” 门外风雪大作,萧律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表姐昨夜醉酒胡闹,错把我们的马当作笼中狸奴,全放了。我一早已在镇上寻了一圈,了无发现。” “……” 朱砂气极反笑:“李三娘,你怎有脸说出‘丢了’二字?” 李悉昙眨了眨眼,素白的一张脸,显得格外清澈无辜:“我醉酒而已,并非有意为之。倒是师妹这话,真真伤我的心。” 马跑了。 镇上一无马匹,二无马车。 离灵州城尚远,朱砂揉着发疼的眉心,无奈道:“我们还怎么去灵州?” 萧律小心翼翼提议:“师姐,罗君。日行千里,养身健体。不如……” 对于这个提议,罗刹第一个不同意:“我拒绝。” 萧律不了解朱砂的本性,他可是一清二楚。 往日他们去乡下吹唢呐赚钱,让朱砂走几步路,她都要想方设法装可怜骗他背她。 如今走去灵州城,最快得两日。 朱砂这个大懒鬼,至多走半个时辰,便会耍花样偷懒。 而且,萧律自小养尊处优。 此番冒雪出行,万一萧律中途生病,他还要分心照顾。 到头来,功劳落不到他头上,却只有他吃苦受累。 萧律见罗刹不同意,转头又询问朱砂的意见:“师姐觉得如何?” 朱砂:“又冷又远,我也不要走路。” 两人皆不同意,萧律无法,只好退到窗边赏雪景,外加想法子。 眼见三人眉头紧锁,各有所思。 李悉昙自告奋勇举手:“我有马车!我可以带你们去灵州!” “你不早说!” “你们又没早问。” 李悉昙的马车,委实破败。 朱砂小心坐进马车,摸着漏风的车帘,冷嘲热讽:“你好歹也是公主,出门在外,可真是寒酸。” “师妹,财不露白,此乃深藏不露之大境界。”李悉昙一面作势提点朱砂几句,一面掀帘催促马夫:“快走快走。” 一声马啸,一路颠簸。 出镇已久,朱砂看李悉昙不时掀帘回望,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李悉昙回得云淡风轻:“没什么。左不过我昨夜在驸马与侍卫的酒中下药,怕他们醒后追上来罢了。” 萧律:“表姐,堂兄身子文弱,一到冬日常久咳不愈。纵有天大的理由,你也不该给他下药。” 李悉昙的驸马名萧岘,是萧律叔父刑部萧侍郎的次子。 昨夜,他与堂兄萧岘在客舍偶遇。 当时,他看萧岘面色惨白,仍坚持与李悉昙同游,还感叹了一番夫妻情深。 谁知不过一夜,李悉昙不仅下药,甚至单独撇下萧岘跑了。 “表姐,早上你说堂兄已回长安,原是在骗我。”夫妻二人,皆是自己的亲眷。萧律自认毫无偏袒之心,便劝道,“堂兄对你,连你的数十个面首,也都忍下了。你怎能不管不顾丢下他?” 数十个面首? 罗刹咬唇憋笑,原想细问朱砂两句。 可一扭头,看见身侧女子的那张脸,他又硬生生咽下所有的话。 李悉昙听着萧律的唠叨,眼睛却在罗刹与朱砂两人之间打转。 萧律劝了半晌,久不见她回应,更觉气闷,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表姐,你别盯着罗君了。他与师姐情投意合,不会移情别恋爱上你的。” 乍然被人打断,李悉昙斜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跑他追,此乃夫妻情趣。” 朱砂:“你去灵州做什么?” 李悉昙:“玩。” 第83章 萧律:“灵州冬日天寒地冻,一片荒芜,有何好玩的?” 李悉昙:“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灵州胜景,令我辈神驰。”[1] 朱砂:“撒谎。” 李悉昙:“听说灵州都督朱邪屠的两个儿子,俱是丰神俊逸的美男子,我去瞧瞧。” “果然。” 路上见无人追来,李悉昙玩心大作。 一日的路程,生生被她拖到三日才到。 第三日晚间,灵州城近在咫尺。 为防行踪暴露,李悉昙一入城,便挥手赶走车夫:“你往西边去,别跟着我。若驸马问起,你继续装哑巴便是。” “喏。” 天启七年,天启帝下诏设灵州都督一职。 统兵两万,驻守灵州城,都督五州军事与统领羁縻州。 李悉昙所说的朱邪屠,便是如今的灵州都督,沙陀人。 百余年前,沙陀族千人归附大梁朝。其中,首领朱邪金与心腹部众安置灵州。 当年西州一战,朱邪金的后人朱邪敬佑率沙陀族精锐驰援晋王。 神凤帝登基后论功行赏,朱邪敬佑获封县公,任灵州都督。 再十年,朱邪敬佑上疏请辞灵州都督之职,朝廷诏准,以其子朱邪屠继任。 时至今日,朱邪屠已在任长达十五年。 为官一任,忧国忧民。 戍守灵州重镇,外有突厥与吐蕃不时袭扰,内有羁縻州治理之难。 朱邪屠接连数年上疏请辞,而神凤帝终在今岁初定下继任者。只待明年新都督赴任,他便可卸甲归田,领一闲职以度余生。 李悉昙在镇上客舍逗留多日,便是发愁自己的假身份进不去灵州。 后来一听萧律说要去灵州查案捉鬼,她立马计上心来。 先是与驸马饮酒,将其迷晕。 再去马房,放走所有的马,逼三人不得不带上她。 朱砂听完李悉昙沾沾自喜的算计,咬牙切齿道:“师弟,等回到长安,你定要让萧侍郎上疏,治李三娘一个罔顾法纪的大罪!” 一提起萧侍郎,萧律面上犯难,李悉昙更是得意:“师妹冤枉我了~驸马殴打言官惹出祸端,我陪他避祸而已。” 李悉昙得萧家默许,怪不得胆大妄为。 朱砂白眼一翻,催促道:“快走吧,我们已晚了几日。玄风那张嘴,最是得理不饶人。” 唯恐李悉昙乱跑出事,萧律时刻盯紧她,不敢有丝毫放松。 两人在前面走,朱砂快走几步,与走在最前面的罗刹并肩而行:“你离她远点,她比我还花心。” 罗刹闷声闷气应好,见她累得喘气,特意放慢脚步陪她慢慢走。 朱邪屠的官邸中,方絮与徐雁声已苦等三人多日。 这日晚膳前,两人总算等到下人来报:“都督,太一道玄机与玄规二位道长求见。” 不等朱邪屠发话,方絮先一步跨出前厅,直奔朱砂与萧律而去。 四目相对,迎着方絮眼中的怒火,朱砂抢先开口:“师姐,我们在路上遇到李三娘了。” 所有压在心底的责骂,在听到“李三娘”三字时,忽然烟消云散。 方絮叹息一声,拉过朱砂的手:“你们真倒霉,快进去吧。” 所有人到齐,朱邪屠与两个儿子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 长安送来的敕令中,说有四个人。 可眼下,府中已来了整整七个人。 方絮上前解释:“朱邪都督,后面两位便是敕令中的玄机与玄规。至于他们身后之人……女子是师妹玄机的丫鬟,男子是她的护卫。” 朱邪屠五十上下,深目高鼻,虬髯满面。 闻言,他抚须乐呵呵笑道:“太一道镇压邪祟,劳苦功高。门下弟子多点人伺候,也是人之常情。几位特使,快坐下用膳。” 朱砂落座,顺手拉罗刹坐下。 眼见朱砂身旁已无空位,李悉昙转身坐到萧律身边:“萧公子~奴婢来伺候你。” 所有人坐定,罗刹才看清对面的男子,原是严客。 身边的徐雁声看他一直盯着严客,便好心介绍道:“罗君,他是严客师弟。” 朱砂从旁插话:“他怎么也来灵州了?” 徐雁声:“他在灵州捉鬼,我们便叫上他一起了。” 朱砂:“多此一举。” 严客这个绣花枕头,除了添乱,一无是处。 徐雁声不知三人曾在汴州打过交道,当下听朱砂奚落严客,马上出言维护:“严客师弟虽学艺不精,但素来用功。师妹,你若有他半分勤勉,何至于整日被师父责罚?” 朱砂怒气冲冲,徐雁声滔滔不绝。 罗刹夹在两人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埋头猛吃。 一顿晚膳,鸡飞狗跳。 朱邪屠开心举杯,尴尬放下。 下首的两个儿子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挠挠头,大声说道:“宗参军已找到白玉荷的行踪,不日便能将其抓获。明日乃家父五十大寿,几位特使不如在此住下,明日一同赴宴?” “行!” 晚膳之后,几人随下人去到后院厢房。 因朱砂被李悉昙拉走,罗刹只得拎着包袱独自回房。 路过一处拐角,有人拦住他:“罗君,明日巳时末,你来后院假山。我有话想对你说……” 廊下灯笼映出男子殷切真诚的脸。 罗刹低头看着地上的人影,最终点了点头:“嗯。” 朱砂这一走,直到子时才归。 床上的罗刹早已熟睡,朱砂坐在床边,右手抬起又放下:“睡吧,我不会再骗你了。” 翌日,朱砂睡到巳时三刻,才慢悠悠出门。 府中张灯结彩,下人端着玉盘珍馐来来往往,脚步不停。 朱砂一路寻到宴堂,不见萧律等人,倒见到罗刹神采奕奕盯着歌台看,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罗刹指了指歌台之上的一个胡人乐伎:“她手中的琵琶名霜月雷,是前朝琵琶第一手段楼玉之物。霜月雷,音如其名。弹拨间,如霜月之雷,雷声绕殿,余音绕梁。” 朱砂:“你很喜欢?” 罗刹:“不算很喜欢,只是未曾听过它的声音。” 宾客纷至沓来,府中人流如织。 朱邪屠待人以诚,处事以和,一向交睦诸蕃。 在他治下,百姓安居,各族友睦,灵州已多年未闻战事纷争。 今日朱邪屠五十大寿。 各府州官员,纷纷携重礼来贺。 朱砂记挂罗刹想听霜月雷之音,千挑万选找了一个离歌台最近的位置落座。 朱邪屠的小儿子朱邪孝义无意路过,见她占了位置,便提醒道:“玄机道长,这是灵州刺史的位置。” 朱砂抬头与他对视:“若我记得没错,灵州刺史姓金,一把年纪还眼花耳背。他坐在这里,岂非白白浪费今日的乐舞?老人家图清净,我瞧那边角落的位置,就极为不错。” 难得与女子交谈,朱邪孝义被朱砂盯得脸红耳赤,小声应道:“那是齐王殿下的位置。” “齐王何时来的?” “半月前。” 两人交涉半晌,朱砂依旧赖着不走。 朱邪孝义没办法,只好吩咐下人将金刺史的位置尽快挪到旁处。 午时将至,寿宴将开,罗刹与徐雁声才姗姗来迟。 朱砂:“你去哪儿了?” 罗刹:“他们找我帮忙闻味道。” 朱砂见罗刹心事重重,原想多问几句。 耳边忽闻一阵鼓声,胡旋女急转如风,踏鼓而舞。 吉时至,宴开。 仙乐临空,觥筹交错。 一众乐伎怀抱琵琶登上歌台,为首的乐伎怀中正是霜月雷。 满堂的喧闹声中,乐伎屈指轻拨。 铮—— 一声惊雷琵琶音划开酒气。 罗刹侧耳细听,偶尔与朱砂说上几句:“指法灵动,她起码学了十五年之久。但每至轮挑,偶有杂音,看来她有些紧张……” 酒至酣时,台上的琵琶音弹至急处,忽而四指并作扫轮,千军万马自弦间奔袭而来。 堂中歌舞升平,宾客人声鼎沸。 台上剑弩声与厮杀声,声声入耳。 罗刹环顾四下,不解道:“今日是寿宴,她为何弹《十面埋伏》?” 朱砂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龙凤糕:“沙陀人尚武,寿宴奏此曲,不足为奇。” 另一首《大破阵乐》好似更契合今日之乐? 主位的朱邪屠言笑晏晏,罗刹压下心底的疑惑,继续听曲。 耳边的《十面埋伏》,已弹到项王败阵。 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两兄弟,端着酒杯从左右走来。 朱邪孝义红着脸举杯敬朱砂,说话时,连舌头都在打颤:“玄机……道长,我敬你。” 在场四人,一见他的害羞样,一瞬心下了然。 一旁的朱邪尽节笑道:“玄机道长,听说你……” 第84章 他的话尚未说完,突然鲜血四溅。 弦声中,拔山盖世的项王自刎乌江。 叫声中,灵州都督朱邪屠的大儿子朱邪尽节身首异处。 变故发生的一瞬,罗刹只来得及推开朱砂,扑倒离他最近的朱邪孝义。 再抬头时,朱邪尽节含笑的头颅就在十步外。 惊叫声四起,宴堂已经完全乱做一团。 罗刹摊开手,一根染血的琵琶弦,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有人凄声大喊:“琵琶……琵琶杀人了!” 另有一人纠正道:“不是琵琶杀人,是魏王冤魂索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第60章 琵琶鬼(四) ◎“是,魏王死于家父朱邪敬佑之手。”◎ 五十大寿之日,却成了大儿子的忌日。 朱邪屠抱着朱邪尽节的无头尸身,无助悲恸。 朱邪孝义瘫坐在地,茫然四顾。 此间惨剧,朱砂实在不忍多看,索性带着罗刹先一步奔向歌台。 怀抱霜月雷的乐伎倒在地上,脖子冒血。 其余乐伎抱着琵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一见人来,几人结结巴巴道:“她突然就死了,不是我们杀的……” 朱砂蹲下身查看乐伎:“奇怪,她也是死于琵琶弦。” 罗刹抱起掉落在地的霜月雷:“凶手想杀的,果然是两个人。” 四弦四柱的霜月雷。 其上四弦,赫然少了两弦。 第一次断弦之音,他因朱邪孝义的话,未曾听清。 万幸第二次,他及时听出断弦余音,扑倒朱邪孝义。 罗刹正欲掐诀,用法术找找线索,朱邪孝义忽然带着一队兵卒冲上歌台:“我要杀了她们,为阿兄报仇!” 朱砂赶忙起身阻拦:“她已经死了,而且她不是凶手。” “她是畏罪自尽!”跟随朱邪孝义而来的朱邪屠质问道,“在场所有人皆是人证,这个乐伎手中的琵琶,杀了我儿!” 朱砂退后几步,指着乐伎的尸身:“她的双手指尖与指腹均有硬茧,皆因长年累月弹琵琶所致。一个普通的乐伎,哪来的神力用琵琶弦杀人又自尽?” 四周无鬼炁,却极像鬼族所为。 罗刹来回踱步,沉吟片刻后方道:“今日之事,可能是琵琶鬼所为。” 相比惊愕,人群中率先传来质疑声,来自方絮:“此处并无鬼炁。” 罗刹曾拜琵琶鬼为师,自然对琵琶鬼一族了如指掌:“琵琶鬼一族是鬼,亦是器物。若是琵琶伤人,怎会有鬼炁?” 一旁的朱邪孝义似懂非懂,但听罗刹频频提到琵琶,抽刀便想将霜月雷砍成两半。 罗刹不忍琵琶受损,伸手欲拦朱邪孝义,反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朱砂护短,一脚将朱邪孝义踹倒。 唰—— 兵卒手中的刀剑抽出,直直指向朱砂。 歌台之上剑拔弩张,罗刹缓缓起身,挡在朱砂面前:“若真是琵琶鬼所为,他杀人时,确实是这把霜月雷。可惜,他已经跑了。” “退下去!”朱邪屠大喝一声,总算制止朱邪孝义余下的动作,“我敢保证,无人出府。” 北风卷地,雪色苍茫。 罗刹抬手指向外间的漫天大雪:“你管得了人,管不了风雪!” “你是何意?” “我说过,琵琶鬼是人,亦是器物。琵琶是器物,被风雪吹出去的物件亦是。” 朱邪屠与朱邪孝义尚未明白过来,有下人高声惊呼:“都督,大公子遇刺之时,府中上空有一纸鸢在飞。” “快追!” 一声令下,歌台少了大半人。 朱砂反复查看乐伎的尸身,最终在其发髻间,发现其中的一个木钗,尤为古怪。 今日赴宴的乐伎与舞伎,全是胡姬。 她们的头饰,多为华丽的鎏金钗或宝石珠串。 唯有这个木钗,与乐伎今日的打扮格格不入。 思及此,朱砂举着木钗,走向那群缩在角落的乐伎:“你们中谁认识她?” 低头的乐伎中,有一个人颤巍巍举起了手:“我认识她,她是霍离娘。” 朱砂:“这是她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乐伎:“她的心上人送的。” “心上人?” “对,一位叫长赢的郎君。” “长赢”二字一出。 罗刹猛地回头,一个箭步冲到乐伎面前:“你重新说,是哪个长赢?” “禀郎君,我并未见过此人。但离娘与我提过,长赢之名出自《诗经》,开头我记得是,春为……” “春为发生,夏为长赢?” “对对对!” 朱砂发觉不对劲:“你认识这个人?” 第一次,她在罗刹眼中看到了滔天恨意:“认识,一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歌台上已查无可查,罗刹一手怀抱霜月雷,一手牵着朱砂离开。 宴堂四周,站满了兵卒。 下人在前面引路,将所有宾客带至前院安顿。 听说朱邪屠带兵出府前,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开府中半步。 来往的宾客七嘴八舌,来来回回多是“魏王”二字。 罗刹长话短说:“此案确实是琵琶鬼所为。但他是帮手,而非真凶。” 朱砂:“为何?” 罗刹仔细回忆寿宴上的种种细节:“第一,这个叫长赢的琵琶鬼,是个只图利的小人。他想不出以《十面埋伏》为幌子,既杀人又诛心的毒计。第二,寿宴之时,朱邪屠父子始终同行,长赢却专挑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两人同在时行刺。说明幕后真凶要杀的,只有他们。” 仅凭一个名字便认定凶手? 朱砂不以为然:“二郎,此长赢,可能非彼长赢。” 霜月雷闻之有紫檀暗香。 可今日徒然失了二弦,再不见当年陪伴琵琶第一手段楼玉,以一曲《山鬼》挑战长安教坊司的傲气。 罗刹停下脚步,从槃囊中取出一截琵琶弦:“这是杀死朱邪尽节的断弦,你可以与霜月雷剩下的两弦对比,瞧瞧区别。” 朱砂半信半疑接过断弦,借着午后日光,看了又看。 结果,她除了看出是三根弦,其他一概不知。 萧律与李悉昙鬼鬼祟祟路过,见朱砂拿着琵琶弦上蹿下跳,踱步走过来:“师姐,你在干什么?” 朱砂见他到来,一把将断弦塞给他:“师弟,你快来瞧瞧这三根弦有何区别。” 乐昌公主喜燕乐,对各种乐器了如指掌。 萧律自小耳濡目染,上手一摸便发现了区别:“这三根弦中,有两根是旧弦,用的是冰蚕丝弦。有一根是新弦,用的丝弦。两者看起来大差不差,但冰蚕丝弦价高难得,号称天方异物。” 朱砂困惑道:“杀人的是新弦,与此案有何关系?” 萧律抢先开口解释:“师姐,新弦近日才换。换弦之人小心翼翼,想来对这把琵琶极为爱护。” 朱砂恍然大悟:“二郎,你的意思是,琵琶鬼是故意用新弦杀人?” 罗刹摩挲着霜月雷的螺钿纹饰,琴身上的“段楼玉”三字清晰可见。 “我猜这把霜月雷,其实是杀人的酬劳。” “啊?” 今日,罗刹看到霜月雷时隔百年现世,便深感奇怪。 霜月雷,价值万金。 怎会落到灵州一个普通的胡人乐伎手中? 而且这乐伎明明擅弹琵琶,又怎会看不出手中琵琶并非凡品? 除非…… 这把霜月雷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那个乐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傀儡罢了。 罗刹:“琵琶鬼一族擅做琵琶,更喜欢世上所有的好琵琶。长赢想必是受某人邀约,以霜月雷为酬,来此杀人。但杀人需断弦,冰蚕丝弦不易得,长赢便在杀人前换了两根弦。” 朱砂:“我昨日帮李三娘打听过,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两兄弟。一个好诗书一个好骑射,为人和善,从未与人结仇。凶手为何专杀他们二人?” 一旁的李悉昙安静许久,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搭腔:“还能为什么?让朱邪家子嗣断绝呗。” 见三人白眼连连,李悉昙招手让三人凑近:“论打听小道消息的本领,你们可比不上我。” “说正事。” “五年前,朱邪屠的父亲无故身亡。如今这父子三人,已是朱邪家最后的血脉。” “真的?” “真的!” 不怪朱砂不信李悉昙,实乃太一道上下被她骗过太多次。 她所谓的秘闻,查证之后,全是胡言乱语。 不过,见李悉昙此番信誓旦旦。 朱砂将信将疑,打听起另外一件事:“魏王又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李悉昙拍拍胸脯,面上泛起得意:“此事鲜为人知,我花了三百贯才打听到。” 第85章 据李悉昙所知,魏王李弗与先太子李照自幼不睦。 二十八年前,时任监察御史的魏王,无故死于灵州。 朝中有人传言,是先太子不满魏王德才兼备,便设计残害魏王。 因魏王死得蹊跷,加之又与先太子有关。 先帝曾派太一道至灵州查案。 半月后,去灵州查案的太一道弟子回京复命。 言魏王沉疴难愈,不治而亡。 与魏王死因一同交到先帝手中之物,是魏王临终前写的诀别信。 信中,魏王深感时日无多,特意写下此信与先帝诀别。此信经先帝与魏王昔日恩师,及一众大臣共同查验,才最终确定出自魏王之手。 说到此处,李悉昙压低声音:“但是我听说,魏王并非病逝,而是被杀。凶手是……” 朱砂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朱邪屠?” 李悉昙难得认真:“不,准确来说,是朱邪屠的父亲朱邪敬佑。” 萧律一脸正色:“我知道魏王案。当年赴灵州查案之人是师伯,她既断言魏王死于重疾,那此案必定无疑。” 四人在后院闲谈已久,前院一阵闹哄哄。 李悉昙摊手,冷嘲热讽道:“你信师伯不信我,怪不得整日被人骗得团团转,还怪不得师妹不喜欢你。” 萧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想反驳。 朱砂站在两人中间,咬牙切齿看着李悉昙。 罗刹:“你们说的两件事,都与朱邪屠有关。我们问他,不就好了?” 正巧,朱邪屠带人寻到后院。 一见他面色凝重,怒气冲冲。 罗刹猜测他们这一趟,应是一无所获。 果不其然,朱邪屠走近便道:“纸鸢早已消失,无人知晓其下落。” 紧随其后的方絮与徐雁声倒是有收获:“我和师弟冒险用净神术遍寻城中鬼炁,最后在一家青楼,找到一把断弦的琵琶。罗君,可否请你看一看?” 罗刹从徐雁声手中接过琵琶。 楸木所制,黄铜轴蚕丝弦,横看竖看皆是一把普通琵琶。 唯有那两根蚕丝弦,极为眼熟。 罗刹转向不知内情的朱邪屠:“杀死大公子的琵琶弦,便是出自这把琵琶。凶手之一,是一个叫长赢的琵琶鬼。” 闻言,朱邪屠不可置信道:“鬼族?我与鬼*族并无交恶,他们为何要杀我儿?” “杀大公子的是鬼,想杀大公子的却是人。”罗刹双手递上断弦,“朱邪都督,我们想知道魏王案的真相。” 这句话,仿如惊雷,在后院众人间霹雳乍破。 一时之间,窃窃私语声频出。 “难道真是魏王冤魂索命?” “这魏王为何要杀大公子?” …… 朱邪屠默默收起断弦,面色如常吩咐道:“来人,去前院守着。” “喏!” 兵卒离开,朱邪屠转身迈向后院书房:“诸位,请随我来吧。” 书房中有一逼仄暗室。 暗室中有一佛龛与一个无名牌位。 沉默上香后,朱邪屠背对众人,语气坚定:“是,魏王死于家父朱邪敬佑之手。” 【作者有话说】 李悉昙:有情报,但不保证真假[狗头] 第61章 琵琶鬼(五) ◎“朱砂,我想回家了。”◎ 事关前朝皇子之死,又是灭族之罪。 多年过去,朱邪屠不愿再生波澜,只能哀求众人保守秘密:“魏王殿下得了噎膈之症,药石罔效。家父不忍他痛苦挣扎,便用琵琶弦勒死了他……后来,先帝派观复道长追查魏王死因,她与侍从来了三日便查到真相。” “侍从?”萧律听到此处,心生疑窦,忙追问道:“朱邪都督,你口中的观复道长乃是本门师伯。听闻她自小独来独往,从未有过侍从。你是否认错人了?” 朱邪屠微微叹气,慢慢摇头:“我不会认错她。少时,我曾多次前往长安,随姬老天师修行。当年,她突然带着侍从现身,又在查清真相后离开。她走前,一再嘱咐家父,余生需守口如瓶。” 萧律还欲再问,李悉昙伸手捂住他的嘴,拉扯他去了角落。 魏王一案的真相已明。 朱邪屠转身看向面前的几人:“我已说出全部真相。” 他说完,便该轮到罗刹说:“琵琶鬼并非真凶,而是帮手。我怀疑,今日之事,与魏王有关。” 从方才开始,朱砂便一直想问。 罗刹信誓旦旦称霜月雷是杀人的酬劳。 今日府中宾客有百人。 只要长赢用琵琶弦杀人,便会被人发现,霜月雷自然不保。 既是贵重之物,长赢何必冒险用霜月雷杀人? 朱砂:“二郎,不管长赢行事再小心,我们都会发现断弦的霜月雷。” 罗刹却道不对:“是我抓住了琵琶弦,你们才发现杀人凶器是霜月雷。” 方絮蹙眉,反驳道:“有何区别?你不抓住,其他人也能看见。” “不,师姐。区别在于,若今日没有二郎,我们实则不知杀人凶器是一根琵琶弦。”朱邪尽节死时,朱砂离他,仅仅五步之遥。如此近的距离,机警如她,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 还有,杀死乐伎的琵琶弦,至今未找到。 罗刹点头:“当时,我听出由远及近的断弦余音。听声辨位,才能抓到那根杀人后会逃跑的琵琶弦。” 按照长赢与其背后主使最初的谋划。 长赢附身琵琶,用琵琶弦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事后,朱邪屠连失二子,无暇顾及歌台上的一众乐伎。等乐伎出府,长赢现身取走霜月雷。 自此,今日这桩惨案,便是一桩悬案。 可惜罗刹及时扑倒一人,又抓住琵琶弦。 眼看诡计败露,长赢只能杀死知情的乐伎,逃之夭夭。 徐雁声:“可乐伎抱着断弦的琵琶出府,难道不会惹人起疑?” 罗刹:“乐伎说受了惊吓导致断弦,难道侍卫会细查其中缘由?” 无声的沉默中。 朱邪屠开口了:“你为何说与魏王殿下有关?” 罗刹:“一来,世人虽皆知魏王已死,但甚少有人知晓他的死与琵琶弦有关。二来,我还想问朱邪都督一事,令尊到底因何而死?” 今日他一亮出琵琶弦,立马有人提到魏王冤魂索命。 若非知晓真相,此人怎会由琵琶想到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八年的皇子? 朱邪屠背对众人,站在无名的牌位前,好似下了天大的决定:“事已至此,我亦不愿有所隐瞒。当年,家父与几个下人前去凉州,路上遇到劫匪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朱砂:“一个会武功的将军,被劫匪劫杀?朱邪都督,此乃天方夜谭。” 朱邪屠无奈摊手,眼眉间满是悲怆:“我知晓他死因有疑。但那些劫匪,如同今日杀害大郎的凶手一般,神出鬼没,找不到任何线索……” 角落里的萧律,挣扎许久,总算找到说话的机会:“有人为魏王报仇!” “对,五年前与今日,只因有人想为魏王报仇。” 魏王死时,已过而立之年。 膝下无儿无女,仅在长安有一位正妃。 至于故交,朱邪屠依稀记得魏王曾在某日,提到过一个举子:“一个潦倒落魄的书生,赴长安赶考,半道被人偷走了所有钱帛与书本。魏王殿下无意经过,见他倒在河边,便救了他一命。” 魏王提起此事时,已是救济书生的三年后。 他随口一提,朱邪屠也并未放在心上。 是之后的几年,魏王收到一封信,笑着与朱邪屠说:“当年的滴水之恩,他非要涌泉相报。他在长安官运亨通,实在不必随我来此苦寒之地……” 朱邪屠看过那封信,信中那人自称学生,自荐做魏王的幕僚。 罗刹:“你可知此人的姓名?” 朱邪屠:“不知,连魏王殿下也不知他的姓名。” 朱砂:“既不知姓名,为何又知他在长安官运亨通?” 朱邪屠:“三匹驿马送来的信,起码是长安四品官员。一个穷书生,中举不到七年,已官至四品,岂非官运亨通?” 确实称得上官运亨通。 先帝一朝,世家大族垄断科举。寒门子弟要想脱颖而出,可谓难于上青天。 在场众人,唯萧律对科举有所涉及。 据萧律所知,先帝一朝,只出过一位寒门状元:“可他早死了。当年安定门之变,此人随侍先太子左右,被流矢所杀。其余进士,我不大记得清了。” 罗刹倒有一个想法:“不如找找今日提及魏王的那个人。我记得,此人是个独眼男子,站在东北面的角落。” 一听东北面的角落,朱邪屠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很快,他镇定自如道:“寿宴的座次安排,全由府中管事负责,我去问问他。” 一行人走出地室,朱邪屠前去寻人。 第86章 朱砂等他离开,抱着手慢悠悠道:“呀,看来是齐王的人……” 从此处眺望,正好能瞥见宴堂一角。 罗刹尚有一事始终想不通,便提议道:“不如再去宴堂瞧瞧?” 其余几人应好,先一步离开。 朱砂不紧不慢走在罗刹身边,不时漫不经心地关切几句:“今日宴开前,你心不在焉,可是他们欺负你了?” 灵州风大,朱砂又是个不知添衣的大懒鬼。 罗刹看她露在风雪中的双手通红,咳嗽声连连,便伸手握住她的手往他怀里放:“他们很好,无人欺负我。” 时隔多日,再次亲密无间。 朱砂作弄之心再起,指尖沿着罗刹的胸膛来回游移:“错,我会欺负你。” “朱砂,我想回家了。” “好啊,但你走了便不准再回来找我。” 一炷香的路程,朱砂缠着罗刹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等他们磨磨蹭蹭现身,方絮白眼一翻,无语道:“师妹,圣人钦点我们来此查案,你能否上进些?” 朱砂不觉有错,指着不远处趴在凭几上呼呼大睡的严客:“师姐,严客师弟比我还懒惰,你怎不教训他?我虽温柔敦厚,但你整日骂我,我亦会伤心难过。” 方絮:“……” 徐雁声:“……” 罗刹登上歌台,随手抱起一把掉落在地的琵琶,寻到乐伎的位置坐下。 宴堂坐北朝南。 北为主位,东西两侧及歌台四周为宾客席。 今日的主位,坐的是朱邪屠。而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的席位在其下方,分列左右。 他和朱砂为了近台听音,坐在歌台西北侧。 第一巡酒,朱邪屠三父子始终在一起,不曾分开。 第二巡酒,朱邪屠举着酒杯,单独去了东北面的角落。 之后,朱邪尽节与朱邪孝义离席分开,起身巡酒。 朱邪尽节去的是西侧宾客席,朱邪孝义则是东侧宾客席。 他们二人第一次碰面,是在他和朱砂的席位前。 终于想通关键,罗刹猛地站起身,高声呼喊:“朱砂,座次有问题!” 众人被他的呼喊声引来,等听完他所说,萧律问道:“罗君的意思是,凶手算准了他们二人会在此处碰面?” “对,而且他们只会在此碰面!” 罗刹跳下歌台,跑向门外的朱邪孝义,一把拽走他跑回宴堂:“你来说,若今日未出事,你和你阿兄之后会去何处?” 朱邪孝义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咄咄逼问的罗刹,脱口而出便是:“继续巡酒。” “去何处巡酒?” “他去东侧,我去西侧。” “为何?” “向来如此啊。” 见几人面露不解,朱邪孝义解释道:“一般府中设宴,会巡酒三回。第一回 ,我们父子三人同敬;第二回,我与阿兄分列东西,再交错续盏;第三回,阿耶独行全礼。” 话音刚落,众人瞠目结舌:“此人看来对你们一家了如指掌……” 此人将杀局编入一曲《十面埋伏》。 不仅算准兄弟二人必会于此汇合,而且杀人之时恰应项王刎颈之瞬。 真可谓心思缜密,算无遗策。 朱邪孝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一面因兄长之死,恨极凶手的残忍,一面又无比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想起自己今日对恩人做的混账事,朱邪孝义拱手道歉:“罗君,今日你救我一命,我却将你推倒在地,实在对不住。” 罗刹倒不在意:“无妨。我也有一个兄长,他要是出事,我怕是比你还着急万分。” 宴堂此刻杯盘狼藉,香炉与屏风倒了大半。 有人逃跑时丢了幞头,有人丢了鞋。 一出喜事,徒然成了丧事。 朱邪孝义叹息一声:“幸好今日是你们坐在此处。若换成金刺史,他一把年纪,哪经得住这般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朱砂看着溅到杯中的血,试探问道:“今日的座次,是谁安排的?照理说,金刺史是灵州官员,不该坐在这里……” 朱邪孝义眨眨眼,立马跑开:“我去找管事!” 不过片刻,管事随朱邪孝义慌张跑进宴堂,一来便道:“金刺史与都督交好,又是灵州官员,原本该坐在东侧上席。可前日,他私下找到小人,说想换到歌台的宾客席。” “他可曾提及理由?” “说是想好好听曲,还指明要歌台西北侧的席位。” 管事想着一个席位而已,便未请示朱邪屠,一口答应下来。 “今日金刺史发现席位让这位道长占了,还传小的过去劝劝,帮忙说道说道。”管事缩着脖子讪笑几声,“但小人瞧这位道长脾气有些差,连二公子也敢骂。只得假模假式应声‘好’,转头跑东厨去了……” 朱砂:“照你所说,这席位是金刺史自个要的?” 管事:“回道长,小人不敢撒谎。此事,府中不少人可为小人作证。” 罗刹:“金刺史是何人?” 朱邪孝义正要张嘴,萧律已沉声道:“灵州刺史金葶,年五十六。十年前,他自晋州别驾迁灵州刺史。不过在三十年前,他曾是先太子的心腹,官至中书侍郎。后因直言触忤先太子,遭贬谪潮州,任司录参军。” “潮州?” 罗刹久久喃喃这个地名:“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潮州……” 男子因苦思冥想,眉头紧锁。 朱砂伸出手,戳了戳眉心凸起的皮肉:“傻鬼,段楼玉便是潮州人士。” “对,段楼玉死后,葬于故里潮州,霜月雷归段氏祠堂!” 【作者有话说】 祝各位看文的宝宝,节日快乐~ 第62章 琵琶鬼(六) ◎“为什么?”◎ 几人左一句金葶,又一句霜月雷。 任朱邪孝义再茫然再懵懂,也听出几人话里有话:“金刺史与阿兄之死有关?” 无人理他。 抑或,他们也不知。 罗刹:“此人似乎与魏王那位故交并不相符?” 萧律:“不,他们其实极为相符。” “为何?” “他与我一样,有两个姓名。若真论起来,我该称呼他为外从舅。” 金葶的另一个名字,王修玉。 出自先帝一朝,权势最盛的太原王氏。 只不过,此名既是荣耀,亦是耻辱。 萧律:“金葶生父是纪国公的嫡长子,生母是一个丫鬟……” 一个国公府的世家公子,与一个丫鬟私奔,甚至生下孩子。 纪国公为了遮掩这桩丑事,派人追杀丫鬟。 最后,丫鬟死,公子活。 而两人的孩子,一出生便被纪国公送走。 二十余年后,公子奄奄一息。 临终前,他一再恳求父亲纪国公,照拂自己流落在外的孩子。 这个孩子,便是金葶。 纪国公怜长子孤苦半生,最终选择认回金葶,改名王修玉。 之后,金葶得纪国公府襄助,一朝状元及第。 更是年纪轻轻,官至中书侍郎。 萧律:“只是,仅仅过了几年,金葶无意间知晓生母并非死于难产,便与纪国公府彻底断绝关系。自此,世人只知金葶,无人知王修玉。” 今日为了查案,妄议太原王氏族中辛秘。 萧律一口气说完,面容诚恳,拱手拜托道:“此事,请诸位勿要外传。” 朱邪孝义首先抱拳应好,其余人默不作声。 “走吧,让我们去会会这位金刺史。” 今日赴宴所有的宾客,本来全部挤在前院。 朱邪屠担心金葶旧疾复发,亲自将他引至厢房。 一行人推门进去时,金葶正与手下别驾讨论灵州大雪一事:“鸣沙县县丞前日来信,言大雪封山,冻骨遍野。你今日便领州仓两成,前去鸣沙县。切记,赈济当以老弱为先。” “喏。” 面对突然出现在房中的几人。 他面色如常,挥手让别驾离开:“快走吧。百姓的安危,万不能耽误。” 门开门关。 别驾离开,朱邪屠闻讯赶来。 “为什么?” 从小儿子口中得知真相后,朱邪屠一路憋着一股怒气赶来。 可直至看到金葶,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位和眉善目的好友,竟然是杀死大儿子的凶手。 或许,还是害他几欲家破人亡的真凶。 金葶起身,随手拿起厢房中的一本书,朗声念起来:“大恩未报,刻刻于怀;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终难自安。朱邪都督,你可知此句之意?”[1] 朱邪屠少时好骑射不喜读书,他不知此句之意,却听另一人解说过其意。 很巧,此人是魏王。 他曾经的旧主。 朱邪屠一步步走向金葶。 第87章 朱邪孝义担心父亲安危,抽刀抵在金葶脖颈间,却被朱邪屠厉声喝至。 从始至终,不管是朱邪屠的逼近,还是朱邪孝义的威胁。 金葶动也未动,负手而立,仿若断崖孤松。 孤寂清傲,形单影只。 朱邪屠拂开儿子的刀:“为了魏王?” 金葶的神色中,终于显露一丝猩红的恨意:“我视魏王殿下为明主,视自己为他的忠仆。明主不明不白死于小人之手,忠仆难道不该找出真相,为他伸冤报仇吗?!” 他这一命。 先是生母以命相护,让他得以平安长大。后是魏王倾力相救,让他得以继续活下去。 最后才是生父临终求情,让他得以登科入仕。 他们三人中。 他最怨恨生父,最同情生母,最感激魏王。 一个与他萍水相逢之人,却愿意对他施以援手。 这样的人,足以称得上明主。 可他的明主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凄凉无比。 士为知己者死。 救命之恩,自当以命相偿。 话音刚落,朱邪屠一拳砸在墙上,怒吼道:“魏王殿下是你的明主,亦是我与家父的旧主。我与你相识多年,你难道从未看清我的为人?” 金葶含笑地点点头:“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才更觉你们卑鄙无耻。当年,朱邪敬佑为了你的锦绣前程,不惜杀魏王殿下巴结先太子……” 朱邪屠陷入沉默,沉默地听金葶放声大笑,沉默地听金葶说起他整整二十年的谋划。 “我捉住朱邪敬佑后,严刑拷打了他十日。”偶有寒风顺着窗缝吹进来,金葶拢了拢衣袍,继续道,“他死活不认,我便杀了他。今日虽可惜没把朱邪孝义一起杀了,但朱邪家两条人命,想来已足够告慰明主。” 朱邪孝义气恼金葶的阴毒,欲打他一顿出气。 一旁的朱邪屠冷冷开口:“二郎,送他出府。” “阿耶!” “我会上疏圣人,由大理寺来定他的罪。” 金葶径直走向门口,一开门,院中大雪掩路,茫茫不见前路在何方。 一如他今日之后的人生,大仇得报,再无生机。 离开前,有人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跨出的左脚收回,金葶好笑地看着朱砂:“本官承认杀人,但不承认与鬼族合谋,太一道无权治我的罪。” 朱砂莞尔一笑,呵出一口雾气:“你口口声声说为明主伸冤,那你可知他的冤屈到底是什么?” 金葶:“自是被小人残害,含冤枉死。” 朱砂未回应金葶,反而看向房中沉默的朱邪屠:“朱邪都督,昔年观复道长临行前,除了让你们守口如瓶,也曾叮嘱你们通权达变,不必死守道义,反误自身性命。金刺史已决意赴死,你该让他死得明白。” “朱邪都督,我再问一遍,魏王到底因何而死?” “他病入膏肓,家父不忍他……” “若你不说,那便由我来说。”朱砂打断朱邪屠既生硬,又好似背书一般的说辞,侧身与金葶对视,“金刺史,你的这位明主死于君疑臣死。” 北风渐盛,吹雪冻身。 此刻,金葶不觉冷,反觉热血上涌,声嘶力竭与朱砂争辩:“虎毒不食子。纵使先帝再无情再狠毒,又怎会杀子?” 朱砂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纠正他:“先帝何曾杀子,只是逼他死而已。” “逼?如何逼?” 沉闷的脚步声渐近,朱邪屠从阴影中走出,上前阖上房门:“魏王殿下在灵州的最后一年,生了场怪病。痊愈后,时感腹痛乏力,家父疑心突厥人毒害大梁皇子,便派我秘密调查此事……” 彼时,朱邪屠方二十二岁。 他视魏王为兄长,自然对此事格外上心。 可是,调查数月,他却查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毒害大梁皇子之人,并非仇视大梁的突厥人,而是远在长安的天启帝。 朱邪屠:“我设计擒住下毒的小人。从他口中得知,先帝不满魏王殿下已久,便传信于他,要他以砒霜暗杀魏王殿下。” 魏王李弗其人,宽仁良善,时常上疏谏阻连年征伐,致军民不宁。 也是因此,先帝将他贬至灵州,任他自生自灭。 可是,帝王的猜忌已起,又怎会轻易平息? 加之先帝子女众多,对魏王的生死毫不在意。 “下毒之人是殿下的近身宦官。先帝用一个回长安的机会,诱使他在茶水中下毒。”朱邪屠无奈地笑了笑,“原本魏王殿下中毒不深,尚可救治。可惜啊,他知道了……” 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所忌惮所厌恶。 知道自己就算这次逃过一劫,余生也难逃一死。 房中暖炉炸开细碎火星,朱邪屠仰天长叹:“我与家父想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打算秘密送魏王殿下去沙陀旧地,再用一具假尸瞒过先帝的耳目。但他早生死意,为了不连累我们,便在房中……用一根琵琶弦绝望自裁。” 魏王死后,风言风语直指先太子。 先帝故意派太一道来此查案,以一封假的诀别信糊弄天下。 金葶:“口说无凭,证据呢?” 朱邪屠:“人证已死。” 朱砂走到两人中间:“朱邪都督,当年观复道长曾留下书信。此信,可为证据。” 朱邪屠双眼睁大,震惊地看向朱砂:“你怎会知晓书信之事?” 朱砂眉眼含笑:“天师所言。” 闻言,徐雁声小声与萧律嘀咕:“不对啊,师父瞧着挺烦师妹的,怎会与她说这件事?师弟,师父与你说过师伯的事吗?” 萧律摇摇头:“没有。” 那封信,折痕清晰,纸张泛黄,朱邪屠随时都带在身上。 因为那是世上最后一件证据,证明朱邪一族并未背叛旧主。 信上的内容简单,寥寥两句即来龙去脉:“帝疑子,杀之。太一道姬珩以性命作保,此事为真。” 信的背后,是一个人画的符纸。 方絮上前辨认:“此符为护身符,是本门之物。” 护身符,护身符。 其意,不言自明。 金葶快速看完,犹是不信:“为何多年来,竟无半点风声?又为何世人皆传魏王殿下死于朱邪敬佑之手?” 朱邪屠:“一来,此事隐秘,知晓者寥寥无几。二来,我们也是为了魏王殿下的声誉。你曾在京中为官,定然清楚先帝废杀光王李琛一案的始末。至于家父杀人的传言,我亦不知从何而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大梁朝中,自杀者被视为逆天悖道之人,世人多有讥讽之言。 他实在不愿枉死多年的魏王背负恶名,被人称为懦夫。 故而今日在暗室中,几人问起当年之事,他只好现编了一个故事搪塞。 他以为魏王已死,此事不会掀起波澜。 谁知,金葶竟也轻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暗中筹谋多年,一心想要复仇。 如遭雷击,金葶踉跄退后几步,满目悲伤:“光王无罪!他死后的所有罪名,不过是先帝杀子的借口罢了……” 光王李琛与魏王李弗一样,为臣为子并无大错。 只因帝王猜忌,便被诛杀。死后更是落了个结党营私,意欲造反的罪名。 风过,惊起檐角铜铃声振振。 一门之隔,高大的朱邪屠高大。在此时此刻,显得无助极了:“先帝尚在时,我们不敢提,害怕魏王殿下也会变成后人口中十恶不赦的罪人。先帝崩后,纵有证据,又该找谁伸冤?!难道当今圣人会为了一个不亲近的异母兄长,问责先帝?” 金葶平静地捧着那封信细读,一口黑血吐出,他忽然跪倒在地。 朱邪屠大惊失色,慌忙跑过去扶起他:“你服毒了?” 金葶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苟活至今,已是……勉强。我不明真相受人挑拨,如今害你至深,此债难还,实在对不住你……但害你之人,远不止我……” 七窍中流出的黑血越来越多。 金葶余生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喟叹:“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唉,《十面埋伏》始终不如《山鬼》……”[2] 杀人的霜月雷,也始终比不上救人的霜月雷。 金葶已死,而他留下的信中,出现了一个人名:吞赞。 在看清名字的一瞬,李悉昙咿咿呀呀乱叫:“这人我认识,是……” 而朱邪屠则叫上朱邪孝义推门而去,徒留房中众人面面相觑。 方絮:“李三娘,这人谁啊?” 李悉昙欲言又止:“我二哥的侍读,一个讨厌的吐蕃人。他整日阴恻恻看我,常在二哥面前说我城府极深,要二哥时刻提防我。” 方絮讪笑:“他确实有些有眼无珠。” 李悉昙:“巧了不是,他正好瞎了一只眼。” 第88章 “哈哈哈,真巧啊……” 后院厢房。 朱邪屠顾不得齐王李隽尚在房中,怒气冲冲破门而入:“吞赞,你挑拨金葶,害我全家!” 唤作吞赞的男子,四十上下,高大魁梧。 眼下,面对朱邪屠的指控与质问,他好似委屈的孩童,眼含热泪看着端坐在桌前的李隽:“大王,朱邪都督妄信他人之言,诬臣杀人。臣百口莫辩,但凭大王处置!” 朱邪屠双手递上金葶的遗信,里面详细记录了吞赞与金葶密谋的过往:“适才我问你从何得知魏王毙于丝弦,你竟骗我说是长乐公主所言!” 李隽一目十行看完信,心中对此事,约莫信了三分。 不过,顾及吞赞对自己忠心耿耿,他问道:“朱邪都督,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物证虽有,人证却已死。 朱邪屠愣在原地:“大王,此信是金葶亲笔所写,难道还不够证明吞赞挑拨杀人之事?” 李隽面上有些犯难,深思后方道:“吞赞与你之间,并无仇怨。照你之言,金葶为了魏王,残害你全家性命。或许今日这信,亦是金葶挑拨离间的诡计……” 他的话未说完,朱邪屠便急切地开口:“百余年前,吐蕃吞弥氏对沙陀人横征暴敛,肆意打骂。先祖带领沙陀族人叛逃吐蕃,归附大梁。从此,吞弥氏视沙陀人为叛徒,必欲除之而后快。而吞赞,便是吞弥氏的嫡系子弟!” 吞赞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王,臣对大梁的忠心,日月可鉴。” 这场书房争论,最后由李隽拍板:“好了!你们都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朱邪都督,你既无旁的证据,本王看不如就此作罢。至于金葶,待本王回到长安,会亲自上疏,严惩其罪。” 朱邪屠怒气未消,但碍于李隽偏帮吞赞,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恶气,拂袖而去。 门外的朱邪孝义更是怒目切齿。 等朱邪屠一出门,他便攥紧拳头,紧跟上去:“阿耶,您对齐王殿下赤胆忠心,他如今却偏心凶手!依儿子看,东宫方为继。” 朱邪屠疾步往前走,边走边沉声道:“二郎谨记,齐王殿下此行乃是借道赴胜州,顺贺为父寿辰。” 剩下的半句话,直到走出回廊,他依然未曾说出口。 大儿子已死,他不想小儿子为了报仇,卷入太子与齐王的争储风波。 安定门,他不愿再去第二次。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2]出自战国屈原《楚辞九歌山鬼》 第63章 琵琶鬼(七) ◎“你是谁?!”◎ 落雪成寂,百花谢绝。 这桩琵琶杀人案,最终以灵州刺史金葶服毒自尽,惨淡收场。 朱邪尽节死后的第五日,藏在灵州的白玉荷被抓。 第六日一大早,方絮的催促声响遍整个后院:“师妹,快起来查案!” 朱砂将头蒙进被子,执拗地不肯起。 罗刹立在床前,反复劝道:“朱砂,你师姐在叫你……” 耳边一会儿是方絮震耳欲聋的吼声,一会儿是罗刹的小声低语。朱砂一把掀开被子,气不打一处来:“迟早被你烦死!” 昨夜风雪交加,今日积雪满道。 远处白雪浮山端,近处梅花枝上层层白。 罗刹与朱砂一前一后,走去灵州府衙。 官邸离官署不远,出府往东行数百步,大道尽头便是。 风大雪狂路难行,艰难走了不过百步,朱砂累得气喘吁吁,索性坐在石墩上歇气。 罗刹虽脚下生风,耳朵却时刻听着身后的动静。 耳中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他赶忙回头,见朱砂面上惨白,便问道:“要不我背你?” 朱砂摆手拒绝,顺口问起他消失一事:“你这几日在忙什么?我每日一睁眼,便看不到你。” 四日前的午后,罗刹抱着霜月雷消失。 之后的每一日,他都不见人影。 朱砂有时枯等半宿,才可能匆匆与他见上一面。 罗刹走近,背过身半蹲在地上:“上来吧。你再耽搁下去,他们又要搬出太一道的规矩教训你。” 一想起方絮与徐雁声往日的大道理,朱砂叹口气,认命似地起身往前走。 走出很远,罗刹疾步追来:“我白日在找琵琶弦,夜里在学《山鬼》。” 朱砂:“你想用霜月雷抓住琵琶鬼?” 前路雪茫茫,辨不清方向。 罗刹伸手稳了稳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嗯。霜月雷是天下第一琵琶,长赢不会放弃它。我打算过几日,便在青楼设琵琶斗乐宴。以霜月雷为饵,用激将法引出长赢真身,再杀之。” 琵琶鬼一族,真身实为一把琵琶。 只有找到那把真身琵琶,才能彻底杀死琵琶鬼。 否则不管他们抓住长赢多少次,也是徒劳无功。 高风过,雪暂散,仿若心情似有好转。 对于他的打算,朱砂只微微提了一个建议:“去青楼设宴费钱,我瞧朱邪屠的官邸就不错。至于斗乐宴的日子?明日朱邪尽节头七,正好一起办了。” 罗刹眼中闪过迟疑,苦兮兮道:“这……不好吧?” 朱邪尽节尸骨未寒,他却在府中高弹琵琶。 万一朱邪屠发火将他扫地出门,他身无分文,怕是只能流落街头。 朱砂轻声骂他傻:“你明日若真杀了长赢,朱邪屠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罗刹思忖之后,缓缓点头答应:“行,我去找他商量。” “孺子可教。” 灵州府衙的地牢中,披头散发的白玉荷蜷缩在角落,平静地听着面前六人的问话。 他们说她卖出的茶中有毒,她茫然地摇头。 他们说她与鬼族合谋杀人,她惊惧地退后。 从始至终,她未发一言。 直到他们问到妹妹白玉莲的下落,她才哑着嗓子开口:“二妹?二妹并未与我一道离开长安,她让我先回灵州。你们说的水莽草,我真的不知是何物!” 方絮:“白玉莲早被恶鬼夺身。她并非你的妹妹,而是恶鬼水樁。” 白玉荷挣扎着爬起来:“不会的!她就是我的妹妹!” 她的妹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那般狠毒的妹妹,怎会被恶鬼夺身? 朱砂眼神示意几人出去。 等走出地牢,她方道:“水樁或许还躲在长安。” 方絮觉她说的在理:“昨日,狱卒审问了半日。据白玉荷交代,因茶肆生意差,她一时鬼迷心窍,便在炒茶时,往里添了些麻蕡水。” 麻蕡,多食可令见鬼狂走。 靠着这个“令人恍惚通神明”的奇效,白氏茶肆秘密卖出的乳石散,成了长*安权贵趋之如骛的奇珍异宝。 之后,白玉莲即水樁得知真相。 她一面称赞白玉荷聪明,一面找白玉荷讨要麻蕡。 白玉荷不知内情,以为妹妹也想通过此法赚钱,便将一袋麻蕡与一份制茶方子交给她。 可惜,白玉莲已是水樁。 姐妹亲情,被水樁利用,成了害人的手段。 那些掺有水莽草与麻蕡的碎茶,经白玉荷的茶肆卖出,致无数百姓中毒而不知。 直至有人毒发,引出石桥案。 萧律:“倒是奇怪,水樁为何不在乳石散中下毒?” 照白玉荷之言,她对白玉莲十分信任。有时忙不过来,便偷偷找来白玉莲帮忙。 乳石散比之碎茶,买的人更多。 若水樁以下毒杀人为乐,理应在乳石散中下毒才对。 方絮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小不知愁的师弟:“还能为什么?权贵的命是命,百姓的命不是命呗。” 若石桥案的中毒之人是长安权贵,何至于死了整整十个人,才有人上报官府。 尊卑贵贱。 人命与人命之间,亦有大不同。 回府的路上,方絮难得沉默。 萧律自知说错话,自顾自闷头往前走。 五人中,唯徐雁声心情大好,大步走在最前面。 朱砂走至半道,终于发现少了一个人:“严客呢?” 徐雁声乐呵呵回她:“他四日前已出发去会州查案。那边出了个案子,应是有鬼族作乱,师姐派他先去瞧瞧。” 朱砂:“什么案子?” 徐雁声:“会州刺史信中说,会州有三人在消失十五年后,突然回家。” 朱砂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子,结果只是个迷失者归家的奇闻:“会州过去便是凉州,那里挨着西域诸国,没准那三人十五年前被人拐走,近来才找到回家的路。” 徐雁声摇摇头,眼中遍布担忧:“他们三人皆是兵卒。十五年前,有人亲眼见到他们被敌军砍杀,身首异处。他们归家时,容貌未变,乡音未改……” “死而复生?” “又或许,是恶鬼复生为人。” 第89章 一行人入府已是午时。 府中白幡与檐间白雪,一眼望去,满目苍凉。 入府前,齐王李隽带着随从经过几人身边。 听其言语间,多是对朱邪屠的不满。 萧律等他走远,小声道:“前日,朱邪都督在金刺史的书房暗柜,找到数十封吞赞亲笔所写的书信。表兄看过书信后,派人砍了吞赞的一只手,当做惩罚。听说朱邪都督不满表兄偏袒吞赞,已决意前去长安面圣。” “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一只手,哪够赔。”徐雁声看着走远的齐王一行,叹息道,“弃卒保车,齐王这手棋,下得妙啊……” 这世道,人与人之间有差别。 狗与狗之间,亦有差别。 一个马上失势的都督,与一个相随多年的幕僚。 齐王,只是择善而行罢了。 一至冬日,灵州大雪封路,治伤的草药难进更难寻。 吞赞断手后,血流不止。 为防他死在灵州,李隽派人遍寻三七、地榆等草药。 至昨夜,才找到一点。 眼下,李隽迎风冒雪,赶去吞赞所在的医馆。 一进门,吞赞便跪下磕头谢恩:“臣叩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隽负手而立,语气凌厉,多有失望之意:“本王筹谋多年,你却闹出祸端。阿娘若知晓此事,定会对本王十分失望。” “请大王放心,那些书信仅能证明臣曾与金葶来往。”身前的男子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光亮。眼前一片昏暗,吞赞的喉咙不自觉滚了滚,继续道,“臣明日会入府,求得朱邪屠的原谅。” 医馆四面漏风,李隽拢紧狐裘,转身走向门边。 吞赞眸中闪过阴翳,试探问道:“大王,长乐公主孤身一人在灵州游玩,不如?” “不可,三娘始终与太一道同行。” “喏。” 门边的男子掀帘而出,吞赞急迫地喊住他:“大王,臣昨日收到长安密信,晋王殿下半月后会途径会州……” “阿娘准他三百精兵随行。本王的人,远远不够。” “喏。” 一帘之隔,吞赞慢慢躺回床上,看着断手陷入沉思。 门外不远不近,忽地响起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二哥,听说你后日回长安,可否带上我?” “好啊,三妹。” 女子与男子的交谈声渐远,房中光亮却再次消失。 阖目的吞赞猛然睁开眼,怔怔望着凭空出现在房中的黑衣人:“你是谁?!” 朱邪尽节死后的第七日。 一早,僧道击磬摇铃,诵经声与哭声不绝于耳。 偶尔还有几声徐雁声中气十足的叫喊:“师妹,快起来修炼!” 朱砂捂住耳朵,好不容易安睡片刻,耳边又传来罗刹絮絮叨叨的声音:“朱砂,你师兄在叫你……” “哪有人叫我?我看就是你这个小鬼想烦死我!” “我……” 与李悉昙饮酒至子时的是朱砂,昨夜在房中醉酒闹腾的是朱砂。 结果,既遭罪又挨骂的却是他。 唉。 两人出门已至午时。 罗刹怀抱霜月雷,胆战心惊跟在朱砂身后,生怕她的怒火牵连到无辜的琵琶。 一路上,来往之人多有愤慨之言:“大郎乐善好施,却遭此横祸,真是老天无眼啊……” 灵州累七设斋,仅供僧侣与府中贵客,寥寥二十余用膳人。 故而今日的斋供,设在灵堂旁的一间斋室。 两人到时尚早,朱砂挑挑选选,坐到南侧上席。 罗刹随她坐下,小心问道:“朱砂,今日男女异席,女眷好像都坐在对面。” “我喜欢坐在这里,要去你自己去。” “哦。” 朱砂今日的脾气,实在太差。 罗刹思来想去,决定闭嘴。 午时一到,一行僧道掀帘入内,坐到东侧的高座。 走至最后的朱邪孝义,一看朱砂又坐错了位置,忙走过来:“玄机道长,这是我的位置。” 朱砂冷着一张脸,随手指了一个位置:“坐哪里不是坐?你去旁边坐。” 朱邪孝义垂手应好:“哦。” 素斋用到一半,打着哈欠的李悉昙随萧律现身,摇摇晃晃坐到朱砂旁边。 南侧上席已无空位。 萧律挠挠头,只好与旁桌的朱邪孝义挤在一起。 午时三刻,僧道离开。 一帘之隔,哀思如潮,诵经声再起。 满面哀容的朱邪屠,直至午时中,才沉默地走进斋室。 他正欲拿筷,两人忽然掀帘入内。 扑通一声,有人在房中跪下,声泪俱下求他原谅:“朱邪都督,我遭金葶蛊惑,才犯下大错。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金葶合谋,万望都督察我愚诚,恕我蒙蔽之罪!” 另有一人高高在上地劝道:“朱邪都督,本王已仔细看过书信,信中内容并无不妥。吞赞已失一臂,此事便算了吧。” 他们主仆二人一左一右,非逼着他在大儿子灵前,亲口原谅杀人凶手。 “大王……”朱邪屠说不出口,更做不到,“长安,臣非去不可!” 李隽看他面带怒色,反而笑道:“本王今日未曾传膳,不知朱邪都督府上可还有多余的素斋?” 他既开口,朱邪屠不好赶客。 只能咽下适才的气闷,恭敬地请李隽上座。 片晌,有下人端来一桌素斋,样样精致。 李悉昙嘀嘀咕咕与朱砂抱怨:“我二哥那桌,可比我们吃的好多了……” 朱砂嫌她话多,无语道:“你一个公主,惦记一桌素斋,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闻言,李悉昙白眼一翻,起身坐到李隽旁边:“二哥,我没吃饱。” 李隽年长李悉昙近四岁,与她一向亲近,想也未想便往旁边挪了挪。 两兄妹默不作声在吃,吞赞依旧跪在地上。 罗刹疑心长赢已经入府,便凑到朱砂耳边问道:“朱砂,玄风与玄贰已经走了,我们也快点回去吧。” 朱砂昏昏欲睡,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别急,再等等。” “等什么?” “一出好戏。” 第64章 煞鬼(一) ◎“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午时末,帘栊忽而被风掀起半角,风裹着细雪往里钻。 外间积雪压枝,冒出几声细碎脆响。 里间炭火将烬,最后一点火星倏地明灭。 枣炭的果木香混着雪气。 可罗刹却在其中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朱砂,我好像闻到鬼炁了……” 一想到长赢,他猛然起身,反被朱砂一把拉住。 罗刹低头,满是不解:“朱砂?” 朱砂抬眼,气定神闲:“此鬼非彼鬼。坐下吧,好戏快开始了。” 两人闹出的动静大,尚在斋室中的其余几人纷纷往南侧上席看。 朱砂摆摆手:“无事。小闹怡情,此乃情趣。” “……” 有丫鬟捧着炭匣碎步入内,一块块枣炭丢下去填满炉膛。 不过片刻,银炭爆花,火光浮动。 青烟裹着炭香,盈满内室。 朱邪屠与朱邪孝义隔空对视一眼。 之后,朱邪屠向李隽拱手道:“大王,臣与犬子尚有事在身,恐不能随侍左右,请您恕罪。” 李隽漫不经心地摆弄袖口,不点头亦不表态。 僵持间,李悉昙停筷,看向跪在地上的吞赞:“二哥,他还跪着呢。” 李隽未应她这句,反而打趣起与朱邪孝义同坐一席的萧律:“往年冬日,本王最难见到两个人。一个是四弟,一个便是表弟。” 萧律尴尬一笑。 而李悉昙眼珠子转啊转,又看向朱邪屠:“二哥,朱邪都督忙着帮表弟查案子审犯人,你快放他走吧。” 似是才注意到朱邪屠,李隽收敛笑意:“此番确是本王思虑欠周,朱邪都督且退下罢。” 朱邪屠行礼离开,与朱邪孝义并肩走至斋室门口。 谁知,吞赞再次开口。 不为辩解,只为自裁谢罪:“我犯下大错,已无颜苟活于世。朱邪都督,可否赏脸饮一杯谢罪茶?今日大公子七七之期,我便以残躯殉葬明志!” 啪—— 几点金红火星应声炸开。 李隽眉心紧蹙,一时猜不透吞赞之意。 门口的朱邪屠背对众人负手而立,说话掷地有声:“来人,上茶!” 帘外依稀有人应了一句“喏”。 吞赞挣扎着起身,单手握拳,对着上首的李隽拜了又拜:“大王,臣愧对您的器重。死期将至,臣有一言,尚需近身叮嘱。” 闻言,李隽疑惑地点点头,李悉昙知趣地退到一边。 跪了太久,膝盖酸痛。 吞赞走的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显得无比落魄。 走近了,他凑到李隽耳边,一字一句道:“大王,黄泉路远,你随我一起赴死吧!” 第90章 变故突生,吞赞的衣袖中滑出一把短刀。 仅剩的右手向前一刺,利刃瞬间划破鸦青色的锦袍。 两人挨得太近,李隽躲无可躲,第一刀就势刺入手臂。 斋室中剩下的人与门外的侍卫正往高座奔来,足以要命的第二刀却近在眼前。 电光火石间。 李隽疾退数步,直退到手足无措的李悉昙身后。 轻轻一推,李悉昙踉跄跌出,迎向刀口。 寒刃入腹,有血渗出,李悉昙呜咽求救:“救我……” 吞赞单手利落地抽出短刀,犹在叫嚣:“李隽,我杀了你!” 朱邪屠第一个跑到,正欲夺刀,反被吞赞挥出的第三刀割破衣袍。 趁两人缠斗,李隽抱臂跑到南侧上席。 朱砂看他一脸狼狈,额间冷汗直冒,勾起唇角,对着朱邪屠便是一句:“逆贼吞赞,刺杀大王,刺伤贵主,意欲谋反!朱邪都督,还不快快拿下逆贼!” 话音刚落,朱邪屠一脚踹飞吞赞。 滚落在地的吞赞,青筋暴起,双眸猩红,举刀再次冲向李隽。 朱邪屠厉声疾呼:“二郎,保护大王!” 朱邪孝义抽刀挡在李隽身前。 而吞赞,却在往前挣扎跑了几步后,一头栽倒在地,再无动作。 一行侍卫赶来。 朱邪屠一面吩咐下人去请郎中入府,一面蹲下身查看吞赞。 气息断绝,口鼻渗血,毫无疑问的中毒之象。 “他死了,服毒自尽。” 李隽心有余悸,直接瘫坐在地:“今日若非三妹舍命相救……” 真凶服毒自尽,受伤昏厥的李悉昙被抬走。 乱哄哄的斋室归于平静,唯余诵经声不绝于耳。 从始至终,罗刹怀抱琵琶,数次欲言又止。 等随朱砂走出门,直走到后院的无人处,他才问道:“朱砂,你为何知晓会有好戏?” 朱砂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应他:“昨日我与李三娘出府买酒,听闻吞赞在齐王面前立下重誓,说今日必当谢罪。唉,哪知道,他这所谓的谢罪竟是行刺之举。” 这句话的最后,是一句轻声笑语:“李三娘委实够傻,跑去挡什么刀……” 脚步停下,罗刹怔怔望着前方的女子背影。 犹豫再三,他问出声:“朱砂,吞赞是不是中了摄魂术?” “什么摄魂术?”朱砂回头。眸中清澈明亮,闪闪发光,隐约在笑,“二郎,难道你会此术?” 罗刹摇摇头。 他不会摄魂术,只知道吞赞之死,必有蹊跷。 今日的吞赞,从刺杀开始。 一举一动,像极了一个牵线木偶。 他所知晓的法术中,唯摄魂术可以操控活人。 但此术,已失传千年。 上一个会此术之人,是封印在乌桕山的赤方。 朱砂耐心听完他的分析,方道:“吞赞是吐蕃贵族子弟,因犯错被赶出吐蕃。没准啊,他是故意归顺大梁,寻机挑事。今日自知难逃一死,便想刺杀齐王。我听说,吞赞与太子舍人私下十分交好。” “可……” 远处一声弦鸣,打断罗刹余下的所有话。 厮杀之音由远及近。 罗刹叫上朱砂,循声而去:“是《十面埋伏》,长赢来了。” 朱邪尽节身死的宴堂。 今日有人在内,门窗上的封条却完好无损。 罗刹带着朱砂赶到时,其余三人已持剑等在门外。 萧律:“罗君,他说来会会你。” 罗刹:“你们守在门外便好,我自己进去。” 此话说完,他抱着霜月雷,一把推开房门。 门关,隔绝风雪。 歌台之上,一个年轻男人端坐东侧。 听见一步步朝他走来的脚步声,他抬头笑了笑:“贤弟好身手,竟能抓住我的琵琶弦,不知贤弟师从何人?” 罗刹坐于西侧。 不远不近,正好与他相隔十步:“家师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师。你叫长赢,是琵琶鬼一族的鬼王,对不对?” 长赢朗声应是,不免多看罗刹几眼:“你这眉眼,倒像我认识的一个鬼。不过她胆小怕事,避世不出,我已十年未见她了。” 罗刹不欲与他废话:“今日之宴,名曰琵琶斗乐宴,以一曲《山鬼》定胜负。你胜,霜月雷归你;我胜,你的命归我。” “一把琵琶抵我的命,贤弟真是好算计啊!”长赢轻笑几声,眸色在一瞬转冷,“若我胜,你的命与霜月雷,全部归我。如何?” “好。” 宴堂中,又一次诡异地响起琵琶声。 门外等候的四人,侧耳细听。 为免朱砂着急,萧律特意宽慰道:“《山鬼》虽难弹,但罗君天赋异禀,定能胜过琵琶鬼。” 门内,罗刹与长赢各抱琵琶,指下轮扫。 弦弦掩抑声声思,凄切似鬼火荧荧狐嫁女,听之如雷鸣猿啼风萧萧。 起初,长赢只当罗刹是太一道的弟子。 对于今日的比试,他并未上心。 直到后来,罗刹轮指如雨,指法甚至隐隐压过他。 长赢边弹边问:“你师父到底是谁?” 罗刹:“说了,一个普通的乐师。” 长赢自是不信,按弦的左手暗暗催动法力。 再一抬手,指尖轻击弦身,音波涟漪宛如无形刀刃,直奔罗刹而去。 罗刹侧身闪避,一时乱了心神,音调陡然急促。 攻守易势,长赢终归学了千年,逐渐稳占上风。 反观罗刹越弹越急,渐有破音断弦的危险。 萧律听得最是入神,眼下比罗刹还着急:“不好,这鬼使坏,罗君的弦声中渐闻杂音……” 朱砂退后几步,抬头望了望四角翘伸的房檐:“来人,取把梯子来。” 曲至一半,长赢自恃稳操胜券,说话不免得意几分:“小子,我倒是小瞧你了。只学了几日《山鬼》,竟能与我打个平手。不过,你终究只能是我的手下败……” 狠话尚未放完,他的头顶之上,蓦地传来一声唢呐长鸣。 即使隔着一层厚重的青灰色陶瓦,那声高亢嘹亮又旋律混乱的唢呐声,依旧震耳欲聋又呕哑嘲哳。 罗刹听朱砂吹了近一年的唢呐,自然不觉刺耳。 只苦了长赢,乍然听到凄音怨曲不成调的《大悲调》,气得大吼一声:“谁啊?吹得这么难听!” 趁长赢分神间隙,罗刹总算稳定心神,调弦再弹。 萧律听他弦音越渐平稳,忙抬头扬声道:“师姐,别吹了!” 朱砂收起唢呐,慢悠悠从房顶下来。 门外三人,面色各异。 方絮捂住双耳:“师妹,你这唢呐,吹得也太差了……” 朱砂白眼一翻:“哼,二郎常夸我的唢呐好听,乃是当世第一。” 徐雁声:“……” 萧律:“……” 嘶—— 余音声如裂帛,余波惊起纸窗震颤。 萧律莞尔一笑:“罗君赢了。” 如萧律所说,罗刹确实赢了长赢。 然而,歌台上的长赢并未服输:“霜月雷为《山鬼》而生,我此番算不得输!换一首,再来!” “好啊。”罗刹好整以暇端坐交椅,冷眼相观,“弹什么曲,这回你来定,我奉陪到底。” “《春莺啭》!” “行。” 长赢冷哼一声,手中琵琶顺势换了一把。 《春莺啭》是前朝乐工白大家独创之曲。 弹奏时,乐师通过轮指、滚奏等技法模拟莺啼的灵动。 鸟声入乐,仿若黄莺啼鸣春水皱。 长赢胸有成竹,率先抚弦。 罗刹不慌不忙,垂眸按弦。 仅仅弹了不到一盏茶,长赢手中的琵琶再次变换:“再来!” 一把接一把的琵琶,凭空出现,转瞬消失。 接连换了七把,长赢犹不满意,频频错音。 罗刹将他的急切尽收眼底,悠悠嘲讽道:“我在乐坊区区只学了五日,便能胜过你。唉,这神授天资,果真非庸人所能及。” 长赢摔了手中琵琶,阴恻恻看向罗刹:“小子,别得意太早,小心乐极生悲!” 说话间,他又换了一把琵琶。 琴头弯曲,轸尾嵌螺钿,琴身与顶端皆雕饰宝相花。 罗刹微微看了一眼,便低头扫弦不停。 新琵琶的音色清亮通透。 高音如珠落玉盘,中音又婉转起伏。 四弦音色过渡自然,摄人心魄,可谓完全压制霜月雷。 曲至急处,罗刹的身后,有鬼炁浮于半空。 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长赢笑道:“我道你哪来的修为能躲我的弦音术?原也是个鬼。小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与我比试!” 说时迟那时快。 罗刹等他按弦转调的一刹那,身形一晃化作流烟,急速奔到他眼前。 第91章 一手取琵琶,再撤步后移。 等长赢一晃眼,手中琵琶已是罗刹的囊中之物。 明明前胸后背已是冷汗连连,他依然理理衣袍,不甚在意道:“一把不值钱的琵琶而已,我多的是。” 罗刹晃晃手中琵琶:“忘了与你说,家师便是长离。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时隔五百年,再次听到“长离”二字。 长赢慌了心神:“他的琵琶身已毁,他已经死了!” 罗刹:“师父福大命大,已重铸琵琶身。” 长赢:“好师弟,你放过我。我有一堆好琵琶,可以全送给你修炼。” 罗刹从交椅后取出金锏,一锏捅穿琵琶:“师兄,我又不是琵琶鬼,拿你的琵琶有何用?” 琵琶被捅得千疮百孔,长赢疼得满地打滚,凄声求饶。 罗刹嫌不解恨,掐诀诵念召火咒。 须臾,掌中现红光赫赫。 “不……” 长赢阻止已来不及,那团火从千疮百孔的琵琶身燃起,一路烧至弦柱。 紫檀做的琵琶,燃得极快。 等琵琶彻底烧为灰烬,罗刹才一步步走向痛苦哀嚎的长赢:“你欺师灭祖,滥杀无辜,将琵琶视为杀人利器,早已堕入邪道。须知琵琶乃器中灵物,心不正则弦不正,弦不正则音不正。纵你怀抱什么绝世第一,手中琵琶也不过是一件丝竹响器。我并非技艺强过你,而是琵琶选择帮我而不是你!” 手脚在慢慢消失,长赢强撑一口气问道:“他从不收外族,你到底是谁?!” 罗刹:“我阿娘的手下败将,也敢说她胆小怕事。当初,师父因你的背叛,本不愿收我为徒。是后来,我在他的琵琶身面前立誓,一定会杀了你为他报仇。他倾囊相授百年,今日大仇得报,我总算未负师恩。” 长赢咬牙切齿,用仅剩的力气骂出口:“怪不得我找不到长离的琵琶身,果然是尽禾那个悍妇救走了他!” 门外的方絮听出不对劲,直接推门而入。 歌台中的长赢,目下只剩一个烧得焦黑的头颅。 方絮怒斥道:“罗刹,你在做什么!” 朱砂撇撇嘴:“杀个鬼而已,大惊小怪。二郎,我们走。” “师妹,你纵容鬼奴杀鬼,是大错。” “好啊,你去找师父告状,大不了我挨一顿打。” 朱砂说完便牵走罗刹,丝毫不给方絮任何开口讲规矩的机会。 方走到门口,朱邪屠与朱邪孝义两父子一身缟素,并肩立于漫天大雪中。 罗刹左手递上霜月雷,右手提着长赢的头颅:“朱邪都督,长嬴已死。琵琶无错,万望你将霜月雷还归潮州段氏祠堂。” 朱邪屠仰头,任由寒风吹面,冷雪落下。 簌簌几点雪飘进眼中,他阖目轻声道:“多谢……” 【作者有话说】 朱砂的唢呐吹得确实很差哈,毕竟她满打满算只认真学了三日……[狗头]但是挡不住旁边人会夸—— 王循之走的是闭眼吹路线:“好听!好听!” 罗刹走的是睁眼吹路线:“朱砂你真是天赋异禀!天纵之才!不愧是朱记棺材铺唢呐第一手!” 至于为什么朱砂会出手帮朱邪屠? 因为当年如果没有朱邪屠,朱砂可能生不下来(小小的剧透) 第65章 煞鬼(二) ◎“你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会州,乌兰县。 一入冬,城外青顶河边骈肩叠迹。 往来的百姓,携麻布囊与铜刀。 他们到此,只为采摘一物:胡桐泪。 今日天晴无雨,目力半衰的何三娘紧紧跟在小儿子虞喜身后。 河边胡桐遍野,泪脂缀树。 何三娘麻利地用铜刀刮取树脂,再放进脚下的麻布囊。 黄白的胡桐泪,可疗喉痹可止血生肌,还可制香。 在会州药市,每斗胡桐泪,值十二文。 朔风砭骨,生计艰难。 母子二人的度冬之资,惟赖这一囊又一囊的胡桐泪。 眼看午时将至,何三娘系好麻布囊,叫上儿子便要回家。 今日的回城小道,多了几个碧眼虬髯的胡商。 何三娘路过几人身边,听见其中一人的言语间,似乎提到“收泪”二字。 乌兰药市,三日后才开。 可家中口粮,明日便要见底。 看着几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何三娘有意上前攀谈:“几位郎君,可是在收胡桐泪?我与儿子刚摘了两囊,成色极佳。” 闻言,胡商们围上来。 打开布囊仅瞧了一眼,便一口气要了两囊。 货足价清,两无挂欠。 临走前,其中一个深目多须的胡商塞给何三娘半支香:“返生香,燃香可令亡者返魂,送给你们了。” 虞喜收了香,乐呵呵与何三娘商量起来:“阿娘,听说这香是稀罕玩意,一支能卖十贯!等明日,我们寻个有钱人家卖了,再去医馆瞧瞧您的眼睛。” 何三娘望着那支香,一路不言不语。 夜阑静,风吹雨。 乌兰县外一户茅草农家的堂屋中,何三娘坐在桌前燃香诵念,眼神坚定:“菩萨垂怜,信女愿折寿十年,但得见吾儿虞庆一面。” 香雾缥缈,何三娘心满意足睡去。 梦中,十五年前死在战场的大儿子虞庆,笑着对她说:“阿娘,我回来了!” 香已燃尽,好梦仍在。 何三娘的眸中蓄满泪水,哭着回应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早鸡鸣狗叫 梦中的何三娘惊醒,疑心有药商来收泪,赶忙起身推门出去。 隔着一道篱笆,何三娘怔怔望着院外之人,不敢有丝毫动作。 因为她怕。 她一动,梦会醒,儿子会消失…… 院外的少年,见她一直不说话,咧开嘴笑着问她:“阿娘,我回来了,你怎不放我进去?” 何三娘使劲瞪大双眼,不敢应亦不敢信。 不过片刻,身后传来小儿子虞喜既惊又喜的声音:“阿兄?!” 院外的少年大声应好,翻过矮墙,直奔何三娘而来。 熟悉的脸庞、熟悉的躯体与熟悉的声音。 直到此刻,何三娘终于可以确信——时隔十五年,她的大儿子虞庆,真的回来了。 《乌兰县志祥异志卷八》:神凤十年冬,有兵卒虞庆、程不识、王舆,皆本县籍。三人随军征突厥于凉州,战殁于岩山,尸骨无收。忽神凤二十五年冬,有三人称虞、程、王氏,各回其家。 三人乡音未改,容貌如旧年。 事闻于县,县令张某遣吏查勘,后密信上报会州刺史府:“三人已殁十五年,确凿无疑也。归家三人,或为夺身恶鬼……” 几日前,严客冒雪骑马赶至乌兰县。 在县中待了不到半日,他连夜折返回灵州。 抵达灵州当日,正值朱邪尽节出殡。 满城素白,纸钱一路从城门延伸至朱邪屠的官邸。 严客一下马,待问明方絮所在,便急急跑过去:“师姐,我以法器符纸查验三人,皆无异状。但张明府坚称三人死于战场,绝无生还可能。” 方絮从他的话中,敏锐地察觉到问题:“这位张明府与三人相识?” 严客点头:“十五年前,突厥兴兵犯境,他们四人同日参军。岩山一战中,张明府与另外两位兵卒,亲眼见到三人被突厥兵砍杀,身首异处。” 三人明明死在十五年前。 可归家的三人,身上全无伤口,确实是能动能言的大活人。 自归家后,他们热心帮助乡民。 其行径,实在不像恶鬼。 话锋一转,严客说起一件怪事:“对了,师姐。这三人不仅不记得战场之事,甚至连这十五年间的行踪也说不清楚。” 虞庆与程不识自称失忆,王舆则说有人救了他。 至于为何近日才归家,三人的说辞一模一样:昏迷不醒多年,上月突然醒来,这才找到回家路。 白玉荷已被押解回京。 方絮本打算明日出发回长安,留徐雁声独自前去会州。 眼下听完严客所说,她心觉此案古怪至极,便道:“水樁尚无下落,回京也无事可做,我与玄贰师弟随你一起去会州查案吧。你快回房休息,明日巳时初出发。” 严客应好,转身走向后院。 连日奔波,他困乏难解。 谁知,刚走出十步,他便在曲栏绕檐的回廊拐角撞上一女子。 女子面色不善,他吓得一哆嗦,立马跪下求饶:“玄机师姐,我从未向他透露半字汴州之事。” “师弟,我还是喜欢你自称小道的得意样。”朱砂轻笑几声,顺势坐在美人靠上赏雪,“起来吧。万一让玄风瞧见,以为我欺负你,免不得又是一番大道理。” 严客战战兢兢起身,小心翼翼问道:“师姐特意在此处等我,可是有事要吩咐?” 第92章 朱砂:“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朱邪屠寿宴当日,谁与罗刹在后院私下会面。” 严客:“师姐难道是怀疑罗君与女子私会?” “你废话很多。” “师姐,我错了。” “滚吧。” 严客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远。 朱砂伸手接过一捧雪,听着由远及近的声音,暗暗发誓:“我就不信打听不到!” 入府的两人远远看见她,徐雁声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走前,他拍拍罗刹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与鬼结契者,阳寿难继,不得善终。师妹虽因贪财走错了路,但不该落得个短寿促命的结局。我今日之话,万望罗君思虑一二。” 罗刹微微颔首,大步走向廊中赏雪之人:“走吧,你不是要去看她吗?” 当日吞赞的那一刀,伤及李悉昙的腹部,朱邪屠遍寻城中名医救治。 事关皇室,恐节外生枝,他派人找到驸马萧岘,让他带伤口稍愈的李悉昙归京调治。 今早萧岘带兵入府,将李悉昙的院子团团围住。 朱砂与罗刹一路走过去,沿路尽是手持刀刃的兵卒。 他们中,有一半是萧岘带来的安北都护府驻军,另外一半是齐王的随行亲卫。 待走到院子外,正巧撞见李隽大声呵斥萧岘:“萧四郎,你私调安北军,依律当斩!” 萧岘瞧着形销骨立,说话却铿锵有力:“大王言重了吧。吞赞行刺,意欲造反。我持虎符调兵,有何不妥?” 李隽:“调兵需发敕令。短短五日,你哪来的虎符敕书?” 萧岘:“事急从权,我也是为了保护大王与贵主。”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一旁的萧律,夹在表兄与堂兄中间,不停劝和。 朱砂路过李隽身边,端正行礼:“见过大王。” 见他不说话,她带着罗刹径直走进院中。 里间喊疼的声音呼天抢地,朱砂白眼一翻,推门而入:“呀,李三娘,驸马对你真是情深义重。为了你,竟不惜冒着砍头的风险,私自调兵护送你回京。” 李悉昙咽下药汁,弱弱应道:“原是我辜负了四郎……” 话音未落,萧律闪身进门,开口一句接一句:“表姐,堂兄对你一往情深。从今往后,你收收心,别再找面首了……” 萧律滔滔不绝,讲得越发起劲。 李悉昙咬牙切齿,小声与床边的朱砂抱怨:“他倒是管得宽。姨母的面首比我还多,他怎不去管管?” 朱砂:“你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李悉昙:“你旧相好也不少,怎有脸让我低声些?” 两人*唇枪舌剑,谁也不肯退让。 萧律自顾自说了半晌,一停下才发现李悉昙与朱砂相谈甚欢,压根没听进去一句。 他叹息一声,走到罗刹身边:“唉,白费口舌。” 药效发作,李悉昙昏昏欲睡,挥手赶走三人:“快走!我倒霉受伤,已经够惨了,你们一个个还来戳我心窝子。” 朱砂带头离开,罗刹紧随其后。 萧律看了一眼远走的两人,回头温声叮嘱几句便着急离去。 门外的吵闹声渐渐停歇,李悉昙得以安睡半日。 再睁眼时,房中莫名多了一个人。 她下床披上狐裘,一步步走向来人:“恭喜朱邪都督手刃仇人,大仇得报。” 从金银错暖炉中冒出的青烟攀上屋梁。 炭中添香,沉香中掺杂药香,闻着三分甜一分苦。 朱邪屠半跪于地,思索再三,抬头问出口:“臣不知贵主何意……” 吞赞死前一日,李悉昙找到他,说会帮他报仇。 当时,他忙着找吞赞挑拨金葶的铁证,并未在意她的言辞。 直到吞赞行刺未果,死在他的面前。 刺杀之事,铁证如山。 他不必再搜集罪证,更不必忌惮齐王,血债终得血偿。 可是,等他回过神,只觉不对劲。 吞赞是齐王最忠心的幕僚,怎会突然当众行刺? 他不知李悉昙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亦不知李悉昙为何要帮他。 一个即将失势的灵州都督。 于她而言,有何利可图,值得她以命做戏? “朱邪都督,灵州都督一职,阿娘向来更放心你。自从听闻你生了退意,她食不下咽,多日难得安眠。”轻飘飘说完这句,李悉昙低头与朱邪屠对视,“至于我受伤一事,都督不必介怀。不过,若有朝一日,我欲再进一步。不劳都督雪中送炭,但求锦上添花。” 朱邪屠似乎懂了,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 不过很快,坚定代替惊讶。 他跪在地上,俯身行礼:“喏。” 翌日,天地上下一白,风急雪乱舞。 朱邪府青石台阶下,三驾马车次第排开。 一声嘶鸣中,风雪裹着尘烟,一路浩荡往东南方向行进。 出城许久,朱砂看着方絮,气不打一处来:“师姐,你们去会州查案,为何我也要去?” 今早,她抱着罗刹睡得正香。 方絮忽然叩门,催她出发。 她以为是回长安,结果去的竟是会州。 方絮等她骂骂咧咧说了一通,才慢悠悠道:“我是你的师姐,自然该引你走正途。你争抢同门生意,桩桩件件,实非正派所为。若我继续放任不管,你迟早闯出大祸。” 朱砂银牙咬碎,良久才憋出四个字:“你烦死了!” 因方絮一早吩咐务必尽快去会州,故而车夫所走之路,全是荒无人烟的小道。 朱砂反应过来想跑时,方圆十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逃不了,便只能随几人去会州。 一路颠簸,朱砂越想越气,时不时拿罗刹出气:“你整日和玄贰待在一块,难道不知他们要去会州而非长安?” 罗刹眨眨眼睛,无辜摊手:“你也没说不想去会州啊……” “你也烦死了!” “……” 去会州的马车,行了八日,抵达乌兰县。 回长安的马车,行了一个月,方见长安城门。 长安安兴坊,有两间毗邻而居的崔宅。 其中一间属宰相崔玄同,另外一间属太保崔其远。 临近新岁,天寒地冻,各家各户灯笼早灭。 这夜,安兴坊崔宅,忽地亮起灯笼。 “三娘如何了?” “回大将军,贵主已痊愈如初。” “废物。” 羽林大将军崔决听闻女儿李悉昙在灵州遇刺,连夜从洛州赶回长安。 入府已近子时,他不忍扰了女儿安寝,直接去了书房。 无一星半点光亮的书房中,一个女子正胆战心惊跪在地上,脚步声自府中深处一步步走向她:“三娘到底因何遇刺?” 女子瑟瑟发抖,低头不敢言。 崔决蹲下身,捏着女子的下巴,眸中全是怒火:“我花了大价钱从太一道那群道士的手里买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陪三娘游山玩水。快说,三娘到底因何遇刺?!” 脸被他捏得生疼,女子喏喏开口:“禀告大将军。当日,齐王携吞赞入府请罪。我冒险用隐身术入斋室保护贵主,谁知竟让我看见……” “看见什么?” “吞赞想杀的是齐王,并非贵主。我亲眼所见,齐王为了活命,故意将贵主推向吞赞……” 半个时辰后,女子离开,又一个男子入内。 房中灯笼亮起,崔决忿忿不平道:“父亲,那吞赞是齐王的狗,怎会当众行刺?依我看,行刺是假,借机除掉三娘才是真!” 崔其远须发全白,眼神如炬:“此事三娘亦有错。” “父亲,三娘何错之有?齐王与郑家实在欺人太甚!”崔决截断父亲的说辞,抗声疾辩,“齐王仗着圣人宠爱,威势逼人。三娘一个公主,竟也遭他忌恨。郑家三番五次罗织罪名,妄图构陷三娘……” 崔其远轻咳一声:“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你倒听进去了。” 腰间短刀闪着寒气,崔决盯着蜡烛,目露凶光:“他清河崔氏能捧出一个皇太女,我博陵崔氏未必不可。我膝下唯有三娘一女,若不能保她一世平安,枉为人父。” “大郎慎言。” “父亲,我意已决,您不必再劝。” 【作者有话说】 李悉昙:略施小计,让一个男人为我造反 第66章 煞鬼(三) ◎“这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女子!女子!”◎ 乌兰县。 陵塬交错,山峦起伏。 马车疾行十日,一行人总算进城。 一入城,朱砂原想直接去城中客舍休息。可方絮精神抖擞,吩咐车夫直奔城外虞家。 罗刹抱着金锏坐在朱砂与方絮中间,既不敢动又不敢言。 只能眼神飘忽,与对面三人大眼瞪小眼。 行至半道,忽闻一阵吵闹声。 第93章 众人掀帘去看,道旁围了一群百姓,对着人群中三个拉扯的男子指指点点。 严客认出其中一人,忙道:“左边那人,便是程不识。” 既是他们要找的人,方絮率先掀帘下马车。 几人走近打听,才知程不识方才见义勇为,当街抓住一个窃盗。 眼下,失主对着程不识拱手作揖,作势还要跪下:“今日若非程兄仗义援手,犬子的这笔救命钱便保不住了。” 程不识一只手抓着窃盗,另一只手赶忙去扶失主:“快起来,快起来。区区小事,无足挂齿。” 周围百姓目睹程不识的义举后,交口称赞他是乌兰县的大英雄。 程不识得了夸,言语间反而更加自谦:“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匹夫本分罢了。” 人群散去,口中全是对程不识的夸赞之语。 严客在旁小声补充:“我在城中打听过,这程不识从前便是行侠仗义之人。当年突厥南下劫掠凉州,凉州军仓促应战,死伤无数。程不识得知凉州告急,连夜招募乌兰县乡勇二十余人,随乌兰军一起驰援前线。听闻后来他死在战场,乌兰县百姓还曾为他刻碑立衣冠冢。” 说话间,程不识从几人身边走过。 一见严客,他笑着走来:“多日未见严道长,不知你去了何处?诶,几位腰间都挂着令牌,难道你们也是太一道的道长?” 面前的男子,神情坦然。 提到太一道时,眼中丝毫没有一丝惧色。 罗刹在程不识身边转了一圈,片刻后对着朱砂轻轻摇了摇头。 方絮有心试探,故意将天师符抖落在地。 程不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符纸,递给方絮:“年关将近,城中窃盗多了不少。道长的这张符纸,瞧着像是天师符,可别弄丢了。” 朱砂好奇道:“你竟知晓天师符?” 太一道的天师符,除了太一道的弟子,便只有皇亲贵胄与朝中权贵才有。 普通百姓虽知晓天师符,但大多从未见过。 程不识点头,与几人说起一段经历:“去年,乌兰县有恶鬼复生,太一道一位道长曾来此捉鬼,我帮他引路驾马车。临走前,他送给我一张天师符。” 方絮反问:“去年?” 闻言,程不识“哎呀”一声。 一拍脑门,赶忙纠正:“错了错了,该是十六年前。” 朱砂:“那你的这张天师符呢?” 程不识目露哀伤:“送人了。那时候城中常有鬼族出没,她的小妹缺魂,夜夜撞鬼,我便把天师符送给了她。” 这个她。 是程不识十五年前的未婚妻。 两人本来约定来年成亲,可惜程不识在那年的冬日死在战场。 死讯传来当日,未婚妻投河自尽。 百姓敬其忠贞,将她的尸身与程不识的一件衣袍合葬。 谁知,造化弄人。 十五年后,程不识平安归家,才知未婚妻已死。 “后日,我与芩娘冥婚,几位道长可去我家吃酒。”说起此事,程不识喜上眉梢,甚至热情邀约他们去他家暂住,“不知几位道长住在何处?我家宅子大,你们若不嫌弃,可随我一起回家。” 方絮应好,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程君,我们有马车。” 程不识摆摆手:“我还要去取纸扎,几位道长可先行一步。我家的宅子在交路坊,第一家程宅便是。” 众人笑着目送他远去。 朱砂幽幽道:“这人若是鬼,那可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鬼。” 没有鬼炁,不俱符纸。 热心助人,有情有义。 据百姓所说,程不识整日扶危济困不得闲。 若是鬼族,难道此鬼专靠做好事修炼? 思及此,朱砂凑到罗刹身边:“鬼族中,有做好事修炼的鬼吗?” 罗刹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没有。” 方絮朗声招呼几人上车:“走吧,今日先去程家瞧瞧。” 朱砂跟在罗刹身后。 离马车还有五步之时,她牵着罗刹,撒腿就跑。 方絮知她不会跑远,头也不回地坐进马车。 朱砂越跑越冷,索性拽着罗刹去了城外:“你不是闹着要回家吗?” 雪晴天气,百草荒凉。 入目黄土坟丘,纷纷白雪。 罗刹随她慢慢前行,偶尔不咸不淡地应上几句:“没钱,回不了。” 朱砂:“我今夜把你的工钱结了,你去集市赁个马车,明日便出发,再不准回来找我。至于人鬼契,你反正已修炼千年,我也就几十年活头。那点疼,想必也疼不死你……” 女子自顾自在前面抱怨,话语中怨气冲天。 罗刹愁容满面,既不知该不该开口,又不知开口后该说些什么。 身后迟迟无人回应,朱砂更觉生气:“还有胸口处的那个名字!若日后有女子问起,你便推说不是人名,是驱邪的朱砂。” 罗刹尴尬问道:“我是鬼,需要驱什么邪啊?” 朱砂气得原地跺脚,咬牙切齿转身:“这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女子!女子!” 她莫名其妙开始生气,罗刹如坠云雾,更加茫然:“朱砂,你这话不对。为什么只有女子会问,难道男子不会问吗?” 罗刹眸光如雪,微倾的脖颈透着一股稚子般的探询之意。 朱砂深吸一口气,耐心与他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日后娶妻,她肯定会看见。” 罗刹明白了,转念又担忧起来:“可我已经娶了你,如何娶旁人?阿耶说,男鬼若对妻子三心二意,便不能长寿。阿娘生我养我不易,我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她。” 暮色低垂,狂风大作。 罗刹陷入迷茫,朱砂无奈叹气,掉头回城。 “你到底走不走?” “我想搞清楚一件事。” “讨厌鬼,随你。” “朱砂,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男子不会问?” “……” 两人问路问到程家。 朱砂打发罗刹去厢房整理床铺,自己则踱步去找严客。 程家后院角落。 严客将打听到的消息,悉数告知:“师姐,我问了朱邪府的所有下人。据其中几人说,寿宴当日,罗君曾与四个人私下见过面。” 朱砂:“哪四个人?” 严客:“长乐公主、玄贰与玄规师兄,还有朱邪二公子。对了,有一个下人说,罗君曾在离开灵州的前一日,与朱邪都督密谈半日。” 朱砂冷然抬眸:“他们为什么找他?” 严客扬起一张笑脸,洋洋得意道:“我费心费力打听过了。长乐公主找罗君,是为了劝他做面首。朱邪二公子是为了打听你与罗君的关系。至于两位师兄与朱邪都督所为何事,下人们没听到。” 朱砂招手让严客附耳过来:“你这几日找玄贰与玄规套套话,务必问清此事。若干得好,等我回长安,便举荐你入太一道,如何?” 严客心潮澎湃,颇为心动。 他虽名义上是太一道的弟子,但实则不是。 只有上子午山,得天师赐号之人,才算真正的太一道弟子。 如今朱砂这一句承诺,惹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应下这件麻烦事。 不过,等他稍稍冷静后,便觉朱砂在诓他。 毕竟朱砂名声在外,天师三天两头罚她,怎会听她的举荐? 严客不想应,又不敢明说,遂含糊道:“行,我得空就去问问两位师兄。” 朱砂:“对了,他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严客:“一句是‘家风严谨,好男不二娶’,一句是‘她是我妻’。” 朱砂秀眉轻挑,甚是满意,施施然离开。 不曾想,一回房,房中竟空无一人。 时至晚膳时分,一身风雪的罗刹才从外归来。 满桌人静默无声,偶有几声碗盘杯盏交叠的叮叮声。 程不识的双亲,在八年前病逝,家中目下唯余兄长一家四口。 对于程不识的“死而复生”,其兄程不知将一切归因于程家祖上积德:“并非我自夸,我家祖上常行好事,是乌兰县数一数二的积善人家。” 众人附和着他的话语,扯扯嘴角,干笑几声。 许是因冥婚将近,程不识早早放下碗筷,兀自回房忙碌。 程不知看着弟弟远走的背影,握着酒杯,颇有些感伤:“二弟与芩娘青梅竹马,从未分开一日。结果唯一的一次分开,二弟失踪十五年,芩娘自尽。唉,二弟怎不早些回家……” 愁绪涌来,他含泪仰头饮尽杯中酒。 满桌人不知如何劝慰,方絮环顾四下,最终选择冷漠地问道:“他回家后,可有异常?” 程不知放下酒杯,皱眉思索良久,方回道:“没有。与十五年前的二弟,可谓一模一样。” 起初,乍然见到完好无损的程不识回家。 程家上下皆心惊胆战,疑心是恶鬼夺身,回来害人。 第94章 可是后来,程不识的种种表现,彻底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十五年后的程不识与十五年前的程不识。 一样嫉恶如仇,一样慷慨仗义。甚至连对芩娘的爱意,也未减半分。 程不知:“芩娘死前,曾留书一封。但我与她的至亲找了多年,一直未能找到。是二弟一听有信,立马带着我们找到这封信。” 信藏在芩娘闺房的暗格中。 芩娘的小妹听闻是程不识找出信件,信誓旦旦道:“他一定是阿姐爱的程不识!阿姐死前与我说,‘信之所在,我知他知。今生情谊,尽付书信。愿我二人,来世再见’。” 至此,程不知才真正认下程不识。 朱砂:“他可曾私下与你们说过,这十五年间,去了何处?遇到何人?” 程不知缓缓摇头:“问过。他说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去了凉州,好似睡了一觉。再睁眼时,身处凉州岩山,入目一片白茫茫。” 一旁的萧律听完几人的问答,倒想起一个故事:“前朝《述异记》中有一个故事:山中观棋,斧柯烂尽,人间已过百年。难道程不识如樵夫王质一般,误入仙境,才有此奇遇?” 众人面面相看,一时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天色已晚,方絮催促几人回房,约定明日去另外两家问问。 朱砂先一步回房洗漱,独自等到很晚,才见到罗刹。 今日他倒知趣,一进房便老实交代行踪:“我下午没乱跑,去集市打听而已。” “打听什么?” “当年的凉州之战。” 朱砂来了兴趣,拍拍被褥,示意他快些上床说。 罗刹边说边洗漱:“并非所有恶鬼,都有害人之心。我所知晓的几支鬼族,夺取亡者肉身,复生为人,只为帮人完成生前执念。” 朱砂:“比如科举鬼?” 蜡烛吹灭,罗刹蹑手蹑脚上床,生怕惊动一墙之隔的方絮。 “科举鬼算一支。”罗刹方一躺平,朱砂的手脚便齐齐伸过来。他摸着那双冷冰冰的手,往她身边又挪了半步,“还有几支,我暂时未想明白。” 朱砂:“你打听凉州之战,是怀疑他们三人的执念,与此有关?” 罗刹:“对,我怀疑他们三人是恶鬼,并非人。” “为何?” “死而复生是天方夜谭,烂柯人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复生的原因,只可能是恶鬼夺身,即使这三个恶鬼全无坏心。” 乌兰县的夜,死寂沉沉。 一更的梆子敲完,朱砂睫羽颤动,歪头抵在罗刹的肩上。 合眼之前,有人问她—— “朱砂,若有人问起你胸前的名字,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那是我喜欢的一个傻鬼。” 【作者有话说】 罗刹最接近朱砂身世的一次,但朱邪屠的嘴超级严,所以他目前停留在怀疑……[狗头] 第67章 煞鬼(四) ◎“从今日起,便由我为你穿衣,如何?”◎ 虞家与王家,在城外的青顶村。 两家相隔不远,王舆年长虞庆十余岁,自小对他颇为照顾。 十五年前,两人跟着程不识参军。 十五年后,又跟着程不识回家。 对于这番际遇,年岁最长的王舆最为感慨:“我走时,膝下三子尚在髫龄。岂料睡了一觉再回家,他们皆已成家立室,各立门户。” 他说得释然,可众人看他独坐在破败的院中,只听出人间悲苦,世事无常。 原先的妻子为了孩子改嫁他人,远走他乡。 三个孩子听闻他回家,托人带话,言:“阿娘已老,不愿日子再生波澜,我们亦不知如何与你相处。” 随着这句话一同带给王舆的,还有三十贯。 今生的夫妻情谊与父子亲缘。 以三十贯为筹,彻底断绝。 王舆乐呵呵招呼几人进堂屋,又从伙房端来茶水:“虞庆这孩子孝顺,整日为我送饭,还邀我去他家住。唉,何嫂收泪不易,我一个外人若住进去,他们的日子更难咯。” 半大的火盆,烧着几段粗枝。 门窗半开,不少烟尘积聚在屋中,呛得众人咳嗽声连连。 朱砂咽下一口茶水润喉,好歹缓了一口气:“你说有人救了你?此人是谁?” “对不住,我头回烧柴取暖。”见几人咳得满脸通红,王舆赶忙起身开窗散烟,“我并未看清恩人的长相,只知她是个女子。” 据王舆回忆,他昏睡前,上方的树叶飘飘下落。 一个赤脚的白发女子拖着木板,载着上面的他飞快前行。 女子一身白衣未梳髻,银发如雪,垂于腰际:“那一根根银丝,又浓又密……” 说完这句,王舆突然奔到罗刹跟前,细细打量:“你这头发,倒是与恩人之发颇有几分相似。” 其余几人听完他所说,心下一沉,纷纷有了一个猜测。 岩山山路崎岖不平又难行,普通女子怎会赤脚拖着王舆在山路上健步如飞? 若王舆并未说谎,当年救他之人,非人而是鬼。 方絮追问道:“她将你拖去了何处?你醒来后,又可曾见过她?” 王舆缓缓摇头:“不知去了何处,醒来未曾见过她。” 那时,他睁眼瞧了一眼便彻底陷入昏睡。 上月初,他在一处山洞中醒来,懵懵懂懂出洞下山,在半道遇见另外两人。 三人碰面,皆是一惊。 后来,三人辗转找到凉州军府,才知他们昏睡了十五年之久。 凉州长史听闻三人死而复生的奇遇,特派四位官兵送三人回家。 说话间,外间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吵闹声。 听见声音,王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特意向几人解释道:“张明府说我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打算今日在村中耍狮为我们庆贺。几位道长,一起出去凑凑热闹吧。” 朱砂第一个推门出去。 只见王家院外,十只羯鼓齐响在前,青赤白黑黄五色狮子在后。 一行人跟着王舆走到村中空地,锣鼓声震天响中,五色狮子先上楼台,再叠罗汉,直至翻下梅花桩。 围观的乡民众多,严客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少年:“他就是虞庆。” 虞庆戴一顶浑脱毡帽,身量不高,活脱脱一个半大的孩子模样。 依大梁律,男子二十一岁方可为丁。 方絮侧身向王舆问道:“他瞧着不过十六岁,当年为何能随你们上战场?” 王舆一边拍手看热闹,一边回她:“他自小崇奉程贤弟。当年,程贤弟招募乡勇,他偷偷跟在我们后面,混进了凉州军。押官原本打算送走他,无奈凉州军死了太多人,只能留下他……” 当年随程不识去往凉州的男子,共计二十三人。 他们自幼熟识,均当虞庆是弟弟,立誓一定平安送他回家。 可惜最后,十七人为了守卫凉州,死在岩山一战。 活着回到乌兰县的三人,有两人因忧思早逝。 而他们三人,在十五年后,才寻到回家的路。 可如今他们活着回来,却面临至亲离散之境。 余生尚不知该喜,还是悲? 一出耍狮,足足舞了半个时辰。 直至五色狮子向中间游动,其中的两只摇头晃脑缓缓展开一副对联。 上联:金戈铁马,血战凉州酬壮志 下联:凯歌玉斝,荣归故里庆团圆。 倒是奇怪,横批“功成家庆”四字的横幅,由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捏在手中。 男子一身锦袍暗绣金纹,外罩貂裘大氅,腰间九环白玉带銙。 相比周遭百姓的夹袄麻衣,他的穿着格外显眼。 众人正疑惑之际,男子收起横幅,笑着拉起虞庆,走到王舆面前:“执旗手王舆,可还记得本将?” 对视间,王舆与男子同时放声大笑。 而后,由王舆开口,向几人介绍起男子:“几位道长,这位是傅将军。我们三人参军时,他是旅帅。” 萧律知道此人,小声补充:“凉州神乌军军使傅元平。” 面前的几个面生道士,个个相貌不凡。 傅元平憨厚笑道:“几位难道是太一道的道长?” 方絮上前应道:“我乃太一道玄风,后面三位是师弟玄贰、玄规,与师妹玄机。” “原是玄风道长,本将失礼了。”傅元平抱拳一礼。其后忽而扫向躲在最后面不见真容的朱砂,腰间佩刀随动作铮然作响,“听闻玄机道长与故去的夏都督在华州有过龃龉。今日既有缘得见,本将斗胆替夏都督赔个不是。夏都督贪杯失言,道长莫要放在心上。” 他既高声提到自己,朱砂不好再躲在罗刹身后假寐。 拢了拢披袄,她慢慢走出:“傅将军说笑了,死者为大,我怎会与一个死人计较。” 傅元平眉心微蹙,眸色沉了沉。 不过片刻,他的面上又浮起笑容。话锋顺势一转,打听起几人的来意:“不知太一道派几位道长来此作甚?” 第95章 身后几人,除了罗刹,皆不知朱砂与死去的夏翊之间有过争执。 当下,方絮察觉出傅元平来者不善,便先于朱砂前开口:“自是为了捉鬼。” 一听有鬼,百姓们交头接耳。 言语间,却多是对太一道的不满:“听说张明府写信说三位大英雄是恶鬼,看来这几个道士就是被他招来的。大英雄死而复生是喜事,这些道士怎空口白牙诬陷他们是鬼?” 朱砂见状不对,忙不迭补上一句:“我们只是路过乌兰县,打算在此歇几日,再去原州捉鬼。” 王舆也开口打圆场:“今日天寒,诸位快回去吧。” 百姓散去,傅元平揽过王舆与虞庆的肩:“走走走,随本将去吃酒。” 面前之人是从前有过命交情的上司,王舆颇感歉意地向几人道别:“几位道长,不如明日再问?” 方絮挥挥手:“你去吧。” 等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朱砂抱着手幽幽道:“此番,要么当场捉到恶鬼,要么无功而返。若贸然捉走三人,我们怕是连乌兰县都走不出去……” 一来,三人归乡,由凉州军府一路敲锣打鼓送回。 二来,百姓们感激程不识三人当年保卫凉州的义举,对他们多有维护。 加之三人回家后善行不辍,与恶鬼的行径,截然不同。 久而久之,百姓们对三人死而复生一事,自然深信不疑。 他们若敢无凭无据带走三人,送至长安受刑。 到时民怨沸腾,他们区区五人加一个鬼,哪打得过乌兰县所有愤怒的百姓? “如今该去问谁?” “另一个和我们一样人人喊打的倒霉蛋呗。” 回城路上,罗刹放慢脚步,与慢腾腾赏景的朱砂并肩而行。 前面四人的身影,在一处拐角消失。 罗刹挨近朱砂,担忧道:“那个傅元平与夏翊似乎是故交,来者不善,不如我今夜去探探他的虚实?” 朱砂:“不用。一个军使,翻不起风浪。” 耳语时,两人的手指无意相触,一丝丝凉意传至罗刹的掌心。 他不用低头,便知她的双手又冻得发红。 “你为何不多穿几件?”他一面叹气,一面笼住那双手。一寸寸摩挲,试图尽快捂热她的手,抑或她的心,“这几日皆是大雪天,你会生病的。” “我早已习惯。”他握得太紧,朱砂挣不开,索性由他动作,“阿耶阿娘死后,我独自在长安生活,无人嘱咐我何时添衣何时减衣。等进入太一道,人人争强好胜,哪会关心一个孤女每日穿了什么。” 罗刹:“从今日起,我会时刻督促你穿衣一事。” 朱砂笑而不答,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秘密一旦揭开,他必然会决绝地离开。 既早知结局,她实在不想麻烦他。 她不应,偏生罗刹性子执拗,复又问了一遍:“从今日起,便由我为你穿衣,如何?” “听你的。” 朱砂垂眸低语,辨不清神色。 唯独这三字,却似烧红的炭,丢进罗刹的心里沸滚一遍,烫得他指尖发颤。 可惜,心动不过片刻。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吼:“师妹,你走快点!” 朱砂:“烦死了,就怪你不打听清楚。” “……” 他哪知道徐雁声和萧律口中的回去,原来指的是回会州啊。 自密告会州刺史一事败露,张砚良已多日未敢出门半步。 前日,他足足花了半年俸禄请舞狮班去青顶村热闹热闹,当做赔罪。 今日才敢穿一身常服,掩面去县治理事。 岂料,方走出家门十步,他又被几人拦住:“你是张明府?” 道袍,桃木剑…… 听声音像是外乡人? 张砚良放下袖子,露出一张苦兮兮的脸:“是,我便是乌兰县的县令,几位道长可是太一道的弟子?” 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间还被人用墨汁写上“王八”两字。 朱砂一时没忍住,躲在罗刹身后狂笑不止。 见众人盯着自己的额头瞧,张砚良后知后觉摸摸额头,果然摸到一抹黢黑墨汁:“逆子!” 话音刚落,张宅门口露出个十一二岁的孩童脑袋,吐着舌头挑衅道:“张老狗,你来打我呀~” 张砚良怒不可遏,大步流星往回走。 谁知,刚跑到门口,院门重重关上。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只得坐在门口唉声叹气:“我也是为了乌兰县好……” 严客上前扶起他:“张明府,多日不见,你到底出了何事?” 闻言,张砚良满面委屈地指指严客:“严道长,我今日落魄,全怪你这张嘴!” “啊?” 起初,乌兰县无人知晓张砚良疑程不识三人为鬼,还曾密函会州刺史,请奏太一道一事。 是半月前,严客听从方絮的吩咐,跑来乌兰县查案捉鬼。 结果案子没查清,鬼也没捉到,他先跑了。 一提起此事,张砚良抽抽噎噎,气不打一处来:“严道长,你说你学艺不精,想回灵州请几位师姐师兄帮忙。我并未责怪你,还好心为你送行。你倒好,逢人便说是我请太一道来捉程不识三人……你一走了之,连累我成了过街老鼠!” “……” 严客尴尬一笑,立马拱手道歉:“张明府,我不是故意的。” 张砚良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算了,此事我亦有错。” 一行七人从张宅的后院翻墙而入,张砚良边翻墙边解释道:“唉,家里人因我密告这事,整日不搭理我。今日就算我把门拍烂,估计都无人理会。” 说起这半月的种种,他越说越心酸。 在宅中东拐西绕走了百步,张砚良带着几人去到一间供奉祖先龛的小屋子。 屋子小,也无可坐之地。 方絮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说你曾亲眼见到他们三人被杀死?” 张砚良惊恐地点点头:“若非当年亲见三人死于突厥虏刀下,我今日何至受此辱骂!” 十五年前,岩山的天气如今日一般冰霜凛冽,雪幕茫茫。 凉州神乌军军使窦缙大将军率领会州乌兰军、肃州玉门军与瓜州晋昌军共计两千人,奉命截击一支运送粮草的千人突厥军队。 可真等突厥军队靠近岩山,打探消息的斥候才急忙来报:这支千人突厥军队的后面,竟跟着三千突厥兵。因雪实在太大,突厥军行军的车辙、脚印以及马蹄声,悉数被狂风暴雪掩盖,故而斥侯未能及时察知。 张砚良:“敌众我寡,我们原想退回凉州城。但我们又想,若今日让突厥虏的粮草顺利过去,明日不知会有多少兄弟死于他们刀下!我们不肯走,窦将军便下令,‘全军继续埋伏截击’。” 他们埋伏在岩山一处山谷。 等突厥军经过,高处的士兵利用雪崩与滚石攻击。待*突厥军阵型大乱之际,隐藏在低处的士兵,再以火攻焚粮。 战至未时中,岩山狂风大作,暴雪茫茫不见人影。 残余的两千余突厥军反应过来,伺机偷袭。 万幸,有王舆站在高处挥旗指挥:“打赢他们,我们回家!” “窦大将军下马杀敌,被突厥骑兵包围,二十余个兄弟为救他,与他一起惨死于乱箭之下,直到死前,他们仍牢牢将窦大将军护在中间!”张砚良抬袖抹去眼泪,“三人中,第一个死的便是王舆。窦大将军死后,他为了稳定军心,带着军旗欲爬上最高处,被突厥虏的弓弩手一箭射穿喉咙,坠下山谷……” 第二个死的是虞庆。 他本来被众人护着守在最后面,可王舆死了,军旗摇摇欲坠。 为防军旗倒地,虞庆在两军混乱之际,爬上山坡,重新插稳军旗。 之后,他因护旗与两名夺旗的突厥兵缠斗,被陌刀砍死。 头颅与身子滚落一侧,不知去向。 最后才是程不识。 他战至最后一刻,眼见大胜在望,他却被两名濒死的突厥兵拖着坠下山谷。 故事讲到此处,朱砂忽地喊停:“照你所说,你亲眼见到他们死亡,但并未见到他们的尸身?” 张砚良:“对。但我敢对天发誓,他们真的死了!你们自己说说,这世上,哪有人头身分离还能活啊……”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回来的三人,是活生生的人。 可他的眼睛不会骗他,午夜梦回的那些眼泪不会骗他。 十五年后活着回家的三人,绝对不会是他当年的战友。 朱砂:“你们后来难道未曾为他们收尸?” 张砚良:“死了太多人,尸身全混在一起。我们活下来的五十余人精疲力尽,便打算回营修整后再来为他们收尸。可第二日岩山雪深六尺,那里进不去了。” 此战过后未几日,突厥兵败如山倒。 只有那些人,永生永世留在了那处山谷。 第96章 直到他来年春日离开凉州,那处山谷依然径路埋绝,人踪永断。 日后史书中,他们的名字不会被提及。 史官们的寥寥一句话,便是他们的一辈子:神凤十年冬,凉州军一千余人战殁于岩山,尸骨无存。 罗刹独自站在角落,反反复复喃喃两个字:“回家、回家、回家……” 他记得,多年前有一位师父曾说,有一支鬼族最是特别:“他们生前死后心心念念之事,唯有回家。” “我知道了,是煞鬼!” 【作者有话说】 罗刹早先在灵州的艰难打听之路—— 【第一个:徐雁声】 罗刹:“你明日去何处?” 徐雁声:“回去。” 罗刹:“回长安吗?” 徐雁声:“你问这个作甚?” 【第二个:萧律】 罗刹:“你明日回长安吗?” 萧律:“是啊。” 罗刹:“行,我们一起。” 萧律离开,半路遇上方絮:“师姐,你明日回长安吗?” 方絮:“不回。对了,会州的案子有些古怪,你明日随我去会州查案。” 萧律:“行。可朱邪都督府只一辆马车,我们占了马车去会州,玄机师姐与罗君如何回长安?” 方絮:“我明日自有安排。” 【第三个:严客】 罗刹:“你明日也要回长安吗?” 严客:“玄风师姐让我随她去会州查案,就不跟你们回长安了。呀,罗君,听说你与两位师兄无话不说,你们都说了什么啊?” 罗刹:“你问这个作甚?” 总结:有问题的是答非所问的徐雁声和最喜欢临时通知的方絮[愤怒] 第68章 煞鬼(五) ◎“重回肉身的煞鬼,不会回家。”◎ “煞鬼?” 方絮面露好奇,反问道:“何谓煞鬼?” 虽为太一道弟子,但他们确实是头回听到“煞鬼”这一支鬼族。 太一道有一本名为《百鬼录》的手札。 其中内容,乃历代门人经数百载,对捕获鬼族的刑讯记录。 鬼族阴险狡诈,无数先辈多方验证,方编纂入书。 不过,说是《百鬼录》,书中所记鬼族仅五十余支。 甚至大半只知其族名,不知其特征。 也是因此,面对知之甚少的夺身恶鬼。 他们捉鬼时,时常举步维艰。 罗刹不知方絮心中所想,当众将所知悉数告知:“民间有传言,人死二七之日为回煞之日。煞鬼又称回魂鬼,他们会在死后的第七日,重新钻进原来的身子。” 徐雁声追问:“照罗君之言,岂非人死之后,都会成为煞鬼?” 罗刹摆手:“不。只有无法回家的鬼魂,因对家的执念过深,才会成为煞鬼。” 人死后,魂魄离体。 以第七日为分界线,此日过后,魂魄要么入地府投胎。要么因生前执念,成为游荡世间的鬼魂。 每个鬼魂的执念不一。 同类的执念之间,会互相吸引,指引鬼魂前往每支鬼族的修炼之所,即鬼域。 而各族鬼王,一般会派几个手下日夜不休守在鬼域门口,接引入族的鬼魂。并教会鬼魂修炼之法,以此壮大自身势力。 说了太多,罗刹口干舌燥。 正欲讨口茶水继续讲下去,一抬头竟发现张砚良盯着他来回打量。 眼神交汇,罗刹心虚后退。 张砚良竖起大拇指,诚心夸赞道:“这位道长,你年纪轻轻,真是见多识广!呀,这长安太一道,果真人才辈出啊!” “……” 朱砂轻咳几声:“张明府,我们今日出门早,未多食粥水,你可否去东厨烧壶茶水来?” 张砚良不知内情,乐呵呵推门而去。 他一走,屋中便只剩下另一个不知罗刹身份的严客。 方絮看穿朱砂的赶人之意,侧身对窝在角落竖耳细听的严客,温声吩咐道:“严师弟,劳烦你跑一趟程家,帮我把桃木剑取来。” 又没鬼,何需取桃木剑? 严客心觉困惑,倒还是老老实实走了。 方絮关上门窗,道:“罗君,继续说吧。” 罗刹:“煞鬼,多是客死他乡的鬼魂,生前执着于落叶归根。回魂之日,他们短暂显形,却发现身处异乡不得归家。之后,魂魄又一次离体,从此便成了寻路的煞鬼。” 只是,程不识三人实在奇怪。 照理说,真正的煞鬼,不会回家。 朱砂心中浮起一个猜测:“会不会是其他煞鬼夺身?” 罗刹摇头:“不会。煞鬼被执念束缚,就算修为已能化形,也只愿意耗费更多的修为回到原身中。” 萧律:“原身不会坏吗?” 罗刹看向他:“煞鬼一族常居雪山,肉身掩在重重雪下。若是肉身出现腐败,煞鬼会用修为修补,直至重回肉身。” 真是一支诡异至极的鬼族。 萧律又冒出一个问题:“难道程不识三人得高人指点,在短短十五年间,修为大涨,这才得以回家?” 罗刹依旧摇头:“第一:没有鬼族可以在十五年内修为高到可以重回肉身;第二:重回肉身的煞鬼,不会回家。” “为何?” “会死。” 几人面面相觑,反复琢磨罗刹的话。 朱砂先开口:“他们既然生前死后,皆想回家。为何重回肉身后,又不能回家?” 罗刹:“我听师父说,煞鬼的尸身若接近故乡,会开始腐败,修为再多也无法修补。等到抵达家中,他们会立化白骨,魂飞魄散。” 朱砂恍然大悟:“肉身与执念互噬。支撑他们徘徊世间的执念若顷刻崩解,肉身自然也没了用处。” 罗刹点点头,算是赞同她所说:“鬼族中,唯有煞鬼一族拥有重回肉身的能力。所以,程不识三人应是煞鬼。但三人对已成鬼魂一事,似乎浑然不觉?我怀疑,王舆遇见的那个女鬼,可能是他们三人平安归家,肉身却未消散的关键。” 此鬼,应是知晓某种快速让煞鬼返阳之法。 十五年前,程不识三人被她所救,又得她助力魂归肉身。 外间由远及近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朱砂示意罗刹停下。 不多会儿,门开。 原是端着一壶热茶的张砚良:“几位道长,快吃茶。” 罗刹第一个接过茶碗。 顾不得烫,便大口饮下半杯,方觉缓了一口气。 萧律摩挲着温热的灰陶素面碗,盯着碗中悬浮的茶渣,久久未动。 几人司空见惯,知他自小吃穿用度,全是上乘之物。 如今要他喝简易蒸捣的碎茶,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方絮略有不满地看了一眼,倒未多说。 张砚良为人古道热情,见四人喝完,又赶忙倒满。 倒至萧律处,见他一直皱眉盯着茶碗,张砚良忙不迭道歉:“这位道长,可是碗有问题?对不住对不住,家中逆子常在茶碗中写字。我方才走得急,不曾细看。” 萧律回神,仰头饮尽碗中粗茶:“碗无事,茶也很好喝。对了张明府,你确定朝廷没有为岩山一战中战死的士兵收尸吗?” 张砚良委实想了良久,才答:“我从前是个穷秀才。当年从凉州回来后,得一位邓司马举荐,做了主簿。没几年,前头那位县令调任,走前举荐我做了县令。我久居乌兰县,若朝廷真为战死的士兵收尸,怎会无人知会我去凉州认尸,亦无一具尸骨送回?” “问题便出在这里。” 萧律轻轻放下茶碗:“去年五月,户部曾向凉州都督府调拨了一笔共计两万余贯的丧葬费,命其殓葬十五年前死于凉州的阵亡将士,并送返故里归葬。” 方絮与徐雁声齐齐发问:“户部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朱砂解惑:“萧公桃李满天下,户部尚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是,户部齐尚书每月会入府探望阿翁。”萧律接过话头,“听闻收尸这事,是已故的凉州夏都督亲上长安面圣,泣奏‘将士殁王事者曝尸荒野,臣不忍忠魂埋骨无人收’。圣人感其心诚,命中书、门下二省与户部、兵部合议。最后,户部奉敕牒自军资库调拨一万六百贯,并麻布四百匹。今四月,凉州都督府上呈军府账本与神乌军军使窦大将军的甲胄。刑部比部司核查后,上疏言无误……” “一具尸骨都未送回!怎会无误?!” 张砚良急得冒火,生怕几人不信他所言,急吼吼便要出门,说是去找人证。 罗刹闪身挡在门口:“账本确实无误,因为那是假账本。岩山一战阵亡的将士多为客籍,他们应是贪了这笔钱。” 全身好似被惊雷劈中,手中茶壶滑落,茶水洒了一地。 张砚良站在原地,不敢动亦不敢言。 直至沉默了一炷香,他才气极骂出口:“这群畜生啊,连收尸钱都无耻贪下!” 第97章 话音刚落,他瘫坐在地,掩面开始悲哭。 多年前,他们为守护凉州与百姓,投效戎行,平安回家者仅廖廖三人。 多年后,他们曾拼死保护的凉州,官员勾结,贪赃枉法。 那些人收了大笔钱帛,却不愿为他们收敛尸骨。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这群畜生,欺上瞒下枉为人。”张砚良咬牙切齿痛快骂完,眼泪一擦,便坚定道,“他们不能白死,我要上京告御状!”[1] 朱砂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笑吟吟夸他运气好:“张明府,你这运气,真是不错。上战场,能活着回家;回家后,得举荐做了个小官。熬了几年,又从主簿一路升到县令。我瞧你这官运,旁人难及啊~” 她眉眼含笑,无半分嘲讽之色。 可此刻的张砚良听来,这些话,字字诛心,全然不像好话。 顾及几人的身份,张砚良咽下怒气,冷声回道:“本官万万受不起道长的赞誉!” 方絮见他怒气起伏,悄悄扯了扯朱砂的衣袖。 朱砂撇撇嘴,自觉没趣:“入京之路,千里迢迢。张明府,并非我看不起你。而是以你的官位与人脉,到了长安,恐怕连御史台的门都踏不进去,遑论入宫告御状。” 张砚良梗着脖子,与朱砂争辩:“你们难道要我明知真相,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那群贪官污吏已对不起他们,我不能再对不起他们!” 朱砂深深叹了口气,深觉张砚良此人,比罗刹还固执百倍。 眼看张砚良越说越气,越说越想哭。 朱砂赶紧打断他:“所以我说你运气好。这几日,有一位贵人会路过乌兰县,前去乌兰关。你找个机灵点的手下,守在城外前往乌兰关的必经之路,去他面前告状。” “哪位贵人?” “晋王殿下。” 张砚良疑心朱砂拿他逗趣,苦着一张脸问道:“晋王殿下管不了凉州吧?” 朱砂骂他傻:“你告不了御状,晋王殿下可以啊。” 张砚良恍然大悟,转念又想起太子遥领安西行军元帅。 此官虽是虚衔,且并无实辖之权。但凉州,总归是太子的地盘。 再者,他曾听乌兰军的一位军使说,前凉州都督夏翊是太子的心腹大将。 思及此,张砚良担忧道:“凉州官员贪墨一案必定会牵涉东宫,万一晋王殿下不愿得罪太子殿下……” 朱砂笑道:“你放心。要不是这案子一定会牵涉东宫,晋王殿下没准还不想搭理你这个小县令。” “啊?” 张砚良听不出朱砂的言外之意,但见她一脸淡然,自己也多了几分信心:“行,我即刻差人去城外守着。” 朱砂怕他打草惊蛇招致灭口,特意叮嘱道:“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门之祸。你切记勿要外传,尤其要小心凉州来客。” “我明白。” 张砚良捡起地上的茶壶,抬袖擦去泪痕。 而后,他提着茶壶哼着小曲儿出门,又变成了一脸苦相,任人欺负的张砚良。 他刚走,朱砂眼珠子一转,妙计浮上心头。 等她回到长安,定要找机会把消息透露给齐王。 届时,齐王与晋王双双发难,不知太子还敢不敢再骗她去华州? 一想到太子的惨状,朱砂忍不住笑出声。 方絮与徐雁声看向她,面上无奈与无语交织。 眼见方絮欲言又止,罗刹急忙开口:“我猜测,他们三人并非十五年前成为煞鬼,而是最近才变成煞鬼。” 至于如此猜测的理由? 罗刹细细道来:“如我早先所思,三人对已为鬼魂之事浑然未觉。起初,我以为是救他们的女鬼所为。但适才听玄规说起凉州都督府曾呈上窦大将军的甲胄。” 依照张砚良所说,窦大将军死前,曾被二十余人护在中间。 若夏翊曾挖出窦大将军,那其余的士兵,极有可能也曾被掘出。 而且,程不识三人死时,岩山大雪,雪深六尺。 王舆如何能看到落叶飘飘之景? 除非他们并非十五年前成为煞鬼,而是去年秋月被挖出来后,才成了煞鬼。 “这是何意?”方絮率先发问,“他们死于十五年前,魂魄早已离体。依你之言,岂非他们的魂魄一直在肉身中?” 徐雁声接着道:“人死魂离,此乃天道。” 罗刹一时解释不清,朱砂推开门,看着院中的雪虐风饕:“我猜是那场雪,掩藏了他们的肉身,也困住了他们的魂魄。” “对,雪。” 罗刹伸手接过一捧雪,掌心的凉意,慢慢遍及全身:“雪缚亡魂,雪会阻断阴阳之路。程不识三人当年被埋于积雪之下,导致魂魄并未离体,困于肉身中。” 方絮:“挖出来,又是何意?” 罗刹反问她:“若你是凉州都督夏翊,你会如何平安贪下这笔钱帛?” 方絮行走江湖多年,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 面对罗刹的问题,她脱口而出一句:“直接贪下,不行吗?” “不行。” 一旁的萧律斩钉截铁道:“凉州不仅有都督,还有刺史,甚至满城的百姓。朝廷对贪腐一事查的极严,如何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若我是夏翊,我会光明正大挖出尸骨,再假借部分忠骨残缺为由,在凉州建一座忠烈冢。” 从古至今,送尸所费远远高于掘尸所费。 岩山一战中阵亡的将士,多是外乡人,车马钱自然高。 而夏翊只需要派人掘出尸骨,挑几具凉州籍的尸骨,大张旗鼓地送回。 剩下的,全部就地安葬,截留对应钱帛。再以“超度忠魂”为名,建忠烈冢应付。 如此,这笔一万六百贯,并麻布四百匹的丧葬费。 便能有大半,尽入私囊。 萧律:“此事已过一年有余,凉州与朝中均无半点风言风语传出。想来夏翊这出瞒天过海之计,十分成功。” 罗刹:“程不识三人被挖出后,真正的死亡才算开始。三人中,数王舆死前伤得最轻。他能见到女鬼,或许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们不知自己是鬼,只因他们的记忆停留在了奔赴战场的那一刻……” 茫茫大雪分割阴阳。 他们浑然未觉,他们曾奋勇杀敌,他们早已死去。 他们被挖出、又被抛弃,只能自己找回归乡的路。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元无名氏《醉太平讥贪小利者》 第69章 煞鬼(六) ◎“程不识死了又活了!”◎ 张宅深处,隐约传来几句孩童求饶又挑衅的声音。 “好阿耶,我错了。” “张老狗,有本事来追我呀!” “我错了,这次真错了。” 屋中五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不约而同笑出声。 笑过之后,方絮蹙眉深思:“若罗君推断为真,岂非有不少阵亡的士兵已成煞鬼回家?” 朱砂:“我们一路从灵州经会州到乌兰县,沿路并未听说有死而复生之人。” 罗刹怀疑是山谷之故:“若张明府当年未看错,程不识三人的尸身在死前滚下山谷。我猜三人尸身掉落之地,或有玄机。至于那个女鬼,我想不出她来自何族。” 萧律:“没准她与三人一样,也是煞鬼。” “或许吧……” 几人交谈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个男子急迫的声音:“师姐,大事不好了!” 转瞬,门被人推开。 是严客,一脸惊慌的严客。 方絮:“出了何事?” 严客:“程不识死了又活了!” “什么叫死了又活了?” “他被人当街刺死,抬去医馆时明明已经气息全无。可可可,可他……又活过来了……” 今日乌兰县漫天风雪,可严客的额头上竟全是热汗。 他不住发抖,双腿都在打颤:“你们快去程家瞧瞧吧,百姓闹着要杀了程不识!” “啊?” 顾不上细问,方絮叫上几人便疾步往程家赶。 程宅门口,眼下全是百姓。 他们站在程家大门口,举着棍棒,一遍又一遍地高喊:“交出恶鬼!” 朱砂认出其中一人。 此人早间为了维护程不识三人,大骂太一道尽是酒囊饭袋之徒。 风水轮流,倒是转得极快。 仅仅过了半日,他一边大骂程不识是恶鬼,一边跑来找他们这群酒囊饭袋之徒求救:“几位道长,恶鬼就在程家!你们快进去捉鬼!” 朱砂好笑地盯着他,转身喊上罗刹,越过人墙,直接翻墙进去。 程家几人抱着躲在前厅,一见二人,程不知忙不迭开口:“道长,二弟不是恶鬼!” 朱砂:“他人在何处?” 程不知指了指程不识的房间:“他想出去解释,我怕说不清,便将他锁在房中……” 第98章 往日贴着喜字的房间,此刻门窗之上,多了几张皱巴巴的符纸。 罗刹叹息一声,用钥匙打开门。 房中桌前,程不识正在为一个纸扎人绘制面部。 墨笔勾勒眉眼,朱砂点唇。 听见开门的声响,他下笔的动作稍有停滞,又继续忙碌。 他动作轻柔,眉眼间温柔缱绻,好似在为心上人描眉。 朱砂与罗刹自顾自拖来两把椅子,坐在窗前赏雪。 一盏茶后,房中断断续续有人开始说话:“原来我早就死了……” 朱砂依偎在罗刹怀里取暖,轻声回道:“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你并未作恶,无需自责。百姓怕的是鬼,而非你。” “可我是鬼。” “鬼?人心若生恶念,其害更甚于鬼!”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程不识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两人旁边:“我与苓娘青梅竹马,相识二十载。我离开乌兰县的前夜,是苓娘陪着我,敲开一家又一家紧闭的院门。” 他的苓娘,自幼识文断字,最是崇奉前朝一位“帷幄运筹,不逊男儿”的女将。 他们心意相通,情投意合。 当得知凉州危急,他与苓娘当即走出家门,招募乡勇。 外面的吵闹声已经停止,房内的程不识笑着伸手接过一捧雪:“岂曰无衣?与君同袍。这是我与苓娘分别前,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生离死绝,阴阳两隔。 程不识:“还未告诉你们。她叫荀苓,小字乌兰。” 鼻间萦绕着一股越来越浓烈的腐臭味,罗刹起身寻味走到程不识面前。 厚重的衣袍扯开,胸口处有紫红色斑块浮现。 罗刹怔怔盯着那颗被皮肉包裹的心。 若他猜得没错,那颗心即将停止跳动,连带着周围的五脏六腑,也会随之分解、溃烂。 直到他面前的这个活生生的人,化为一具森森白骨。 罗刹:“你已经开始腐败了。若继续留在此处,真正的死期将至。” 对于他的劝告,程不识神色淡然:“本来我就该死在十五年前。” 罗刹:“以鬼的身份活着,不行吗?” 程不识缓缓垂下头:“我是人,我不想做被人厌恶的恶鬼。再者,我想随苓娘同去。” 听完他所说,罗刹却莫名有些生气:“恶鬼?可世上多的是从未作恶的好鬼!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入世,仅仅只是想看看这世间而已。” 每个鬼族的鬼域有限。 譬如罗刹,在夷山活了一千年,整座山早被他跑了个遍。 山上的树有多少,花在何处,他一清二楚。 入世前,阿耶告诉他:“二郎,翻过那座山,便是人所在的长安。” 后来,他翻过夷山,遇见朱砂,去了真正的长安。 一如诗中所言。 长安大道连狭斜,行市罗列,热闹极了。 他热心助人,仗义捉恶鬼。 可身份暴露的那一日,每个人看向他的眼神,惊惧与厌恶交织。 他们明明,曾热情地约他吃酒,曾开心地与他勾肩搭背。 只因他是鬼,他们便不由分说地骂他是害人的恶鬼。 程不识似有所知般的抬头,迟疑且惊讶地问出口:“你亦是鬼?” 罗刹瞄了一眼朱砂,见她没有反应,便痛快应下:“是,我是鬼。” 程不识讶然的眼神挪移到朱砂身上。 迎着他探询的目光,朱砂坦荡开口:“谁说道士不能和鬼在一起?大惊小怪。” 程不识嘴角一抽,干笑几声:“两位真是……奇怪。” 不远处的程家大门外,清楚传来一个女子中气十足的吼声。 朱砂长话短说:“你若信得过我们,便抵死不认是鬼一事。二郎,你有办法遮住他身上的味道吗?” “我会净秽术,但至多只能遮盖两日。”罗刹点头,复又担忧起来,“朱砂,我若是动用法术,他们会发现的。” “两日,够了。”朱砂阖上门窗,转身催促道:“你快掐诀施法,我有法子应付他们。” 罗刹依言照做,拽着程不识去到房中角落。 大门打开又关上,朱砂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施法的罗刹,推门出去,在半道截住方絮:“师姐,外面出了何事?” 方絮不疑有他,边走边说:“你们进去后,我们原想跟上去。结果外面的百姓闹着让我们去捉王舆与虞庆,我害怕他们被百姓误伤,便吩咐玄贰与严师弟赶去青顶村保护两人。方才,我与玄规费尽口舌,好说歹说才将百姓劝走。” 说是劝走,实则是骂走。 这群百姓油盐不进,她和萧律磨破嘴皮,个个只当耳旁风。 甚至有几个素日与程家有嫌隙的人,在其中挑拨,叫嚣着抓恶鬼杀恶鬼,跃跃欲试翻墙进去捉拿程不识。 她一脚踹倒一个,一剑击倒一个,总算让百姓们闭嘴。 话锋一转,方絮看向朱砂:“你们已进去半个时辰,在做什么?” 朱砂停下脚步,特意压低声音:“二郎师父多。赶来程家的路上,他说他知晓一种法子,可确认此鬼出自何族。” 方絮随她停下,面露疑色:“你为何不与我们说?” 朱砂:“严师弟在,我不好明说,便先一步进来试试。” 原是如此,方絮放下心中疑惑,不再追问。 程不识的房间近在咫尺,方絮闻到鬼炁,一掌推开房门。 入目所及,罗刹正在为程不识合拢衣袍。 方絮大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罗刹转过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我……就是……” 朱砂慢悠悠踏进房中:“二郎,你确认得如何?” 罗刹豁然贯通,忙不迭开腔:“我试过了,他不是!” “去外面说。” 朱砂上前拉走方絮,回头喊上罗刹:“二郎,你也来。” 三人寻了处角落,朱砂先问道:“二郎,你用师承秘法如何验出程不识并非鬼族?” 方絮侧耳细听,不曾抬头。 罗刹心虚地清咳几声:“我的这位师父,是上古鬼王。她见多识广,教我用辨鬼术分辨鬼族……” 他絮絮叨叨全是这位师父的厉害事迹。 方絮失了耐心,抬头略微有些不耐烦:“罗君,可否拣些重要的事说?” 罗刹眨眨眼睛:“反正我用她教的法子试过了,程不识不是鬼。” 方絮歪头沉思:“可你在张家时,信誓旦旦说他们三人是煞鬼。” 闻言,罗刹立马自省道:“前朝有诗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经今日之事,我方知此诗中蕴含的大道理。”[1] 朱砂温声宽慰:“二郎不必自谦,你帮了我们大忙。” 两人一唱一和,方絮一时找不出两人话中的破绽,只好问道:“若他是人,岂非真是死而复生?” 罗刹摸着下巴沉吟良久,方笃定道:“救三人的女鬼,应是知晓某种死而复生之法。” 朱砂:“那我们找王舆再问问女鬼的线索。” 两人说完便牵手朝外走,方絮虽心生疑窦,但仍摇头跟上。 从后院走去前门的路上,三人半道遇见萧律:“师姐,我查过了。刺伤程不识的人,早已逃之夭夭。而且据围观百姓所言,凶手身形高大,三十上下。瞧着面生,应不是乌兰县籍。” 方絮:“可知凶手为何刺伤程不识?” 萧律:“不知。程不识今日去成衣铺置办喜服,走至一处路边,他停下与人寒暄。一蒙面男子忽然从角落杀出,趁程不识不备,一刀刺进他的腹部,又接连捅刺了四五下。” 因周围多是妇孺,程不识害怕凶手继续伤人,当街大喊:“大家快跑。” 之后,他与凶手缠斗。直到被凶手捅死,血流一地。 七个路过的男子,四人抬起程不识去医馆救治,三人追赶凶手。 谁知,去医馆的路上。 程不识睁开眼睛,好似没事人一样,扭头便要去成衣铺。 乍然见到此情此景,四人惊慌逃命。 而追赶凶手的三人,追至城中市集,彻底不见凶手踪影。 朱砂:“程不识从前难道与人结仇?” 萧律:“我问过程家兄长与数位百姓,程不识从未与人结仇。” 此案走向越发诡异,走在前面的方絮听着两人的交谈,心中莫名浮起一丝不安。 大门近在眼前,她扭头吩咐道:“玄规,你留在程家保护程不识。玄机,你随我去王家。” 萧律颔首,转身走向程家后院。 赶去王家的路上,方絮大步流星在前面走。 朱砂退后几步:“我猜是有人害怕秘密暴露,想杀人灭口。” 可惜,程不识不仅是鬼,还成了一个杀不死的鬼。 罗刹凑到朱砂耳边低语,在外人看来,仿若两个窃窃私语的爱侣:“我明白了,救他们的女鬼应是在他们身上下了某种禁制。他们只要不死,便可像真正的人一样自由行走于人间,破除煞鬼一族不能回家的命运……” 第99章 可若是死了,禁制消失。肉身此时身处家乡,便会出现腐败。 尽快远离家乡,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朱砂:“若真相如你所猜,这女鬼倒是有些门道。” 罗刹:“我知晓一族,擅禁制术。” “何族?” “敖桂英。” “敖桂英?”朱砂从未听过此族之名,正欲让罗刹细说,前方传来方絮的询问,“师妹,你们在干什么?” 朱砂置若罔闻,捧着罗刹凑过来的脸,猛亲了一大口。 亲完犹嫌不过瘾,又衔住他的下唇轻轻厮磨。 “我色心大发,停下来亲自个的鬼奴一口,不行吗?” “……” 方絮怒道:“快走!” 朱砂牵着罗刹,紧赶慢赶追上她:“师姐,此乃阴阳调和之术。” “……” 三人赶到王家,果然见到一群百姓堵在王家院门外。 人群深处,是严客无奈的声音:“诸位,太一道自会查清此事,你们先回去吧……” 有人举着锄头厉声道:“恶鬼占了英雄们的身子回乡,定是想害人!” 另有一人痛心疾首道:“三位英雄战死沙场,死后肉身更被恶鬼夺去!若放任三人留在乌兰县,日后恶鬼作恶,岂非有损英雄英名?万望道长尽快查明真相,将无耻霸占三位英雄肉身的恶鬼送去长安受刑!” 此话一出,群情激愤。 严客苦不堪言,正发愁之际,余光透过人缝瞥到方絮,他赶忙向四人招手:“诸位,你们且放宽心!本门二师姐在此,恶鬼绝无作恶的可能,你们快回家吧。” 面前的百姓听他此言,渐渐散开。 严客松了一口气,后背抵着院门不停喘气。 他今日来来回回绕着乌兰县跑了整整三圈,委实心力交瘁。 方絮:“王舆与虞庆没事吧?” 严客神秘兮兮:“他们倒没事。不过师姐,我总觉得那个傅将军有猫腻……” “此话何意?” “他老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和我特别像!”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第70章 煞鬼(七) ◎“劈棺材的是我,烧棺材的不是我!”◎ 王家门口,北风刮面。 方絮吸进一口凉气,无奈道:“严师弟,太一道查案捉鬼,一向讲究证据。万不能仅凭臆想与面相,便妄断他人好坏。” 严客自觉说错话,低头侧身让开一条道。 朱砂:“师姐,你这话不对。常言道:‘相由心生’。” 罗刹点头附和:“就是就是。夏翊的心腹,能是什么好人。” 闻言,方絮回头,半是催促半是教导:“他是否是好人,该由我们找出的证据来定,不该由我们的只言片语来定。” 朱砂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子:“师姐教训得是。” 王家堂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数。 不过短短半日,少了一个萧律,多了一个虞庆。 只是,王舆和虞庆神色哀伤,怔怔盯着盆中烧得通红的炭火:“我们是鬼吗?” 朱砂抢先回他:“你们并非鬼,而是曾被一个鬼复活。” 王舆的眼中渐渐展露欣喜:“复活?” 虞庆小孩子心性,当即欢呼起来:“阿兄,我就说我们定不是鬼。” 朱砂点点头,顺势坐到火盆旁烤火:“此话,你们暂且莫要外传。等我们查清真相,自会告知全县百姓,还你们清白。” 王舆拉着虞庆起身,拱手道谢:“多谢几位道长。” 一旁的徐雁声不明内情,数次欲言又止,被身旁的方絮拦下。 至于女鬼的其他线索? 王舆吹着冷风,绞尽脑汁想了一个半时辰,才想起一句话:“我陷入昏睡前,恩人似乎说过一句话。” “何话?” “总算又为青崖寻到几个弟子。” 王舆:“不过,我听得不真切。既不知青崖是何人,亦不知‘青崖’二字,具体是哪二字。”[1] 几人各怀心思,或站或坐在屋中四角,细细琢磨他的话。 沉默许久,徐雁声先道:“若你没听错,岂非在你们之前,还有人被女鬼所救?你们再仔细想想,你们陷入昏睡与醒来之前,可否看见其他人,或听见旁人的声音?” 王舆与虞庆面面相视,从对方的眼中,皆看出一丝迷茫。 转瞬,两人摇头:“我们醒来时,各自身处不同的山洞。既没有见到其他人,也没有听到过人声。” 醒来之日,虞庆一睁眼,只觉脖子酸痛。 恍惚间,他猛然想起,入睡前程不识曾让他不要乱跑。 他四下环顾,才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山洞。 唯恐被军使责骂,他忙不迭跑出去,一路沿着山道下山。 走至半道,他与程不识遇见。 虞庆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你们说,看到阿兄,我才放心。” 起初,虞庆胆战心惊,以为自己夜里犯了离魂症,到处乱跑。 直到遇见程不识,他只当是与程不识结伴外出。 两人边说边走,越走越觉得奇怪:“那条山道上,明明有清晰的脚印,却不见一个人。” 程不识疑心他们误打误撞进了突厥人的地盘,与虞庆小心追寻脚印而去。 谁知,走出百余步,王舆突然从半山腰的一处山洞走出。 三人相聚一合计,都觉莫名其妙。 之后便是三人下山,遇到一位常在岩山打猎的猎户。 最终,依照猎户的指引,三人找到如今的凉州军营处。 因凉州都督夏翊在华州猝死,凉州军营暂由新上任不足半月的凉州长史甄守代管。他得知三人的遭遇后,虽觉离奇,但仍派出四位官兵,一路护送三人回家。 罗刹:“照你们二人所言,岂非你们所处的山洞位置亦有高低之分?” 虞庆眨眨眼,应声点头:“对,我的洞穴地势最高,位于峰顶,其次是程阿兄。王阿兄的山洞,已在山腰处。我与两位兄长推测,没准这洞穴排布,是照我们的年岁排的。” 罗刹沉思片刻,猜测道:“或许,她是按照伤重程度,将你们安置于对应洞穴。” 若他猜得没错,三人所处的山洞,应有疗伤之效。 山洞由高及低,伤势由重及轻。 眼见再问不出女鬼的线索,方絮话锋一转,问起两人今日的行踪:“你们今日去了何处?” 王舆答:“原本打算与傅将军去酒肆吃酒,大郎念着程贤弟,半路提出去程家。结果我们走到程家,才知程贤弟死而复生一事。严道长眼尖,先于百姓之前看到我们,便让我们先回家。” 朱砂:“傅将军呢?” 王舆:“说是有事在身,在城外与我们分别后,便急匆匆走了。”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心中皆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天色已晚,方絮嘱咐徐雁声与严客留下:“此案一时半会查不清,两位师弟今日留在此处保护。” 一行人走前,方絮借口有事尚需叮嘱,踱步去了伙房找徐雁声。 朱砂与罗刹并肩站在院门外,望着伙房影影绰绰的灯火,轻声交谈:“玄风信不过我们。明日冥婚一结束,你带上他们三人连夜去乌兰关。我后日出发,等我与你们汇合后,再去凉州。” 罗刹:“你想去凉州找那个女鬼?” 朱砂:“死而复生。若我学会此法,何惧死何愁发财。” 王舆口中的女鬼,行踪隐秘,修为高深莫测。 罗刹有些担心:“万一她不在凉州呢?再者,她的修为远在我之上,我怕……” 朱砂:“打不过,我们便跑。” “行吧。” 隔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方絮站在破窗后,瞥了一眼外间有说有笑的两人:“我怀疑程不识三人确为煞鬼。” 徐雁声握着桃木剑,坐在灶台前。 火膛中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出他此刻显露在脸上的犹豫与矛盾。 枯枝爆开,火光闪烁。 他低声问道:“师姐的意思是,师妹与罗君合谋,意欲放走三鬼?” 方絮:“今日罗刹用过法术,师妹说是辨鬼术,我不信。我猜程不识身上有古怪,但一时找不到问题所在。你这几日,需盯紧王舆与虞庆,不准师妹、罗刹与程不识接近他们。” 徐雁声往火膛中丢进一截干桃枝:“好。” 方絮再出来时,朱砂抱着胳膊不住抱怨:“师姐,什么要事,连我也不能听啊。” “你不感兴趣的事。” “师姐,我除了对你不感兴趣,倒是对任何事都有些兴致。” “……” 回城路上,朱砂将心中猜测道出:“这傅元平,怕是心里有鬼。” 当街伤人的恶徒,与今日未曾饮下的那壶酒。 也许早在掘尸那日,傅元平便杀了他们一次,如今打算再杀一次。 第100章 同袍之谊,过命之交。 仅仅十五年后,竟不如那堆泛着铜臭味的人命钱。 方絮也觉她的猜测在理:“今日我在程家门口,听百姓自夸,‘乌兰县已近二十年未出一桩人命案,若非恶鬼复生,邪祟出没,怎会引来此等凶徒’。” 近来出入乌兰县的生人,除了他们,便是傅元平。 思及此,方絮提步往前走:“走,去问问张明府。” 天色彻底暗下来,脚下的路,已然模糊不清。 稍有不慎,便会踩进雪坑。 朱砂跟在方絮身后,着实有苦难言。 往常,她常听几位师弟师妹诉苦,说玄风师姐最是勤勉,但凡同她查案捉鬼,定是饥不暇食,夜不能寐。 一想到此番来会州的“罪魁祸首”,她拧了拧罗刹的胳膊:“都怪你。” 罗刹:“……” 三人抹黑行了二刻,于酉时中到达张家。 张砚良得知三人冒雪前来,亲自出门来迎。 一见朱砂,他便要磕头道谢:“手下县尉方才来报,晋王殿下已得知此事,今夜便会派人入城与我联系!” 罗刹本要伸手搀扶张砚良,却被他抢先拜了下去:“县尉说,他今日到城外后,刚喘一口气,便遇到路过的晋王殿下!若非三位道长提点得早,这事万万成不了。” 听完他所说,朱砂颇有些忌妒,咬牙道:“你可真是神来气旺……” 命好,官运好。 连告个状,都能恰好遇到晋王。 张砚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才慢腾腾扶着桌腿起身:“三位道长,有事找我吗?” 方絮开门见山:“张明府,我们怀疑傅将军与今日乌兰县的行凶案有关,便想来问一问你。你可知傅将军此行,是否有同行之人?” 关于乌兰县,张砚良不敢妄言其他事。 唯独对每日出入乌兰县之人,可谓一清二楚。 当下,他笃定道:“傅将军三日前入乌兰县,自称孤身一人,实则不是。与他同行之人,有十人。这十人中,有四人先一日入城,六人晚一日入城。” 朱砂:“你从何得知?” 张砚良洋洋得意:“我自小跑得快,及至从军,蒙窦大将军擢为斥候。等回乡做了官,仍难改任斥候时养成的行事习惯。这十一人的过所,户曹参军署名、给日时辰等全部一致,甚至连各关津勘验牒文也毫无二致。” 十一张一模一样的过所,十一个来自凉州神乌军府的人。 他敢断定:这十一人彼此相熟,一路从神乌县同行至乌兰县才分开。 罗刹看着他眼中跃动的光彩与眼角滑过的泪水,后知后觉道:“岩山一战中的那个斥候,是你?” 张砚良边笑边哭:“是我。” 因他的疏忽,导致他们战死沙场。 回乡后的无数次噩梦,他总会梦到当日窦大将军死前嘀咕的那句话:“唉,要是早些发现便好了……” 要是他早些发现跟在后面的三千突厥兵,他们有足够的时辰筹谋,何至于最后只剩五十余人。 窦大将军并未怪他,只让他记得帮他们收尸。 他回乡做了个小官,每年冬月会托人送出一本书与一封信,送去凉州都督府。 信中内容,是请求凉州军府为他们收尸。 而书中第一页是他们埋尸之地的具体位置,余下的三十八页,是每一个死在岩山之人的家乡所在。 他一年又一年,寄出书信。 可人微言轻的小官,无人理会。 书信石沉大海,他的希望一年年落空。 朱砂:“这群贪官,约莫是拿着你的书掘尸,倒省了一大笔钱。” 罗刹一时也有些气愤:“这群人,与恶鬼何异。” 张砚良看向窗外,似是喟叹:“他们啊,比恶鬼还恶啊……” 为了那点钱,将同袍的尸骨弃之不顾。 这种人,不配称为人。 方絮见三人越骂越起劲,赶忙打断:“晋王殿下的手下何时与你联系?” 张砚良:“说是酉时末。” 果不其然,酉时末一到,张家后院门外忽地有人敲门,说是送菜。 张砚良候在门后,透过门缝开始吟诗:“凉州七里十万家。”[2] 须臾,门外一位男子应道:“长安不见使人愁。”[2] 借着灯笼的微光,张砚良朝廊下的三人点了点头。 “这位张明府,真是一位妙人。” “他这运气,一半天注定,一半靠自身。” 等到了房中亮处,朱砂与罗刹才知这位所谓的晋王手下是何人。 此人是晋王明面上的政敌,曾与两个擅毁他人祖坟之徒有过一面之缘。 不巧,两个擅毁他人祖坟之徒指的是他们。 毁的祖坟,便是此人的。 朱砂与罗刹默契地退到暗处阴影,方絮不知缘由,拱手道:“我是太一道玄风,尚不知阁下姓名?” 何瑀侧身望向角落的两人:“想来后面的两位道长,对本将定然了如指掌。” 方絮眉心紧蹙,随他的目光看向身后的朱砂与罗刹:“师妹,罗君,你们认识?” 朱砂推罗刹上前解释。 罗刹无法,只好硬着头皮与何瑀招呼:“原是何将军啊!” 何瑀抿着嘴,周身上下仿若写满了无语:“两位劈开本将先祖何章氏老孺人的棺材便算了,为何还要烧先祖何氏的棺材?当日歧州大风,那把火接连烧了三十余座坟头。” 罗刹欲哭无泪,无力辩解:“劈棺材的是我,烧棺材的不是我!” 讨厌鬼郗红月,临走前还留给他们一个烂摊子。 何瑀无力地摆摆手:“算了,本将来此并不是为了追责。张明府,你的手下县尉说,凉州都督府贪了岩山一战阵亡将士的丧葬钱,此事可有人证物证?” 张砚良看了看左右二人,方斟酌道:“此事并无人证并无物证,但时至今日,确无一具尸骨运回乌兰县!” 入城之前,何瑀已与晋王议论过此事。 据晋王所知,朝廷去年的的确确给了两万余贯的丧葬钱:“户部与兵部合议的几日,本王正巧在长安为白藏法师贺寿。户部齐尚书知本王在护国寺,呈递阵亡将士抚恤账册求本王过目。本王认真瞧过几眼,虽车马支用数额逾制,但考虑阵亡将士多是客籍兵勇,倒也合理。” 晋王与户部齐尚书来往多年,知其做事谨慎,绝非贪赃之人。 遑论晋王回歧州当日,齐尚书入府送行,曾提过一句:“多谢大王!得大王从旁核验,此事圣人已御批。不日这笔钱便能解运凉州,送阵亡将士归乡。” 然而,谨慎的齐尚书万万没想到,他没日没夜核验之数,最终却尽入贪官私囊。 寻来张家的路上,何瑀大致猜到中间出了何事。 无非有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 这事,独独一个夏翊做不到。 看来这凉州军府,不知有多少猪油蒙心之人,做了夏翊的帮凶。 廊下灯笼忽明忽暗,朱砂从阴影中走出:“张明府,你错了。” 张砚良疑惑地指指自己:“我错了?” “对,你错了。此事有人证,亦有物证。” “何来人证与物证?” “夏翊的心腹傅元平。只要抓到他,何愁没有人证物证?” “明日冥婚,我们既庆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又送一群硕鼠下黄泉。如何?” “行!” 【作者有话说】 [1]“青崖”,准确来说,应该写“qingya”,但考虑<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uijian/guyantuijian.html target=_blank >古言出现拼音有点奇怪,就直接写了青崖哈。剧透一下下,青崖是下一单元的一个人物 [2]出自:唐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第71章 敖桂英(一) ◎“太一道玄风,天师令在此,还不跪下听令。”◎ 乌兰县。 时隔百年,又现冥婚。 早间,深雪埋歧路。 茫茫雪中,萧律裹着狐裘,寸步不离地守在程不识门外。 罗刹假意赏雪,推窗看了一眼:“朱砂,玄规守着程不识。” 纸窗半开,冷风裹挟乱雪吹进房中。 朱砂嗔怒一声:“冷,把窗子关上。去包袱里,把我的披袄翻出来。” 罗刹老实关上窗,跑去寻披袄,又细心为她披上:“昨夜我找张明府借马,他已答应。总共五匹马,四匹栓在城东乌兰驿,一匹栓在城外郑宅。” “好。” 两人磨磨蹭蹭至午膳时分,才慢腾腾推门出去。 程宅前厅已然装点一新。 烛影摇红,真红铺陈,案头供并蒂莲。同心结悬于正中,旁有两束连理枝。 原本若依冥婚,今日的喜堂不可挂红。 不过,程不识坚持以成亲礼迎娶苓娘,三书六礼,一样未少。 程、荀两家皆劝不动他,索性随他去了。 第101章 因昨日程不识死而复生一事,百姓们心生恐惧。 尽管有张砚良与方絮担保,今日成亲宴的来客也仅张砚良一人。 张砚良一来,便寻去程不识房间。 一来叙旧,二来放置贺礼。 门口的萧律言笑晏晏打开门,随张砚良一同进房。 程不识正在房中为纸扎人套喜服。 纸人眉目已成,依稀能窥见荀苓生前之貌。 张砚良耐心等在一旁,不时与萧律小声低语几句:“不瞒道长说,我亦爱慕苓娘。当年,程贤弟与苓娘定亲前,我曾写诗约苓娘出门,借机表白心意。” 萧律尴尬一笑:“张明府倒是直率。” 一看他接话,张砚良立马摇头晃脑开始吟诗:“今夕何夕会佳期,夜阑深语月渐西。戌刻东阁观斗转,驿柳摇黄坐看星。” 末了,他抚须看向萧律,意味深长道:“道长,你觉得此诗如何?” 此诗平仄失律,后半句更是意境重叠,颇有附庸风雅之意。 萧律嘴角一抽,违心夸赞道:“尚……算不错吧。” 张砚良背着手,一脸悲痛:“唉,诗是好诗,可惜苓娘没有赴约。” 两人交谈的间隙,程不识总算忙清。 等把纸人放好,他笑着走向张砚良:“张兄,东阁明月照,对影成三人。那夜,苓娘与我在东阁观星,想来墙角的影子便是你吧。” 今日重提心酸旧事,又遭情敌打趣。 张砚良更是悲痛:“罢了罢了。如今想来,还是家中娘子更知我心。” 徒然想起往事,程不识的眸中有泪光闪动:“我走时,听闻阿嫂在院中种下棠梨,祈愿阿兄平安归乡。不知十五年过去,那两棵棠梨可曾结果?” 张砚良挑眉,得意洋洋:“自是挂果盈枝待我归。” 对视间,两人放声大笑。 等到笑完,张砚良递上自己的贺礼。 雕刻双鱼的槐木盒经萧律之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三贯。 张砚良:“收下吧,就当是兄弟们一起凑的。” 程不识双手接过木盒,躬身道谢:“多谢张兄为我主合卺之仪,感激不尽。” 大雪飘散一日,至酉时仍未停。 吉时一至,程不识背着纸人出现在喜堂。 冷风凄凄,红烛幽光。 主位之上,是程不知与荀苓的小妹。 他们曾经见证程不识与荀苓的爱情萌芽。 如今,他们将见证程不识与荀苓的爱情结果。 该来的人,已齐聚前厅。 张砚良声调渐高:“一拜昊天,乾坤定位……” 爆竹声中,一对爱侣,时隔十五年终成夫妻。 罗刹站在朱砂身后,一边为她捂住双耳,一边凑到她耳边低语:“一切准备就绪。” 朱砂转身扑到他怀中:“记得等我。” “好。” 王舆、虞庆与严客拍着手,哈哈大笑。 徐雁声抱剑站在三人身后,久久盯着红灯笼下的残影。 方絮不动声色地扫过厅中众人,先后停在对面的朱砂身上,与角落的萧律身上。 自入喜堂,萧律便心不在焉。 方絮今日既要盯紧朱砂与罗刹,又要与何瑀商议捕鼠一事,一时无法抽身细问。 一声高昂的“礼成”后,程不识背着纸人回房。 程不知招呼众人坐下:“今日家中略备薄宴,诸位快坐下。” 张砚良摆摆手,手搭在他的肩膀:“程兄,傅将军听闻程贤弟今日成亲,已在醉红楼备下一桌酒菜。我带着程贤弟三人去赴宴,改日再来与程兄吃酒。” 傅元平一番好心,程不知不好替弟弟拒绝,只得答应:“行吧。” 再一刻,换了身衣袍的程不识出现在前厅。 张砚良左手拉着程不识,右手拽着王舆,身后跟着往嘴里塞枣的虞庆。 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出门。 等他们消失在街角,方絮快速吩咐道:“玄规与严师弟留下等我的信号,其余人随我从后门出去。” 程不知端着饭菜出来,却见厅中空空荡荡,只剩萧律与严客两人。 “道长,其他人呢?” “捕鼠去了。” “大冬日,哪来的老鼠?” “是啊,怎会有老鼠呢。” 醉红楼中,傅元平等了半日,终于等到曾经并肩作战的四位同袍。 张砚良行礼落座,看着满桌饭菜啧啧称奇:“傅将军费心了!” 主位的傅元平眯着眼睛,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从凉州带来的葡萄酒,知你们爱喝。” 他热情地为四人倒酒,不停催促四人吃酒吃菜。 无奈,四人皆接过不喝。 尤以张砚良最为嘴碎,当即便要吟诗一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好诗好酒!”[1] 傅元平耐着性子听他念完,再次开口:“四位贤弟,快喝快喝。” 对于他的连番催促,四人置若罔闻。 张砚良反复吟诗,程不识端起酒杯却不入口,王舆与虞庆吃着从程家揣走的红枣也不吃酒。 傅元平皱眉,面露不解:“四位贤弟,今日为何与我如此生分?” 他的语气中,满是委屈。 程不识放下酒杯:“傅将军,程某有一事想问问你。” “何事?” “为何不送我们回家?” 傅元平的眉头,随着程不识的问话,拧成一道沟壑:“程贤弟何意?” 如死寂一般的沉默过后,王舆咽下最后一颗红枣:“傅将军,你明明已经认出埋在雪中的我们,为何将我们挖出来又丢掉?” 哐当—— 酒壶落地,半壶葡萄酒倾倒,漏洒一地。恰似深红绸缎的葡萄酒,沿着青灰陶砖的纹路,一路晕开一幅锈色山河图。 傅元平弯腰拾起酒壶,惋惜道:“我一路带过来的好酒,四位贤弟却不领情。” 张砚良犹在吟诗,声量越来越高,吵得人委实心烦意乱。 忍无可忍之下,傅元平拍桌怒吼:“别念了!” 张砚良无知无畏,朗声念起另一首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2] 诗停之际,张砚良猛地起身,左手愤而指向傅元平:“傅元平,你丢弃同袍尸骨,不配为人!” 傅元平端坐主位,桀桀笑起来:“丢弃?若非本将有心,将你们三人拖到一块掩埋,你们只会和他们一样,被丢进深不见底的万人坑!” 那个坑足够大足够深,大到可以容纳一千余人的尸骨。 他们中,有些人因常埋雪下,尸身不见腐烂,又重又难搬。 兵卒们常与他诉苦:“这群死人,真是麻烦。” 挖出程不识三人的兵卒,是他的手下。 那人抢了程不识腰间的金坠子,来向他献宝:“将军,那边的厚雪下,挖出三具尸身,其中一个没有脑袋。” 他认出上面的“乌兰”二字,知是程不识之物。 想起往日的同袍之谊,他想了想让手下找出虞庆的脑袋,再将三人葬在一块。 他仁至义尽至此,纵使对不起所有人,唯独不欠他们三人! 傅元平的眼神,冷得像刀子:“死了,便好好去投胎,你们为什么又活了?!” 他们若活了。 那些到手的钱帛,便要拱手让出。 还有他的仕途甚至他的命,也会就此断送。 相比张砚良的气愤,程不识格外平静:“连你这种无耻小人都可以活,我们为何不能活?傅元平,你自小小旅帅擢升一方军使,全仗岩山血战之功勋。而今你坐享其成,竟这般苛待同袍。” “你们本是死人,而今再死一次又何妨?”傅元平的眼神随语气逐渐凌厉骇人,“来人,动手!” 身后的门板,窸窸窣窣传来动静。 二郎腿轻翘,傅元平往后仰,闲适地靠在椅背等待。 不过须臾,四个持刀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背后。 他看也未看,便径直下令:“杀了他们!” 语毕,一把刀却忽然横在他的脖颈间。 冷汗直冒,他顺着闪着寒光的刀往上看,却瞧见一个面生的男子:“你是谁?” 再一环顾,身后三人,亦是素未谋面:“你们是谁?他们呢?” 房门被打开,从暗处走出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身穿紫色圆领襕袍,腰间十三环蹀躞金玉带。 待看清来人的相貌,傅元平旋即瘫坐在椅子上,丝毫不敢妄动:“大王?” 李飚立在门口,语气平淡,仿若与人闲话家常:“何将军,凉州军府之事,本王不便直接过问。你不日将赴任凉州都督,此案便由你主理罢。” 何瑀得令,大手一挥:“带走。” 傅元平身后的男子应声而动,抄起布团便往他口中一塞,迅速将其带走。 窃食的硕鼠已被捕获,众人欣喜间,张砚良捂着肚子直奔门口:“大王,何将军,下官先行一步……” 第102章 何瑀见他大汗淋漓,笑着让开一条道。 等他一走,方絮与徐雁声上前:“大王,何将军。太一道尚有事需询问程不识三人,我们也先行告退。” 李飚轻抬下巴,算是同意。 一行人原打算下楼离开,忽听醉红楼外传来一声凄厉可怖的叫喊:“救命啊!有鬼啊!” 罗刹先一步循声而去,方絮疑心有古怪,侧身示意徐雁声跟上。 二人身形甫隐未及一盏茶,又一声叫喊传来:“道长,你怎么了?!” 外间情况不明,何瑀疑心是傅元平找来的帮凶,赶忙厉声吩咐左右武将:“保护大王!” 接连消失三人,朱砂心急如焚:“师姐,我去瞧瞧。” 方絮回头扫视程不识三人,正欲开口,两个男子的声音交替破风而至—— “玄贰!” “道长!” 朱砂辨出其中一人是罗刹:“是二郎的声音,师兄出事了!” 她焦急地奔下楼,却被方絮一把拦住:“你修为差,守在此处。” “好!师姐,你快去快回。” 方絮持剑冲出醉红楼,一路循声辨味,跑至一处酒肆后门。 门前趴着一男子,不知是死是活。 借着悬于檐角的灯笼白光,她认出男子是张砚良。 他的周身鬼炁弥漫,方絮一掌将他拍醒:“张明府,出了何事?” 张砚良摸着脑袋苦不堪言:“道长,不知是人是鬼想杀我!两位道长为了救我,一个被鬼掳走不知去向,一个往北边追去了。” 方絮不疑有他,头也不回地向北面跑。 跑至一半,遇见出门寻她的萧律:“师姐,程不识有问题!” “何处有问题?” “他的身上,有尸臭味。” 今日在程不识房中,萧律隐隐闻到一股怪味。 直至他们走后,他找去房中嗅闻。最终发现臭味的源头,来自纸人。 萧律:“每日与纸人接触最多的人,便是程不识。那股尸臭味,想来是他搂抱纸人时染上的。” 四周复归寂静,方絮的耳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气声。 尸臭味? 鬼炁?罗刹? 一瞬间,她想通所有事:“调虎离山之计,快去醉红楼!” 两人气喘吁吁跑回醉红楼,见何瑀与二十个武将站在楼中。 方絮找了一圈,独独不见朱砂与程不识三人:“其他人去了何处?” 何瑀:“方才,玄机道长说此地不宜久留,本将便派人将大王送回驿站。至于程不识三人,本将实在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人群中,有一个武将低声道:“我瞧见他们三个从后门走了。” 方絮暗道不好:“何将军,你是否有马?” 何瑀摇头:“为防打草惊蛇,本将与手下今日入城,并未骑马。” 无马,就只能跑去城门。 方絮深吸一口气,喊上萧律便跑,边跑边与他解释:“玄机与罗刹想放走那三个鬼。乌兰县入夜后唯一的出入口是城西城门,闭门鼓已敲,他们没马难行。我们快跑,应能拦住。” 两人跑了一刻,才跑至城门。 守门的门卒满脸困惑:“两位道长,适才确实有四人出城。” 方絮:“闭门鼓已敲,城门已关,他们为何能出城?” 门卒:“他们赶在闭门鼓敲响之前出城,并无不妥。” 萧律:“眼下是戌时中,仅仅二刻,他们如何从城东的醉红楼跑至城西的城门?” 门卒深觉莫名其妙:“因为他们有马啊!” 方絮咬牙骂道:“好一出连环计。” 两人悻悻赶回程家,正巧撞见张砚良扶着一瘸一拐的徐雁声在路上走。 见到熟人,张砚良慌忙招手:“我原想去醉红楼找你们,谁知半道看见这位道长躺在角落。” 方絮见徐雁声捂着头,忙问道:“是罗刹干的吗?” 徐雁声叹口气:“不清楚。伤我的人,动作又快又狠。我还未看清凶手的相貌,便倒下了。” “不过……”话锋一转,徐雁声说起自己迷糊间,曾听到朱砂的声音,“她似乎要去城西某处骑马。” 方絮与萧律对视一眼,齐齐折返,再次跑向城西。 到了一处岔口,方絮往左,萧律往右,约定一炷香后在城门处碰面。 人声断绝,青灯照影。 路的尽头,隐隐绰绰现出一个人影。方絮掏出符纸,慢慢走过去。 方走出十步,左面的阴影中蹿出一道黑影。 此人身形极快,三招下来,便夺了她手上的符纸与随身的桃木剑。 待方絮反应过来之时,黑影已站在她的面前。 而她的脖子处,有冰冷的尖刺硬物缓缓划过。 施加在她脖子上的力道,虽不至于戳破皮肉,却足够让人心生恐惧与胆怯。 黑影的脸出现在灯笼光下,方絮满腹狐疑:“师妹?你干什么?!” 朱砂面无表情掏出令牌:“太一道玄风,天师令在此,还不跪下听令。” 方絮愣了愣,随即跪倒在地。 朱砂:“乌兰县一案不必再查下去,你们明日便回长安复命。” 方絮:“玄风遵命。” 不远处多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朱砂收起令牌,转身走向黑暗。 徒留方絮跪在原地,失神落魄地盯着膝下的青砖。 萧律在城门久等她不至,疑心她出事,慌里慌张叫上门卒来寻她。 待得知朱砂曾亮出天师令,他无语道:“师姐,你被玄机师姐骗了,她有一堆假令牌!” “是吗……” 回去的路上,方絮耳边飘过无数的话。 萧律与门卒说起朱砂:“玄机师姐常与同门争抢生意。有时官府不信她的说辞,她便会掏出假令牌虚张声势。唉,没想到今日,连二师姐也被她骗到了……” 骗? 只有她知道,她并未上当受骗。 因为那块天师令是真的。 那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秘宝,那是她毕生所求之道。 那是支撑她苦练《太一符箓》的执念。 也只有她知道。 真正的天师令,如今日朱砂手握之令牌,上面刻有一句话。 上曰:破九阴,生太一。 【作者有话说】 张明府与程不识的暗号↓ 【今夕何夕会佳期,夜阑深语月渐西。戌刻东阁观斗转,驿柳摇黄坐看星】→今夜戌时,城东驿站送你离开 【东阁明月照,对影成三人】→我不能一个人走,三个人一起走 【不知十五年过去,那两棵棠梨可曾结果?】*他们愿意随我离开吗? 【自是挂果盈枝待我归】他们与你一起走,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萧律:这两人叽里咕噜在说啥? [1]出自唐王翰《凉州词》 [2]出自唐高适《燕歌行》 第72章 敖桂英(二) ◎“他的仇人,不就是他从前的相好吗?”◎ 浓雾散尽,淡光红洒。 乌兰县城门处,张砚良将原打算来年送出的书信,郑重地交给何瑀:“何将军,多谢。” 何瑀双手接过书信:“张明府,是本将该多谢你。” 三辆马车与三百精卫远走。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多年前他与他们誓死守护的凉州。 送走晋王的仪仗,张砚良又迎来方絮一行人。 方絮特意来此,一为道别,二为真相:“张明府,你为何要帮他们?” 寒风凛冽,蹄声疾鼓。 远处的马队踏雪奔腾,声如骤雨。 多年前,他在凉州曾无数次听到万马奔腾之音。 听得多了,他能从中分辨敌军的人马数。 张砚良负手站在城墙之上,眺望无尽的远方。 没由来的,他想起前夜,有一个男子曾对他说:“人有好人坏人,鬼亦有好鬼坏鬼。张明府,你可以不信我,但请一定要相信程不识、王舆与虞庆。” “因为我信他们就算成了鬼,也会是好鬼。” 《乌兰县志异闻录卷九》:神凤二十五年冬,本县有虞、程、王氏三人自薄雾出,后缓步归乡。三人鬓无霜色,恍若隔世。然月余,程生家中忽白雾盈室,其兄破门视之,唯见案头墨迹未干,留有“烂柯局残,仙缘尽散”八字。虞、王二家亦一同报失,三人自此踪迹全无。 县令张某录此事入《乌兰异闻录》,批注云:“昔有王质观棋烂柯,今有三子同入仙弈。” 另题诗曰: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1] 朱砂在第三日午后,骑马赶到乌兰关外的山神庙。 然而,入目所及的庙中空空荡荡,竟无一星半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怪了,难道二郎先入关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 罗刹不会不等她,也不会未留只言片语,便先一步入关。 第103章 朱砂不信邪,待将马栓到庙旁的槐树后,她大步踏入山神庙。 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久无人来。 庙中前院的枯叶,盖了一层又一层。 从前院走到正殿,短短一截路,朱砂慢慢在走。 “咔吱”声犹在耳边,却在殿外的台阶处忽然变为“哗啦”声。 断裂声从清脆转为闷响,朱砂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 随着左脚缓缓挪开,她发现台阶处的落叶竟比院中厚实许多。 蓬松层叠的三层新鲜枯叶,泛着异样的光泽。 朱砂忙不迭蹲下身,刨开表层的新鲜枯叶,几片压成褐色的叶痕赫然出现。 压痕深,轮廓清晰如拓印。 料想有人近日曾在此处焦躁地来回走动,反复踩踏枯叶。 朱砂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思及此,她继续往正殿走。 殿中仅剩两个破烂的蒲团与一个断臂的观音像。 她走过蒲团,又退后两步。 两个蒲团,特别古怪。 照理无人来此,蒲团朝上的一面会积尘。 可今日庙中的蒲团,面上却满是苔痕。 朱砂翻开蒲团,果然发觉不对劲。 本该泛着湿冷苔痕的背面,如今干燥无尘,像是有人坐过。 她站在殿中,朝外望去。 刻意翻面的蒲团,仓促撒上的陈叶…… 有人在引导她,或是误导她认为罗刹四人从未来过山神庙。 眼见庙中再无线索,朱砂提步往外走。 绕着山神庙来回闻了三圈,还真让她找到一个证据。 一包掉落的红枣。 若她没记错,装红枣的荷包,是虞庆随身所带之物。 虞庆贪吃,不可能平白无故丢掉红枣。 再者,这荷包是他的阿娘所送,他断不会轻易丢在此处。 除非他是迫不得已才丢下荷包。 譬如,吃枣时被人偷袭;又或者是他被带走前,故意丢下荷包,留下证据。 总之,不管何种猜测,皆指向同一个真相。 有人带走了罗刹。 又或许,是罗刹自愿跟着此人离开。甚至为了骗她,费心掩盖所有痕迹。 毕竟罗刹是鬼,还有修为在身。 这世上,无人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他…… 朱砂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她不知该相信哪个真相。 相信罗刹毫无反抗地被人捉走? 还是相信罗刹与三鬼合谋,早在乌兰县时,他们便策划好了今日的出逃? 地上的红枣陷进雪中,朱砂伸脚盖住那一抹刺眼的红,似喟叹般低头轻语:“算了,我本就要放你走的……” 如此也好,她不用绞尽脑汁找理由赶走他。 从今往后,他们再无瓜葛,形同陌路。 檐前碎雪簌簌崩落,不偏不倚砸到朱砂的头上。 她疼得想哭:“骗子!活该被骗!” 前半句骂罗刹,后半句骂自己。 她第一回 摸黑赶路,生怕他多等半日,结果他早已一走了之。 又一团积雪砸下来,朱砂气得跺脚:“烦死了!” 足尖一点,她旋上飞檐,打算将讨厌的雪团全部推下去。 积雪覆瓦垄,新雪填甍波。 满目的白中,她看见飘扬在雪中的一抹红。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原是系在房檐左面鸱吻处的一截红布。 寺庙屋檐上出现红布并不稀奇,大梁民间自古便有系帛祈愿的风俗。 奇怪的是:布帛被人有意从低处挪到了高处。 更奇怪的是:布上横着焦痕,半幅布面满满当当全是用木炭书写的女子名字。 她留心数了数,名字写了十二遍。 字迹从端正到潦草,料想写字之人是个焦急等待心上人的男子。 “朱砂。” 她启唇读出声。 “傻鬼,整日净做些傻事讨我欢心……” 漫天雪下,朱砂立于屋檐之上,瞑目凝神:“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一瞬间,周遭十里的气味直往鼻子中钻。 她细细分辨每一种气味,直到闻出一味不该出现在荒山野岭的龙涎香。 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鬼炁。 看来不是有人带走了罗刹。 准确来说,是一群鬼加一个人带走了罗刹。 这群鬼极为聪明,不仅懂得隐藏鬼炁,还极擅捉鬼之法。 可偏偏他们中唯一的那个人,暴露了行踪。 找到关键证据,朱砂转身跳下屋檐。 循着龙涎香,骑马一路向北追去。 果不其然,等她追出三里外。 沿路的雪中,多了四条车辙印与一排马蹄印。 而在两行车辙印中间,有几点金光随林间渐明渐暗的冬阳闪烁。 是金粉! 朱砂扬起马鞭,跟着跃动的金光行到一座深山。 余下的山路蜿蜒曲折,她只能弃马步行。 这座山,诡异至极。 山中静谧无声,连鸟兽之音,都几乎断绝。 朱砂默念隐身咒,随一阵冷风走进山中。 金粉时有时无,她一边夸罗刹聪明,一边骂他小气:“二郎倒是机灵,知道悄悄捏碎金铤,用金粉为我指路。不过,他身上带着足足七枚金铤,就不知多捏几个多撒点吗?” 为了搜寻地上细碎的金粉,她的双眼都快盯花了! 万幸,眼睛的酸涩没有持续太久。 金粉止于一处建在山中的宅子附近,而在宅子周围,无数的鬼炁交织弥漫。 尚不知宅中有多少鬼,朱砂不敢妄动。 索性飞上树梢,仔细思索这群鬼加一个人的目的。 若这群鬼是她或者罗刹的仇家,大可不必带程不识三人来此。毕竟甚少有人知晓他们三人实是煞鬼,亦不知三人“死而复生”的秘密。 不过?如果这群人本就是冲着程不识三人来的…… 一切倒说得通了。 “好啊好啊,抢我的生意便罢了,还抢我的男人!” 朱砂守至夜半,终于看见一对不知是人是鬼的男女从宅子中走出。 她屏息细听—— “我们审问了一日,那三个煞鬼说不知齐兰因是何人,亦不知她在何处。” “他们不说,便继续问,直到问出齐兰因的下落!” “对了秋萤,另一个鬼来自大势鬼一族。” “大势鬼?邕州罗荆的势力近来如日中天,已有十五支鬼族相继依附于他。留那个小鬼一命,改日找罗荆换取钱帛。” “好。” 这对男女絮絮叨叨又说了些旁的事。 但是,五句有三句不离齐兰因。 尤其那个女鬼,简直对齐兰因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她置之死地而后快:“她通过我们找到破除煞鬼肉身禁锢的玄机,不但不告知,反而偷偷在我们身上施加禁制,致我们只能终日蛰伏山中,不敢久离!” “我们会找到她的。” 临了,那个男鬼从背后搂住女鬼,轻轻在她耳边问道:“秋萤,他能信吗?” “放心,他是人,他比我们更想找到齐兰因。” “我是担心须弥,她好似爱上了那个道士……” “她倒与齐兰因蠢到一块去了。” 朱砂通过两鬼的谈话,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这群鬼如她所猜,想通过程不识三人找到一个叫齐兰因的女鬼。 而齐兰因,大概便是王舆口中的那个恩人。 这个齐兰因,擅禁制术。 掌握破除煞鬼肉身禁锢的法子。 第二:宅中有一个人,此人是个道士,宅中的另一个女鬼须弥爱上了他。 而齐兰因,也曾爱上道士。 这对男女在角落缠绵片刻离开。 朱砂望着大门紧闭的宅子唉声叹气:“二郎的小命虽暂时保住,但这群鬼心狠手辣又贪财,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早知会突然冒出这群不知来历的鬼,离开长安前,她就该多带几个鬼奴出门。 “唉。” 翌日,宅中无人出门。 朱砂吃了两口干蒸饼,偷摸溜到宅子附近。 昨日天色阴沉没看清,今日走近才发觉这宅子的古怪。 说是宅子,实则似宅非宅。 四面高墙厚逾丈余,唯一入口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她绕到高处俯瞰,见墙内有一座覆斗状封土堆。 夯土层层叠压如巨龟甲壳,顶部蓍草丛生。 顺着封土堆看向四方,有四个鬼站在陵墓的四个方向,来回踱步。 封土堆前的石碑,只剩半截。 碑旁两列石像生森然肃立,文臣捧笏,武将执戟。 最末的一对獬豸石像昂首怒目。 这群鬼,原是霸占了某个倒霉亲王的陵墓为家! 第三日,朱砂在树上守了半日,宅外时有几个男子出没,迎风站在高处。 第104章 细看几人的动作,似乎在吹冷风透气? 等至午后,有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男子,游荡到朱砂所在的大树附近。 “打了半宿,他委实打得够狠的。” “听说那个鬼,是他仇人的相好。” 一阵哄笑声后,其中一个男子捧着肚子笑道:“他的仇人,不就是他从前的相好吗?” “他因勾结鬼族,被相好亲手诛杀。结果转头,相好竟和真鬼族卿卿我我,好不快活。若我是他,只怕比他还要生气!” “他那个相好也是个道士吧?” “对,听须弥说,是他的同门。” “孽缘啊……” 笑声飘远,朱砂听明白了。 宅中的道士,是她曾经的旧相好。 她杀过他,但没把他杀死。 如今,此人将新仇旧账全算在了罗刹身上。 朱砂靠在树干,皱眉沉思。 她的大半相好,全被她抹了脖子送去了地府投胎。 那宅中这个鞭打罗刹的旧相好,会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埋伏在庙外的鬼一:他在房顶上做什么? 一旁的鬼二:赏雪吧。 得知真相的两鬼:哥们,你? [1]出自唐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第73章 敖桂英(三) ◎“呀,被你们发现了。”◎ 暮云重叠,杉松簌簌。 朱砂坐在树上想了半日,若她出手杀人,必会验其气绝后隐匿于暗处,静候两个时辰再离去。 她的相好中,只三个人,并非死于她之手。 王衔之、秦朔与陆槐序。 罗刹进去近两日,此人才得知他的身份,想来不是王衔之。陆槐序死在长安,这群鬼不能久离此处,想来也不是他。 唯一可疑的人,是死在会州的秦朔。 杀他之日,她因忙着捉鬼,只往他的心口刺了一刀便匆匆离开。 她记得临走前,她曾嘱咐过:需等秦朔死绝。 思及此,朱砂嘴角一抽:“这群敷衍了事的懒鬼,也不知多戳几刀。约莫又忙着回长安开店,提前跑了!” 秦朔这个小人,睚眦必报,手段阴毒。 罗刹一旦落到他手上,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势必要被活活剜成一具白骨。 一想到狠毒的秦朔,朱砂翻身下树,径直往宅子跑。 谁知,方跑不到五步,宅中走出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便是女鬼秋萤。 “秋萤姐,为何不能杀那个小鬼?” “夷山鬼王与津河鬼王的小儿子,你觉得我们打得过大势鬼与妬妇津神两族?” “他若死在此处,保管无人知晓。” 啪—— 秋萤抬手,快速挥下一巴掌:“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臭道士,你非要拖着我们送死才甘心吗?” 被打的女鬼捂着脸,低头应是:“我知错了。” “你和他再敢妄动,我断了他的命。” “是。” 剩下的半个时辰,被打的女鬼闷闷不乐。 倒是秋萤喋喋不休,照旧开口闭口全是齐兰因:“告诉他:尽快撬开那三个煞鬼的嘴,问出齐兰因的下落。我的时日无多,若解不开禁制,我与他,连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 “秋萤姐,你不会有事的。” “我信错了齐兰因,这便是我的劫数……” 两鬼渐行渐远,朱砂却在她们关门的一刹那,听到一句话:“秋萤姐,秦郎托我问你,若他助你找到齐兰因,你可否为他报仇?” “太一道?我可惹不起。” “小妹有一计:借刀杀人。利用地牢中的那个鬼,挑拨大势鬼一族与太一道相争,如何?” 铁门彻底阖上,隔绝了秋萤的回答。 朱砂不知她是否同意这条毒计,亦不知她身边那个阴鸷女鬼暗地里将如何折磨罗刹。 她只知道,她必须尽快救出罗刹。 万籁寂无声。 朱砂抱膝坐在树上,从长夜枯坐到天明。 这一宿,无数的计划从她脑中闪过,又被她划掉。 本想直接进去救人,可她不知宅中鬼的数目。 她若使用法术暴露身份,需杀尽宅中所有鬼。但凡漏掉一个,必然后患无穷。 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一条:假借认识齐兰因,进入宅中摸清鬼的数目,保证不漏一鬼。 但秦朔若在,那群鬼定不会信她的话。 看来她得先想个好法子,把秦朔引走。 晨雾弥漫在树缝间,远处的铁门再一次打开。 两个男鬼在雾中行走,边走边说—— “那个小鬼倒是有情有义,死活不肯透露女冠的下落。” “须弥打他这事,秋萤姐知道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眼角有泪垂下。 朱砂茫茫然地看着手中越来越多的红泪。 不过哀伤片刻,她便振奋起来,仰头深吸一口气,掐诀开始念咒:“神符命汝,须从其言。” 来回诵念九遍后,她死死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此刻,她无比希望这一阵阵噬心的疼痛,能让罗刹感知到她的计划,开口帮她引开秦朔。 山中寒风呼啸,林间雪花纷飞。 朱砂已在树上盯了半日,那扇门毫无动静。 “傻鬼,你要气死我。” “傻鬼,你倒是说话呀。” 朱砂骂骂咧咧半晌,无力倒回树上。 正欲再念一遍,远处忽然“咣当”一声响。 朱砂欣喜坐起,果然见沉重的铁门由内打开。 宅中走出三个男子与一个女子,为首之人,赫然是曾经死在她手上的秦朔! 四人疾步前行。 路过她所在的大树附近,昨日那个恶毒女鬼脚步一滞:“秦郎,你还爱她吗?” 秦朔阴恻恻回头:“爱?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若非她,我怎会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宫,每日求秋萤为我续命!” “秦郎,你别动气。” “快走,那个小鬼说了,她最快今日到乌兰关。” 一人三鬼消失,朱砂侧耳听了许久的动静。 等山外马蹄声响起,她才下树,直奔那间鬼宅。 铁门踹了四五下,总算等来一个女鬼。 正巧,是秋萤。 朱砂扬起笑脸:“姐姐。” 秋萤警惕地环顾四周,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子。 貌美,腰间别着一把不值钱的唢呐。 全身环绕鬼炁,毫无疑问是个鬼。 秋萤:“你是谁?” 朱砂:“我叫齐红月,是青崖师父的弟子,出自喜气鬼一族。” 一听“青崖”二字,秋萤脸色大变,追问道:“你认识齐兰因吗?” “嗯嗯。”朱砂懵懂地点点头,与她说起齐兰因,“五年前,我在何家祖坟吃丧气时,被几个道士抓住。兰因姐姐路过救了我,师父见我伶俐,便好心收我为徒。姐姐,你也认识兰因姐姐吗?” “认识,我与她是老相识了。”秋萤脸上的神色由怒转喜,笑吟吟拉起朱砂的手,“红月,你来做什么?” 朱砂顺势扑到她的怀里诉苦:“三个师弟一活过来便跑了,师父派我来找他们。姐姐,我寻了月余,才寻到此处。” 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秋萤笑道:“你三位师弟的名字可是程不识、王舆与虞庆?” “对!”朱砂开心抬起头,“姐姐,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我姓秋,应稍长你些年岁。” “秋姐姐,你真好。” 秋萤眉眼含笑,亲热地拉她入内:“快进来,我带你去见他们。” 一踏进铁门,自山中而来的风裹挟湿冷土腥,直往鼻子里钻。 朱砂内心哀嚎,面上装出一副好奇姿态,不时指着道旁的石像问东问西:“秋姐姐,你为何住在墓里呀?” 秋萤:“我一睁眼便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也习惯了。” 朱砂:“秋姐姐,等找到师弟们,你可随我去住雪洞。” “你和兰因住在雪洞吗?” “对呀,还有师父。” “是吗?很好……” 墓门在北面,开门的机关却在南面的断碑处。秋萤一招手,站在南面的一个鬼打开机关。 晃眼间,一条深不见底的墓道出现在朱砂眼前。 墓道内浊气翻涌,苔藓层层叠叠覆满地道,左右的镇墓兽早叫潮气蚀得面目模糊。 阴风荡过,腥腐酸气扑面而来。 乍然闻到这股怪味,朱砂几乎要当场呕出来。 怪不得这群鬼常常溜去宅外说事,这里面真是又腥又臭。 偶有风钻过墓穴深处的锁链,喑哑的呜咽声从地底传来,勾得人脊骨生寒。 朱砂抱住秋萤的胳膊,语气中隐隐带了哭腔:“秋姐姐,下面好黑我好怕……” 秋萤温柔地揽过她:“别怕,姐姐陪着你。” 第105章 “呀,秋姐姐你真好。” 秋萤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朱砂,拾阶而下。 灯笼晃开的微光仅够照亮脚下之路。 为防朱砂踩到不该踩的东西,秋萤时不时出言提醒几句:“别往左边踩。” 咔嚓—— 嘎吱—— 硌硌—— “无妨,只是一个女子的腿骨。” “呜呜呜,秋姐姐,我害怕。” “……” 走了一路,秋萤被朱砂烦了一路。 但听她对齐兰因了如指掌,便硬生生忍下了。 “红月,你方才说,兰因怎么了?” “兰因姐姐的禁制术大成,只差一点,便能让煞鬼的肉身永世不腐。” 几步之遥的主棺室灯火通明,龙涎香混着尸蜡的腻香浮出。 秋萤忽地停下:“她可真是厉害啊……” 朱砂:“秋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出自何族呢?” “煞鬼。” 朱砂侧身盯着秋萤,疑惑道:“秋姐姐,你既是煞鬼,为何受困于此?我有几位师弟,皆是煞鬼,他们时常回家。” 秋萤垂眸敛目,轻笑一声:“拜一个女子所赐。” “何人如此可恶?!” “一个救了我又害了我的女子。算了,不说她了,我们快进去吧。” 主棺室的门一打开,露出里面端坐的一个鬼与正中间的一个石椁。 秋萤看向男鬼,笑语吟吟:“李凭,快去将前日迷失山中的三位同族带出来。这位红月姑娘,是他们的师姐。” 名叫李凭的男鬼信步而去,在与秋萤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彼此点头致意。 朱砂路过石椁,信手摸上去:“真大呀,不知里面有多少丧气。” 整个石椁的椁壁由二十八块青石组成。 每块青石之上,均刻着一个男子。他骑龙驾凤游于山岳,星月相伴,侍女捧花随行。 朱砂假装吃丧气,沿着椁壁来回摸反复看。 终于发现其中的奥秘:每块青石上的星象不一样。 若她猜得没错,将青石铺平,其中的星象连在一起,便是二十八星宿图。 再一抬头,地宫的穹顶之上,分明是北斗七星阵。 上有北斗七星引魂,下有二十八星宿渡厄。 太一道中,将此阵法,称为引魂渡厄往生阵。 意为: 诸星列耀,照汝归途。 驾乘华盖,升入紫庭。 对于朱砂的举动,秋萤见怪不怪。 整座地宫,恰似一座宫殿,而主棺室便是寝殿。其中的床榻、桌案之物一应俱全。 眼下,她斜靠在美人榻,耐心等待。 朱砂依依不舍地从石椁离开,随她坐在榻上:“秋姐姐,这里面装着谁呀?” 秋萤的神色平静又哀伤:“一个男子吧。” 李凭一直未归,朱砂东看看西摸摸,又盯上了石椁:“秋姐姐,我听同族前辈说,‘石椁贮棺,随葬诸器’,不知你们可曾打开石椁,取出里面的好东西?” 秋萤面无表情应道:“我们打不开。” 这般大的石椁,陪葬珍品定是无数。 他们未取,岂不尽归她所有? 眼珠子一转,朱砂计上心头。一边抱怨,一边跑去石椁找入口:“秋姐姐,师弟们怎么还不来呀?那我再去吃点丧气。师父常说:修炼之事,万不可懈怠。” 她找得正起劲,身后的秋萤黯然开口:“兰因……与你师父,还好吗?” “挺好的。” “她可曾与你提过抱熹山?” “好似没有。” “是吗……” 秋萤陷入沉默,不再说话。 不远处的朱砂已从椁壁摸到椁顶,指尖拂过积满灰尘的椁顶,却陡然触到几处凹凸不平的纹路。 似乎是字? 朱砂回头瞄了一眼秋萤,乐呵呵道:“秋姐姐,我找不到门,想上去瞧瞧。” “上去吧。” “呀,秋姐姐,你真好。” 朱砂应声攀上椁顶,指腹沿着字形纹路游走比划:“破九阴,生太一?” 九个字念出,朱砂如遭雷击,当即愣在原地。 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人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某位师祖为了赎罪设的机关法阵,如今却挡了她的财路。 忙来忙去,白忙活一场。 朱砂从椁顶上爬下来,委屈巴巴道:“唉,可惜了。” 可惜,她没学过望气术,便看不懂法阵,解不开机关,找不到入口,拿不走随葬之物。 听说里面有一颗明月珠,价值万贯。 真是可惜啊…… 又等了二刻,李凭仍未出现。 朱砂背着手来回踱步:“秋姐姐,师弟们难道走了?” 说罢,她提步便走,嘴里嘟囔道:“他们再不来,我也走了。” 秋萤慢条斯理:“不急,他们许是在修炼。” 朱砂置若罔闻继续往外走,早先守卫陵墓的四个鬼却突然出现在主棺室门口,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四鬼面目狰狞,活脱脱一副吃人之相。 而在四鬼之后,是消失已久的李凭。 “秋姐姐……”五鬼逼近,朱砂眼眸含泪往后退,不停向榻上的秋萤求救,“大家都是鬼族,你们别吃我呀。秋姐姐,救救我……” 对于她的求救,秋萤只从唇间溢出两字:“动手。” 四鬼身形一闪分列四方,左手掐诀,右手画符:“各安方位,交魂招伏。急急如律令!” 李凭手持桃木剑,在四鬼之间跳动。 朱砂站在中间,耳畔是烂熟于心的御鬼诀,眼里是绘写多年的御鬼符。 随着“令”字落定,她诧异道:“诶,你们怎么会完整的御鬼阵?” 无人回应她。 倒是秋萤的声音,越发急迫:“抓住她!” 眼见众鬼聚齐,朱砂拢在袖中的手正欲掐诀。 谁知,门口浩浩荡荡又来了一人三鬼。 其中一个男子一看清朱砂的相貌,便破口大骂:“玄机,果真是你这个毒妇!” “呀,被你们发现了。” 第74章 敖桂英(四) ◎“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死亡。”◎ 在阴暗的地宫,似狗一般苟活了近一年,秦朔头回觉得上天待他不薄。 他的仇人,他曾经真心爱过的女子,终于又来了会州。 他那么爱她,却在奉上自己的心与秘密后,被她毫不留情地杀死。 无数次跪在秋萤脚边,哀求她为自己续命之时。 与无数次胸口撕裂,疼得死去活来之时。他都想问了问朱砂:“为什么杀我?!” 他想杀了朱砂,可朱砂远在长安。 他依附秋萤而活,而秋萤不能久离此处。 万幸,他在今日等到报仇雪恨的机会。 他是朱砂的第十五位相好。 在他之前,有十四位同门,曾是朱砂的相好。 时隔一年再看见“朱砂”二字,却是在一个鬼的胸口。 若非朱砂自愿结契,他不信有人或鬼逼迫她屈从。 从罗刹口中得知消息后,他头也不回地下山,冒着风雪,忍着胸口开裂的疼痛,骑马赶去乌兰关。 跑至一半,他瞧见一匹徘徊在路旁的马。 偏生这匹马身上的马印,与前几日山神庙的四匹马如出一辙。 同样的马印,让他恍然大悟。 罗刹被他鞭打两日,不曾吐露一句朱砂的下落,却在今日突然开口。 看来并非“朱砂将至乌兰关”,而是“朱砂就在附近”。 罗刹用一个假消息引开他,不过是想调虎离山,好让朱砂乘机行事。 眼下,朱砂与他仅十步之遥。 四周的长明灯昼夜通明,足够他看清她眼底的冷漠。 与环绕在她身前身后的灰白雾气。 此刻,除了那句“为什么要杀我”,他还想问朱砂一句:“你一个装人的鬼,凭什么杀我?” 一人九鬼,将朱砂团团围住。 另一个女鬼须弥极尽恶毒之语咒骂道:“你既已落入我们手中,我必让你尝尽酷刑,百倍偿还秦郎所受之罪。” 朱砂安静听着她的骂声,手指却不安分地将墓中众鬼指了个遍。 第一次在墓室中杀鬼。 她在心中快速搜刮能用的法术。 引雷术? 数道天雷降临,墓室必会坍塌。她倒是能活,但事后得费心刨出罗刹:“万一二郎他们埋得深,我岂不是要刨个十天半月?” 拘魂术? 可方圆百里,似乎没有鬼魂能让她驱使?再者,这群鬼有些邪门,普通鬼魂万万打不过他们。 朱砂低头想得认真,不曾注意咒骂声早已停下,持剑的须弥正在慢慢朝她靠近。 剑光闪过,长剑却断成两截。 须弥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的断剑,片刻便从身后又抽出一把剑。 第106章 她正欲刺,秦朔伸手拦住她:“她古怪得很,你别伤到自己。” 须弥依言退到秦朔身边,与他十指相扣。 看向朱砂的眼中,极尽得意之色。 秦朔:“玄机,当初为什么杀我?” 朱砂:“你勾结鬼族,破坏规矩,便得死。” 泼天的怒火与滔天的恨意,在秦朔眼中交替闪过:“你一个鬼,却说我勾结鬼族?你与我,有何不同!” “谁说我是鬼?障眼法罢了。”朱砂闻声抬头,身边鬼炁尽散,“你为了长生,包庇恶鬼杀人。甚至擅入禁地,为刀劳鬼一族盗取太一道秘术。我是好人,你是坏人,我为太一道清理门户,有何不对?” 听到她可笑的回答,秦朔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为太一道清理门户!” 朱砂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非要问,我说了答案,你又不高兴。你难道不知清理门户的意思?枉你阿耶还是前朝探花,你竟如此才疏学浅。” “那你为何答应与我在一起?” “你迟早要死,我取一点你身上的东西来用而已。” “钱财还是权势?” “你说的这些,我全瞧不上。” 秦朔歇斯底里吼出这句话:“你到底为什么杀我?!” 朱砂白眼一翻:“你的废话,真的很多。” 靠在秦朔身边的须弥蠢蠢欲动:“秦郎,何必与她多费口舌。等抓住她,百种千种刑具往她身上招呼,届时她摇尾乞怜,何愁问不出真话。” 秦朔从她的手中接过长剑,怒而指向朱砂:“毒妇,我必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被秦朔与须弥数次打断思绪,朱砂心烦意乱,忍不住跺脚骂道:“闭嘴,你们烦到我了。” 随着分列四方的四鬼站定,秦朔揽过须弥退后数步:“捉住她!” 御鬼阵下,无鬼能逃。 一呼一吸之间,地宫穹顶垂下万千殷红光丝。 密密麻麻又细若蛛丝。 无数光丝同时下落,无声攀附上位于阵中的朱砂。 红光渐褪,白光收缩成茧。一圈又一圈的环绕,仿佛在交错编织一个囚笼。 渐渐地,茧形初现,直至彻底淹没朱砂。 光茧落地,沉默许久的秋萤发话:“带下去吧。” 堵在胸口的这口恶气,总算释放。 秦朔愤恨地盯着地上的光茧,恨不得立马戳上两剑泄愤:“玄机,凭你也想杀我!” 东、西二方的鬼上前,一前一后抬起光茧。 谁知,手方一触碰到光茧。 光散茧破,里面不仅空无一人,还空无一物。 众鬼面面相觑间,地宫深处吹进一阵阴风。 风过,秦朔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 冷,很冷。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脖颈处游走。 顺着对面秋萤惊惧的眼神,秦朔慢慢回头,却猝不及防坠入一双笑眼。 不过转瞬,笑意消失,杀意升腾。 长明灯吞吐的青白火苗,将他与她的影子映得老长。 他亲眼看见一把峨嵋刺,正一点点贯穿他的喉咙,他此生亲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第二次。” 砰—— 秦朔应声倒下,双眼圆睁,不甘地盯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女子。双手徒劳地想拽着她,拉着她陪他离开人世:“玄机……” 他自小体弱多病,郎中说他的性命会止步于弱冠之年。 他的父亲不忍他早逝,辗转多人,为他找到一种活法:“由鬼族帮他续命。” 作为活命的代价,他需要进入太一道,为这支鬼族找到一本书与一个秘密。 他聪明,又是刺史的儿子。 二十岁那一年,在他原本该死去的那一年。他上了子午山,成为太一道的弟子,朱砂的师弟。 他喜欢朱砂,不在于美貌,而是生机。 他命若残烛将烬,她却好似枯木龙吟,死中孕生,不死不灭。 这短短一生,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直至死前,他仍想问她:“为什么?” 为防秦朔又没死透,朱砂蹲下身,委实发狠往他胸口刺了数十下才作罢:“再想活,也不该杀无辜之人。” 须弥顾不得脸上飞溅的鲜血,慌忙扑到秦朔身前,凄声大喊:“秦郎……” 朱砂笑意盈盈起身,大步从她身前跨过。 那把滴血的峨嵋刺又一次举起,指向秋萤:“秋姐姐,该你了。” 闻言,除了须弥外的七鬼,迅速退到秋萤身边。 李凭护着她往后退:“快走。” 秋萤不再迟疑,一个箭步跳上架子床。 四角的垂纱无风自动,须弥的尖叫声与哭声忽远忽近。 她三步并作两步,正欲掀帘从密道逃跑,一只手凭空出现,紧紧捏着她的手腕。 “秋姐姐。” 面前的女子盈盈而笑,秋萤却惊得浑身一颤,冷汗涔涔。 她不敢回头,只好低声下气求饶:“我与你无仇无怨……你放过我吧。” 朱砂攀上她的胳膊撒娇:“秋姐姐,你回头看一眼。” 秋萤身子颤抖:“那四个鬼,我带你去找他们。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回头看一眼,我就放过你。如何?” 秋萤颤巍巍点头,回头望去。 李凭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眼睛瞪得滚圆。眉心不偏不倚,恰有一点红,像是女子点在唇边的面靥。 那一点红,似面靥却非面靥。 她定睛一看,原是峨嵋刺快速刺中眉心又抽出的痕迹。 再往后看,那些与她相伴数百年的同伴,全部倒在地上,眉心皆有一红点。 红泪簌簌滚落,秋萤踉跄瘫坐在地:“啊……” 尾音消失的刹那,刺尖扎入她的眉心,生机全断。 此间唯一的活口须弥,怔怔看着同族尽灭。 她最小,修为最差。 以往的每一次战斗,他们会护着她。 可今日,他们死了。 她浑浑噩噩,只能茫然四顾。 朱砂走到须弥面前,俯身帮她擦掉脸上的血污:“我可以帮你救活秦朔,还留你一条命。不过呢,你必须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何会御鬼阵?” 须弥抱着秦朔逐渐冰冷的尸身,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的实力,你难道还未看清?”朱砂无奈摊手,随手指了指须弥脚下的一个男鬼,“他偷袭我,我反手一刺便杀了他。不瞒你说,我其实还会很多法术……” “比如?” “复生术。” 须弥明显不信她的说辞:“世上没有复生术!” 朱砂转身拖来李凭的尸身,丢到她面前,口中振振有词。 再一眨眼,须弥竟看见李凭忽然睁开了眼睛。 朱砂猛踹一脚,复活的李凭抱着小腿,闷哼一声。 “如何?”朱砂顺势坐下,眨眨眼睛,“你总该信我了吧?” 须弥一个劲点头:“我可以全告诉你,但你能否行行好,把秋萤姐姐他们一起救活?” “行!” “我们是这座陵墓主人的殉葬者……”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互不相识。 生前唯一的一次交集,便是被人绑住手脚跪伏于地,绞杀后被弃置于地宫之中。 须弥:“回魂之日,我们成了煞鬼。可惜,地宫处处有法阵,我们即使成了鬼魂,也飘不出去。幸好,里面有一座银池,尸身泡在里面,便不会腐烂。” 九个鬼魂在地宫飘荡了几十年,等来一个女鬼。 女鬼自称齐兰因,她破开陵墓,又将他们的尸身从银池捞出。 须弥:“她与你一样,会很多法术。她帮我们重回肉身,甚至教我们修炼,带我们去会州闲逛。” 朱砂:“御鬼阵,也是她教的?” 须弥摇摇头:“不是。所有捉鬼的法子,是从一本书中学来的。” 在地宫飘荡的日子,了无乐趣。 有一日,鬼魂秋萤在地宫深处的一堆陪葬品中发现一本书,里面是各种捉鬼的阵法与口诀。 九个鬼魂闲来无事,便按照书中所写,练习起来。 很久之后,他们才知那本书是太一道之物。 朱砂:“齐兰因与青崖是谁?还有,你们为何如此恨齐兰因?” 须弥:“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十年前,齐兰因为了救活心上人,再次找到他们。 整整半年,齐兰因在他们身上不停施法,直到找到破除煞鬼肉身禁锢的禁制术。 “她骗我们,说她失败了。”须弥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秋萤姐姐发觉不对劲后与她对质,才知她在我们身上施加了一种禁制。” 一种名为画地为牢的禁制术。 他们,被永远禁锢在了地宫所在的抱熹山。 若久离此处,肉身便会腐败。 第107章 须弥:“至于青崖?我们不知他的姓名,只知他与秦郎一样,也是太一道的道士。” 朱砂:“你们既然不能久离此山,为何能去山神庙捉鬼?” 须弥盯着倒在床边的秋萤:“秋萤姐姐修为最高,勉强能至会州。上月,她听说乌兰县有三个死而复生的男子自凉州回家,便猜是齐兰因救了他们。” 六日前的深夜,同族之间的执念感知,指引秋萤找到在山神庙中的罗刹等人。 之后,便是秋萤牺牲自己的修为,与他们身上的禁制对抗,让他们去山神庙伏击。 所有故事讲完,须弥抱头痛哭:“我们想找到齐兰因,求她解开我们身上的禁制。被逼殉葬已是不幸,我们并未做错任何事……” 朱砂拍拍她的肩膀,劝道:“我瞧你也别恨齐兰因了。她对你们多好啊,明知你们杀人吃人,还留你们一命。若换作是我,你们早没命了。” 哭声停止,须弥问道:“你怎么知道?” 朱砂:“进来的路上,我踩到不少尸骨。那些尸骨多是断臂残肢,还无衣衫蔽体。我便猜,你们吃人。” 须弥:“人逼我们殉葬,我们为何不能吃人!” 他们九个,只因与墓中男子同一日出生,便要为他殉葬,成为他的引路魂。 天道,何其不公。 世人,何其残忍。 朱砂:“可你们吃的是孩童是女子。” 弱者成了强者,反而挥刀屠戮更弱的弱者。 自诩可怜人,实则只是一群欺凌弱小的卑劣恶鬼。 朱砂:“齐兰因正是对你们既心生怜悯又失望透顶,才会在明明可以趁机杀死你们的情况下,只困住你们的肉身,放任你们在此苟活。可你们偏不知足,竟敢抓我的人。” 须弥冷哼几声,算是不满:“我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快救人。” 朱砂:“人死不能复生。我又不是神仙,如何救得活死人?” “李凭活了呀。” “和聪明人打交道,向蠢人打听秘密。你可知此句之意?” “你骗我!” “倒也不算骗你,我方才只是用摄魂术定住他们的肉身,他们还没死呢。” “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死亡。” 她想了很久,才想到用灵烬术烧尽这群鬼的法子:“天火焚形,地火焚身。” 随着口诀从唇齿溢出,从穹顶与地底冒出的赤红火焰,迅速吞噬室中的所有。 朱砂站在门口,她的身前是九具在火中挣扎的扭曲人形。 她的身后,有人正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朝她缓慢地走来。 “别动,再走一步,你也会死。” “朱砂……” 第75章 敖桂英(五) ◎“罗刹,无人会喜欢一个鬼。”◎ 两人之间,相隔仅三步。 朱砂关上主棺室厚重的石门,转身一步步走向身后的罗刹。 她每走一步,便要停下来与他一句话。 “《太一符箓》剩下的五术,你可知是哪五术?” “不知。” “拘魂术、灵烬术、幻魇术、摄魂术。” “最后一式是什么?” “傀儡术。” “何谓傀儡术?” 三步走完,朱砂站定。 孤光萤萤跃动,照亮罗刹脸上几道交错的鞭痕。 一声微叹后,朱砂开口揽过罪责:“此事怪我。当日忙着捉鬼,未能将他彻底杀死便匆匆离去,如今平白无故连累你受罪。” 罗刹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的脸。 须臾,他一脸笑意,坚定开口:“无妨。我是鬼,这点伤不碍事。朱砂,到底何谓傀儡术?” 朱砂:“傀儡术,以魂为丝,控人心魄,驱其赴死。此术听着简单,得窥门径者却寥寥。数百年间,唯天尊一人练成此术。当年,二十支鬼族祸乱人间,天尊驭一鬼列阵而战,将作乱的百位鬼修,尽数斩灭。” 地宫中的空气滞涩难闻,罗刹慢慢呼吸:“那个鬼呢?他去了何处?” 朱砂面无表情:“死了。傀儡术一出,傀儡便会形神俱灭。” 至于为何天尊之后,太一道再无一人练成傀儡术? 只因傀儡术中的傀儡,需练至《太一符箓》第六层第六式灵烬术。可无数太一道弟子与历任天师所操控的鬼奴中,无人更无鬼能突破第五层第五式拘魂术。 真是厉害的法术。 罗刹原想搜刮几句好词夸两句,转念想起自己便是其中的悲惨傀儡,只好落寞道:“郗红月懂得真多啊……” 不像他,一无所知走到今日。 眼下知晓了所有,却茫然失去了方向。 朱砂见他腰间空无一物,问道:“你的金锏呢?” 罗刹:“在程不识手中。方才,我折返回来找你,便把金锏留给他们防身。” “你何必回来。” “我知道你在。” 听到他的回答,朱砂莞尔一笑:“你快走吧。那把金锏值千贯,够抵你的工钱与赁一辆马车回家了。” 此话之意,实在明显。 罗刹的心空了一瞬,勉强拉扯嘴角的笑意,与她对视:“你费尽心机骗我去长安,骗我练《太一符箓》,为何又要放我离开?” “我已找到更好的傀儡人选。”身后隐隐传来几声哀嚎声,朱砂一面回头看去,一面轻声启唇,“再者,我并不爱你,留你在身边,又有何用?” 她扭头的速度太快,罗刹看不清她的神色,亦无法分辨她的真心。 “可是朱砂,我很喜欢你。” 当日下山入世,他唠叨了一路。 其中,既有对长安的期待,又有对人的害怕。 阿耶阿娘常说:人怕鬼,更厌鬼。 一心做鬼王的罗荆说: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他们都说:人,自私自利不可信。 偏偏在入世那一日,他遇见了朱砂。 一个在山下卖身葬父的可怜女子,独自守着一具发臭的尸身。 她对那具尸身极为用心,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上香祭拜,端来河水为其擦拭。有时蝇虫顺着腐臭腥味爬进破烂草席,她会费心找来艾草,堆满草席四角。 那具尸身,直到下葬,依然保持着生而为人的尊严。 即使几日后,他从朱砂口中得知:那具尸身只是乱葬岗的无名尸,与她毫无关系。 他与朱砂成亲后的第二日,他的阿耶阿娘欢喜下山。 而他的阿娘在得知人鬼契一事后,告诉他:“二郎,虽说人鬼契无解,但并非没有办法。你随我们回夷山,我明日便去找蛇骨婆一族的鬼王……” 太一道历代天师的鬼奴,均出自蛇骨婆一族。 而这些鬼奴,会在与之结契的天师死后,或平安离开或继续留在太一道。 他的阿娘自顾自在说,他却先一步拒绝:“阿娘,我想随她去长安。” “傻鬼,她是个骗子。” “可我觉得她是好人。” 那具尸身实在太臭,腐气不停从草席缝里钻出来。 他在树上守了五日,抱怨了三日。 而她却能认真地跪在腐臭中,给予那具无名弃尸庄重的体面。 离开汴州前,他打听到一件事。 那具无名尸是谢家的一个下人,被恭茶残害后抛尸乱葬岗。 此人年过半百,无儿无女。 因为朱砂,他有了葬身之所,有了真心为他送葬的一人一鬼。 此人无姓有名,旁人唤他:大贵。 四下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罗刹想伸手拥她入怀,可一伸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上遍布血污。 原是他方才挣脱法阵,被符纸灼伤的痕迹。 罗刹慢慢缩回手:“朱砂,你喜欢我吗?”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一句干脆利落的回答:“不喜欢。” 为免罗刹未听清,朱砂向前一步:“罗刹,无人会喜欢一个鬼。” 罗刹急急辩解:“赵老板、白老板与邓咸,还有棺材坊的许多人,他们都喜欢我。” 闻言,朱砂低声笑起来:“罗刹,我们逗你玩呢。” 阴风阵阵,灯影绰绰。 真相,即将昭然若揭。 罗刹重复她的话:“我们?” 朱砂:“对啊,我们。赵老板与白老板,是太一道的鬼奴。你到棺材坊的第一日,他们便在我的授意下,主动与你搭话。你的身份暴露后,我们怕你离开,才故意演戏骗你。” 罗刹如遭雷击,踉跄退后两步。 他的难受,朱砂尽收眼底,却不想就此收手:“如今你没用了,我们自然要赶你走。毕竟太一道与大势鬼一族素来无冤无仇,没必要因为你,再次挑起人鬼大战。” “朱砂,那你呢?你也一直在骗我吗?” “对,我从未爱过你,我一直在骗你。”朱砂决绝转身,负手而立,“赤方即将突破封印,再次祸乱大梁,世间唯傀儡术能彻底斩杀他。我哄你骗你,不过是为了让你日后乖乖送死。” 第108章 无数夜不能寐的夜里,罗刹翻来覆去只为找出朱砂爱他的证据。 譬如: 她费心费力诓骗他去长安。 又比如: 她为了他,杀了秦朔杀了墓中的所有鬼。甚至还有夏翊、司吉安与水樁。 可惜,今日真相显露,他的余生却会更加难眠。 原来朱砂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成为傀儡术中的傀儡。 为太一道赴死,成为太一道诛灭赤方的傀儡。 原来所有对他怀有善意的人,全是骗他的鬼。 原来他活在他人精心编织的谎言中…… 眼中蓄着红泪,却无一滴泪落下。 手上的鞭痕渗出血珠,罗刹不甚在意地抹去:“原来如此。心结已了,我总算能安心回家了。” 地宫的上方,依稀有人在说话。 罗刹侧耳细听,原是程不识—— “罗君,你找到她了吗?” 他找到了她,又被她丢弃。 罗刹不知如何回应程不识,只得拜托朱砂带话:“我进来时,看过此墓的风水,这地宫中有两处出口。朱砂,你快上去吧,我也要走了。那把金锏,你帮我送给程不识。” “好。” 灯影下交错的人影,慢慢重叠又很快分开。 “朱砂,我解开了人鬼契。” “哦,恭喜你。” 地宫的两个出口,一个在东南方,一个在西北方。 天门开、地户闭。 水出巽方,藏风聚气。 “真是绝佳的风水。” 罗刹边走边想。 身后女子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罗刹摊开手,露出藏在掌心的一支金簪。 簪上有一朵层层叠叠的木芙蓉。 他化了两枚金铤,方錾得这支金簪。 出口处有一处台阶,他不舍地放下金簪,哭着往上走。 “朱砂,再见。” 程不识拿着金锏在出口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石门忽然轰然倒塌。 幸而他闪避及时,否则肉身难保。 尘烟过后,面色不善的朱砂出现。 一见他,便恶狠狠道:“另外两个鬼呢?” 程不识指指不远处的山林:“我们脱困后,罗君让我们先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我不放心他,便偷偷回来了。” 朱砂伸手:“金锏给我。” 程不识老实递上:“玄机道长,罗君呢?” “回家了。” 程不识疑云满腹,站在原地张望。 朱砂早已走出很远,回头见他未跟上,气不打一处来:“你走不走?” “这就来。” 一人一鬼走出陵墓,找到藏在树上的王舆与虞庆。 王舆又问起罗刹:“罗君呢?” 朱砂:“回家了。” 虞庆忙呼不对:“他受了一身伤,仍挣扎着要去救你,怎会回家?” 朱砂不理不睬,径直往前走。 王舆捂住虞庆的嘴,小声嘱咐:“他们许是吵架了,你别问了。” 奈何虞庆自小便是愣头青,一听这话,忙不迭跑到朱砂身边嘀咕:“你们吵架了吗?因何吵架?因为我们吗?” 朱砂忍了一路,直看到山下的马车,才掐诀召唤天雷。 倏忽,天雷在虞庆脚边轰隆炸开。 “你不准再说话!” “……” 一人三鬼,沉默地走到马车前。 朱砂一言不发,掀帘坐进去。 程不识与王舆面面相觑,不知该随她进去,还是该离开。 驾马的男子看穿两人之意,伸手指了指另外一辆马车:“我叫梅钱,是她的……师叔,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我们快走吧,凉州路远,暴雪将至。” “多谢梅道长。” 两辆马车在雪中艰难行进。 梅钱听着一帘之隔的隐约哭声,无奈叹气:“既然舍不得,为何又要恶言恶语赶走他?” “你管我!” “好啊,我再不管你。看你回到长安,如何向她交代。” “你烦死了。”朱砂掀帘而出,坐在另一侧,“不就杀了几个鬼吗?” 梅钱白眼连连:“若非我来得及时,派他们进山清理痕迹。就你今日闹出的动静,迟早暴露身份。” 朱砂抱着手臂生气:“谁让你今日才到。” “你丢下一堆烂摊子跑了,我不得善后吗?” “反正是你的错。” 外间雪大风大,朱砂冷得打颤,悻悻坐回车中。 起身前,她看着前面的马车,一阵数落:“你真小气,只带两辆马车。” 她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梅钱瞥了她一眼,方悠悠道:“放心,你的心肝鬼奴骑马走的。一匹千里马与五十贯,够他好吃好喝抵达邕州了。” “邕州?怎会是邕州?” “我怎么知道他为何不回汴州,要去邕州。” “你装的是瞎子又不是哑巴,难道不知张嘴问吗?” “祖宗,他抢了我的狐裘和一袋子钱,骑上马便跑,我哪来得及问!” 今日,他等在山下。 结果等了半日,没等到朱砂,倒先等来了罗刹。 一脸笑意的罗刹,不知从何处冒出,热情与他招呼:“梅兄,我真是三番五次遇见你。连这种偏僻地,都能正巧看到你,足以见得我们有缘。” 他连夜带人从乌兰关疾驰而来,不曾做伪装。 乍然见到罗刹出现,唯有装瞎应付:“是二郎吗?” 罗刹笑意渐深:“梅兄,是我。” 再之后,罗刹突然开口找他借钱:“梅兄,我瞧你有些家底,可否借我一笔钱?” “你要多少?” “三贯。” 他不曾起疑,转身便去车中寻钱袋。 谁知,等他一掀帘,罗刹忽地冲进来按住他的手:“梅兄,你看不见,我来找吧。” “行行行。” 然而,在他的注视下,罗刹揣走了整整五十贯与三瓶金疮药。 临走前,还拿走他的狐裘裹在身上。 他故作疑惑,往罗刹身上摸:“二郎,你身上穿的是何物?” 罗刹言笑晏晏,顺手将狐裘裹紧:“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呀?” “送上门的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哈哈哈,二郎真会说笑。” “呀,梅兄。栓在左边树下的那匹马,瞧着像是一日行千里的突厥马。” “是突厥马。” “那我骑走了。” 等一人一马消失在雪中,他才明白发生了何事。 想起自己的好马,梅钱悔不当初:“我的雪美人,跟了我五年!” 朱砂懒得搭理他的哭诉:“那你从何知晓他去的是邕州?” 梅钱:“他自己说的。” 朱砂叉腰大怒:“好啊好啊,你原是故意不问。” “他骑马走前对我说:‘我将去邕州,你陪她去凉州。还有,凉州天寒地冻,记得让她添衣’。” 当然,还有一句话。 梅钱咬牙切齿,始终压在心底未说。 “你装瞎的水平,真差。” 【作者有话说】 补一个小剧场《我那么大一支金簪呢?》—— 西北方位的地宫出口,石砌台阶层层而上。 罗刹走到一半,开始后悔。 錾金簪的两枚金铤,乃是御赐之物,赤足九成。 大势鬼一族以金银之气修炼,若他轻弃金银器用,便有违先祖“敬惜福缘”之训。 思及此,他赶忙掉头,跑回方才放下金簪的台阶。 结果在原处来回寻了许久,金簪了无踪迹。 “……” 这墓里面,有贼! 第76章 敖桂英(六) ◎“一个两个加上我,怎么全爱上鬼了……”◎ 从乌兰关至凉州。 最快十日,最慢十五日。 两辆马车冒雪行进十一日有余,总算住进凉州城外的一间客舍。 商量好第二日进山后,众人四散回房。 朱砂夜里难眠,翻窗跑去找梅钱:“你别睡了,起来陪我修炼。” 梅钱:“……” 客舍小,后院更小。 梅钱半梦半醒,哈欠连天:“修炼不必急于一时。” 朱砂抬头扫了一眼屋顶,足尖一点,拽着梅钱腾空跃起。 等梅钱睁大眼睛,两人已稳稳坐在屋脊之上。 “……” 静坐半个时辰,心法口诀来回念了三遍。 朱砂越练越心烦,索性推醒昏昏欲睡的梅钱,问起那座陵墓:“天尊早早立下戒律,严令太一道弟子不得行活人殉葬之事。敢有以生人殉葬者,必遭刺面除籍。先师祖为何要杀死那九个人,为了赎罪吗?” 另有一句话,她小声嘀咕:“难道因为先师祖是天师,故而做了错事,也当无事发生?” 闻言,梅钱斜瞥她一眼:“整日胡说八道,怪不得棺材铺月月亏本。出这事时,先师祖之上,尚有一位老天师。” 第109章 朱砂不服气:“他们是父子,难道老天师会责罚自己的独子?” 梅钱:“因为人不是先师祖杀的。” “既不是先师祖所为,他为何不阻止?” “君命无二。” 朱砂:“杀了九个人给自己的儿子陪葬,不愧是九五之尊。” 梅钱:“人心囚于虚妄,连天子也不能免俗。太祖皇帝知太一道禁行活人殉葬,加之先师祖那时忙于地宫营造,对于长安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等他建好地宫,太祖敕下密谕急召其返京。返京途中,先师祖得知真相,折返回去已为时晚矣……” 九个无辜男女,自此魂魄永囚地宫,成了相伴昭慈太子生生世世的引路魂。 夜色沉沉,朱砂了无困意:“倒是奇怪,大梁皇室一脉的陵墓全在长安附近,独独昭慈太子在会州。而且墓中杂草丛生,似乎久无人祭拜?” 梅钱:“当年太祖在洛州起兵,昭慈太子于会州举兵相应。会州是他一生的起点,亦是他的终点。至于祭拜?昭慈太子生性洒脱,常自言:‘人之逝去,譬如灯烬。本王若故去,丧仪务必从简。四时祭飨不必岁时常举,勿使生者劳形扰心’。” 可惜,如此洒脱之人。 死后不仅被葬入奢华的陵墓,还连累九人为他殉葬。 若他泉下有知,得知死后种种,是否还会坚定地踏上那条孤寂的殉道之路? 说至最后,梅钱已然到了立盹行眠的程度:“祖宗,下去吧。我已过而立,岁月不饶人啊。” “你真没用。” “……” 一如十五年前那场大战后的漫天飞雪。 翌日的岩山,残雪压枝,远山近树被雪色吞噬其中。 乱风裹挟雪粒,如利箭般呼啸而过。 团团雪雾,积雪已逾尺厚。两人三鬼步履蹒跚,艰难行走。 程不识与王舆一前一后,边走边看。 午时末,山中雪崩。 一行人慌忙躲进一处山洞。 朱砂累得气喘吁吁:“齐兰因和那个青崖会不会早跑了?” 梅钱:“什么那个青崖,叫师叔。我们自小骄纵你,把你纵得这般无礼。等回长安,我定要去宫里请一位女官,好好教教你礼节……” 连日赶路,朱砂本就心情烦闷。 一路因与梅钱同行,还被他连番取笑与说落。 当下听他喋喋不休唠叨,更是气恼:“你讨厌死了。” 朱砂气得跑走,程不识拍拍虞庆的肩膀,示意他跟上去。 虞庆咽下胡麻饼,苦兮兮道:“唉,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 话是对程不识说的,眼睛却盯着角落的梅钱,语气中多有不满。 眼见朱砂的身影消失在山洞深处,他认命似地追上去:“玄机道长,等等我啊!” 王舆拾来一堆枯枝。 篝火燃起,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三人或站或坐的影子。 程不识劝道:“梅道长,她心绪不佳,你何必故意激她。” 火星噼啪炸开乱溅,梅钱捏着一截枯枝拨弄火堆:“火不拨不旺,痂不揭不愈。她性子倔脾气犟,有人在旁拿话刺她几句,任她压抑在心中的火痛痛快快烧一场,总好过她自个隐忍不发,折磨自身。” 这句喟叹之后,火堆前陷入久久的沉默。 朱砂与虞庆一直未归,梅钱看向程不识,问道:“你说你曾经见过青崖师兄与齐兰因在一起?” 程不识点头:“当年,青崖道长奉命来乌兰县捉鬼,我是他的车夫。”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名叫谢鸿渐的青崖道长年仅二十五六,已隐隐超然物外,不同凡俗。 在乌兰县待了不到八日,谢鸿渐便擒获恶鬼。 送行那日,他原本该送谢鸿渐前去驿站。 可两人方出城,便见一女子等在路边,大声呼喊:“谢鸿渐。” 车中的谢鸿渐听见女子的声音,笑着下了马车,与女子相偕离去。 程不识:“当日苓娘在城外观戏,我心想回城也无事可做,便驾上马车去接苓娘。路过他们身边时,我亲耳听见青崖道长唤女子‘兰因’。” 那一声“兰因”似溶溶春水,温柔缱绻。 他由此判断,两人之间,绝非寻常的男女关系。 遑论,谢鸿渐垂眸望向女子的眼神,正如他看向苓娘。 上回,他们被那群鬼伏击,带去地宫。 每日拷问他们的人或鬼,开口闭口全是“齐兰因”这个名字。 程不识当时便猜:齐兰因,或许就是当年与谢鸿渐同行的女子。 那群鬼严刑拷问三日,他咬牙未吐露一个字。 一来不愿连累无辜,二来他从王舆口中得知,救他们的女子曾提过“青崖”二字。 思来想后,他更不敢提及当年之事。 唯恐那群鬼通过他们,找到齐兰因与谢鸿渐。 梅钱听完他所说,低头自嘲道:“一个两个加上我,怎么全爱上鬼了……” 不知该说是师门不幸,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王舆独自在洞口观察许久,见雪仍未停,索性进洞歇息,顺便问明一件事:“梅道长,虽说玄机道长救了我们,但恩人对我们有再造之恩。你莫怪我多言多语,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太一道是否真的不会为难恩人?” 梅钱摆摆手:“放心吧。一年到头,我除了偶尔陪她捉几个恶鬼赚赏钱。其余日子,从不搭理鬼族。” 自然,家中那位,还是巴不得搭理的。 王舆与程不识对视一眼,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一入岩山,他们便看到前往雪洞的路。 如今带两人绕路而行半日,无非想问清楚问明白。 眼下既已得了梅钱的承诺,程不识率先起身往洞内走:“你们等我片刻,我去找找他们。” 他走至一半,遇见朱砂与虞庆。 谁知,朱砂眼尾薄红,眸中泪珠未干,像是哭过? 程不识疑心虞庆又说错话,忙问道:“出了何事?” 朱砂一个眼神扫过来,虞庆无奈闭嘴。 三人再次出现在洞中,梅钱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与朱砂并肩而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上月开天门收弟子,我去瞧过一眼,全是凤骨龙姿的俊俏儿郎。” 朱砂闷声闷气:“你们每回为我选的,不是小人便是蠢人。二郎说得没错,你们的眼光特别差。” 梅钱:“行行行。这次我们一定好好选,如何?” “不如何。” “你的修炼要紧,凑合选一个吧。实在不行,眼不见心不烦,那些糟心玩意儿,我们换勤一些。” 一行人再次出发,照旧程不识在前,王舆在后。 酉时初,前面的程不识忽地停下脚步,指着西南方向的一处积雪:“那里,便是王兄待过的山洞。” 沿着西南方的山洞往上,约莫行半个时辰,便到了此山的最高处。 众人站在雪山之巅,四下环顾,只觉诡异至极。 雪雾茫茫,上下一白。 可他们眼前,就在两山之间,却凭空多出一行脚印。 脚印从他们的脚下,延伸向对面雪山的深处。 雪中无路,又似乎脚下有路? 众人面面相视,谁也不敢上前。 程不识:“自上山后,我身上的腐臭味淡了不少。” 语毕,他兀自陷入哀伤。 从今往后,他只能作为一个鬼,徘徊世间。 而他与苓娘,再无重逢之日。 梅钱好心宽慰道:“若你们欲堂堂正正立足人世,可去长安城西棺材坊朱记棺材铺找我。我亲自带你们上子午山,面见姬天师。” 一听这话,王舆来了兴趣,拱手问道:“梅道长,请问你在太一道身居何职?” 梅钱:“不值一提的小官,也就能在天师面前说上几句话,偶尔还得陪她用膳罢了。” 王舆一时想岔,面露尴尬:“梅道长当真能屈能伸啊……” 三人寒暄间,朱砂与虞庆正站在崖边斗嘴。 “你敢过去吗?” “你敢,我就敢。” 朱砂轻蔑一笑,抬脚踏出第一步:“胆小鬼。” 虞庆不甘人后,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边跑边回头嘲讽:“哼,你才是胆*小鬼,我还敢跑呢!” “小鬼,你真跑啊……” 朱砂再一眨眼,虞庆已消失在雪雾中。 她赶忙呼喊另外三人:“快来快来,他掉下去了。” 三人应声而来,程不识与王舆扒在崖边听声辨位。 一炷香后,程不识起身:“他应该没掉下去。” 梅钱看着那一行浮在半空中的脚印,当机立断:“走,我们踩着脚印走过去瞧瞧。” 四人胆战心惊,走得小心翼翼。 等循着脚印走至一处门前,看见蹲在地上的虞庆,才算安心。 虞庆一见朱砂,更是得意:“你输了。” 第110章 朱砂:“傻鬼,我一招激将法,你还真上当了。” “你真坏。” “你一个鬼,掉下去也无事。” 一人一鬼在门前吵闹不止。 梅钱懒得劝,程不识与王舆劝不动。 一来二去,三人只好大眼瞪小眼,靠在门边发呆。 朱砂与虞庆吵了一盏茶,正欲喘口气继续。 “咣当”一声,门开了。 院中走出一男子。 一身青色道袍,墨发用一支木簪束起,眉骨斜飞入鬓。 肤色煞白,比之雪色,更显清冷。 站在门边的程不识乍然见到男子,半是迟疑半是欣喜道:“青崖道长?” “程君,是我。”男子轻声回应,眼睛却一直盯着程不识身后之人,“三郎,你来了。” 梅钱闪身走出,拉着朱砂端正行礼。 “见过师兄。” “拜见师叔。” 谢鸿渐蹙眉打量朱砂,纳闷道:“三郎,若我没记错,你今年虚岁方三十,竟已有了这般年岁的女儿吗?” 梅钱嘴角一抽:“不是我的女儿,是她收的弟子。” 谢鸿渐了然地笑一笑:“看来是二师姐做了天师。” 梅钱耸肩摊手:“师兄自小看我长大,我何曾赢过她一回。” “你啊你,如今连声阿姐也不愿喊了吗?” “喊啊,求她时喊得最大声。” 谢鸿渐放声大笑:“三郎,你还是与从前一样,更喜欢现在这张脸,最喜欢忤逆二师姐。” “师兄也未变,更喜欢唤我三郎,最喜欢打趣我。” “我死时,你嫌师父为你取的名号不好听,闹着要换一个。我死了多年,从何得知你的新名号?难道如两位师姐那般,叫你一声三弟或姬琮?” 两人叙旧多时,谢鸿渐眼中泪光闪动:“三郎,师兄正巧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何事?” “杀了我。” 第77章 敖桂英(七) ◎“大师姐与鬼族的事,我知道。”◎ “杀了你?” “对,杀了我。” 谢鸿渐眉眼含笑,仿若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三郎,作为一个鬼,若能死在你手上,师兄死而无憾了。” 前来凉州的路上,梅钱已隐隐猜到谢鸿渐出了何事。 十年前,人鬼大战过后,他曾随房州刺史去乌桕山收殓骸骨。 最终,他找出约一百零五人的残骸与一百零五个令牌,尽数葬进房州城外的太一冢。 唯一消失的尸骨与令牌,他一直误以为是掩埋过深所致。 直到得知谢鸿渐与齐兰因的关系,他才恍然大悟:消失的不是尸骨,而是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梅钱:“师兄为何想死?” 谢鸿渐:“为道而生,自当为道而死。” 两人一来一回,自此开始论道。 院外时有怪风乱雪,朱砂手脚发凉,却听二人越说越起劲。 她一时烦闷,索性推开梅钱,自顾自走进院中。 梅钱尴尬一笑:“师兄莫怪罪,她的弟子,自然随她。” 随她一般,目无尊长; 随她一般,脾气大难伺候。 随她一般,桀骜难驯。 谢鸿渐盯着朱砂远走的背影,有些神思恍惚:“她的性子确实像二师姐……不过这背影,倒是像极了大师姐。” 梅钱心虚解释:“师兄当真厉害。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惟背影神似长姐。正因这般缘由,二姐方破例收其入门。” 一听这话,谢鸿渐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等痛快笑完,他方凑到梅钱耳边:“大师姐与鬼族的事,我知道。” “你从何得知?!” “鹤鸣啊。他向大师姐求亲遭拒,结果追去灵州,才知输得彻底。回来后找我哭诉,说自己一没人家俊,二不如人家用心。三郎,你倒不必过多担心,他只知大师姐与鬼族在一起,并不知其他的事。” “……” 该死的鹤鸣真人,嘴上没门的鹤鸣真人,怪不得孤寡一辈子。 梅钱:“她身份特殊,万望师兄帮忙保守秘密。” 谢鸿渐:“三郎,我乃将死之人。” 彼此心照不宣,唯余一声叹息。 堂屋中,朱砂指挥虞庆围炉煮茶,自个却背着手在院中转起来。 厢房仅一间,西侧旱柳树下飘着女子的衣裙。 看来两人不仅住在一起,甚至同塌而眠。 朱砂转至厢房后,耳畔忽然袭来一阵冷意。 她侧身一躲,反手往雪雾中乱抓:“给我出来!” 雪中有人拉住她的手,迅速后退。 朱砂被此人的手冰得浑身发抖,说话时连牙关都在打颤:“天火……焚形……” 梅钱骤然听到“天火”,已觉不妙。 “焚形”二字一出,他顿觉头痛欲裂,循声慌不择路跑过去,边跑边嚎:“祖宗,别说了!” 谢鸿渐紧随其后:“兰因,他们是客人!” 等师兄弟二人气喘吁吁赶到,雪雾中的白发女子已渐露真身:“小姑娘好快的身形。” 朱砂拂开狐裘上的雪沫:“还行吧。” 女子便是齐兰因。 隐身在雪中,只为试试朱砂与梅钱。 如今试过朱砂后,她极为满意:“青崖,她年岁虽小,修为却远在我之上。有他们送你上路,我放心了。” 话音一落,她转身离开,说是去煮茶。 梅钱看着面前的谢鸿渐与离去的齐兰因,目露不忍:“师兄,你既与她情投意合,何必寻死?” 谢鸿渐负手立于树下:“三郎,我并非不爱兰因。只是,我有我坚守的道。我不愿为了苟活,变成一个鬼。” 他是太一道的弟子。 他生前二十余年坚守的道,是诛邪除鬼,守卫大梁,保护百姓。 他本该死在房州,与同门一起,为心中坚守的道魂飞魄散。 而不是成为无家可归的鬼,游荡在岩山。 “今日本就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日……” 远处的虞庆扯着嗓子大喊:“吃饭了!” 三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去堂屋。 桌上的膳食多是野菜,无半点荤腥。 席间碗盘声交错,谢鸿渐面上带笑,频频举杯邀几人吃酒:“我原本定好的死期是十一日前。可死期前一日,兰因突然与我说,她感知到抱熹山中那九个煞鬼身上的禁制尽数消散,我便猜是太一道所为。” 他困于岩山多年,从未断绝死意。 独独在得知九个煞鬼死亡的一瞬,生了活下去的念头。 世间能彻底斩杀鬼族之人,唯姬家血脉。 他的师父姬光侯与大师姐姬珩,皆在人鬼大战中殒命。而二师姐姬璟不会贸然杀鬼,只会利用人鬼契,驱使鬼族暗中为她做事。 来者,最有可能是小师弟姬琮。 想到死前有机会见到姬琮,他强撑着活到今日。 谢鸿渐的话讲完,众人低头不语,唉声叹气。 朱砂却惊喜地看向齐兰因:“你为何会感知到他们死了?因为禁制?” 齐兰因点头算是默认:“没错。凡是我亲手施加的禁制,皆与我的灵识相通。半月前,我感知到他身上的禁制出现裂痕,知他出事。原想下山找他,但青崖的死期将至,我不敢离开……” 岂料,几日之后。 她先是感知到抱熹山中的九个煞鬼蠢蠢欲动,与她的禁制对抗。 再三日,九个煞鬼身上的禁制全部消失。 他们,似乎死了? 他指的是程不识。 听她提及自己,程不识抱拳道谢:“多谢恩人相救。” 齐兰因:“你们不必言谢,我救你们,亦有所图。那日我站在山上,远远看见那群人丢下你们三人的尸身便跑。我想着,若青崖多几个弟子,或许便不会寻死……” 谢鸿渐温柔地揽过她:“兰因,有你相伴十载,我已知足。我死后,你不用再待在岩山苦地。往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看山河,才不负活这一遭。” “我失了你,如何独活?” “兰因,我不想困住你。” 齐兰因泪流满面,掩面跑走。 谢鸿渐面露歉意,向几人坦白:“我是鬼,又非鬼。” 梅钱:“师兄,你难道不是煞鬼?” 谢鸿渐摇头:“我并无任何执念,如何成为鬼族?当年,兰因千里迢迢将已死的我带到此处,耗费大半修为帮我修补肉身让我复生。但我不能离开兰因用禁制术为我创造的这座院子,否则便会死。” 他怨过齐兰因,怨她多管闲事,执意将他复活。 可满腔怨怼宣泄后,他又陷入更深的自厌。 恨自己年少轻狂妄许白头之诺,到头来竟是他先背誓,连累了她。 那个喜欢遍游天下的齐兰因,那个喜欢四海为家的齐兰因。 因为他,被困在孤寂的岩山之巅,寸步难行。 第111章 眼角有泪划过,谢鸿渐仰头笑道:“我劝了兰因多年,她总算答应由我赴死。” 众人默契地举杯与他道别,尤以程不识最为开心:“青崖道长,我自从知晓自己成了鬼,同你一样想死。可前些日子,我曾听一位小友一言:‘做人做鬼,并无分别。你若嫌鬼族名声不好,便以善举为刃,几十年几百年,总会斩出一条青史留痕的大道来’。我想好了,等补好肉身,便下山游历,继续做行侠仗义之事。” “程君活得比我豁达。”谢鸿渐既感欣慰,又觉好奇,“对了,不知劝你的这位小友是何人?” 此话一出,满席安静。 虞庆嘴快,差点脱口而出“罗刹”二字。 王舆眼疾手快,赶忙在他张嘴前,猛塞了一张胡饼。 谢鸿渐不知内情,疑惑道:“此人怎么了?” 梅钱无奈地指指朱砂:“她原先的相好,尽禾和罗嶷的小儿子。” 谢鸿渐举杯的手悬在半空:“孽缘啊……” 日薄西山,今日将尽。 谢鸿渐与齐兰因并肩坐在旱柳树下,远处的风景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今日的他们,却看得极为仔细。 谢鸿渐细细叮嘱:“你上回救的那个同族,我瞧他对你一心一意。若你想去长安,可找他同行。” 齐兰因靠在他的怀中抱怨:“他与你一样,最是啰啰嗦嗦。若与他同行,我岂不是要被他烦死?” 谢鸿渐愁眉苦脸,将她往上搂了搂,轻吻她的额头:“从前师父常说我絮絮叨叨,吵得他耳根子难受。兰因,原来你忍了我这么多年。” “青崖,我不会寻死。” “兰因,我信你。” 时至子时,两人十指相扣走进房中。 程不识三人早已在堂屋安睡,梅钱与朱砂在窗边闲坐半宿,最终决定由朱砂送谢鸿渐上路:“我已对不起很多人,不想再对不起师兄。” 对于他的说辞,朱砂回以白眼:“你每回诓我杀人,全是这个理由。” 梅钱放软了语气诱哄道:“我是为你好。你年纪小,多杀几个人啊鬼啊,权当练练手。” “……” 子时三刻。 谢鸿渐挥手与门外的齐兰因道别,然后决绝地关上门。 动手前,朱砂问出心中所想:“她从未有过半分累赘之感,你为何一定要寻死?” 谢鸿渐平静地躺在两人同眠的床榻上,呵出一口寒气:“我初识兰因,是在一处无名野山。我捉鬼路过,见她与一个男子打斗。我以为她是人,冲上前帮忙,却被她一掌推开……” 后来,他才知晓。 那个男子原是一个凶残的鬼修,修为极高,作恶多端。 而齐兰因追杀此鬼多年,却是为了伸张正义。 谢鸿渐:“她与我说,那个鬼多年前曾在某地犯下一桩人命案。她答应过死者的妻儿,一定会将其擒获,送至太一道受刑。” 整整二十年,齐兰因为了这个承诺,奔走大梁各州。 直到捉到此鬼,拜托他送去长安。 谢鸿渐的眸中渐渐显露爱意:“我摔倒在地,看她与那个鬼修斗法周旋。夕阳余晖渐褪,她的影子美极了。” 他义无反顾地看上了她,以一个太一道弟子的身份。 同大师姐一样,他离开长安的日子越来越久,一边捉鬼一边陪她云游四海。 他死在房州,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未曾与她好好告别。 他死了,又被她救活。 睁眼醒来看见满头白发的她,他满心愧疚:“我是一个自私的小人,她不该与我在一起。她本该意气风发,活得潇洒自在,偏生因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意,锈蚀了她骨子里的锋芒。” 她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而非囿于岩山的囚徒。 他是她的囚笼,亲手折断了她的青云翼。 谢鸿渐释怀一笑:“她是鬼,将来会遇见很多男子,我只是过客……我求死,盼的是她活。” 当年,她为了救他,耗费了太多修为。 她无法离开岩山,便无法修炼,只能靠着所剩无几的修为苦撑。 只有他死了,她才能活下去。 门外女子的半声呜咽传进房中。 谢鸿渐侧耳细听,女子每声压抑的抽气声,都拉扯着他的心。 “动手吧。” 他们相守相爱二十余载,于幼失怙恃的他而言,已是毕生至幸。 朱砂利落地送他上路,并依照他临终所说,将一对木偶与一封信转交给齐兰因。 信中纸上有九字: 水无定,花有尽,来世逢。 木偶的背面,是两个人名: 齐兰因,谢鸿渐。 第78章 欲色鬼(一) ◎“你为何要赶走罗刹?”◎ 岩山绝顶,积雪终年不化之地。 某日忽现一方小院,与三个自称“雪山游侠”的男子。 三人戴青铜鬼面,专行惩恶扬善之事。 三人神出鬼没,行迹犹如鬼魅。 等谢鸿渐的尸身葬入山中坟墓,已临近除夕。 山下凉州大雪,积深达丈余。 门封路阻,梅钱与朱砂只能被迫留在岩山。 梅钱每日忙碌不休,带着程不识三人往返山道,采买一应食宿所需。 朱砂闲来无事,盯上了同样无事可做的齐兰因。 这日,等故作困乏送走梅钱,她立马精神抖擞跑去找齐兰因。 不为旁事,只为学艺。 齐兰因摆手婉拒:“鬼族与太一道势不两立。你虽是青崖的师侄,但我断不会指点你半分。” 朱砂又是撒娇又是卖惨,齐兰因全然不为所动。 最后,因实在受不了朱砂的纠缠,齐兰因索性将自己未曾用上的一个禁制术教给她:“当年我与青崖相爱后,同族的几位阿姐说男子喜新厌旧是常态,反复劝说我对青崖施加此术。” 朱砂好奇道:“为何没有用上?” 想起旧事,齐兰因忽地羞红了脸,小声回她:“青崖时刻与我在一起,不大用不上……” 听着不像是什么厉害的禁制? 朱砂原本不想学,可一想到自己不知会在此处虚耗几日,勉强点头答应:“行,我学。” 此禁制简单,只一句口诀。 朱砂:“没了?” 齐兰因:“你修为高,施加此术,无需其他条件。” 朱砂半信半疑,只苦于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试试真假。 齐兰因见她一脸跃跃欲试,不免多叮嘱几句:“此乃诅咒禁制,你万不可随意施加给男子。男女情爱,你情我愿,若男子执意背叛,你何必费心费力挽留。” 耳边渐闻人声,朱砂赶忙回房装睡:“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还有,你千万别告诉他,我曾找你学此术。” 齐兰因笑着挥挥手,转身踱步去了院外等另外四人。 结果一到院门,程不识三人有说有笑推门而入。 唯独梅钱垂头丧气,神色疲倦。 齐兰因关切道:“梅道长,你怎么了?” 梅钱连声叹气:“家中阿姐连发三道敕令,让我尽快带朱砂返回长安。” 齐兰因看着漫天大雪,语气颇有些愤慨:“大雪断途,如何回京?梅道长,你家阿姐这般为难你,着实不近人情。” 梅钱极力解释:“她自小冷酷无情,目空一切,独独对朱砂有几分真心。” 他们离开已逾两月,渺无音讯,她在长安不知会多着急? “看来梅道长去意已决,不知你们何时下山?” “明日。” 朱砂直到晚膳时分,才知明日回京一事。 虽多有对冒雪出行的不满,但碍于自己此番任性而为,闯下大祸。 她只得再次要梅钱立誓:“你发誓!回京后,你一定会在她面前替我说好话。” 梅钱无语道:“每回你闯祸,她何曾怪过你?她只会骂我没用。” 得他一言安慰,朱砂总算放心,开心跑去堂屋用膳。 席间,齐兰因说起自己往后的打算:“与青崖相守的十年,我的修炼落下不少。三日后,我会回敖山闭关修炼。” 程不识率先举杯:“祝两位道长与恩人一路平安。” 齐兰因看向旁边空空如也的椅子,扭头笑着举杯应下:“有你们守着青崖,我便放心了……” 今日所有未尽的话语,悉数淹没在山顶骤然呼啸的北风中。 大风刮过,已是翌日早间。 梅钱等在门外,来来回回催促朱砂:“快走,你少磨蹭。” 朱砂不情不愿应好,磨磨蹭蹭收拾包袱。 一旁的齐兰因心觉她古怪,便开口问道:“你不想回长安吗?” 朱砂点头又摇头:“我忤逆她的命令,私自赶走了一个人,我害怕她对我失望。” 齐兰因:“她是你的师父吗?” 朱砂:“亦父亦母亦师。往日我做了错事,她从不责罚我。可她越不怪我,我越害怕……害怕她说出那句‘你真令我失望’,更怕她不要我。” 第112章 多年前,她目睹阿耶阿娘惨烈地死去。 从此天地浩渺,却只剩她一人。 几经辗转,她被送去长安。 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他们对她无微不至,任由她恣意行事。 她犯下的大小祸事不知凡几,只这一次,她萌生怯意,止步不前。 齐兰因听她说完缘由,宽慰道:“她不远千里派人来寻你,相比对你的失望,她更担心你的安危。回家吧,她或许也在害怕,害怕你一走了之,再不见她。” 朱砂听了劝告,背着包袱认命似地推门出去。 梅钱见她眼尾泛红,应是哭过,没好气道:“你哭什么?她难道会打你会骂你?你若是闲得慌,不如多担心担心我。上回你弄残崔宪,我在天尊的牌位前跪了三日。” 朱砂心虚狡辩:“本来就怪你呀。是你自个与我吹嘘,说什么‘崔宪这种货色,随便打杀’。我信了你的鬼话连篇,当夜跑去崔家时没注意身后,才差点被端木岌发现。” “行行行,怪我。” “本来就是,你还不服气。” “……” 两人吵吵闹闹下山。 一入凉州城,往来之人,竟多是兵卒。 梅钱找来一辆马车,一边驾马一边向她道明来龙去脉:“昨日,我们四人下山,听闻凉州新都督一上任,便下令严查凉州前都督夏翊冒功贪腐之事。眼下凉州官员,个个人心惶惶。” 话音刚落,朱砂急吼吼掀帘而出:“岩山的将士们呢?我走前答应过张明府,会送他们回家。” 梅钱:“等晋王进宫面圣,届时抄了夏翊的家,何愁无钱安葬那些将士。” 区区一个夏翊哪够? 朱砂倒还有一个出钱出力的人选:“太子与夏翊二人最是交好,太子怎会不知夏翊贪赃枉法?若晋王日后需要人证,我可去御前作证。” 梅钱冷声催她回车中:“外头风急,你进去。至于太子?我自有手段令其入彀。” 上一个胆敢对太一道不敬的太子,早已命丧黄泉多年。 不知如今这位太子,又会是何等结局? 出城疾行半日,堪堪仅行了十五里,马匹便已力竭。 白雪茫茫,辨不清方向,两人只得就近找去一座破庙安顿一夜。 是夜,朱砂摸着身下薄薄的一层干草堆,望着半截菩萨像唉声叹气:“若是二郎在,他不会让我啃干蒸饼喝凉水,甚至无火可烤。” 听到她的抱怨,梅钱生火的动作停顿,抬头皮笑肉不笑道:“可惜啊,你的好二郎,以后便是别人的好二郎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能不能快点生火!” “……” 可喜可贺,时至夜半,破庙中终于窥见零星火光。 朱砂裹着仅剩的一件狐裘,面无表情嘲讽:“你整日下山闲逛,竟不知多买几件狐裘御寒。” 十指青紫如冻梨,梅钱颤颤巍巍将手递到那簇噼啪炸开的篝火上去。 足足在旁坐了一炷香,他方觉身子暖了些。 寒气消散,压在心头多日的恶气,自然要一并驱散。 他笑着转过身:“一直忘了问,你为何要赶走罗刹?” 起初,朱砂支支吾吾,一个劲顾左右而言他:“万一他真死了,你们如何向大势鬼一族交代?不如趁他尚未出事,将他赶走,一了百了。” 梅钱阴阳怪气:“呀,我家小朱砂真是人美心善,连对鬼族也这般菩萨心肠。” 朱砂哼哼唧唧翻身过去:“我困了。” 梅钱起身挨着她坐下:“你若不对我说实话,我如何帮你说好话?” “他的心愿是好好活着,可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若他执意留在我身边,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我其实从未问过他,是否愿意陪我走这条绝路……” 当日在乌兰县城外,朱砂第一次得知罗刹的心愿。 原来作为鬼族的罗刹,只想好好活下去。 她骗他入世,骗走了他的爱与真心,不想继续骗走他的性命。 那道假的人鬼契,尽管她不知罗刹是如何解开的,但契约既已断开,他的余生便与她再无瓜葛。 就如此吧,她想。 也许被封印多年的赤方,修为大减,早失斗志。 或者当年阿娘以性命为祭的封印,会囚禁赤方直到死亡。 又可能,她会与赤方同归于尽。 毕竟赤方手握太一道的秘密,还是第一个参悟《太一符箓》的鬼族。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完全战胜他彻底杀死他。 但是,纵使他日万劫不复,她都不愿连累罗刹为她送命。 为了她这个毫无真心的骗子,他不值得。 枯枝迸裂,焰心跃动。 火光照亮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 梅钱:“不一定非要用到傀儡术。当年长姐与赤方斗法,赤方屡次不敌。” “你不必安慰我。”朱砂抱膝坐在地上,头埋在臂弯中,轻声轻语,“当年若非师祖在最后关头清醒片刻,傀儡术一出,今日高坐闿阳宫中的皇帝,只会是赤方。” 梅钱微微叹气:“你的血脉与修为皆在长姐之上,总会有法子的。” “法子靠你想,我要安寝了” “好,我来想。” 朱砂翻身欲睡,又想起一事:“对了,你知道玄贰与玄规因何事找二郎吗?” 梅钱抱来枯枝扔进火中:“不知道。” “你整日跟着我与二郎,难道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我又不是顺风耳,你快睡吧。” 第二日出发时,外间风雪渐小。 两人一路,经兰州、渭州、秦州三地。 再翻越陇山入凤翔府,至上元节后的第十日,方风尘仆仆回到长安。 一入城,梅钱便将朱砂赶下马车:“你先回棺材铺等消息,等我去太一道请完罪跪完牌位,你再去见她。” “行!” 朱砂背上包袱,慢悠悠沿着西市回家。 多月未回长安,市井间又多了三件奇闻轶事。 第一件喜事,出自东宫。 太子妃卢氏上月初诞下一女,圣人大悦,赐名骊珠,册封永康郡主。 骊珠,骊珠。 出自探骊得珠,意为宝珠。 “太子殿下极爱永宁郡主,上疏奏请圣上敕令长安佛寺燃灯五十盏,洗三当日更是下令于东宫大办满月宴。谁知五日前,晋王殿下前脚刚进宫,后脚太子殿下便携太子妃入宫请罪,据称是因宴乐逾制。” “我听说是凉州出事,祸及东宫……” 皇室辛秘,市井百姓无从得知真假,只好你一言我一语胡乱猜测几句,当做酒桌上的下酒佐菜。 第二件奇事,流传于长安城深巷之间。 据传有仙姝下凡,自称如莲花。每逢月圆之夜,她会择心性澄明之女入梦点化,助其蜕凡登仙。 “短短半年,已有六位女子得如莲花点化,遁入空门,不日升仙。” 有一心向佛的女子,自叹佛缘浅薄。 另有憎厌佛门的女子拍案而起,厉声斥责这如莲花惑乱人心:“若受她点化的女子并非虔心敬佛之人,岂非令她们蹉跎光阴,白白耽误一生?” 霎时间,西市桥畔喧声鼎沸,两拨人就此开始唇枪舌剑地争辩。 第三件义事,颂的是长乐公主李悉昙救兄壮举。 新岁前,长乐公主自灵州返京之后几日,一段血染素衣救兄的故事,随之在坊间传扬开来。 “那贼人暗中谋划多年,本欲行刺齐王殿下。行刺当日,贵主见兄长命悬一线,竟飞身扑救以身相护,生生受下这致命一刀!” “贵主当真是淑质英才。” 沿路余下的私语笑谈,是京中的几桩姻缘。 朱砂顺耳听了几句,心觉无趣,便顺路买了几样糕点,快步回家。 已近日入,棺材坊三三两两,家家门庭冷落。 朱砂踏雪而归,赵老板与对门的白老板对视一眼,齐齐关门。 送客至门外的钱老板,见她孤身一人,多嘴问道:“朱老板,你回来了。诶,二郎呢?” “跑了。” 她说完便走,徒留钱老板站在原地嘟囔:“鬼奴还能跑啊……” 朱记棺材铺与走前毫无分别。 开门前,朱砂盯着头顶的金字招牌失神片晌,而后径直回房安寝。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不分昼夜。 直睡到赵老板在店外敲锣打鼓大喊大喊:“朱老板,来生意了!” 他喊一声,便敲一下锣,打一下鼓。 锣鼓声徒惹人烦,朱砂气得披衣而起,疾步跑去开门:“喊什么喊!” 见她面色不善,赵老板缩着身子退到一侧,小心翼翼指了指店外的一辆马车:“朱老板,你睡三日了。有贵人找你做生意,我喊你不应,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什么贵人?” “玄机道长,是我。” 第113章 说话间,车中走出两个女子。 两人相貌有几分相似,一个梳双鬟髻,一个梳峨髻插金步摇。 朱砂皱眉看着其中一人:“卢妃?” 太子妃卢素商一脸歉意,拉着身后的女子上前,半是道歉半是拜托:“玄机道长,今日冒昧前来打扰,还望你海涵。我此番前来,是想求你查案。” “什么案子?” “一桩是案非案的案子。” 第79章 欲色鬼(二) ◎“他不会回来了。”◎ 事关女子清誉,卢素商侧身看了马车旁的荔月一眼。 后者会意,拎着两贯钱走向赵老板:“今日多谢赵老板热心帮忙。” 赵老板乐呵呵收下钱,抱着锣鼓离开。 卢素商:“玄机道长,可否进去说?” 朱砂依言让开一条道,等两人进店,她利落地关门上锁。 房中,卢素商牵着四处张望打量的女子坐下。 她正欲开口,朱砂先道:“卢妃稍等,我去煮壶茶水。” 朱记棺材铺一向不备茶点。 可今日来客是太子妃,朱砂只得跑去罗刹房中,翻出他藏在柜中的一罐紫笋茶。 好茶虽有,但无奈她不擅点茶。 然转念一想,房中两个世家贵女,再不济太子妃的侍女就在店外。 三人皆精于煎茶之术,何需她班门弄斧,白白浪费好茶? 于是,她一手提着热水,一手抱着存茶罐踏进房中:“卢妃,你们吃茶吗?若需要,可自己煮。” 卢素商尴尬地接过她手中的两样物件,一边煎茶一边说起来意:“此乃家中素婵,行九。七日前,她私下与我说,她在梦中被人轻薄了。” 朱砂不明所以:“梦中被人轻薄?” 卢素商:“九娘,你来说罢。” 东张西望的卢素婵回神,怯生生道:“腊月二十八的夜里,我梦见一男子摸进我的衣衫,在我身上四处抚摸……” 男子的手,沿着她的肌肤一寸寸往下轻揉慢捻。 她的全身烧得发烫,嘴唇一翕一合。 那双手渐渐探到她的身下,她害怕极了,在梦中竭力想并拢双腿,挣脱他的手,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许是察觉到她的挣扎,他俯身低头含住她的耳垂,浊重喘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待我下月擒了你这只秋蝉,定让你再也叫不出声……” 之后,男子消失。 次日等她醒来,衣衫并无奇怪之处,身上也并无不适。 故事听到此处,朱砂打断道:“秋蝉是何意?” 卢素商道:“是九娘的小字。” 朱砂微微颔首:“九娘,你继续说。” 卢素婵的指节攥得发白:“我以为是做梦……” 然而,自那日开始,梦魇中的恐惧挥之不去。 她终日惶惶不安,不敢出门,更不敢睡觉。 她向姨娘,甚至向嫡母求救。 她们说她不仅芳心暗动,还肆意嚷嚷此等不可示人之绮梦。 姨娘与阿耶商议后,决意为她择一位夫婿。 嫡母觉她丢脸,丢给她一本《女诫》与一本《金刚经》,罚她抄写十遍。 自此,她日夜蜷守佛堂之中,连门槛都不曾迈出半步。 她以为她真是春心萌动,她以为她会忘记那夜的噩梦。 可她的一切努力,全部无济于事。 只要入夜,只要她睡意泛起。 那句渗人又蛊惑的“秋蝉”,好似鬼魅一般,总会在她耳边响起。 时隔多日,再次说起当日的噩梦。 卢素婵面色惨白,全身止不住地颤抖,额间鬓发早被冷汗浸透。 见状,卢素商赶忙放下杯盏,握住她的手:“好了九娘,不说了。” 朱砂摩挲着粗瓷碗,思忖良久后,方道:“你们是怀疑,当夜的梦并非虚妄绮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卢素商点头:“那个男子走前,曾放言这个月会来找九娘。” 擒,意为捕捉。 男子的言外之意*,便是彻底占有卢素婵。 本月将尽,此人尚未得逞,但下月、下下月…… 若一日抓不到男子,卢素婵将永远陷于危险中。 一个世家女子若清白被毁,世人的冷眼与非议,会永远扼住她的生机,犹如秋蝉噤声。 卢素婵已然泣不成声:“家中无一人肯信我,连姨娘也劝我莫因与庶妹争些虚名意气,自毁名节。” 谁知,唯一愿意信她的人,却是从小高高在上的嫡姐卢素商。 七日前,她随嫡母入东宫探望卢素商。 当时,她看着卢素商抱着女儿轻哄,心一横便冲到卢素商面前求救。 一旁的卢素商为她递上手帕:“玄机道长,不瞒你说,我听完九娘的叙述,也猜测是女子绮梦。可我见她实在害怕,索性解开她的衣衫,瞧瞧有无旁的痕迹佐证。结果,我的手刚触到九娘,她浑身僵硬,吓得大叫……” 透过卢素婵的种种表现,她敏锐地察觉到:卢素婵并非做梦,而是曾被鬼施法轻薄。 “鬼?” “对,我怀疑此事非人为而是鬼族作恶。卫国公府不是普通人家,纵使此人武功高强,如何突破巡防的侍卫,潜入九娘的闺房?” 长安安兴坊卫国公府,乃卫国公卢巡简之宅第。 圣祖皇帝御赐的五进大宅,光奴仆便有三百之数。 遑论府中常备甲士百人,弓矢完备。 卢素商:“我借故留下九娘后,便吩咐荔月假借送阿娘与姨娘回府为由,回卫国公府打听。荔月连问多人,无论侍卫抑或奴仆,皆说当夜未曾听见任何响动。” 确实古怪。 联想到卢家的一桩旧事,朱砂恍然大悟。 多年前,卫国公卢巡简因开罪政敌而遭报复,政敌遣刺客行刺,致使其痛失一子。 当时府中侍卫武艺不精且疏于防范,面对刺客突袭,毫无招架之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刺客刺杀得手,卢大公子当场殒命。 事后,卫国公上表先帝,奏请增加卫国公府亲卫至百人。 先帝怜其失子,特降恩旨允行。 多年后,有言官上疏,直指卫国公畜养私兵,意欲谋反:“经查,卫国公府侍卫全是卫国公在军中的部曲,个个装备精良善骑射。名为亲卫,实为私兵!” 卫国公拿出先帝的恩旨反驳:“先帝敕许老臣自募亲卫。臣非不信外人,唯部曲随臣多年,深知其忠。此举,岂有违制之处?” 此事闹了半月,最后不了了之。 甲士百人,皆是精锐私兵。 轻薄卢素婵的凶手却如入无人之境,来无影去无踪。 思及此,朱砂道:“的确像鬼族所为。” 卢素商起身,拉着卢素婵躬身道谢:“多谢玄机道长愿意信我与九娘的妄言。今日来此,除了查案,我另有一事拜托于你。” “何事?” “帮我保护九娘。” 朱砂迟疑道:“东宫守卫森严,她留在东宫,岂非更安全?” 卢素商侧身看了一眼卢素婵:“瓜田李下,总有捕风捉影之人。” 朱砂应下这两件差事,顺势讨要了两枚金铤,另要了半月的膳食:“卢妃,我不擅厨艺。原先我会去西市凑合,可九娘若住进来,我与她得寸步不离棺材铺。” 卢素商:“好,我出门便吩咐荔月,尽快去杏花楼定半月的膳食,差人每日送来。” “每日的膳食花样需不一样。” “行。” 两人走至门口,卢素商环顾四下,问出一事:“玄机道长,你的郎君呢?” 朱砂开门的手一滞,转瞬朗声回她:“他啊,回家了。” 原是如此,卢素商走出朱记棺材铺。 登上马车前,她再一次启唇:“九娘自小爱撒谎。玄机道长,若此事为假,因我的一意孤行之举,或许会连累你……” 对于她的担忧,朱砂倒不在意:“大不了我去子午山躲着呗,难道卫国公敢派亲卫上山捉我?” “多谢。” “卢妃言重。膳饮之外,若略添几样糕饼,实为佳选。” 卢素商笑着坐进马车,直到踏入东宫,依旧笑意不减。 李长据近来因凉州之事焦头烂额,偶然见她掩唇路过,疑惑道:“六娘,你在笑什么?” 卢素商收敛笑意,盈盈向他行礼:“妾身昨夜抱骊珠入宫请安。阿娘虽未召见,但遣中官传话道:‘骊珠尚在襁褓,你们二人既为人父母,竟不知让她好生过一个省心的满月宴’。妾身闻听此言,便知阿娘想必已宽宥您了。” “真的?” “自然。” 连日的惊悸与奔波,在此刻松懈下来。 李长据靠在椅背,长舒一口气。 他是真的不知夏翊贪腐一事。 乍然得知此事,他比神凤帝还惊愕几分。 他以为夏翊这种酒色之徒,只敢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没曾想夏翊居然背着他,贪了整整一万贯钱帛。 第114章 不远处的奶娘抱着哭闹不止的李骊珠,卢素商忧心女儿,提步欲走。 李长据喊住她:“你强留九娘在东宫,近日朝堂内外风言风语甚多。孤派人查过,九娘最擅撒谎争宠,她向你求救,也许别有用心。” 卢素商:“妾身知殿下之意。我已将她送去朱记棺材铺,拜托玄机道长查案。” “你倒是与玄机格外投缘。” “妾身昨日原想送去太一道,可姬天师一听是东宫有求于她,直接将妾身晾在山下。妾身认识的太一道弟子不多,幸好玄机道长对钱帛一物看得极重。” 李骊珠哭得撕心裂肺,卢素商快步离去。 阴翳深锁的东宫,终窥得几点熹微之光。 门前金光闪闪的朱记棺材铺中,朱砂与卢素婵在房中大眼瞪小眼。 最终,朱砂抱着存茶罐,先一步起身离开:“你住在这间房,我去隔壁。” 卢素婵急急开口阻拦:“玄机道长,岂有客人住正房的道理?我去隔壁吧。” 朱砂欲言又止:“那间房,我怕你睡不惯……” “不会!” 卢素婵一脸坚定,跃跃欲试。 朱砂不好再劝,领着她去到罗刹的房间。 入目金辉刺目,一度晃得卢素婵双目微眩,不得已抬袖遮目。 等她好不容易适应满屋金辉,又被架子床上的金枕与硕大的金元宝,吓得踉跄后退五步。 卢素婵捂着胸口喘气:“玄机道长,此间房为何如此陈设?” 朱砂费力将存茶罐塞进柜中,顺手从另一个瓷罐中摸出四颗蜜渍果子。两颗塞进自己口中,两颗塞到卢素婵手中:“从前住在此处的人,是我的伙计,他最好金银。” “我占了你的房间,若他回来,你怎么办?” “他不会回来了。” “为何?” “他又不傻。” 朱砂语焉不详的回答,着实让卢素婵摸不着头脑。 离晚膳尚早,朱砂带着卢素婵在不大的后院来回闲逛。 足足走了十余圈,卢素婵小腿发酸,苦不堪言:“玄机道长,我想回房歇息片刻……” “我正好有事想问问你。” 朱砂要问的事,便是当日那件事的所有细节。 而卢素婵所能记起的事,寥寥无几:“我只记得他一直摸我,以及在我耳边留下的那句话。” 非要她回忆当日的糟心事,朱砂于心不忍:“或者,你闻到过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提及气味,卢素婵素白的脸上,难得浮现喜色:“有。我素爱熏燃闻思香,此香闻之清明静雅,甚有幽致之韵。当夜,那个男子靠近我时,我却闻到一股浓烈的麝香。我醒后,细嗅指尖与垂落胸前的发丝,曾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麝香之气。我让姨娘闻,她说没有……” 麝香难得,千金难买。 看来这个色鬼还是个京中贵族。 朱砂:“你出事时,房中和房外,可有侍女伺候?” 卢素婵:“有。隔壁小房间有两个侍女,但她们说,当夜无事发生。” 事发时,临近丑时。 侍女们早已入睡,一墙之隔即使闹出动静,也不大能听到。 估算着时辰,朱砂推门出去,打算去店外等待今日杏花楼送来的晚膳。 卢素婵随她出门:“我陪你一起去吧,我不敢一个人独处。” 朱砂回头见她穿得单薄,一把将她推入房中:“放心吧,无人敢闯朱记棺材铺,鬼更不敢。” 此事若是人做的,反而更棘手。 不过,若是鬼族所为,那倒省事了。 毕竟, 杀人犯法,杀鬼又不犯法。 朱砂方一出门,便瞧见外间有一男子提着两个食盒站在门外。 男子双手递上食盒:“玄机道长,今日的膳食。” 朱砂打开食盒,微微看了一眼,便拎着食盒回房。 膳食摆了半张桌子。 朱砂一面招呼卢素婵坐下,一面感叹道:“卢妃对你真是上心。今日的膳食,大半是滋补药膳。” 卢素婵拿起碗筷,低声回她:“自从三年前,嫡姐的心疾痊愈后,我觉得她变了不少……” 自幼淡漠疏离的嫡姐,竟在某日晨间破天荒应了她的请安。 向来横眉冷对的嫡姐,会在她被两位庶妹陷害时,挺身而出为她作证。 她的嫡姐变了,她一日比一日更开心。 她喜欢如今的嫡姐,不会私下骂她与姨娘是狐媚子的嫡姐。 朱砂:“许是大病过后,想通了吧。” 闻言,卢素婵凑到朱砂身边:“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要告知其他人。这件事,只我知道。” “何事?” “嫡姐会武功。” 朱砂扭头与她对视:“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卢素婵满脸正色:“我的嘴,最严了。” 刚说了旁人的秘密,转头自夸嘴最严? 朱砂放下筷子,扑哧笑出声:“那你为何告诉我?” 卢素婵歪头想了想:“嫡姐送我来此,肯定对你十分放心。再者,她会武功这事,其实是阿耶无意间说漏嘴,我才知道的。” 有一日,她端着茶水去阿耶面前请安尽孝。 路过书房,听见阿耶与嫡姐争执:“你再敢舞刀弄枪,我杀了她!” 她不知阿耶口中的“她”,是“他”还是“她”? 只知那日过后,嫡姐郁郁寡欢,直到嫁入东宫。 朱砂想起卢素商走前之言,好奇道:“你为何撒谎?” 口中药膳尚未完全吞咽,卢素婵说话含糊不清:“我有很多姐妹,可阿耶只一个。姨娘年老色衰不得宠,我便得学会争宠,争阿耶的宠爱,争阿翁与祖母的宠爱。” 身处诺大的国公府,她早早看清一切:只有他们三人的宠爱,方能保她与姨娘的两条命。 所以,她学会了撒谎。 撒谎称自己不眠不休为阿翁祖母抄写佛经,撒谎说自己生病,央阿耶来看她一眼。 卢素婵低头绞着手:“我知道嫡姐为何送我来此。昨日嫡母入宫,与她密谈半日。” 她在东宫的七日,那些侍女与中官喜欢在背地里嚼舌根。 说她装可怜留在东宫,实则是为了勾引太子。她想辩解,可无人相信一个谎话连篇的庶女。 “傻姑娘,你的嫡姐正是相信你,才会送你来此。” “为何?” 卢素婵结结巴巴问出口,语气中半分犹豫半分欣喜。 “因为能保你安危之人……” “全长安,唯我一人。” 第80章 欲色鬼(三) ◎“来骂醒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女人!”◎ 朱砂回到长安后的第四日。 朱记棺材铺唯一的熟客垄金提着食盒,满面春风走进棺材坊。 赵、白二位老板等他路过,才笼着手凑到一块嘀咕:“二郎都走了,他怎么还来啊?” “许是不知道呗。” 垄金的确不知罗刹出了何事,他陪着颍阳县主在外游历多月,前日方归。 昨日,他偶然听闻府中下人们议论:“城西棺材坊,有鬼!” “此鬼藏在长安,太一道为何不派道士下山捉鬼?” “说是鬼奴,太一道不管。再者,收留他的朱记棺材铺老板,便是太一道弟子。” “哪家朱记?” “就上回圣人御赐金字招牌的朱记。” 朱记棺材铺得了御赐金匾,日后便不愁生意上门。 可罗刹的身份一朝暴露,要他猝然面对世人仇恨鬼族的目光,想来心中滋味定然难言。 一时之间,垄金既为罗刹欣喜,又为罗刹担心。 今日颍阳县主入宫请安,他留在府中无事可做。 午后,他挑挑拣拣了几样罗刹素来爱吃的糕饼,匆忙赶来。 自然,一到门口。 朱记棺材铺照旧店门紧闭,门可罗雀。 垄金习以为常,上前拍门:“小公子,你在吗?” 断断续续拍了一炷香,他没等到罗刹,倒等来一个面生的女子。 透过门缝,女子露出半张脸,小声问他:“公子,你找谁?” 垄金:“罗刹,朱记的伙计。” “他不在。” “那朱老板呢?” “她去我家了。” 朱砂一早从伙房摸走两块蒸饼,慢悠悠走去卫国公府。 太一道的令牌一亮,门口的侍卫毕恭毕敬请她入内。 今日府中的主子,只卫国公夫人李氏一人。 朱砂跟在四个侍女身后,沿着诺大的国公府委实转了一大圈,总算走到李老夫人所在的西侧佛堂。 李老夫人正于佛龛前持诵经文方半,忽闻有道士入府查案。 虽心下生疑,但仍命侍女引其入前厅叙话。 卫国公府的佛堂,在卢大公子死后次年,择吉日破土兴建。 纵向三进,前厅礼拜、主殿供佛、后室藏经。而为佛堂堪舆风水的道长,正是老天师姬光侯。 第115章 朱砂坐下未等一刻,精神矍铄的李老夫人便信步前来:“不知道长入府,所为何事?” “太一道玄机见过老夫人。”朱砂起身行礼,道明来意,“我为府上九娘子而来。” 话音刚落,门口忽地响起一个女子急迫的声音:“阿娘,此事怪我。” 来者是二夫人荀氏,亦是卢素商的母亲,卢素婵口中的嫡母。 荀二夫人一路从朱记棺材铺疾步回府,累得气喘吁吁。但面对李老夫人,仍先整肃衣冠,再端正行大礼告罪:“妾拜见阿娘,伏愿尊体康和。九娘妄言,惊动太一道。妾约束无方,惶惧待罪,望阿娘垂训。” 李老夫人眼皮未抬:“道长,你来说九娘出了何事。” 朱砂:“老夫人,我怀疑府上的九娘子,差点被鬼族所害。” 之后,朱砂隐去荀二夫人责罚卢素婵的细节,将卢素婵上月所遭遇之事,悉数告知李老夫人。 “你倒是瞒得紧。”李老夫人平静听完,手边茶杯应声往地下一掷,“怪不得九娘这半月,整日待在佛堂。” 碎瓷飞溅,荀二夫人身子微颤但语气丝毫不见慌张:“阿娘,妾是为了九娘的名节。她自言被男子轻薄,妾并非不信。而是经反复查证后,发觉确无实证可循。” 朱砂适时开口:“老夫人,此事不怪二夫人。潜入府中作恶的鬼族狡猾奸诈,侍女与护卫皆无修为,如何分辨?我今日来此,便是想找出证据,上报太一道。” 李老夫人抬手指了一人:“宝瓶,你带道长前去积珍院。” “喏。” 名唤宝瓶的女子,口齿伶俐,自称是荀二夫人的侍女。 积珍院尚远,朱砂与她边走边说:“出事之后,府中可有异常?” 宝瓶摇头:“当日,二夫人与尤姨娘得知九娘子被男子轻薄,大骇过后,叫来当夜巡防的侍卫统领范护军盘问。范护军武艺高强,是国公最得力的部下……” 为防卢素婵的名节有损,荀二夫人以所佩玉镯于腊月二十八的夜里失窃为由,借机向范护军查问当夜情形。 范护军不明内情,以为荀二夫人怀疑他监守自盗,当即找来当夜与他一同巡防的四位府尉。 四人中,有一人甚至与范护军不和。 但此人亦为范护军作证,称当夜无事发生,绝无贼人入府盗窃。 最后,此事以玉镯滚进床底,尤姨娘向范护军道歉收场。 想起当日卢素婵与尤姨娘在院中撒泼的丑态,宝瓶撇撇嘴:“后来,夫人无意得知一件事,便彻底撒手不管。” “何事?” “尤姨娘的亲兄长,想入府谋一份差事。” 朱砂疑惑不解:“这两件事有何关联?” 宝瓶一脸深意:“尤姨娘的亲兄长,也是个武夫。” 朱砂懂了:“二夫人是疑心九娘为了亲舅父的差事,故意撒下弥天大谎,企图赶走范护军?” 宝瓶:“九娘子时常随口乱说一气,府中人早已司空见惯。唯独这一次,她一再坚持,还闹到东宫。夫人近来焦头烂额,对尤姨娘更是嫌弃。” 说话间,积珍院到了。 宝瓶在院外呼喊:“尤姨娘,太一道入府查案,老夫人特命奴婢引路至此。” 须臾,与荀二夫人有几分相似的尤姨娘现身。 朱砂无语道:“卢将军倒是……” 无论是妻妾还是外室,个个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趁着她思绪乱飞之际,尤姨娘已近在眼前,上下打量:“你便是玄机道长吗?” 朱砂:“你见过我?” 尤姨娘:“昨日荔月入府,特意与我说,九娘在玄机道长家中,让我不要担心。她还说,这位玄机道长极美,好似天仙。” “走吧,去九娘的房中瞧瞧。” 尤姨娘在前面带路,朱砂背着手走在后面,不时停下看看院中构造。 自从大儿子死于刺杀,卫国公对次子更是护若金汤,日夜不辍。 朱砂猜测:此鬼应是用隐身术,大摇大摆进入积珍院。 积珍院离主院不远,院中有两间厢房与一间书房。 尤姨娘的房间看似在积珍院,实则在积珍院后面的竹林中。 当夜,她没听到任何响动,倒也合乎常理。 “道长,到了。” 尤姨娘推开门请朱砂进去,自己则转身去找当夜伺候卢素婵的两位侍女。 朱砂在房中翻找一圈,了无线索。 倒是其中一个侍女的回话,有些古怪。 这个侍女名清露。 她回忆说,那天夜里她睡得格外沉:“上月初,家中阿耶进山采药摔断了腿,奴婢寝食难安。戌时初,奴婢服侍九娘子洗漱,回房后便昏昏沉沉,哈欠连天。” 清露尚能记起的另一个时辰,是子时初,同床的疏桐鼾声震天,吵得她心烦意乱。 朱砂追问道:“你觉得烦闷,难道未曾起床喊醒她?” 清露迷茫无措:“奴婢翻身便睡过去了。” 另一个叫疏桐的侍女,面色尴尬,低声辩解:“奴婢……只熟睡才会打呼噜。” 闻言,尤姨娘指着两个侍女大发雷霆:“九娘染了风寒之症,夜里难眠。我吩咐你们仔细盯着她,你们竟如此糊弄我!今日若非玄机道长问出实情,我还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我看就是你们偷懒,才让贼人有机可乘!” 清露与疏桐赶忙跪下,一人一只腿,抱着尤姨娘声泪俱下求饶。 兀自倚在墙边思索的朱砂,乍然被两人的哭声吓到,回神狡黠一笑:“对了,你们为何会睡不醒?” 清露眨眨眼睛:“就突然睡不醒了,奴婢也不知为何……” 她和疏桐虽年纪尚轻,却已做了五年的侍女。 往日,只要卢素婵在房中喊一声,浅眠如她,定会起床服侍。 这五年间,她仅有三次未能听见卢素婵的呼喊。 前两次,全是因她与人吃酒误事。 剩下的一次,便是腊月二十八的夜里。 她昏沉沉睡去,翌日醒来已是卯时中,差点错过府中祭灶的时辰。 朱砂:“好问题!为何你们睡不醒?因为有人要做坏事,不想你们听见,索性施法迷晕你们。” 尤姨娘崩溃大哭:“难道九娘真被人轻薄了?!” 耳边尽是主仆三人的哭声,朱砂顿时愁绪如麻:“尤姨娘,你放心,我定会擒获此鬼。” 一听此言,尤姨娘几欲昏死过去。 朱砂一面吩咐清露与疏桐扶起尤姨娘,一面寻去佛堂,向李老夫人回禀:“老夫人,经我查证之后,敢断言府上有鬼族作乱,而且此鬼还会入府!” 李老夫人与荀二夫人大惊失色:“你是何意?” 朱砂:“此鬼走前,曾说过一句‘待我下月擒了你这只秋蝉’。九娘如今在朱记棺材铺,他无从下手,或许会转而欺辱国公府其她的女子。” 卫国公府,因卢二公子连年纳妾,不停开枝散叶。 至今日,得子七人,有女十人,可谓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而女儿中,只两人出嫁,剩下八人全部待字闺中。 荀二夫人的小女儿今年方满十四,容貌出众,是京中远近闻名的美人。当下听朱砂之言,她慌忙行礼告辞,打算今夜便送小女儿去洛州的娘家避避风头。 李老夫人曲指轻叩桌案,方走出三步的荀二夫人立马回身跪下。 “你在慌什么?”李老夫人冷哼一声,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遇事便手忙脚乱的二儿媳,“老身与姬天师相熟,吩咐下去,让府中所有女眷收拾包袱。今夜,老身亲自带她们上子午山问道。” 国公府的女眷,大大小小加起来逾百人。 朱砂偷摸在心中算了算未眠堂的房间,若挤一挤,倒能全部住下。 只苦了在山中修炼的同门们,怕是此鬼一日未抓到,他们便得日日在天尊殿的地上凑合。 证据已找到,朱砂行礼告退。 出府路上,她边走边笑:“那群废物,就该多吃点苦。” 当然,最苦的人是她。 不仅要保护卢素婵,还得费心费力捉鬼。 天色已晚,朱砂快步走回棺材坊,正好与走出棺材坊的杏花楼酒博士擦肩而过。 肚子饿得咕咕叫唤,朱砂一路小跑,却在门口撞见一个熟人:“你来干什么?” 严客乐呵呵傻笑:“师姐,你上回说举荐我进太一道,这话还作数吗?” 朱砂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算吧。” 严客:“玄贰师兄当日对罗君所言之事,我已经打听到了!” “进去说,我饿了。” “行行行!” 谁知,朱砂一进门,便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负心薄幸、抛夫弃子、始乱终弃!你瞎了眼,我家小公子哪点比不上这个贼眉鼠眼的臭道士,你凭什么移情别恋!” 朱砂气得牙痒痒:“你来干什么?!” 第116章 垄金横眉竖眼:“来骂醒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女人!” 今日,垄金久等朱砂未回,便在棺材坊转悠。 岂料竟然让他得知,是朱砂有意泄露罗刹的身份。 气愤之下,他原想直接去卫国公府找朱砂当面对质。 结果一出门,倒让他撞见一个自称严客的道士,说在灵州见过朱砂与罗刹。 联想到朱砂的为人,他终于推测出罗刹消失的真相:朱砂将罗刹骗去人生地不熟的灵州后,看上严客,随即抛弃罗刹。她与严客双宿双飞,罗刹心灰意冷离开,从此下落不明。 垄金骂完朱砂,又指着一旁的严客大骂:“獐头鼠目的死道士,整日只知使些下三滥手段勾引他人妻子!” 严客无辜地指指自己:“我……不是奸夫啊!” 垄金怒气冲天:“你不是,谁才是?” “我不知道啊……” “你瞧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死样,奸夫定是你!” 朱砂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倒垄金,关上店门。 徒留垄金在门外嚎啕大哭:“小公子对你情真意切,你却丢下他,一个人回长安与奸夫出双入对!” 【作者有话说】 垄金:避雷朱记棺材铺! 赵老板:朱记这生意,还需要避雷? 第81章 欲色鬼(四) ◎“奉天师之命,我们来此找鸭子。”◎ 垄金坐在朱记棺材铺门口,整整嚎啕了半个时辰。 直嚎到嗓子嘶哑,筋疲力尽,才被躲在斜对面看热闹的赵老板与白老板劝走。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垄金,不时出言宽慰几句:“垄金贤弟,为兄劝你无需多虑。二郎是鬼,自不会遭逢不测。他啊,多半是与朱老板分开后,自行回家了。” 垄金边走边哭:“小公子若回家,怎会不与我说?” 赵老板嘴角一抽,满脸尴尬:“你这几个月也没在长安啊……” “小公子文武双全,难道不知给我留封书信?” “他去了灵州才回家,如何提前留书信?” “你们怎么知道他去了灵州?” “……” 赵、白二人面面相觑,敷衍道:“二郎走前与我们提过一嘴,说去灵州查案。” 一听这话,垄金更是捶足顿胸地自责:“若我在长安,小公子又怎会离奇失踪?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成日里净知道使唤我家小公子,却不知劝他一句……” 颍阳县主府近在眼前,白老板不耐烦地捂住垄金的嘴,一把将他推给门口的侍卫。 夜里大门处化雪路滑,垄金经这一推,差点摔倒在地。 等勉强稳住脚下,他对着两人勾肩搭背离开的背影大骂:“两个讨厌鬼,我再也不去照顾你们生意了!” 府中灯笼亮起,有侍卫上前扶着一瘸一拐的垄金回房。 走至半道,垄金猛然回头,冷汗涔涔,不住后怕。 罗刹的身份已经暴露。 他却左一个“小公子”,右一个“我家小公子”。 他今日说话行事如此明显,简直唯恐两人不知:他其实也是个鬼。 “完了啊……” 走远的白老板随手折了根细枝掏耳朵,顺嘴抱怨道:“这大势鬼一族,难道全是话痨鬼?” 一个罗刹一个垄金,啰嗦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赵老板:“大势鬼一族的鬼王罗嶷,也极为多话。” 白老板:“我倒是好奇,津河鬼王尽禾为何会与罗嶷在一起?听说她寡言少语,最烦男鬼絮絮不休。” “不知。” “改日找山君和鹤珍打听打听。” 两人信步回去,坊尾朱记棺材铺门口的灯笼已灭。 赵老板哀叹一声:“又要盯梢又要开店,真不拿我们当人。她倒好,吃着杏花楼的饭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你少说几句。” “唉。” 两人的嘀咕,顺着冷风,齐齐灌进朱砂的耳中。 满桌饭菜已见底,尤以严客吃得最多。 趁严客收拾碗筷的间隙,朱砂直接吩咐道:“九娘,你明日随我出门查案。严师弟,你留在棺材铺。” 卢素婵的手在桌下缓慢绞缠,一脸欲言又止。 朱砂知她担心何事:“我今日向老夫人提出,让你陪我查案。她托我带一句话给你:‘秋蝉是个有血性的,受了欺辱敢细究到底。老身只是老了,不是迂腐了,难道女子生来就该困在深闺见不得光?’” 闻言,卢素婵趴在桌上呜咽痛哭:“家中所有姐妹,皆在祖母膝下长大。她常教导我们做人明礼守信,遇事不平则鸣。可我总是为了争宠撒谎,伤透了祖母的心。” 事发后,她本能地朝祖母的院门方向迈出半步。 偏偏往日撒过的谎好似无形镣铐,死死拖住她的双脚。 假话说了太多,她连吐句真话都开始心虚。 朱砂轻拍她的后背,劝道:“卢将军一无是处,老夫人还能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专情。你与卢将军比,优点可就太多了。” 卢素婵破涕为笑,扬起一张脸:“那我确实比阿耶好。” 两人有说有笑,严客抱着碗筷去伙房. 左脚刚踏出一步,右脚立马后撤一步:“师姐,我有案子要查,怕是不能帮你开棺材铺。” 朱砂指指对面的空椅子:“你坐下说。” 严客手中的案子,是一桩发生在永阳坊的盗窃案。 所丢之物,是一只鸭子。 “鸭子?”朱砂气极反笑,“严客,你敢骗我!太一道何时连这种小事也要过问了?” 严客有苦难言:“师姐,我不敢骗你!真丢了只鸭子,真让我去查。” 朱砂:“谁让你去查这个案子?” 严客:“玄风师姐。” 方絮此人,一向我行我素。 她绝无可能收受他人贿赂,假公济私派太一道弟子去查鸭子被盗案。 除非此案,是师父私下指派之事。 案子小,但功劳大。 方絮自觉无用武之地,便交给严客,由他去立功。 朱砂:“丢鸭子的人,是何来头?” 严客:“只知住在永阳坊,是个叫乔怀古的老翁。他有一个十七岁的孙女,叫乔玉真。” 永阳坊? 朱砂一时想不出与太一道有关之人,索性揽下这个小案子:“两个案子,我来查。功劳归你,如何?” 严客自觉自己虽学艺不精,但做人与行事最基本的诚信尚在。 面对朱砂的催促,他婉拒道:“师姐,我很想进太一道,可我不能霸占你辛苦查案的功劳。” 朱砂叉腰大怒:“你倒是想得美!九娘不敢一个人留在棺材铺,我若出门,便得带上她。我的意思是:你留在棺材铺开店,假装我与九娘在后院。再者,乔家孙女正是待嫁之龄,万一她已与人定亲,你贸然上门,恐惹是非。我与九娘明日先去乔家探探口风,午后再换你出门查案,如何?” 严客心觉她说得在理:“行!” 送严客出门前,朱砂终于想起他今日为何来此:“玄贰与他说了什么?” “师姐,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闻言,严客挤眉弄眼,一脸小人得志的得意样,“从乌兰县回长安的路上,我伺机问过两位师兄多次,他们皆三缄其口……” “捡重要的说。” “有一晚,我闭眼假寐,这才偷听到两位师兄的谈话!” 据严客回忆,当时徐雁声与萧律在房中打坐修炼。 徐雁声突然问萧律:“师弟,那日我走之后,你为何又去找罗君?” 萧律:“我去而复返,是为了叮嘱罗君赴宴。师兄呢,你为何找他?” 徐雁声幽幽道:“师妹轻率地与罗君结下人鬼契。此契,于罗君而言,仅是几十年的不得自由。但于师妹而言,却是折寿的催命符。” 萧律讶然:“师兄,你难道想劝罗君与师姐分开?” 徐雁声爽朗一笑:“拆散有情人这种事,我绝不会做。我找罗君,是想劝他入太一道,为师妹搏一线生机。本门历代天师都曾与鬼族结契,却无一人早逝。我猜,师父或有解决之法。” 严客转述完两人当夜之言,又真情实意道:“师姐,两位师兄也是关心你,才找罗君密谈。” 朱*砂催他离开:“你快回太一客舍,明日早些来。” “师姐,明日见!” 严客一溜烟跑走,唯独朱砂站在门边,久久未动。 若严客没听错,萧律曾与罗刹密谈两次。 到底是何事,值得萧律来回奔波?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套套萧律的话。 第二日,朱砂一身道袍,带着同样一身道袍的卢素婵从棺材铺后门离开。 两人脸上均稍作伪装,若非近前细辨,即便是熟人,亦难识破真容。 直到走出棺材坊,卢素婵才小心问道:“师姐,棺材铺的后门为何与隔壁的荒宅相连?” 第117章 朱砂:“棺材铺原先并没有后门。我赁下后,砸开库房的一面墙,如此便能白得一座荒宅当后院。” 原是如此,卢素婵不再多言。 头回大大方方穿行坊市,目之所及,她皆感新奇。 两人经待贤、永和、常安与和平四坊,至辰时中抵达永阳坊。 严客所说的乔怀古,住在永阳坊的西北隅。 宅子不大,门前未贴门神像,反倒贴着两张佛像。 一左一右,分别是释迦牟尼佛与观世音菩萨。 朱砂带着卢素婵上前叩门,宅中有人高声应道:“等等,我马上来。” 未几,大门打开。 女子盯着面前两位女冠,疑惑道:“两位道长,请问你们找谁?” 朱砂亮出令牌:“我乃太一道玄机,旁边这位是师妹玄九,另有一位师弟严客正在赶来的路上。奉天师之命,我们来此找鸭子。” 话音刚落,女子当即掩面大哭。 卢素婵咬着手指:“师姐,是不是我们看起来太凶了……” 自打出门后,她便一直想说,哪有女子的脸上既有凶痣又有刀疤! 朱砂:“要不你把凶痣去了?” 卢素婵:“那你把刀疤去了?” 两人一来一回犹豫,谁也不肯先动手。 女子回神,抽抽噎噎道:“我并非因为你们哭。” “那是为何?” “家中没丢鸭子,阿翁是故意使计骗你们来此。” “啊?” 女子便是乔怀古的孙女乔玉真:“阿翁时日无多,知我一心向佛,想为我寻一个好归宿。” 乔怀古口中的好归宿,不是嫁人。 而是得如莲花点化,成为比丘尼,再得道成仙。 可如莲花是仙人,出没无常。 乔怀古苦思冥想多日,总算想到一计:假称如莲花抱走了他的鸭子,让太一道弟子找出她。 之后,等太一道弟子找到如莲花的下落。 他会跪地谢罪,并祈求如莲花点化乔玉真。 无权无势的乔怀古凭什么笃定太一道会接下此案? 思及此,朱砂问道:“乔娘子,不知阿翁与太一道有何关系?” 乔玉真低声叹息:“姬老天师与阿翁是酒友,曾给过阿翁一张护身符。言他若有事相求,便持护身符上太一道求助。阿翁前几日在柜中翻出护身符,背着我跑去太一道找如今的姬天师。” 朱砂哑口无言,咬牙违心夸赞道:“他真是聪明啊。” 连累两人特意跑一趟,乔玉真于心有愧:“两位道长,实在对不住,你们快回去吧。至于阿翁,我会好好劝阻他。” 所谓的鸭子被盗案,原是个老翁异想天开的算计。 朱砂与卢素婵对视一眼,打算离开。 然一转身念头打转,此案归严客,她不好替他回绝。 无法,朱砂只好苦兮兮问道:“这案子师父盯着呢,我怎能推拒?乔娘子,你不妨与我们说说,这位如莲花有何特征?常出现在何处?我与师妹碰碰运气,或许真能找到她,正好圆了阿翁的心愿。” 乔玉真有些犯难:“岂非太过麻烦二位?” 朱砂莞尔一笑:“不麻烦!” 反正找人的是严客,她只负责带话。 她答应得爽快,乔玉真不好再扭扭捏捏:“我自十岁开始学佛,一心想要开悟。据我所查,受如莲花点化的女子并非传言的六人,而是七人,她们皆是修习佛法的女子。我问遍京中尼寺,想得知如莲花的只言片语。但她们受了点化,却秘而不宣。只有两人愿意见我,可这二人反复劝我不要找如莲花。” 于佛法之事上,她已潜心修行多年,万不肯轻言放弃。 她追问两人原因,她们面露恐惧与失望,再未与她说一句话。 卢素婵在旁插嘴:“你可知她们的姓名?我们可以帮你问问。” 乔玉真:“李束儿与文娥英。” 两个名字出口,卢素婵疑云满腹:“是住在升平坊东南隅文宅的文娥英吗?” 乔玉真:“是她,你也认识她吗?” 卢素婵皱眉不语,心事重重。 朱砂见状不对,赶忙向乔玉真告辞,走前一再承诺会帮忙找出如莲花。 两人疾步原路返回。 一回到朱记棺材铺,卢素婵惊慌开口:“文娥英有一个心上人,她不会去当比丘尼。” 为两人端来茶水的严客不知内情,脱口而出:“许是心上人负心离去,她一时想不通便遁入空门了吧。” 卢素婵的头摇得似拨浪鼓:“不会!我与她相识多年,常有书信往来。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女子,与心上人定亲已久。今日听乔娘子提到她,我才惊觉,已多月未收到她的书信。她时常开导我,而我疏忽至此,甚至不知她做了比丘尼……” 朱砂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苦思卢素婵与乔玉真之言。 大梁尚佛,受如莲花点化入佛门,对于学佛女子来说,是喜事。 可乔玉真口中的七个女子不仅没有大肆宣扬报喜,反而极力隐瞒自己做了比丘尼一事。 她想得入迷,一旁的严客内心挣扎许久,还是决定问出口:“师姐,我能去查案了吗?” “等等。” 喜事却不张扬,除非? 除非这事并非喜事,而是不能言说的坏事。 朱砂看向对面自责不已的卢素婵:“九娘,若你失贞,家中人会如何对你?” 卢素婵茫然失措:“我不知。但我有一位堂姐,与外男私奔后失贞,被抓回家中不到半年,便被送去尼寺修行,对外说是为家族祈福。” 尼寺? 失贞的女子? 听到卢素婵堂姐的遭遇,朱砂犹如醍醐灌顶,急忙招呼二人去尼寺找文娥英:“快走,这两件案子,没准是同一件!” 第82章 欲色鬼(五) ◎“师姐,我以为他真的爱你……”◎ 昨夜赵老板登门向朱砂密告:这两日,棺材坊多了几个生面孔。 朱砂疑心此鬼躲在暗处窥伺。 为防打草惊蛇,她吩咐严客从前门离开,她与卢素婵则从后门溜走。 三人约定在西市的石桥碰面。 朱砂与卢素婵先到,严客沿着长安城绕了大半圈,直到反复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气喘吁吁跑到约定的地方。 乔玉真口中的文娥英,在城外的梵音尼寺修行。 梵音尼寺戒律森严,一向不准男客入内。 无法,严客只得就近买了一身女装,戴上面纱,扮做女子随两人前去尼寺。 三人装作学佛的女子,借敬香礼佛为由,顺利混进寺中。 为三人引路的女尼自号静莲,也是如莲花的信徒。 前去正殿的路上,她但凡提到佛法,言必及之如莲花:“本寺住持菩然师父,便是得如莲花点化的第一人。” 朱砂倒知道这位菩然住持。 此人与师祖姬光侯同岁,如今已七十有余。 她出自琅琊王氏,是闻名长安的才女。 十六岁时,先帝不知从何处听到一句“王氏女,江山昌”的谶言,欲纳其入宫为妃。 册书降下之日,她前脚欢喜接过册书,后脚便口吐白沫晕厥在地。 她在床榻昏睡半月,醒来后却忘却前尘往事,以“菩然”自称。 自言是观世音菩萨座下弟子龙女,为护佑大梁百世千世甚至万世的太平,特意以凡胎入世。 这番真情实感又神乎其神的说辞,引得百姓们对她敬若神明。 更有甚者,不仅上疏先帝收回册书,还广募善财为其建寺。 她四处宣扬为大梁出家,先帝不敢再提纳妃一事,万般无奈下便另下敕书:一封她为菩然法师,二建梵音尼寺让其修行。 十年后,梵音尼寺建好,她正式出家。 不过,据朱砂从某人口中得知的小道消息:菩然自小崇佛,八岁便立下宏愿:三十岁出家为尼,随佛祖修行。然而先帝慕其绝色,故意以谶言逼其入宫,反被她一招“龙女入世,救度众生”化解,成功出家修行。 倒是不知,这位多年前自称龙女凡胎的菩然住持,又为何会在多年后与如莲花扯上关系? 朱砂的心中有太多疑问,急需从文娥英身上找到答案。 可前面带路的静莲却喋喋不休,越走越慢,她完全插不上话。 天色渐晚,朱砂只好给严客使眼色:“你引开她,我与九娘去找文娥英。” 严客略一思索,扭扭捏捏走向静莲,捏着嗓子道:“静莲比丘尼,请问寺中东圊在何处?” 静莲指了指东面的一处宅院:“居士,从此处直行百步,再往西行二十余步便是。” 严客:“我不识路,可否带我过去?” 寺中大道宽广,沿路的树上还有木牌指引。 静莲疑惑间,朱砂适时开口补充:“静莲比丘尼,小妹自幼路盲,劳烦你带她过去。我与二妹,便在此处等你们。” 第118章 “行吧。” 静莲一面往前走,一面叮嘱道:“今日寺中有俗讲会,你们莫要乱跑。” “好好好。”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朱砂拉着卢素婵一路快跑,逢人便打听文娥英。 最终,两人在一个叫禅心的比丘尼指引下,找到文娥英:“她去年冬月入寺,整日闭门不出,在僧房没日没夜诵经。上月,有一位施主曾入寺找她。她们在房中密谈半日,那位施主走后,她哭了半宿。” 寺中其余的比丘尼不知她出了何事,见她郁郁寡欢,便从不打扰她。 “净愆,有两位居士入寺找你,说是你的故交。” 门口的三人等待良久,房中才轻声响起一句话:“哪位故交?” 听到耳熟的声音,卢素婵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文姐姐,我是九娘!” 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从房中传来。 片刻后,房门打开,一个憔悴的女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卢素婵惊愕地看着面前骨瘦如柴的女子,霎时泪流满面:“文姐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往昔艳如桃李、神采奕奕的女子。 如今死气沉沉,宛若一个活死人。 文娥英开门见到卢素婵,却猛地转身关门,身子死死抵住房门。 任凭卢素婵大力拍门与高声呼喊,她丝毫不为所动。 她不开门亦不说话,卢素婵可怜巴巴地向朱砂求助:“姐姐……你帮我推门,好不好?” 朱砂未应,反而与一旁手足无措的禅心交谈起来:“禅心比丘尼,不知房中的净愆比丘尼之名是何意?” 禅心双手合十,口诵一句“阿弥陀佛”后方道:“净愆之名,出自《地藏经》。意为: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起心动念,当须忏悔。净愆入寺第一日,得主持点化,决意带发修行,自号净愆。”[1] 《地藏经》中,“净”表涤罪之愿,“愆”为过失之意。 “净愆”二字结合《地藏经》原句,大概的意思便是:坦然承认因自身过失而导致的罪过,并通过忏悔修行来清净自心。 朱砂懂了,上前一步道:“他是通过你找到九娘的,对不对?” 卢素婵记忆中温婉大方的文娥英,在此刻听清朱砂的问话后,罕见地像一个疯子般,在房中歇斯底里大吼:“他们逼我说出一个人,否则下月遭受欺辱之人,便是小妹……可小妹才十岁啊。九娘,我对不起你……我别无他法,只能说出你的名字。” 早在卢素婵说出“秋蝉”为她的小字当日,朱砂便怀疑国公府或她的身边人中,有人与鬼族合谋。 女子小字,外男轻易不会得知。 而潜入国公府的鬼,对卢素婵可谓了如指掌。 今日一看文娥英有意回避,朱砂总算想通关键。 她一直猜测是某个好色男子为鬼族提供便利,却忘了女子之间,才最常以小字相称。 出卖卢素婵的人,不是男子,而是女子。 等等…… 他们? 朱砂猛然察觉不对劲,赶忙追问:“他们是谁?” 文娥英身子颤抖如风中残烛,哆嗦着打开门:“我不知他们是谁,只知是两个男子。他们轮番欺辱我后,以小妹相威胁,让我说出一个女子的名字……” 她跪下来求他们,却被他们讥笑是残花败柳。 她见识过他们的可怕,不敢随意说出一个女子搪塞他们,便供出卢素婵。 她想着,卫国公府戒备森严,又与太一道有往来。 他们或许知难而退,不会伤害卢素婵。 可今日得知卢素婵找来,她如遭雷击,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害了一个人。 那个唤她“文姐姐”善良女子,那个她视为亲妹的秋蝉。 卢素婵胡乱抹着眼泪,扑进文娥英的怀里:“文姐姐,我不怪你。我没事,他们只来过一次,还被我发现了。这位是朱姐姐,她是太一道的弟子,会查案会捉鬼会开棺材铺。你告诉我们实情,好不好?” 压抑在心中多月的忏悔,在释放。 文娥英崩溃大哭,反复抱着卢素婵道歉:“九娘,对不起……” 她们找人问话已耽搁半个时辰,严客估摸着早已心急如焚。 眼见卢素婵与文娥英抱头痛哭不说话,朱砂一把将两人推进房中,顺便让禅心去将菩然主持找来:“就说太一道姬天师的弟子,有一事需要她解惑。” 惊惧的禅心回神,慌忙跑走。 房中,文娥英一五一十说出真相:“去年冬月十五亥时初,有两人凭空出现在我的床前……” 她的眼睛被蒙上,手脚被捆住。 之后便是长达两个时辰的凌辱与折磨。 她厉声呼救,可隔壁小房间的侍女、不远处的双亲,还有家中的护卫,却好似死了一般,对她的求救声不闻不问。 丑时末,他们停下对她的折磨。 她以为炼狱就此结束,谁知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他们一左一右凑到她的耳边—— 一个蛊惑她:“听说你与京中很多女子交好,好绿筠,快说出她们其中一人的名字。” 一个威胁她:“若你不说,下月遭殃之人,便是你的小妹。” 逼迫之下,她说出卢素婵的名字、身世与闺房所在。 她说出一切,他们大摇大摆离开,走前还威胁道:“你若敢走漏风声,我们便杀了你全家。” 等她绝望地推门出去,才知家中人俱在昏睡。 她的阿耶得知她被人欺辱,原想出门报官,却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劝说她为了家族的名声,出家为尼。 当日,她被连夜送进梵音尼寺。 对外,则在菩然主持的默许下,自称受如莲花点化,入寺修行。 三人说话间,菩然主持带着严客找来。 严客手中握着面纱,一脸尴尬地与朱砂解释:“师姐,我在东圊本来蹲得好好的。结果有女客进来,发现我是个男子……” 东圊闷热,他当时只想摘下面纱,松松胸前的裙腰透口气。 哪知道有人会突然闯进来,正巧撞见他衣领大开在扇风。 梵音尼寺,总归是皇室所建之寺。 朱砂抢在菩然主持发火前,拉着严客道歉:“太一道玄机见过菩然主持,弟子今日与师弟二人冒昧打扰,只为查案。” 菩然主持虽满头白发,但容光焕发,说话更是声如洪钟:“无妨,贫尼并非不讲理之人。你既然已得知真相,贫尼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世上,其实并无如莲花。” 如莲花,只是她为那些受辱女子入寺编造的说辞。 愿她们在佛祖的庇佑下,犹如莲华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2] 文娥英无助啼哭:“师父……” “你红尘未断,不必在此苦修。若能助她们抓到凶手,师父相信,佛祖定会原谅你的过错。”菩然主持摸摸她的头,转而面向朱砂,“遭受欺辱的女子,一共是七人。贫尼想过报官,可她们竟无一人见过凶手的真容。” 依大梁律:强者,流二千里;折伤者,绞;死者,斩。[3] 刑罚看似严厉,可入罪却严苛至极。 体伤实证,众证环伺,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此案,一无人证佐证,二早无伤痕,不足为凭。 若她们贸然状告,只会落得笞刑甚至诬告反坐的下场。 遑论,她已隐约觉察到幕后真凶,正是京中权贵子弟。 这些人倚仗权势庇护,犯下恶行自有诸多手段逍遥法外。 上有“八议”为权贵开脱罪行,下有“不贞失节”四字,向女子苛责问罪。 两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七个被家族抛弃的女子。一旦报官掀起波澜,那些流言蜚语会化作刀刃,彻底地杀死她们。 “贫尼用如莲花之说饰恶,实乃大过。适才与这位道长一路走来,深有所悟。若恶行不绝,如莲花生于浊水,又焉能不染淤泥?”菩然主持心绪难平,索性拨动佛珠,“贫尼问过另外六人,全部一问三不知。独独净愆,有一条线索。” 文娥英不停点头:“他们二人的袍服之上,散发着一样的香味。其中一人的蹀躞带,曾放在我手边。我偷偷摸过,总共是十枚金带銙,纹样是雁纹。” 十銙、金质、雁纹? 朱砂对这些一窍不通,严客面露苦相。 对面的卢素婵亦摇摇头:“我很少见外男。” 朱砂蹙眉沉吟,要论她的熟人中,谁最懂蹀躞带銙的品秩礼法。 一个是在子午山罚跪的某人,另一个自然便是…… 萧律。 思及此,朱砂先向菩然主持与文娥英道谢,再一把拽走卢素婵,最后看向严客:“师弟,玄规在长安吗?” 严客不明所以:“在,我昨日还见过师兄。” 朱砂:“行,你跑一趟,尽快带他去棺材铺见我。” 第119章 三人兵分两路,各自回城。 朱砂走前,一再承诺道:“你们放心,我最擅捉鬼。” 以及杀鬼,还有杀人。 朱砂与卢素婵走回朱记棺材铺已然天黑。 今日送膳的酒博士在店外拍门半晌,久不见人,只好将食盒交给在棺材坊四处游荡的赵老板,托他转交。 酉时末,一听朱记有了响动。 赵老板忙不迭敲门来送食盒,顺带告知今日棺材坊发生的稀奇事:“难得啊,有人一来棺材坊便直奔朱记。在店门外看了一炷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朱砂:“长什么样子?你们见过吗?” 赵老板撇撇嘴:“没见过。人倒长得俊,但不如二郎俊。瞧着挺高的,但没有二郎高……” 他三句不离二郎,朱砂咬牙切齿:“别提他了。” 赵老板抬头无辜问道:“哪个他?二郎吗?” “滚!!!” 近处的朱记再次店门紧闭。 远处的萧宅,萧律随严客冒雪出门,赶来棺材铺时,朱砂正在罗刹房中生闷气。 为两人开门的卢素婵,小心翼翼道:“今日的膳食,全是朱姐姐避之不及的辛香炙物,她一口未吃便回房了。” 萧律奇怪道:“她平日很喜欢吃辛香炙物啊。对了,罗君呢?” 严客小声回他:“罗君不在,师姐说他回家了。” “回家?他怎会回家?”萧律声量渐高,朱砂闻声开门,“你来了,我有两件事问你。” 第一件事是欺辱女子的那两个男子,到底会是何人? 萧律根据“十銙、金质、雁纹”三个关键词,得出结论:“是个五品官。” 朱砂:“凶手为一人一鬼,听声音……年纪应不超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以下的五品官? 萧律直言不可能:“近十年间,科举入仕者,多为二十五岁至三十岁,初授官职一般是九品校书郎或县尉。官员三年一迁,此人若是科举入仕,则需年未及冠便登进士第—。” 真有如此天纵奇才,他怎会闻所未闻? 话锋一转,萧律看着自己腰间的金銙带,恍然大悟:“除非他与我一样,是恩荫入仕。” 至于京中恩荫入仕的五品散官? 萧律一时半会想不出一个可疑之人:“不过后日乃堂兄冠礼,京中大半世家子弟皆会到场。师姐,你们不如随我入府,看能否找出此人?” 朱砂一口答应下来:“行。” 第二件事是朱邪屠寿宴当日,萧律与罗刹到底说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萧律支支吾吾不肯说。 等支开严客与卢素婵,朱砂假装不在意道:“我已与他分道扬镳,今日多嘴问你,权当是出于好奇罢了。” 她面色如常,萧律却更加愧疚:“师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罗君解开人鬼契后,会直接离开你,我以为他真的爱你……” 朱砂的手笼在披袄中,止不住的颤动。 心乱如麻,她竭力压制自己惊慌的声音:“玄规,你在说什么?什么解开人鬼契?” 萧律垂眸看下地上的两个狭长人影:“去灵州前,我曾找过师父,求她告诉我如何解开人鬼契。” 他喜欢朱砂,即使她的眼中没有他。 可是,他不愿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自从得知朱砂与罗刹结下人鬼契,他所思所想,全是救她一事:“我烦了师父三日,她才丢给我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咒文。师父说,纸上便是解开人鬼契的法子。朱邪都督寿宴当日,我与罗君在后院见面。” 第一次见面,他始终未能递出那张纸,劝罗刹离开朱砂。 第二次见面,他鼓足勇气告诉罗刹,他也喜欢朱砂,可他更愿意成全他们。 只要罗刹解开人鬼契,朱砂便能长寿,他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指甲掐进掌心,月牙痕渗出点点猩红。 朱砂不觉痛,反而开心道:“原来人鬼契还能解开啊。对了,玄规,你还记得纸上的内容吗?” 萧律不疑有他:“不大记得了。但其中一句是‘坎离交济,各守其界’。” 天色已晚,朱砂笑着催促萧律离开,并与他约定后日入府的时辰:“玄规,你快回去吧,后日见。” 萧律走至门口,回头迟疑问道:“师姐,罗君真的与你分道扬镳了吗?” “没有。”朱砂勉强拉扯出一丝笑意,“他有事需回家一趟,等办完便会回来。” 一听此言,萧律放下心来,脚步不自觉加快:“今日听说罗君回家,我还以为我好心办了坏事。” 萧律一头雾水地来,一清二楚地走。 朱砂送他至棺材坊外,等他上了公主府的马车,扭头跑回棺材铺:“严客,你守在此处等我回来。切记,不准开门。” 严客郑重点头,一抬头见她怒气冲冲,便关切道:“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 “那师姐……你去哪儿?” “找人算账。”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2]出自《华严经》第三十七卷 [3]参考《唐律疏议》 八议制度,就是古代法律中针对特权阶层设立的刑罚减免制度。 比如有人犯法,被判斩刑,通过八议制度,由皇帝裁决,就会实现免死或减刑,从斩刑变成流刑或其他更轻的刑罚。 第83章 欲色鬼(六) ◎“回来的是你们的傀儡,不是我的二郎!”◎ 远处闭门鼓的余音震颤,灵曜大街三三两两几个行人。 朱砂憋着一口气跑到城门处,正巧看见铁铸门闩重重落下。 城门已关,无论她拿出多少块太一道令牌。 守城门卒晃动火把,面无表情地回绝:“道长,此乃长安城门。” 除非圣人敕令与边关急报,否则无人敢开这道门。 朱砂失魂落魄地走了,走至半道,拐道去了崇仁坊的一间宅子。 宅门紧闭,窗牖晦暗。 檐下既无灯火,亦无人声,似乎是个空宅? 朱砂翻墙跳进去,一掌拍飞前厅的白瓷梅瓶。 瓶中红梅与碎瓷掉落在地,水沿着桌角渗进下方的金线地衣中。 “姬琮,出来!” 朱砂连喊三声,始终无人回应。 她不信邪,又跑去宅中正房,对着房中的一幅画像便要下手。 峨嵋刺的寒光闪过,身后冒出一个人与一句心虚的话:“朱砂,你怎么来了?” 朱砂背对此人:“骗我?” “祖宗,我今日才回城,如何骗你?” “我再问你一遍,萧律与罗刹说了什么?” “没听清。”身后的人照旧顾左右而言他,“我虽有些道行在身,但终究是凡夫俗子,哪听得清他们密谈之事。” 峨嵋刺握在手中,掌心滴血犹不知。 朱砂气得转身:“姬琮,你肯定知道!” 房中并无光亮,他却能一眼看穿她此刻潜藏在心中的愤怒。 姬琮的神色似有松动,摊手问道:“知道又如何?” 朱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好似听到一句笑话,姬琮弯腰猛咳几声:“告诉你?你既已决意放罗刹离开,若我告知你实情,你肯定会阻止他。朱砂,我们岂会轻易放走他?” 朱砂红着眼眶,步步逼近:“你们明明答应过我,罗刹的去留,由我做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姬琮无声地笑了笑:“你在棺材坊待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你九岁来到我们身边,我们当时曾告诉你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朱砂:“记得,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的身世是秘密,她要绝情要冷漠。 她不能对任何人付出真心,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姬琮负手而立:“今日我便告诉你当年那句话的后半句:连我们也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你的至亲与爱人。 有一日,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他们亦会背叛你,亦会向你挥刀。 你想要活下去,唯有断情绝爱,做一个无心无情的神明。 朱砂绝望地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一遍遍问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 姬琮:“鬼族中,练成《太一符箓》者,赤方花了两年,祁南钦得长姐指点,闭关用了两年半。而罗刹用了多久?不到一年!千载难逢的机会近在眼前,你觉得我们会放过他?” 仅需一步,傀儡术便能重见天日。 届时,太一道无需惧怕赤方,世间会迎来真正的太平。 朱砂愣了愣,声音微颤:“没有。他练到第四层后,便停滞不前。我与你们说过,你也试过他……” “你以为我们是无知小儿,会傻傻相信你的说辞?”姬琮开口打断她的说辞,“冥祭前几日,傅延年已回太一道。她隐忍不发,只是为了等一个好机会留你们在山上,亲自试罗刹。” 第120章 后半夜的未眠堂,无声无息。 他们并肩站在昏睡不醒的罗刹床前,亲耳听到他在梦中呢喃的那句咒语:“三魂归吾,魄将丧倾。” 一年不到,一个鬼居然能练到第八层。 直到那一刻,他们才明白,朱砂原来在骗他们。 骗他们,罗刹止步不前,劝他们再换一个鬼,重头再来。 骗他们,她对罗刹从未动心,不如放他离开,免得再起风波。 还有,他们亲手教大的外甥女,为了一个鬼,不惜编谎话骗他们。 姬琮:“罗刹聪明,肯定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原本我们也发愁如何骗他入局。正好萧律来了,他想要你活,想要你与罗刹白头到老。她索性顺水推舟,将真正的人鬼契通过萧律,交到罗刹手中。” 只要罗刹按照纸上所写,解开与朱砂的人鬼契,便会与姬璟结下真正的人鬼契。 那才是太一道的禁术,真正形同傀儡,听命于他们的人鬼契。 起初,他们担心罗刹不会上当。 直到后来朱砂与他说起,她胸口处的“罗刹”二字莫名消失,猜测罗刹或许解开了人鬼契。 面对近在眼前的自由,罗刹果然落入陷阱 而他们,终于成功了。 站了许久,连跪三日的膝盖隐隐作痛。 姬琮叹口气,温声安慰道:“你不是喜欢他吗?等他下次回来,他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朱砂平静地听完他们精密的连环计,却在他提到罗刹的一刻崩溃大哭:“回来的是你们的傀儡,不是我的二郎!” “有何区别?” “我不想二郎死。” “舍一人救众生。当年的祁南钦可以,罗刹也可以。” “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与你们口中卑鄙无耻的赤方又有何区别?” 姬琮神色悲悯:“朱砂,人与鬼,并无区别。” 人与鬼,全是被执念缚住的魂灵。 只不过魂灵中,有的是人,有的是鬼,于是有了区别。 姬家人的血脉延续至今,下一代仅剩朱砂一人。 无数个日夜,他们在天尊的牌位前暗暗发誓,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地守护朱砂。 赤方的力量太强,他们日夜忧心朱砂会如她的母亲一般,死于人鬼大战。 她不能死,他们便得为她寻一个世间最强的傀儡,替她去死。 罗刹,是他们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为了希望不灭,他们机关算尽。 连往昔情谊,也悉数撕破,碾碎。 姬琮:“她托我告诉你一句话:‘若罗刹死了,姨母会亲自去夷山见尽禾与罗嶷,一命抵一命’。” 朱砂泣不成声:“谁要她一命抵一命?是我骗了罗刹,要死,也该是我死。” “朱砂,你知道的,我们不会让你死。” “回去吧,她说两个月后会召回罗刹。” 朱砂走了,姬琮立在原地唉声叹气。 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牵过他的手往外走:“此事已成定局,你们何必逼她?” 膝盖在痛,腿脚发酸。 姬琮走路一瘸一拐:“她说话多难听啊。若让她来说,朱砂估摸着得大哭三日。到时朱砂找你哭诉,她叫我上山挨骂,我俩哪还有安生日子。” “三郎,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想想吧。小时候,我不知听谁提过一句,天尊的傀儡鬼有两个,有一个好像还活着?” “那我们努力找找这个鬼。” “好。” 朱砂回家已是子时。 她*一进门,严客与卢素婵着实吓了一跳。 面色煞白,眼中有泪。 披袄不知去了何处,双手冻得通红。 卢素婵赶忙拉她回房,又端来热水为她洗漱。 等忙完一回头,朱砂已一头栽倒在床上,头埋进被中,嘤嘤在哭。 卢素婵出门与严客道别:“你先走吧,朱姐姐许是受了情伤。” 朱砂再次睁眼,入目便是一个双手托着下巴守在床边的女子。 见她醒来,卢素婵递上胡饼:“朱姐姐,今日杏花楼送来的胡饼,特别好吃。” 胡饼酥香薄脆,朱砂将将咬了一口便放在一边:“我睡了多久?” 卢素婵:“眼下是申时。” “严客呢?” “他来过一次,说有人在跟踪他。但他让我们不必担心,他有法子甩开那群人。” “那群人?” “嗯,他说起码有七个人跟着他。” 派出七个人跟踪一个太一道不入流的道士? 看来凶手中的那个人,身份确实不一般。 睡了半日,朱砂振奋精神,与卢素婵商议明日入府的细节。 卢素婵精于香道,或许能闻香找出凶手。 可明日萧府多是外男,朱砂担忧她被人认出,恐生事端:“你害怕吗?若你害怕,我可以换一个法子。” 卢素婵拍拍自己的胸脯,昂起头:“我不怕。”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几句,卢素婵突然有些难受:“凶手看来是世家公子。依照律法,他会徒刑三年。但如果我们没有证据,他不会有任何处罚,甚至可能指责我们诬告。” 那些被他们欺辱的女子,身上的伤痕早已痊愈。 无人看见他们的罪行,无人能为她们作证。 而且,就算此人徒刑三年。 一个世家公子,他的家族有无数的法子救他出狱。 他的余生会在家族庇佑下,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只有她们,永远活在痛楚中。 朱砂昏昏欲睡:“你放心。你只需找出那个人,剩下的交给我。” 翌日早间,朱砂与卢素婵从后门离开。 两人相貌稍作伪装,均是一身侍女打扮,一路小跑至萧宅后门。 萧律等在门边,细细交代:“我不常带侍女赴宴。若今日有人问起,你们便说是阿娘府上的人。” “走吧,萧公子。” “师姐,阿娘府上的下人叫我小公子。” “行,小公子,走吧。” 行冠礼的萧六公子名萧衍,博古通今,善与人交。 故而今日宾客盈门,放眼望去,全是京中难得一见的贵介公子。 萧律带着两人往人堆凑,不时停下与人寒暄。 有人打趣道:“倒是头回见玄规身后有人,还是女子。” 萧律:“阿娘关心我罢了。” 三人在院中转了三圈,卢素婵轻轻摇头。 朱砂悄悄指了指西面的长廊:“这院子真大,去那边坐下说。” 结果到了才发现,这长廊人来人往。 她们今日既为侍女,便不能与萧律同坐。 无奈,朱砂只好与卢素婵一左一右,站在萧律两边,低声交谈:“文姐姐说两人袍服上的熏香一致。可今日宾客中,并无我那夜闻到的气味。” 朱砂:“再等等吧,也许凶手还未来。” 卢素婵俏声应好,抬头四下搜寻,结果好巧不巧与不远处的一个男子四目相对。 “完了,我看见嫡兄了……” “你抵死不认。” 卢素婵的嫡兄卢允恭今日方一入府,便发觉萧律身边的一个侍女有些眼熟。 他观察许久,最终确定此侍女是庶妹卢素婵。 当下,卢允恭踱步过来:“九娘,府中女眷全部去了子午山问道,你为何在此?” 卢素婵紧咬牙关不敢说话,萧律起身挡在她面前:“原是克让兄长。我这个侍女是哑巴,不会说话。” 卢允恭不依不饶:“不对啊。她就是九娘,她头上还插着祖母送的宝相花簪。” 朱砂:“……” 萧律:“……” 沉默良久,卢素婵苍白辩解:“祖母派我下山买闻思香。” 卢允恭并未细问,只一个劲催促卢素婵出府:“你是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跟在外男身后。门外有马车,你随我出府,我送你回去。” 卢素婵:“大哥,我……我还有事要做。” 卢允恭皱眉:“你能有什么事?” 他的眼神在萧律与身后的一群男子身上游移,再一看卢素婵面染绯红,渐渐觉出味来:“你瞧上了谁?” “他还没来呢……”卢素婵绞着手扭扭捏捏,面上红霞乱飞,谎话信手拈来,“大哥,我一厢情愿只想看他一眼而已。你帮九娘瞒过这一回,好不好?” “行吧……” 卢允恭不明内情,叮嘱她几句后便信步离开。 朱砂:“走,再去闻闻。” 两人假装焦急寻人的侍女,从各路宾客中间经过。 不巧,迎面又撞上正与一群人在亭中交谈的卢允恭。 这回他倒是极为知趣,单手握着茶碗,扭头看向一边。 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走过。 有好事者察觉卢允恭的异状,故意伸手拦下走在前面的卢素婵,戏谑道:“这位小娘子长得真是我见犹怜,克让兄,你说对吗?” 第121章 卢允恭不情不愿开腔:“还行吧。”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 尤以好事者笑得前仰后俯:“克让兄,你怕是有目如盲。此女丑陋不堪,你如何能说出‘还行’二字?” 卢允恭摔了茶碗,眸光冷如寒刃:“韩敬之,你找死!”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卢素婵一听好事者是韩敬之,便知此人一向与卢允恭不和。 今日有意闹这一出,无非是想卢允恭丢脸。 为防兄长上当,她忙上前劝阻:“卢公子,今日之事全怪奴婢。” 另有几个公子围上来打圆场:“克让,算了算了。” 他们说话间,卢素婵不知被谁推出人群,万幸后面有人稳稳扶住她。 她正要转身道谢,那人却贴在她耳边,呵出一口气:“秋蝉……你在找我吗?” 卢素婵全身颤抖,惊愕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唯独那句渗人的“秋蝉”,久久萦绕在她的耳边。 她故作镇静,四处寻找朱砂的身影。 她想告诉朱砂,她找到他了,可她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远处房顶,亭中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朱砂死死盯着卢素婵,看到她上蹿下跳劝架,看到她差点跌倒,直到发现一只贴在她腰间的手:“找到你了。” 萧律站在房下,见卢素婵跌跌撞撞跑来,心道不好:“师姐,你快下来,她在找你。” 朱砂应声跳下房顶,伸出左手,指向左面一院之隔的一个男子:“左边,浅绯袍服,狐白裘。” “他是谁?” “秦国公的嫡孙裴子京。” 【作者有话说】 嗯,还有反转[狗头] 第84章 欲色鬼(七) ◎“师姐,你是打算献身,求他帮你抓住那个鬼?”◎ 裴子京,年约二十四。 方及弱冠便恩荫入仕,授五品朝议大夫。 萧律:“我想起来了,他去年四月才回长安。” 第一桩女子受辱案,发生在六月。 从六月开始,自腊月结束。 每月十五月圆夜,总会有一名女子被两名男子欺辱。 时至今日,受辱女子共有七人。 原本第八人该是正月十五的卢素婵。 但因她发觉轻薄之事,误打误撞躲进设有御鬼法阵的佛堂与东宫。 唯一无女子受辱的月份是腊月。 想到此处,朱砂问道:“玄规,去年腊月,裴子京在京中吗?” 萧律斩钉截铁:“没有。我与玄风师姐回长安后,曾在阿娘府中遇见忠客。他的花种得极好,京中不少大户,高价邀其上门指点。据他说,金乡县主不日将搬进靖善坊,听闻是裴公一力促成此事,甚至不惜让嫡孙腊月也来回奔波。” 怪不得那个鬼会说下月再擒秋蝉,原是因为同谋的人被迫去了岐州。 卢素婵跑到两人面前,说话断断续续:“朱姐姐,我找到他了。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他是谁,我真没用!” 她脸色惨白,朱砂搂过她宽慰:“无妨,我找到他了。” 因萧律还要留下观礼,朱砂便与卢素婵结伴出府。 回棺材铺的路上,正好遇见等在桥边,一身女子装束的严客:“师姐,我在这里!” 朱砂走近他:“你怎么回事?” 严客苦不堪言:“那群人一直寸步不离跟着我。万幸我扮女子有些经验,这才躲过一劫。” 朱砂:“你知道是何人跟着你吗?” 严客点头:“昨夜,我一出棺材坊便觉有人跟踪。进入客舍后,我拜托两位师弟今日暗中盯梢。方才,他们与我说,跟踪我的人来自秦国公府。” 凶手渐渐明了,卢素婵却越发担心。 秦国公府如日中天,比有女嫁入东宫的卫国公府还得宠。 她们找不到证据,贸然状告,只会落得个诬告秦国公嫡孙的罪名。 朱砂看穿她眉间紧蹙背后的忧心忡忡:“我只答应卢妃查案,但没说会把凶手交给京兆府。” 鬼可以交给太一道赚赏钱。 人呢,她可以交给七个女子再赚一笔。 一举两得,一石二鸟。 “走走走,我们去找那个鬼。” “如何找?” “我的人脉,遍布长安。” 朱砂的人脉,一般特指赵老板。 眼下,三人杵在赵记棺材铺:“如何,打听到了吗?” 赵老板白眼一翻,鸡毛掸子沿着柜台与桌角扫个不停:“嗯,秦国公府新来的护军。年轻有为啊,才二十五岁,已成了长安国公府的侍卫首领。” 朱砂:“他叫什么?” 赵老板找出一沓纸钱递给严客:“小娘子,买点纸钱去烧吧。” 严客无可奈何掏出几文钱,不情不愿接过那沓纸。 赵老板收了钱,顿时喜笑颜开:“薛染。武功高强,曾救过裴大公子。去年四月,随裴大公子入京。” 走出很远,卢素婵仍不时回望远处秦国公府的方向,小心翼翼问出口:“会是他们吗?” 朱砂催她与严客回去:“是不是他们,今夜便知。” 严客面露忧色:“师姐,我听玄贰师兄说,你……修行和武功都不大好,如何捉鬼?不如我去找玄风师姐,求她帮帮忙?” 朱砂一把夺过他捏在手中的纸钱,挑眉看向懵懂无知的两人:“不瞒你们说,我其实有一个相好。他是个千岁鬼族,修为很是不错。” “啊?” 严客与卢素婵齐齐叫出声:“师姐,你不怕师父把你逐出师门吗?” 罗刹是鬼族一事,他还是从徐雁声与萧律的交谈中无意得知。 当时,他只觉朱砂胆大包天。 不但敢收鬼奴招摇撞骗,还敢带着鬼奴上子午山耀武扬威。 然而,他今日方知。 朱砂哪是胆大包天,明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用禁术收鬼奴便算了,她竟另有一个鬼族相好。 朱砂:“我与他是露水情缘。他图我聪明貌美知进退,我图他高大威猛花样多,偶尔还能帮我捉鬼赚钱。” 严客明白了:“师姐,你是打算献身,求他帮你抓住那个鬼?” 朱砂一脚踹到他的腿上:“你会不会说话?这叫各取所需。你们回棺材铺等着,我去找他。” 严客与卢素婵挥手与她告别,两人脸上俱是一脸敬意。 朱砂拐去平康坊,随意走进一间胭脂肆:“帮我打扮,越美越好,越不像我越好。” 再出门时,她鬓发松挽倭堕髻,似堕非堕,云鬓偏理。 发间插一支木芙蓉金簪,簪一朵夜光白。 千瓣白花,随脚步挪动莹莹发光。 面饰斜红,额间红梅花钿,唇角隐约一点胭脂面靥。 眉若远山黛,细长入鬓,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一身月白齐胸襦裙,色若新雪,外披一件翻领广袖红罗披袄。 朱砂一路沿着平康坊款步而行,所遇男子无一不惊昂鬼叫。 暮色四合,她行过秦国公府门前。 脚上的云头履一转,她径直走向门前侍卫,嫣然一笑:“几位郎君,奴是平康坊醉霞肆的脂粉娘。请问府上娘子,可缺胭脂?” 对于擅闯宅邸的她,门前的四个侍卫对视一眼,片刻后一人开口:“你等着,我去府中问问。” 朱砂等了一刻,等来一个男子。 冷风拂面,吹起耳边碎发。 灯笼光影随风晃动,衬得她宛如月下白莲,清艳中又透出几分仙气。 男子一时呆愣在原地,久久未迈出第一步。 朱砂眉眼含笑,盈盈朝他看去:“郎君,请问府上娘子,可缺胭脂?” 她连番问话,男子总算回神:“缺。你的胭脂肆在何处?我明日派人去买。” 朱砂随意说了一个地址,而后侧身轻叹:“原是我命数不好……今日这数十瓶胭脂,尚不知卖给何人……” 她说完便轻旋裙角,转身离去。 方走下台阶,身后的男子急迫地追上来:“我今夜无事可做,不如去你的胭脂肆瞧瞧胭脂?” 朱砂娇滴滴应好,微微抬头仰视他,有意露出手中的纸钱:“多谢郎君抬爱。今日乃兄长忌日,奴还得赶去城外祭拜兄长,就此与郎君别过。外面天寒,郎君可晚些出门,在胭脂肆等奴便是。” “好啊。” 朱砂行礼离开,往城外走去。 天色晦暗,四野安静,连鸟雀声都难寻。 北风吹起林间枯枝,她提着灯笼孤身独行许久,却越走越偏:“好似不是这条道……我难道迷路了?” 她慌了神,疾步往东行。 正慌不择路寻路之际,她猝不及防撞到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人。 因为另一个人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将她围在中间。 她认出其中一个男子,故作惊讶道:“郎君,怎会是你?!” 第122章 “真美。” “若我能擒了你,必能修为大增。” 朱砂左右环顾,面上渐染忧愁:“郎君,你在说什么?” “薛染,动手。” 话音刚落,挡在朱砂前面的男子猛地伸手。 朱砂低头弯腰躲过,顺手将髻上的金簪拔下,握在手中。 薛染双手扑空,喉间发出低声哼鸣:“有趣。” 经一番折腾,夜光白掉在地上。 朱砂拾起那朵花,略带惋惜道:“一朵白花花的破牡丹,竟收我一贯钱。” 幸好,她此番捉鬼的赏金委实不错。 否则这单生意,纯纯一笔亏本买卖。 薛染与裴子京不知她的算计,隔空互看一眼后,两人双手摊开,口中振振有词。 林中漆黑一片,唯有灯笼的微光照亮三人的脚下。 困住女子的法阵落下,却只捉到一朵被人揉碎丢在地上的牡丹。 四下无风,耳边却好似阴风阵阵。 裴子京向后望去,入目空荡荡,只一语凭空响起:“郎君,你是在找我吗?” “鬼啊……” 裴子京吓得瘫坐在地,挣扎着往薛染的方向爬去。 可他的双手离薛染越近,脚便会被人拉扯着往后。 他与薛染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直到他眼前一黑,随灯笼碎光的明灭,一同坠入黑暗。 打晕不安分的裴子京后,朱砂突然现身,此刻就立在四处找她的薛染身后:“喂,这个鬼,你怎么不回头瞧瞧?” 薛染依言回头,一闪而过的金光裹挟血腥味划开他的脸。 皮开肉绽的痛楚与皮肉焦糊的气息,齐齐袭来。 他的脸,在燃烧。 他跪在地上捂住脸,竭力阻止火势的蔓延。 朱砂伸脚踹倒他,云头履在他的胸口处踩来踩去:“区区一个欲色鬼,也敢埋伏我?” 城门将关,她松开脚,对着无人的树林吩咐道:“鬼送去太一道,人送去我的宅子。” “喏。” 朱砂紧赶慢赶,好歹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长安。 路过西市买下三张胡饼,一路哼着歌谣走回朱记棺材铺。 久不见她回来,卢素婵与严客茶饭不思。 戌时中,一听有人叩门,严客一个箭步冲到门后:“何人?” “我。” 严客为她开门,见她打扮得艳丽,裙角处沾染雪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师姐,你受苦了……” 朱砂随手丢给他一张胡饼:“不苦,挺爽的。” 跑一趟,又能赚钱又能出口闷气,简直痛快淋漓。 她今日只恨没有痛痛快快地打薛染与裴子京一顿,一出心中恶气。 “九娘呢?” “房里。” “那你快走吧。”朱砂推他出门,又交代给他两件事,“明日你先去乔家,带乔玉真去见菩然主持。再告诉菩然主持,朱记棺材铺有一箱《地藏经》无人要。若她想要,便派七位比丘尼,明日午后依次来此取走。” 严客听得如坠云雾,但仍老实点头:“行,我一早便去。” 临走前,朱砂喊住他:“半月后,你随我去子午山,我让她收你做弟子。” “多谢师姐举荐!” 等他远走,朱砂关上店门,走进后院房中。 卢素婵枯坐半日,从最初的坐立难安,到此时的忐忑不安。 适才,她躲在帘后,将二人密谈尽收耳底。 一箱《地藏经》与七个比丘尼。 她隐约猜到朱砂想做什么,可万一东窗事发,朱砂定然性命不保:“朱姐姐,你若是帮我们杀了他,秦国公不会放过你的……” 裴子京不是普通人。 他一旦消失,秦国公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找出他的骨头渣。 朱砂虽为太一道弟子,但杀人犯法。 更遑论,她们要杀的是秦国公的亲孙子。 “我明日去找裴公,他最是善解人意,会理解我们的。” “是……吗?” 次日辰时末,朱砂口中善解人意的裴公听完她所言,乐得将手边的端砚丢给她:“太一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这玄字辈,一个个竟全是胡说八道之徒。” 价值百贯的端砚丢给自己,不要白不要。 朱砂乐呵呵接住,费力塞进腰间的槃囊中,盘算着出门便找个当铺典卖:“裴公,上回您帮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事,我记着您的恩情。昨日抓到那两个凶徒后,其中一人自称是您的亲孙子。我啊,特意瞒下他,免得到了天师面前,白白连累您。” 裴子京与薛染昨夜双双出府,彻夜未归。 念及两人时常出府,故而今早下人来报,秦国公也并未当回事。 直至面前的女冠入府告诉他—— 他的亲孙子与府上的护军暗地里欺辱了整整七个女子。 女冠还告诉他—— 他府上的护军是个鬼,他的亲孙子不仅正大光明与鬼族来往,还与鬼族合谋作恶。 秦国公冷哼一声,豁然起身走向朱砂:“你有什么证据?大郎若真做过这些恶事,大可交给京兆府,老夫绝无怨言。” 朱砂诚实摊手:“裴公放心,裴大公子做事滴水不漏。我敢保证,那些受辱的女子,无一人见过他的真容。” 秦国公气极反笑,桌案拍得砰砰作响:“既无证据,你凭什么杀他!” 他一把年纪还发火拍桌,朱砂怕他猝死,忙不迭扶他坐下顺气:“裴公,天地可鉴,我是为了您呀!他欺辱女子确实无实证,但与鬼族暗中勾结之事,却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那个鬼昨夜已送进子午山,姬天师的为人,您难道还未看清?裴公,为了秦国公府的安危,您得早做决定啊!” 姬璟是什么人? 心如铁石,无情无义。 若薛染供出裴子京,她必定会上疏圣人治罪。 到时裴子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精光乍现,秦国公半眯着眼:“何谓为了秦国公府的安危?” 朱砂为他倒上茶水,又双手递上:“听闻子午山中的同门,其中有几人的家族,素来与秦国公府不睦。若他们知晓裴大公子与鬼族有染,顺藤摸瓜,污蔑秦国公府与鬼族勾结……” 秦国公:“老夫相信,圣人与姬天师不是不明是非之人。” 朱砂:“裴公,您大义灭亲,光明磊落,但也需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圣人相信你,那些个巴不得秦国公府没落的奸佞小人可不会相信你。” 秦国公的态度似有松动,可是要他亲手送亲孙子去死,他实在难以做到:“我儿英年早逝后,儿媳王氏独力将孙儿抚养成人。如今你叫老夫如何向她开口……” 裴子京与薛染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他看在眼里。 他以为他们只是结伴去平康坊吃酒狎妓,哪曾想裴子京居然引狼入室,与鬼一起犯下恶事。 他心生失望,已做好抛弃裴子京的打算。 唯独,他不敢面对儿媳王氏,不敢想象她失子后的痛不欲生。 朱砂闻言坐下:“裴公,你在华州不是还有一个亲孙子吗?去年,有一位师兄在华州见过他,说他与裴大公子长得特别像,连师兄也差点认错。对了,我这位师兄是王太师的小儿子,叫王衔之。” 此话一出,秦国公喉头哽住,惊愕地看着笑意盈盈的朱砂。 胸腔如遭惊涛拍岸,久久难息。 他的确还有一个亲孙子。 是大儿子与外室所生的私生子。 大儿子死后,外室殉情自尽,独留私生子在华州生活。 他从未见过更从未想过接回这个孙子,只每年会送几十贯去华州,拜托一位好友帮忙照看。 秦国公:“移花接木?不行!我儿生前已对不起儿媳,老夫若让私生子登堂入室,良心难安!道长,老夫想明白了,将大郎送去子午山,由圣人定其罪。” 大梁律中,虽言明与鬼合谋者,以谋逆论处。 但是,他有把握保下裴子京的一条命。 朱砂:“裴公,大夫人少了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儿子。若您多了一个孙子,秦国公府危在旦夕。” 秦国公极力辩解:“老夫会将他送回老宅,他余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 朱砂怜悯地看着他:“我直说吧,薛染是欲色鬼,以色欲修炼自身。裴大公子与他相处近一年,色欲难除,早已走火入魔。走了一个薛染,日后会有李染、张染接近他。若有朝一日,他被恶鬼夺身,欺辱了不该欺辱之人,比如县主、贵主、还有……圣人,您又当如何救他?” 秦国公身子一颤,冷汗直冒,脚步虚浮瘫坐在椅子上。 他防得了人,防不了鬼。 窗外花圃有人走过,他听声辨人,原是忠客在教新入府的花匠种花:“种花最紧要的便是勤修剪。常言道:春修型、夏疏枝、秋轻剪、冬整姿。一朵花,修得勤才长得好。” 第123章 花要修剪,儿孙同样需要修剪。 满门的安危,容不得秦国公犹豫太久:“来人,备马车,老夫要去华州。还有,告诉大夫人,大公子……昨夜已出发前去岐州军营。” “玄机在此遥祝裴公一路顺风,早日回京。” “别丢去乱葬岗,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吧。” “我做事,您放心。” 【作者有话说】 一篇乱七八糟的小剧场-《亲爱的兄长,1314是什么意思?》 罗刹抵达邕州的次日,闲来无事去了邕州城中听书。 邕州的说书先生爱讲风花雪月的奇闻怪事:“现代人间的五月二十日,是男女必过的节日。若男子在那日表现不佳,女子便会离男子而去。” 罗刹本就好学,遂虚心向说书先生请教:“阿兄,五月二十日如何过节?” 说书先生:“不知贤弟的心上人在何处?” 罗刹:“在长安。” “那就发钱,多多益善。” 罗刹顿悟,回家便掏出不知属于哪个朝代的手机。 删删改改半日,他总算向置顶的【我的她】发出第一条讯息:「在吗?」 片刻,有了回复:「?」 罗刹一时摸不准朱砂的意思,原想复制信息问问罗荆,结果因连日与罗荆发消息养成的坏习惯,手一抖,复制变成了拒收消息。 “?” “全怪罗大郎!” 罗刹拿着手机看了又看,确认朱砂没有生气后,战战兢兢发出转账:「朱砂,节日快乐。」 文字下方,是三个数字:520。 很快,红包变灰,显示已被人领取。 罗刹捧着手机傻笑,心满意足正要出门—— 叮—— 叮—— 两条消息,他赶忙打开聊天框。 【我的她】「手快点了,你收下红包。」 【我的她】(红包)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她不仅不要他,连他的钱也不要了…… 罗刹丢下手机,没精打采地出门。 午后,再一次因罗荆偷袭导致惨败的罗刹,伤心欲绝回到房中。 叮—— 叮—— 又是两条消息,这回他不慌不忙打开聊天框。 【我的她】「快收红包!」 【我的她】「快收红包!」 看来她已打算与他一刀两断,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罗刹怀着悲愤的心情打开上方红包,谁知里面装的不是520,而是1314四个数字。 【罗刹(邕州版)】「朱砂,你为什么发了1314啊?」 【我的她】「我钱多,想发多少发多少。」 【罗刹(邕州版)】「哦」 【罗刹(邕州版)】「那多出来的钱,我要还给你吗?」 聊天框那头,久久没有回复。 罗刹在房中来回踱步,余光瞥见回家的罗荆,忙不迭冲到他面前:“亲爱的兄长,我发520,对方发1314是什么意思?” 罗荆被他恶心得直打颤,稍加思索便道:“嫌你穷嫌你发的不够多呗。” 罗刹似懂非懂:“那我该发多少?” 罗荆摊手:“起码得一座金山吧。” 翌日,原本该去巡山的罗荆找遍宅中所有房梁,独独找不到最大的那座金山的钥匙。 将宅子翻了个遍,他最终在罗刹空空如也的床上找到一张纸。 纸上仅四字,字字气得他牙痒痒—— 「谢谢兄长!」 “我辛苦挖的金山!” 第85章 厉鬼(一) ◎“是我犯傻了,傀儡只会是傀儡……”◎ 雪映宫阙,千门万户雪花浮。 正月的长安,有数不清的热闹。 连一贯冷清的棺材坊,也难得人声鼎沸。 无他,每年正月月末,长安各寺法会云集,香烛纸钱供不应求。 有经验的信徒,一般会抢先去棺材坊找相熟的棺材铺老板预定。 免得临时抱佛脚,只得些粗制残次品供奉佛祖菩萨。 钱老板在店中忙得不可开交,仍抽身跑去赵记找赵老板嘀咕:“今年真是奇了怪了,连朱记都来了生意。方才,我瞧见好几个比丘尼进去。” 赵老板一边拿笔记下贵客所需,一边小声道:“我听说今年的观音法会,梵音尼寺定了朱记。” 朱记的香烛纸钱,一向是全棺材坊最差。 钱老板原想骂梵音尼寺一句有眼无珠,转念想起梵音尼寺从不与男客打交道,心下了然:“朱老板真是鸿运当头!接了梵音尼寺的生意,今年何愁生计啊。” 被他羡慕半月的朱砂,此刻正坐在棺材铺一墙之隔的荒宅房中。 一个接一个的蒙眼女子,由卢素婵搀扶着带进来。 有人大方放下一贯钱,有人翻出一个铜板,战战兢兢递给朱砂:“朱老板,我今日出门急,只有一文钱……” 朱砂磕着瓜子吃着糕饼,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进去吧,记得先披上那件氅衣再动手。刑具你自己挑,留口气给后面的人就行。” 房中西面的佛龛上,端正放着一个佛头。 佛头看西,通往地室的暗门开启。 佛头看北,通往地室的暗门关闭。 地室中灯火通明,惨叫声、铁链碰撞声与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 而在隐蔽的地室正中间,一个男子被固定在长桌之上。 他的双手双脚被粗如碗口的铁链牢牢锁住,他的眼睛被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黑布。 他看不见,更挣脱不开。 他曾经是肆意对女子生杀予夺的长安贵公子,如今却沦为他人刀俎下的腐臭残躯。 上一个女子在他的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几十道刀痕。 眼下向他走来的女子,挑挑拣拣,最终选择拿起烧得发红的烙铁。 第一下,落在他的胸口。 第二下,落在他的脸上。 第三下,落在他的大腿根部。 他疼得大声惨叫,却始终无法陷入昏迷。 他想起来了,今早有人往他嘴里猛灌了三碗药汤。 好似是麻黄与人参的味道? 他清醒地感知到痛不欲生的痛楚,只能不停地向每一个进来的女子求救:“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钱。” 闻言,女子停下动作,俯身贴在他耳边:“郎君,我是玉尘。” 玉尘,玉尘。 他们曾让美玉蒙尘,他们曾故意设计,骗玉尘叫来亲妹妹玉竹。 他们玷污了妹妹玉竹。 然后告诉妹妹玉竹,是姐姐玉尘出卖了她。 在那个极尽纵.欲的夜里,玉竹含恨自尽,玉尘被逐出家门,自此音讯全无。 他们以为她死了,原来她还活着。 “我用一文钱换得一个时辰。” “郎君,这一个时辰,我定会好好待你的……” 烙刑之后,是夹棍。 十指齐齐断裂,他疼得死去活来。 无尽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 今日最后的两个女子,站在他的左右,高声讨论他今后的去处。 “朱姐姐,他快死了。” “不错,我今日用他赚了十贯!” “我们把他丢去何处?” “我答应过他的阿翁,会找块风水宝地安葬他。我们走吧,送棺材的人快来了。” 佛头再次看向西面的窗外,有一具棺材放在杂草中。 那是城外曾老翁前日定的一口薄木棺,他的不孝子得了麻风病,暴毙在家中。 唯恐不孝子连累家中人,为此他不惜高价买下棺材,只求棺材铺的赵老板帮忙收敛尸身,务必将不孝子葬得深些,远些。 抬棺的四个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曾老翁的家中。 曾老翁护着孙子与孙女直往后躲,双手颤颤巍巍捂住两个孩子的眼睛:“劳烦四位壮士,送他最后一程。” 那口棺材最终去了何处? 曾老翁懒得问,他忙着收拾家当离开长安。 赵老板不想问,他忙着与白老板勾肩搭背去西市吃酒。 这日过后的长安城,又有了新的奇闻轶事。 第一件喜事,出自秦国公府。 据传,经秦国公多年苦劝,他的嫡孙裴子京总算答应弃文学武,前往岐州军营从军。 “裴夫人自是不舍,可裴大公子先斩后奏,夜里假装出门会友,实则连夜去了岐州。等裴*夫人发觉不对,裴大公子已到岐州军营,立誓闯出名堂再回家。” “裴夫人日夜以泪洗面,结果哭了五日不哭了。” “为何?” “裴二公子闹着要学裴大公子建功立业,她哪哭得过来。” 第二件喜事,来自长乐公主。 公主与驸马成亲两年有余,月初传出佳讯:公主已有两个半月的身孕。 前去长乐公主府送礼的路上,朱砂仔细算了算李悉昙怀孕的日子。 若往前推两个半月,李悉昙正与萧岘从灵州赶回长安:“受伤赶路还能折腾出一个孩子,她可真是生龙活虎……不愧是本朝第一位武状元崔大将军的女儿。” 第124章 公主府的房中,李悉昙摸着尚未隆起的肚子,无语地扫了一眼朱砂放在桌上的所谓厚礼。 一本《地藏经》。 一本不值钱的《地藏经》。 李悉昙阴阳怪气:“师妹真是好大方啊。” 朱砂吃着精致的糕饼:“师姐喜欢便好。” 头回怀孕,李悉昙颇有些感伤:“受伤回京的路上,四郎向我表明心意,我才知我亦爱他至深。” 朱砂开口打断她的多愁善感:“你的那些面首怎么办?” “四郎让我留着,下月会接几个听话的入府。” “啊……驸马真是海纳百川。” 李悉昙含羞带笑:“自然。四郎不仅豁达大度,还威猛如虎……对了,你的郎君呢?” 朱砂面色如常:“他家中有事,回家去了。” 李悉昙挑眉招手让她靠近:“上回我有意帮你试过他,是个好郎君。就是人有点啰嗦,缠着我问东问西。” 朱砂迫不及待追问:“他问你什么?” 李悉昙怪声怪气“啧啧”两声:“能问我什么?无非是你在太一道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他说他找不到人问,只能问我这个瞧着像是大好人的好人。” 朱砂垂下头,盯着自己脚边的泥污:“你怎么回的?” 李悉昙:“我说你过得还行吧,虽说那群讨厌的师弟师妹老在背后骂你。” “你就不知拣些好话回他吗?” “我实话实说罢了。” 朱砂气得跑走,出府路上撞上萧律与乐昌公主母子。 她与他们擦肩而过又径直走开,萧律热情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乐昌公主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笑道:“你喜欢她?” 萧律扶她进门:“嗯,但她有一个心上人。” 乐昌公主:“那个罗刹?” 萧律依言点头:“对。罗君不知为何回家了,已多月未归。” 乐昌公主回头看着跑远的朱砂,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决定:“翃儿放心,阿娘有法子。” “阿娘,你有什么法子?” “你在家等着便是。” 第二日,乐昌公主带着六位侍女去了子午山。 不为旁事,只为儿子的婚事。 姬璟原本在后山修炼,听闻她有事相商,以为她又是为了萧律而来:“让贵主去凭意堂等我。” “喏。” 不同于姐姐姬珩与弟弟姬琮,姬璟很少离开长安。 她追求至上的权力,相比凡夫俗子,她更愿意与皇亲贵胄来往。 乐昌公主李姈,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 往常,李姈为了独子,三番两次上山求她,求她不要让萧律涉险。 对于李姈的要求,她全部答应,并非顾及年少情谊,而是她厌烦李姈的眼泪。 她从不流泪,所以讨厌别人流泪。 凭意堂的雅室榻上,乐昌公主说起自己的来意:“二娘,翃儿来年将及冠,我欲为他定一门亲事。” 姬璟面无表情地附和:“是吗?你瞧上了哪家娘子?” 乐昌公主狡黠一笑:“你的弟子。” 姬璟的神色有了变化:“谁?” “玄机。” “玄机?” “对。”乐昌公主自顾自说起朱砂,“我派人打听过了,她祖籍灵州,是个孤女。翃儿一心爱慕她,但她的身份太低,萧家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故而我打算先让翃儿纳她为妾,再慢慢抬为正妻。” “妾?” 姬璟冷笑一声,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乐昌公主,直盯得她手足无措,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两人之间一站一坐僵持良久。 乐昌公主稳了稳心神,壮着胆子伸手去握姬璟的手:“二娘,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你且放宽心,她既是你的弟子,又是翃儿真心爱慕之人,我……” 话音未落,姬璟已决然地甩开那双染着凤仙花的手。 乐昌公主愣怔着观察面前的好友:“二娘?” 姬璟猛地低下身,冷硬指节深深陷进乐昌公主的下颌软肉,再慢慢施压。剧痛逼迫乐昌公主含泪抬眼,对上一双冷漠至极的双眸:“李姈,你的记性差了不少。你似乎忘了,先太子李照因何而死!” 先太子的名讳一出,乐昌公主捂住耳朵,吓得蜷缩在角落惊声尖叫。 鬓边珠钗,髻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乱颤。 此间嘈杂之音,姬璟却听来悦耳。 她负手而立,斜睨身后的乐昌公主一眼:“回去吧,此事莫要再提。不过,若让我知晓你曾拿这些话折辱玄机,当年涂在你脸上的血,会变成你的。” “山君,送客!” 里间的叫声过于凄厉,等山君一开门,六个侍女一窝蜂涌进雅室,扶起乐昌公主便走。 走至门口,乐昌公主勉强站稳,拉着姬璟的衣袖告罪:“二娘,今日是我错了。是我自作主张,你别迁怒翃儿……” “玄机是我的弟子,玄规亦是。只要他不与鬼族勾结,我不会动他。” 乐昌公主脚步虚浮下山,与带着严客上山的朱砂在一处山路碰上。 昨日是朱砂对萧律的招呼视而不见,今日是乐昌公主对严客的请安视若无睹。 等乐昌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严客方低声与朱砂抱怨:“贵主好歹让我先起来啊,我一直跪在石子上。” “你快走吧,我还要回去开棺材铺。” “行行行!” 姬璟独坐在凭意堂生气,山君推门而入:“二娘,玄机来了……说是让你帮她收一个弟子。” “帮她收一个弟子?” “对,她说暂时是你的弟子,日后是她的弟子。” 姬璟不知朱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上山,还是压下心中的烦闷,走去天尊殿。 殿中跪着一个男子:“弟子严客见过师父!” 姬璟侧目看向一旁的朱砂:“你们来此作甚?” 朱砂赶忙跪下行礼:“师父,严客师弟连破两桩大案,捉到一个恶鬼。弟子今日来此,是为了举荐他入太一道。” 姬璟:“嗯。赐名玄松,你去找山君领令牌。” 严客大喜过望:“弟子玄松多谢师父赐名,从今日起,弟子定会发愤忘食斩邪除鬼……” 他自夸起来没完没了,朱砂高声打断他的说辞:“弟子多谢师父!玄松师弟,你快去找山君姑姑吧。” 严客美滋滋出殿,一路呼喊“山君姑姑”而去。 今日的子午山上,没有一个外人。 殿中只剩姬璟与朱砂二人。 姬璟:“就为了这点小事上山?” 朱砂:“不是,我有事求你。” “何事?” “再给罗刹两个月,他与兄长难得见一面。” “不气了?” “气。” 天尊殿的地砖又冷又硬,朱砂跪了一会儿便觉膝盖酸痛,索性起来回话:“气你们骗我,气你们只顾我不顾自身性命。” 姬璟罕见地笑了笑:“十一年前,我在此处见到你。你一脸无惧地站在我面前,用摄魂术控制我。那一年,你仅仅九岁……” 她与长姐,是姐妹,亦是对手。 她的长姐很强,是自天尊之后,唯一一个可能接近成神的姬家人。 她不服气,所以她需要比长姐更强。 《太一符箓》,长姐十五岁大成,而她日夜不眠,在十四岁大成。 但朱砂,是在九岁大成。 历代太一道的天师,唯有无人能及的天尊在十岁前大成。 九岁的朱砂控制三十八岁的她走出大殿。 清醒的那一刻,她明白自己此生的使命,便是助朱砂坐上天师之位。 姬璟:“三郎昨夜冒雪上山,说他记起天尊还有一个傀儡鬼活在世间。他与南枝准备下月辞官,之后出发去天尊的来处九阴山,为罗刹找出一条活路。” “比起报仇,我们更希望你开心。” “邕州路远,我会给他四个月。” 朱砂闷声闷气,渐闻哭腔:“谢谢姨母。” “下山吧。子午山的膳食,你吃不惯。” “那那那……舅父走后,我该找谁要钱?罗刹特别能花钱,棺材铺没生意。” “……” “山君!” 朱砂找山君要了十贯,蹦蹦跳跳与喜不自胜的严客下山。 一路上,两人鸡同鸭讲,各有各的高兴。 严客:“哎呀,没想到我还能做玄字号弟子!” 朱砂:“看来我改日得找他多要点钱帛,把棺材铺重新装点一番,再努力做生意赚钱。” “今日真是好日子!” “今日真是好日子!” 朱砂与严客在城门处分道扬镳。 一个欲连夜回家,告知耶娘此等大喜事;一个筹算去西市木器行,定一张新的方角柜。 西市人来人往,尤以桥边傀儡戏摊的围观百姓最多。 第125章 今日演的是一出《樊哙排君难》。 朱砂端着一碗茶粥坐下,与周遭的百姓一起看戏,不时傻乐。 台上的樊哙傀儡排除艰难险阻,终于护送刘邦傀儡回到军营。 台下的欢呼声中,有人问道:“老翁,傀儡是人吗?” “小娘子,傀儡怎么会是人呢。” “是我犯傻了,傀儡只会是傀儡……” 朱砂沿着西市买了一圈,十贯钱花得干干净净。 谁知一回家,竟又来了一单大生意。 赵老板与钱老板躲在朱家棺材铺对面,眼巴巴看着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踏进空无一物的朱记。 钱老板羡慕得牙痒痒:“怎这些权贵的生意全被朱记接了?” 赵老板吐出瓜子皮:“钱兄,我与白老板约好明日去护国寺烧香改运,你去不去?” “去!” 两人有说有笑特意从朱记门前路过,朱砂白眼一翻关上店门,转身去找宇文娴:“宇文大将军,你找我有何事?” 宇文娴面上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方道:“玄机道长,听闻你帮卢妃查清了一桩奇案。我今日特来拜会,恳请道长劳神相助,也帮我查一件古怪的案子。” “什么案子?” “我怀疑,我的妹妹与妹夫一家,被鬼缠上了……” 【作者有话说】 先太子其实是被姨母杀的,因为说错了一句话[鸽子] 第86章 厉鬼(二) ◎“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宇文娴的妹妹名宇文婧。 四年前,宇文婧远嫁恩州,与父亲宇文好德的学生郑观喜结连理。 去年七月,任国子助教的宇文好德与其妻高蕙娘双双染上恶疾,自此卧床不起。 而宇文娴为了让双亲避居养疴,不仅斥重金赁下京郊护国寺附近的一间清净宅院。更是不辞辛劳,坚持每三日便骑快马往返长安内外,只为亲尝汤药,恪尽晨昏定省之孝。 身居高位的金吾卫大将军侍奉双亲之事不胫而走,一时在市井间传为佳话。 对此,宇文娴只淡淡回道:“大梁以孝治天下,本官所为皆分内之责,并无殊异之处。” 此话一出,百姓们对她更是肃然起敬。 当然,以上的市井奇谈与今日宇文娴所求之事,毫无关系。 她来此,是因为她的妹妹带着妹夫一家回来了。 朱砂不解道:“亲妹妹回家,你难道不开心吗?” 宇文娴摇摇头:“开心,我已四年未见二妹。可她与郑家人,实在太古怪了……” 自从双亲六脉皆衰,宇文娴便接连往恩州的郑家送了数封信。 信中内容,无外乎阿耶阿娘病重,让妹妹宇文婧与妹夫郑观尽快回京探望,或许一家人此生还能见最后一面。 新岁前,宇文婧与郑观总算入京。 随他们夫妇一起回来之人,是郑观的弟弟郑宥与妹妹郑琦玉。 据宇文婧所言,郑观的双亲在去年十月重病不愈而死。 她忙着操持舅姑的丧葬诸事,便未能及时回信。 一行四人入京后,原本住在宇文娴位于延康坊的宅中。 谁知,上元节后的一次家宴。 宇文婧当众指责姐姐宇文娴高高在上,对她与郑观爱答不理。 之后,宇文婧与郑观带着郑宥、郑琦玉搬出宅子,另在大通坊赁了一间旧宅生活。 宇文娴多年未与妹妹相处,自省多日后向圣人告假,特意提着厚礼去了大通坊,找妹妹与妹夫道歉。 结果进门却发现:郑宥疯了。 明明是大冬日,他却袒露半身,在雪中赤足狂奔。 她上前阻拦郑宥狂奔,反被掀帘而出的宇文婧与郑琦玉,指着鼻子大骂多管闲事。 匆忙赶回家的郑观更是举起锄头,一再让她快滚。 说到此处,朱砂愤愤不平,更是不解:“你这妹夫一家又不讲理又讨厌。宇文大将军,你何苦自讨没趣?” 宇文娴阖目叹息一声,苦笑道:“若非我当年入狱,阿耶阿娘何至于病急乱投医,将二妹远嫁恩州……” 她入狱这事,朱砂上山后听几位师弟师妹嚼过舌根。 四年前,神凤帝微服巡行华州,途中突遭行刺。 随行护驾的月王军四十人中,仅宇文娴一人幸存,其余三十九人悉数阵亡。 事后有御史上疏,直指宇文娴失职。 更有甚者,怀疑宇文娴通敌卖国。 神凤帝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太子奉旨监国,敕令严查此案,宇文娴以护驾不力之罪下狱。 再半月,神凤帝苏醒。 特敕宇文娴无罪,并擢拜金吾卫大将军。 原先朱砂偶然听闻此事,曾喟叹一句福大命大。 今日方知,这四字轻巧的造化背后,竟牵涉了另一个女子的终生。 宇文娴:“我入狱后的第五日,刑部小吏暗递消息于家父,言我在劫难逃,劝家父早做打算。家父家母六神无主,便将二妹送去恩州,与郑观草草完成纳徵之礼。等我出狱去问,二妹的户籍早已迁入郑家。” 依大梁律,妇人若犯夫家之罪,依夫家之法;若尚未脱离本宗者,则从本宗之法。 不过,朱砂奇怪道:“诈避刑宪,罪加一等。令尊的做法,委实不明智。若你当年真的出事,你的二妹没准更受牵连。” “此事怪我,家父家母也是为了保住二妹。”宇文娴笑了笑,拿出一枚金铤递给朱砂,“玄机道长,听闻你素喜金玉。此金铤乃圣人御赐之物,成色极佳,不知能否请动你?” 相比好看不能用的金铤,朱砂更好钱帛之物。 然而,“圣人御赐”四字一出,她一口答应:“这案子,我接了。但是,宇文大将军,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最后我查出并无鬼事,你不能要回赏金。” 宇文娴含笑点头,抱拳一礼:“玄机道长,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二妹一家的安危,靠你了!” “你放心,我明日便去大通坊查案。”朱砂乐呵呵收下金铤,一面送她出门,一面与她商量借住一事,“宇文大将军,不瞒你说,我新找了一个相好,是个和尚……” 宇文娴歪头疑惑道:“这与查案有关系吗?” 朱砂摆手:“无关无关。就是我与他正在兴头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你请我查案,我记起你在护国寺后面有一个宅子,他正好是护国寺的和尚,我便想……” 面前的女子眼神躲闪,耳尖到两颊逐渐晕出一抹浅红。 宇文娴恍然大悟:“我的那个宅子小,怕道长住不惯。护国寺与太一道所在的子午山相隔不远,道长为何不去未眠堂暂住?” 朱砂羞红了脸:“若让师父知晓我带相好去未眠堂寻欢,她定会骂我是个不孝徒。” 害怕去未眠堂寻欢被骂,所以去自己双亲养病的宅子放肆寻欢? 宇文娴既无语又尴尬,只好轻咳几声,定一定心神:“行吧……我明日便派人通知宅中下人收拾厢房。只是,家父家母喜清净,玄机道长若夜里与他相会,可否轻声些?” 朱砂咬唇应好:“多谢宇文大将军成全。” 次日蒙蒙雾,朔风吹雪,近处草木春色微茫。 一早,朱砂背上包袱,走出棺材坊。 半道遇上与赵老板约好去护国寺敬香的钱老板。 同行相见,分外眼红。 特别是朱砂有意无意晃了晃背上的包袱:“我其实不想去,耐不住宇文大将军盛情相邀啊~” 钱老板不知她在炫耀,好心关切道:“朱老板,你要去何处?” 朱砂:“宇文大将军找我查案,还请我去护国寺后山的宅子住。” “……” 护国寺后山的宅子,依山傍水,藏风聚气。 住进宅中之人,每日闻听佛法与暮鼓晨钟,有时还能听上山打坐的高僧讲佛。 去年,钱老板本命犯太岁,原想住进去十天半月求佛祖庇佑。 可惜一打听才知,后山的二十余座宅院,仅一间便是千金难求。 普通人要想住进去,可谓难于登天。 女子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意,钱老板终于明白过来:她今日一反常态与他攀谈,原是在显摆! 钱老板咬牙切齿:“朱老板的运气可真好啊。” 朱砂揣着明白装糊涂:“那里的宅子很好吗?” “……” 钱老板气得拂袖跑远,朱砂立在原地开怀大笑。 等笑完,她背着手慢悠悠走去大通坊。 宇文婧与郑观赁的宅子在大通坊西南隅,一个一进的四合房。 此宅院落窄小,虽大大小小的正房、厢房与耳房加起来有八间,但有六间属于另一家人。 郑家多年前家道中落,郑观仕途不顺。 夫妇二人带着两弟妹入京,沿路早已花光了钱帛。如今与人合赁的赁金,还是找宇文好德讨要的。 当初,宇文娴曾提出为妹妹一家另赁一间宅子,郑观严词拒绝。而宇文婧则找到宇文好德告状,说宇文娴无事献殷勤,别有用心。 第126章 宇文好德为了平息姐妹间的风波,只得拿出五十贯交给郑观。 朱砂自进了大通坊,接连问了七人。 一提起郑观一家,坊中百姓个个避之不及:“兄妹二人,一个整日赤身在外面跑,一个逢人便说自己是九天玄女。夫妇二人,一个拿刀割手,一个拿头撞墙。反正一家四口,全是疯子。” 与其合赁的另一家人,已于前日搬走。 据说是郑宥与郑琦玉夜里发疯拿菜刀互砍,吓得另一家人连夜弃家当而逃。 至于为何郑观一家闹出如此动静,既无官府上门查案,也无房主出面驱赶? 朱砂找到一个与邓咸相熟的住宅牙人打听:“房主没有报官吗?” 住宅牙人常听赁宅子给郑观的另一位牙人抱怨:“金吾卫大将军的妹夫一家,房主哪敢得罪?更何况,我听说宇文大将军给了房主一笔补偿。” 除此之外,住宅牙人又提到一件事:“我常去大通坊,有几次瞧见郑大郎与几个男子窃窃私语。” 几人的交谈内容,他未听明。 只知郑观私下出手阔绰,不像是落魄的穷酸学子。 朱砂:“为何?” 住宅牙人:“他找向六郎赁宅子时,再三讨价还价。倒是对平康坊的妓子,大方得很呢。” 朱砂哑然失色:“他花着宇文家的钱,还敢狎妓啊?” 住宅牙人白眼一翻:“我撞见过好几回。他白日假装去城外探望丈人,实则拐道去了平康坊,搂着两个妓子上楼,夜里才假惺惺回家。” 真是一个十足的白眼狼。 朱砂:“他娘子与宇文大将军不知道此事吗?” “应是知道。”住宅牙人见四下无人,才敢与朱砂谈论此事,“朱老板,你是邓四郎的朋友,我不瞒你。上回,郑二郎又犯疯病,宇文大将军正巧撞上。我路过宅外,听见宇文大将军与郑家娘子说,‘他流连青楼,何曾顾及过你?二妹,你随我回家,我自有法子让他答应与你和离’。唉,宇文大将军真心为郑家娘子好,但她压根不领情!” “此话何意?” “因我亲耳听见郑家娘子回道,‘我不用你管!我爱郑郎,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宇文大将军气得打了郑家娘子一巴掌,后面抹着眼泪走了。” 堂堂金吾卫大将军,面对无数刺客的刺杀与言官的指责,从未退让半步。 唯独面对亲妹妹,徒生绝望与无助。 住宅牙人久居长安,多有感慨:“我从前见过郑家娘子,温婉知礼,对宇文大将军言听计从。岂料嫁了人,却成了一个泼妇……” 朱砂与住宅牙人分开后,去郑宅看了一眼。 宅子四周无鬼炁,想来不是鬼族作祟。 朱砂借来梯子,搭在郑宅的外墙上,细细观察宅中今日的情况。 郑宥袍服半褪在院中赤脚狂奔,郑琦玉跟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宇文婧站在屋檐下拍手,而身后的郑观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摸进她的襦裙。 再一眨眼,宇文婧与郑观消失。 可朱砂定睛一看,檐柱后露出的裙角,分明与方才宇文婧所穿一致。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耳边一阵粗喘声响起。 交缠的男女从檐柱后滚出,一路滚到堂屋门槛方停,然后从两人变成了四人。 乍然见到这般荒淫不堪之景,朱砂几欲作呕,赶忙爬下梯子,寻了一处角落干呕。 她决定了,今日便回绝宇文娴。 这案子,她真的查不了。 天色尚早,朱砂回棺材铺揣上金铤,脚不沾地跑到宇文娴的宅子。 不知是朱砂运气太好,还是宇文娴早知她会来。 反正宇文府的门房一听她自称玄机,立马恭恭敬敬请她入府:“玄机道长,大将军在书房等您。” 朱砂推门进去时,一身常服的宇文娴,负手立在窗边,语气哀伤:“你看到了?” “宇文大将军,还请如实相告,你到底想让我查什么?” “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查她这四年间出了何事? 查她为何会变成今日的放□□子? 还有,查她到底是不是宇文婧? 朱砂不明缘由:“宇文大将军,你为何会怀疑她不是宇文婧?” 宇文娴眼中含泪,怔怔望向窗外:“二妹不该是那样的人……他们住进宅子的第二日,我便看见二妹与郑二郎在床上厮混,而在榻上,郑大郎正压着郑三娘做那样的事。” 她顿感骇目惊心,一脚踹开房门,厉声叫停四人的荒唐举动。 “可你知道二妹对我说什么?”宇文娴陷入自责,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淌,“她说是我连累她远嫁恩州,她还说她喜欢这样快活的日子。” 宇文娴当时痛苦地踉跄退后,宇文婧一把推她出去,笑着关上门。 隔着虚掩的房门,她听到宇文婧在说:“郑郎,莫管她,我们继续快活。” 宇文娴瘫坐在院中,想明白一件事:房中那个有着宇文婧皮囊的女子,绝不会是她的亲妹妹宇文婧。 后来,宇文娴从他人口中得到一个消息,更加确定郑观一家有鬼。 “什么消息?” “郑大郎的双亲并非死于恶疾,而是幻觉。” “幻觉?” “对,幻觉。” 据此人所查,郑观的双亲死前,常与邻人说有一个凶徒,欲取他们的性命。 未几日,郑观的双亲果真离奇死去。 一个当街用刀割开喉咙,口中喃喃:“我杀了你!” 一个一头撞死在牌坊处,死前大喊:“我撞死你!” 朱砂:“两人诡异自尽,恩州官府没有验尸吗?” 宇文娴:“验了,说没有问题。再者,郑大郎急着将两人下葬,此案便不了了之。” 两人的死法,极像是中毒或被法术控制。 这般摄人心魄的毒物,长年累月地吃下去,仵作不大可能验不出来。 唯一的解释,便只有鬼族。 双亲惨死,郑观后续的所有表现,的确不合常理。 朱砂:“你是怀疑,郑观是鬼?” 宇文娴:“不,我怀疑他们四人中,有一人是鬼,或者全部是鬼。” 闻言,朱砂唉声叹气坐到椅子上。 原以为是桩容易案子,到头来比前面的案子都难。 郑观一家不知是真疯还是装傻,找他们问话,必定是一问三不知。 恩州又远,等她来回奔波查清一切,鬼早跑了。 宇文娴听到身后的叹气声,抬袖抹去眼泪,侧身说道:“玄机道长,我会派人与你同查此案。她武功高强,通晓百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另外,我愿再付三十贯作为查案的酬金。” 朱砂舍不得那枚金铤与三十贯:“行!今日便如此吧。我跑了大半日,今夜先去护国寺找相好松松筋骨,你让她明日去宅子找我。” “好……玄机道长,这几日劳你费神,你多多保重身子。” “你放心,我身子好着呢。” 第87章 厉鬼(三) ◎“你眼光好差哦。”◎ 宇文娴在护国寺后山的宅子,位于山腰处。 宅中的确清净,清净到连下人也全是不能说话的哑巴。 朱砂背着包袱,与门口的哑巴侍卫上蹿下跳解释半晌,总算等来宅中为数不多会说话的管事:沈鸳娘。 沈鸳娘五十余岁,面目和善,自称是宇文娴与宇文婧的乳母:“郎君与夫人生病后搬来山上,本欲留我在长安照顾大娘子。大娘子呢,整日担心郎君与夫人吃不好睡不好。哎呀,我夹在他们一家三口之间别无他法,只能先顾着病人。” 朱砂本想进房探望两人,好歹装装样子周全礼数。 沈鸳娘指了指晦暗的天空:“他们睡得早。道长,你奔波一日,快去歇息吧。” “沈娘子,你不用管我。”朱砂凑到沈鸳娘耳边,将相好一事如实道来,“他今夜约我去山下的草屋。我们多日未见,定要一诉衷肠,尚不知几时能回。” 原来如此,沈鸳娘掩唇笑了笑,而后与朱砂抱怨:“若大娘子如道长一般多与男子来往,郎君与夫人何至于整日坐在院中叹气,时不时催我下山找媒人入府相看。” “宇文大将军多忙啊。不像我,是个闲人。” “道长真会说笑。” 入夜,朱砂换了身轻巧的胡服。 在沈鸳娘的笑声中,一路从护国寺狂奔至子午山。 她记得,子午山北边有一条隐秘小路,直通天尊殿后面的藏书阁。 夜里无月无星,她摸黑前行,走得异常艰辛。 那位老翁说得对,傀儡不是人。 她不要形同傀儡的罗刹,不要那个被人鬼契束缚的顺从空壳。 她骗了他,自然该救他。 太一道所有的秘术,全部放在藏书阁的二楼。 她这几夜辛苦些,多跑几趟,总能找出人鬼契的解法。 第127章 藏书阁,由六个鬼奴分作三班值守。 朱砂儿时常溜进阁中看书,早已摸清规律:每隔两个时辰,值守的两名鬼奴便会换班,而新旧交替时,两鬼会在角落闲聊一炷香。 子时,是第一次轮换的时辰。 她需赶在子时前,躲在阁外静侯时机。 一路狂奔,朱砂来不及喘气,便闪身躲进角落。 不远处的两鬼勾肩搭背,在石狮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牢骚。 “我俩都守了二十年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放在往日,朱砂会故意接近两鬼,拍拍他们的肩膀再隐身跑远。 可今日她了无捉弄的心思,蹑手蹑脚贴着墙缝跑进藏书阁。 不消一刻,一楼的朱漆铜钉门关闭。 朱砂从二楼东面的书柜找起,三个时辰内翻了百本,无一本提及人鬼契。 咣—— 朱漆铜钉门再次打开,朱砂小心下楼,原路离开。 山间雪雾一片白,独一抹黑奔行其间。 行至护国寺的山下,朱砂停下来扯散发髻,打着哈欠上山。 宅子外,沈鸳娘一见她出现在山道,忙挥手招呼:“道长,九娘来了。” 九娘便是宇文娴为朱砂找的查案帮手。 此女身量极高,从头到尾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性子直来直往,尤其不会说话。 譬如,眼下。 朱砂笑容满面挪到两人身前:“男子误事,九娘久等。” 她彬彬有礼道歉,好言好语待人。 她倒好,横眉竖眼专横跋扈,直往人心窝子戳:“道长,护国寺的和尚皆是虚有其名之徒,你居然瞧得上?” 临了,她还不忘嘲讽一句—— “你眼光好差哦。” “……” 朱砂银牙咬碎:“凑合选了一个而已,去查案吧!” 下山后,这位九娘说起自己:“我叫苏盈阶,行九,宇文大将军是我的义姐。” 肚子饿得咕咕叫唤,朱砂一下山便直奔食肆。 苏盈阶紧随其后付钱,顺便问起她今日的打算:“道长,阿姐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今日想去何处?” 朱砂咬着蒸饼,认真想了想。 郑观一家,一个比一个疯,问他们等于白问。 问题出在恩州,为今之计是找一个与郑家相熟的恩州籍人士打听。 可长安人口之众,她该去何处找这个人? 朱砂心下暗忖,随口问道:“郑大郎一家有故旧在长安吗?” 苏盈阶:“有一个。” “是谁?” “郑大郎的同乡与同门,弘文馆校书郎杜世宁。” 前去弘文馆的路上,朱砂好奇道:“前日我便想问,郑大郎长居恩州,为何会成为宇文助教的学生?” 苏盈阶:“七年前,阿叔曾任恩州翰溪书院学正。” 从地方八品学正到京中六品国子助教。 宇文好德的仕途转折点,在于六年前宇文娴一鸣惊人,成了武状元。 大梁第一位女子状元,神凤帝力排众议钦定的金吾卫中郎将。 在地方书院教书半生的宇文好德,因女儿一步青云的仕途,得以回到长安,成为朝中官员巴结的国子助教。 苏盈阶:“阿叔在翰溪书院教了半年,与郑大郎成了忘年交。” 朱砂:“宇文助教仕途多年不顺,倒是情有可原。” “道长真是……妙语连珠。” “九娘谬赞了。” 若非宇文宇文好德眼光独到,岂能于千万人中择中郑观这般人渣为婿? 弘文馆在务本坊,今日在馆中上值的杜世宁一听太一道的道士有事问他,便*知与郑观有关。 “他确实古怪。” 但与其说古怪,杜世宁更愿意称郑观拥有得天独厚的运气:“他二十一岁时经宇文学正引荐入书院读书,不到一年半,便成了乡贡士。” 旁人努力十年也未能有结果之事,郑观只用了短短一年。 朱砂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他的学识很好吗?” 闻言,杜世宁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张嘴多次,却始终无法开口。 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朱砂心中有了一个起伏的答案:“有人帮他舞弊,对不对?” “是。”杜世宁微微颔首,“多是书院同门间的传言,并无确凿证据。但郑大郎不学无术,他一举成名又实在令人费解。大家猜来猜去,有人猜到宇文学正身上。” 毕竟,宇文好德与郑观情同父子,平日不仅形影不离,更常以父子互称。 而当年恩州乡试之题,便出自翰溪书院。 一个胸无点墨之人,却不费吹灰之力成了乡贡士,甚至后来随调任的宇文好德去了长安。 若说两人之间没有一点猫腻,杜世宁万万不信。 朱砂蹙眉问道:“郑大郎来过长安?” 这事杜世宁听同乡的几位学子提过一两句:“六年前,我中举回乡设宴。几位师弟曾问我是否见过郑大郎?我答没有,他们打趣我,说我一心只知读书,不知郑大郎鲤跃龙门,已成女状元的义弟。” 朱砂看向抱剑站在一旁的苏盈阶,后者心虚地别过头,不言不语。 等杜世宁再回长安,只见过郑观一次:“他当街与人斗殴,我路过认出是他,亲耳听到他威胁旁人:‘我乃中郎将的义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我’。自那次之后,我再未见过他。直到去年末,我回乡祭祖……” 当初打趣他的几位师弟,听他问起郑观,个个闻之色变。 他连番追问之下,有一位师弟才如实告知:郑家人可能是鬼。 杜世宁:“师弟说,郑大郎四年前与一女子自长安返归恩州。谁知他归家次日,竟趁夜雇车马带着一家人仓皇离去,自此阖家音讯全无。去年春月,郑家人重现恩州,其行径却与疯子无异。” 郑观一家六口人在恩州住了大半年。 先是郑观双亲离奇自尽,后是郑宥披发跣足,终日游荡市井街巷。 恩州不少人连带官府皆怀疑:郑家人遭邪祟侵扰,他们中有恶鬼复生作恶。 原本恩州刺史已遣快马赴长安,欲请太一道下山查案捉鬼。 然而未等启程,郑观一家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恩州刺史找不到人,只好作罢。 杜世宁继续道:“前几日,我听同僚提起宇文大将军的家事,才知他来了长安。” 朱砂又细问了几句郑观的为人,杜世宁一脸无奈地苦笑:“小人无耻,唯利是图。唉,我近日听同僚间私语,才得知宇文学正昔年竟然将小女儿嫁予他,着实为她惋惜。” 一个小人,如何配得上金吾卫大将军的妹妹? 一个学识渊博的女子,却委身于豺狼之辈。 不知是父母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还是宇文好德与高蕙娘的心肝另有其人? 缓步走出弘文馆几里路,朱砂仍在气恼宇文娴有意隐瞒郑观之事:“说吧。你们还瞒了我什么事?” 苏盈阶撇撇嘴,黑靴在石子路上来回摩擦:“就这一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阿姐觉得与查案无关,便没说。” 朱砂嘴角一抽无语道:“若非你们瞒着我,我今日何需跑一趟?走,回去!” 她说完便走,苏盈阶老实跟在她身后。 两人午后回到宅子,门前的哑巴侍卫双手比划,不时指指山下。 苏盈阶唉声叹气与朱砂解释:“他说,二娘子和讨厌鬼一家又来要钱了,让我们先去护国寺躲清静。” 朱砂昨夜整宿未眠,就指望今日早些回来睡觉。 一听郑观一家在,她随意编了个理由回房:“九娘,你自个下山吧。我这相好常因一点小事就拈酸吃醋,你一身男装,又长得比他俊俏,我怕他误会我俩的关系。” 踏出的左脚快速收回,苏盈阶担忧地随她进去:“算了,阿姐让我保护你。” “这家人很可怕吗?” “不可怕,就是烦人。” 等朱砂躺到床上,才深刻明白“烦人”二字的意思。 左耳嗡鸣着郑琦玉的尖叫声,右耳是郑宥在隔壁房上蹿下跳的咚咚声。 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宇文婧与沈鸳娘来来回回的争吵声。 朱砂心情烦闷,推门去东厨寻些吃的垫垫肚子。 不巧,郑观正站在东厨窗外。 朱砂看他目不转睛盯着灶台上的胡饼,吓得拔腿就跑。 跑到前院,宇文婧与沈鸳娘在吵,宇文好德与高蕙娘坐在木车上劝架。 她在旁围观两人的骂战,原是宇文婧一直想带着一家人搬来山上尽孝,沈鸳娘死活不让。 今日还是宇文婧趁沈鸳娘下山采买,才寻到机会上山。 宇文婧咄咄逼人:“你与她一样,嫌我没用嫌我丢脸!” 沈鸳娘有苦难言:“二娘子,郎君与夫人大病新愈,尚需静心调养。你们一家若搬进来,他们如何养病?” 第128章 郑宥与郑琦玉吵闹不止,宇文好德面露嫌弃。 宇文婧不依不饶,见与沈鸳娘说不通,索性来求宇文好德与高蕙娘:“阿耶阿娘,并非郑郎与我不孝,是她不让我们尽孝!” 高蕙娘满头白发,说话有气无力:“二娘,山上偏远,你们不必奔波。” 说话间,丫鬟端来两碗药汁。 沈鸳娘正要上前端碗喂药,宇文婧一把夺过:“我来喂。” “二娘子,让我来吧。”沈鸳娘愣神片刻,便满脸堆笑伸手取碗,“这药极苦,二娘子何苦受这口苦刑?” 宇文婧目露凶光:“我说了,我来喂!” 一个非要夺碗自己喂,一个死活不放手。 院中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连宇文好德也看出不对劲,大声呵斥沈鸳娘没有规矩:“二娘与大郎行孝悌之道,你为何横加阻拦?本官看你莫不是想借机生事,翻身做主子!” 沈鸳娘无奈放手,退到一边。 朱砂观宇文婧其人,虽不明是非,但对双亲倒极有孝心。 闻之苦涩无比的乌沉药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亲自试温尝药后,才放心地喂给宇文好德:“算她有心,还知给阿耶阿娘寻来这些上好的药材。阿娘素来畏苦,且叮嘱郎中酌减延胡索之量。” 久久未动的沈鸳娘回神,忙不迭夸道:“是是是。二娘子自幼通晓岐黄,岂是京中寻常郎中可比?我明日便派人下山,让郎中遵照你所说减量。” 对于她刻意的夸赞,宇文婧置若罔闻,一味用心侍药。 宇文好德焦急地环顾左右,问起郑观:“大郎呢?” 宇文婧:“阿耶放心,郑郎帮您守着药炉。” 宇文好德:“他有心了。” 明明是一出骨肉相连的温情画面,朱砂却瞧着刺眼,听着刺耳。 天色渐晚,她踱步回房,准备今夜再探藏书阁。 日沉西,山中倦鸟回林。 朱砂换上胡服,揣上两个胡饼,与苏盈阶道别:“明日见。” 第二回 入藏书阁,朱砂驾轻就熟。 只是翻找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山道曲径盘虬隐入茫茫云端,一如朱砂此时的茫然无措。 人海茫茫,邕州路远。 还有不到四个月,她不但要找出解开人鬼契的法子,还要去邕州寻罗刹。 “下回我定要骗个聪明鬼。” 千万不能像罗刹,旁人给他一颗甜枣便傻乎乎上当。 山下细雨霏霏,朱砂路过护国寺外,听见门口的老僧与小僧解释二月二为何要撒灰引龙:“二月二,灰撒井,引龙至,百虫避。” 草木萌动,雷动风行。 春至。 第88章 厉鬼(四) ◎“满楼的书,你哪一本没有看过?”◎ 天光微熹,苏盈阶被一声钟鼓声惊醒。 原想邀约朱砂下山去西市吃馄饨,结果一进门才知她一宿未归。 沈鸢娘拿着药包路过窗外,见她在窗前枯等,笑道:“道长与相好小别胜新婚,许是难舍难分。你若是无事做,不如去东厨帮我熬药。” 苏盈阶应好,直接翻窗而出,顺势挽上她的胳膊撒娇:“我怕我会忍不住往里面下毒。” 对视的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你啊你,里面添的料还少吗?” 朱砂赶在早膳前,冒雨回到宅中。 因宇文好德与高蕙娘缠绵病榻,桌上的膳食多是寡淡无味的清补药粥。 朱砂将将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盯着主位之上的宇文好德打量:“昨日二娘一家上山尽孝,宇文助教今日果真容光焕发。” 宇文好德半信半疑摸摸自己的脸,见身旁的妻子高蕙娘也笑着点头,乐呵呵与朱砂攀谈起来:“儿女皆是孝顺之人,本官劳心劳力半生,极为知足。” 朱砂笑吟吟附和:“宇文助教膝下一儿两女,个个德才兼备。我瞧您日后痊愈,若开一方私塾,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找您讨教育才之道。” 话音刚落,苏盈阶的吹捧又至,席间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满桌人在笑,朱砂的眼神却越过慈眉善目的沈鸢娘,看向对面立着的几个侍女。 她们面无表情,眉间轻蹙,好似对此间发生的一切,困惑极了? 用完早膳,朱砂喊走苏盈阶,半道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宅中的哑巴下人,难道还是聋子?” 苏盈阶无辜地眨眨眼睛:“御医说阿叔与婶娘的病需静养,特意叮嘱少言噤声。阿姐为了寻得适合的聋哑仆役伺候叔婶,着实费尽周章。” 朱砂由衷称赞:“宇文大将军真是大孝女啊。” 她大胆猜测宅中的聋哑仆役约莫终夜难眠,百思不得其解竟有人重金聘请他们照料高堂,只因他们听不见亦不能言。 “对了,不知是哪位御医下此决断?” 她以后找御医看病,定要避开此人。 “太医令。” “他啊,怪不得……” 太医署,隶于太常寺统辖。 她记得现任太医令是姬琮的心腹,对他简直唯命是从。 苏盈阶笑而不语,直到入城,方道:“道长,我们今日去何处?” 朱砂轻抬下巴:“大通坊。” 两人一入大通坊,便撞见郑观离开。 朱砂挥手与他招呼,他视而不见,径直往前走 苏盈阶无语地耸肩摊手:“他对阿姐也这般无礼。” 朱砂回望郑观漠然的背影,有一个困惑浮于心中,却迟迟找不到答案。 “道长,他走了,我们还去宅子吗?” “去。” 她们今日来得不巧,宇文婧不知去了何处,宅中仅郑宥与郑琦玉在。 不过,等朱砂翻墙而入,却见两兄妹在房中云雨。 她赶忙翻墙而出,找到在路边茶摊吃茶看热闹的苏盈阶:“他们真的是兄妹吗?” 苏盈阶:“不知道。二娘嫁去恩州后,音讯全无,阿姐派出不少人找她。整整四年,无一人见过她与郑大郎一家。直到去年,阿姐的人在恩州发现郑家人回乡祭祖,才伺机接近二娘,送出书信。” 今日苏盈阶所言,与宇文娴当日的故事。 看似相差无几,实则大相径庭。 若苏盈阶的话为真,当年那桩所谓的避祸婚,便极有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骗婚强娶。 朱砂懂了,宇文娴指不定瞒了她多少事:“宇文大将军不愧是圣人钦定的暗卫首领,这性子,委实太多疑了。” 重金请她查案,却非要等她查到一点真相,再透露一两句真话。 苏盈阶自知多嘴失言,极力为宇文娴辩解:“阿姐并非故意隐瞒。一来家丑不可外扬,二来……” “二来,她害怕亲妹妹是鬼,怕我上报太一道,是不是?”朱砂帮她补上剩下的一句话,“所以她瞒一点再露一点,还派你跟着我。” 苏盈阶放下茶碗,心虚低头:“对不起。阿姐自责自己连累二娘,既怕她是鬼,又怕她被鬼缠上。她请你查案,全是为了二娘的安危。” 在请朱砂查案之前,宇文娴已借机与宇文婧密谈数次。 甚至不惜向宇文婧下跪,只为劝她与郑观和离。 可宇文婧却好似受制于人一般,对亲姐姐用心良苦的谋划,一概置之不理。 苏盈阶:“阿姐与我说,二娘怕是被鬼所惑……否则她怎会爱上郑大郎,放任自己与郑家兄妹厮混?” 从前随宇文娴练武的日子,她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宇文婧,但常听宇文娴提起自己的妹妹。 四年前,那个还未嫁给郑观的宇文婧喜欢看书,立誓做大梁第一位女夫子。 她是非分明,最是不耻违背人伦之事。 宇文娴不知宇文婧消失的四年间究竟去向何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不知廉耻的宇文婧。 她愧疚不已,只能通过郑家人的种种不寻常,猜测郑家有鬼迷惑了宇文婧。 又或者,宇文婧早被恶鬼夺身,因此才宁死不与郑观和离。 不管何种猜测,宇文娴只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恩州回来的宇文婧,到底是不是她的妹妹? 朱砂听完苏盈阶的话,问出第一个问题:“从此刻开始,你们不准瞒我一件事。当年,二娘为何会嫁给郑大郎?是郑大郎趁虚而入,蛊惑二老嫁女避祸?还是旁的原因?” 苏盈阶环顾四下,起身拉着朱砂去到一处避人的角落:“据我所知,是阿叔与婶娘有意趁阿姐入狱,将二娘许配给郑大郎。 故事中热心递消息的刑部小吏,不过是宇文好德与高蕙娘诓骗宇文娴的说辞。 他们本就属意郑观,只苦于宇文娴位高权重,不敢妄动。 直至等到宇文娴入狱,往日与宇文娴交好的人忙于为她奔波救她出狱,未能兼顾宇文婧。 再加之原本被宇文娴送走的郑观,忽然收到消息出现在长安。 第129章 一对重男轻女的耶娘与一个花言巧语的豺狼。 在一个深夜,轻率地决定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等宇文娴出狱回家,才发现宇文婧已被郑观带去恩州。 提到此处,苏盈阶气愤难平:“阿叔和婶娘误了二娘一生!他们编故事骗阿姐,声称郑大郎有情有义,甘愿担着灭门之灾与杀身之祸,执意迎娶二娘过门,暗中庇护助其脱困。阿姐傻傻地信了,以为二娘不日便会回京。” 朱砂:“可是她一直没有回家,对吗?” 苏盈阶的眼中有恨意一闪而过:“对。阿姐在长安等了半年,二娘却始终未归。她向圣人告假,对外假称去洛州,实则偷偷去了恩州。” 郑观的老家与恩州城。 宇文娴没日没夜地寻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人知晓郑观将宇文婧带走去了何处。 最后见过郑观的两个人告诉宇文娴:“他带回来的女子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瞧着很可怜……” 仅仅一句话,却已是宇文娴唯一得到的消息。 苏盈阶:“阿姐回京后,旁敲侧击找阿叔与婶娘打听。但他们对郑大郎百般维护,一再说二娘是自愿嫁去恩州。自然,其实他们也不知晓郑大郎一家的下落。” 宇文娴在对至亲的失望中,又找了三年。 去年四月的某日,宇文娴派去恩州寻人的手下,快马回京告诉她:“郑家重回恩州,二娘仍活着。” 之后,她送出书信,并在半月后收到宇文婧的亲笔回信。 信中的宇文婧称自己与郑观情投意合,郑家耶娘久病不愈,她不便回京与姐姐重聚。 宇文娴接连又送出数十封书信,无一例外,宇文婧照旧坚持留在恩州。 朱砂:“宇文大将军何不亲自去恩州带她回京?” 苏盈阶闷声闷气道:“阿姐无法抽身离开,便派另外几位阿姐去恩州保护二娘。她本欲腊月赶去恩州,岂料二娘突然回来了。” 姐妹二人,四年未见。 宇文婧表现如常,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倒是郑观,对宇文好德与高蕙娘再无好脸色,一味找二人要钱。 不到一个月,宇文好德的钱袋被掏空。 两人说话间,朱砂的余光瞄到宇文婧的身影。 她赶紧拽走苏盈阶,赶在宇文婧进门前拦住她。 一见是两人,宇文婧眉头紧锁:“你们来做什么?” 朱砂指了指她身后的宅子:“来者是客,二娘子请我们进去坐坐吧。” 宇文婧压下心中的不悦,为两人开门:“进来吧。” 宅中安静,独独回荡着郑宥与郑琦玉诡异的尖叫。 “你们去堂屋坐,我去伙房煮茶。”对于兄妹俩的异状,宇文婧司空见惯。路过两人门外,她轻声道,“别吵了,有客人在。” 朱砂坐不住,索性在宅中溜达。 推门出来的郑琦玉路过她身边,歪头盯着她却不言不语,眼神似鬼魅一般渗人。 朱砂学着她的动作,僵硬地拉扯嘴角笑了笑:“再敢吓我,我会打你。” 此话方说出口,朱砂的身后冒出一个郑宥,脖子转得咔咔作响。 他双手直直往前伸,停在朱砂的脖颈处后又骤然收拢用力。 朱砂弯腰躲过郑宥的攻击,急速后退到郑琦玉身后。顺势一推,郑琦玉便与郑宥扭打在一起。 他们一个锁喉,一个掐脖。 力道大到每一下都誓要置对方于死地。 朱砂静观两人厮打,只觉离奇。 两人前脚还似情人般在床榻间颠鸾倒凤,后脚却如仇敌,巴不得对方去死。 还未等她想明白,苏盈阶与郑观先后赶到。 一个抽剑护着朱砂退到一旁:“道长,你没事吧?” 一个轻轻一拍,郑琦玉与郑宥便听话分开,乖顺地行礼请安:“大哥,你回来了。” 郑观眼珠子一转,郑宥主动牵起琦玉回房。 而后,他冷漠地赶人:“你们快滚。” 苏盈阶来不及收剑,牵上朱砂便跑,丝毫不敢回头。 等一口气跑出大通坊,她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道长,你发现了吗?” 朱砂迟疑地点头:“郑二郎与郑三娘不像人,倒像两具悬丝傀儡。” 两人犹如被无形提线操控的悬丝傀儡,在操控者的摆布下,每日重复既定的表演,竭力维持着近似活人的表象。 只是不知背后提线的人或鬼,是郑观还是宇文婧? 朱砂已近两日未眠,白日强打精神查案,一旦放松便昏昏欲睡。 苏盈阶察觉到她的睡意,找来马车送她上山,宽慰道:“道长,此事不急。阿姐已派人暗中保护二娘,郑大郎若有异动,她们自会通知我。” 朱砂闭眼假寐,忽地想起住宅牙人的话,随即问道:“有人告诉我,郑大郎常与几个男子窃窃私语,你们既盯着他,可知这几个男子是何人?” 马车已出城,一路往护国寺的方向疾驰。 苏盈阶掀帘看了一眼,转头满脸鄙夷之色:“还能是谁?他的狐朋狗友呗。” 朱砂困乏难解,偏头睡下。 并未发觉此刻的苏盈阶,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马车紧赶慢赶行了二刻,于午时初上山。 朱砂一下马车便直奔厢房,在细雨声与隔壁两个女子的交谈声中,彻底昏睡过去。 再一睁眼,苏盈阶守在她的床边:“道长,你今夜还去找你的和尚相好吗?” “去!” 然而,等朱砂一出门,天色阴晦如墨,已是戌时中。 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她万万跑不到子午山。 春雨悄无声息落到朱砂的披袄之上,苏盈阶见她孤寂地在院中淋雨,信步过去为她撑伞,好心提醒道:“道长,你若是实在想见他,可去后院骑马。” “多谢。” 不敢多耽搁,朱砂随意找了一件蓑衣披上,骑上马便往子午山方向赶去。 万幸,骏马飞驰,快如疾风。 载着她赶在子时前,抵达藏书阁附近的山林。 朱砂翻身下马,悄悄摸进藏书阁。 前两夜,她翻遍东、北、西三面的藏书,一无所得。 今夜该翻南面的书柜。 这是她仅剩的希望,如同溺水者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惜,当浑浊的浪头打来,那根救命的干枯稻草却在掌心断成两截。 恰如此刻,满楼的灯笼亮起。 有一个人背手站在高处,笑着问她—— “满楼的书,你哪一本没有看过?” “到底是什么书,值得你接连三日,不眠不休从护国寺跑来子午山翻看?”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下一章:《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第89章 厉鬼(五) ◎“朱砂,我该叫你祁娘子?还是……姬娘子?”◎ “玄机,回答我。” “你潜进藏书阁,到底在找什么?” 朱砂立在原地,盯着脚下的影子瞧。 儿时,阿娘教她法术。 她学得快,时常趁阿耶不备,偷偷在阿耶身上施法。 因为阿娘所教,全是捉鬼的法术。 而她,不能出门,找不到鬼,只能捉弄阿耶。 阿耶修为高,但也经不住她的连番捉弄。 于是与她拉钩约定,若他看到她的影子并喊出“朱砂,我发现你了”,她便得认输。 多年前,她的一个至亲发现了她的影子 多年后,她的另一个至亲也发现了她的影子。 可这一次,朱砂不想认输:“我不要二郎成为你的傀儡,我知道你有法子解开人鬼契。” 姬璟确实有,但不会给任何人。 那是太一道控制人心的手段,比高高在上的皇权还管用的手段。 太一道传承数百年近千年而不衰,甚至敢左右皇权更迭。 靠的便是被人鬼契所驱使的鬼奴。 姬璟不相信任何人,独独愿意相信与她结契的鬼奴。 山君与鹤珍是她的左膀右臂,还有遍布长安的那些鬼奴,个个是她的心腹。 她始终想不明白,她处心积虑为朱砂找到一个合适的鬼奴。 可朱砂偏偏不领情,为了一个鬼,不仅假意做戏住进城外方便行事,还不眠不休来回奔波。 “等你有朝一日坐到天师的位置,自会知晓如何解开人鬼契。”姬璟的眼中没有失望,只有关切,“山君,送她回房,明日让鹤珍下山查案。” 山君提着灯笼走到朱砂身边:“你找不到的,回去吧。” 朱砂慢慢转身往外走。 路过姬璟身边,她倔强地开口:“我自己接的案子,我自己查。” 姬璟负手立于窗边,语气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回棺材铺休息两日,再去查案。” 今夜值守的两个鬼奴缩着手站在门边,等朱砂出门,两鬼赶忙解释:“玄机,我们真的不知是你。” 第130章 朱砂潜进楼中的第一夜,他们白日入楼打扫,便发觉书的顺序不对。 因疑心有鬼族潜入藏书阁盗书,他们慌忙上报山君。 谁知,蹲了两日,蹲到的却是朱砂。 夜里的子午山风大雨急,朱砂心里憋着一股气,抢过山君的灯笼便冲进雨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山君原想追上去,被姬璟叫住:“随她去吧。你连夜入城告诉宇文娴,两日后再查案。还有,让三郎去看看她。” “喏。” 城门已关,朱砂回不去棺材铺,只得骑上马原路返回。 到时已是寅时初,宅中安静,唯正房不时传出几声呼天抢地的喊痛声。 朱砂径直回房,顾不得褪去沾雨的披袄,一头栽进硬榻。 不过片刻,竟已沉沉睡去。 今夜的梦中反复出现罗刹的脸,与当日在西市看到的那出傀儡戏。 戏台上,有着罗刹面貌的杖头傀儡双眸渗血,在丝线牵引下踉跄前行,步步逼近她:“朱砂,我从未作恶,我真心爱你,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将我做成傀儡?” 朱砂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好一遍遍唤他的名字:“罗刹……” 忽然,一阵穿堂风倏地掠过,扑灭戏台一角的烛火。 傀儡破碎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子清亮的嗓音:“道长。” 朱砂惊醒,怔怔看着面前的苏盈阶,哑着嗓子问道:“出了何事?” “无事。”苏盈阶笑着摆摆手,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你淋雨受凉,易感寒疾。我在里面加了麻黄,快喝吧。” 朱砂一口喝完,解开披袄躺回床上。 她原想翻身睡下,却听见院中吵吵闹闹,好似来了不少人:“今日外面怎么这么吵?” 苏盈阶顺势坐在床边与她哭诉:“唉,阿叔与婶娘昨夜头风又犯,风眩头重,视物昏蒙。沈娘子天未明便冒雨下山,入宫找阿姐商议对策。幸得圣人体恤,特遣太医令与两位御医上山施针用药。” 总归自己住在宇文娴的宅子里,还拿了她的不少赏金。 朱砂随口敷衍道:“九娘,你让宇文大将军且放宽心,太医令仁心仁术,定能药到病除。” 苏盈阶:“阿叔与婶娘乐善好施,菩萨会保佑他们的。” 两人各说各话,闲聊半晌。 起身出门前,苏盈阶想起一事,忙道:“道长,今早阿姐派人上山,嘱咐我等你醒来便送你回棺材铺休息两日。至于查案,阿姐不急,你也不用着急。” 朱砂将头蒙在被中,小声回她:“你先出去吧,我换身衣裙便走。” 等她出门,已是午后。 三位御医仍在院中会诊,尤以太医令嗓门最大最唬人。 朱砂路过三人身侧,暗自庆幸自己常行好事,从未开罪医家。 若不然,这积年累月的假头风真中毒之症,岂会拖延至今未得根治? 宇文好德与高蕙娘坐在檐下,旁观三人为他们的病症想法子。 朱砂收敛笑意,快步跑过去行礼:“宇文助教。不巧,家中棺材铺今日来了一桩生意,我改日再上山看望您。” 头风发作,疼痛难忍。 宇文好德无力挥手,不停拍打椅子,示意侍女为他按揉百会穴。 可惜,聋哑侍女一无所知。 她们茫然地立在椅子后,尽心尽力做着主子吩咐的差事。 苏盈阶在院外招手,朱砂转身离开。 下山路过护国寺,两人与满脸焦急的宇文婧擦肩而过。 朱砂回头盯着她上山的背影感慨:“果真是亲姐妹,二娘同宇文大将军一样孝顺啊。” 一样的既盼着山上的两人丧命,可又怕他们死得过于轻易,难消心头之恨。 所以一个一边施救,一边下毒。 宇文娴如今官运亨通,自然不愿为仇人守孝三年,白白耽误大好仕途。不如暗中下毒,让其慢慢受折磨而死。 一个明知药中有古怪,仍笑着喂给仇人。 前日去东厨,朱砂曾细细看过被侍女倒掉的药渣。里面多是治疗头风症的温补药材,唯独没有宇文婧口中的延胡索。 朱砂深觉为宇文娴想出这条妙计之人,简直聪明绝顶,与她不相上下。 思及此,她小心开口打听:“九娘,宇文助教与夫人为何双双得了头风之症?” 苏盈阶认真想了想:“好似是去哪座山看热闹,回府后一身暑气未散便急饮冰水解热,因此诱发头风。” “哪座山?” “子午山。” “……” 苏盈阶一路将朱砂送至朱记棺材铺门口,等看到门前悬挂的金字招牌,她恍然大悟:“原来去年京中传言要钱不要命的棺材铺老板,就是你!” 朱砂嘴角一抽:“他们还传了什么?” “说你又貌美又聪明,说你特别会做生意。”苏盈阶望着金闪闪的招牌,搓着手期待道,“他们还说你有一个鬼奴,长得极为俊俏。道长,我能见见他吗?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过鬼族呢。” 朱砂开门进去,关门时垂下眼帘,嘴角动了动:“他……回家了。” “那他何时回来?” “快了吧。” 她的影子被人发现,连累他的四个月,也将变成尽快。 或许昨夜,就在她离开之后,受人鬼契驱使的罗刹已踏上回京之路。 从邕州到长安。 若是骑马,快则三十日,慢则五十日。 而她最快下月,便能再见罗刹。 苏盈阶兀自沉浸在即将见到鬼族的兴奋中,不曾留意朱砂垂首时周身笼罩的悲伤。 她笑着跑走,一路高声雀跃:“我要见鬼了!” “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巴不得见鬼啊?” “还能为什么,傻子呗。” “赵老板高见啊。” “白老板谬赞了。” 朱砂回房时,无意间瞥见门外那株木芙蓉。 枝干光秃秃立在土里,枝叶早已凋零殆尽,仿佛一截冻得僵硬的焦木。 她蹲下身细看,才知木芙蓉并未被冻死。 原是有人曾在远行前,特意为木芙蓉裹上一层厚厚的稻草。 待八月过后,暮霞照水,露湿轻红,自成一方好景。 只是,等到拒霜花开之日,种花之人不知是死是活? 朱砂解开枝干上的稻草,任其自生自灭,然后决然地起身回房。 她这一睡,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巳时初。 外间雨打青瓦,雨声又急又吵:“长安怎么日日都在下雨?” 肚子饿,可她的房中了无吃食。 朱砂索性跑去罗刹房中翻箱倒柜搜罗一圈,果然找到不少她爱吃之物。 正吃得起劲,店外有人拍门:“朱老板,我打听到了。” 一听这话,朱砂赶紧放下荔枝干,跑过去开门:“如何?” 来人是大通坊的那位住宅牙人。 两日前,朱砂找他打听郑观一家,顺便拜托他弄清郑观近来与何人私下会面。 住宅牙人环顾四下,竭力压低声音:“是崔侍中。” 据牙人所言,他跟踪郑观两日,发现其常去的青楼有猫腻。 一来那间青楼名不见经传,很少有官员会去光顾。 二来郑观明明是个好色之徒,但每回去青楼搂的妓子却十分普通。 住宅牙人:“昨日,郑观急匆匆跑去那间青楼。未等一刻,我竟看见崔侍中也进去了!” 一间隐蔽且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如何能吸引高居三品的崔侍中? 原本,他以为是崔侍中金屋藏娇:“但两人进去不久,先是郑观匆忙跑下楼。后是面色不虞的崔侍中紧随其后,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骂人。” 闻言,朱砂道:“你确定崔侍中与郑大郎走进同一间青楼?” 住宅牙人频频点头:“我不敢骗你。” 崔侍中敖世轻物,平日自诩书痴,最是瞧不上胸无点墨之人。 他怎会与*郑观扯上关系? 一时想不通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朱砂取来三贯钱交给牙人:“多谢,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 “继续帮我盯着郑大郎。” 住宅牙人收钱走人,走前又告诉朱砂一件怪事:“今早我路过郑宅,没听见郑家两兄妹怪叫。” 朱砂:“郑大郎夫妇呢?” 住宅牙人:“辰时中吧,两人牵手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知去了何处。” 今日得到的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诡异。 朱砂慢慢合上店门,仔细回味住宅牙人的话。 郑观与崔侍中。 一个真小人一个假君子。 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唯一可能的交集,是宇文娴。 毕竟四年前弹劾宇文娴失职,非要将她下狱的御史,便是崔相的门生。 四年前,宇文娴在崔家的杀招之下仍死里逃生。 第131章 四年后,崔家难道打算卷土重来,通过郑观诬陷宇文娴? 朱砂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宇文娴与郑观水火不容,闹得人人皆知。 崔家与郑观能以何种罪名除掉她? 陷害宇文娴通敌叛国? 任崔家造假的手段多高超,郑观连宇文府都进不去,如何栽赃? 揭发宇文娴给双亲下毒? 姬璟与姬琮算无遗策,苏盈阶通晓百毒,遑论还有神凤帝在背后支持,她们万万不会让任何人抓住把柄。 此间最大的变数,是懂医术的宇文婧。 她已经察觉宇文好德与高蕙娘每日所服的汤药有问题,但并未声张,反而刻意开口帮沈鸢娘解围。 朱砂观她当日的举止,实在不像明知药中有毒却隐忍不发之态? 利用郑观除掉宇文娴? 除非郑观是鬼,否则以他的武功跑去行刺,非死即残。 她越想越烦,浑然不觉自己已在雨中呆立许久。 没了罗刹在旁提醒,她积习难改,眼下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衣裙。 她不觉冷,只觉今日的朱记棺材铺,突然有些奇怪。 朱砂左看右看,最终选择退后两步,将视线落在西面的房顶。 有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鬼,正抱膝踞坐于房檐之上。 他的左手边,是一柄油纸伞与一个半大的木盒。 他的袍服尽湿,发梢不断往下淌着水珠,却仍以手托腮,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见她含泪看向自己,他笑意渐深—— “朱砂,我该叫你祁娘子?” “还是……姬娘子?” 【作者有话说】 一个地狱笑话:关于谁是大孝女? 朱砂:我在我阿耶身上施法,但我不是故意的 宇文娴:我给我双亲下毒,但我故意的 朱砂:你真是大孝女啊 宇文娴:承让 第90章 厉鬼(六) ◎“朱砂,我特别好,你嫁给我不亏。”◎ 原定四个月后才会被召回的罗刹,却在今日突然现身长安。 朱砂的手在袖中掐指细算—— 从会州到邕州,再回长安,即使有驿站换马疾行,最快也需月余。 而罗刹与她分开不到两个月。 他一无鱼符、传符等物与太一道的令牌去驿站换马,二不会腾云驾雾之术。 仅仅两个月,他如何往返三地? 除非,他前去邕州的半道,便被姬璟召回长安。 朱砂醍醐灌顶,她又被他们骗了…… 一个骗她罗刹两个月后回京,另一个许下四月之期哄她。 滂沱大雨渐转倾盆,大有春雷滚地之势。 罗刹坐在房檐上淋了半日,衣袍尽透,寒意侵骨。 自从问出那句话,朱砂已站在原地不言不语近一炷香。 两人一个踞檐上,一个立阶下,似傻子一般淋着雨。 罗刹开口打破沉默:“朱砂,你的身世是我猜出来的,我没告诉其他人。” 他方一查到真相,立马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结果朱砂见到他的脸,却恍若见鬼。 朱砂回神,冷着一张脸问道:“她让你先来找我吗?” 她还是他? 罗刹一时不明朱砂之意,还以为她说的是罗荆:“罗大郎确实曾留我在邕州帮他一段时日。但我嫌他整日唠唠叨叨烦鬼,便跑了。” 罗大郎? 朱砂眉头紧蹙:“你去过邕州?” 风大雨急,吹得罗刹瑟瑟发抖,哆哆嗦嗦点头:“去过。不过等拿到婚书与金山的钥匙,我就走了。” 刚冒出罗大郎,又冒出婚书与金山。 若罗刹真的去过邕州,怎会在今日出现在长安? 朱砂越想越不对劲,越看罗刹越觉古怪。 思忖之后,她释然一笑:“姨母真是用心良苦,不仅派罗刹先来找我,还让他编故事哄我。” 罗刹看她低头不语,像在笑又像在哭,心头不由得一阵郁闷。 毕竟,与她有婚约的鬼是罗荆,而非他。 他自作主张替她解除与罗荆的婚约,于情于理,都是他行事不妥。 想到这点,罗刹斟酌道:“你反正不会喜欢罗大郎,他忙着做鬼王也没空娶你。朱砂,我特别好,你嫁给我不亏。” 朱砂茫然立在雨中,失神地看着他:“她还让你娶我吗?” 罗刹不明所以:“对,他让我娶你。” 话音刚落,朱砂却更加伤心。 两人鸡同鸭讲半晌,罗刹总算发觉朱砂话中有话:“朱砂,你口中的她是谁?” 朱砂盯着脚边摇摇欲坠的木芙蓉:“你的主子。” “我哪来的主子?” “她最讨厌不听话的鬼奴,你日后需听话些。”红泪滴到地上,混进雨水,好似一道红线,蜿蜒流向井边。朱砂知他头回做鬼奴,怕他惹怒姬璟,只好絮絮不休叮嘱,“你今日回去便告诉她,我知道她处心积虑全是为了我。今日看到你,我很开心,多谢她……” 罗刹抱着油纸伞和木盒跳下房顶,走到朱砂面前站定:“朱砂,你在说什么?” 朱砂自顾自嘱咐:“她讨厌鬼奴多嘴。你在她面前,少说话多做事。” “姬璟讨厌鬼奴多嘴,与我有关系吗?” 他是鬼,又不是鬼奴。 再者,他好歹也算姬璟正儿八经的甥婿。难道姬璟会因为他在她面前多说一句话,便骂他一顿? 若真是如此,那阿娘没说错,姬家人果真小心眼还记仇。 “你又口无遮拦!”朱砂急得跺脚,“她的鬼奴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罗刹:“朱砂,你到底怎么了?” 朱砂抬袖抹去眼泪:“没事。你先回子午山吧,改日再来看我。” 分别之际,朱砂终究还是抬手环住他的腰畔,脸贴在他的胸口,认真道歉:“二郎,对不起。” 阿耶当年苦心为她筹谋的第三条生路,反被她自私利用,成为连累罗刹赴死的死路。 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罗刹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又放下。 最终在她的哭声中,他轻轻拢住她,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知道。知道你设局骗我,知道你故作绝情赶我离开,只为护我周全。” “可是,朱砂,我愿意与你共赴那条不归路。” “傻鬼,那是条死路。”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我们总会想出一条活路。”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淋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寒湿渗骨黏附在肌肤之上,朱砂难受极了。可彼此心跳如擂鼓,谁也不肯先松开手臂。 压抑在心中数月的愧疚与多日的疲惫,在今日痛快宣泄。 朱砂伏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二郎,你放心。她最疼我,不会为难你的。” “朱砂,她到底是谁啊?” “你的主子。” 两人之间,似乎陷入鬼打墙一般的死循环中。 罗刹迟疑地松开手臂,满脸疑惑:“朱砂,姬璟和我有关系吗?” “嗯?”哭了太久,朱砂眼前一片模糊水雾,“玄规给你的那张纸,才是真正的人鬼契。前去灵州前,我骗姨母说你已无利用价值,不料她先一步察觉端倪,便暗中布局,假借玄规之手骗你解开与我的人鬼契,与她结下真正的人鬼契。” “?” 怪不得萧律当日闪烁其词,死活不肯透露那张纸的来历,原是出自姬璟之手。 枉他对萧律千恩万谢,还大方请其吃酒。 如今想来,罗刹咬牙切齿,一阵后悔:“幸好我聪明没上当。” 此话一出,轮到朱砂迷茫不已。 地宫分别当日,罗刹说他已经解开人鬼契。 离开地宫后,她在马车中偷偷看过自己的胸口。人鬼契留下的名字,的确已消失无踪。 “那你怎么解开人鬼契的?” “十五兄虽然坏,但对我极好!” 罗刹说起秦朔,止不住地夸赞:“他说他看不得我的身上有你的名字,干脆拿起一本书,强行帮我解开了人鬼契。” 胸口处的“朱砂”二字,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然而,在名字消失的一瞬,他忽然听到朱砂焦急的声音:“傻鬼,你说话呀,你快帮我支走他……” 罗刹看着对面醋海翻波的秦朔,猜到朱砂话中的“他”,应该指的是秦朔。 之后,他佯装不堪鞭刑假意屈服,故意告诉秦朔:朱砂最快今日到达乌兰关。 为了帮朱砂多支走几个鬼,他还有意失言透露:与朱砂同行之人,是太一道的三个道士。 他装得像,对朱砂恨之入骨的秦朔一听果然上当。 不光丢下他们跑了个没影,还带走了守阵的所有鬼。 罗刹:“倒是奇怪,等他们走后,我莫名其妙想起一句口诀……” 那句口诀晦涩又难懂,他既未听过,也未念过。 第132章 可不知为何,他直觉口诀背后的法术,能破解困住他与程不识三人的法阵。 后来,随着他念出口诀,肉身慢慢化为虚影。 他半信半疑起身走出法阵,再一晃眼,他已在法阵外,身上只多了几处灼伤。 “胸口的名字,是封印。”朱砂仔细回想罗刹使用的法术,“若我猜得没错,你当时用的是幻魇术。其实,二郎……你再多念一句护身术的口诀,便不会被法阵灼伤。” 秦朔误打误撞解开罗刹的封印,让罗刹想起《太一符箓》中的法术,并得以脱困。 提起法术,罗刹眉眼弯弯,嘴角更是藏不住的得意:“朱砂,我还从地宫顺走了一本书,里面全是太一道的法术!” 秦朔与那群鬼拷问他们时,总爱拿着一本书看。 脱困后,他记起那本书,便返回阵中取书。 谁知等他一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居然全是太一道的法术。 譬如,方絮与徐雁声抓他用过的御鬼阵。 还有朱砂骗他结下的人鬼契。 书上一半是阵法与法术,一半是阵法与法术的解法。 朱砂嘴角一抽:“书呢?” 罗刹指指木盒:“都在里面。我想着既是太一道之物,我不好随意处置,便打算送还。” 朱砂长叹一口气,万幸那群煞鬼久居地宫不问世事,而罗刹又心思纯正。 这本书一旦落到其他包藏祸心的鬼族手上,何需等赤方出手,天下早已大乱。 她的这位先师祖为了昭慈太子,竟差点让数百年后的太一道也成为陪葬。 在雨中淋了太久,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 朱砂眼眶湿润,无语地盯着罗刹手中那柄油纸伞,胸中气闷翻涌:“有伞不打,你是不是傻。” “你在地宫中说不爱我,我难受了好几日。今日我在房顶见你被大雨淋透,方觉出了一口恶气。” “傻鬼,你自己怎么不打伞?” “看你一个人淋雨,我更难受。” “傻鬼……” “快进去,长安的人参特别贵!”朱砂催罗刹回房。话锋一转,又与他说起棺材铺的生意,“不过呢,我近来接了两单大生意,够我们买两根人参熬汤。” 罗刹晃晃手中的木盒:“我找罗大郎索要的退婚聘礼,整整一座金山。” 今日罗刹开口便称呼她为祁娘子与姬娘子。 朱砂猜他已然得知真相:“你知道了?” 罗刹推她进门:“你先回房,我去烧热水。” 他说完边走,朱砂只得先回房裹着湿衣等待。 一盏茶的功夫,他提着两桶热水现身,一面帮她脱衣,一面说道:“我去找罗大郎,是因为我怀疑你是祁娘子。可你不愿意与我相认,我便想罗大郎找了你多年,肯定有你的下落。” “为何?你为何会怀疑我是祁娘子与姬娘子?” “朱邪屠有一回无意间提到姬珩有一个侍从……” 当时,在场的三个太一道弟子,皆表现得非常震惊。 唯独姬璟明面上最讨厌的弟子朱砂,面色如常,甚至知晓姬珩不为人知的秘密。 思来想去,他想到一种可能:朱砂与姬璟,还有姬珩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离开灵州当日,他趁机找到朱邪屠,询问姬珩的侍从到底是何人,但朱邪屠三缄其口。 他一再恳求,朱邪屠终是念及他的恩情,漏出一句:“他与你一样,是个热心肠。” 朱邪屠并未言明此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罗刹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中,猜出姬珩的侍从应是男子,且是鬼族。 因为若是寻常女子与普通男子,姬珩大可不必隐瞒。 鬼族,男子。 两个关键信息,让他想到一个鬼:祁南钦。 罗刹记得很清楚。 二十多年前,祁南钦曾与他说过一句话:“阿叔爱上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人。” 罗刹:“当日在地宫,我脱困后回去找你,亲眼看到你杀鬼,我终于想到你与姬珩的关系。” 于鬼族而言,世上高不可攀的人。 从来不是高高在上手握权势的皇亲贵胄,而是令鬼族望而生畏的姬家人。 祁南钦多年前爱上的女子,应是姬珩。 他们的女儿,便是朱砂。 那日临别前,他得知一切真相,原想再多问朱砂一句:“你是否是祁娘子?” 话已到嘴边,念头忽地打了个转。 朱砂若是祁娘子,合该去骗罗荆才对,为何费心蒙骗他? 他想不出答案,朱砂又非要赶他走。 无法,他只能千里迢迢,跑去问闹着要找祁娘子退婚的罗荆。 听到此处,朱砂扑哧一笑:“去年上元节,我从柜中翻出婚书,这才记起我还有一桩婚事。姨母说她多年前见过罗荆,悟性高修为也不错,我便想去夷山试一试他。没想到,你上当了……” 她骗罗刹来长安后,最初未曾想过教他《太一符箓》。 直至四月的某日,乌桕山传来消息:封印将破,刀劳鬼一族蠢蠢欲动。 世间唯一能杀死赤方的傀儡术,已经沉寂数百年,太一道历代天师无一人成功。 “试试吧,横竖不会成功的。” 她想。 不料,这一试,试出了问题。 不到半年,罗刹竟然学会了引雷术。 他进步神速,姬璟与姬琮看到希望,自然要想方设法留下他。 原来他真是“百里挑一”的倒霉鬼,罗刹没好气道:“哼,我问罗大郎,你为什么骗我?罗大郎说,因为我好骗。若换作他,绝不会看你一眼。” 他哼哼唧唧坐在浴斛外抱怨,朱砂趁他不备,悄无声息将半个身子浮出水面。 她探出湿漉漉的手,扣住他的后颈,用力拽到自己跟前。 身子前倾,湿透的乌发沾着水珠倾泻而下,将罗刹整个笼罩其中。 未及说出口的闷哼被她的唇舌堵了回去,他踉跄扶住浴斛边沿,勉强稳住身形。 水面泛起的细碎涟漪,很快漫过两人交叠的倒影。 朱砂越吻越急,索性连拉带拽拖着罗刹与她一同坠进浴斛中。 咔嚓—— 一声闷响,本就单薄的浴斛崩开一道裂缝。 断裂声渐有扩大之势,罗刹急忙搂住朱砂,起身踏出浴斛。 等两人离开,裂开的浴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应声彻底断成两截。 “我有钱,明日买个新的!” 朱砂意犹未尽,还想按着罗刹去床榻上再吻个七八遍。 不巧,店外有人急切拍门,硬生生打断她的念想:“道长,出事了!” 罗刹一身湿衣跑去开门,店门半开半关,他露出个脑袋看向门外女扮男装的女子:“你找谁?” 苏盈阶盯着他袍服下摆的水珠发愣,抬头见他面色涨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便是玄机道长的和尚相好吧?怪了,护国寺有带发修行的和尚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罗刹乐呵呵应下:“对,我就是朱砂的郎君,我在家修行。” 来不及琢磨他话中的漏洞,苏盈阶忙不迭问道:“玄机道长在吗?” 朱砂新换了一身衣裙,裹上披袄走出:“九娘,出了何事?” “郑二郎与郑三娘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气到手抖,我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 今日轮到姬琮上朝,难得一众言官寡言少语,让他得以早早下朝回府。 大半日无事可做,他原想去城外泛舟游湖赏景。 结果一回府,山君端坐前厅,一见他便道:“二娘让去你安慰朱砂。” 姬琮无语:“她们又怎么了?” 山君面无表情:“反正你闲得慌。” 她前脚说完便走,姬琮后脚骂骂咧咧带着南枝出府,路上有意走过杏花楼,买了不少吃食。 两人拎着满满当当的四个食盒,从朱记棺材铺隔壁荒宅的一条地道,一路走到朱砂房中的衣柜后。 正欲唤朱砂开门,衣柜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嘤咛与男子的喘息。 地道中伸手不见五指,姬琮震惊地看向南枝:“她在做什么?” 南枝斜瞥他一眼,心觉他明知故问:“和男人抱着互啃呗。” 衣柜外断断续续又传来几句话—— “二郎,你真好亲。” “朱砂,你也是。” 姬琮再次震惊地看向南枝:“他怎么回来了?” 南枝摊手:“我怎么知道?” 咔嚓—— 房中一物似乎出现断裂,接着是一阵阵笑声与一个女子的豪言壮语:“二郎,我们去床上再亲,今日我非把你亲晕不可!” 一听这话,姬琮着急忙慌想出去。 南枝赶忙抱住他的腰,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住:“朱砂大了,你别什么都管。” “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被男子欺负?” 第133章 “听声音,受欺负的似乎是罗刹……” 两人争执间,外面的房门打开又关上。 一炷香后,房中脚步声断绝,姬琮悲痛欲绝地推开衣柜。 入目所及,一片狼藉。 断成两截的浴斛与满地乱流的水。 南枝紧随其后而出,惊讶道:“他们俩年纪轻轻,花样倒多。三郎,不如我们改日也试试?” 姬琮回头狠瞪她一眼:“快,收拾了。” 南枝不想动:“你让他们回来自己收拾呗。” 姬琮放下食盒:“他们这一去,尚不知何时回家。万一回来的晚,那个小鬼定会以房中狼藉为由,诓骗朱砂去他的房中!” “要收拾,你自己收拾。” “鬼族果然靠不住。” 天色已晚,姬琮忙碌半日,总算将房中收拾干净。 回府路上,他腰酸背痛,走路一瘸一拐:“我看那个小鬼还怎么骗她!” 南枝一面扶着他,一面翻白眼:“山君没说错,你就是闲得慌。” 直到睡前,姬琮仍沾沾自喜:“还是我聪明啊……” 是夜,朱砂牵着罗刹回家。 房中自然已经焕然一新,水迹、浴斛全部消失。 罗刹:“朱砂,我出门打扫过吗?” 朱砂:“没有吧。” “走走走二郎,今夜我睡你房里。” “行!” 第91章 厉鬼(七) ◎“我找的是郎君,又不是美男。”◎ “死了?” “对,死了!” 回想起方才见到的血腥场面,苏盈阶的眼神中遍布惊恐:“他们俩在房中拿刀互砍,全死了!” 郑琦玉的尸身七零八落,散落在房中各处。 缺了一只胳膊的郑宥倒在床边,不甘地睁眼盯着不远处郑琦玉的头。 苏盈阶收到消息后匆忙赶过去,一进门差点吓得瘫坐在地。 朱砂一面催促罗刹回房换衣,一面拉苏盈阶进店细说:“另外两人呢?” 苏盈阶面露惊慌:“午时中,保护二娘的四位阿姐被郑大郎所伤,二娘与郑大郎不知去向。” 朱砂诧异道:“你们难道没派人跟踪郑大郎?” 事到如今,苏盈阶不敢有任何隐瞒:“派了。但有人从中作梗,今日跟踪郑大郎的两位阿姐在平康坊遭人纠缠,彻底失去他的行踪。” 她们以为宇文婧有四人保护,便不会出事。 可等四人护送宇文婧回家,郑观却从角落蹿出。 他招招致命,武功路数诡异至极。 四人拼尽全力,也未能护住宇文婧。 之后,四人与周遭的几位百姓,看见郑观拉走瑟瑟发抖的宇文婧。 郑观怒目圆睁,宇文婧则一路走一路哀求:“郑郎,求求你不要杀我……” 朱砂:“你们如何发现郑宥与郑琦玉死了?” 苏盈阶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四位阿姐踉跄爬起,打算入宅捉住郑二郎与郑三娘,逼郑大郎放过二娘。岂料……她们打开房门,却发现那两兄妹死了……” 说话间,罗刹已换了一身袍服出现在朱砂身边。 朱砂思忖过后,决定先去郑家瞧瞧:“九娘,你随我与二郎去郑家,我有事问你。” “好。” 朱砂要问的事,牵涉崔侍中。 她明面上只是一个查案的道士,牙人无需编谎话骗她。 倘若牙人所言非虚,崔侍中定在暗中谋划针对宇文娴的阴谋。 而郑观与宇文婧,便是这场阴谋的关键人物。 三人疾步走出棺材坊,钱老板乍然见到罗刹,丢下手上的生意便上前与他招呼:“二郎,你不是跑了吗?” 罗刹照旧笑着应下:“又跑回来了。” 闻言,钱老板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开口教训道:“外头的花花世界虽好,但咱们棺材坊也不差。回来就好好与朱老板过日子,别跟着乱七八糟的人啊鬼啊四处跑了。” “?” 他离开不过两个月,朱砂到底往他身上安了多少故事? 店中贵客着急去城外上坟,容不得钱老板多说几句。 他一走,罗刹阴恻恻看向一旁的女子:“我跟谁跑了?” 朱砂尴尬地笑了笑:“他整日来棺材坊烦我,问你何时回来,我随口扯了个谎骗他。哪知道,他真信了啊……” 苏盈阶听着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去年京中传言见钱眼开的鬼奴,就是你!” “?” 朱砂抱着罗刹的胳膊安慰:“没事二郎,京中传言我要钱不要命。” 三人逗趣一会儿,说回正事。 苏盈阶:“阿姐怕你牵涉其中,便不许我告诉你这件事。郑大郎来长安后,不知何时搭上了崔侍中,两人常借平康坊某间青楼作掩护秘密会面。” 宇文娴早已洞悉崔侍中的这出借刀杀人之计。 可正如朱砂所猜,她也在疑惑一件事:崔侍中与他背后的崔家,究竟要布怎样的连环局,方能借郑观之手置她于死地? 朱砂小心翼翼提起宇文婧:“她通医理,应已发觉药中有毒。或许她三番五次闹着要上山尽孝,是为了帮郑大郎找到实证。大梁以孝治天下,弑亲之罪,依律当斩。” 苏盈阶回头盯着朱砂,莞尔一笑:“谁说药中有毒?那些药可都是好药。” 此话一出,轮到朱砂大惑不解:“既然药中无毒,你们为何拦着不让他们上山?还有,你与沈娘子说的话,我听到了……” 当日她在房中昏睡,曾听到沈鸢娘与苏盈阶在隔壁说话—— 一个说:“这几日没有下毒,他们身子一好,总爱问起郑大郎。” 另一个说:“沈娘子,你且等我半日,我去护国寺摘点草药,保管明日头风又犯。” 两人余下之言,朱砂不曾听清。 但从寥寥几句话中,她猜测宇文好德与高蕙娘患上的所谓头风之症,实为中毒。 下毒之人,则是长安百姓口中的孝女宇文娴。 对于朱砂当日偷听的坦白,苏盈阶回以无所谓的微笑:“宅中下人皆是聋哑人,两个老物耳听聋聩。我与沈娘子高声说话,倒忘了隔壁的道长。毒物,有一半下在药中,另外一半在药膳中。两物同吃,才会中毒。若单独查验其中任一物,绝无异常。” “你们这下毒的法子,委实不错。”朱砂诚心诚意夸赞,转念又觉不对,“不对,那宇文大将军为何阻拦二娘与郑大郎上山?” 苏盈阶苦兮兮道:“一来,阿姐猜不透二娘的心思。怕她杀人,又怕她发现两个老物卧床不起的真相,继而透露给郑大郎。二来,郑家人吵闹不休。那片宅子住的人,个个贵不可言,阿姐自觉惹不起赔不起,便吩咐沈娘子不准郑家人上山。” 其中真相,竟如此简单。 朱砂顿觉与宇文娴惺惺相惜:“我还以为宇文大将军运筹帷幄,早有打算。原是与我一样,有钱但从不乱花。” 罗刹在旁好心提醒:“朱砂,你没钱且乱花。” 他早就想说了,朱砂与其买一屋子假行头堆在库房。不如省点钱帛,买些正经有用的柜箱装点棺材铺。 “小鬼,我特别有钱。” “我不信。” 三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大通坊近在眼前。 坊中出了一桩骇人命案,百姓们站在郑宅门□□头接耳,窃窃私语。 郑宅门口已被围观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罗刹一手高举令牌,一手牵着朱砂,费力挤进宅中。 许是案子大,京兆府的两位少尹都在。 檐下的安少游一见朱砂便头痛:“道长,此案似乎不归太一道管。” 朱砂一脸正色:“安少尹,你错了。这案子涉鬼,师父昨夜密令我追查。你若信不过我,可马上遣人上子午山,当面质询姬天师~” 放眼整个大梁,谁有胆子敢质询姬天师? 安少游忍气吞声,侧身让开一条路。 朱砂与罗刹步入房中,入目所及简直惨不忍睹。 墙上、床上、桌上溅满血点与血手印,几块残肢整整齐齐码在窗前。 掀开纱帐,拦腰斩成几段的女尸残肢横陈在床。 她的胸腔剖开如破瓢,滴着血水的头茫然地与床边的兄长对视。 京兆府的三位仵作入宅已久,经过两个时辰的细致勘验,三人商议过后,向众人沉声道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郑宥与郑琦玉死于互杀。 两人的死亡时辰是今日卯时。 按照房中尸块的陈列与断臂的血迹,仵作推断两人在房中持刀互砍,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 郑琦玉更瘦小,只砍下郑宥的手臂便被其反杀。 而郑宥在杀死妹妹后,竟然丧心病狂地将妹妹肢解,再拿刀割喉自尽。 仵作:“窗前的残肢出自女子。小人猜测,是男子杀人后有意摆放在此。” 朱砂与罗刹绕到窗前,盯着那几块残肢。 第134章 断口处整齐,下刀又快又狠,丝毫不似初次行凶之辈。 宅中弥漫着一股怪味,若有似无地潜藏在血腥味中。 罗刹循味走进伙房,四处翻找,最终找到一碗蕈。 红色伞盖,白色鳞片。 苏盈阶擅毒,一眼认出此物是赤星蕈:“巨毒之物,食之令人狂走……” 恰在此时,两位剖尸的仵作在郑宥胃中发现赤星蕈的残滓。 众人急匆匆围过去,而安少游仅仅瞄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砂看着跑远的安少游,低声纳闷道:“崔侍中的借刀杀人之计,难道那把刀指的是郑二郎与郑三娘?” 苏盈阶眉头紧锁:“不会吧?” 暂且不论宇文娴一连多日滞留皇宫,无从下毒。 单就误食毒蕈而言,此事在长安时有发生。郑宥与郑琦玉自个吃错毒蕈,因而发狂自相残杀,如何强行赖给宇文娴? 朱砂:“诬陷二娘下毒?逼宇文大将军顶罪救妹妹?” 苏盈阶摆手:“阿姐性子刚直,不会为二娘顶罪。” 此案走向,越发扑朔迷离。 宅中血腥味令人作呕,朱砂催两人离开:“他俩死在卯时,郑大郎与二娘辰时中出门。他们既然在宅中,断无可能没有发现房中变故。但我听牙人说,他们今日照常出门,面色如常。” 苏盈阶:“保护二娘的几位阿姐也说,她与郑大郎如常出门,与往日并无不同。” 罗刹:“他们打斗了半个时辰,总该有人听见吧?” “走,去问问。” 三人找了郑宅周围的四户人家询问,可几位百姓皆言:“他们一家自搬进大通坊,没日没夜地发疯乱叫与打架!今日寅时至卯时,两兄妹又开始怪叫,我们习以为常,并未多想。” 一桩人伦惨案,被掩盖在尖叫声中。 无人知晓,就在相隔不远的那间房中,郑宥与郑琦玉死于彼此的刀下。 他们有时是亲密无间的情人,有时是水火不容的仇人。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彼此对望,直到死亡。 走出很远,朱砂仍不时回头:“我还是觉得郑家四人中,有一个人是鬼。郑二郎与郑三娘的死,与赤星蕈无关。” 可她今日带着罗刹也闻了一圈,宅中确实没有鬼炁。 苏盈阶点点头,极为认同她的猜测:“两兄妹发疯已逾半年。若他们真的长期误食赤星蕈,早死了。” 罗刹沉默地跟着两人身后,思来想去想到一种可能:“我知晓的鬼术中,有一种名为迷障术的幻术。此术需献祭修为,便可在施法处构筑法阵,被困者魂魄禁锢于迷障之内,循环往复经历多重幻象。而肉身则似傀儡,在现世中复现阵中幻象。” 朱砂:“郑家人去年再次现身恩州时,个个言行癫狂,神智溃散。若二郎猜得没错,郑家人看来早在去年,便已经中招。” 苏盈阶越听越迷糊,越听越害怕。 万一宇文婧也中了两人说的迷障术,宇文娴不知会多伤心。 思及此,她试探问道:“中了迷障术,还能救吗?” “能救。施术的鬼死了,迷障术自然崩解。” “那……那那我们快去找郑大郎!” 长安四方交错一百零八坊,百千家似围棋局。 仅凭他们三人想找出躲藏的郑观与宇文婧,无异于大海捞针。 朱砂记起自己今早曾拜托住宅牙人跟踪郑观,索性带着两人找到牙人。 她正要开口打听,牙人却恐慌地反问:“朱老板,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郑大郎当街杀了崔侍中!” “什么?!*” 住宅牙人全身打颤,前胸后背冷汗直冒:“你们快去平康坊吧!我走时,京兆府正在全城搜捕郑大郎。” 三人不敢耽搁,赶忙跑去平康坊。 昨日风流薮泽的平康坊,今日更是人来人往。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昨日来往之人口中多是风流韵事。 而今日,是崔侍中。 出事的地方,实在挤不进去。 三人对视一眼,只好就近走进一间青楼打听。 青楼中的几个妓子提及此事,当即吓得面色惨白:“事发之时,奴与几位妹妹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赏景,我们亲眼看见那个凶徒与崔侍中相谈甚欢走过楼下。谁知……谁知那凶徒突然掏出一把短刃,往崔侍中的腹部接连刺了数十下!”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等周遭惊呼声响起,郑观早已趁乱逃走。 崔侍中捂着腹部,甚至尚未来得及呼救,便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当场殒命。 朱砂:“崔侍中今日未带随从出门吗?” 几个妓子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他近来入坊,似乎没有带随从。” 三人在青楼问话的同一时刻,安少游带着仵作与县尉姗姗来迟。 盖在崔侍中身上的白布被仵作掀开,等看清面貌,安少游震惊地退后几步,喃喃自语:“怎么是他……” 两日前,他收到崔侍中的密信。 信中内容直指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通敌叛国,并命他今日午后前往大通坊郑宅搜查罪证。 他如约而至,结果罪证没搜到,倒险些因为比另一位少尹先到,招致不满。 适才,他按照信中写明的罪证藏匿位置,翻箱倒柜却只翻出一本春宫图。他以为崔侍中仍对孔三金失踪一案耿耿于怀,故意写信戏耍他。 崔家位高权重,他敢怒不敢言,心想崔侍中今日捉弄过他,约莫已经消气。 没想到,他方一回京兆府,便被派来平康坊追查一桩人命案。 死者,竟是崔侍中! 他左思右想的间隙,仵作完成初验,起身向他禀告:“安少尹,崔侍中死于失血过多。” 安少游无力挥手:“抬去义庄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有人凄声大叫:“他……他回来了!” 众人随叫声回头,杀人后逃脱的郑观,眼下就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 见所有人盯着自己,他从喉底挤出一声阴森森的怪笑。 安少游:“来人,抓住他。” 一声令下,几个官差一拥而上。 郑观站在原地,从身后的墙角处,不慌不忙拖出一个脸上血迹斑斑的女子。 苏盈阶认出女子身上的衣裙,从二楼纵身一跃,大步跑向郑观:“别伤她!” 朱砂与罗刹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大声喝退官差:“他是鬼,你们快退回去!” 可惜,三人即使拼尽全力奔跑,依旧慢了一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郑观手中的短刃慢慢挪动,抵住宇文婧的脖子。 第一下,扎进血肉。 短刃闪着寒光,宇文婧泪流满面:“郑郎,你饶了我吧……” 她的哭声,没有引起郑观一丝一毫的怜惜,反倒让他更加兴奋。 第二下,划开皮肉。 宇文婧看着朝她跑来的三人,恐惧地张大嘴巴。 千钧一发之际,罗刹扯下腰间的金珠子,向前奋力一挥。 他是尽禾的儿子,与她一样力大无穷。 那颗由他挥出的金珠带着万钧之力,宛如金色流星,精准地击中郑观的眉心。 一声闷响过后,短刃脱手,郑观倒地而亡。 苏盈阶先到,一把推开郑观的尸身,背起宇文婧便跑。 罗刹后到,见郑观已死透,他找仵作借来小刀,从郑观额头剜出那枚染血的金珠子。 今日的平康坊,怪事简直一件接一件。 坊中尘埃落定之时,已是天色昏朦。 朱砂与罗刹牵手走过西市,由远及近的声音中,全是对今日发生之事的猜测:“听说那凶徒是个恶鬼,残杀了郑家满门。也不知崔侍中如何得罪了他,竟招来杀身之祸。” “我听平康坊的妓子说,崔侍中常与恶鬼进出同一间青楼。没准啊,是两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 “当街杀一人伤一人,这恶鬼着实胆大包天……” 路过河边,罗刹将金珠子放在河水中又清洗了一遍:“晦气!早知道我捡石子丢了。” 他涨红着脸气鼓鼓抱怨的模样,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却寻不到元凶,只能在原地打转低吼的大狗。 朱砂笑着笑着没忍住,捧起那张脸便吻下去。 沿河千灯亮起,河中倒映两人交缠晃动的虚影。 吻到一半,朱砂悄悄睁眼偷看他。 去年翻出婚书那日,姬璟除了提过罗荆,还曾说起罗刹:“我听尽禾说,她的那个小儿子才最像她。” 她反问道:“我找的是郎君,又不是美男。” 姬璟若有所思:“罗荆城府深沉,连我与三郎都看不穿他。你呢,心思缜密不信任何人。两个心思重的人朝夕相对,终日相互揣摩试探,难免劳神伤情。” 说完两兄弟,姬璟欲言又止:“当初祁南钦怕我们不会留下你,才选择与罗嶷结亲,将你托付给大势鬼与妬妇津神两族。可是朱砂,你要做天师,便不能嫁给罗荆。” 第135章 姬家先祖、太一道开宗圣祖天尊姬后卿,曾于临终前立下遗令:凡姬氏血脉,永世不得与鬼族通婚。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姬璟劝她放弃这门亲事,她原想答应,又担心罗荆会一直等她:“姨母,我先去瞧一眼。” 她去了岐州,没见到罗荆,没退成婚。 反而骗到罗刹,还拜堂成了亲。 她出神片刻,忽觉一道目光灼人。 一抬眸对上一双怨气冲天的眼睛,慌忙阖目。 “你不认真。” “我虽睁着眼,但亲你这事可没落下。你自个说,我亲得好不好?” 罗刹收起金珠子,牵她离开,语气中略有不满:“男女亲吻,阖眸凝神,方是情深。” 朱砂心虚应道:“二郎,此乃歪理。” 她记得就在这几日,她明明见过另一个女子双目圆睁与男子亲昵相拥。 奔波半日,两人水米未进。 罗刹牵着朱砂,寻到一间临河酒肆。 酒肆中觥筹交错,口若悬河的书生,又说起今日的这桩恶鬼杀人案:“依在下之见,那恶鬼定是与崔侍中有仇!” 有人轻笑道:“崔侍中久居长安,怎会与恩州的恶鬼结仇?” 书生拔高声调:“若没仇,为何恶鬼杀他不杀旁人?” 朱砂听着两人的争执,终于想起另一个女子是谁了。 是……宇文婧! 第92章 无食鬼(一) ◎“你今日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 雨过天晴,翌日的长安城依旧如往昔般热闹。 大通坊的惨案,与平康坊的恶鬼杀人案,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惨案,京兆府会查。 恶鬼杀人案,有太一道接手。 于百姓而言,他们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 匆匆忙忙又平平淡淡,才是属于他们的一生。 两桩案子唯一的得利之人,是城西棺材坊的老板们。 百姓们亲眼见到恶鬼当街杀人,对各路神佛与太一道更是崇敬。 一早,家家棺材铺人满为患,多是来此买香烛纸钱的百姓。 不到半日,家家柜台全空。 连一向无人问津的朱记都有百姓走进去:“还有纸钱吗?” 在前店收拾的罗刹开心点头:“有!不过边角有些受潮,你得多添一把火。” “那……要一捆吧。” 罗刹忙碌到午时,卖出五捆纸钱。 后院窸窸窣窣有了响动,他关上店门回房。 路过朱砂的房间,他看着房中干净整洁的地面,咂舌不已:“难道这世上,真有见不得地上乱糟糟的劳碌鬼?” 昨日他与朱砂弄坏浴斛,水流得满地狼藉。 他本想尽快收拾,无奈苏盈阶催得急,他只能先出门。 谁知,昨夜等他一回来。 断成两截的浴斛莫名消失,地上的水也全没了。 罗刹越想越觉得奇怪,直走进房中仍百思不得其解:“朱砂,你听过劳碌鬼吗?” 朱砂裹在锦衾中,疑惑地摇摇头:“没听过,但我知道有人是劳碌命。” “谁啊?” “改日我带你去见他。” 两人在房中慢条斯理用完午膳。 午后,罗刹牵着朱砂出门,径直前往延康坊。 里坊之中,两座巍峨宅邸并峙而立。 东侧为前朝魏王李愈旧邸,西侧便是神凤帝敕建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的将军府。 正因为这座府邸,宇文娴时常遭受非议与弹劾。 言官们骂她僭侈逾制,武将们对她嗤之以鼻。 而神凤帝面对文武百官的不满,选择置之不理,甚至一再加封宇文娴。 几年前,朱砂曾问过姬璟:“圣人明知满朝文武对宇文大将军怨声载道,仍如此宠信她,岂非令她四面树敌?” 姬璟听罢,笑着摇摇头:“有一回,圣人与我说,她第一次成为帝王,是在校场亲封宇文娴为武状元。” 因为那是一个女帝,第一次完全掌握权势的瞬间。 而宇文娴,便是神凤帝的天子之尊。 如今,两人一步步踏入这座象征天子威严的府邸。 宇文婧昨日被恶鬼挟持重伤,宇文娴今日特意告假在家安慰妹妹。 许是因恶鬼已死,迷障术崩解之故。 宇文婧醒来后,一直拉着姐姐诉苦,言语间对郑家人简直深恶痛绝。 宇文娴看着清醒的妹妹欣慰不已,打算今日便亲自将酬金送去棺材铺。 不曾想,她正要出门,朱砂却不请自来:“宇文大将军,我来讨要我的酬金与一笔……封口费。” 宇文娴不明缘由:“道长,什么封口费?” 朱砂莞尔一笑,带着罗刹直接推门而入:“宇文大将军,你快进来。” 厢房中,宇文婧面色苍白,不解地看着床边面生的两人:“阿姐,他们是何人?” 朱砂:“来之前,我们又去了一趟弘文馆。” 郑观的同乡杜世宁,是个正义君子。 当朱砂再次问起郑家人的古怪之处,他正气凛然道:“郑家未落魄前,是恩州的大户,时常不由分说责打奴仆。也是因此,我不屑与郑大郎为伍。” 朱砂笑吟吟开口:“我问杜校书,那些被郑家人责打的奴仆,如今人在何处?二娘,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 迎着宇文娴探询的目光,宇文婧面无表情地回道:“死了。” 朱砂:“不是死了,是消失了。” 那些奴仆,在某一日消失在郑家。 郑家人对外坚称是奴仆偷了家中财物逃之夭夭。 奴仆属贱民籍。 无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郑家人说他们跑了,无人细查更无人追究。 直至郑家没落,那些奴仆依然杳无音讯。 据杜世宁说,他私下听闻郑家人折磨奴仆的手段下作又狠毒。 女子,会被郑家兄弟强占;而男子,则会被三兄妹吊起来毒打。 朱砂:“我听完杜校书所说,不由得想到如今郑家人的下场。他们多年前折磨奴仆致死,多年后却死于恶鬼的折磨之下。二娘,你说这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还是事在人为?” 宇文娴如遭雷击,震惊地问道:“道长,你是何意?” 郑家人虐杀奴仆一事,她早有耳闻。 四年前,为了劝阻被郑观花言巧语蒙骗的双亲,她派人去郑家老宅查证。 可惜,证据到手之前,她蒙冤入狱。 出狱后半年才知,被她送走的郑观,曾被双亲秘密寻回,只为促成他与宇文婧的姻缘。 她气愤至亲的无知与背叛,差点弑亲。 万幸下手之前,她的理智回归,之后便一边寻找妹妹,一边下毒致双亲卧床不起。 四年后,她历尽千辛万苦,穷尽一切法子找到妹妹。 可她的妹妹却在此刻告诉她:“真正的宇文婧在前年的七月半,被郑家人凌虐致死……对不起,我是复生为人的恶鬼,我不是你的妹妹。” 在成为宇文婧之前,她没有名字。 她是死在郑家的最后一个奴仆,运气不好不坏。 坏的是:只差几日,郑家便会家道中落,他们再也没有多余钱帛买奴仆入府折磨。 好的是:她成了以怨气修炼的厉鬼,郑家老宅的怨气取之不尽,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有修为的鬼魂。 她的修为,全部来自死在郑家人之手的奴仆。 她答应过他们,会为他们报仇。 四年前,郑观带着宇文婧回到恩州,却又连夜消失。 她失去郑家人的踪迹,只好飘荡在世间,一边跟着其他厉鬼修炼,一边寻找郑家人。 前年七月半,她终于找到藏身在康州端溪县的郑家人。 过去多年,她以为他们会有所收敛,却没有想到他们折磨的人,从奴仆换成了被至亲抛弃的宇文婧。 她到时,宇文婧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濒死之际,宇文婧看到她的鬼魂,向她伸出手:“你是鬼吗?我把我的身子给你,你替我回京看一眼阿姐,好不好?” 她死时才十五岁,她想报仇也想再次成为人。 宇文婧:“我借她的身子复生后,开始筹谋报仇。” 郑家人对宇文婧已成恶鬼一事,毫无察觉。 他们依然对她动辄打骂,肆意欺凌。可慢慢地,邻人发觉他们一家实在不对劲。 因为他们打骂的人,并非宇文婧,而是他们一家人。 他们对骂对打,其行径与疯子无异。 回忆起郑家人的惨状,床上的宇文婧释然地笑了笑:“我们死在恩州。我便想,该把他们带回恩州,让那些冤魂亲眼看到他们的结局!” 郑家人,已是她手中的傀儡。 她带着五个傀儡回到恩州,可宇文娴的人却找到了她。 她犹豫了很久,终究抵不过真正的宇文婧与宇文娴的姐妹亲情。 第136章 她杀了其中两个年迈的郑家人,带着剩下的三个郑家人前往长安,继续这一出傀儡戏。 长安很大,宇文娴很好。 唯独崔侍中很烦,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郑观。 “我派郑观与崔侍中见面,得知崔侍中想了一条毒计,利用我与你的关系,诬陷你通敌叛国。”说到此处,宇文婧抬头看向宇文娴,“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原本不想管。可他,竟也是个坏主子!” 每次郑观与崔侍中见面后,会完完整整地向她复述当日发生的所有事。 包括崔侍中踢踹下人,折辱妓子。 如崔侍中这般的暴虐主子活一日,那些与她一样可怜的奴仆便永无宁日。 既然崔侍中非要入戏,她索性通过郑观,将他拉入傀儡戏中,让他成为全长安谈论的傀儡。 宇文婧:“我借由她复生为人,无以为报,便想着回京代她探望你,并为她复仇。我几次三番想上山杀了他们为她报仇,你与沈鸢娘却屡屡阻拦。” 她以为宇文娴是愚孝之人,可沈鸢娘眼底潜藏的恨意,又做不得假。 最终,她找到了答案。 两种相克的药材,被有心人隐秘地放进药汤与药膳中。 若宇文好德与高蕙娘长久地吃下去,他们或许会活得很久,但一定会活得痛苦无比。 没日没夜的头痛,脊背乃至四肢的僵硬,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所有的真相,起于宇文婧,止于宇文婧。 宇文娴沉默良久,方道:“你先养伤,等伤好,我再送你去子午山……” 宇文婧低头应好,她复生只为报仇。 如今大仇得报,已了无遗憾。 闻言,朱砂却连连道不妥:“宇文大将军,你若是送她上山,言官们又要上疏弹劾你。圣人千秋在即,我劝你少惹她生气。不如这样,你给我二十贯封口费,此事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 “这?”宇文娴为难地看了一眼宇文婧。她想救妹妹,可她不能包庇恶鬼,“玄机道长,二娘是恶鬼,姬天师不会容忍恶鬼存活于世。” 朱砂再三保证:“你放心,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她是恶鬼?再者,太一道那群酒囊饭袋昨夜已将郑观的尸身带走,不日行刑。此案已了,你才莫要节外生枝。” 宇文娴迟疑片刻,一口答应下来:“道长稍等,我去取酬金。” 她推门离开,朱砂与宇文婧叮嘱道:“我保你一命,你日后需安生些。” 宇文婧:“你为何要帮我?” 朱砂:“我是生意人,宇文大将军重金请我查案,我自然该为她排忧解难。” 宇文娴来去匆匆,朱砂接过一袋钱,与罗刹笑着出府:“今日不去西市,我们去东市买浴斛!” 他们去时正巧,东市有一家木器行新到一批江南道运来的漆木浴斛。 楠木为胎,朱漆涂饰。 双层木壁,外壁浮雕莲花纹。 要价五十贯。 刚从宇文娴手上拿到的五十贯,朱砂原封不动递给掌柜:“即刻送去朱记棺材铺。二郎,把钥匙给他们。” 时辰尚早,朱砂记起去年曾答应带罗刹去双亲坟前祭拜。 今日闲来无事,她提议道:“走,我们去山上瞧瞧。” 自从得知朱砂的身世,罗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日太一道的冥祭,为何姬璟专挑他这个鬼为亲姐姐姬珩哭丧?不是他运气够“好”,而是姬璟刻意安排。 罗刹:“她为何安排我去哭丧?” 朱砂:“全怪鹤鸣真人!他整日上山劝姨母与舅父和好,姨母没办法脱身,又不放心其他人,只得安排你去。” 罗刹想起三人当日的所作所为,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三个在我后面吵架,我好心劝架,反被他们齐声斥责多管闲事,让我好好跪着烧纸少说话。” 朱砂挽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姨母和舅父明面上不和嘛,时刻需做戏给外人看。” “我跪了半个时辰,起身时差点摔倒。无人扶我也就罢了,他和鹤鸣真人还明里暗里嘲讽我身子弱。” “二郎,你的身子我虽尚未试过,但绝对不弱。” “……” 罗刹涨红着脸,拂开朱砂不知摸到何处的手,大步向前跑:“快走吧。” 朱砂在他身后急追:“二郎,我出门前看过黄历,今日最宜调阴阳。” 两人吵吵闹闹上山,步入那片墓地。 为了保守身世秘密,朱砂很少正大光明地祭拜双亲,因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他们的坟前痛哭。 墓地寂静无声,太一道的弟子从来不会踏足此地。 罗刹看着两人空空如也的双手,有些自责:“我们该买些香烛纸钱上山。” 朱砂倒看得开:“他们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可能,烧多少纸钱都是徒劳。不如诚心跪拜,磕几个响头。” “他们?”罗刹疑惑地看向朱砂,“难道祁叔也葬在此处?” 朱砂指指那块墓碑:“两块墓碑合二为一,中间藏着阿耶。” 罗刹俯身贴近墓碑,发现姬珩的碑身正中,果然横亘着一道相接的细缝。 朱砂解释道:“我被送去长安后,姨母与舅父方知阿娘与阿耶的真实关系。在此之前,他们以为阿耶是为匡扶大义主动入局。” 直至看到朱砂,他们才知晓祁南钦的所图,其实是姬珩。 他怕姬珩死于赤方之手,便故意找到姬光侯,称自己愿意成为傀儡。 他们瞒得天衣无缝,太一道与鬼族两方势力,竟无一人看出一人一鬼之间的情愫。 罗刹后退几步,与朱砂跪在墓碑前磕头。 三个响头磕完,他扶起哀伤的她。 不过转瞬,哀伤消失。 朱砂眉目含笑,牵起罗刹便跑:“二郎,我们快下山洞房!” “……” 两人吵闹的声音渐远,姬珩墓碑左右的两棵参天大树忽地有了动静。 枯枝摇落,姬璟应声落地:“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姬璟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她明明听得一清二楚,还非要问他。 姬琮有苦难言,垂着手老实应道:“她说她下山洞房。” “洞房?”姬璟顿时火冒三丈,仰头瞪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弟弟,连声厉色地数落起来,“她素来温婉守礼,今日怎会突然大胆到邀约男子入洞房?定是你,整日教她做一些荒唐事!” 姬琮深吸一口气:“我只教过她赚钱,没教过旁的事。” 姬璟:“你还嘴硬?!你十五岁偷藏春宫图,十七岁出入青楼。” 姬琮忍气吞声,他今日就不该偷偷上山找姬璟商议朱砂的事,眼下无端被连累还被痛骂:“藏春宫图和进青楼的是南枝,她经常扮成我做坏事。” “你下山盯着。” “我怎么盯?她闹着要洞房,我难道拦得住她?” “你怎么这么没用!” 姬琮走了,边走边骂。 候在山下的随从见他气冲冲下山,忙上前问道:“公子,回府吗?” “对,回府!” 马车行到一半,天上飘飘洒洒下起了雨。 姬琮想了想,还是掀帘吩咐道:“算了,先去棺材铺。” 随从面上犯难:“公子,小人方才在山下等您。玄机道长路过认出小人,她说您今日要是敢去棺材铺,她明日便大闹您的府邸。” “……” 既惹不起姬璟,也惹不起朱砂。 他决定今日做一个先公后私的好官:“那去太常寺,本官尚有诸多公务亟待处置。” 马车疾驰,经过步行回家的朱砂和罗刹身边。 朱砂:“车里坐的便是劳碌命。” 罗刹:“梅兄吗?早知是他,我该喊住他的。” “为何?” “我拿钱跑时,顺手带走了他的传符与鱼符。他的身份真好用,沿路的驿站对我毕恭毕敬。” 他千里奔袭至邕州,不仅未花一文钱,反倒收到不少官员送的厚礼。 他们热情好客,他不好推拒,只能照单全收。 暮色四合,雨势渐大。 两人小跑回家,头上及身上遍布细密水痕。 木器行送来的新浴斛横在朱砂的房中,罗刹照旧先去烧水。 等他拎着热水将浴斛灌满,正要离开之时,身后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今日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姬琮:谁的命,有我苦?[爆哭] 第93章 无食鬼(二) ◎“那……我还是滚进来吧。”◎ 罗刹怕水。 五百年岁那年,他和罗荆在夷山泛舟游湖。 那时,他刚从水鬼师父处学会憋气术,闹着要与罗荆比试。 罗荆的修为高出他许久,赢得轻而易举。 可他性子倔不认输,死活不肯浮出水面。 他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被无语至极的罗荆一把拽出,丢到岸上。 第137章 外间大雨,层层叠叠压向檐角,渐有瓢泼之势。 罗刹磨磨蹭蹭关上门,小步挪到朱砂身边:“朱砂,外面在下雨。那……我还是滚进来吧。” 朱砂:“把袍服除掉,踏进去。” 罗刹依言照做,小心翼翼踏入浴斛。 价值五十贯的漆木浴斛够大,自然容得下两人同浴。 起初,两人膝头相抵,相对而坐。 水波荡漾,水漫过两人肩头。 罗刹被朱砂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原先我担心你是人,苦思冥想如何为你续命。” 鬼族中有不少人鬼姻缘。 有的鬼,会在人死后,另寻新欢;而有的鬼,愿意让渡自身修为,为人续命。 永生的鬼,第一次认真喜欢的女子,却是短寿的人。 自此昼夜难宁,忧惧死别。 他很努力地修炼,希望自己的修为多一点,再多一点……直到这身修为,足够为爱人延续那短促的阳寿。 朱砂低头拨弄水面的涟漪:“二郎,我知道。” 她每夜用入梦术潜入罗刹的梦里。 他的梦很简单,除了修炼便是她。 有一回,朱砂实在没忍住,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二郎,你为何夜里也要修炼?” 对面的模糊人影静静望着她:“为了让你长生不老。” “结果我是鬼,你也是鬼。” “二郎,你若是想渡修为给我,我不会嫌弃你的。” “……” 后来,水温渐凉,朱砂捉弄的心思乍起。 她起身半跪半坐在罗刹身上,鼻间相抵,唇瓣随之覆上去轻啮:“二郎,我想亲你。” 水面随她的动作泛起波澜,罗刹进退不得,索性任她动作。 逼仄的浴斛一角,彼此心跳如雷。 桶沿沾水湿滑,朱砂在水中起伏陷落。 万幸,在她将要脱力溺水之前,一只手探到她的背后—— 可这只手的主人并非为了救她,而是为了牢牢困住她。 四目交缠,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下。 直至她快喘不过气,他才依依不舍地退开半寸。 更轻的唇依次落于她的额头,眼眸与鼻尖,而他的手却不安分地游走于她的后背。 隔着一层轻薄的罗衣,罗刹有些懊恼:“我早该发现的。” “发现什么?” “你说你常被鞭打,可你的背上找不到一点伤痕。” 朱砂的谎话,漏洞百出。 他却一次又一次次对她的破绽视而不见,甚至替她编造借口,自欺欺人。 因为,爱蒙蔽了他的双眼,也蚕食了他的理智。 水已凉透,两人湿漉漉地从浴斛挪到书案,又滚到架子床。 贴身的衣物是冷的,肌肤相贴处却烧得滚烫。 外间雨势转急,原本在院中的木芙蓉被有心人挪到了檐下。 不过两三日,枝梢泛起青意,几点绀红新芽正缓慢地破开陈年枯叶,向外萌发试探天光。 有风折过檐下,急雨淌下来穿叶而入,枝头嫩叶齐齐一颤。 叶心窝着的雨珠沿着叶脉打转游走,几滴被叶缘细齿轻轻衔住。另有大半行至叶尖处忽而停下,迟迟悬而不落,晃而不坠。 房中的低唤似叹息,房外的雨珠听话似得自叶尖辗转而下,随风落进层层叶片。 初始,只三两滴噼啪砸下,下层叶脉勉强弓起脊背承住。 之后风急雨浪,瓦缝间的雨珠不断砸落,叶片终是不堪重负,如绿舟倾仄,向下一沉。 最后,泼天雨色毫无缓和余地占据城池。 外面的花枝左右摇晃,里间的话音被烫得发软:“二郎,再来!” 待双双平静下来,已是东方既白。 放肆一宿,朱砂莫名生出几分忤逆不孝之感:“九岁前,阿娘忙着捉鬼,阿耶便带着我跟在她身后。” 一家三口既要装作互不相识,又要不远不近地相互看到。 几岁的孩童藏不住话,见到阿娘便想喊一声,扑到她怀中撒娇。 可是,她的阿娘身份特殊。 她是太一道的大弟子,是与鬼族势如水火的姬家人。 若让世人知晓她不仅与鬼族有染,还诞下世所不容的鬼婴。 纵使她是天师姬光侯的女儿,也难逃一死。 朱砂:“我三番五次忍不住喊阿娘,差点被鬼族与太一道的几位师叔发现。阿耶便想了一个法子,让我装哑巴装瞎子。” 假装自己看不见,假装自己不能说话。 她装得很辛苦,可相比辛苦,她更怕失去阿娘。 “九岁后,是姨母与舅父轮流照顾我。”身下的男子赤身拥着她,一些微不可察的变化,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朱砂抬头瞪他一眼,方继续道,“姨母性子冷,照顾我时,常常手足无措。舅父那时尚未及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她是鬼,自然不知冷不知热。 阿耶阿娘在世时,会特意叮嘱她四时穿衣:“姨母与舅父呢,见山君姑姑一年到头全着一身春日衣裙,以为我与她一样,便不曾多言。” 她与姬璟、姬琮的相处,既亲近又陌生。 她怕自己说错话惹他们多想,所以她又开始装哑巴装瞎子。 天光透过纸窗照进来,身下的男子跃跃欲试。 朱砂指着他的鼻子,没好气道:“我自小温柔敦厚,昨夜却被你这个居心不良的小鬼勾着破了戒,真是有损英名。对了,我的金山呢?” 此话一出,罗刹低低笑出声来:“在我房中,我去取来。” 昨日穿过的袍服丢在地上,已然湿透。 罗刹遍寻能穿之物,临了别无他法,只能裹上朱砂的披袄,迅速开门而去。 等他取来木盒,床上的朱砂蒙在被中,笑到锤床。 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笑声讨厌又勾人,罗刹气呼呼掀开被子,打开木盒递过去:“喏,我的聘礼。” 木盒中有一把钥匙与一张纸。 罗刹:“钥匙能打开邕州镛山下的一座小宅子,宅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山中金矿所在。” “一座金山虽不值多少钱,但总归算你有诚意。”朱砂郑重地收下钥匙,握在手中,“纸又是何物?” 罗刹:“你和罗大郎的婚书。” 朱砂展开一看,确实是她与罗荆的婚书。 只不过,男女双方的名字处,罗荆的名字被划掉,另有一个男子的名字悬于上方。 罗刹,祁拒霜。 愿托秦晋之好,遂成金玉良缘。 朱砂捧着婚书看得认真,罗刹不免得意道:“罗大郎为了让我帮他找金山,死活不肯把婚书给我。” “那你如何找到的?” “他最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房梁上,我攀了两个房梁便找到了。” 朱砂起身亲他一口:“二郎,你真聪明。” 她的亲吻,像是莫大的鼓励。 罗刹脱了披袄,钻进被中,与她细细道来他这两月的艰辛:“你的身份特殊,我怕罗大郎猜到真相。故而扯谎骗他,说我与你已劳燕分飞,我愿意帮他娶祁娘子。” 罗荆城府深,一眼看穿罗刹没说实话,碍于一时参不透罗刹骗他的理由,便权作不知。 见弟弟实在好奇祁娘子,他干脆吐露真话。 罗荆的确找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祁娘子。 只不过不是人,而是一卷户籍文书,上面的名字也并非祁拒霜。 想起罗荆当日抽丝剥茧的分析,罗刹咬牙切齿道:“罗大郎可真聪明,仅凭户籍文书中的一个名字,便发现祁娘子的下落,还笃定你如今在长安。” “为何?”朱砂不可置信道,“我出生后,户籍经由朱邪屠伪造。但是,我敢保证,大梁朝的户籍文书中,绝无祁拒霜这个人。” 朱邪一族,世代在灵州为官,可谓“一手遮天”。 也是因此,姬珩在发觉自己有孕后,假借捉鬼,与祁南钦前往灵州。 朱邪屠为人仗义,守口如瓶。 为帮二人隐瞒行踪,他先是将姬珩与祁南钦送去沙陀旧地,后又不时写信给姬光侯,言姬*珩在灵州一带捉鬼。 待姬珩产下一女,他还热心帮忙伪造户籍。 朱砂:“姨母也帮我伪造了一个身世。灵州孤女朱砂,十一年前随双亲至长安经商。” 两份户籍,上面的两个名字也非她的真名。 罗荆从何得知她在长安? 罗刹:“罗大郎说,三年前,他从一个鬼族口中得知,祁叔在你出生那年曾出现在灵州。于是,他派人前去灵州抄写前后十年的户籍文书细加查证。” 不知是朱邪屠疏忽,还是姬珩与祁南钦有意为之。 总之其中一张纸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祁姓女子。 罗荆翻遍所有户籍文书,却无一个祁姓迁入。 他由此猜测:这个孤零零出现的祁姓女子便是祁娘子。 第138章 至于为何笃定祁娘子在长安? 罗刹看向朱砂:“我问你,女子生产,最需要什么?” 朱砂摇摇头:“不知。” “需要稳婆。” 户籍文书看完,罗荆原本只是猜测。 直到他派去灵州的属下回禀:这个祁姓女子并不在灵州,甚至这个女子压根不存在。 罗荆心觉有古怪,另派了几个属下前去灵州。 不为寻人,只为寻稳婆。 一个十七年前,曾为一个身份隐秘的女子接生的稳婆。 半年后,属下传来消息:灵州沙陀旧地有一个稳婆,说她多年前曾为一个不知姓名的长安籍女子接生。 据稳婆所言,那个女子一口长安官话。 接生后,稳婆听见女子与其夫闲聊,其中有一句是:“祁郎,我的家在长安,总该带她去瞧瞧。” 罗荆的调查,到此为止。 他有太多事要忙,无暇顾及未婚妻的下落。 罗刹闹着要娶祁娘子,他便顺水推舟,将关于祁娘子的线索交给罗刹。 “祁青棠。”罗刹小声喃喃这个名字,“罗大郎说,他不知你明明叫祁拒霜,户籍文书上为何又是祁青棠?” 闻言,朱砂陷入悲伤:“祁青棠最初是假名,后来成了我的妹妹。” “妹妹?” “阿耶收养的一个鬼婴。” 罗刹不解:“我从未听祁叔说起这个义女。” 朱砂含糊其辞:“改日再与你细说她吧。” 她不愿说,罗刹也不再追问:“那朱砂,你到底叫什么?” 朱砂挨近他,凑到他耳边低语:“祁拒霜,姬拒霜,都是我的名字。朱砂……其实是我的小字。” 女子小字,非亲近之人不可称呼。 仿若霜雪遇春,罗刹的眼眸在一瞬发亮,搂着她不停轻唤:“朱砂朱砂朱砂。” 当日在灵州,他因始终感受不到朱砂的真心,渐生回家的心思。 萧律私下找到他,说有事想与他说。 他去了,他以为萧律想劝他与朱砂分开。 第一次见面,萧律直言羡慕他:“我身份尊贵,同门师兄弟们既忌妒我,又难掩眼底的轻视。我仰慕师姐,正因为她不会轻视我的努力与付出。罗君,师姐所有的相好中,我最羡慕你。” 他问为什么? 萧律道:“因为只有你可以直呼师姐的名字。而我们,要么称呼她为玄机,要么恭敬地喊她一声师姐。” 兜兜转转,他终在今日明白萧律当日之言。 天光大亮,两人对视一眼。 “你饿吗?” “不大饿。” “我们继续?” “行!” 城西的朱记棺材铺闭门三日,无人在意。 偏偏这日,响起了叩门声。且不在店外,而在门外。 “出来用膳。” “你放在桌上。” “三天三夜,你不腻吗?” “……” “再不出来,我即刻派人去请她。” 啪—— 紧闭多日的房门总算打开,半开的门缝中帽出一个女子的脑袋:“你不用上朝吗?” 姬琮白眼一翻,丢下一句话便走:“他的房中等你们。” 朱砂关上门,对着罗刹摊手道:“唉,劳碌命来了,非要我们陪他用膳。” 等两人慢腾腾洗漱完,已是一个时辰后。 姬琮背着手站在罗刹房中,目光扫过一应金银器物,连连摇头:“我没看错,她果然喜欢这些俗不可耐之物与虚有其表之人。” 身后多出两行脚步声,他转身盯着罗刹,面无表情伸手:“我的东西呢?” 前往凉州的路上,他发觉鱼符与传符丢失,还以为是他自个赶路急,丢在了旁处。 结果回到长安后才知,有个男子拿着他的鱼符,从会州一路收受贿赂到邕州,害他这几日接连被人弹劾。 罗刹从包袱中翻出鱼符与传符还给他,并再三保证:“梅兄,你放心!我收的全是吃食,并无钱帛。” 姬琮:“你叫我梅兄,她叫我舅父,岂非乱了辈分,你重新喊。” 罗刹看了一眼朱砂,方道:“舅父。” “坐下吧。” 姬琮带来的膳食多是温补之物。 朱砂挑挑拣拣吃了几样,便停筷问道:“你来做什么?她知道二郎没中计,派你来当说客?” 姬琮:“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比如?” “比如给你送钱。” 姬琮:“三百贯,放在前店的柜子上。” 朱砂:“舅父,你人真好。”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朱砂心里憋不住事,直截了当道:“二郎已知晓一切,也愿意与我共同面对,我明日会带他上山见姨母。” 姬琮放下汤碗,悠悠道:“她近来心烦意乱,我劝你过几日再上山。” “出了何事?” “赤乌回来了。” “他啊,怪不得。” 罗刹听得一知半解:“赤乌是何人?” 朱砂:“赤方的亲弟弟,亦是圣人的……情人。” 【作者有话说】 [狗头叼玫瑰] 第94章 无食鬼(三) ◎“二娘,朕总觉得自己老了……”◎ 七日前,闿阳宫月王殿,烛影摇红。 一门之隔,宫人们听着里间压抑的喘息,早已习以为常。 今日在殿中侍寝的男子,名晋欢。 新岁前入宫的乐师,箜篌技艺平平,唯独相貌尚算不错。 欢好近一个时辰,神凤帝神思疲倦,挥手催晋欢离开:“退下吧。” 她为帝多年,卧榻之侧已容不得他人酣眠。 晋欢从地上散落的衣物中,挑出自己的那身绯色袍服穿上。 临走前,再去书案拿走今日的赏赐。 他得宠已逾两月,赏赐之物越来越贵重。 今日的赏赐,是一块环形玉佩。他眼尖,认出玉佩乃是冰白玉。 在东市,一块冰白玉佩,价值百贯以上。 他收起玉佩,高兴地推门出去。迎面一阵阴风刮过,他冷得直打颤。 门外的宦官见他出门,提着灯笼迎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寝殿的灯笼亮至夜半,神凤帝依然躺在床上阖目沉思。 朝堂内外家事国事,一桩桩一件件全要她决断。 两个儿子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巴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女儿随了她,怀孕也不安分。 每日入宫向她陈情示弱,说自己身怀六甲,惶惶不安。求她将父亲崔决调回长安执掌禁军,以便他们父女能常得相见。 小儿子身子差,整日跟个药罐子似的。 家中的三子一女,委实没有一个省心之人。 远处边疆的突厥、吐蕃……她的敌人,个个蠢蠢欲动。 近来,她浪费在面首身上的辰光越来越多。 说不清是她年华老去,妄图从这些年轻的男子身上寻回往日韶华。 还是深宫寂寥,无人相伴。纵是帝王,也终需些鲜活生气暖着心肺。 今日侍寝的晋欢,年轻气盛不知轻重,她隐约有些厌了:“改日再换一个吧。” 她是帝王,只要她想,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面首。 灯笼光影明灭,神凤帝忽然睁开眼,看向床边。 而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白衣男子正慢慢现身:“月王……” “赤乌?” 时隔多年,她再次震惊地喊出这个名字。 外间黑影重重,她以为是梦,试探着伸手去触去摸,直到摸到男子眼下滴落的红泪:“你是赤乌,对不对?” 殿外的宫人听见她惊愕的喊声,慌忙推开殿门。 里间凭空多出一个男子,宦官失声大叫:“来人啊,有刺客!” 闿阳宫中巡视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神凤帝赤脚下床,厉声赶走所有人:“退下!朕让你们退下!” 人来人去,殿中只剩彼此相望的两人。 赤乌先迈出第一步,上前温柔地抱起神凤帝,放到龙床之上。 之后,他除去袍服上床,拥着她细细亲吻。 一如多年前,他们相伴活在冷宫的每一夜。 他的吻自耳垂处开始,一路向下游走。 神凤帝半是欢愉半是失神:“你怎么回来的?” 闻言,赤乌埋首在她的颈间,失声痛哭:“他们把我关在山里,不准我见你。月王,我想你想得快疯了……上月,我趁他们去乌桕山看哥哥,总算逃出生天。” 神凤帝知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何人,便抱着他安抚道:“他们与你哥哥情同手足,自然不许你见我。” 赤乌懵懂地抬头:“月王,你能让太一道放了哥哥吗?若哥哥在,他们便不会关我。” 神凤帝吻上他的额头:“若我放了他,他定会抢夺我的皇位杀了我。赤乌,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第139章 “不,我不愿你死。” “你听话些,他们不敢入宫找你。” 翌日,文武百官在明光殿,第一次没有等到上朝的神凤帝。 据传是龙体欠安,遂辍朝一日。 满朝文武对于这个说辞,虽觉困惑,但无人细问 毕竟,这位大梁的第一位女帝即使有凌云之志,也将年过半百。 她的身子渐差,也是人之常情。 崔侍中近日忙着与郑观合谋诬陷宇文娴,未等叔叔崔相,便先行出宫。 崔相与几个门生边走边商议:“灵州怎么回事?” 去年闹着辞官的朱邪屠,半月前突然上疏,言朱邪一族备受朝恩,愿尽忠报国,为大梁守卫灵州。 言下之意便是:官,他不辞了,他还想做灵州都督。 神凤帝本就更放心他,当即应允。 崔相费尽心机与齐王一党争夺的灵州都督一职,长达三年。 如今因朱邪屠的一封上疏,三年的苦心经营,顷刻间付诸东流。 门生:“不知。朱邪都督素来谨慎,打探不出任何消息。” 走到马车处,崔相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位置,问起自己这个好侄儿的行踪:“他近来来去匆匆,你们可知他与谁在一起?” 门生:“宇文大将军的妹夫。” 崔相:“他找那种人作甚?” “说是想借刀杀人,扳倒宇文大将军……” “蠢。” 谁知,崔相一语成谶。 四日前,崔侍中横尸街头,惨死于郑观之手。 崔相痛心侄儿英年早逝,一时气急晕厥在府中,多日不曾上朝。 因崔相多言而冗长的早朝,自其缺席后,越发简短。 上首的神凤帝昏昏欲睡,待议完重要之事,她看着殿中一言不发的臣子道:“众爱卿,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无人说话,她在一片恭送声中径直离开。 寝殿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她叹息一声,认命似的提笔批阅。 她看得认真,偏生有一人在她身边“捣乱”。 他边吻边唤她:“月王。” 她丢了笔,与他吻作一团。 珠钗、玉带、佛珠……掉了一地。 衣裙散开,她正欲继续沉沦,殿外忽地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 “圣人。” 好日子到头,神凤帝平静下来。 待整肃好衣冠,她催促赤乌先走:“你若是让二娘抓住,我亦无能为力。” 门外女子,是赤乌平生最怕之人。 乍然听到她的声音,他吓得手足无措:“我回寝殿等你。” 殿中的动静消失,姬璟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而入。 她远在子午山,直至今日才得知赤乌已于四日前入宫。 她气恼神凤帝贸然留下赤乌,又担心她被鬼族所害。 一早得知消息,她快马加鞭下山入宫。 姬璟:“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宫人们尴尬地立在门口,神凤帝起身下令:“退下吧。” 两个年岁相仿的好友,鬓间已隐隐有银丝闪动。 神凤帝走到姬璟面前站定:“二娘,朕总觉得自己老了……” 她十六岁走出冷宫,十八岁获封寿仙公主,二十四岁弑亲登上皇位。 可是,在她的四十九岁,她徒然陷入暮去朝来的泥潭之中。 她宠幸的面首越渐年少,她却越发孤独。 她在他们眼中,只看到他们对权势的渴望,无一星半点的真心。 赤乌不同,他的眼中只有她。 与他厮混多日,她似乎又变成十六岁的李夷。 神凤帝站在窗前,伸手摘下两朵杏花。 一朵别在自己鬓间,另一朵塞到姬璟手中:“朕知你忧心赤方。二娘,我们合作多年,你难道信不过朕?” 姬璟收下花,下一瞬却在手中暗暗捏碎:“圣人,他若是安分守己,我不会动他。但他若是伤人杀人,必须送至子午山受刑。” 神凤帝嫣然一笑:“二娘,朕听你的。” “整件事便是如此。” 姬琮一五一十说完,无奈道:“她在气头上,我不敢上山,劝你们也别去。” 罗刹:“倒是奇怪,我从未听阿耶阿娘提过赤乌。” 姬琮好心为他解惑:“赤乌虽是赤方的亲弟弟,但与赤方各行其是。我们与你阿耶阿娘,也是二十年前,才得知赤乌与赤方之间的关系。” 旱魃一族仅剩的两个鬼。 可他们是兄弟,又是仇人。 赤乌性子单纯,厌烦兄长赤方的管束,在百年前的某日入世消失。 姬琮招手让左右的两人凑近:“当年赤方发现赤乌做了圣人的情人,气得要拔刀杀了赤乌,斥责他辱没了旱魃一族的颜面。” 罗刹:“舅父,你怎会知晓其中内情?” “因为当时我就在旁边,赤方的刀还是我……”姬琮脱口而出,又立马改口道,“先走了。太常寺尚有一堆公务,你们在棺材铺等我消息吧。” 两人送他至库房的密道门口,朱砂再三叮嘱:“我如今不一样了。你下回来,先派人与我定下见面的时辰。若我方便你再来,别一声不吭跑来吓人。” 姬琮不怒反笑:“你是人吗?” 朱砂义正言辞:“重点是人吗?重点是你不请自来。” 姬琮侧身瞥了罗刹一眼,冷冷道:“贪财好色,你真是俗人。” 朱砂:“听说你十五岁便打扮得花枝招展,跑去向南枝求亲。南枝不愿意,你哭了一宿不说,还找姨母为你出头。” “……” 姬琮气得走了,走前发誓再不管她。 朱砂关上门:“不出三日,他又要来。” 罗刹仍在思索姬琮的那句失言之语:“朱砂,舅父与赤方很熟吗?” 朱砂:“他曾与赤方结拜,是赤方的义弟。” 罗刹大惊失色:“他们二人,怎会扯上关系?” “他傻呗。以为赤方真心待他,结果人家要的是太一道。” 未尽之言,朱砂三缄其口。 因为那是姬琮毕生之痛,以及至死方休的恨意。 三日未曾开店,罗刹溜去前店,打开店门。 棺材坊照旧人来人往,照旧无一人迈进朱记棺材铺。 朱砂在房中清点钱帛,罗刹闲来无事,信步去了赵记:“让我瞧瞧这是谁,原是太一道的狗腿子赵老板啊~” 赵老板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才嬉皮笑脸道:“二郎莫怪,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哼,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赵老板快步从柜台绕出,拉他进门:“哎呀,就骗过你一回。” 罗刹咬牙切齿:“你们当日装得可真像!” 他的身份被朱砂揭穿之后,尤以赵、白二人头也不回跑得最快。 赵老板端上糕饼:“朱老板要我们装作怕鬼骗你,寄人篱下,我们哪敢不从!” 罗刹狠狠咬了一口爱吃的透花糍:“你们为何要做太一道的鬼奴?” 再次提及当年之事,赵老板有些怅然:“几百年前吧,我独自入世,某日出手伤人被太一道抓住。当时的老天师看我本性不坏,便给了我两条路。要么做鬼奴活下去,要么死在天尊剑下。” 被抓前,他已入世百年。 他喜欢人间的一切,他不想再回深山老林孤独修炼。 于是,他选了第一条路:成为太一道的鬼奴。 以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行走于人间。 罗刹不明缘由:“你出手伤人,太一道竟然会放过你?” 赵老板:“我出自墓鬼一族,入世后隐居在一处偏僻的村子里。有一日,流匪进村,烧杀抢掠,我不忍心一个幼童死于匪徒刀下,便用法术打伤那群流匪。” 罗刹:“你倒是个好鬼。照理说你住在偏僻之地,太一道怎会找到你?” 赵老板双手摊开,面露绝望:“几百年前的太一道与今日的太一道天差地别。捉我的那个道士,仅用一把地灵尺便寻到了我。一张沾血的天师符贴过来,我只能束手就擒。” 说至最后,赵老板颇有一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做鬼奴也不错。你瞧我,几十年换一个身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上回我真没骗你,我上一个身份,便是读书人。若非人鬼大战,我没准已是京中官员……” “太一道真是瞎了眼,竟收你入门。”罗刹打断他的说辞,并回之以白眼。 两人闲谈间,外间大道行过一个女子,大声朝内喊了一句:“二郎,走了。” “这就来。” 罗刹乐呵呵跑走,赵老板嘴角一抽:“说我是狗腿子?他自个不也是个狗腿子!” 春闱将近,揽城望山的观山阁前日已开。 朱砂打算今日带罗刹去观山楼赏景,顺便大吃大喝一顿。 “两桩案子,我赚了不少钱。”朱砂随手掏出一枚金铤,递给罗刹,“喏,送你了。” 第140章 罗刹美滋滋接过,一闻便知是赤金九成的御赐金铤。 正闻得起劲,有金光一闪而过。他一低头,才发现女子发间插着一支金簪:“原来是你拿走了。” 朱砂:“败家鬼,金簪你也舍得丢在台阶。” 罗刹:“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便想断了自己的念想……不对啊朱砂,你怎么知道我将金簪丢在台阶?” “你傻呗,我那日一直隐身跟在你身后。” 见他哭着离开,听他与她告别。 还知道他曾去而复返,跑进地宫寻她。 观山阁,只许举子进。 朱砂亮出太一道的令牌,掌柜笑着摇头婉拒。 薄暮冥冥,风景转瞬即逝。 朱砂财大气粗丢下五贯:“如何,够了吗?” “贵客,请入阁!” 花五贯进一间破阁,罗刹痛心疾首:“我每月工钱才两贯……” 登高望远,长安城尽收眼底。 阁中仅他们二人,朱砂指着远处纵横交错的一百零八坊:“那里、那里,还有那里、那里,以及那边的所有宅子。” 罗刹从心痛中回神:“这些地方怎么了?” “地契全在我手上。” “二郎,五分之一的长安,都是我的。” 第95章 无食鬼(四) ◎“朱砂,你爱我吗?”◎ “?” 罗刹倒抽一口冷气,再次望向朱砂所指之处,转瞬惊愕开口:“太一道不是正经门派吗?!” 关于太一道富可敌国的资财来源。 别说是朱砂,连姬璟与姬琮也仅仅略知一二。 朱砂只知两年前,姬琮将一应地契交予她时,便是这般巨额之数:“山君姑姑曾是几位天师的鬼奴。据她说,有一位先师祖不喜金银玉器,唯痴置宅产,尤重长安宅邸。” 这位先师祖所在的朝代为乱世,千里无鸡鸣。 人皆顾着逃命,房屋空置,无人问津。 终他一生,长安有大半宅邸被其收入囊中。 后来的几位天师,卖了一半,另换成金银玉器,堆放在子午山的山洞中。 朱砂:“至于他买宅子的钱帛来自何处,山君姑姑说不清楚。但我猜测,与捉鬼有关。” 太一道作为朝廷敕封教派,名义上奉天子为尊,遵从朝廷差遣。 可实际上,一些朝廷不想管的捉鬼案子,太一道私下也在管。 “谢钱”二字,便是堆金累玉的关键。 有的案子牵扯权贵高官,有的案子涉及富商大户。 他们的谢钱,自然数不胜数。 那些隐秘的谢钱,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了几百年,数目之巨便如江河汇聚,不可斗量。 暮色渐起,远山映晚霞。 朱砂催促罗刹下楼:“二郎,下去了。” 罗刹久久未能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直到用膳,仍不时嘀咕:“朱砂,岂非你比圣人还有钱?” 朱砂眨眨眼睛:“可能吧?太一道在各州还有私产,改日有空,我带你去瞧瞧。” “行行行!” 今日观山楼宾客如云,两人抬眼望去,多是京中有钱人。 酒足饭饱,最宜高谈阔论。 相邻的几桌,各说各话,各有各的热闹。 第一桌,议的是当今天子神凤帝。 三人说话的声量极小,罗刹与朱砂无奈用上清心术偷听—— “圣人真是随了先帝好色的性子,近来宠幸一个男子,已接连三日荒废朝政。” “什么男子?竟值得圣人罢朝废政。” “不知来历,但听说是个鬼!” 三人余下之言,多是对女子当政的不满:“乾为天,坤为地;女子当政,乾坤错乱。可如今大梁朝上有女帝,下有女天师,阴阳颠倒,怪不得天怒人怨……” 此等言论,朱砂听得厌烦,侧身竖耳听第二桌的四人交谈。 四人是京中药商,说的是一桩人命案:“上月,我去洛州百草药肆采买生药,亲眼见到柳掌柜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 “柳掌柜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怎会闹出人命?” “官府查过,只查到柳大郎死前曾说,‘他三番五次诬陷我,我非杀了他’。此话说完不过三日,柳大郎便在百草药肆门口捅死了柳二郎。” “柳二郎虽嘴碎,但我从未听说他曾恶意诬陷何人。” “唉,不知。花甲之年逢此祸事,柳掌柜日日以泪洗面,可怜啊……” 罗刹伸手在朱砂面前晃了晃:“案子中的柳大郎,应是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朱砂回神:“为何?万一柳二郎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呢。” 罗刹:“第一,这四个药商穿金戴玉,出手阔绰,非行商而是坐贾。与他们来往的百草药肆,自然客源稳定、日进斗金。第二,柳掌柜既已年逾花甲,其子嗣应过而立之年。照此两点,若兄弟阋墙早有端倪,怎会拖到上月才骤然爆发,且外人一无所知?” 朱砂:“你的意思是,柳大郎是近来才对弟弟柳二郎怀恨在心?” 罗刹点头:“有人或一群人利用柳二郎嘴碎,故意在柳大郎面前挑拨。” 这个人或这群人,需得是柳家兄弟的熟人。 他们与柳二郎谈笑风生,在柳大郎面前却表现得欲言又止。 一旦柳大郎追问,他们便会假意告知实情。 朱砂:“若柳大郎拉来柳二郎与他们当面对质,岂不露馅?” 罗刹:“我猜柳大郎或许性子耿直,受人挑拨后,并未与柳二郎对质便直接拔刀相向。” 果不其然,等罗刹话音一落。 其中一个药商道:“这事我倒知晓一二。怪就怪在柳大郎太过正直,一味相信外人之言。柳二郎死后,官府追查此案,才知是城中另一家药肆眼红百草药肆的生意,雇人恶意挑拨生事!” 罗刹挑眉看向朱砂,后者笑吟吟塞给他一块玉露团。 今日他们偷听的第三桌。 原是大理寺与京兆府的几位官员:“这几日,崔相多次派人催促,让京兆府务必尽快查清恶鬼为何当街杀崔侍中。恶鬼已死,尸身被太一道带走,我们如何查?” 一官员打趣道:“傅少尹,令弟可是太一道大弟子,你何须担忧无法向崔相复命。” 此话一出,满桌笑作一团。 朱砂小声为罗刹解惑:“玄序与家里人不和。他从前与我说,他在家常挨打,有一日实在疼得受不了,便跑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姨母面前,求她收他为徒。你不知道吧?除非姨母指派,他从不离开子午山。” 醋意横生,罗刹越听越吃味:“你和他在一起不足三个月,却对他的家世了如指掌。你们可真聊得来……” 男子的语气酸气冲天,熏得朱砂只能捏住鼻子说话:“我随口一问,他便说了。难道你也要怪我?” 罗刹着急忙慌解释:“我没怪你。” 朱砂:“回家,我快被你熏死了。” 两人径直下楼,沿着永安河漫步回家。 自长安渐入春日,夜里不寒不暖,沿河散步的行人多了不少。 路上,罗刹轻咳一声,不在意但又刻意地问起朱砂的那群旧相好:“朱砂,我横看竖看,也没瞧出他们有任何优点。你是因为在山上修炼闲得慌,才勉强答应与他们在一起吗?” 一个个没他俊俏,不及他聪明,更不如他知趣。 唯独在先结识朱砂这一点上,占尽先机。 朱砂扑哧一笑:“二郎,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出自妬妇津神,我要修炼,便要吸取他人爱意。” 爱意来源有多种。 亲情、友情与爱情。 她没有朋友。而姬璟心怀苍生,姬琮深陷愧疚。 他们能给她的爱意,终究有限。 上山后,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爱意,只有男女情爱。 朱砂扬起笑脸:“前头的几个,全是姨母与舅父选的。说是身家清白,知根知底,肯定会对我一心一意。” 可惜,王衔之、端木岌,傅延年,以及她记不起名字的那些男子。 他们只图她的美色,他们的爱意不到三个月便浑浊不堪。 一个貌美的孤女,一个就算被人欺负也不敢声张的孤女。 他们想方设法哄骗她,想要完全地占有她。 她说得云淡风轻,罗刹的心却瞬间揪紧。 如果朱砂真是户籍文书中的那个孤女,她也许活不到下山。 行过一处偏僻角落,前路一团漆黑。 罗刹握紧她的手,大步朝前走:“没关系,幸好你先遇到那几个蠢货,否则你如何一眼相中我这个心善懂事的大好鬼?” 他明里暗里得意自夸,朱砂轻捏他一下,继续道:“后面的几个,除了王循之,全是将死之人。我想着他们迟早要死,不如死前做个好事,助我的修为再进一步。” 既然她主动提起,罗刹索性刨根问底:“朱砂,你为何要杀他们?” 第141章 朱砂:“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曾与刀劳鬼一族暗中来往。比如端木岌,其父本是小本经营的布商,偏偏在人鬼大战后短短数年间,连开五十家商号。背后若无鬼族助力,端木一族如何跃升为大梁第一丝绸商?” 姬璟收下弟子后,便会派出鬼奴秘密调查所有弟子的家世。 其中的身世可疑者,会被她记录在册。 之后,她利用太一道的所谓秘密,引诱所有可疑者入局。 王衔之、端木岌、秦朔、陆槐序等人,相继上当。 顺藤摸瓜,她发现这些人的家族,不仅与刀劳鬼密切往来,而且都曾犯下人命案。 罗刹:“我听一位师父提到过刀劳鬼。他们擅毒,最喜欢用毒物控制他人。” 朱砂颔首:“姨母查过。与刀劳鬼有所牵连之人,有的是被毒物控制,身不由己;有的则是贪图长生,甘愿为其效命。” 但是,为了守护太一道。 不管是自愿抑或被迫,姬璟全部下令诛杀,事后再将他们的死亡推给鬼族,一了百了。 语毕,正当朱砂凝神等待罗刹发问之际,头顶上方却突兀地传来一句话——“朱砂,你的眼光确实有点差。拢共也没杀几个人,大半还是你的旧相好。” “……” 朱砂银牙咬碎:“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他们居心不良,与鬼族合谋颠覆大梁。” 罗刹:“可你挑人的眼光就是很差。” “……” 朱砂甩开他的手,兀自往前走。 她今夜喋喋不休说了一堆废话,不过是想引导罗刹问出那句:“朱砂,你爱我吗?” 结果罗刹这个自恋小鬼,句句不离他俊俏与她眼光差。 掌心突然空落,罗刹立在原地呆愣片刻,赶忙追上去牵她:“阿娘常说,她能时刻感受我的爱意。那那那……朱砂,你能感受到我对你的爱意吗?” “若我无法感受,留你在身边做什么?图家里没好看的柱子?还是图你不会说话图你整日惹我生气?” “万一,你只是图我长得俊呢。” “……” 多年前,她第一次学会吸取他人爱意。 阿耶既为她高兴,也为她担心:“人心易变,爱意转瞬即逝。妬妇津神一族,看似活得轻松,实则比任何鬼族都要艰难。阿耶愿你长大后,能寻到真正爱你之人,又不愿你爱上他。” 爱人如养花。 他们一族的命便如一朵花,全交托于他人。 他们能清晰感知爱意的萌发与涌动,却也无比敏锐地察觉它的流逝与消散,并对此毫无办法。 花无法一日绽放,爱亦无法一蹴而就。 那些嘴上说着爱他们的人,爱意其实少得可怜。 嘴巴会说谎,眼睛会伪装。 独独那颗跳动的心引发的爱意,不会骗他们。 他们吸取爱意,可他们不能付出爱意。 妬妇津神若是爱上凡人,人之将死,他们便会如无人照看的花一般,日渐枯萎。 初见罗刹的那日,纷纷柳絮。 他坐在树上,她跪在树下,爱意慢慢萌生。 往后的每一日,源源不断的爱意被她吸取,在她心中奔涌。 那是纯粹的爱意,不掺杂半点世俗杂质。 他爱她,爱她这个人。 仅此而已。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处打转,他的五指顺着她的指缝滑进去。 灯笼在百步外明明灭灭,两只手严丝合缝地扣住。 “朱砂,我很爱你。” “知道了知道了。” 万幸,他还是个鬼。 【作者有话说】 关于罗刹为什么这么自恋,请看vcr[菜狗]—— 当罗刹吃饭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当罗刹打坐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当罗刹练武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当罗刹学会打坐 尽禾:儿子,你*真棒 罗嶷:儿子,你真棒 罗荆:弟弟,你真棒 第96章 无食鬼(五) ◎“你一个鬼,还信神?”◎ 绿柳枝头,嫩叶初萌。 朱记棺材铺最近故态复萌,又开始开店半日,关店三日。 一众棺材坊老板午后闲来无事,聚在朱记斜对门嘀咕:“要我说,咱们棺材坊,属朱记的日子过得最好。只消做成一单生意,一年不用发愁。唉,哪像我们这些苦命人,整日起早贪黑赚些辛苦钱。” 众人艳羡间,朱记的店门打开。 从内走出两人,腰间各别一把唢呐。 赵老板讪皮讪脸凑过去攀谈:“朱老板今日颇有雅兴,可是要以唢呐会友?” 罗刹白眼一翻:“你见过谁拿一把唢呐会友?我们是去赚钱。” 闻言,赵老板抱拳一礼:“朱老板真是脚踏实地,朱记日进斗金,竟还瞧得上这些小钱!” 这一番说辞配上赵老板谄媚的笑脸,罗刹几欲作呕:“你真恶心。” 两人今日要去的地方,是城外的八仙村。 前日一位熟客找到罗刹,言家中双亲接连过世,特意请他们二人进村吹唢呐。 帮人吹一回唢呐送葬,仅得三十文。 朱砂本不想去,但架不住罗刹软磨硬泡,干脆陪他走这一趟。 八仙村虽近,但为防今夜赶不及回城,两人索性赶着马车上了路。 细雨打湿车篷,声声吱呀作响中,马车没入雨雾深处。 出城后,罗刹终于吐露真话:“八仙村中有一座娘娘庙,庙中供奉的乃是泰山娘娘。传说男女若在洞中许愿,泰山娘娘会保佑二人白头偕老。” 奔波半日,原是为了这事。 隔着一道车帘,朱砂无语道:“你一个鬼,还信神?” 罗刹正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在夷山时,每日寅卯在先祖灵位焚香祭拜,结果一下山便遇上你了。” “……” 头回下山便遇一骗子,看来大势鬼一族的先祖对罗刹颇为不满。 朱砂阴阳怪气:“二郎,你家先祖对你真是有求必应。” 罗刹沾沾自喜:“那是自然。” 春雨缠绵,马车不急不缓行了半个时辰,八仙村总算近在眼前。 村口着素麻衣的青壮男子一见马车出现在村道,忙不迭跑过来迎接:“两位便是长安朱记的老板?我是周七郎的兄长,行五,两位可叫我周五郎。” 罗刹记得周七郎仅有一位胞弟,而且前日周七郎与他闲谈时论及娘娘庙,见他兴致盎然,临行前热心嘱咐他早些来,承诺会亲自带他进庙。 思及此,罗刹问道:“兄长,我与周兄约好要去娘娘庙,不知他在何处?” 周五郎欲言又止,而后叹息一声:“昨夜不知怎的,七郎与八郎在叔婶的灵位前打起来了。万幸当时有人路过院外,听见声响进门才劝下兄弟俩,否则今日怕是又得多添一条人命。” “啊?” 据罗刹所知,周七郎与周八郎相差两岁,感情甚笃。 双亲猝然过世,周七郎不忍体弱的弟弟操劳,故而揽下治丧诸事。 如此同气连枝,相互扶持的兄弟俩,怎会突然拳脚相向? 车中端坐的朱砂,也听出一丝不对劲的苗头。 她掀帘而出,看向罗刹:“二郎,我们去瞧瞧。” 周五郎常听周七郎说起朱记棺材铺,知其还做查案捉鬼的买卖。 眼下听两人言语间觉此事有疑,他赶忙开口:“村中路不好走,马车容易陷进去。两位不如下马,随我走过去?” “行。” 长安近日小雨连绵,村道泥泞不堪。 罗刹牵着朱砂,小心翼翼跟在周五郎身后。 周五郎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说几句:“昨夜,我得知他俩打架,立马赶过去。我问七郎是怎么回事,七郎让我自个去问八郎。我跑去问伤势更重的八郎,可八郎说错的是七郎。” 两兄弟皆说对方有错,可又不明说对方错在何处。 一来二去,劝架的乡邻与周家兄弟俩的堂兄别无他法,只得先送周八郎去找郎中医治。 周五郎说话时没注意脚下,一脚踩进泥坑。 素麻衣摆沾满泥浆,他郁闷地停下收拾:“他们在灵堂前斗殴,此事传到里正耳中。里正素来重视孝道,当即扬言要呈报京兆府究办。方才里正气势汹汹进门,七郎忙着应付里正,便让我去村口等你们。” 周五郎的脚陷入淤泥里,无法自拔。 罗刹伸手拉他一把:“他们近来有过争吵吗?” “我断断续续听到过几句,似乎与八郎的病有关。” “病?什么病?” 脚从泥中拔出,周五郎继续往前走:“八郎原本并非体弱瘸腿之人,而是十一岁时不慎掉入河中。被人救上来后,受寒加之惊吓过度,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第142章 一路沉默的朱砂问道:“周八郎坠河一事,与周七郎有关系吗?” 周五郎:“七郎自小贪玩,八郎坠河那日,他不知去了何处,夜里才回家。叔婶怪他没看好弟弟,还把他打了一顿。” 说话间,周家到了。 院外站着不少围观乡民,院内隐约传来一个老者急迫且愤慨的声音:“高堂尸骨未寒,你竟在灵前对胞弟拳打脚踢,此举实属不孝不悌、不仁不义!” 透过人缝,罗刹看见脸上布满抓痕的周七郎高声反驳:“先动手的是他!他污言秽语辱骂我辱骂耶娘,我为何不能还手?为何不能替耶娘打这个不孝子!” 周五郎圆滑,眼见周七郎惹怒里正,赶紧带着两人走进院中。 又是作揖向里正道歉,又是招呼周家人煮茶待客。 伸手不打笑脸人,里正看在周五郎的面子上,拂袖坐到檐下。 周七郎低头见罗刹与朱砂的脚上满是污泥,心觉愧疚:“二郎,连累你们跑这一趟了。娘娘庙在村东头,你与朱老板快去吧,别赶不及回城。” 罗刹:“周兄,到底出了何事?” 周七郎摆摆手:“家事。” 那边的里正拄着拐杖喘气,一听此言,又气得破口大骂:“家事?若非他们来得及时,八郎早被你打死了!老夫平日瞧你彬彬有礼,谁知背地里却是个歹毒之徒……” 里正老当益壮,喋喋不休越骂越起劲。 周七郎形孤影只杵在院中,一言不发。 嚣声乱耳,朱砂被吵得心烦意乱,指着里正大喝一声:“闭嘴!” 罗刹轻车熟路地从槃囊中掏出假令牌,还特地走到里正面前,得意地晃了又晃:“我们是太一道的弟子。” 里正一见令牌,立即听话闭嘴。 耳根子彻底清净下来,朱砂指着周七郎道:“你随我们进房。” 周七郎犹豫不决,被心急去娘娘庙拜神的罗刹一把拽走。 房中,朱砂扫过满屋的狼藉,猜测周家两兄弟昨夜先在房中吵架,后至灵前互殴。 果不其然,等周七郎入房,便如实道来:“昨夜我们在这里吵了几句,他抓伤了我的脸。之后我拉着他去二老灵前道歉,他死活不肯认错,还拿着拐杖砸棺材。我气愤之下,打了他几拳。” 他身强体壮又怒气冲天,一拳拳挥下去,打得弟弟奄奄一息。 待被几位堂兄拉开,他悔恨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双亲离世前,再三交代他与弟弟和睦相处。 新丧未久,他与弟弟已打得你死我活。双亲若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伤心。 朱砂斟酌良久,问出关键:“你们因何事争吵?” 自觉家丑不可外扬,周七郎摇头不肯说。 罗刹在房中焦躁踱步,一抬头看到挂在檐下的几捆草药。 蓦然惊觉,今日周家兄弟争执之态,竟与数日前在观山楼听闻的柳家兄弟如出一辙。 同样感情深厚的两兄弟,同样在近日莫名其妙起争执。 只不过最先动手之人,从兄长变成了弟弟。 罗刹试探着问出口:“周兄,令弟近几日是否阴晴不定?还常说些莫名其妙之话,借故与你争吵?” 外间的窃窃私语声传进房中。 多是乡民们对周家兄弟不和的猜测,其中夹杂着几句对周七郎的辱骂。 骂他心狠手辣,将弟弟打得半死不活。 更有义愤者翻出旧账,信誓旦旦称当年导致周八郎坠河的真凶便是他。 众人你一言我一嘴,高声谈论所谓的坠河真相。 周七郎眼睛酸胀,仰起头盯着房顶。 片晌,他慢慢有了动静:“不是我推的。” 他的弟弟自小爱读书,而他大字不识一个,只能日夜期盼弟弟成才。 听闻娘娘庙的泰山娘娘最是灵验,他偷偷跑去庙中跪拜,惟愿泰山娘娘保佑弟弟金榜题名。 为表诚心,他跪了半日,求了半日。 可等他兴高采烈回家,才知弟弟坠河一事。 弟弟被抬回家时昏迷不醒,他被阿耶阿娘打了一顿。 等不及背上的伤好,他再次跑去娘娘庙求泰山娘娘,求她保佑弟弟醒过来。 他跪了一夜,伤口开裂疼得龇牙咧嘴仍不言弃。 许是泰山娘娘看他心诚,弟弟在几日后醒了过来,却成了一个体弱的瘸子。 这些年,他对弟弟尽心尽力,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嫌弃。 可惜,他的弟弟压根不领情。 天大的委屈压抑在心中多日,无人可诉,更无法释放。 在此刻,面对仅有几面之缘的两人,那些苦楚如泉涌般喷发。 周七郎眼眶泛红:“阿耶死后,他痛骂阿耶为了我这个小人,撒谎骗他。不瞒你们说,他已平白无故与我吵过多次,话里话外说我曾推他下河。” 他以为弟弟心绪不佳,才胡思乱想。 昨夜,他原想与弟弟坐下来,促膝谈心。 岂料,弟弟旧事重提,又说起自己当年坠河一事。 骂他惺惺作态,骂他卑鄙无耻,骂他故意推自己下河,只因他忌恨弟弟的优秀。 周七郎:“他说有人曾亲眼看到我将他推下河,还听到阿耶阿娘明知我是凶手,却商量着如何瞒过他。我竭力解释,他充耳不闻,反倒抓我的脸,骂我与阿耶阿娘。后来,他大闹灵堂,我才动手……” 朱砂听完周七郎所说,与罗刹对视一眼后,便异口同声道——“这故事,有点耳熟!” 周七郎不明缘由,以为两人在说他编故事骗人:“朱老板,二郎,我没说谎。” 朱砂:“如果你没说谎,你弟弟也没说谎。” 罗刹:“那说谎之人,是第三人。” 三人在房中交谈多时,重伤的周八郎被抬回房。 朱砂开门瞧了一眼,喊走罗刹:“走,二郎,我们去问问苦主周八郎。” 两人一路穿过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径直走向房中的周八郎。 然而,在周八郎的口中,故事又变了一个样:“我并非因为抢夺家产恶意诬陷他,实在是他做的太过分了!他常与外人说我是个累赘,说当年就该晚些去叫人救我。有人为我鸣不平,愿意告诉我真相,让我知晓我敬重的兄长,原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 朱砂:“哦,不知这位仗义的外人是何人?” 周八郎落寞地看向自己的瘸腿:“若非此人是他的好友,我断不会信。” “哪位好友?” “乐兄。” 第97章 无食鬼(六) ◎“愿朱砂长喜长乐,无虑无羁。”◎ 周八郎口中的乐兄,指的是与周七郎情同手足的乐礼。 巧了,此人正是里正的孙子。 据周八郎说,上月周七郎陪双亲入城看病,只他一人在家。 乐礼某日路过院外,见他孤零零一人守在堂屋,便好心进来陪他看书写字。 周八郎:“乐兄夸我的字写得好,我顺嘴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谁知他一听这话,一脸欲言又止。我看出他有话想告诉我,便百般哀求。” 最终,在周八郎的哀求之下,乐礼告知他一个惊天真相:他并非意外坠河,而是有人故意将他推到河中。而凶手,便是他的兄长周七郎。 周八郎咬牙切齿捶打瘸腿,被罗刹拦下。 他不甘心,又捏起拳头捶床:“我原本不信。乐兄让我问问阿耶与阿娘,说他们知晓真相。” 朱砂眉心紧蹙:“这种鬼话,你也信?” 照周八郎所言,这个乐礼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若他当年真的目击周七郎推弟弟入河,怎会隐瞒至今? 周八郎仰头与朱砂对峙:“如何不信?!阿耶阿娘临终前反复说对不起我,还让那个小人照顾我,这便是证据!至于乐兄?他当年只苦于没有证据,才未能帮我伸张正义。” 他满怀怨恨,听不进去一句劝。 朱砂喊走罗刹,再次找到周七郎:“周兄,你当年去娘娘庙为你弟弟祈福,可有人证?” 周七郎缓缓摇头:“没有人证,但娘娘庙门前金桂树下悬着的两条祈福带,可以证明我曾去过娘娘庙。” 两条祈福带的作用似乎微乎其微。 不过,此事已入死胡同,兄弟俩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朱砂无法分辨两人话中的真假,又害怕当面询问乐礼会打草惊蛇。 正犹豫之际,她一抬眸见罗刹眼睛放光,满脸跃跃欲试,心中快速有了决断:“我们去娘娘庙找找线索吧。” 临走前,周七郎深觉连累二人,特意翻出一条崭新的祈福带递上:“庙中的道士白日常外出化缘,祈福带被他锁在房中不好拿。这条,你们拿去。” “多谢周兄!” 罗刹牵着朱砂,一路从周家问路问到娘娘庙。 两人的运气委实不错,守庙的老道士刚刚化缘归来:“泰山娘娘是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的正神。她不以香火多寡为念,但以诚敬为本,你们入庙后诚心跪拜便是。” 第143章 两人遵照他所说,直奔泰山娘娘神像前。 案前燃着三柱檀香,蒲团虽旧,但胜在干净。 罗刹先跪下,从槃囊中掏出两枚铜钱塞进功德箱,再拍拍另一侧的蒲团:“朱砂,我们一人一文钱,你现在跪下。” 头一回见人拜佛,只投两文香火钱。 朱砂笑得花枝乱颤:“二郎,你不怕泰山娘娘托梦骂你吗?” 罗刹自有一番大道理:“心诚则灵。” 朱砂笑着与他并肩跪下。 两人正欲俯身拜下,门外响起老道士的嘱咐:“你们想让泰山娘娘保佑何事,得念出来,念出来才灵!” “信女朱砂。” “善男罗刹。” “愿与罗刹白首同心,永结为好。” “愿朱砂长喜长乐,无虑无羁。” 檐下惊鹊叫声长,朱砂轻靠在罗刹肩头低吟:“愿二郎天上人间,年年今日。” 外间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罗刹颇有些自责:“看来今夜要留宿在此。” 朱砂倒看得开:“阿娘忙着捉鬼,阿耶抱着我跟在她后面。什么破庙、山洞……我都住过。” 罗刹:“你与祁叔长年累月跟在她身后,难道无人发现吗?” 庙中泥路湿滑,朱砂顺势挽上他的胳膊:“一来,阿娘独来独往,对鬼族一向没有好脸色,无人想到她竟与阿耶成婚生女;二来,阿耶与我,时常易容换身份。” 他们父女俩,有时是为人伸张正义的爷孙,有时是云游四海的师徒。 每路过一处闹鬼的地方,他们一家便会兵分两路。 她与阿耶先假装过路人围观,阿娘再适时出现,亮明身份捉鬼。 旁人看他们一家三口,只当是素不相识却都心怀正义的两拨人。 出庙后,罗刹一边挂祈福带,一边从树上无数的红带中,找出周七郎当年所写的两条。 红带太多不好找,朱砂等得无趣,索性与老道士攀谈起来:“道长,您认识周七郎吗?” 老道士点头:“认识。他常来,也爱带人来。” 罗刹看了几百条,已然头晕目眩。 经朱砂转述,老道士大概猜到他在找何物,便好意出言提醒:“贫道记得周信士的祈福带系在最高处。施主,庙门后面有梯子,你去取来。” 罗刹转身去取梯子,朱砂看老道士对周七郎了如指掌,随口问道:“周七郎说他当年曾在庙中跪过半日。道长,你记得此事吗?” 老道士仍是点头:“记得。他来过两次,第一次跪了半日,嘴里嘀咕着让泰山娘娘保佑他弟弟来日高中。第二次跪了一宿,边哭边求,求泰山娘娘救活他的弟弟。” 时隔多年,他之所以还记得一清二楚,实因娘娘庙香火不盛。 十几年前常来的香客,只周七郎一人。十几年后,是周七郎带来的一些人。 在老道士的指引下,罗刹成功取下两条祈福带。 其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唯独上面的名字清晰可见:周安。 周七郎名周平,周八郎名周安。 朱砂将周家两兄弟不和的实情告知,老道士闻言震惊不已:“周信士乐善好施,常入庙为胞弟祈福,绝不会是心肠歹毒之人!” “道长可愿陪我们走一趟,为你口中的这位大善人作证?” “自是愿意。” 两人扶着老道士回到周家。 围观的乡民未散,依然聚在院外看热闹。 穿堂风过,堂屋中的白烛明灭。 罗刹大吼一声:“诸位,我们已查出真相!周家兄弟突然不和,是因有卑鄙小人挑拨离间。” 此言一出,乡民们交头接耳。 周七郎与周八郎闻声而出,齐齐道:“什么小人?” 朱砂亮出手上的两条祈福带:“周八郎,你的兄长并未骗你。你坠河当日与昏迷的次日,他都在娘娘庙为你祈福。这两条祈福带与主持,皆是证据。” 老道士双手合十:“贫道愿为周信士作证。这位道长所说的两个日子,贫道亲眼见到周信士在庙中跪拜,亲耳听到他为胞弟祈福。” 一瘸一拐的周八郎从朱砂手中夺过祈福带,片刻泪流满面坐到地上。 上面的字迹,他绝不会忘。 因为那是坠河前,他一笔一划教不识字的兄长所写之字。 “我错了,我错了……” 周七郎上前扶起周八郎,气愤难当:“到底是哪个小人,暗中挑拨我与亲弟弟的关系?!” 朱砂眉眼含笑,抬手指向里正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就是他。” 语毕,悄无声息摸到乐礼身后的罗刹,迅速将其制服,一脚踹到院中。 “我不知道长为何指我。”忽然被踹,还险些跌倒在地,乐礼有些茫然无措,“是。我确实与八郎说过,曾看见有人故意推他下河,但我从未说过此人是七郎。” 周八郎本就受了重伤,如今愧疚难消,身子打颤如风中残烛。 即便如此,他仍强撑着独自走到乐礼面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的兄长是凶手,我的耶娘是帮凶!” 乐礼眼神真挚,神色焦急:“八郎,此话可不能乱说,我何时说过这话?你莫不是因为冤枉了七郎,心里自责难受,便想把错全推给我。” 周八郎摇摇欲坠:“上月二十三与二十五,你来过三回。前日,我求你帮我去京兆府作证,你还信誓旦旦称兄长是凶手,你愿意帮我伸冤,还我公道!” 乐礼急了,看向自己的阿翁里正:“阿翁,你快帮我作证。” 孙子被当众诬陷,遭人指指点点。 里正忿然作色:“周八郎说的三个日子,大郎在老夫床前尽孝!” 罗刹从人群中走出:“倒是奇怪,主持与几位村民却在这三个日子,看到乐大郎走进周家。” 老道士时常外出化缘。 上月风雪交加,这几日小雨纷纷。他腿脚不便,便只能在八仙村附近打转:“贫道绝不会认错人,上月二十三,乐施主与周信士的胞弟在窗前看书。” 另有几位周五郎找来的村民也道:“前日,我们亲眼瞧见大郎与八郎在林中见面。” 里正:“胡说八道!大郎明明在老夫床前……” 人群中有人笑道:“里正,您整日犯困,一睡便是两个时辰。” 话音未落,里正记起一件事。 周八郎口中的三个日子,他只在睡前见过乐礼。醒后许久,乐礼才现身,说是在房中看书。 思及此,里正抬头困惑地问道:“大郎,为何你要这么做?” 人证物证俱在,乐礼无从辩驳,干笑一声:“好玩呗。” 差点害得他家破人亡,仅仅因为好玩? 周七郎怒不可遏冲到乐礼面前,揪着他的袍服衣领质问:“我一向待你如亲兄弟,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你为何要害我与弟弟?” 乐礼不悦地拂开周七郎的手:“你与周八郎兄友弟恭,我想试试能不能分开你们。我随口一说,谁知你那个蠢弟弟一听便上当。周兄,这事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弟弟,蠢而不自知。” 这番无耻之言一出,周七郎气得要打他,反被他一脚踹到墙上。 砖石砌成的墙壁在周七郎身后开裂,罗刹一个闪身,救走受伤吐血的周七郎。 轰隆—— 转瞬,墙壁轰然倒塌。 乐礼的力道之大,委实不像人。 院内院外的乡民目瞪口呆,有人惊声尖叫:“鬼啊!” 乐礼阴鸷的眼神扫过朱砂与罗刹:“你们俩居然敢揭穿我!” 原以为是单劳神费力的小生意,结果收获颇丰。 朱砂乐不可支:“哟,还是个鬼。” 周遭围观的乡民早已跑远,独独里正还留在院中苦苦哀求:“大郎,你听话,好好向周家兄弟认错……” 乐礼不耐烦地转动脖子,扯出阴森笑意。 罗刹怕他伤人,赶忙喊住他:“你与我打。” 一院子老弱病残,周七郎生怕罗刹分心,捂着胸口勉强推开他:“二郎,你与朱老板小心应付,我扶里正与八郎回房。” 三人互相搀扶着回房。进房前,里正回头正欲磨磨唧唧劝几句。 朱砂一记冷刀子扫过来,他缩头闭嘴回房关门。 方才还热热闹闹半大院子,眼下只剩他们三人。 乐礼轻蔑地扫过不远处的一人一鬼。 人是太一道不入流的女冠,常与同门争抢生意,去年撞大运捉了几个鬼。 鬼是个千岁小鬼,不足为惧。 “不过走运捉过几个倒霉鬼,就凭这点本事,你们也配与我叫板?”乐礼声如滚雷,掐诀施法,“今日我便杀了你们,只当为枉死的鬼族伸张正义!” 朱砂躲在罗刹身后,小声道:“用引雷术速战速决,赶得及去子午山用晚膳。” 罗刹听话照做,默念口诀。 再一晃眼,云层深处跃动的天雷滚滚而至。 第144章 初春日的黄昏,天上却有惊雷闪过。 乐礼迷茫又惊愕地抬头,下一瞬,他眼中的那道惊雷轰鸣落下,直中胸口。 肉体凡胎,万万挡不住天雷。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面色乌黑,晕死过去。 罗刹走上前踹了他两脚:“朱砂,他晕过去了。” 朱砂朝房中大喊:“周七郎,今日还出殡吗?我们忙着去子午山交差。” 隔着一扇纸窗,周七郎闷声应道:“之后多是凶日,唯今日是吉日。朱老板,我马上去叫人。” 酉时初刻,天黑雾重。 因乐礼延误多时的丧礼重启仪程,两具棺材从周家的小院抬出,一路沿着八仙村吹吹打打穿行。 一行人所过之处哀乐呕哑,纸钱纷扬如雪。 抬棺的周五郎与一旁抱牌位的周七郎抱怨:“七郎,人一辈子才死一回。有些钱,不该省……” 前方的唢呐之音曲不成调,不堪入耳。 后方的送葬之人,个个声泪俱下:“这也太难听了!” 周七郎为高堂选定的墓地,在娘娘庙的背后。 十四岁时,泰山娘娘救了他的弟弟一命;二十四岁时,泰山娘娘又救了他一命。 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 泰山娘娘,不愧是普度众生的正神。 忙至酉时末,娘娘庙背后的空地多了两座新坟。 罗刹吹完最后一曲,忙不迭凑到周七郎身边:“周兄,剩下的十文,你今日给我,还是改日送去棺材铺?” “多谢二郎与朱老板相助。”周七郎放下牌位,躬身道谢,“至于十文钱?我出门前已交给朱老板。” “……” 夜色茫茫,坟地哭声不绝。 周七郎扶着弟弟周八郎跪在双亲坟前,郑重地拜了又拜。 三个响头。 是一家人的告别,亦是另一家人的新生。 纸钱随风飘扬远去,飘远了落到瓦片上。 周家小院中,朱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堂屋中盯着乐礼。 闲来无事,她吹起唢呐。 乐礼被一声尖锐的杂音吵醒,醒来见自己手脚被绳子捆住,看守之人是个女子。 听闻面前的女子最是贪财好色。 他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一个主意:“那个小鬼修为高,迟早会离开你。我不同,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帮你延寿,再给你一万贯。如何?” 朱砂放下唢呐,细细打量面前的这张脸:“我喜欢美男,你有点太丑了。” 乐礼心中怒火翻腾,但为了能活,面上倒装得乖巧:“你喜欢什么相貌的男子,我可以夺身。” 朱砂:“等你夺身,岂非我要空等大半年?” 乐礼:“我入世多年,比那个小鬼会伺候你。” “算了,我喜欢傻鬼,不喜欢发臭的恶鬼。” “你耍我?” 他放下尊严讨好她,她却肆意践踏。 怒气难消,乐礼当即破口大骂:“他是长生不老又可怕的鬼,等你容颜老去,他会决绝地抛弃你,另找新欢!而你,只配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等死。” 朱砂饶有兴致地蹲下身与他对视,好看清他眼中的恐惧:“鬼不可怕,我才可怕。” 金光一闪而过,纵横交错的血蜿蜒而下。 “好玩。” “真好玩。” 第98章 无食鬼(七) ◎“还钱!还婚书!”◎ 等罗刹从坟地摸黑跑回周家。 入目所及,是一个被划花脸的男子,与流了一地的鲜血。 罗刹满腹疑惑地走过去:“朱砂,出了何事?” 朱砂无辜地眨眨眼睛,起身扑进他的怀中诉苦:“他吓我,说你会抛弃我离开我。二郎,我太害怕了,便随手拿起金簪在他脸上划了几下。” 乐礼的脸上,交错着数不清的划痕。 罗刹不知朱砂该多害怕,才会迫不得已无数次挥起金簪反抗。 怀中的女子仍在小声抽泣,他难受极了:“朱砂,我不会离开你。走走走,我们把他送去子午山受刑。” 两人拖着昏死过去的乐礼走出周家。 罗刹回头盯着堂屋中的满地血:“朱砂,要不我回去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再走?” “白事遇红,这叫冲喜,是好事。” “是吗?” “舅父说的。他可是掌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卿,你难道不信他?” “可我明明记得办丧忌喜,见红不吉利。” “你年岁大,记错了。” 乐礼的脸上不时冒血,瞧着又渗人又可怕。 血迹最难打理,唯恐弄脏马车,罗刹从周家找来几块麻布。先麻溜地缠住他的脸,再一把丢进车中。 两人并排坐在车前。 一声马啸,马车在渐渐远去的哭声中,晃晃悠悠驶向子午山。 路上,朱砂细细叮嘱:“你见到姨母,好好行礼请安,她绝不会为难你。” 罗刹撇了撇嘴,有些不乐意:“她一言不合便骗我做傀儡鬼奴,结果你还让我向她行礼请安。再者,我每回上山,她总爱吓我。” 朱砂搂着他安慰:“姨母养我不易,你轻而易举便拐了我,她肯定看不惯你呀。” 罗刹:“行……吧。” 时隔多月,再次上山,天尊殿一如往昔。 灯笼光晕下,听闻消息赶来的姬璟端坐上首,无语地盯着殿中的男女:“你们深夜上山,有何要事?” 朱砂轻咳一声,罗刹立马跪下行礼:“见过天师。” 姬璟的眼神落到朱砂身上:“带他来见我?” 朱砂:“师父,非也非也。我与二郎今日在八仙村吹唢呐赚钱,不曾想竟捉到一个恶鬼。城门已关,我们回不去,只好将恶鬼送到山上,顺便借宿。” 姬璟:“知道了。” 这句话之后,殿中安静许久。 罗刹满腹委屈,跪得心惊胆战。 无法,他只好悄悄去碰朱砂的手。 两只手指相触的瞬间,殿中响起一句话——“姨母,我饿了。” “进来。” 进的是建在天尊殿后面的一间房。 房中陈设奢华,光影摇曳,烛火映得满室浮金。 桌上摆着四样膳食,朱砂牵着罗刹落座。 姬璟坐在美人榻,越看两人狼吞虎咽越生气,干脆一脸不悦地说落起来:“你在我们身边时,何曾出过到了亥时还未用膳之事?” 此话意有所指,罗刹不敢反驳,只好低头狠狠咬了一口肉。 姬璟见他不说话,更是怒从心起:“你瞧瞧你的裙摆,全是泥点。若是我们在,何至于令你落得这般狼狈?” 罗刹抬起头,弱弱为自己辩解:“我原想背她,但她说想走路。” 姬璟:“女子道不用,你便任由她脚踩污泥,罗裙染污吗?” “那……我该怎么做?” “直接背上她跑啊。” 闻言,朱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姨母,你今日活似新婚次日,便着急给新妇立规矩的舅姑。” 进门送茶水的山君,乍然听见这句,笑着附和道:“朱砂,二娘嘀咕几日了,说你有了新欢就忘了她。” 朱砂纠正道:“是旧爱,不是新欢。” 山君放下茶水离开,走出很远,三人仍能听到她的笑声。 姬璟面色尴尬:“她活久了,听见什么都想笑。” 朱砂放下碗筷赶人:“姨母,你快回房安寝。” 姬璟眼眶湿润推门而去,临走前恶狠狠道:“下回不许再让她饿肚子。还有……你随她叫我姨母。” “是,姨母。” 子午山一到入夜,太一道所有弟子皆不准留在山上。 外间的夜色影影绰绰,姬璟红着眼走出天尊殿,山君迎上来扶她:“朱砂的性子随大娘子,决定的事情,一条道走到黑也要走完。我瞧二郎挺好的,知根知底,又对朱砂一心一意。” “我怕她心软丧命,我怕她被万人指责。”头回哭泣,姬璟竭力压抑哭声,偏偏越忍越忍不住,索性嚎啕大哭,“她要做天师,便不能与鬼族通婚。天尊遗令,我不得不从。她的秘密一旦暴露,那些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与鬼,会扑上来撕咬她,直到一点点将她蚕食干净……” 山君:“若当初真按天尊遗令,大娘子与朱砂断不能活,岂非太一道早已覆灭?二娘,天尊已过世近千年。他的话,我们不该盲从盲信。” “唉,不知今夜这俩小鬼又要闹出什么动静。” 一人一鬼的身影,没入长廊尽头。 子午山,彻底沉寂下来。 房中床上,罗刹环顾一圈:“朱砂,你从前住在此处吗?” 朱砂吹灭蜡烛上床:“夜里睡在这里,白日在地室修炼。” 冷风破窗而入,朱砂窝在罗刹怀里叹气:“二郎,姨母没有坏心,她就是舍不得我。” 罗刹一面揽过她,一面贴近她抱怨:“她动不动便骂我吓我。算了,我大度,她如今是我姨母,我可以忍……” 第145章 朱砂心弦颤动,俯身堵住那张嘴。 额头相抵,吻渐渐加深,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不舍地分开之时,眼中欲色泛起。 彼此独自平静片刻,朱砂才抱着罗刹郁闷道:“这间房挨着鹤珍姑姑,她最喜欢听墙角。唉,如此良辰美景,可惜了。” 临睡前,罗刹记起一事:“朱砂,恭茶还活着吗?” 朱砂昏昏欲睡,闻声去寻他的怀抱,含糊地应了一句:“快死了吧。他杀了太多人,却毫无悔改之心,太一道容不下他。” 子夜时分,雾锁寒崖。 日出东方隈,第一道天光劈开雾障,住在山下未眠堂的弟子陆续上山。 一早,朱砂便带着罗刹藏在山腰处的树丛后。 待山道行人渐多,两人趁机现身,再脚底抹油沿着石阶小径下山。 朱砂时常用此法往来子午山,自是得心应手。 罗刹惦记恭茶的下场,一路走一路问:“朱砂,恭茶何时受刑?我想去送他一程。” 毕竟,恭茶是他的同族。 即使他害过人,也出卖过他。 可同脉相承的血缘,比恩怨更先渗进骨血。 他愿意送恭茶最后一程,以一个大势鬼的身份。 “若无意外,应是下月初一。不过……”话锋一转,朱砂眼神闪烁,支吾道,“他没出卖你,是我想逗逗你,便用摄魂术操控他演一出戏骗你。” “?” 罗刹恍然大悟:“好啊好啊,我就说他怎么一会儿出卖我,一会儿又说不认识我。原是你在搞鬼!” 朱砂:“我当时躲在床下,听见你来救我。二郎,我特别感动,便想逗逗你。” 那一日,床下的她通过恭茶的眼睛,窥见罗刹眼底翻涌的哀恳与痛楚。 原来世上真有男子,会为了一个相识未满七日的女子,出手惩治威胁她的恶人。 甚至不惜暴露鬼族身份,也要找到她。 听见他哭的那一瞬,耳中杂音忽而消弭,她安静地听他哭诉。 她的手先于她做出选择,她强烈地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告诉他:“我没事,你别哭了。” 罗刹听完缘由,颇有些喜形于色:“算你有点良心。” 春野浮绿,山道郁郁青青。 两人十指相扣,慢慢拾级而下。偶尔遇见同门,朱砂会不咸不淡地招呼几句。 罗刹旁观她不耐烦的样子,莫名其妙想起罗荆的一句话。 无数入世的鬼族,丝毫不敢踏足长安。 而他这个来历不明的鬼,却能在长安城安稳立足近一年。 确认朱砂的身份后,他下定决心回京找她。 他问罗荆:“我看不透她的心,总在‘她或许爱我’与‘她大概不爱’之间反复沉浮。” 等他絮絮叨叨说完与朱砂的种种,罗荆面露无奈:“二郎,你既无户籍黄册,依大梁律当属流籍。可照你所述,你不仅通行无碍,还能前往各州,难道官府从未上门稽查过你?” “若非有人暗中摆平一切,你如何能活着抵达邕州?” “我的傻弟弟,她如果不爱你,你早死了。” 百结愁肠,因罗荆的一句话冰消雪释。 原来,她真的爱他。 昨夜藏起来的马车近在眼前,罗刹扶朱砂上车:“下山前,姨母耳提面命,再三嘱咐我定要护你周全。幸好今日无雨,否则我只能变成马凳,让你踩上去。” 朱砂笑得前仰后俯,忙不迭催促他回城:“姨母只允了我们半日修整之期,今夜便得入宫查案。我们快回去,赶得及调阴阳。” 昨夜被他们抓住的恶鬼乐礼,瞧着是个小鬼,来头却不小。 此鬼出自无食鬼一族,专做挑拨离间之事。最喜欢对人施加咒术,诱发心中的恶意不断膨胀,直至引发种种口舌之祸。 地牢中的两个鬼奴拷问一宿,得知一件大事:乐礼曾在五日前,对宫中一个男子施法,挑拨其杀死另一个男子。 事关神凤帝的安危,姬璟特命两人今夜入宫,找出受乐礼挑拨的男子。 一听调阴阳,罗刹羞红了脸:“那你坐稳了,我让马儿跑快些。” “……” 颠簸一路,朱砂下车时,双腿都在打颤:“你怎么比我还急?” 罗刹结结巴巴解释:“日头毒辣,我怕你在车里面闷。”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你去烧水。” 罗刹应好,正欲开门入内,远处传来一个男子鬼哭狼嚎的声音——“小公子!” 不用回头,朱砂便知来人是谁。 她紧握双手,眉头紧锁:“他怎么又来了!” 听见耳熟的声音,罗刹开门的动作停滞。 他回头望去,不解道:“我不在的时候,垄金来过吗?” 朱砂的回答尚未递到嘴边,垄金已跑到两人跟前。 先欣喜地拉着罗刹看了又看,后故意扬起下巴道:“哼,算你有眼光,知道小公子胜过那臭道士千万倍。” 罗刹站在朱砂与垄金中间,左右环顾:“你们怎么了?” 话音未落,二人双双别过脸。 “你们说话啊。” “我不要和蠢人说话。” “我也不要和不识货的人说话。” “哼!” 罗刹不知出了何事,碍于垄金提着食盒,他只得侧身让开一条道,请垄金进店。 一入店,垄金的话匣子打开:“小公子,若非大公子昨日来信,托我转交一封信,我还不知你早已回京。昨夜与今早,我已来过棺材坊三回,总算等到你了。” 朱砂翻着食盒中的糕饼,白眼一翻:“早知蠢货要来,我就该直接入宫。” 垄金冷哼一声,洋洋得意道:“今夜,我也要入宫赴宴。” “颍阳县主竟敢带鬼族赴宴,我要上报太一道!” “你不准去!” 见势不对,罗刹赶忙打断两人:“垄金,罗大郎的信呢?” 垄金双手递上信,顺嘴道:“带信的罗箴说,大公子写信时可生气了……” 罗刹拆信时,朱砂偏头凑过来,转瞬大笑不止。 信中内容简单,只五字。 “还钱!还婚书!” 第99章 神通鬼(一) ◎“二郎,你活像一个狐媚子鬼。”◎ 耳边笑声此起彼伏。 罗刹神色尴尬地收起信,扭头与朱砂抱怨:“我还是他亲弟弟呢,你瞧瞧罗大郎这无礼又刻薄的样子。” 他不过顺手攀上房梁,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罗荆这个心胸狭窄的鬼,竟然不远千里特意写信追讨。 垄金不知信中内容,在旁上蹿下跳问道:“小公子,大公子信中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想我了,但不好意思明说,便写信一诉衷肠罢了。”罗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顺便催他离开,“垄金,我还有事,你先走吧,改日再叙。” 垄金依依不舍地与他分别,走前恶狠狠警告朱砂:“你若是敢告发我,往后休想我再踏进棺材铺半步!这些糕饼,你也别想吃到了!” “……” 等垄金一走,朱砂关上店门,阴恻恻道:“什么还钱还婚书?” 罗刹嘴里塞着糕饼,三下五除二咽下便老实回道:“我老是在他面前打听祁娘子,他猜到你与祁娘子或许是同一人,便死活不肯给我婚书。我忙着回京见你,索性拿走婚书跑了……” 还有一句话,他不敢说。 原本罗荆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是他表现得太过窃喜,这才让罗荆抓到破绽。 罗荆自小便爱捉弄他。 猜到真相后,任凭他百般恳求,罗荆始终不肯让出婚书。反而以此为要挟,强留他在邕州待满半年。 他怕朱砂另找新欢,只好先假意答应。 后趁罗荆出门,入房找到婚书与金山的钥匙一走了之。 罗刹振振有词:“反正不是我的错。” 一怪罗荆乱放东西,二怪罗荆棒打鸳鸯。这事,横竖怪不到他头上。 朱砂隐隐有些担忧:“他万一猜到我的身世,怎么办?” 罗刹:“我说你是圣人流落民间的私生女。” 朱砂嘴角一抽:“他会信?” “他可信了!” 罗刹极尽诋毁之词:“他整日在我面前得意,还痴心妄想娶了你当驸马享福。” 临了,他让朱砂放心:“祁叔入夷山定亲时,曾拜托我们一家四口保守你的身世秘密。罗大郎虽唯利是图,但万万不敢惹阿娘。” 朱砂倒不怕罗荆外传,而是怕罗荆与赤方合谋:“二郎,赤方快活了。我怕……” “你放心,罗大郎最记仇!”罗刹推她回房沐浴更衣,边走边解释,“几百年前吧,赤方仗着修为高,打了罗大郎一下,他记恨到现在。” 朱砂微微放心。 入房前,她抱着罗刹不撒手:“二郎,你怕吗?” 第146章 罗刹认真想了想:“不怕。” 入世一年,辗转南北东西。 他见识过山河壮阔,千峰竞秀;亦窥得人心似渊,欲壑难填。 他不愿太平之地哀鸿遍野。 若真走至绝境,以他一命换千万人生机,他不惧不怕。 罗刹:“我听说赤方时常夙兴夜寐地修炼,我们万不能落在他后面。从今日起,我们一边开店一边修炼。” 朱砂:“行!” 两人在床榻温存半日,至申时中,才慢腾腾收拾好入宫。 接引两人入宫的年轻宦官,是神凤帝的近侍之一:“二位道长,圣人平日爱唤我一声十一郎。二位的包袱,我已差人送去偏殿。” 宫道上,不时有车舆行过。 朱砂知今日有宫宴,好奇问道:“十一郎,我们也要去赴宴吗?” 十一郎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闻言回头恭敬应道:“是。圣人吩咐我送二位道长至天璇阁用膳。” 入宫查案,还能白吃一顿宫宴?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开心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圣人。” 高兴一路,谁知一入阁,十一郎自顾自往前,将两人领至太子与齐王中间的空位。 罗刹:“十一郎,这坐席不大好吧……” 十一郎面上带笑:“二位道长今日的坐席,便是此处。” 罗刹牵着朱砂战战兢兢入席。 在椅子上枯等良久,总算等来一个熟人。 萧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走过来:“罗君,你回来了?师姐,你们怎么也在此处?” 罗刹苦兮兮与他解释:“我们入宫查案。” 阁中宾客陆续到场。 萧律不好久留,见两人对坐席有疑,便好心解惑:“你们的坐席,本为赵王之位。他前日偶感风寒,今日未曾赴宴。每逢宫宴,圣人最忌席位空置,惯例常令他人补缺。” 原以为是神凤帝记着他们辛苦查案的功劳,结果只是见不得席位空置。 朱砂郁闷不已,轻靠在罗刹肩上诉苦:“我俩真是倒霉鬼。” 说话间,太子李长据一家与齐王李隽一家相继落座。 两拨人乍然见到中间面生的两人,抬手便唤来上首伺候的十一郎质问:“他们为何坐在此处?” 十一郎上前深揖,礼毕方恭声道:“太子殿下、齐王殿下,臣奉敕而行。” 得知是神凤帝的敕令,李长据不再多言,倒是李隽神色间仍多有不满。 太子妃卢素商起身打圆场:“太一道劳苦功高,阿娘素来体恤臣子。二位道长,今日乃是家宴,不必拘束。” 日沉星起,一声钟鸣。 神凤帝与郡王崔怀壁携手而来。 如果忽略神凤帝眉眼间的不悦与崔郡王的疏离冷淡,两人确实算得上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两道重合的人影行过,众人默契地起身行礼:“臣等恭祝圣人圣寿无疆,万岁千秋。” 落座前,神凤帝冷漠地收回自己的手,面上却笑得开怀。 “诸卿辛劳,平身赐座。”她的目光扫过殿中所有人,最后落到萧律身旁的空位,“阿姐的病,还未好吗?” 萧律:“回圣人,阿娘寒疾未愈,又染目病,郎中嘱咐她静养为宜。” 神凤帝侧身吩咐道:“速遣太医往视,务令痊可。” “喏。” 宦官应道。 乐昌公主染病的风波过后,宫宴终于开始。 酒过三巡,齐王李隽忽然说起京中近来的一件奇事:“阿娘,儿臣上月在城外青月镇,亲眼见到有人死而复生。” 神凤帝明显来了兴趣,撂下空杯,追问道:“人如何能死而复生?” 李隽:“阿娘,死的那人,您也认识。” 神凤帝满腹疑惑:“何人?” 李隽:“王太师的长子,从木。” 此言一出,殿中窃窃私语声频出。 罗刹看向朱砂,小声道:“此人与王衔之有关?” 朱砂点头:“王衔之的兄长王桓之,字从木,自幼体弱多病。” 见众人的兴趣被勾起,李隽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继续道:“当日是青月镇的社日,儿臣与随从无意路过,听见有人惊呼‘有人死了’。儿臣疑心有凶徒行凶,便匆忙循声赶过去,岂料走近才知死者乃是从木。” 王桓之面色惨白躺在地上,身上既无明显伤口,七窍也无血渗出。 围观的乡民中,有人壮着胆子上前探鼻息,片刻惊愕大叫:“死人了……” 李隽认出眼前横尸之人正是王桓之,当即命亲信策马回城,急禀王太师速来青月镇收殓其子尸首。 不曾想,就在他转身的一瞬,人群中出现两个道士。 其中一人自号太平真人,言王桓之天命未绝,尚有生机。 说罢,太平真人从另一个年轻的道士手中接过葫芦,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王桓之口中。 时隔半月说起此事,李隽依旧不可置信道:“儿臣与乡民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从木,居然真的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王桓之能动能言,甚至一眼认出李隽。 之后,王桓之跪谢太平真人的救命之恩,一时传为佳话。 罗刹暗自嘀咕,他分明记得就在几日前,从某人口中听到过“太平真人”这四字。 须臾,他凑到朱砂耳边道:“我记起来了。前日我听钱老板说,城外有一教派名太平道,教主便是太平真人。” 太平道与太一道仅差一字。 两道所行之事,却有着天壤之别。 太一道行捉鬼事,太平道主张和为贵,一切由天定。 此道据传来自吐蕃,现下已有不少长安百姓加入太平道,成为教众。 罗刹:“钱老板说,太平道每逢初一十五,便会分钱帛给教众。” 朱砂:“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瞧这太平道不像是正道。” 两人闲谈间,宫宴已近尾声。 神凤帝先行离开,崔郡王紧随其后。 十一郎徐步上前:“二位道长请随我至偏殿安寝。” 两人随他出殿,半道遇上颍阳县主一行人。 朱砂特意放慢脚步,饶有兴趣地打量颍阳县主身后的几个面首:“怪不得垄金最得宠,这一个个尽是些歪瓜裂枣。” 这话被走至最后的垄金听到,眼尾上挑撂下一句:“哼,算你有眼光。” 一颦一笑,活生生一个尾巴翘上天的狸奴。 “……” 偏殿偏远,三人堪堪走了一炷香才到。 殿中宫婢仅四人,房中陈设倒是一应俱全。 一入殿,朱砂便打发走四位宫婢。 等沐浴完,她四仰八叉躺在架子床上叹气:“宫里属实无聊至极。” 罗刹和衣随她躺下:“朱砂,为何齐王、赵王与贵主的亲生父亲不在宫中?” 朱砂懒洋洋伸了个懒腰,顺势翻过身,伏在他胸膛上:“原因嘛,简单,为了堵言官的嘴。圣人登基之初,言官们受崔家指使纷纷上疏。说什么女子为帝,颠倒乾坤,若是再广纳男子入宫,则社稷危。” 崔家这一手如意算盘,不过是想神凤帝的所有子女全部出自清河崔氏。 朱砂:“可惜,崔家以社稷安危逼迫圣人退让,却管不住那些想成为太子之父的男子。” 罗刹抿唇忍笑,脑海中悄然浮现出男子们笨拙地搔首弄姿,争先恐后对着神凤帝谄媚讨好的荒唐画面。 朱砂散开他束发的幞头,认真落下一吻,巧笑嫣然:“二郎,若我做了天师,定会有成群结队的男子巴结我。你届时可得努力些,别仗着我喜欢你,便高枕而卧。” 罗刹白眼一翻,没好气道:“行,我到时每日变着花样向你邀宠,如何?今日装书生,明日剃发扮和尚,保管你夜夜做新妇。” 身下男子声嘶力竭,带动胸腔震动。 朱砂捶床大笑:“二郎,你活像一个狐媚子鬼。” “世上没有狐媚子鬼。” “但有一个爱吃醋的狐媚子男鬼。” 罗刹委屈巴巴:“想做太子之父的男子多不胜数,为何这三子一女的生父,皆出自世家大族?” 朱砂轻点他的鼻头:“二郎,儿女有时也是搅动朝堂的棋子。” 罗刹一知半解,又懒得细问下去。 万籁俱寂,廊下灯笼的光影半明半暗,他盯着朱砂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十九旺你,二十克你。若你真做了天师,也不许变心。” 朱砂侧耳听着他的心跳,笑着点头。 “对了,我一直想问,垄金为何能大摇大摆出入宫廷?” “他除了有点姿色,一无是处,太一道懒得搭理他。” 第100章 神通鬼(二) ◎“你划你的,我亲我的,两不耽误。”◎ 三月初,乍暖还寒。 早起穿衣时,罗刹特意从包袱中,翻出一件忍冬纹样的锦缎披袄为朱砂穿上。 第147章 进出闿阳宫的所有人,会在各处宫门的监门卫处留下记录 而两人今日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右监门卫的官署。 引路的宦官叫黄暇,瞧着年岁不大,却已经是从五品的内给事。 监门卫的官署近门而设,三人穿行一刻,先到朱曦门。 右监门卫当值的长史听闻黄暇到来,赶忙出门来迎:“黄给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黄暇面无表情:“圣人敕令,核验上月门籍。” 他面色不佳,长史知趣地侧身让道。 三人在房中坐下片刻,长史捧着一摞簿册入内:“此间上月门籍俱已备录,请黄给事细查。” 罗刹与朱砂一人一册,快速翻看。 被乐礼蛊惑的男子,二月廿三日出现在长安,与人交谈时曾道:“近来宫里查得严,我今日必须赶回去。” 若男子所言为真,他们只需查看二月廿三日的门籍记录。 朱砂边翻边问:“我们要找的男子,年轻俊美,曾在二月廿三日前几日或当日出宫。” 长史了然,快步出门去寻当值的监门卫。 几位监门卫面面相觑,齐齐摇头:“道长,您说的几个日子,没有与之相符的男子进宫。” 一旁的长史战战兢兢听了半晌,从罗刹与朱砂的只言片语,猜到两人此行的目的,适时开口:“二位道长,左右监门卫职司有别。右监门卫所职掌的宫门,出入之人,多为禁军及武将。他们中……据下官所知,并无俊美男子。” 黄暇微微点头,算是认同长史的说辞。 朱砂认真回想乐礼之言——“我与他背对而坐,听见他与人抱怨:‘他样样皆不如我,凭什么与我相提并论’。” 乐礼见男子怒不可遏,便跟在男子身后,借机与其攀谈起来。 之后,乐礼成功施法挑拨男子杀人。 无食鬼以挑拨他人为修炼之法,乐礼每日挑拨之人数不胜数,导致他亦忘了男子的长相。 只知男子相貌俊美,而且并非宦官。 右监门卫了无线索,朱砂与罗刹不敢耽搁,脚不沾地前往左监门卫。 三人一言不发,行至安置宫内乐师的甘棠院。 忽然,在前领路的黄暇停下脚步,盯着甘棠院的匾额小声斟酌道:“二位道长,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讲……甘棠院近来少了一个人。” 朱砂不解:“黄给事,此事与出宫男子有关系吗?” 黄暇闻声回头向两人深揖行礼:“消失的男子,曾于二月廿二日出宫,二月廿三日回宫。再三日,此人离奇失踪,直至今日,仍无下落。” 罗刹:“黄给事,你是怀疑此男子,或许便是我们要找的男子?” 黄暇:“仅仅是我的怀疑。二位道长,左监门卫还有几步,走吧。” 他既说无关,朱砂与罗刹也不好细问。 三人疾步走了百步,左监门卫长史已早早等在官署门外。 昨日太一道弟子奉敕入宫,今早内给事前去右监门卫核验门籍。 宫中消息传得极快,左监门卫长史方才收到消息后,一边差手下准备门籍册,一边站在门外等候。 一见黄暇出现在近处宫道,他忙不迭走上前亲迎:“黄给事,门籍已备好,请入内细查。” 黄暇:“林长史,二月廿三日前后当值的监门卫,请一同找来。” 林长史行礼道:“喏。下官这就去办。” 左监门卫所载的出入宫门记录,比之右监门卫更多。 朱砂翻了几页,发现二月廿三日前后,竟有不少乐师出宫:“林长史,这几个日子,为何宫中乐师频频出宫?” 林长史:“回道长,贵主上月膳饮不豫。圣人垂悯,特遣乐师赴邸奏乐。” “乐昌公主?” “是。” 甘棠院的乐师去了大半,在乐昌公主府连奏三日。 可惜,素来对燕乐如痴如醉的乐昌公主,此番却如惊弓之鸟般,对任何乐器都避之不及。 乐师们费心演奏三日,赏赐没捞到,倒挨了不少骂。 黄暇凑近两人,指着其中一个男子的名字道:“此人便是失踪的乐师,江奉。” 门籍册上,名曰江奉的男子。 二月廿三日辰时三刻出宫,二月廿三日酉时末回宫。 江奉回宫后,再无出宫记录。 二月廿六日午时中,有人看见他最后出现在甘棠院后面的宫道。 从此,再无一人知晓他的下落。 甘棠院与内侍省查了多日,查到江奉消失前,曾三番五次出宫,意欲变卖圣人赏赐的玉佩。 黄暇沉声道:“盗御宝物乃重罪,教坊使严加审问与江奉同住一院的两位乐师,其中一人称江奉私下向其提及出宫一事。” 朱砂放下门籍册,发觉她与罗刹走了弯路。 进入宫禁的正常男子,无外乎禁军、乐师、医官与工匠。 医官入宫,需由宦官陪同;工匠走动范围严格受限,更不可能随意出宫,与人在酒肆闲谈。 如果再添一项俊美,便只剩乐师。 所有事绕来绕去,绕到了甘棠院。 朱砂:“黄给事,上月二月廿三日前后出宫的所有乐师,我们想见一见。” 黄暇拱手回道:“二位道长,圣人今夜在屑金阁设宴,名册上的不少乐师已前往。甘棠院中能问之人,怕是只有两位乐师。正巧,两人因牵涉江奉失踪一案,被关在内侍狱,离此处不远……” 此句话中有话,朱砂与罗刹隔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大呼上当。 这黄暇,不愧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宦官,心思可谓缜密。 明明知晓问题出在左监门卫,却先带他们去右监门卫。等他们查到左监门卫,他再顺水推舟,引他们去内侍狱帮他查江奉失踪案。 若江奉与受乐礼挑拨的男子有关,他们与黄暇皆大欢喜。 若无关,他们耽误查案,一旦神凤帝怪罪,横竖怪不到黄暇身上。 平白成了旁人的棋子,朱砂的怨气无处发泄:“行吧,我们去内侍狱问问。” 前去内侍狱的路上,黄暇莫名多话起来:“屑金阁临水而建,二位道长今夜可去那边赏乐。” 朱砂不想说话,罗刹勉为其难敷衍道:“多谢黄给事,我们若得空,便去瞧瞧热闹。” 内侍狱在闿阳宫西侧,与右监门卫的官署压根不顺路。 路越走越偏,朱砂越走越气。罗刹一面轻声安抚她,一面快步跟在黄暇身后。 自踏入眼前的这条宫道,黄暇步履如飞。 稍不注意,他们便容易失去他的踪迹。 三人行过一扇破败的宫门前,一披头散发的白发女子从门中蹿出,直奔朱砂而去:“你还我儿子……” 黄暇听见循声回头:“二位道长快走,别被这疯妇缠上了。” 白发女子神志昏聩,手中竟握着一把剪刀。 罗刹见势不对,赶紧拉走朱砂。 两人跑了一截路,身后忽地传来几声棍棒声。 朱砂回头一看才知,女子正被几个妇人按在地上殴打。 低沉的抽噎声与沉重的击打声,不断在高耸狭长的宫墙之间回荡。 “黄给事,那女子……” “二位道长,前面便是内侍狱,快走吧。” 朱砂原想再说两句,不远处的女子已被拖进门内,不知是死是活。 余下的路,三人各怀心思慢慢在走。 朱砂憋不住事,扭头问黄暇:“她死了吗?” 黄暇眉宇间若有所思:“死?若是真的被打死,她倒是解脱了。道长放心,她不会死。” 话虽如此,朱砂头回见死不救,心中多有愧疚之感:“黄给事,恕我多嘴一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掖庭宫。” “一个不得见人的去处。” 内侍狱中,与江奉同住一院的两位乐师入狱多日,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两人蜷缩在不见天光的角落大口喘气。 得知三人的来意,其中一个男子挣扎着爬过来:“黄给事,我与江奉之间的恩怨,您一向清楚……求求您,放了我吧。” 黄暇:“并非本官不放过你,江奉犯了大罪,依律当斩。如今他消失无踪,你与他同住多年,难道不知他爱去何处?曾与何人有过往来?” 男子大喊冤枉:“黄给事,江奉与晋欢称兄道弟。若要问江奉的下落,合该问晋欢才对。” 罗刹心觉这名字耳熟,转瞬想起晋欢正是姬琮故事中,那个得宠的乐师。 男子信誓旦旦,不大像是在说假话。 朱砂问道:“晋欢在何处?也在狱中吗?” 黄暇尴尬地干咳几声,顺势催促两人往外走:“晋乐正隆宠不衰。再者,江奉失踪前,他与几位博士在崔郡王的永定宫合奏《陈州梦》。” 狱卒没日没夜地拷问,而两个乐师除了吐露江奉曾密谋出宫,其他一概不知。 第148章 奔波大半日,一无所获不说,还被塞了一桩乐师失踪案。 朱砂与罗刹步出内侍狱,双双抬头叹气。紧随其后的黄暇自知理亏,热情邀约两人去屑金阁旁边的繁池:“今日繁池烟波浩渺,最宜与心上人泛舟游湖。” 世间赏心乐事不计其数,与心上人泛舟游湖,当属其一。 这一字一句,属实往罗刹心坎儿上敲。他听着心动,一口答应下来:“劳烦黄给事带路。” “二位道长,走这边。” 今日的繁湖确实不负黄暇所说,芳草长堤,绿水蜿蜒。 岸边宫殿楼阁,在池中模糊成一片青黛色的轮廓。 黄暇为两人找来轻舟与船工。 罗刹自告奋勇:“我会划船,我来划。” 一旁的船工乐得偷懒,立马上岸告退。 黄暇笑着指指东面的一片水域:“二位道长,舟上有荷花灯,宫人们一贯爱去那处放灯祈福,听闻极灵。” 罗刹又听得心动,木桨探入水中,轻巧一拨便往东面划去。 一叶轻舟,缓缓驶向远处的芦苇荡。 岸边的黄暇勾起笑容,转身离去。 朱砂起初安分坐在船尾,无奈船头划舟的小鬼一再勾搭她。 唇边扬起促狭的笑意,她故意起身,再假装脚下不稳,向前跌扑过去。 轻舟摇荡,大有欲倾之势。 她吓得心跳失衡,手也不自觉地攀援而上。如藤蔓寻到依附,她不管不顾地捧住他的面颊,吻上他的唇颤声道:“二郎,我害怕。” “我我我……我划着船呢。” “你划你的,我亲我的,两不耽误。” 木桨彻底失去作用,湖风急促,将漫无目的打转的小舟送进芦苇荡中。 耳边渐闻嬉笑打闹的人声,一句句清晰得惊心。 罗刹红着脸与朱砂拉开寸许,又不舍地往前俯身轻啄几下:“有人来了。” 朱砂满意地退回船尾,折了株芦苇拿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罗刹。 正逗得开心,前方层层叠叠辨不清人影的芦苇荡中,传来一声惊呼—— “死人了!” “是……是是是晋乐正!” 第101章 神通鬼(三) ◎“李夷,你算什么东西。”◎ 溺毙于繁池的男子,确实是甘棠院的乐正晋欢。 那是一张既苍白又俊美的脸,亦是晋欢隆宠不衰的根源。 可惜,那张脸被冰冷的湖水泡得发皱,虽尚未肿胀变形,但已经惨白得了无生机。 水下清波轻轻晃动,带动尸身似断木一般上下沉浮,露出下颌蔓延到耳后的一小块青紫尸斑。 叫声响起的一刻,罗刹载着朱砂迅速循声划过去。 小舟挨近尸身,朱砂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二郎,木桨给我。” 罗刹依言递出木桨,再三嘱咐:“你小心些。” 朱砂稳住身形,将木桨伸向水中,慢慢翻动那具尸身。 湖底腐烂的腥臭向上翻涌,尸身却毫无动静。 她心一横,手上加了力道,引发船身的剧烈晃动。 罗刹怕她掉下去,忙道:“我来翻。” “我怀疑他腰上有东西。” “好。” 罗刹小心翼翼与她交换位置,之后他用力一撬,尸身猛地向侧面翻转。 浑浊的湖水平静片刻,两条缠绕在腰腹部的粗粝麻绳,露出它的真面目。 如朱砂所猜,晋欢的腰上缠着一截绳索。 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天边的霞光渐隐,沉入暮霭之中。 今日在繁池岸边巡视的禁军,终于划船赶到。 那截的麻绳,成了拖*拽尸身的绝佳工具。 坐在船尾的两名禁军忍着恶心,从水中捞出两截麻绳,大声喝道:“走。” 船头的船工得令,奋力将船划离此地。 然而,船身一阵摇晃后,其中一名禁军竟差点被拖入水中。 湖水猛地搅动起来,一股腐败腥气钻出湖面。 朱砂掩口欲呕,赶忙叫停两人:“别动,下面还有东西。” 闻言,两名禁军停止动作。 另一艘小舟上的首领也看出不对劲,厉声吩咐道:“跳下去看看。” 有人闻声而动,跳入湖中。 须臾,他冒出水面,眼中遍布惊恐:“下面……还有一个死人……” 原来缠在晋欢身上的两截麻绳,一条来自他。 而另一条,来自湖底的另一具沉尸。 随着绑在沉尸身上的重石被卸下,一具泡得发胀发白的尸身浮出水面。 从衣着,依稀可辨出是一个男子。 他的五官因肿胀而变形,好似一个狰狞的大头鬼。 眼部那两个深陷的黑窟窿,诡异地渗人。 “所有人等,即刻离开。”禁军首领脸色铁青,“将两具死尸拖回岸上!” 因两具浮尸,今夜的屑金阁,成了神凤帝的问责堂。 一问浮尸是何人? 教坊使道:“回禀圣人,二人均为甘棠院的乐师。江奉死于三日前,晋欢死于昨夜。” 二问两人因何而死? 大理寺少卿关惇道:“回禀圣人,江奉与晋欢生前均腹部遭刺,因失血过多身亡。死后遭捆绑重石,沉尸于湖。两人死因与沉尸手法相似,臣怀疑,两人之死,或系同一凶手所为。” 三问晋欢昨日失踪,为何无人上报? 教坊使战战兢兢回话:“晋乐正昨夜……昨夜……” 神凤帝:“他昨夜到底去了何处?” 天子之怒之下,教坊使再不敢隐瞒:“晋乐正昨夜与赤副使从甘棠院离开。臣私以为……以为他们有要事商议,便未曾上报。” 赤副使,指的是赤乌。 他身份特殊,依制不该留宿宫中,神凤帝便让他做了教坊副使。 晋欢彻夜未归,教坊使以为他在月王殿伺候神凤帝,故而不曾上报。 甚至于今早点卯时,有意为其遮掩。 神凤帝眉头紧锁:“十一郎,去叫他过来。” “喏。” 十一郎步出屑金阁,与一队禁军径直向闿阳宫深处的月王殿而去。 满阁人等待赤乌的间隙,神凤帝收敛怒气,看向站在角落的朱砂与罗刹:“前几日,宇文爱卿与朕说,她蒙你们相助,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今有亲妹代其尽孝,使她得以稍解牵挂,专心王事,甚好。” 看来宇文娴已与神凤帝坦白宇文婧的真实身份。 朱砂与罗刹上前行礼,恭敬回道:“回禀圣人,尽己之能,行己之责。些许微劳,实在不足挂齿。” 这番自谦之语,惹得神凤帝总算展颜一笑,开口便是赏赐:“尔等办事妥帖,甚合朕意。赐赤金十铤,以示恩眷。” 上回才三铤,这次竟有整整十铤。 罗刹乐得喜形于色,先于朱砂之前行礼谢恩:“多谢圣人。” 不多会儿,宦官呈上一盒金铤。 朱砂笑着收下,入手嫌重又转手抛给罗刹。 阁中气氛缓和不过一炷香,十一郎匆忙入内:“圣人,崔郡王被赤副使所伤,危在旦夕!” 上首的神凤帝身子微晃,指节捏得发白:“赤乌在何处?” “他跑了!” “跑了是何意?” “禀圣人:左监门卫将军适才报称,赤副使已于今日戌时出宫。” 从初始的震惊到眼下的愤怒。 神凤帝深吸一口气,死死抓住桌沿,勉强稳住身形:“急召……姬天师入宫!” 十一郎踉跄离开。 阁中众人低头跪下,一时无人敢说一句话。 神凤帝独自在椅子上呆坐良久,方道:“去永定宫,朕去看望崔郡王。” “摆驾永定宫。” 左右宦官一声高亢尖锐的喊声过后,神凤帝连带阁中的大半人全部消失。 永定宫为寝宫,大臣非召不得入。 关惇起身揉揉久跪的膝盖,打算就此出宫回家。 踏出屑金阁前,有人喊住他:“关少卿,可否带我们去瞧瞧尸身。” 关惇回头,满面狐疑:“二位道长,此案无需你们查。” 朱砂莞尔一笑:“我们刚得了赏赐,自该为圣人分忧。” 今日不仅接二连三做他人的棋子,竟还敢把她骗去芦苇荡看可怕的死人。 朱砂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查出背后的执棋之人。 不图报仇雪恨,只求以牙还牙。 关惇心觉她说得有些道理,索性带二人去岸边查看尸身。 夜色沉沉,夜风吹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越靠近尸身,臭气越甚。 关惇平日闻得多,倒不在意:“二位道长,可用手帕掩住口鼻。” 罗刹从胸前的褡裢中翻出手帕,递给朱砂。 关惇看他的褡裢鼓鼓囊囊,笑道:“罗道长似乎很喜欢金铤。” 方才在阁中,他看罗刹抱着金铤,一直笑个不停。 第149章 罗刹:“金子嘛,人人都爱。” 而他最爱,特别爱。 三人闲谈间,两具蒙上白布的尸身已近在眼前。 朱砂一只手用手帕捂住口鼻,一只手提着灯笼为罗刹照明。 两具尸身的腹部,皆有刀刺的伤口。 除此之外,两人的尸身上,再无旁的线索。 关惇在一旁背着手,幽幽道:“两人均系死后被沉入湖底。还有,我派人下水探查过,发现两具尸身只用了一个重物压沉。这也是我为何怀疑凶手为同一人的原因。” 先死的江奉腰间坠上重石,被凶手沉入湖底。 后死的晋欢腰间有一新一旧两条粗麻绳。 新的被凶手系在江奉的腰上,旧的来自江奉腰上。 一新一旧,串起两具尸身。 而出问题的,恰恰是这两条粗麻绳。 关惇:“凶手昨夜仓促杀人沉尸,系得绳结松垮易散。今日泛舟游湖者众,带动水下暗涌,将绳结冲……” 话音未落,尸身旁的罗刹冒出一个问题:“可是晋欢与江奉腰上的绳结,明明是死结。” 朱砂:“凶手若是图省事,大可不必将晋欢与江奉绑在一起,将麻绳直接系在重石上,岂非更快更不会被人发现?” 如此费力地掩盖杀人之事,结果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因一个绳结,最终功亏一篑。 关惇查案多年,当下听二人之言,迟疑道:“凶手难道是故意让人发现两具尸身?” 罗刹指着两具尸身上的绳结:“绳结出自同一人之手。凶手既然费心系了两处死结,不该在最关键的绳结处失误。” 朱砂提着灯笼来回踱步,想到一种可能:“或许杀人与沉尸的凶手不是同一人。” 灯笼光一闪而过,罗刹的眼中亦闪过一抹红:“朱砂,灯笼。” 明亮的光影下,那抹红无所遁形。 原是晋欢手上的一处刀伤。 伤口深可见骨,应是晋欢以手背挡刀时,遭利刃划伤所致。 刀伤重,久不见好。 经水一泡,更加红肿。 罗刹起身:“关少卿,你能否看看晋欢手背上的刀伤,伤于何时?” 关惇依言蹲下,翻来覆去地查看:“伤了有三日之久。我今日听教坊使说,晋欢常一言不合与人打斗,手上有伤不足为奇。” 罗刹望向平静的湖面:“可他的身上,并没有其他的伤痕。” 此话一出,关惇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的意思是,晋欢手上的伤或许来自江奉,而江奉可能死于晋欢之手?” 罗刹正欲回答,远处忽然传来一个讨厌的尖细声音:“二位道长,该走了。” 是黄暇。 那个一步步将他们带进圈套中的宦官。 朱砂喊走罗刹,走前提醒道:“关少卿,宫里的案子比繁池的水还要深上几分。你快回家等圣人的敕令吧。” 关惇是个明白人,一听便知她的意思:“多谢二位道长。” 三人两个方向,就此分开。 朱砂与罗刹慢腾腾走到黄暇面前,阴阳怪气道:“黄给事,你领我们去的地方,处处是惊喜。你如今想带我们去何处?不会又是去看泡在水里或者井里的死人吧?” 对于她的刁难,黄暇面色如常:“圣人敕令,让二位道长即刻出宫。” 看来好戏已经落幕,两个傀儡自然该知趣退场。 朱砂咬牙切齿:“马车在何处?” “二位道长,请随我来。” 今日最后一次为两人带路,黄暇一言不发,与白日喋喋不休的宦官判若两人。 朱砂心里憋着一口气,直走进马车,才狠狠地发泄出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马车一路疾驰,罗刹后知后觉想到一个古怪之处:“朱砂,这事不对。乐礼分明见过那个男子,为何不让他入宫指认?” 他当日也问过这个问题,被姬璟一句“你就是懒”冷冷回绝。 如今想来,乐礼的话漏洞百出。 他说记不清男子的长相,但又记得遇见男子的日子是二月廿三日,记得男子说过的每一句话。还知晓男子年轻俊美,且不是宦官。 那乐礼到底是记得,还是记不得? 朱砂缓缓从罗刹的怀中钻出。 乐礼的所谓证言,全由姬璟转述,他们其实并不知真假。 对视间,一切不言而喻。 “每回这些苦差事,她们全丢给我!” “怪不得给我们十铤,原是为了打发我们这两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鬼!” 两人骂骂咧咧回家,直至睡前仍骂声不断。 被两人记恨了一夜的姬璟与神凤帝,一个正马不停蹄赶去闿阳宫,一个正与自己多年前费尽心思讨好的驸马对质。 二十五年前,永定宫是前朝皇后的宫殿。 二十五年后,永定宫成了崔怀壁的囚牢。 他的妻子是大梁朝第一位女帝,所以他必须住进永定宫,成为名义上的崔郡王。 他的妻子多了很多面首,夜夜有人相伴。他只能看着满宫的宦官,放任自己滑进浴池。 成为父亲那年,他才二十七岁,却已经像是垂暮老者般一蹶不振。 后来,他找到了慰藉。 他儿子的乳母藜娘,他唯一能接触的女子。 他与她在无人处放肆地私会欢好。 可好景不长,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眼线,终究发现了他们。 他心爱的藜娘被拖走,不知去了何处。 他的幼子被残忍地杀死。 他无数次跪下磕头求情,如同多年前他的妻子跪地求嫁,只为求得他的家族助力一般。 可惜啊,他的妻子再不是任人欺凌的寿仙公主。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绝情的一句话:“崔怀壁,你算什么东西。” 今夜,就在这座囚禁他半生的宫殿中。 他终于可以将当日的绝望如数奉还:“李夷,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靠着与鬼族苟合上位的卑贱公主。 一个因为与他的姻缘,才得以继位的卑贱公主。 她,凭什么看不起他? 【作者有话说】 姬家人小剧场——《阿耶,我才七岁啊!》 【*是脑洞!按照文中的故事顺序,姬光侯至死都不知道姬珩与祁南钦的事~】 五十岁寿辰当日,姬光侯看着毫无动静的家族群,手写半日又删删减减半日,总算赶在子时前,发出一条信息——“为父今日五十岁了。” 很快,大女儿姬珩回复道:“祝阿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正在打字,二女儿姬璟的消息接踵而至:“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棉袄确实时而保暖,时而漏风。 他很理解,遂平心静气回道:“@姬璟,你爹五十岁了。” 姬璟:“哦。” 姬琮:“祝阿耶长寿无极。” 趁三个儿女皆在,姬光侯趁热打铁:“@姬珩@姬璟@姬琮,你们到底何时成亲?” 消息一发出,姬珩立马说有鬼:“阿耶,我身后有鬼,我捉鬼去了。” 姬光侯:“@姬珩,大半夜哪来的鬼?我看是你心里有鬼。” 姬光侯:“@姬璟,二娘呢?” 【姬璟已退出群聊】 姬光侯看着只剩三个人的家族群,气不打一处来:“@姬琮,三郎呢?” 姬琮:“阿耶,我才七岁啊!” 六十岁寿辰当日,姬光侯看着静悄悄的家族群,手写半日又删删减减半日,总算还是赶在子时前,发出一条信息——“为父今日六十岁了。” 照旧,还是大女儿姬珩先回复:“祝阿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二女儿姬璟紧随其后:“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每年寿辰,两人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话。 他司空见惯:“@姬璟,你爹六十岁了。” 姬璟:“哦。” 姬琮:“祝阿耶长寿无极。” 姬光侯:“@姬珩@姬璟@姬琮,你们到底何时成亲?” 消息发出半个时辰,无人退群无人找理由不回消息。 看来有戏,姬光侯想。 姬珩:“阿耶,其实我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了……” 姬光侯站在空荡荡的天尊殿,喜极而泣:“还是大娘孝顺,为父明日能见到外孙女吗?对了,孩子亲爹是何人?为父认识吗?” 姬珩:“他啊,您认识。” 姬光侯将可能的女婿人选全部发了一遍:“是他们吗?” 又半个时辰后,两条消息弹出—— 【姬珩邀请祁南钦加入群聊】 【祁南钦已加入群聊】 姬光侯:“?” 姬珩:“是的,阿耶,我和祁南钦有一个女儿。” 家族群迟迟无人说话。 姬珩在路上急得抓耳挠腮:“@姬璟,二娘,阿耶怎么不说话了?” 姬璟:“哦,他高兴得晕过去了。” 第150章 有总比没有强。 姬光侯气过之后,如此安慰自己:“@姬珩,尽快把外孙女带回来,让为父提前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 屏蔽家族群三日的姬琮,看到姬光侯的回复后,跃跃欲试:“@姬光侯,阿耶,我有心上人了。” 姬光侯:“谁?” 姬琮:“南枝。” 姬光侯:“?” 姬琮:“是的,我喜欢南枝。” 家族群整整三日无人说话。 姬琮在山下急得上蹿下跳:“@姬璟,二姐,阿耶怎么不说话了?” 姬璟:“哦,他又高兴得晕过去了。” 第102章 神通鬼(四) ◎“李夷,我们两清了。”◎ 于崔怀壁而言。 闿阳宫的夜,凄清而漫长。 自从失去藜娘,他已多年未得安眠。 独独今夜,他困意如潮。 不过,在心满意足地睡去前,他还需要亲眼看着妻子崩溃, 最好如他一般,成为一个清醒的疯子。 “赤乌无故杀人,还胆敢伤我,明日会有数不清的上疏呈到你面前。李夷,亲手下令诛杀心爱之人的滋味,你觉得如何?”崔怀壁强撑着起身,笑意藏于嘴角,“啊,我倒忘了,他跑了。” “可惜,送他离开的人,是我的亲信。” “不知清河崔氏珍藏数百年的两张天尊符,够不够送他下黄泉?” 他是神凤帝唯一的郎君。 他管着整个后宫,尤其是甘棠院。 江奉与晋欢私下的争执,他素有耳闻,但并未多管。 直到上月姬璟入宫,他从一个人的口中得知:若赤乌伤人杀人,便会被送至子午山受刑。 赤乌。 他记得这个鬼,神凤帝最爱的一个男子。 神凤帝扼杀了他的最爱,他便精心设局送她的最爱去死。 二月廿六日,江奉与晋欢再起争执。 打斗中,晋欢失手杀死江奉,慌慌张张跑来向他求救。 他好心派人帮晋欢处理江奉的尸身。 就等一个好机会,将江奉之死,嫁祸到赤乌身上。 等啊等,他终于等到太一道的道士入宫查案。 他算好了日子,提前授意教坊使操办屑金阁的乐宴。目的便是分开神凤帝与赤乌,好方便他挑拨赤乌出宫,再杀之。 谁知晋欢竟在他行事前夜临时变卦,不敢指认赤乌。 晋欢是个隐患。 他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杀了晋欢,与江奉绑在一块。 两具尸身成功浮出水面后,他前去月王殿,故意激怒赤乌:“繁池浮出两具男尸,有人指认你是真凶。她已派禁军与太一道来捉你,你跑不掉的。” 赤乌原本不信,闹着要去找神凤帝。 他上前阻拦,逼赤乌出手伤人。 等赤乌忍无可忍打了他一下,他立马躺在地上大叫:“鬼杀人了……” 殿外的禁军闻声跑来,他安插在赤乌身边的亲信趁机出马,劝走赤乌。 “李夷,他真好骗。”崔怀壁躺在床上,放声大笑,“我们告诉他,等你冷静下来,便会去找他。” 若赤乌留在宫中,他不好下手。 江奉与晋欢的案子,也迟早会查清。 若赤乌出宫,他有大把机会下手。 宫外,就在他为赤乌准备的宅子中,藏着两张天尊符与两个杀手。 如今的天师符不能杀鬼,可数百年前的天尊符却可以。 猛烈的笑声牵动周身的伤口,崔怀壁咳出一口血沫。 为了做戏,他让人刺了他很多刀,每一刀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你囚禁了藜娘,杀了我的儿子,我杀了你最爱的男子。” “李夷,我们两清了。” 神凤帝平静地听他说完,站在床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惨状。 崔怀壁胆小懦弱,碌碌无为。 偏偏有一个好身世,他是清河崔氏当家族长的独子。 而她要成为皇帝,也需要一个好身世。 一个足够清河崔氏一族为她筹谋皇位的好身世。 为了嫁给崔怀壁,她假意对其一见钟情,还不惜跪下求嫁,忍受崔怀壁的折辱。 只要女人流露些许好感或仰慕,世上那些庸俗之辈,自会趋之若鹜。 万幸,崔怀壁便是其中之一。 他享受着她对他的奉承,深陷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快感。 两人对峙良久,神凤帝始终不发一言。 孤灯将近,外间的十一郎高声催促她离开:“圣人,姬天师已入宫。” 崔怀壁仍在笑,笑到吐血也不愿停下。 顾着多年的夫妻情缘,神凤帝纡尊降贵递给他一杯冷茶,服侍他喝下。 他愤怒地一把拂开,茶水泼洒一地。 她不气不恼,反而平心静气地宽慰他:“崔郎,你误会朕了。你的那些红颜知已,朕何曾动过她们?你的藜娘就关在掖庭宫,你大可去看她。” 床边的女子笑意融融,温柔如水。 比《女诫》中所载的贤妻更胜一筹。 世人夸她是爱民如子的明君,唯有崔怀壁深知她的狠毒:“你不杀她们,却杀了我的儿女!” 他的一个个子嗣,被她暗害。 他的红颜知己,全部被迫离开他。 他的藜娘被关在离他不远的掖庭宫,可他若敢去看藜娘一眼,她便会派人让他的儿子在掖庭宫外等他。 杀人又诛心。 她的狠毒,远超所有人。 “你真胆小。看一眼而已,大郎不会怪你的。”神凤帝又端来一杯茶水,慢慢倒在他的头上,“不过,若是让大郎知道,藜娘当年为了她与你的私生子,几次三番差点害得他性命不保,你猜他会不会怪你?” 与崔怀壁有染的所有女子,她都可以留她们一条命。 唯独藜娘不行,这个心肠歹毒的女子,整日蛊惑崔怀壁杀了她篡位。 但她不会杀藜娘,她要他们近在咫尺又永世不得相见。 唯恐姬璟等她太久,神凤帝痛快地倒完茶水,便转身离开:“崔郎,你且安心养伤,朕明日便让大郎入宫看望你。至于藜娘,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他啊,最厌恶儿时的这位乳母。” “李夷,他快死了,再无人真心爱你。” 离他越来越远的女子,没有任何回应。 她步伐坚定,一如登基那日,她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 “蠢货。” 推门而出的神凤帝,低声暗骂一句。 门外的宦官与侍女提着灯笼在前,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銮舆行至半道,她吩咐道:“崔郡王病了,需静养。即日起,宫中一应事务,暂交太子妃协理。” “喏。” 月王殿中,姬璟枯等半个时辰,才等来眼尾泛红的神凤帝。 “舍不得?” “算是吧。” “总归陪了朕多年。”神凤帝回得坦坦荡荡。感伤片刻,她收敛情绪,正色道,“二娘,赤方会上当吗?” 姬璟摊手:“不知,我也在赌。” 赌赤方急于报仇,或许会借由赤乌的肉身复活。 赌赤方看不出赤乌的肉身有异,如此她便可利用人鬼契操控赤方,将其诛灭。 自赤乌现身,她不眠不休想了多日,才想到这一招。 这是她唯一能为朱砂与罗刹所做之事。 神凤帝:“二娘,我们还有后招,不怕。” 姬璟:“那是你亲生的孩子,你舍得吗?” “朕有三子一女,以其一换取天下太平,何惜?” 相识多年的两个好友,今夜并肩坐在窗前,回顾前半生的种种。 与月王殿一墙之隔的宫殿,便是神凤帝从前住过的冷宫。 赤乌注定活不过今夜,她莫名有些怅然:“我讨厌李夷这个名字,他便为我取了一个新名字,月王。” 夷者,蛮夷也。 她的母亲月奴是外族舞伎。 有一回,先帝醉酒泄欲,随手拉了月奴入殿。 一夜过后,有了她。 可这个可怜的女子,身怀龙裔,却只能住进冷宫。 只因先帝醒后觉得恶心。 恶心什么呢? 恶心月奴这个卑贱的舞伎,玷污了他高贵的身份。 她出生时,先帝与宠妃们正在寝殿寻欢作乐。 有一个宠妃为了讨好先帝,提出为她取名:“圣人,就叫她‘李夷’如何?” 一个公主,顶着屈辱的名字,在冷宫活了十五年。 直到她救下误入宫廷被禁军追杀的赤乌,才有了第一个相伴的知心人。 他为了她,杀了打骂她的两个异母兄长。 他一次又一次地陪她渡过漫漫长夜。 可她回报他的,却是死亡。 姬璟听得入神:“你爱他吗?” 神凤帝扑哧一笑:“难得从二娘口中听到‘爱’。唉,我原以为我爱他,可我近来才知,我爱的是十六岁的李夷。” 第151章 年华老去,她越发怀念从前的自己。 那个胆战心惊活在冷宫,却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夷。 那个敢跑到姬璟面前,说她想做女帝的李夷,以及那个弑兄弑父的李夷。 她妄想从赤乌眼中再看到李夷,却只看到一个行事束手束脚的神凤帝。 譬如,她明知太子并非储君优选,却迟迟不敢下定决心另立太子。 若她是十六岁杀伐果断的李夷,该多好。 夜谈的最后,神凤帝平生第二次求姬璟:“二娘,若那个孩子有幸活下来。你能否多活几年,让他亦多活几年?” “我是修行之人,约莫能活到百岁。” “多谢。” 姬璟在翌日申时出宫。 她走时,神凤帝独自坐在寝殿,手中握着一个香囊,喃喃自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嫁给你了。你的心愿已了,我们互不亏欠。” 山君早早等在宫门外:“我方才路过棺材坊,听赵、白二人说,两个小鬼昨夜一路走一路骂。” “就两个死人罢了。” “二娘,那是普通的死人吗?” “有区别吗?” “……” 因那具可怖的浮尸,朱砂昨夜梦噩不断,一早又被罗刹叫起来修炼。 她一边修炼一边骂。 修炼大半日,骂了大半日。 若兴致来了,她便脱了衣衫,扑倒罗刹滚作一团。 当压在身上的力道泄去,她沉甸甸地陷落在身下绵软的锦衾中安眠。 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沉浮飘荡许久,她一点点归拢神智,睁眼看向拱起的锦衾:“二郎,我饿了。” 闻言,在她身下穿梭的那双手,与她腰侧的唇舌双双停下动作。 再一晃眼,身旁冒出个好看的脑袋:“家里没米下锅。” “那去西市。” “行。” 两人收拾好出门,结果甫一路过赵记棺材铺,便被突然蹿出来的赵老板拦下:“朱老板,二郎,你们救救钱老板吧。” 罗刹疑惑道:“他怎么了?” 赵老板唉声叹气:“进去说。” 两人随他踏进赵记的后院。 赵老板端来茶水与糕饼:“钱老板在家,却三日未开店。” 朱砂:“他最贪财,怎会不开店?” 赵老板低声叹气:“他在家算账,打算把全部家财送给太平真人。说是半月后,太平真人会翻倍还给他。” 口中茶水喷出,罗刹被呛得满脸通红:“这摆明是个骗局,他一向抠门谨慎,怎会信那个狗屁太平真人的鬼话?” 赵老板有苦难言:“问题是,真的有不少人送钱给太平真人。不到三日,那些钱全部翻倍奉还。钱老板七日前,半信半疑送给太平真人一贯,果真得到两贯。” 与钱老板同去的一位富商,大方给了一百贯。 两人第二日再次同去,钱老板得了两贯,富商得了整整两百贯。 自此,钱老板对太平真人深信不疑。 赵老板:“三日前,太平真人告知所有信徒:三月十五,他将最后一次施法散财,而且是十倍之财。钱老板害怕错失良机,连日四处变卖家财。我与白老板暗中阻拦了数位买家,但钱老板财迷心窍,眼下竟执意贱卖棺材铺!” 他入世几百年,一听钱老板转述,便知太平真人设的是神仙局。 神仙局,以小利钓大欲,是黑心赌坊常用之法。 先让你小赢,好似财神临门,神仙送钱; 再诱你押注全部身家,他出千通杀,卷款消失。 “二郎,走,我们也去赌两把。” 第103章 神通鬼(五) ◎“姬氏双姝,可堪为妾。”◎ 赌,需要钱帛。 朱砂坦言自己是个穷鬼,罗刹死活不肯拿出金铤。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看向对面的赵老板。 “拿去!”赵老板救人心切,大方塞给两人十贯,“钱老板常请我吃酒,我此番算是替他破财免灾吧。” 朱砂收下酬金:“放心,我们朱记童叟无欺,最是诚信。” 一出赵记,直奔钱记。 两人一唱一和,假意为钱老板介绍卖主:“钱老板,听说你要卖店?” 钱老板求财心切,乐呵呵应好:“是是是。朱老板,二郎,你们有事找我吗?” 朱砂:“二郎有一位义兄,是一个瞎眼的风水相士。” 钱老板云里雾里:“风水相士怎么了?” 罗刹立马接话:“他特别有钱,最喜欢买长安的商铺。你若诚心想卖,我可以为你牵线搭桥。” 钱老板笑眯了眼:“自是诚心急卖。” “行,你在家等我消息,我今日便去问问义兄。” “哎呀,朱老板和二郎真是宅心仁厚。等我卖了棺材铺,定要请你们去杏花楼大吃大喝。” “好说好说。” 搞定了钱老板,两人优哉游哉跑去找姬琮。 表面求他帮忙,实则蹭吃蹭喝。 朱砂:“舅父府上的膳夫,可是御厨。” 罗刹:“我们空手去,会不会不大好?” “他什么都不缺,独独缺我们两个知心小鬼陪他用膳。” “朱砂,你说得委实在理。” 两人去的,照旧还是崇仁坊的那间空宅。 照旧宅门紧闭,无人无声。 朱砂带着罗刹翻墙进去,一路走一路呼喊:“舅父,我想你了。” 接连喊了数十声,空宅悄无声息。 罗刹环顾四下:“舅父难道不在家?” 朱砂摆手:“不可能。我方才路过隔壁姬府,有心留意过,他今日在家。” “那他为何不应?” “当然是因为不想见你们啊!” 姬琮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后,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你们有事?” 朱砂眉眼含笑:“舅父,不知为何,我今日格外想你。” 姬琮皮笑肉不笑:“是吗?你上回前脚说想我,后脚伸手要三百贯去买劳什子的缠臂金。你又不戴,买来作甚?” “可是,那对缠臂金真的很好看。再者,南枝一口气买了四对呢,你怎么不说她。” “……” “有事说事。” “舅父,我饿了。” 面前的两个小鬼一脸馋意。 姬琮气得牙痒痒:“去前厅坐着,我去端菜。” “行。” 姬琮来来回回跑了数十趟,总算将自己今日的晚膳从姬府搬到空宅。 一桌子好菜,勾得罗刹馋虫四起。 朱砂看着对面气喘吁吁抹汗的姬琮,好奇道:“南枝呢?难道是嫌你人老色衰,跑了?” 姬琮无语地瞪她一眼:“进宫了。崔郡王被赤乌所伤,圣人召她入宫商议祈福一事。” 朱砂:“好像你才是姬太常吧。每回朝堂之事,你全推给南枝。她不光要假扮你上朝,还得替你入宫……” 姬琮越听越烦,索性夹起一口肉,一把塞进她的口中,堵住那张烦人的嘴。 他倒是想去,可他一开口便破绽百出,倒不如不去。 余下的半个时辰,朱砂彻底消停下来,偏生罗刹又不安分起来:“舅父,我常听阿耶阿娘说起你。” 姬琮:“他们说我什么?” 罗刹:“说你聪明心善。” 姬琮不明缘由,自谦道:“两个微不足道的优点而已,劳他们记了多年。” 见他接话,罗刹趁机坐到他身边:“舅父,你帮帮我们吧。” 夹菜的手僵在半空,姬琮来回扫过二人,试探问出口:“帮什么?” 罗刹:“简单。帮我们买一间棺材铺。” “不要,棺材铺来钱慢。” “不是真买,是假买。” 原以为两个小鬼是真心想他,才入府与他用膳。 结果只是有求于他,白白浪费他的一桌好菜。 姬琮放下筷子:“到底什么事?” 罗刹双手递上一碗热汤,再道明来意:“棺材坊的钱老板打算贱卖店铺,将全部家财献给太平真人施法,以换取十倍回报。我们找你,是想求你假意买下棺材铺,拖住钱老板。” 倒不是什么难事。 姬琮随口答应:“行吧。我明日便去钱记瞧瞧。” 朱砂小心翼翼提醒:“对了,我们说你是瞎眼的风水相士。舅父,你不会在意吧?” “不!在!意!” “舅父果真心胸宽广。” 天色已晚,两人陪姬琮用完晚膳,便从空宅翻墙出去。 沿着亮灯的坊市,慢慢走回棺材铺。 朱砂:“赤乌看来凶多吉少。” 罗刹:“为何?” 朱砂:“姨母如果想要一个人死,此人定然活不了。” 姬璟诓他们入宫查案,应是为了逼赤乌出宫。 她不知姬璟的目的,只能想到*或许与被封印的赤方有关。 “多年前,因为先太子的一句话。姨母费心谋划五年,只为杀了先太子泄愤。” 第152章 “先太子辱骂姨母了吗?” “不,他说错了一句话。” 那是多年前的一次宫宴。 满殿三十人,有二十七人是皇室之人。 另外三人,便是姬家三父女。 姬光侯、姬珩与姬璟。 酒过三巡,先太子李照突然口出狂言:“姬氏双姝,可堪为妾。” 如此明显的折辱,姬光侯直接与两个女儿离席出宫。 之后,先帝让先太子上山道歉。 姬光侯与姬珩当他醉酒胡闹,并未放在心上。 唯独姬璟,从此对先太子恨之入骨。 河边晚风拂面,天上月落繁星。 朱砂站定:“姨母性子高傲,视自己为神明。而今神明受辱至此,自然该颠覆皇权。起初,姨母想推另一个皇子上位……” 罗刹:“为何最后却是圣人继位?” “因为圣人求姨母给她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出头的机会。”河边人来人往,朱砂挽上罗刹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我时常觉得,姨母与圣人才像一对亲姐妹。” 一样的势在必行,一样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两个相似的人,注定会成为盟友。 先帝好色,可人到暮年,有心无力。 神凤帝依靠姬璟有意的遮掩,假称仙人托梦,为先帝献上仙丹。 先帝服用仙丹后,果然容光焕发,当夜更是夜御数女。 罗刹脚步一滞:“真正的仙丹是赤乌,对不对?” 朱砂点点头,算是无声的默认:“姨母以新符换旧符为由,用一张假的天师符,换走先帝身上那张真的天师符。真符既失,赤乌便每夜潜入先帝寝殿暗施法术,以此达到仙丹神效。” 先帝龙心大悦,敕封神凤帝为寿仙公主。 朱砂:“后来的故事,便是圣人利用亲事,成功与崔家结盟。” 罗刹:“先帝皇子众多,崔家何以拥立圣人?我听垄金说,圣人很不受宠……” “先帝一朝,清河崔氏居于太原王氏之下。当世第一的殊荣,唯有一个,人人皆心向往之。”朱砂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河面之上,“崔家与先太子不睦,暗中拥立另一位皇子。可惜,那个皇子以及他们看好的所有皇子,全部死了。” “死了?” “姨母与圣人合谋,引恶鬼杀人。” 今日的河边,一如当日的地宫。 罗刹不自觉停下,有一瞬的恍惚与害怕。 他怕朱砂说完所有真相,又会赶他离开:“朱砂,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故事既然开始,总要完整地讲完。”朱砂兀自在说,并未注意身侧之人周身弥漫的悲伤,“先太子,实则死于姨母之手。” 初月如弓悬于枝头,今夜的大通坊热闹极了。 河畔人影翩翩,茶肆炉汤沸火初红,新酒醇香直往风里钻。 周遭的吵嚷声与叫卖声交织,朱砂最烦吵闹声,赶忙催促罗刹离开:“人太多,换个地方吧。” 两人小心避让来往的百姓,一路往西。 待寻到河边一处偏僻地,罗刹先坐在垂柳树下,拍拍身侧的位置。 朱砂嫌地上凉,顺势坐在他的身上。 两人之间,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天上地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人模糊的影子拉长又重叠在一起。 四目相对,朱砂的眼中,映出此刻沉默的罗刹。 他眼尾泛红,有意无意回避着与她的对视。 朱砂伸手扳过他的脸:“你怎么了?” 罗刹眼眸低垂,像是在极力藏住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他委屈巴巴道:“说完故事,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朱砂,我抢了罗大郎的东西,他肯定不会再收留我……” 朱砂低低笑出声:“你可以回夷山找阿耶阿娘。” 罗刹倔强地别过头去:“罗大郎入世六年未回,我才一年便回家,阿耶阿娘定会骂我中看不中用。” 朱砂掩唇偷笑,目光落在他因委屈而发红的耳廓上。 没有过多的铺垫,她的唇瓣极轻、极快落下一吻,舌尖带着温热扫过敏感的软肉。 环在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朱砂躲在他的怀中大笑不止:“二郎,你中看又中用。听完故事,我们便回家,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姨母换了除了先太子以外,所有皇子的天师符。那些在暗处觊觎的恶鬼,便一拥而上。”朱砂靠在他的肩上,缓缓启唇,“他们中,有人被恶鬼夺身,暴露后遭诛杀;有人被恶鬼蛊惑,图谋不轨而被除;当然,亦有被先帝所杀者,与姨母无关。” 仅仅五年,皇子们死伤大半,为数不多的几个公主远嫁离京。 先帝的儿女,只剩下先太子与神凤帝。 朱砂:“多位皇子接连身亡,先太子并非愚钝之辈,早已察觉姨母与圣人在背后搞鬼。于是,他趁先帝病重,假传诏令禁止太一道入宫,更暗派杀手,企图刺杀姨母与圣人。” 罗刹抬手轻抚她后背:“姨母无法进宫,如何亲手杀死先太子?” “姨母通过一个倒霉鬼,让先太子自己出宫。” “谁?” “乐昌公主。” 离垂柳不远的小路,偶有人行过。 朱砂听着耳边清晰的心跳声,小声低语:“乐昌公主自幼醉心燕乐,不理世事。她未出嫁前,随永安公主住在华州,完全不知姨母与先太子的恩怨。” 罗刹不解道:“姨母大可派鬼奴入宫呀。” 朱砂:“暂不论先太子身上有多少护身符,你可知闿阳宫最开始是何人所建?” “不知。” “天尊的亲孙子,那可是仅次于天尊的老天师。他设的法阵,鬼族不敢闯进去。” 罗刹:“我每回进宫,也没事啊……” 朱砂面带嫌弃:“小鬼,若非姨母多年前撤了部分法阵,你进去便出不来。” 罗刹哼哼唧唧提起另一个鬼:“赤乌连闯两回呢。” 朱砂:“他修为少了大半哦。” 罗刹终于知趣闭嘴,朱砂点点他的鼻头:“姨母趁乐昌公主回京,编出一个‘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故事。乐昌公主不明就里,自告奋勇约先太子出宫,打算撮合他们。” 见面的地方,是乐昌公主在长安的私宅。 先太子如约赴宴,见到的却是姬璟。 因是乐昌公主邀约,他此行只带了二十余人的护卫。 面对武功高强的姬璟与她的一众鬼奴,他只能束手就擒。 当着乐昌公主的面,先太子惨死在姬璟刀下。 罗刹:“那安定门之变中的先太子,又是何人?” 朱砂:“一个鬼奴扮的。先太子死后,圣人彻底掌控先帝。先帝密信与先太子不开宫门,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个兵变造反的正当理由罢了……” 假先太子“死”于安定门。 等到下葬,再换成真先太子的遗骸。 新帝继位在即,无人知晓先太子的棺材中,装的是何人。 “李照,你竟敢让我做妾。” 先太子直到濒死之际,才知姬璟为何非要杀他。 只因那个素来看不起任何人的女子,那个立志要做天师的女子。 此生唯一一次受辱,便是那日的宫宴。 听完故事,罗刹哑然失色:“姨母杀害皇嗣,姬老天师不管吗?” 六年前,朱砂从姬璟口中得知先太子之死的来龙去脉,同样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的姬璟笑着告诉她:“知道又如何?杀都杀没了。阿耶要么佯装不知,安心做天师;要么向先帝告发我,届时满门处斩,九族俱灭。”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姬光侯无奈地看着女儿,选择为她隐瞒。 远处人声渐绝,朱砂与罗刹牵手回家:“姨母说,圣人那时候明明是个朝不保夕的冷宫公主,却敢跑到她面前,自称要做大梁第一个女帝。正好,姨母也想做第一个女天师。” “若先太子或其他皇子继位,天师之位只会给舅父。” “姨母拥立圣人,亦是为她自己。” 第104章 神通鬼(六) ◎“我曾偷走不属于我的婚书,因我怕她爱上我的兄长。”◎ 太平道的道坛,设在城外青月镇。 自从太平真人放出“十倍奉还”的豪言,教徒们每日起早贪黑往返长安内外。 不为上香祈福,只为送钱。 去往青月镇的路上,朱砂与罗刹碰见不少百姓。 他们抱着钱帛,神采奕奕。而所谈之事,多是神通广大的太平真人—— “我腹痛多日,药石无灵。前日得太平真人赐下符水,昨日果见好转。” “真人扶危济困,仗义疏财,实为菩萨心肠。” “我听闻左神使无意中透露,真人乃太乙救苦天尊转世化身……” 第153章 “当真?” “真人若非救苦天尊转世,又怎会为我们这些凡人夙夜忧劳?” “此话在理。” 一旁偷听的朱砂与罗刹,不约而同在心中默默接上一句:“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骗你们的钱帛啊。” 两人随送财的百姓一路出城,又行了三刻,总算到了青月镇。 今日的青月镇人头攒动,车马骈阗。 比之长安西市,还要热闹几分。 入太平道,需教徒引荐。 罗刹牵着朱砂正欲找前面的百姓,迎面却碰上一位熟人:“玄规,真巧啊……” 萧律乍然见到二人,既惊喜又疑惑:“师姐,罗君,你们为何会来青月镇?” 朱砂指了指罗刹胸前鼓鼓囊囊的褡裢:“有发财的地方,就有我们。你呢?你为何来青月镇?” 萧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为阿娘而来。” “贵主怎么了?” “夜不能寐,整日呓语。” 上月,乐昌公主偶染风寒。 谁知病愈后,她却好似变了一个人。时常躲在角落,自言自语说一些奇怪的话。 若是普通的糊涂话也罢了。 可乐昌公主终日挂在嘴边的人,竟是死去多年的先太子。 萧律唯恐她在人前失言,只好以风寒未愈为由,帮她推拒了所有筵宴。 宫里的御医与京城的郎中来了几十位,却无人能诊出病因。 只能开些安神的方子,嘱咐静养。 前几日,他经由一位乐师引荐,将乐昌公主带来太平真人处闻经听法。 说到此处,萧律面露笑意:“阿娘仅听了半日,当夜便酣然入梦,之后更是少有呓语。我今日来此,一是为感谢太平真人,二是为送阿娘过来。” 三人闲谈之际,乐昌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寻来此处。 她的目光越过萧律,落到对面的女子身上,多年前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不断浮现。 满地的尸身,与溅在她脸上的血。 以及那个笑着谢谢她的女子:“多年夙愿得偿,李姈,多谢你帮我。” 一直以来,她以为那只是一场醉后惊梦。 毕竟那日她醒来后,宅中并无尸身与鲜血,而先太子与姬璟相谈甚欢。 先太子说:“表妹,不过一杯酒,你竟睡了半日。幸好你无事,否则孤如何向姑姑交待。” 姬璟说:“殿下,贵主往日滴酒不沾,今日为了你我,才受此一劫。” 她向他们说起梦中的可怕情形,先太子打趣她:“二娘怎会杀孤?表妹,你怕是话本看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总算放心下来。 直到上月,她贸然去子午山议亲,姬璟重提旧事。 她终于恍然大悟:当年她并非做梦,而是姬璟真的利用她杀害了先太子。 那日过后,她不分昼夜地梦到先太子。 他向她索命,要她为他伸冤。 如今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姬璟的同谋。 她不能说出真相,只好一遍遍地道歉,求先太子放过自己。 前些日子,经过太平真人的疏解,她好转不少。 可今日一见到朱砂,噩梦再起。 乐昌公主当即吓得双腿瘫软,趔趔趄趄便要转身离开。 朱砂眼尖,一眼认出十步外的乐昌公主:“玄规,贵主为何看见我们便走?” 萧律忙不迭回头追过去,朱砂与罗刹紧随其后。 三人在后面边追边喊,前面的乐昌公主非但不停下,反而越走越快。 朱砂自省道:“难道上回在子午山,我与师弟抱怨贵主盛气凌人,被贵主听见了?” 萧律停下脚步,满面狐疑:“师姐,阿娘何时去的子午山?她从未与我提过……” 看来问题出在子午山。 罗刹轻轻拉扯朱砂的衣袖,朱砂心下了然,赶紧改口:“记错了,是路上。” 三人总归是修行之人,堪堪追了一截路便拦住乐昌公主。 时隔月余再见乐昌公主,朱砂吓了一大跳。 往日雍容尔雅、仪态万方的高贵女子;今日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犹如一个活死人。 乐昌公主眼神闪躲,始终不敢直视朱砂。 萧律浑然不知她的异状,还好心指着朱砂与罗刹道:“阿娘,她是玄机师姐,他是罗君,你见过他们的。” 乐昌公主惊恐地躲在侍女身后,小声催促:“翃儿,快走吧。” 朱砂也道:“师弟,你快走吧。” 萧律向两人拱手告辞,而后搀扶着乐昌公主渐行渐远。 “朱砂,这事看来与你有关。” “不不不,我猜与姨母有关。” 两人边走边猜,不知不觉间跟着百姓走到一处空地。 倒是凑巧,据说太平真人将在此处讲经论道。 教徒们席地而坐,围坐一团。 朱砂与罗刹趁前排一对男女起身争吵之时,偷偷摸摸坐下。 等那对男女吵完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辛苦占的位子,早被一对“不要脸”的男女霸占:“两位,这好像是我们的位置吧?” 闻言,朱砂杏目圆睁,眼神中满是困惑:“二郎,我们占了他们的位置吗?” 罗刹坦荡回视,眼波流转间尽是懵懂:“这两个位置写了你们的名字吗?” “……” 太平真人与两位神使已至,男女气得跑到后排落座。 “诸位善信且静听。”青袍裹身的太平真人拂尘一扬,“可知人为何生老病死?贵贱贫富又因何而定?” 朱砂观太平真人,蓄发绾髻,长须飘然。 身形清癯,颇有超脱尘俗之态。 她看得认真,罗刹听得认真。 话音方落,他便高举左手,一脸跃跃欲试。 头回遇到这般踊跃之人,太平真人捋须而笑,手中拂尘指向罗刹:“你来说罢。” 罗刹两手相抱,举于胸前行礼,再朗声道:“生死循天道,贵贱有承负;修德可改命,我命不由天。” 语毕,太平真人夸赞道:“善信之言,尽显真悟,善哉!” 周遭掌声此起彼伏,罗刹得意挑眉,低头看向朱砂。 朱砂最是看不惯他的自恋之态,稍加思索便应了一句:“天道虚渺难证,难道修德便能改蝼蚁之命?我看啊,人之生老病死与贵贱贫富早已注定,至死不变。” 针对两人的分歧,太平真人抚须望云,银须随动作轻颤。 众人追问他的见解,静候良久,他方道:“二位善信皆有理。但依贫道之言,物偶自生,贵贱亦非神意天定。至于命枢,在自身而非诸天外物。” 围坐的百姓听得一知半解,太平真人以自身为例,细细解释道:“贫道少时,人皆谓之‘朽木难成栋梁’。贫道于深山苦修卅载,守得本心,终证‘人本无贵贱,命在手中握’的道理。诸君,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1] 余下的半个时辰,太平真人以故事切入浅释经文。 他说话风趣,常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午时三刻,他收起拂尘:“今日且说到此处,诸君珍重。” 围坐之人纷纷起身稽首礼谢,念道:“福生无量天尊。” 太平真人离开前,特意叫走了罗刹与朱砂。 两人跟在两位神使身后,一路七拐八拐走进青月镇的一间空宅院。 宅中有六间厢房,两间住人,四间堆放钱帛之物。 此间金银之气弥漫,罗刹深吸一口气后,悄咪咪告诉朱砂:“起码有万贯之数。” 朱砂假意好奇,左顾右盼找前面的两位神使打听:“神使,里面堆的都是真人的家财吗?” 太平真人的左右神使。 其中,左神使是他的弟子安屏;右神使便是被他所救的王桓之。 对于她的问题,王桓之先于安屏之前,抢先开口:“真人素来淡泊名利,这些皆为善信之财。本月十五,真人将布施善财,两位善信若欲得十倍回报,可于近日捐赠钱帛。” 安屏看两人面上犯难,赶忙打圆场:“师弟,两位善信人地两生,勿要强人所难。” 王桓之正色道:“谨遵师兄教诲。” 进房前,朱砂盯着王桓之看了又看。 她从前听王衔之提过几句王桓之,说是身子骨差,少言寡语。自小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对任何事一概不问不闻不做。 可出现在青月镇的右神使王桓之神采飞扬,与百姓们谈笑风生。 与王衔之口中不讨喜的王桓之,实在天差地别。 看着门外远去的两道身影,朱砂心中冒出一个猜测:难道王桓之被恶鬼夺身了? 她想得正出神,太平真人的一句话骤然惊断她的思绪:“两位善信可是为情字所恼?” “不是。” “是。” 太平真人面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二人当下的反应:“贫道今日见善信神色郁郁,不知善信之惑在何处?贫道愿闻其详。” 第154章 三人间沉默许久,唯一的女声低低响起—— “我与他之间,始于一场骗局。我知他爱我胜过一切,可我却不自觉地开始害怕。”她坐在蒲团上,头微微低垂着,目光空洞地望向脚边,“我害怕他知晓一件事后,所有爱意会尽数化为无从掩饰的恐惧。” 多年前真相揭破那刻,她的亲生父亲脸上血色褪尽,吓得慌乱逃走。 而如今,面对罗刹毫无保留的爱意。 她既害怕他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又害怕身心尽付后的信任,终将化作利刃刺穿她自己。 她信他,却不敢完全信任。 于是时有愧意,愧疚自己将他拖入死局。 她蜷缩在阴影中,被恐惧和愧疚啃噬。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听到朱砂的回答,罗刹猛地一愣,一丝茫然掠过眼底。 太平真人没有为她解惑,反而转向罗刹:“善信,你之惑又在何处?” 纸窗微光落于眼底,罗刹眉间舒展,眼中映出对面女子此刻的不安。 他艰难启唇:“我曾偷走不属于我的婚书,因我怕她爱上我的兄长。比起一事无成的我,阿兄似乎更适合与她在一起……” 当他一步步接近朱砂的身世,自卑似无形丝线,紧缚疯长。 罗荆胜过他很多,不论是修为还是才智。 这认知并非出自他对兄长的敬畏,而是他曾亲眼见到罗荆于谈笑间,便将两个鬼族纳入麾下。 他活在罗荆的影子下,只敢心虚且卑劣地偷走婚书。 不敢直面罗荆,更不敢告知朱砂实情。 “朱砂,罗大郎其实想见你一面。”罗刹的语气中,带着自厌的苦涩,“可我怕你见到他,便不会喜欢我,所以连夜走了。” 面对罗荆,他又一次落荒而逃。 因为连他也觉得,罗荆那样文韬武略的男子,才配站在她身边。 两人之惑,悉数说完。 太平真人左右环顾,忽而对着焦急等待答案的两人展颜一笑。 那笑意,如投石入水,久久方休。 太平真人先问朱砂:“你爱他吗?” 朱砂:“爱,很爱。” “照他所言,你与他的兄长才该在一起。” “我骗他时,便知他的身份。他的兄长,于我来说,仅是婚书上的陌生人。与我朝夕相处的是他,我爱上的亦是他。” 太平真人再问罗刹:“你爱她吗?” 罗刹:“爱,很爱。” “照她所言,你毫无保留,她却始终对你有所隐瞒。” “我知道她有苦衷。日后她愿意说也好,不愿意说也罢,我认定是她,便只有她。” 太平真人掌心向上合拢:“你们忧心忡忡之事,其实对方并不介怀,徒自扰矣。” “多谢真人为我们解惑。” 两人一同起身,推门而出。 十指绞缠,如盘根错节的藤蔓,无半分间隙。 彼此默然慢慢走回城中,十指方依依不舍松开片刻。 甫一走进棺材坊,在店中等候已久的赵老板,眼疾手快拦下两人:“朱老板、二郎,如何了?” “诶,我们今日原打算去青月镇做什么?” “找太平真人算账……”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北宋张伯端《悟真篇》 第105章 神通鬼(七) ◎“若今日观复师伯在,便好了。”◎ “朱老板,二郎?” “哈哈哈,我们明日再去。” 两人灰溜溜地跑了,徒留赵老板立在原地,无语道:“这两人,怎么越看越不可靠?” 如今想来,此事交由二人去办。 还不如他直接绑走钱老板再藏到山中,倒省了十贯钱。 “亏了啊……” 彼此深埋于心的那根刺,已被连根拔起。 入房后,朱砂抱着罗刹直呼傻子:“我迫不及待带你去见姨母与舅父,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意吗?再者,你仅用一年便练至《太一符箓》第七层,比赤方还厉害。二郎,你日后不准再怀疑自身。” 暮色缩窄,房中仅剩最后一点微弱天光。 咫尺间的气息急促凌乱,罗刹再无半分犹豫,俯首含住她的唇瓣。 唇齿相接,又辗转深入。 昏黄镜面映出两个难分彼此、没有空隙的模糊身影。 光影渐暗,轮廓朦胧难辨。 唯独逐渐清晰的心跳声,如暗流涌动,抵达了所有言语无法触及的角落。 许久,唇舌分开,怀抱却并未松开分毫。 “朱砂,你不愿说的秘密,无需告诉我。” “好。” 半宿的温存过后,朱砂与罗刹说起自己的打算:“这太平真人有些门道,我明日单独去会会他。” “行。” 第二日,朱砂在罗刹与赵老板的注视下,坚定地踏上征程。 不到半日,她哭着回家:“二郎,他说得太对了。阿耶从未害怕过我,而我却因他片刻的犹豫,耿耿于怀多年,实在不该。” 太平真人接连两日说哭朱砂。 罗刹不信邪,第三日一早便跑去青月镇,走前再三发誓要一雪前耻。 结果,又不到半日。 他一言不发回家,关上门便坐在窗前奋笔疾书:“朱砂,他说得太对了。罗大郎明知我偷走了婚书,却不曾来讨要。是我小心眼妄加揣测兄长,实在不该。” 月中之期迫近,赵老板看着抱头痛哭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到底行不行?不行便把酬金还给我,我另请高明。” 朱记棺材铺一向有进无出。 抽抽噎噎的两人回过神,异口同声道:“行!” 当夜,又是半宿的温存过后。 朱砂咬牙切齿道:“我俩破绽太多,不宜与太平真人交锋,明日我们去请舅父出马。” “行!” 第四日,未及天亮,两人直奔姬府旁的空宅。 姬琮前脚刚送走上朝的南枝,后脚便被两人堵在房中,此刻他还衣衫不整:“你们来此作甚?” 朱砂:“舅父,你见识多,帮我们去会会太平真人。” 罗刹:“舅父,我们俩真的说不过他。” “滚啊!” 自崔郡王一病不起,南枝下朝的时辰越来越晚。 姬琮想着大半日无事可做,便坐进朱记破烂的马车中,随两人前往青月镇。 在镇外等待姬琮的半个时辰,朱砂信心满满,语气中不免有些得意:“南枝博古通今,舅父为了与她在一起,仅用了一年,便将藏书阁的书全部通读完毕。你可知藏书阁有多少藏书?足足五千本呢。” 听她这么一说,罗刹彻底放心。 两人并肩坐在马车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照理舅父博览群书,为何却是南枝姑姑一直假扮他做官?” 朱砂:“因为藏书阁的书,与科举无关。他屡试不第,圣人原想直接敕封他官职,他自尊心作祟,死活不肯接受。南枝嫌他瞻前顾后,干脆扮成他,自个去做官。” “……” 不知为何,罗刹突然觉得姬琮比他们俩还不可靠。 果然,半个时辰后,姬琮掩面归来:“他说得对,有些事既已发生,我不该沉湎于过去,反而忽略了当下。回府!从今日起,我要认真向南枝学习为官之道,扛起责任。” 三人回城后,在房中聚首。 叹气声此起彼伏,罗刹小心提议:“不如让姨母出马?” 姬琮摆手:“她行事多简单,要么自己杀人要么派鬼奴杀人。在尚未确定太平真人是否为骗子之前,你们最好不要贸然动手。” 朱砂:“那南枝?” 姬琮:“她看的是正经书,太平真人歪理三千,她不是他的对手。” 朱砂:“那山君与鹤珍?” 姬琮:“这么多年,她俩除了玩蛇,我就没见过她们看书。” “那还有谁能与太平真人一战?” “我倒是知道一人,歪理也很多。” “谁?” “鹤鸣真人。” 远在观中修炼的鹤鸣真人,一听姬琮的来意,直接拒绝:“不去。上回在鄂州,你莫名其妙让我去救两个和尚。我好心帮你救人,你却假扮我收受钱帛,坏我名声。” 几日前,他与弟子三人路过西市,被两个和尚当街拦下。 其中一个和尚捧着一个钱柜,里面装着二十贯钱,口口声声说是上月食肆的分成:“恩人,您上月缘何未至?我与师弟进不去您的道观,今日总算等到您了。” 两个和尚不仅指控他收受钱帛,还声称已遵其□□于九月在平康坊开新店。 当朝国师私下收钱,甚至与和尚合谋去平康坊开店。 围观百姓们指指点点,他百口莫辩,只能怒斥一声“一派胡言”后快步离开。 事后,他苦思冥想多日,终于想到唯一可能的罪魁祸首:姬琮。 一来,那两个和尚自称来自鄂州。 第155章 去年他随太子驾临鄂州,姬琮曾现身拜托他救过两个和尚。 二来,姬琮自小喜欢钻研易容之术。 姬琮若想假扮他,委实易如反掌。 他越想越气,不过碍于自己修道之人的身份,并未深究。 他不追究,姬琮竟然当无事发生,还厚颜无耻地来找他帮忙。 这回,任姬琮好话说尽,鹤鸣真人一概拒绝:“我当你是好弟弟,你当我是大冤桶。滚滚滚,我没你这个弟弟。” 他态度强硬,毫无转圜的余地。 姬琮无计可施,只得无奈地向另外两人摊手。 三人前后脚提步欲走,罗刹无意间瞥到房中的一个牌位,顿时计上心头:“朱砂,若今日观复师伯在,便好了。” 走在前方的姬琮顺嘴回道:“她不善言辞,还不如我。” 话音未落,鹤鸣真人气得冲到姬琮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姬三郎,你诋毁我便罢了,竟敢骂她?!她五岁学会画符,十六岁便能孤身捉鬼。她在你这般年纪,早已是鬼族畏惧的天下第一!” 姬琮:“我何时骂她了?” 鹤鸣真人怒气冲天:“你说她不如你!” 罗刹掩唇偷笑,一个箭步上前安抚鹤鸣真人:“就是就是。若观复师伯尚在,天下第一的称号怎会被太平真人抢了去?” 鹤鸣真人正在气头上,闻言立马反问道:“太平真人是谁?我尚在,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自称天下第一?” “我这就带您去找他。” “走!” 两人有说有笑推门而去,紧随其后的朱砂经过姬琮身边,上下打量:“舅父,一间食肆能赚多少钱?啧啧,你居然连这些小钱都要……” 姬琮:“……” 他努力赚钱,到底是为了谁? 一行人再去青月镇。 镇上来往的车马与百姓,与日俱增。 罗刹轻车熟路带着鹤鸣真人,找到太平真人师徒三人暂住的宅院。 大门处,安屏与王桓之一左一右坐在门口。 安屏居左收钱帛,王桓之居右,拿笔记下百姓的姓名与其捐赠的钱帛数。 待登记完成,百姓会拿到半块木牌。 王桓之事无巨细地叮嘱道:“三月十五日真人施法完毕后,凭此木牌为证,你可来此领取十倍之数。” 两人眼神真挚,与“骗子”二字毫不相干。 朱砂与罗刹凑到一块嘀咕:“多达万贯的钱帛,仅凭他们三人,如何全部带走?” 青月镇这几日人满为患,寸步难行。 太平真人要想运走四间房的钱帛,起码得准备二十辆马车。 罗刹:“难道他们还有帮手?” 朱砂:“何方奇人,能携万贯钱财凭空消失?” 他们一连来了四日,宅院附近并无马车的踪迹。 而且太平真人信誓旦旦许诺百姓,施法当日即可取走十倍钱帛。 堪堪半日的时机,即使真有帮手,这一伙人如何遁形无踪? “难道太平真人不是骗子,而是会点石成金之术?” “不会吧……” 鹤鸣真人此番前来,只为捍卫姬珩天下第一之名。 眼下,他不顾安屏阻拦,直接闯进宅院:“太平真人何在?” 在房中打坐的太平真人闻声而出,见鹤鸣真人亦是一身道袍装束,抱拳一礼:“贫道正是太平散人,不知道友有何指教?” “与你论道!” 鹤鸣真人一路听罗刹之言,知太平真人爱扯些天道之言惑乱人心:“今日不论旁的,就论一事:‘人定胜天还是天定胜人’?” 罗刹找来三把椅子,三人排排坐在檐下,看院中两人论道。 太平真人主张二者合一:“人与天,皆是道之化生。人胜天,为妄自尊大;天胜人,实惟人自招。故依贫道拙见,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方是人间至胜。” “荒谬至极!”鹤鸣真人负手而立,冷哼一声,“天子受命于天,口含天宪,代天牧民,乃天道化身。尔言‘人胜天为妄自尊大’,岂非将圣人与凡俗等同视之?尔所谓‘天胜人实惟人自招’,莫非暗指朝政有失,故天降灾殃于民?” 朱砂嘴角一抽:“他这是诡辩。” 罗刹附和道:“何止诡辩,简直强词夺理。” 明明是鹤鸣真人自己提出探讨“人与天”的关系,却曲解太平真人的原意,将玄门论道之“天”*混同于庙堂之“君”,将普世之“人”窄解为草野之“民”。 对于鹤鸣真人的表现,姬琮翘着二郎腿,颇为满意:“我说了,他歪理最多。” 三人窃窃私语间,太平真人转念想到驳斥之语:“道友所言极是。圣人承天受命,恩泽苍生,确为至理。然,昔年成汤祷雨,宣王忧旱,古之圣王皆以恤民勤政显‘代天牧民’之责。圣人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以仁政德治顺天应人,岂非正合贫道‘天人合一’之论?” 此话一出,门外百姓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罗刹却赶忙丢了瓜子,欣喜地凑到朱砂耳边:“太平真人上当了!” 太平真人引经据典,看似更胜一筹,实则棋差一招。 因为鹤鸣真人并非辩天人,而是故意设“皇权即天道”的陷阱,待其入瓮。 唇边勾起一抹冷笑,鹤鸣真人眼神凌厉,抬手指向太平真人:“我只问你一句,当今圣人是否为天命所归的天道?” 当年神凤帝登基,以登极诏布告天下。 而登极诏的第一句便是:“朕身承昊天之命,代天理物,统御万方……” 太平真人陷入两难。 若回答是,则前言尽覆,自相矛盾;若回答不是,便是质疑皇权,冒犯天威。 鹤鸣真人步步紧逼:“圣人是否为天道?” 太平真人面如死灰:“是。” “圣人即天,何须受命?圣人即道,岂需代天?圣人即一,何论合一?”两人之间,仅剩一拳的距离,鹤鸣真人厉声大喝,“你妄言‘代天牧民’,将圣人置于天道之下。妖言惑众!颠倒乾坤!其心可诛! 面对鹤鸣真人的攻势,太平真人无力地垂下头,气息粗重如牛喘。 再抬头时,他面色铁青,眼底赤红,声嘶力竭大喊:“我不会输!我没有输!”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房中杯盏瓷瓶之物,应声迸裂。 瓷片四处飞溅,划开鹤鸣真人的衣袖。 院外围观的百姓吓得冷汗涔涔,四散逃跑。 鹤鸣真人抚掌大笑:“我道你怎敢恬不知耻地自称天下第一?原是个鬼。” “我是鬼又如何?”太平真人缓缓抬首,眸中深处翻涌着骇人的怒火,“来找我的每一个人,我皆以诚相待,以心相交。我为了让他们能过上好日子,耗费大半修为施展点石成金之术!” 他诚心诚意对待世人,可世人却在得知他是鬼的一瞬,落荒而逃。 他的心,摇摇欲坠。 他的魂,寸寸成灰。 “好日子?”鹤鸣真人目光森冷,“你觉得对于百姓来说,不劳而获便是好日子?” 朱砂与罗刹躲在柱子后小声接话:“确实是好日子。” 在院中对峙的一人一鬼同时听到这句话。 鹤鸣真人一记眼刀甩过来,罗刹知趣地补上一句:“不劳而获,非君子之道也。” “我没有错!” “你大错特错!” 【作者有话说】 其实太平真人说的是对的,很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 第106章 画皮鬼(一) ◎“对不起,认错人了。”◎ 太平真人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固执地指着檐下看热闹的三人:“若非我及时看穿他们的心结,他始终心怀愧疚,如行尸走肉般直至死亡。而他们,纵使彼此深爱,亦或许会在猜疑中渐行渐远。” 他说的是姬琮,他们自然指的是朱砂与罗刹。 鹤鸣真人背着手,抬眸笑道:“你确实帮了他们。可如果没有你,他们难道便会终生不得其解?你嘴上喊着‘人本无贵贱,命在手中握’,做的却是‘人分贵贱,命由我握。尔等无需努力,我自代劳’之事。” 太平真人屡次张嘴想反驳。 可平生第一次,他的喉间好似被人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咿呀半晌,最后连一句叹息都吐不出来。 如鹤鸣真人所说,他事事亲力亲为,早将“我无为而民自化”的道理抛诸脑后。 前来青月镇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对他的期望也越来越多。 他们哭诉家贫,日夜盼着上天能施舍钱帛;他们悲泣世道不公,希望他能为他们做主。 一件接一件的事,他帮他们解决。 可是,为何错的却是他? 太平真人坦然道:“你们可以送我去太一道,但我真的没有坏心。我想帮他们,仅此而已。” 鹤鸣真人:“你帮他们,便是错误。” 第156章 “为什么?” “他们此番不劳而获得巨财,日后岂会安分营生?再者,我沿途所见,镇外已聚集不少泼皮无赖之徒。富贵生□□,饥寒起盗心。一夕暴富,于普通百姓来说,是祸不是福!” “原是我错了……”太平真人黯然点头,眸中全无半点生机,“多谢你为我解惑,我随你们去太一道。” 闻言,姬琮眼神示意朱砂,后者又推推罗刹。 罗刹银牙咬碎,起身走到太平真人面前:“马车有点远,走过去吧。” 一行人正欲带走太平真人,一直藏在门后的王桓之与安屏却突然跪到几人面前,泪流面前求情:“师父没有害人,你们不要送他上山。” 两人中,尤以王桓之哭得最大声:“若非师父救我,我早死了。” 他是当朝太师的长子,可惜他天资有限。 于是,他成了亲生父亲与同胞弟弟口中的“王废物”。 弟弟死了,父亲将他关进地室,逼他没日没夜地看书。 他真的看不懂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只能麻木地反复拿头撞墙。 无人救他。 甚至无人回应他。 读书不成,他的父亲又想到一个成才的法子:“练武。” 可他身子孱弱,连提剑都费劲。 他的父亲便狠心地吩咐护卫,每日将他丢到城外,要他自己走回去。 遇见太平真人的那一日,他因体力不支昏厥在地。 不远处的四个护卫冷漠地看他倒下,无一人愿意扶他一把。 围观百姓怕惹事上身,不愿施以援手。 他没有死,他们却叫着喊着:“他死了!” 真正的濒死之际,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快活过来吧。” 活过来…… 活过来,他便有用了吗? 那人轻轻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语气中满是疑惑:“人为何要因有用而活?风过竹梢,燕栖檐角,活着便好。” 他“活”过来后,艰难地走回家。 路过书房,他听见父亲与同僚谈笑风生:“先前还顾虑她所怀为女,如今瓜熟蒂落,王家后继有人,本官总算安枕无忧了。” 他的父亲有了新儿子,便不再管他这个王废物。 他独自去了青月镇,成了太平道的右神使。 百姓们热情地叫他“神使”,夸他读书多,夸他的字好看。 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才学,在他们口中便成了文曲星转世。 “他是鬼,但他亦救过很多人。”王桓之匍匐在地,泪水一阵一阵地涌出,“求求你们不要送他去太一道受刑。” 他的弟弟曾是太一道的弟子。 他清楚地知晓太平真人今日之后的结局: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鹤鸣真人不耐烦地提步离开,姬琮与朱砂紧随其后。 走至最后的太平真人跟在罗刹身后,终究还是放不下两个弟子,弓腰挨个扶起两人:“九郎,从木。快去报官,之后回家吧……” 一行人与茫然无措的两人擦肩而过。 走至门口,鹤鸣真人忽然回头:“钱帛全部还回去,再来我的道观找他。” 王桓之与安屏后知后觉抬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不住道谢。 等走出镇外,才发现来了不少官差。 方才逃跑的百姓们围着官差身边,不时对着他们几人指指点点。 领头的官员见到鹤鸣真人,赶忙跑过来行礼:“下官见过国师。” 鹤鸣真人看着身后乌泱泱的百姓:“出了何事?” 官员老实回话:“有百姓报官称有三男一女闯入他人私宅,意欲杀人。” “他人是谁?” “太平真人。” 朱砂伸手数了数他们四人:“三男一女?岂不就是我们四个?” 她声量大,官员闻声尴尬抬头:“国师,那四个凶徒便是你们……吗?” “……” 鹤鸣真人气得拂袖而去。 姬琮跟上去,又特意退后几步停在官员面前,交代道:“太平真人的宅中,堆着许多钱帛。你们今日便协助两位神使清点,尽数归还百姓,并护送他们安全返家。” 官员虽不知面前男子是何人,但观其相貌听其语气颇有气度。 当下,便一脸正色道:“为官者,当以民为本。诸位放心,本官必不负所托。” “你叫什么?” “万年县县丞,谢常安。” “行,我记下了。” 他姑且也算天子近臣,若举荐一个小小的万年县县丞升任太常寺寺丞,当非难事吧? 朱记的马车满打满算能挤下三个人。 鹤鸣真人先一步掀帘坐进去,太平真人一把年纪,不好坐在外面颠簸。 姬琮看着另外两人,微微一笑:“你们还年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回道观的路上,朱砂与罗刹坐在外面,一边驾马车,一边竖起耳朵偷听—— 鹤鸣真人:“三郎,你今日便上山告诉二娘:这个鬼,我要了。” 姬琮明显不乐意:“我和她不和,你自己去说。” 鹤鸣真人支支吾吾:“我……不方便说啊。” 姬琮:“难道我方便?” “你可是她亲弟弟。” “你还是她师兄呢。” 罗刹偷偷问朱砂:“鹤鸣真人也是太一道的弟子?” 朱砂:“嗯,他曾经是太一道的大弟子。” 一帘之隔,太平真人同样好奇道:“道友,你从前是太一道的弟子吗?” 山间小道坑洼难行,三人挤在一块,个个眉头紧锁。 鹤鸣真人语气惆怅:“是。我是孤儿,自幼跟在先师身边。因我年长她半岁,便做了先师的大弟子,成了她的师兄。” “不知她是谁?” “我……的师妹。” 他视姬珩为唯一的师妹。 他们相差仅半岁,自幼一起修炼,一起结伴捉鬼。 于他而言,爱上姬珩,是水到渠成之事。 她那么耀眼,耀眼到他这个大师兄顺理成章成了陪衬。 若他资质平平,倒也能心安理得留在太一道。 可他偏偏不甘心,不甘心仅仅居于她之下,不甘心只做她的师兄。 所以,他走了。 去做国师,去重新开始。 “成为国师后的第五年,我上山求娶她。”知命之年提起年少闹出的笑话,鹤鸣真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命人抬了整整十箱聘礼上山,她看到后,头也不回地从小路跑了。” 姬珩不善言辞,逃跑只是不知如何拒绝他。 他明知真相,却依然执拗地追到灵州。 灵州街头惊鸿一瞥,他看到姬珩与一个男子拥吻。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陪在姬珩身边的男子,鹤鸣真人依旧嫉妒得发狂,言语间阴阳怪气:“与她同行的男子,瞧着可真俊俏。不过,我不怪师妹,她从小便喜欢虚有其表之物。长大后寻个美男作伴,不足为奇。” 美男不仅俊,还知趣有礼。 他心灰意冷回到长安,自此心如止水。 年少情事,早已释怀。 鹤鸣真人唯独对一事耿耿于怀:“三郎,师妹真的从未与你们提过那个男子?” 姬琮迎着他质疑的目光,坦荡回道:“没有。长姐很少回长安。” “你真没骗我?” “真不知,真没骗你。” 他们是在姬珩死后,才得知男子身份。 他的回答,不算骗人。 一旁的太平真人自有一番见解:“道友,你的这位师妹心性洒脱。她不愿说,必定有她的理由。” “我知。” “我并非想刨根问底,而是总归是她爱过的人,想知道他是死是活罢了。” 若男子死了,姬珩的牌位旁,能多一块相伴。 若男子没死,他只想问此人一句话:“为何从不祭拜她?” 姬琮:“没准我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夫殉情了。” 鹤鸣真人:“他若是真的为师妹殉情,我明日便为他立牌位。” “你真恶心。” “三郎,你帮我跑一趟吧……二娘太凶了,我说不过她。” 姬璟那张嘴,自小跟淬了砒霜一样。 句句扎心,又毒又难听。 譬如,当年他退出师门,同门纷纷挽留。 独独姬璟面无表情走过他身边,冷漠地丢下一句:“你终于滚了。待我日后成为天师收弟子,定不以年岁长幼排序。” 一句话,既明嘲他老,又暗讽他能力不足。 “一百贯,我帮你跑一趟。” “你要不要脸?” “要脸又何用?我要钱。” “滚。” 日轮西坠,天边光焰渐渐收敛。 马车在两人的争吵中,一路奔向道观。 踏进道观前,太平真人平静地回望今日长安的暮色:“我入世多年,青月镇的百姓对我最好。” 第157章 他们没有因为他是鬼,便忘了他平日所做的一切。 他的神通他的心意,没有被辜负。 鹤鸣真人:“进去吧。我的道观,够你施展神通了。” 太平真人:“够了够了。” 道观的门关上,一人一鬼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中。 姬琮:“回城。” 一入城,朱砂便开口赶走姬琮:“你别跟着我们了,回去找你的南枝去。” 姬琮似笑非笑,目光在罗刹身上骨碌碌打转:“啧啧,他幸好是个鬼,要是个人,哪经得起你三天三夜的折腾。” “……” “我烦死你了!” 姬琮笑着跑开,顺手丢给罗刹一块金饼。 夜色模糊,罗刹盯着金晃晃的金饼,莫名有些不开心:“唉,朱砂,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罗荆坐拥三座金山,更收服了不少鬼族。 而他入世一年,身无分文,连与心上人逛夜市也需人周济。 他凄凄艾艾诉苦,朱砂却无端听出一丝端倪:“你莫不是想涨工钱吧?” “不求虚涨,但求真发。” “做梦。” 又一次索要工钱未果。 余下的路,罗刹牵着朱砂,口中不时蹦出几句酸话:“全棺材坊,数我最穷。” 朱砂:“我图色不图钱。二郎,你放宽心,我不嫌弃你穷。” 罗刹:“……” 天上疏星数点,地上灯火初燃。 两人寻到一间临河茶肆,照旧罗刹去买茶点。 人影浮动,市声鼎沸。 南腔北调的叫卖声与酒肆猜拳行令的吼声交织,罗刹熟门熟路地穿行其中。 不多会儿,茶点全部买齐。 他原路折返,半道遇见朱砂站在花钿摊前挑挑选选。 朱砂房间的镜奁中,放着数不清的花钿。 买了一堆,但从来不戴。 思及此,罗刹走上前,没好气道:“你又不戴,何必花钱。” 他苦口婆心,无奈朱砂压根不搭理他。 无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拉走她。 就在他伸手的一瞬,花钿摊前的女子转身。 四目相对,女子巧笑嫣然。 那张脸,分明是朱砂的模样,却又不是朱砂。 罗刹眼神慌乱,赶紧收回手:“对不起,认错人了。” “郎君,无妨。” 【作者有话说】 朱砂的假妹妹来啦~ 第107章 画皮鬼(二) ◎“阿姐,你忘了我吗?”◎ 罗刹一路心不在焉走回茶肆, 方一落座,他迟疑开口:“朱砂,我方才见到一个女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朱砂冷哼一声,明显不信:“我的容貌虽暂不及阿娘,但亦是世间少有。怎会有女子与我生得一样?” 罗刹凑过来放茶点,她的鼻间忽而嗅到一阵香气。 掺杂着沉香与青木香二味的繁复香气,并不是她素日爱用的香粉。 朱砂眼神骤冷,咬牙质问:“你买的是茶点,身上怎会沾上女子香气?!” 罗刹后知后觉抬臂细闻,果然发觉身上多了一股香气。 可他今夜,明明没有与任何女子有过接触…… 眼下,面对朱砂的质问,他辩解道:“我……许是有女子走路不小心,手上的香粉洒到我身上了。” 河风轻拂,缱绻清韵在两人之间浮动。 “你自己闻!”朱砂拽过他的袖口,“哪个女子专往你的腰上与袖口洒香粉?你定是搂着她,抱了许久!” 罗刹百口莫辩,欲哭无泪:“我真的不知道啊。” “茶点是我的,你只能吃茶。” “好吧。” 余下的半个时辰,罗刹战战兢兢抱着茶碗吃茶,不时帮朱砂剥瓜子递茶点。 他最爱的透花糍与小天酥,只剩细碎残渣。 强忍住馋意,他笑着将手边的锟饨端给朱砂:“邹家馄饨买的。” 邹家馄饨特有的五般馄饨,五色五味。 汤清如水,皮薄肉大。 可惜,今夜吃了太多茶点。 面对满满一碗馄饨,朱砂只得冷着脸推给罗刹:“你吃。” 罗刹不敢妄动,小心翼翼问道:“你原谅我了?” 朱砂心虚地别过脸:“我想过了,这事也不是你的错。” 她语气缓和,罗刹才敢有所动作。 邹家馄饨一如往日般鲜美,可他越吃越觉得不对劲。 桌上的茶点,已经所剩无几。 今夜他出发去买茶点前,朱砂一再说不想吃茶点,只想吃馄饨。 如今,她想吃的馄饨给了他。 她不想吃而他爱吃的茶点,却被她一扫而光。 罗刹抬起头:“好啊,你故意生气骗我!” 朱砂顾左右而言他:“小气鬼,大不了我待会陪你去买。” “哼,透花糍早卖没了。” “那……明日再来买呗。” “我没抱过其她女子。” “逗你玩儿呢,你倒当真了。” 若罗刹真的肆无忌惮地搂抱女子,又怎会只在腰侧与袖口两处留下香气?虽猜不出他路上出了何事,但她敢肯定:罗刹是无意间沾染了香粉。 她假装生气,不过是想吃茶点罢了。 罗刹沉默地吃完锟饨,起身结账走人。 朱砂跟在他身后,小声道歉:“我错了,我下回再不逗你了。” 半轮月影在河中摇晃,罗刹回头牵起她的手:“我适才特别害怕。害怕那些香粉,或许是有人故意洒到我身上,以此诬陷我与女子有染。今日是轻飘飘的香粉,万一明日,他们直接把我丢进哪个女子的闺房,到时我哪里说得清。” 一点香粉,便摧毁了朱砂对他的信任。 他恐惧地想到话本中,那些恶人拆散有情人的卑劣手段。 对于他突发奇想的担忧,朱砂笑得前仰后俯:“二郎,你是鬼,谁敢动你?” 罗刹不依不饶:“上回在乌兰关的破庙,十五兄带着那群鬼,轻而易举便捉了我。” 从前,他自恃鬼族,对人毫无防备之心。 乌兰关那回,他在庙外等朱砂,秦朔扮做受伤的书生接近他。 他好心扶起秦朔,反被其用一张符纸制服。 之后,他眼睁睁看着那群鬼悄无声息地出现,又带着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一次,他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 他虽是鬼,但世间多有居心叵测的人与修为高深的鬼。 与他们相比,他渺小得不成样子。 “朱砂,若有朝一日,我遭人构陷,你要耐心听我解释。” “我不光听你解释,还为你主持公道,如何?” “走这边,我要去买小天酥与樱桃饆饠,还有槐叶冷淘、水盆羊肉、胡麻饼、玉露团、鱼羹。” “养你,着实费钱。” 前去买糕饼的路上,两人碰见几个胭脂娘。 其中一人手上的瓷粉盒,空空如也。 罗刹辨香识人,指着空盒笃定道:“我记起来了。当时她走路不看路,差点摔倒。” 他左手拎着糕饼,原想伸出右手扶一把。余光瞥见有人先于他之前伸手,他便走了。 几个胭脂娘走过两人身旁,却频频回头,指着朱砂窃窃私语。 朱砂被几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干脆拉住一人,纳闷道:“你们为何一直盯着我俩?” 几个胭脂娘对视一眼,含羞带笑:“娘子,你与他当街亲吻,好不让人羡慕。奴家……奴家只是忍不住多看两眼罢了……” 语毕,胭脂娘羞红了脸,掩面跑开。 罗刹:“?” 朱砂:“?” 风水轮流,转得极快。 此刻轮到朱砂百口莫辩:“我何时与男子当街亲吻了?!” 罗刹牵走她:“朱砂,我真没骗你。有一个女子,和你长的一样。” 朱砂还是不信:“若她与我长的一模一样,你从何得知她不是我?” 闻言,罗刹停下脚步,扭头凝视她的眼睛:“反正我一看清她的脸,便知不是你。”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分明是一样的脸,可是真正等到他的眼睛看清,一个念头瞬间在脑中炸开:“她不是朱砂。” 说不准是他与朱砂朝夕相处,所以能一眼分辨。 还是女子当时流露的疑色,给了他觉察的空隙。 接连数人,均言见过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 朱砂起了好奇心:“我真想亲眼见见她。” 她的相貌,不似姬珩,亦不像祁南钦。 正因如此,她的身世秘密才得以隐瞒至今。 罗刹:“我听阿娘说,妬妇津神一族的相貌皆由天定。” 朱砂:“你为何长得像阿娘?” “自然是因为上天偏爱我。” “……” 等两人买完一应吃食,回家已是亥时初。 第158章 朱砂躺在床上,手支着下巴,来回打量罗刹:“二郎,你真俊俏。” 罗刹背身忙碌,上身不着寸缕。 := 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 若只观身形,他该是一个剑眉星目的昂藏男儿。 可若他转身,露出那张脸,观者又会生出几分困惑。 那张脸容色过于昳丽,眉眼比之女子还要精致。 如他所说,上天确实更偏爱他。 罗刹正收拾两人沐浴时溅出的水,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话:“不错不错。” 他低声骂道:“好色鬼。” 案上灯烛矮了半截,朱砂拍拍床榻:“快点,我要修炼了。” 妬妇津神最喜蚕食爱意。 微惊红涌,粉融香汗,最是情意绵绵时。 罗刹灭了灯烛,快步上床:“你活像食人精气鬼。” “你是人吗?” “我是你的郎君。” “改日……重写一份婚书,交给里正登籍造册。” “行,我来写!” 朱记棺材铺的伙计,一朝翻身,自此起早贪黑不得闲。 翌日,罗刹一大早起床开店。 今日的棺材坊诡异极了,既无人走动,而临近的几家棺材铺,家家关门闭户。 他站在店外,往前看去。 除了几家店门半开,竟连平日雷打不动照常开店的赵、白二人,今日也不在家。 等至午时,后院窸窸窣窣有了响动。 棺材坊中,总算渐闻人声。 朱砂通常会在房中磨蹭半个时辰,罗刹索性一溜烟跑去赵记。 谁知,他方一跑到赵记,便被赵老板一把拽进后院:“正想去找你呢。我有一位贵客,想找你与朱老板查案。” “什么案子?” “平康坊剥皮挖心案,你不知道?” 罗刹摇摇头:“我们近来在青月镇。对了,今日棺材坊怎么没人开店?” 赵老板:“昨日太平道的左神使来棺材坊道歉,钱老板自叹没有发财命,连夜出城采购木材去了。其他人,一早去平康坊看热闹,才回来。” “什么热闹?” “平康坊又死了一个人。” 赵记后院前厅,早有一个中年男子端坐其中。 男子年纪五十上下,穿一身织金锦袍,腰间蹀躞带满镶珠宝。 一见罗刹,男子眼中闪过讶色,抚须问道:“他就是你说的查案人才?” 赵老板满脸堆笑:“胡老板若不信,大可与我去朱记门口瞧瞧,圣人御赐的金字招牌,可做不得假。朱老板与二郎瞧着年轻,大案要案,破了不少呢。往近了说,上回崔侍中当街被恶鬼杀死,那个案子,便是他们破的。” 胡老板名胡峥,是洛州丝绸商。 他辗转通过赵老板找到罗刹,是为了查一个案子。 “四郎被歹人害了……” 才说了几个字,胡峥便捂脸痛哭,再说不出一句话。 赵老板不忍催他,只好一五一十向罗刹道明缘由:“四郎是胡老板的次子,名胡纠。上月,胡四郎送同胞姐姐胡三娘回长安,从此音讯全无。” 起初,胡家人以为胡纠有事在身,便没有派人入京寻找。 直至半个多月过去,胡纠不仅没有回家,而且全无下落。 十日前,京兆府的两位官差登门,告知胡峥:平康坊的一座空宅发现一具男尸,极有可能是失踪的胡纠。 得知这一消息,胡峥连夜随官差出发,前来长安认尸。 一旁的胡峥伤心欲绝,赵老板叹了一口气,方道:“胡老板前日去认尸,死者确实是胡四郎……” 据仵作之言,不满二十岁的胡纠,于半月前死在平康坊。 死后脸皮被割走,心被挖走。 罗刹听完赵老师转述,不解道:“胡四郎此行是为送姐姐回京,胡三娘难道不知他的下落?” 胡峥强忍住眼泪,抽噎道:“四郎送三娘回夫家后,便借口回家走了。五日前,三娘见他出现在平康坊,追上去询问,却被他一把推倒……” 胡三娘以为弟弟染上恶习,正欲回洛州找父亲胡峥。 不曾想,临出发前夜,胡峥先带着官差找到了她。 仵作说胡纠死在半月前,胡三娘却说五日前见过弟弟。 罗刹云里雾里:“胡四郎到底死在何时?” 赵老板:“这事怪就怪在,胡四郎的确死在半月前,胡三娘也的确在五日前见过胡四郎。” 罗刹无语:“一个人,难道能死了活了又死了?” 赵老板将手笼进袖中,斜瞥他一眼:“平康坊死的前两个人,全部死了活了又死了。” “啊?” 死的另外两个人,胡峥不想管,他只想找出杀害儿子的凶手。 等罗刹得知来龙去脉,他伸手从脚边的木盒中取出两块金饼,摆在桌案上:“这是定金。你们若能找出凶手,我另给五块。若找不出,权当行善积德,送你们了。” 罗刹喜滋滋收下金饼:“行,我们今日便去平康坊查案。” 胡峥无力起身与他一同出门:“你们若想知晓何事,可去延寿坊的陈宅找我。” “行。” 两人在赵记门口分别。 一个往东出坊,一个往西回家。 朱砂见罗刹手中握着两块金饼,惊奇道:“你出门捡钱了?” 罗刹:“不是,我接了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 “一个人死了活了又死了的案子。” “……” 两人在房中用完午膳。 未时三刻,两人牵手出门,径直前往平康坊。 因坊中今日又发现一具可怖男尸,来往之人比之往昔,少了不少。 胡纠死在平康坊东南隅的一座空宅。 宅子的户主多年前举家搬去凉州,临走前拜托好友一家代为卖宅。 宅偏院小但价高,渐渐便无人问津。 十日前,有商人意欲购宅。 这家人与牙人一起,带着买家入宅。 一行人甫一进门,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牙人为做成这笔买卖,见状推说是死老鼠,这才将买家敷衍过去。 结果,一行人越往里走,恶臭味越浓烈。 直到打开厢房的门,才知死在宅中的不是老鼠,而是一个人。 一个被剥去脸皮被挖走心的男子。 鲜血干涸,蛆虫在皮肉间蠕动、蚕食,已然辨不出人形。 两人躲过大门处的官差,直接翻墙而入。 腐臭味未散,熏得朱砂几欲作呕。 发现尸身的厢房,乱糟糟一片,不知被京兆府来回翻了几次。 罗刹:“据胡老板透露,有一个酒博士曾在半月前,见到胡四郎出现在宅子附近。而胡三娘仔细回忆后,改口说五日前见到的那个男子并非其弟胡四郎。” 那是胡纠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 等他的脸再次出现,已是他死后的第十日。 朱砂:“她为何突然改口?” 罗刹:“胡四郎身子娇贵,穿不了丝绸。可五日前的那个男子,偏偏穿着丝绸袍服。” 胡三娘见到的男子,只是有着一张和胡纠一样的脸。 两人在宅子内找了一圈,了无线索。 罗刹提议道:“三件案子是同一人所为,不如去最新发现尸身的凶宅瞧瞧?” 两人翻墙走出空宅,问路问到位于平康坊东北隅的另一处宅子。 宅外仍站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讨论案件。 京兆府的官员忙进忙出,身后跟着几个男子问东问西。 其中一个男子经过朱砂身边,又退后一步,露出疑惑的神色:“九娘,你怎么出来了?” “九娘?” “是我。” 朱砂闻声回头,却好似在对镜自照。 面前的这个女子与这张脸,与她竟然毫无二致。 “你是谁?” “阿姐,你忘了我吗?” 第108章 画皮鬼(三) ◎“啊……那叫姐夫吧。”◎ 百姓们被近处的热闹吸引,纷纷围过来—— “呀,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她们俩难道是双生姐妹?” “……” 耳边嘈杂的人声,让朱砂极为不适。 她死死盯着那张脸,慢慢思索女子方才的话。 一旁的罗刹心急如火:“朱砂,她叫你阿姐诶。” 似是想起什么,朱砂眸中闪过泪光,伸手去触碰女子的手:“你是青棠,对不对?” 两双手交叠紧握。 女子含泪点头:“阿姐,是我。” 朱砂上前迈出一大步,温柔地将女子揽入怀中:“妹妹,你终于回家了。” 寒暄片刻,女子抬袖拭泪,而后挽着朱砂进宅。 两人边走边说:“阿姐,我如今叫段凤巡。收留我的段家知晓我的身份,还待我如亲子。” 第159章 朱砂既为她高兴,又黯然伤神:“你被抓走后,义父托人将我送来长安。之后,他战死在乌桕山。” “死了?” 段凤巡脚步一滞,随即泪流满面。 朱砂轻拍她的后背,宽慰道:“义父死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我长大后,一边捉鬼一边找你。去年,我从一个水鬼口中,得知当年是水鬼一族绑走了你。可惜我是个人,无法找到水鬼一族的鬼域。妹妹,你怪我吗?” 段凤巡缓缓摇头,扑进朱砂的怀中:“阿姐,我怎会怪你?当年是我贪玩,与你们走散,才给了水鬼可乘之机。两个水鬼把我绑去南诏国,我中途逃跑,遇见了好心的段家人。” “万幸你还活着。义父在天有灵,也放心了*。” 罗刹静静站在朱砂身后,听着两姐妹的交谈,心觉古怪。 明明先是祁南钦死在乌桕山,后是朱砂入京上山认亲。 如今顺序颠倒,祁南钦还成了朱砂的义父。 他不知她为何撒谎,索性假装没听见,四处张望。 段凤巡一双泪眼越过朱砂的肩头,看向罗刹:“阿姐,他是你的郎君吗?” 朱砂含糊地应了一句:“嗯。” 闻言,段凤巡破涕为笑:“我昨夜见过他。我在花钿摊前挑选,他站在我身后嘀嘀咕咕,劝我不要买花钿,说费钱。” 罗刹支支吾吾:“我认错人了,我以为你是棺材坊的赵老板。那家花钿的品相不好,我才好心劝你。” 段凤巡:“可你唤我朱砂。” 罗刹:“……” 朱砂轻咳一声,算是为罗刹解围:“他素来节俭,舍不得花钱。” 原是如此,段凤巡盈盈一拜:“见过姐夫。” 总归是朱砂的妹妹,罗刹温声道:“不用叫姐夫,你随他们叫我二郎便是。” 朱砂连声道不妥:“你我已成亲,妹妹若叫你二郎,岂非失了礼数?还是叫姐夫吧,你不是一直想听别人叫你姐夫吗?” 罗刹眨眨眼睛,疑惑地指指自己。 但见朱砂横眉竖眼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只好放下手:“啊……那叫姐夫吧。” 姐夫、姐夫。 听来确实比二郎好听些。 段凤巡微微欠身低头,又行了一遍礼:“我自小快人快语惯了,望姐夫见谅。” 朱砂挽起她的手:“无妨,他心胸最是宽广。对了,你怎么在此处?这里不是死了一个人吗?” “唉,死的人,是我义兄的好友。” 说话间,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找来。 乍然见到相貌相同的二人,他茫然地看了又看:“凤娘?” “阿兄,这位是我的阿姐,旁边的男子是她的郎君。”段凤巡嫣然一笑,指着朱砂与男子互相介绍起来,“阿姐,他是我的义兄段诏巡。” 段诏巡笨拙地学着大梁朝的礼数,端正行礼:“原是凤娘的阿姐。我行七,两位可叫我七郎。” 朱砂与罗刹回礼:“我是道士,号玄机。至于我的夫君,你随妹妹叫他姐夫吧。” 得知朱砂做了道士,段凤巡明显惊讶不已。 不过碍于此处太多人在场,她转瞬收敛讶色,笑吟吟问起两人此行的目的:“阿姐,你与姐夫来此作甚?” “查案。” 朱砂解释道:“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死在平康坊。” 段凤巡不动声色地看了段诏巡一眼,方道:“阿姐,你们可否帮我们一起查案?” 他们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 眼下同行之人死了一个,商帮人心惶惶,闹着要回南诏。 他们千里跋涉,才来到长安。 若抓不到凶手还空手而归,不知会招致多少骂名。 当下,一听说朱砂会查案,她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阿姐,你帮帮我吧。” 朱砂想着顺手之事,想也未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反正是一件案子。死者在何处?仵作如何说?” 段诏巡四处塞钱打听大半日,总算小有收获:“和前两个一样,死后被剥皮挖心。” 死者所在的厢房内外,全是京兆府的官差。 为首之人,好巧不巧又是安少游。 罗刹照旧掏出假令牌,在安少游眼前晃来晃去:“安少尹,我们奉天师之命,来此查案。” 安少游忍气吞声,侧身让开一条道。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回回查案都遇到这两人,回回都是那套说辞! 平康坊连死三人,太一道难道今日才知? 跟在两人身后的段凤巡兄妹,原想跟着进去,却被盛气凌人的安少游拦住:“你们不能进去。” “他们为何能进去?” “他们是太一道的弟子。” 不,是一个可恶至极的太一道弟子,加一个狐假虎威的鬼奴伙计。 房中血腥味弥漫。 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横陈在地。 双眼圆睁,嘴巴大张。 他的胸膛被一把利刃,用极其残忍的方式划开。 那颗心不翼而飞,唯剩空荡荡的胸腔,与满地干涸的鲜血。 罗刹凑近细看,却在尸身上闻到一股花香。 他仔细嗅闻,最终发现花香来自男子耳后:“他这里有味道。” 两个验尸的仵作学着他的动作,趴在死尸耳朵边细闻。 片刻,其中一人缓缓抬头:“这味道,像是女子身上的香粉味……” 罗刹瞪大眼睛:“难道凶手是女子?” 另一个仵作迟疑地摇摇头:“说不准。” 虽说不准凶手是男是女,但仵作辛苦验尸半日,好歹找到一条线索:“他死前,曾与女子欢好。” 两人见罗刹对查案颇有见解,干脆一把掀开盖在死尸身下的白布。 谁知,男子的下身不着寸缕。 罗刹赶忙挪动身子挡住朱砂的视线:“朱砂,你别看!” “行,我去外面瞧瞧。” 等朱砂一走,一个仵作指着死尸身下某处道:“此物肿胀异于常人。我们猜他是亢奋时,被凶手一刀割喉。” 罗刹:“凶手站在正面还是背面?” 仵作:“怪就怪在,是背面。” 与男子欢好的是女子,然而男子是被人从背后所杀。 罗刹猜测道:“难道女子是凶手的同谋?” 仵作:“不知,这案子古怪得很。凶手杀完人,剥了皮又挖了心却不着急走,还费心端来清水帮死尸擦身子洗头发,再换衣梳髻,委实多此一举。” 里间三人针对死尸身上的怪异之处,争论不休。 外间闲逛一圈的朱砂,找到第一个发现尸身的段诏巡问话:“你为何能准确找到此处?” 前两个死者是死后多日,方被发现。 唯独死于此处的男子,昨夜遇害,今晨便被段诏巡找到。 照理,他初入长安,理应对地形不熟才对。 段诏巡取下腰间的一个香囊递给朱砂:“里面有一块血沉香,是南诏国特有的香料,香味奇特,此番入长安的商帮众人皆携此物。昨夜十二郎一直未归,子时中,我仓皇外出寻人,却被告知正值宵禁,只得折返客舍苦候。” 今日卯时初,城门鼓声停止,坊门开启。 他召集商帮所有人,以长寿坊为中心,四散找人。 卯时末,他路过这间空宅,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沉香气味。 沿着宅子走了一圈,他越发确定十二郎在宅中。 段诏巡:“我喊了几声,无人应我。听说近日平康坊不大太平,我便吹响骨笛,召来其他人,一同进宅查看。” 循着血腥气的来源,他们找到死在厢房的十二郎。 惊骇之下,段诏巡吩咐其中一人前去报官。剩下的人一半退到门外,一半守在宅外。 朱砂:“从卯时末起,你一直待在宅子附近吗?” 段诏巡:“从未离开半步。” 朱砂:“你可曾听见响动或者见过其他人?” 段诏巡:“没有……” 十二郎被杀的宅子,也是个空置许久的空宅。 户主一家远在凉州做生意,甚少回京。 朱砂正欲再问几句,罗刹匆忙跑来:“死的那个人,长得好看吗?” 段诏巡依言应是:“十二郎实则是我堂弟,与我长得极像。” 他相貌堂堂,想来十二郎亦是翩翩少年郎。 罗刹:“他贵庚?” 段凤巡:“十九。” “又是不满二十。” 适才,仵作无意间哀叹:“可怜啊,未及弱冠之年,便遭此横祸。听说第一个死的方六郎貌若潘安,俊得很……” 富商胡峥虽年过半百,但浓眉大眼。 儿子胡玖,大概也是眉清目秀之辈。 第一个死者方六郎死在一个月前,而十二郎半月前才到长安。 三个死者互不相识,唯二的共通点:一是不满二十;二是相貌俊俏。 第160章 朱砂懂了:“你的意思是,凶手专杀未及弱冠的美男?” 罗刹:“凶手可能是个女子,且是个鬼。” “鬼?” 段诏巡与从外归来的段凤巡异口同声道。 两人声量太大,招来不少官差。 为首的安少游一听这话,乐得当甩手掌柜:“玄机道长,此案若是鬼族所为,京兆府怕是帮不上忙。” 朱砂:“安少尹真是自谦。二郎,快好好想想,有哪些我们做不到,安少尹却轻而易举的事?” 罗刹:“有的。我们想知道这三人死前半个月中,曾出现在何处?与何人有过往来。” “安少尹,这事不难吧?” “不难。” “我们后日便想知道,不难吧?” “不……难!” 安少游拂袖离开,怒气冲冲带着官差出门。 罗刹看他去的方向正是平康坊,偷笑道:“这件事,够安少尹忙碌两日了。朱砂,我们也去找线索。” “什么线索?” “香粉。” 十二郎耳后的香粉味,应是与女子亲热时沾染的。 而这个女子,不是凶手便是帮凶。 至于凶手为何杀人后,多此一举为死者擦身子洗头发,还换上新衣重梳发髻? 罗刹大胆猜测,因为死者身上,留有线索—— 香粉。 前两个死者,死后多日才被发现,即使身上有香粉残留,也早已消失。 但是,十二郎不同。 他的尸身,发现得太早。那一点点未散的香粉味,成了凶手的破绽。 罗刹:“倒是奇怪,房中并无香粉味。” 若凶手是在此处杀人,总该留有味道才对? 可房中除了血腥味,并无香粉味。 朱砂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你为何猜凶手是鬼?” 罗刹:“剥脸皮取心,很像是我知晓的一支鬼所为。” 朱砂恍然大悟:“是画皮鬼,对不对?” 五年前,太一道捉到过一个入世作恶的画皮鬼。 他生前长得丑陋,受尽世人白眼,死后便成了藏身于人皮中的画皮鬼。 只要遇到合他心意的脸,不论男女,他都会剥其脸,食其心。 他杀害的其中一个人,是前朝一位位极人臣的大官的孙子。 大官找到太一道,出价五千贯。 不仅仅是为了查案,更是为了亲手将此鬼挫骨扬灰。 大官与姬光侯是多年好友。 姬璟便派山君下山,朱砂易容成山君的随从,一同前往查案。 两人查了十日,一无所获。 最后能捉到画皮鬼,实因那个鬼看上了山君的脸。 某夜,他大摇大摆进房意欲剥皮,被埋伏在房梁上的朱砂擒获。 据那个画皮鬼所说,画皮鬼一族取心是为食心修炼,剥人脸皮是因贪恋他人容颜。 经罗刹一言提醒,朱砂也觉凶手或为画皮鬼。 两人并肩出门,方走十步,便被追上来的段诏巡与段凤巡喊住:“阿姐,我有事想问你。不如让阿兄陪姐夫去找线索,你陪我走走,好不好?” 她眼眸泛红,楚楚可怜。 朱砂不忍拒绝,便笑着与罗刹挥手道别:“二郎,你去吧。” “阿姐,你对我真好。” “你毕竟是我妹妹嘛。” 第109章 画皮鬼(四) ◎“姐夫,你与阿姐很穷吗?”◎ 四人分别之际,已是酉时中。 远山日暮,坊市人寂寂。 长安城中的香铺,多开在西市。 罗刹与段诏巡快步走去西市,就近走进一家香铺询问:“你们这里有花香味儿的香粉吗?” 香铺老板上下打量两人,再三确定不是同行闹事后,方道:“不知贵客想要什么花香?我这里应有尽有。” “梨花香有多少种?” “二十种是有的。” 一家香铺,便有二十种不同梨香的香粉。 放眼整个长安,便是上千种。 苦于走前香粉味已淡到闻不出,否则他真想将香铺老板请去空宅闻一闻。 罗刹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我先闻这二十种吧……” 此话一出,香铺老板便知两人并非想买香粉。 碍于尚有贵客在店中,他不情不愿地端来二十盒香粉:“你闻吧。” 罗刹依次拿起面前的瓷粉盒,放到鼻下嗅闻。 十二郎耳后残留的香粉,主调隐约是清甜的梨花香。 因是合香,除梨香外,其中还掺杂了其他香料。光罗刹能闻出的香料,便有沉香、檀香与侧柏叶三种。 细细闻了一炷香,罗刹越闻越迷茫。 段诏巡自觉对香料也算颇有见解,遂问道:“姐夫,你可否与我说说,你到底想找什么香味的香粉?” 他突然开口叫姐夫,罗刹一时没反应过来。 迟疑片刻,才笑吟吟朗声答应:“一种梨花香气,闻起来有雪融春山之感,又好似暖香暗涌。” 段诏巡按照他所说,重新找到香铺老板:“里面应该掺了沉香、檀香、侧柏叶、龙脑、甘松等物。” 香铺老板为难地摇摇头,如实道来:“能用的香料就那么几十种。每家香铺的香方看似不同,实则无非是各种香料的用量增减。我看两位也是用香行家,自然明白大同小异的道理。” 段诏巡拱手道谢,顺便买下两盒香粉。 一盒自己握着手中,一盒递给罗刹:“姐夫,权当是我与凤娘的见面礼吧。” 罗刹不好推拒,只能收下。 再出门时,他看着对面叫卖的胡饼小贩,赶忙跑过去。 最终,他翻遍槃囊,找出四文钱,买下两个胡饼。 一个自己吃,一个塞给段诏巡:“七郎,权当是我与朱砂的回礼吧。” 段家是南诏富商,家境殷实。 段诏巡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还是头回吃两文一个的胡饼。 罗刹笑容满面吃得开心,他勉强咬了一口,欲哭无泪:“姐夫,你与阿姐很穷吗?” “我穷,她不穷。” 其实他也不算穷。 毕竟夷山的宅子中,堆着数不清的金饼。 可惜,全是阿娘的,不是他的。 三两口吃完胡饼,段诏巡的话匣子打开:“姐夫,你与阿姐如何认识的?” 问到这个,罗刹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她对我一见钟情,死活要嫁给我。唉,我一向吃软不吃硬,心一软便答应了。” 段诏巡:“难道是阿姐主动求嫁?” 罗刹喜上眉梢:“我们认识不到七日,她便说想嫁给我。成亲的喜服、喜烛,都是她买的呢。” “阿姐如花似玉,还是太一道的道士,姐夫好福气。” “我也不差。凡是见过我的人,无一不夸我又俊俏又聪明。你自个说,我是不是又俊俏又聪明?” “啊……是是是。” 罗刹口中的相识故事,经朱砂之口说出,又变成另外一个故事:“他对我一见钟情后,整日缠着我。好女怕缠郎,我瞧他样子不错还听话,便答应与他成亲。” 段凤巡掩唇偷笑:“姐夫定是爱你至深,才整日纠缠。” 朱砂白眼一翻:“除了我,怕是没人受得了他。” 段凤巡惊讶道:“姐夫怎么了?” “就是有些多话与自恋罢了。” “阿姐,儿时你常嫌我话多,长大后反倒找了个话多的郎君。” “人总是会变的……我只是小时候不喜欢话多之人。”朱砂支支吾吾。耳边笑声渐大,她索性话锋一转,“算了,不说他了。你呢,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段凤巡面色如常,语气却苦涩:“阿姐,我不明白阿耶为何要帮太一道?不明白水鬼又为何要绑走我?” 朱砂轻轻牵起她的手:“义父虽是鬼,却心怀大义。他帮太一道,是为我们,亦是为了天下苍生。水鬼受狰狞鬼指使,许是打算用你威胁阿耶吧。” 段凤巡低垂着头,目光久久停留在脚边的影子上:“我并非阿耶的亲生女儿,如何能威胁他?阿姐,有时候,我觉得你才像阿耶的亲女儿……” 她是鬼婴。 自从有记忆起,便跟着祁南钦。 祁南钦叫她祁青棠,说她是自己与凡人女子所生的鬼婴。 除了相信他,她似乎无从选择。 她七岁时,祁南钦某日下山后,整整消失了三日。 等他终于回家,却牵着一个与她同岁的女童。 祁南钦说女童叫朱砂,是他收养的义女。 自从朱砂来到她的家,她慢慢开始觉得祁南钦变了。 他总是更关心朱砂,更在意朱砂的安危。 每隔三个月,他会带着朱砂下山,却不带她。 她偷偷想跟上去,反被他关在房中。 泪珠毫无声息地滚落,段凤巡极力克制,甚至徒劳地伸手捂在嘴上。 第161章 可话已递到嘴边,只能呜咽着说出来:“我被抓走后,心里想着‘这样也好’。阿耶爱你胜过爱我,我若是消失,他日后再不用因我烦心。” 朱砂语气平淡:“不管你信不信,义父与我一直在找你。他死前,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他葬在山上的宅子旁,你若是有空,改日可随我上山拜祭他。” 段凤巡抬袖擦去眼泪:“阿姐,我听说阿耶死于太一道姬光侯之手,是真的吗?” 朱砂:“是。先师祖中了赤方的傀儡术,被逼杀人。” 她的回答,让段凤巡很不满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阿姐,你为何要加入太一道?” 朱砂面露无奈:“义父临终前,一再叮嘱我,待我年满十五岁,务必去太一道拜师学艺,说是不愁吃穿。” 段凤巡:“阿姐,是太一道杀了阿耶!”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 朱砂见与她解释不通,干脆拉起她往城外的方向走:“你既然想报仇,那我带你去先师祖坟前。你想骂便骂,想踹两脚也行,我绝不拦你。” 话音刚落,段凤巡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朱砂耳根子难受,遂蹲下身好言好语安慰道:“义父的死,是意外,真正的凶手是赤方。你别哭了,我请你去杏花楼吃饭,如何?” 去杏花楼,一顿少说也得十贯。 若是让罗刹知晓她请段凤巡去杏花楼,免不得又要说她乱花钱。为防耳根子又难受,朱砂特意嘱咐:“我们去杏花楼这事,你千万别跟你姐夫说。” 段凤巡憋着一肚子怨气,随她去杏花楼。 两人面对面坐在临窗的二楼,每回抬头,都像是在照镜子。 朱砂啧啧称奇:“没想到,我们俩长大后,竟然长得一样。” 段凤巡摆弄杯盏,漫不经心道:“我日夜想着你,相貌当然越来越像你……” 闻言,朱砂起身挨着她坐下,不可置信道:“鬼族这么神奇吗?” 段凤巡莞尔一笑:“只妬妇津神一族如此而已。” 朱砂支着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真像。昨夜你姐夫与我说,他遇见一个女子,与我一模一样。我当时不信,还骂他眼花。” 段凤巡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姐夫差点认错我。” 朱砂嘴角一抽:“我知道。他着急忙慌跑到茶肆,大呼小叫说见鬼了。妹妹,他没吓到你吧?” 段凤巡:“没有。他认出我不是你。” 朱砂趁机与她抱怨:“他见不得我花钱。往日我一往花钿摊前站,他便拽走我。” 楼下楼上,楼里楼外人声鼎沸。 段凤巡侧耳在听,偶尔不咸不淡地笑几声应几句。 她与朱砂名义上是姐妹,自小相处却生疏。 儿时,朱砂不爱说话,时常独坐山头,不与他们父女说一句话。 只有每回祁南钦带朱砂下山归来后,她有时会撞见朱砂躲在房中笑。 她私下问过祁南钦:“阿耶,为什么阿姐能下山,我不能下山?” 祁南钦指着远处千灯万户的城池:“鬼族,进不去长安……” 如今,她走进这座让鬼族生畏的长安城,坐在人来人往的杏花楼。 望着窗外喧嚣,听着女子絮语,眼底一片漠然。 长安?不过如此。 朱砂不知她的口味,便依照自己素日爱吃的膳食,点了几道招牌菜。 饭菜上齐,段凤巡堪堪喝了一口汤,便停筷不语。 朱砂只顾着埋头猛吃,未曾注意到她的异样。 等察觉之时,对面的段凤巡杏目圆睁,脸涨得通红:“阿姐,我与你说话,你不理我……” 朱砂努力咽下嘴中的肉,含糊道:“外面太吵了,我没听清。你重新说,我这回一定好好听。” 段凤巡:“阿耶死后,你过得怎么样?” 朱砂:“还行吧。义父留了一个小宅子给我,十五岁那年,我卖了宅子,前去太一道拜师。之后三年,我待在山下修行。前年,我攒够了三百贯,便下山开棺材铺。” 段凤巡面露关切:“你一个人住在宅子里吗?” 朱砂回得云淡风轻:“嗯,吃百家饭长到十五岁。” “阿姐,你受苦了。”段凤巡无端端又开始抹眼泪,渐渐泣不成声,“若我们一起去南诏国,你今日何必做道士,又何必每日风吹日晒开棺材铺。” 哭声扰人,朱砂叹气:“我的亲生父母,便是做白事营生的。我这算一脉相承。” 难得听她主动提起亲生父母,段凤巡好奇道:“阿姐,我从前便想问你,你的双亲是何人?怎会放心把你交给阿耶?” 外间天色已晚,朱砂喊走段凤巡。 沿着永定河走回棺材坊的路上,她幽幽道:“他们外出做生意,半道死于几个劫财的恶人之手。义父与他们相识已久,在得知他们的死讯后,便将我接走了。” 双眸失焦地投向河中虚影,心中泛起无边苦涩。 段凤巡轻颤着开口:“我怨过阿耶。怨他多管闲事,明明是鬼族,却偏要插手太一道的事。后来去了南诏国,段家阿耶教我读书明理,我才明白,这想法是何等荒谬。” 鬼族的力量太过强大。 一旦入世,凡人迟早会被吞食殆尽。 当年的人鬼大战,若赤方胜,今日的长安恐怕早已成为人间炼狱。 她见识了锦绣山河,经历了秋月春风。 再不愿回到山上孤寂的宅子中,亦不愿山河易主,人沦为鬼的奴隶与吃食。 棺材坊近在咫尺,段凤巡尚有一事不解:“我听绑走我的水鬼说,阿耶好像学会了一种法术。此法术,若与太一道大弟子姬珩一起施展,便能杀死赤方。真是奇怪,阿耶与我待在山上,怎会学会太一道的法术?” 朱砂思忖片晌:“你出生前,义父已入世多年,许是多年前学会的吧……” 姐妹俩在赵记棺材铺门口分开。 段凤巡原想去朱记棺材铺看一眼,被朱砂婉拒:“妹妹,家里实在太简陋了。等我装点一番,改日你再过来,好不好?我与你姐夫的日子过得拮据,我怕你看了担心。” “行。那阿姐,明日见。” “好,明日见。” 段凤巡一走,赵老板探头出来打趣道:“哟,朱老板,今日在何处吹唢呐发财啊。” “滚!” 远处朱记棺材铺门口,隐隐约约站着一个提灯笼的美男。 朱砂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扑进他温暖的怀抱:“二郎,你好想你。” 罗刹牵过她的手,并肩往后院走:“我做了好几样你爱吃的菜。” 今日在杏花楼,段凤巡没吃几口,她吃了大半。 眼下一听罗刹提到菜肴,朱砂打了个饱嗝:“二郎,我不饿……” 罗刹:“你午膳只吃了一碗馄饨,怎会不饿?” 朱砂:“妹妹难得来趟长安,我请她吃饭,顺便吃了一点点。” “你们去哪儿吃的?” “杏……花楼……” “哼,你都没带我去过杏花楼。”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二郎,要自信啊!》 罗刹五百岁前,极为自卑。 至于原因,一家四口除了他,个个都是千岁的鬼。 他们一用力,他便毫无还手之力。 久而久之,他变得自卑,不爱说话。 罗嶷忙于找金山,尽禾忙着料理妬妇津神族中事务。 家中唯有罗荆看出弟弟的反常。 罗荆原想偷偷带他下山,去人间玩耍。 结果,罗刹想也未想便找罗嶷与尽禾告状,理由是:怀疑罗荆想卖了他换钱。 罗荆气得自己下山,独留罗刹在金宅子抛金元宝。 罗刹反常的日子直到祁南钦到来,才略有好转。 毕竟祁南钦心思细腻,愿意假装败给罗刹。 当他又一次倒在罗刹毫无章法的拳法下,意想之中的欢呼声却没有出现。 祁南钦抱着罗刹,轻声询问:“二郎,你怎么了?” 五百岁的鬼,如同凡人九岁的孩童。 罗刹抽抽噎噎道:“祁叔,你为什么喜欢我?” 祁南钦困惑地挠挠头:“自然是因为你懂事听话又可爱呀。” 罗刹:“难道除了懂事听话又可爱,我没有别的优点了吗?” “有啊,你长得好看。” 此话一出,罗刹气得跑走。 哪有男鬼夸另一个男鬼,不夸他英俊威武修为高,却夸他可爱好看? 明摆着,没有认真夸用心夸。 祁南钦看他双肩颤抖,猜他在哭。 略一思忖,他找到罗嶷,说出他的看法:“我觉得二郎不够自信。” 罗嶷震惊不已,他的儿子怎会不够自信? 祁南钦摇头列举了一个例子:“我夸他好看,他却哭着跑开。这说明什么?” 罗嶷:“你没夸到他的心坎上?” 第162章 祁南钦:“错!说明他不够自信,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相貌。你啊,得多夸夸他。” 罗嶷一听,也觉有理:“那行,我改日多夸夸他。” 祁南钦:“你一个人怎行?叫上尽禾与大郎。” “行!” 从那日开始,罗刹不管做任何事。 身边总会莫名其妙冒出三个鬼,搂着他称赞—— “二郎,你太棒了!” “弟弟,你太棒了!” 甚至有时做了错事,这三个鬼也会安慰他—— “二郎,你太棒了!” “弟弟,你太棒了!” 他问三个鬼:“我哪里棒了?” 女鬼说:“你的相貌,鬼族第一。难道不棒?” “那确实挺棒的。” 男鬼说:“你才五百岁便威武高大,假以时日,远超为父。难道不棒?” “那确实挺棒的。” 讨厌鬼说:“阿兄在你这个年纪,连金元宝都不会抛。难道不棒?” “那确实挺棒的。” “二郎,要自信啊!” “行,我一定自信!” 第110章 画皮鬼(五) ◎“说明你喜欢她胜过我!”◎ 得知朱砂带段凤巡去过杏花楼后,罗刹气得吃光了桌上的所有饭菜。 收拾碗筷时,他特意走过朱砂身边,愤恨道:“我全丢了,也不留给负心人!” 朱砂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盘,小声辩解:“我下回再带你去呗。” 罗刹冷哼一声:“你明明可以带她去我们去过的观山楼,却去了我没去过的杏花楼,说明什么?” 朱砂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说明……杏花楼更适合待客?” 罗刹怒气冲冲离开,出门前掷地有声留下一句话:“说明你喜欢她胜过我!” “……” 当夜,朱砂修炼至后半夜,昏昏欲睡。 无奈罗刹越来越精神,抱着她从架子床挪到妆台铜镜前,又从妆台折腾到桌案上。 朱砂任他动作,偶尔敷衍似地亲他一口。 日头欲出,细微光影透窗纱。 朱砂抱着罗刹的头,认真安慰:“我有事想单独与她说,而观山楼在西市。我知道你也在西市,不想和你撞见,便带她去了东市的杏花楼。” 男子的唇舌,慢慢从她的锁骨处挪开。 须臾,罗刹凑到她面前,语气里含着委屈,脸上透着不满:“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朱砂捧着他的脸,轻轻落下一吻:“二郎,你等等我。等我想明白,自会告诉你全部真相。关于我,关于我与她,甚至关于阿耶……” “我等你。” 外间天晓,渐闻人语。 罗刹俯身欺近,正欲挺身动作,却突然裹着袍服下床,赤脚慌张跑走。 “你怎么了?” “吃多了,我想吐……” “……” 等他去伙房吐完,朱砂已沉沉睡下。 他挨着她躺下,一只手温柔地环过她的腰肢。 许是察觉到他的靠近,梦中的朱砂呓语一声“二郎”,往他身边挪动。 他的手本能地收拢了几分,将她更紧密地拥入怀中。 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直到睡醒,仍未分开。 两人一睡便睡到午时三刻,朱砂睡醒后,一贯喜欢在床上磨蹭一炷香。 今日难得罗刹也在,她窝在他的怀中,细细交代:“你待会儿把店里、房里值钱的东西全收起来。” 罗刹大惑不解:“家里有值钱的东西吗?” 放眼整个棺材铺,最值钱的东西,只有门口悬挂的牌匾。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库房堆的一堆假行头。 朱砂:“主要是你房里的那堆金器,全部收进库房。” 罗刹追问道:“为什么?” “妹妹改日要来。若是让她知道我们有点小钱,找我们借钱怎么办?” “她不是你妹妹吗?” “她万一看上你的那堆金器,央我送给她。届时我是送,还是不送?”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那……我还是藏起来吧,免得让你为难。” “二郎真乖。” 两人收拾了近一个时辰,才慢腾腾走去平康坊。 段诏巡与段凤巡在西市苦等半日,总算等到牵手而来的两个人。 一个喜形于色精神抖擞,一个哈欠连天魂不守舍。 一见朱砂这副模样,段凤巡心疼地直掉泪:“阿姐,你与姐夫可是昨夜思考案情累着了?原是我的错,我不该求你帮我们查案……” 朱砂顺势挽上她的手:“妹妹,不怪你,我昨夜没睡好罢了。” 西市的香铺众多,梨花香味的香粉更是数不胜数。 罗刹昨日想了又想,打算今日另辟蹊径,去平康坊的青楼闻一闻味道。 至于如此做的理由? 他解释道:“死的三个人,生前死后,都曾在平康坊出现。我猜,他们或许曾出入青楼,之后被两个凶手盯上,以女色诱惑其去空宅。” 段诏巡:“两个凶手?” 罗刹点头:“昨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死者身上有香粉,房中却没有。” 直到昨夜他与朱砂辗转房中各处。 再一联想到胡三娘曾认错弟弟,他终于想到其中的关键:凶手有两人,一男一女。 毕竟昨日仵作曾言:死去的三人身材魁梧,皆是大高个。 若真是女子假扮胡纠,胡三娘跟了一路,岂会没有任何发现? 除非,她当日看到的胡纠,确实是一个男子假扮的。 “女子是诱饵,等死者渐渐上瘾上钩,她便会将人推去空宅。”罗刹看向远处平康坊的方向,“等到了空宅,*埋伏在房中的另一个凶手伺机杀人。”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段诏巡却百思不得其解:“十二郎只前日与我们分开过半日,短短半日,他怎会听从陌生女子之言,听话地去空宅?” 罗刹红着脸为他解惑:“若是……欢好到一半,女子推开你,说换地方继续,你换吗?” 此话一出,四人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朱砂开口打破尴尬:“走吧,我们去平康坊瞧瞧。” 死的三人,皆是有些身家且会识文断字的商户之子。 能吸引三人的女子,应该是一个精通诗书与音律的貌美北里女子。 段凤巡边走边问:“姐夫,出入平康坊的女子,除了北里女子,还有诸如我与阿姐这般买胭脂的女子。你为何笃定是北里女子?” 朱砂回道:“因为他们死在入夜后。” 入夜后的平康坊,鱼龙混杂。 买胭脂的女子,若孤身一人出现在此。在撞见年轻的才子美男前,每一步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那些蛰伏在暗处的人,岂会让她在坊中自由行走? “原来如此。” 经过她的解释,段凤巡恍然大悟,转瞬扬起笑脸,夸赞道:“姐夫真是厉害。” 罗刹脚不沾地在走,一时没注意她在说话。 朱砂见段凤巡一脸泫然欲泣,顿觉头痛,忙喊住他:“二郎,妹妹与你说话呢。” “啊?” “无事。” 四人进的第一家青楼。 一听是太一道查案,忙不迭叫醒楼上楼下所有北里女子。 梨花味的香粉没找到,倒无意得知一条线索。 来自一个被男子爽约的乐伎:“半月前吧,与我有约的一位男子,迟了一个时辰才到。” 男子说家中有事,故而出门耽搁了。 今日一听四人说起梨花香,她才记起来,当日那个男子身上,也沾染了一股很浓的梨花香:“他的脖子上,还留着胭脂印。知他对我不真心后,我便与他一刀两断。” 罗刹:“他在何处?” 乐伎:“十日前回同州继承家业了。” 总归是一条线索,罗刹记下男子的姓名。 临走前,乐伎又想起一事:“他后来登门向我告罪,辩解称当日是鬼迷心窍,才受那女子蛊惑。还大骂那女子是疯子,说她主动勾引他,临了又嫌他年岁大。” “他贵庚?” “二十有五,只瞧着年轻。” “他长得如何?” “尚算不错,要不然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他。” 四人走出青楼后,罗刹猜测道:“看来这个男子遇见的女子,便是其中一个凶手。他见过凶手,我真想问问他……” 可惜,此人不在长安。 他们往来同州一趟,最快也需六日。 朱砂看着不远处挨个问人的京兆府官差,计上心头:“我们去不了,让安少尹去呗。” 罗刹立马顿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再回来时,他笑容满面:“安少尹真是好官,答应四日内帮我找到此人。” 原本安少游冷着脸承诺的是十日。 他听岔记成了四日,为防安少游反悔,他故意大声嚷嚷,夸奖京兆府一心为民。 第163章 围观百姓当即鼓掌叫好。 安少游吃了个哑巴亏,咬着牙应下四日之约。 踏进第二间青楼前,段凤巡脸色惨白,捂着肚子直冒冷汗。 段诏巡原想送她去医馆,一转身看着七绕八绕的路,又打起了退堂鼓:“玄机道长,我不识路,可否劳你送九娘去医馆?” “行。我送她去古生堂。” ”朱砂与两人定好碰面地点后,便扶起段凤巡前去医馆。 第二间青楼里的北里女子,比起第一家,姿容更胜一筹。 罗刹找到假母,掏出令牌说明来意。 假母见两人通身贵气,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带着两人去了二楼的一间房。 房中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观之肌肤胜雪、云发丰艳、千娇百媚。 她怀抱琵琶轻拢慢捻,琤琤琮琮的错落声,恰似滚珠落玉盘。 一曲终了,她摘下面纱,面容艳如桃李,低头盈盈一拜:“郎君,奴献丑了。” 段诏巡抚掌道好:“姐夫,她弹得真好。不如我们……” 话音未落,罗刹已高声截断他余下的所有话:“太!差!了!你轮指时滞涩且不连贯,应是幼时习艺基础不牢所致。你小时候练琵琶,是不是常偷懒?” 乐伎震惊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学了多年琵琶。不敢称当世前三,当世第四第五总还是敢的。”罗刹昂起头,意气扬扬。末了,他半是鼓励半是劝诫道,“你心气高,多练几年,终臻妙境。” 乐伎含泪道谢:“多谢郎君指点。” 假母呆立在一旁,心中苦闷。 房中乐伎已是楼中魁首,一番献技,不仅没得一句好,反而被当场说落得一无是处。 见乐伎哭得梨花带雨,假母霎时对两人没了兴趣,干脆坦白:“楼中女子所用的香粉,全由我所置办。我嫌梨花味道清淡,从不买梨花香粉。” 乐伎一边抱着琵琶哭一边点头:“我们用的是迎蝶粉。” “那你们知道哪间青楼爱用梨花香粉吗?” “西北隅的三家。” “多谢。” 罗刹快速道谢下楼,段诏巡跟在他身后,好奇道:“姐夫,你很喜欢弹琵琶吗?” “在家无事做,只能学琵琶。” “不知姐夫是何方人士?” “长安人呀。”一提起这个,罗刹完全止不住想炫耀的心,“不瞒你说,家兄做梦数十载,惟愿托身长安。结果反倒是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长安人士。” 在邕州的几日,罗荆看到他的过所,气得饭都少吃了一碗。 段诏巡:“不费吹灰之力,指的是?” 罗荆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自然是娶一个好妻子。” “……” 段诏巡干笑两声,脸色极为难看:“姐夫,你倒像入赘……” 罗荆眉头紧蹙:“入赘是什么?” 段诏巡:“男嫁女娶,日后孩子也要随母姓。” 头回听说入赘的说法,罗荆神思飞远,心潮澎湃。 若有朝一日,他与朱砂有了孩子,他肯定要让孩子姓姬。 朱砂是下一任天师,他们的孩子是下下任天师。 岂非他又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太一道供奉与敬仰的先辈? 还岂不是,他可以在鬼族横着走? 一想到太一道众弟子日日朝他跪拜的场面,他乐得大笑:“七郎,多谢你提点,我今日便回家找朱砂商议入赘事宜。” “……” 他的孩子,可以不姓罗可以不姓祁。 但一定要姓姬,必须要姓姬! 两人按照假母所指,找到西北隅的三家青楼。 一走进其中一家,罗刹赶忙拦住过路的一个女子:“你用的是什么香粉?” 女子不明就里:“覆梨粉。” 罗刹:“何处买的?” 女子:“并非买的,而是团娘做的。” 团娘是此楼的一个舞伎,舞技平平,却精通制香之道。 据女子所说,团娘四时应季出香,还会搭配同香型的胭脂与口脂。 春梨配茉莉、夏荷配禅客、秋桂配月橘、冬梅配寒兰。 两人通过假母,找到在家制香的团娘。 一听自己做的香粉可能与平康坊三件杀人案有关,她大呼冤枉:“我做好后便交给假母,由她分给楼中姐妹。我甚少外出,近来三个月忙着制香,未出家门半步。” 团娘所在的房间,堆满了香料与花卉。 罗刹随意扫了一眼,见临窗的桌案上摆满了香粉,知她没撒谎。 覆梨粉仅自家在用,如今竟与命案有关。 同在房中的假母吓得大惊失色:“三人死的日子,楼中没有女子外出。” 香粉来源确定。 罗刹嘱咐段诏巡随假母回青楼后,快步出门找到安少游:“安少尹,死者身上所沾香粉,出自山月楼,你快些遣差役围住该处。待同州的人证一到,即可确认女子身份。” 安少游:“正想找人告诉你,你说的同州籍男子就在长安。” “啊?” “他本就是长安籍,一个满口谎话的浪荡子而已。” 【作者有话说】 在自信的罗刹面前弹琵琶,等于班门弄斧[狗头] 第111章 画皮鬼(六) ◎“趁我不在,竟敢与她们私会!”◎ 说来也巧,安少游方才一听罗刹说起男子的名字,便觉耳熟。 正要吩咐手下尽快去同州找人,一个青衫黑影从他的身边一闪而过。 他顺手抓住黑影:“韩六郎,你怎么还敢来平康坊?” 韩六郎是他上司韩府尹的族中子侄,一事无成,谎话连篇。 时常偷拿家中金银玉器变卖,来平康坊装腔作势。 半月前,韩六郎与人争抢歌伎不成,竟当众抬出韩府尹的名号。 当时围观的几位官员,恰是韩府尹的政敌。 第二日,政敌上疏,称韩府尹的同族子侄在平康坊欺男霸女,直指韩府尹纵容子侄仗势欺人。 韩府尹有苦难言,下朝回家后,便将韩六郎拖到韩氏祠堂臭骂一顿。 韩六郎自知闯了大祸,当即发毒誓,说再也不踏进平康坊半步。 结果不到半个月,他故态复萌,又大摇大摆走进平康坊。 原本安少游拦下韩六郎后,打算派人将其送回韩家。 可他看着嬉皮笑脸的韩六郎,无端想起罗刹说的同州籍男子:“同州籍、名卓韦廷、二十有五、长得俊俏显年轻。” 韩字拆开便是卓韦。 卓韦廷、卓韦廷,岂非就是韩六郎韩廷? 安少游喊住垂头丧气欲走的韩六郎:“你可曾化名卓韦廷,与北里女子来往?” 一听到“卓韦廷”三字,韩六郎顿时心虚不已,央他保密:“安兄,家中内人凶悍,我也是身不由已……我早已与那个女子断绝来往,你别告诉堂叔。” 罗刹得知来龙去脉,忙问道:“可否让他去山月楼,找出女子?” 闻言,安少游朝北面一招手。 一晃眼,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出现在两人面前。 安少游眼皮未抬:“就是他。” 韩六郎嬉皮笑脸:“不知贤弟找我有何事?” “认人。”罗刹拉走他,一边走一边问道,“半月前,是否有一女子主动引诱你?” 韩六郎依言点头,高声大骂女子是疯子:“我那日本与玉娘有约,路过一处暗巷,她故意往我怀中撞,手还不安分地在我身上乱摸。”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满足地舔了舔嘴唇,方继续道:“我以为她是暗门子,便半推半就地搂住她,就地与她云雨一番。谁知,欢好到一半,这个疯妇突然问我多少岁。” 他答二十余岁,女子冷着脸一把推开他,迅速跑走。 可怜他兴致正高,只能以手代劳。 罗刹哑然失色:“暗巷冒出一个女子,你不害怕吗?” “说实话,我又不亏。”韩六郎恬不知耻地笑道,“她长得跟天仙似的,口口声声说爱慕我。” 罗刹默默与他拉开三步的距离。 是人是鬼都不知,这韩六郎,委实色胆包天。 山月楼前,罗刹碰见等在门外的朱砂。 韩六郎看见美人,立马扶正幞头,讪皮讪脸凑上去:“女郎真是我见犹怜。” 朱砂面无表情一脚踹开他:“哪来的丑货,竟敢污我的眼。安少尹,此人冒犯太一道,当掌掴十下。” 安少游:“先让他认人吧。” 朱砂:“行吧,我心善,先让他认人。” 余下的时辰,韩六郎再不敢放肆,老老实实跟在罗刹身后,一间接一间的房间找过去。 楼上楼下三层,全看了一遍。 韩六郎一瘸一拐,靠在柱子上喘气:“都是些胭脂俗粉,不是她。” 罗刹带着安少游找到假母,言语敲打之后,假母才缩头缩脑道:“还有一个女子,不住在楼中。” 第164章 “是谁?” “王徽仙。” 王徽仙,字偲娘。 才情出众,擅长诗词,精通琴棋书画四艺。 她虽是山月楼之人,但时常外出,前去京中诗会品评诗文。 假母一再保证:“绝不会是她!她并不缺钱,怎会自甘堕落在暗巷拦人?” 韩六郎:“没准她慕我身强体壮,伺机与我寻欢呢。” 假母无语地斜瞥他一眼,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谁瞎了眼会看上你?” 若假母所说为真,王徽仙确实看不上胸无点墨的韩六郎。 不过,为了查证。 罗刹还是让假母将王徽仙找来,让韩六郎辨认。 等待的时辰,罗刹找到正在房中吃茶的朱砂:“怪了,你妹妹与七郎呢?” 朱砂示意他坐下:“妹妹腹痛难忍,我让七郎带她回客舍休息。对了,我听七郎说,你们在青楼碰见一个琵琶弹得极好的绝色女子。” “哪好了?他孤陋寡闻,见谁都觉好。”罗刹面露不屑,“那女子长得不如我,琵琶弹得更是不如我。若非我忙着查案,我真想给他露一手。那首《凤衔芳蕈》,我敢自称天下第一。” 他兴致勃勃地说起琵琶,朱砂平静吃茶,许久才打断他滔滔不绝的炫耀:“他有意为之,你看不出来吗?” 罗刹迟疑地点头:“我知道。他与假母眉来眼去,刻意引我去女子的房中。” 段诏巡明里暗里撺掇他留在房中。 他隐约猜到段诏巡别有用心,却不知段诏巡的动机。 毕竟他们二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他实在想不通段诏巡为何要害他? 朱砂递给他一杯茶:“我妹妹呢,万事爱争第一。应是她又见不得我过得好,便使计想拆散我们。” 从大通坊初遇到命案现场的无意重聚,直到时不时的几句挑拨离间之语。 她儿时见过段凤巡的手段,早已习以为常。 苦的是连累了罗刹,心下愧疚。 适才在医馆,段诏巡假装失言说漏嘴,说他们在青楼查案遇到一个乐伎,而罗刹对乐伎似乎很青睐。 段凤巡先是为她鸣不平,后责怪在场的段诏巡没有阻拦罗刹。 她静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差点笑出声。 多年过去,段凤巡搬弄是非的手段,仍是那一套。 假意为你着想,实则句句诛心。 罗刹愕然:“我难道看起来很容易被骗吗?” 朱砂:“若我们心意不坚定,彼此怀疑。一次两次,她总能找到机会。” “她可真坏。” “等把平康坊的案子查清,我们再不与她来往。” 两人在房中闲谈半个时辰后,传闻中才貌双绝的王徽仙终于赶来。 韩六郎一看清她的相貌,立刻上蹿下跳大喊:“就是她!” 面对韩六郎的逼近,王徽仙秀眉紧蹙,脸色白了几分:“你是谁?” 朱砂与罗刹站在两人中间,看韩六郎不像在说谎,看王徽仙也不像在说谎。 僵持间,假母口中喃喃说着“脸皮”二字。 须臾,她一拍大腿说想到了:“偲娘有一双生妹妹,去年让人害了!” 王徽仙含泪应是:“湄娘出城赴宴,半道被人凶徒杀害。她死后,被人剥去脸皮,丢在荒草堆。” 湄娘之死,并未在偌大的长安城掀起任何波澜。 唯一记挂她的姐姐,无数次托人催促京兆府找出凶手。 可惜时至今日,一无所获。 众人看向在场的京兆府少尹安少游。 朱砂问道:“安少尹,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安少游摊手,如实道来:“查过,没有线索。” 湄娘死在城外偏僻无人的山下。 死后不仅被凶手剥走脸皮,还拿走了身上所有值钱之物。 京兆府查了多月,因一来没有人证,二来死者不过一个乐伎,案子便不了了之。 平康坊两桩剥皮挖心案发生后,有人曾提起去年的这桩杀人剥皮案。 安少游:“本官查过案牍,杀害湄娘的凶手,剥脸皮时用的是水银。而平康坊三桩案子的凶手,用的是一把小刀。” 剥取脸皮的工具不同,行凶手法亦有差异。 因而,京兆府未将两案并案处理。 众人的目光从安少游身上,挪到王徽仙身上。 王徽仙气得捂脸大哭:“我有人证!前两个人死的日子,我在姬府与姬太常吟诗作对,同行之人还有香令!” “啊?” 既有人证,安少游转身便招呼门外的官差,打算亲自去姬府,找姬太常求证。 朱砂伸手拦住他:“安少尹,我们去吧,你盯着山月楼便是。记住,不准任何人出楼。” “行。” 朱砂喊走罗刹,一路小跑至姬府旁边的空宅。 照旧翻墙而入,找到在书房看书的姬琮。 一听王徽仙与朝玉阶上月曾去过姬府,姬琮横眉怒目,气得牙痒痒:“好啊好啊南枝,趁我不在,竟敢与她们私会!”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觑:“舅父,不是你做的吗?” 已走进暗室的姬琮,忍不住回头怒吼:“不是我!” 他们说的两个日子,他为筹备赴九阴山之事,忙得抽不开身。 而就在一墙之隔的姬府,南枝却扮成他的样子,与乐伎歌伎吟弄风月,好不快活。 姬琮气冲冲找到南枝质问:“你还敢把她们招来家里!” 南枝心虚解释:“我将要辞官,她们为我送行罢了。再者,我们只是写诗作画,没做别的事。” 姬琮眯着眼,似笑非笑:“你还想做别的事?” 南枝:“我是女子,能做什么事?” “你想做的事可太多了!” “姬三郎,你少污蔑我!”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朱砂与罗刹偷听得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等两人吵完,南枝闹着要回子午山,姬琮抱着她软语相劝。 足足磨蹭了一个时辰之久,姬琮牵着南枝出现在空宅。 南枝道:“我们行飞花令至子时,我怕偲娘与香令独行不安,便亲自送她们归家。我先送香令,再送偲娘,离开已是丑时……” 姬琮阴阳怪气:“你可真贴心,怪不得第二日推我上朝。” 南枝:“姬三郎,你别没事找事。” 姬琮:“你与她们私会时,何曾想过我?” “哪里私会了?我们光明正大!” “既然光明正大,怎么不敢让我知道!” 两人愈吵愈烈,还执意要朱砂与罗刹断个是非:“你们来说,到底是谁的错?” 朱砂与罗刹苦不堪言,索性趁两人吵架不备,沿着墙边偷摸溜走。 直到跑出三里外,罗刹才敢喘口气:“他们俩也太能吵了!” 朱砂跑得气喘吁吁:“这事怪南枝。明知舅父不喜欢她与乐伎们来往,还带去府里。她去平康坊找个空宅子,岂非为所欲为?” 罗刹:“南枝姑姑与她们同是女子,为何舅父不喜她们来往?” 朱砂:“没什么,就是舅父的名声不大好,朝中官员私下称他为风流太常。” “……” 两人抵达山月楼,已是戌时初。 天色昏朦,白日喧闹的长安城安静下来,独独平康坊内红飞翠舞,灯火辉煌。 朱砂将南枝之言,一一告知安少游:“姬太常可为偲娘作证,她丑时才回家。” 第一桩案子有一个人证,称死的方六郎子时徘徊在空宅附近。 而王徽仙酉时至丑时,与姬琮在一起。丑时后,有满院仆从侍女为其作证。 照此推论,王徽仙不会是凶手之一。 罗刹环顾一圈,发觉韩六郎不在:“韩六郎走了吗?” “我说了不准任何人离开……”安少游皱着眉头,看向窗边的空位,“他人呢?” 王徽仙指指后院:“去后院更衣了。”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乃是韩六郎走前,特意从她面前走过,还挑眉一笑。 他笑得猥琐,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下流。 她恶心得直打颤,掩唇退后几步,才坦荡地与他对视。 去后院更衣的韩六郎,直到这日将尽,依然没有从帘子后走出。 等众人发觉不对,冲去后院找人,他已悬尸东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的脸皮仍在,死于背后割喉。 安少游一见割喉的手法,便笃定道:“是同一人所为。” 朱砂与罗刹沿着韩六郎悬尸的东圊走了一圈,没有闻到鬼炁,只闻到东圊散发的臭味。 猜测他是如厕时,被凶手从背后偷袭。 罗刹找来留在后院的所有仆役,所有人坚称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他去的东圊位置偏,我们不常去。” 山月楼的后院,有两个东圊。 一个在东,挨着后院入口;一个在西,位于后院深处。 第165章 京兆府尹的侄子死在楼中,假母呼天抢地悲诉:“安少尹,我让他掀帘往东走几步,他自个跑来西边!这这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王徽仙:“安少尹,我亲眼看见他往东走。” 她分明看见韩六郎的黑靴往东,并不是向前往西。 “凶手为什么杀他?” “难道凶手认出了他?” 【作者有话说】 南枝是坚定是文学爱好者,和偲娘、香令是非常纯粹的友情[狗头] 第112章 画皮鬼(七) ◎“因为……我长得美啊……”◎ 月照云间,寂静夜深。 灯笼光影照在韩六郎的尸身之上,脖子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刚得罪崔相,如今上司韩府尹的亲侄子又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安少游深觉官位摇摇欲坠,无力吩咐道:“即刻起,所有人不得离开山月楼。” 奔波一日,朱砂早已困得睁不开眼:“安少尹,我们能回去吗?” “可以。” 朱砂与罗刹走出山月楼时,外间灯烛辉煌,楼中觥筹交错。 死在平康坊的四个人,与去年死在城外的湄娘一样。 如泡影般,在歌舞升平的长安城转瞬消逝殆尽。 早上看热闹的人,嘴上说着可怕。 不到一日,他们又一次走进平康坊。 两人回到棺材铺,已是子时末。 罗刹搂着朱砂,说起这件案子的古怪之处:“照韩六郎之言,凶手提前等在暗巷,见到年轻男人便蓄意勾引。韩六郎带我去过那处暗巷,很偏僻,周围全是空宅。” 朱砂:“韩六郎为何走那条道?” 罗刹:“他说当日出门晚,便想抄个近道。” 这个理由,看似合理,又极为荒谬。 因为那处暗巷,并非去往乐伎所在青楼的近道。 罗刹思前想后,得出一条最有可能的推测:“我怀疑韩六郎与凶手先是在旁处遇见,之后他自愿跟着凶手去了暗巷。” 他旁敲侧击找韩六郎打听,无奈韩六郎咬死说是凶手主动勾引他。 韩六郎此人色胆包天,又喜欢仗势欺人。 朱砂倒知他撒谎的理由:“无非是主动与被动的区别。” 罗刹不明白:“有何区别?” 若韩六郎老实告知真相,说清来龙去脉。 他们何至于跑去姬府?他又怎会命丧山月楼? 朱砂白眼一翻:“若是他主动,他便是好色之徒。若是女子主动,便是贪他相貌慕他才华。” 为了这一点微末的自尊心,韩六郎选择隐瞒与凶手相遇的真相。 罗刹震惊之余,想起白日段诏巡的话:“朱砂,我听说男子入赘,日后的孩子需随母姓?” 朱砂从他的怀中探出头:“你是何意?” 罗刹喜不自胜说起他的打算:“朱砂,我想过了。我们的孩子,日后姓罗姓祁姓朱,都不如姓姬!” 朱砂无语,翻身睡下:“我俩能不能生,尚未可知。” 鬼族数百年来,子嗣日渐稀少。 他们俩,一个鬼一个鬼婴,前途渺茫。 在朱砂的设想中,她会二十年后继承姬璟的天师之位。 太一道的历代天师,多分为两派。 以天尊姬后卿的孙子为首的一派,力主尽数歼灭鬼族。 而以姬璟为首的一派,则主张驱使鬼族为己所用,借此巩固太一道的地位。 她是鬼,既做不到对鬼族赶尽杀绝,亦不想利用鬼族生事,搅弄风云。 历代天师的两条路,皆不适合她。 她想走第三条路:取其中,允许部分鬼族入世,分而治之。 若没有子嗣,她会在五十岁寿辰过后,从所有弟子中挑一个做继任天师。 六十岁,她假死离开。 往后余生,她会作为鬼族活在世间。 不过,在所有的设想发生之前,她需要解决赤方这个大麻烦。 耳边男子的偷笑声没完没了,朱砂捂住耳朵,暗暗发誓:日后绝不收多话的弟子! 翌日一早,两人出门前往平康坊。 路上路过延寿坊,罗刹记起胡老板所说,顺道去了一趟陈宅。 陈宅中住着胡三娘与夫婿一家。 自从得知胡纠的死讯后,胡三娘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胡老板劝了几日,索性跟她一起哭:“三娘远嫁长安后,四郎一直闹着要来看她。上回三娘回洛州,四郎提出送她回京。我想着他来年将及冠,便同意了……” 谁知,那句“行,你去吧”,如今却成了父子、姐弟阴阳相隔的谶言。 罗刹如实相告:“我们已找到一些线索。胡老板,我们今日来此,是想问你一句:胡四郎好色吗?” 胡老板正欲回答,门内突然走出一个泪眼摩挲的女子,信誓旦旦道:“四郎是正人君子,绝非好色之徒!” 女子一脸哀伤,想来便是胡三娘。 罗刹:“那他为何去平康坊?” 胡三娘捂脸悲泣:“交友不慎!我上回看他出现在平康坊,便知他又去找沈丰那个祸害了。” 沈丰是胡纠儿时好友,但为人好色,时常出入青楼。 胡纠送胡三娘来长安后,曾提出想去找同在长安的沈丰。 胡三娘知沈丰常混迹平康坊,便不准胡纠见他。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胡纠回家前,竟然跑去了平康坊找沈丰。 胡三娘哭得肝肠寸断,胡老板扶起女儿,接过话茬:“我入京后,找过沈丰。他说,四郎在路边与他闲聊几句后便离开了。只一事,有些奇怪……” “何事?” “他说,四郎曾无意提过一句:在来的路上,看见一个男子拉着一个女子进了暗巷。” “这是哪日的事?” “就四郎死的那日。” 沈丰心觉是暗门子揽客,见天色已晚,便催促胡纠回客舍。 直到胡老板找上门,他才知胡纠死在与他分别后的夜里,被人剥皮挖心。 “该死的韩六郎,满口谎话。” 昨日,罗刹发现韩六郎遇见凶手的日子,与胡纠死亡之期极为相近。 他曾问过韩六郎,到底是何月何日。 韩六郎斩钉截铁称是胡纠死前两日之事。 若沈丰没说谎,胡纠看见的一男一女便是韩六郎与凶手。 而胡纠,实则是韩六郎的替死鬼。 总归多了一条线索,罗刹与朱砂牵手离开,准备去山月楼。 胡老板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慌里慌张追上两人:“三娘与我说,她几日前看到的四郎,有些奇怪。” 朱砂追问道:“除了穿了一身丝绸袍服,还有哪里奇怪?” 胡老板:“一来,袍服不合身;二来,他身上有些臭。” 胡三娘在平康坊遇到的胡纠。 穿着一身玄青袍服,对他而言实在过于宽大。通身全无装点之物,瞧着极为寒酸。 胡三娘追赶一路,最后被他推倒时,闻到他的袖口很臭。 罗刹:“是什么臭味?” 胡老板指了指路过的夜香夫:“她说像是粪便的臭味。” 夜香夫,昼伏夜出,穿行里坊。 与其中一个凶手行凶的时辰,恰好能对上。 朱砂拉上罗刹,赶忙跑去客舍找段诏巡问话:“你们那日守在宅子外,可曾看见什么人?听见什么声音?” 段诏巡与商帮众人面面相视,努力回想。 须臾,有人小声道:“我守在西北角,附近有一个挑着木桶的夜香夫。” 段诏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在宅子四周呼喊十二郎时,曾闻到一股臭味。如今想来,很像是粪便的臭味!” “快去山月楼!” 一行人脚不沾地赶去山月楼。 安少游打着哈欠守在一楼,目不转睛盯着门口。 恍惚间,与他八字相克的那对男女,带着几个人跑过来问他:“今日为山月楼倒夜香的夜香夫在何处?” 安少游半眯着眼:“刚出坊吧。” 闻言,罗刹直接追出去。 只见外面川流不息,哪还有夜香夫的身影! 等他垂头丧气回到山月楼,安少游已从朱砂口中得知真相,吓得睡意全无:“我方才去东圊,还跟他们兄妹二人打过照面!” “兄妹?” “对啊,一男一女。” “兄妹俩见到是我,恭敬地向我行礼。” 安少游捂着胸口,额头直冒冷汗。当时他观兄妹俩举止大方,活还干得不错,出东圊时甚至夸过一句“不错”。 结果朱砂告诉他:这俩人,可能是凶手。 一楼吵闹声,渐渐传到二楼王徽仙的房间。 她趴着门缝偷听几人的谈话,待听到“夜香夫”三字,她跌跌撞撞下楼—— “秋娘……秋娘曾跟踪过我!” 王徽仙口中的秋娘,便是夜香夫池春的妹妹池秋。 第166章 兄妹俩做事麻利,少言寡语。在平康坊倒夜香近三年,从未出过岔子。 一年前,王徽仙深夜赴宴归来,发觉有人跟踪。 她壮着胆子追过去,却发现是池秋。 “我问她为何跟踪我?”再次提起此事,王徽仙气得面红耳赤,“她当时眼神真挚,结结巴巴向我解释,说是担心我的安危。一个月后,湄娘便死了……” 如今想来,池秋起初想要的,应该是她的脸。 见下手无望,才换成了她的双生妹妹湄娘。 毕竟湄娘性子单纯,对任何人都没有防备心,又爱孤身一人去城外拜佛。 池春与池秋若想害她,简直易如反掌。 朱砂尚有一事不解:“楼中香粉,池秋怎会有?” 假母半是自责半是懊恼:“这事怪我。我可怜池秋年纪轻轻却一身臭味,人皆避之,便好心把多余的香粉送给她。” 罗刹又问道:“他们俩,昨日来过吗?” 假母点头,肯定道:“来过。韩六郎去东圊前,我在后院见过他们。” 唯恐几人不信,假母拉来后院的四个仆役。 四人作证:“昨日他们兄妹俩按时来,还是我为他们开的后门。” “他们何时走的?” “没注意。” 京兆府的官差站满了山月楼外,他们个个人心惶惶。 无人注意两个倒夜香的兄妹何时离开,又是否曾与韩六郎碰面。 东圊的臭味,完美掩盖了兄妹俩身上的臭味。 而肩上挑的夜香桶,又掩盖了兄妹俩身上的*血腥味。 事已至此,案情明晰。 安少游顾不上歇息,立马带着官差满城抓人。 临走前,朱砂好心提醒道:“安少尹,这两人极有可能是鬼。你多找些人手,切勿单独行动。若发现他们的行踪,尽快通知我们。” 安少游抱拳回道:“多谢道长提醒。” 京兆府的大半官差随安少游离开,剩下的几人忙着将韩六郎的尸身抬去义庄:“韩公子真是命好啊,摇身一变成了抓凶不成反被杀的义士。” 今日上朝前,韩府尹得知噩耗。 惊惧之下,他命令安少游将韩六郎之死,具报为见义勇为之举。 韩六郎蒙着白布的尸身,从众人眼前抬出去。 只要走出那扇门,一个登徒子便成了长安义士,委实讽刺至极。 闹了半日,山月楼总算安静下来。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双双提步往外走。 王徽仙急走几步,拦在他们身前:“我能否与你们一起去抓凶手?我与湄娘相依为命多年,我想抓住凶手,为她报仇。” 朱砂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他们或许是鬼,我们若带上你,徒增累赘。” 王徽仙抽出随身带的一把短刀:“姬太常告诉我:面对坏人,要勇敢面对。我跟随武师学武已近五年,我不会是你们的累赘。” 朱砂推罗刹上前:“二郎,杀了她。” “啊?” “夺下她的刀。” 话音刚落,罗刹身形一晃。 咣当。 短刀掉地。 他的速度快到王徽仙无法反应,只能愕然地盯着脚边的短刀。 “那些鬼心狠手辣,动作却比他还快。”朱砂没有嘲讽,只是平静地告诉她长安之外的真相,“你好好在这里等着,我们自会捉住作恶的人或鬼。” “好!” 众人前后脚出门,段凤巡挽着朱砂,眼睛却盯着罗刹:“阿姐,我昨日从客舍掌柜的口中,得知姐夫是鬼族。” 朱砂扭头,好奇道:“我以为你知道。” 段凤巡颇有些埋怨之意:“阿姐,我的那点修为,如何看出来?对了,尚不知姐夫出自哪一族?” 朱砂:“大势鬼。” 段凤巡:“大势鬼一族,我倒是知晓一二。据闻大势鬼一族的鬼后,便是我族的鬼王。” 朱砂扭头看向罗刹:“二郎,你知道这事吗?” 罗刹:“嗯,知道一点吧。” 确实不多,也就有一点关系罢了。 他不算睁着眼睛说谎。 华灯初上,朱砂、罗刹一干人,连同京兆府的官差,遍寻池春池秋未果。 朱砂又累又困又饿,干脆喊走罗刹去了夜市。 身后跟着段凤巡兄妹俩,说是心里害怕,想与他们待在一块。 四人到了夜市,照旧罗刹去买吃食。 段诏巡原想跟上去付钱,被朱砂拦下:“岂有姐姐让妹妹付钱的道理?妹妹,你说对不对?” 段凤巡紧挨着朱砂,笑靥如花:“多谢阿姐。” 朱砂:“一家人,何必言谢。” 走远的罗刹正在酒肆中点菜。 等候的间隙,他听见外面有酥酪的叫卖声。 因是朱砂爱吃之物,他急忙追着叫卖声而去。 中途,他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他目不斜视走过女子身边,女子却忽地喊住他:“你为什么不看我?” 罗刹回头,深觉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看你?” “因为……我长得美啊……”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个小剧场《祁南钦,你好狠的心!》 朱砂七岁生辰当日,得知两个噩耗。 第一:三日后,祁南钦会将她交给一个鬼照顾。 第二:她多了一个两千多岁的未婚夫。 对于第一个噩耗,朱砂表示理解。 毕竟阿娘是太一道的弟子,如今赤方作乱,他们自然顾不上照顾她。 至于第二个噩耗,朱砂气得大哭:“祁南钦,你好狠的心,你竟然将你的亲生女儿许配给一个老鬼!” 祁南钦慢慢解释:“大郎不是老鬼,他长得很俊!” 朱砂哭红了眼:“有你俊吗?” 祁南钦老实回道:“没有。” “长得还不如你,那还叫俊吗?” “那放眼整个鬼族,也没几个鬼长得比为父俊啊……” 姬珩从外归来,一走近便听见朱砂断断续续的哭声。 难得听到女儿哭得这般伤心,她慌忙冲进去,看着手足无措的祁南钦直挠头:“怎么了?” 朱砂转身扑到娘亲怀中:“阿娘,阿耶要将我嫁给一个糟老头子鬼!” 姬珩得知来龙去脉,搂着朱砂一顿安慰:“阿娘见过他,长得特别俊。他家特别有钱,宅子都是金子做的。你不是喜欢金晃晃的东西吗?日后嫁过去,满山都是金子。” 朱砂不依不饶:“没有年轻一点的鬼吗?” 祁南钦:“没有……” 当夜,朱砂睡到一半,气得冲进祁南钦与姬珩的房中:“你去退婚,我长大后自己找一个又俊又有钱的鬼。” 祁南钦试探问出口:“还有一个小鬼,只大你九百多岁。” 朱砂咬牙切齿:“好老……的小鬼。” “有你俊吗?” “暂时不如我吧。” 姬珩兴致勃勃抱女儿上床:“上回阿耶带你去看热闹,你回来与我说,看见一个女子长得特别好看。你还记得吗?” 朱砂点头:“记得,阿耶说是我们的同族。” 姬珩:“那个女子的小儿子,和她特别像!” 朱砂眨眨眼睛,看向祁南钦:“有多像?” 祁南钦:“确实挺像的吧。” “那我要他。” “朱砂,夷山特别远,等我有空一定去退亲。” “你懒死了,我自己去。” 第113章 伥鬼(一) ◎“姐夫小心!”◎ 那是一张足以称得上俏丽的鹅蛋脸。 肌肤莹润如玉,面颊绯红晕开,眉如远山黛,不画而翠。 她俏生生地立在眼前,叫人移不开眼。 这张脸。 不对,该说是这个人唯一的诡异之处在于,只要往下细看,便会发现素色阔袖衫遮掩下的皮肤,与脸部肤色判若两人。 活像把一个人的头缝在另一个人的身子上。 这种不协调感,带来一种诡异的撕裂。 最诡异的是,这张脸,罗刹见过。 山月楼,王徽仙。 当意识到面前的女子是何人时,罗刹急速后退,与她拉开距离。 见状,女子咯咯大笑。 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我美吗?” 隔着来往的行人,罗刹回道:“别人的脸自然是美的,但你的脸与你的心,丑陋无比。” 闻言,女子的眸色一瞬转红,死死地愤恨地盯着几步外的罗刹。 再一晃眼,女子已然消失无踪。 顾不上买酥酪,罗刹立马返回酒肆,提上食盒便跑。 等在河边茶肆的三人见他气喘吁吁跑来,忙问道:“二郎,出了何事?” 罗刹:“我看见其中一个凶手了!” 京兆府正满城抓捕池春与池秋,他们竟然敢大摇大摆现身? 三人皆满腹疑团:“她为何找你?” 第167章 罗刹摇头:“不知。她一直问我,她美不美。我答不美,她一脸不高兴,眼神好似要吃了我。” 朱砂小心猜测:“难道兄妹俩看上你的脸了?” 罗刹摸了摸自己的脸,片刻窃喜道:“他们倒是有眼光,知道我的脸最好看。” “……” 四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谈案情。 段诏巡大为感慨:“从南诏出发前,妙香佛寺的法师为我们算命,言十二郎风流成性,迟早死于‘色.欲’二字之上。没想到,一语成谶,他果真栽在女子手上……” 那日,商帮众人开心地在客舍门前分开。 可直到入夜,十二郎都没有出现。 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看他急不可耐地进了平康坊。 他们以为朝阳再升,十二郎自会笑着归来。 可惜一夜过后,长安的春阳所照,再也没有朝气蓬勃的十二郎,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他生于南诏,死于长安。 人生结局如他素日所吟的一首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1] 段诏巡的一番话,惹得段凤巡连连拭泪。 彼此对望,相顾无言。 朱砂与罗刹埋头猛吃,偶尔抬头敷衍两句。 等段凤巡感伤完,一低头却发现桌上的四个食盒空空如也。 对面的两人揉着肚子,并肩靠在一块赏河景。 段凤巡仰头喝下冷掉的茶水,慢慢开口:“阿姐,我累了。” 朱砂回神,扭头应道:“行,我们送你们回客舍。” 段凤巡眼帘低垂,强忍住泪水:“阿姐,今夜我能和你一起睡吗?像从前一样……” 朱砂犹豫地看向罗刹,最终缓慢点头:“行吧。” 一旁的罗刹牙关紧咬,他好心当段凤巡是妹妹。 结果这位好妹妹,不光挑拨他与朱砂,还妄想霸占朱砂! 今夜过后是明夜,明夜过后,便是夜复一夜。 长此以往,万一她始终不肯离开,那他这个郎君算什么? 四人起身离开,先送段诏巡回客舍。 路上,段凤巡挽着朱砂,絮絮不休说起她与朱砂的儿时旧事:“阿姐,你上山后,阿耶时常让我与你多说话。可我找你玩,你却从不理我。” 朱砂面带笑意:“我那时因双亲离世伤心,也不知如何与你相处。” “阿姐,姐夫身份特殊。你是太一道的弟子,不会被罚吧?”段凤巡探究的眼神,挪到罗刹身上。一口气问完,她又急切表态,“若你被赶出太一道,可随我去南诏。段阿耶视我为亲女,定会好好待你。” 朱砂拍拍她的手,宽慰道:“太一道与大势鬼一族和睦相处数百年。你姐夫时常随我上子午山,天师还夸他知趣有礼,是个好鬼。” 头回听到这种说法,段凤巡惊诧不已:“听闻如今的这位姬天师与鬼族势不两立……” 话音未落,朱砂反问道:“妹妹,你远在南诏,如何得知这些消息?” 段凤巡自觉失言,赶紧解释:“我去南诏后,遇见一位鬼族。他经常入大梁做生意,我拜托他找你,他有心打听了不少消息。” 余下的路程,段凤巡闭嘴不再多言。 等段诏巡踏进客舍,她才好似恢复生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自然,多是关于罗刹。 段凤巡:“不知姐夫在何处修炼?” 罗刹:“我一个鬼族,四海为家。” 他在夷山时,每隔十年换一个金宅子住。 确实算得上“四海为家”。 段凤巡:“姐夫,你去过大势鬼一族的鬼域吗?” 罗刹:“几十年前,和几位同族结伴去过。鬼王鬼后都极好,准我们进夷山赴宴。” 段凤巡:“我听同族说,我族鬼王为大势鬼一族诞下两位公子,你见过他们吗?” 罗刹老实应答:“仅仅一面之缘。小公子虽修为暂时不如大公子,但相貌胜过大公子千倍万倍。” 朱砂:“……” 段凤巡:“他与姐夫相比,如何?” 罗刹一脸正色:“我一个小鬼,哪儿比得上小公子。他才貌双全、气宇不凡、足智多谋、博学多才,还高大威猛、雄姿英发,相貌与为人足可称得上鬼族第一。” 朱砂怕他越说越得意,发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二郎,你不必自谦。” 段凤巡掩唇笑道:“姐夫这相貌,可不像普通鬼族。” “不瞒你们说,我自小便懂行善积德的道理,故而上天格外偏爱我。” “哈哈哈,姐夫真会说笑。” 回棺材坊的一段路,行人渐少。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在转角遇见一个提灯笼的男子。 男子明明提着灯笼,却不看路,径直往段凤巡身上撞。 侧身说话的段凤巡察觉有人逼近,抬眸一瞥,当即吓得大叫:“十二郎!” 有着十二郎相貌的男子,阴恻恻扫视三人。 然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两个凶手轮番露面挑衅,不知藏着什么目的。 朱砂沉声道:“大家当心,恐怕有诈。” 三人行至临近棺材坊的一处暗巷,迎面遇上晚归的赵老板与白老板。 两拨人碰面,赵老板摸着下巴,好奇地围着罗刹打转:“二郎,你走得可真快。” 罗刹眉头紧皱:“我与你们遇见过吗?。” 白老板笑着推他一把:“你方才与钱老板勾肩搭背,身后还跟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你难道不记得了?” 两人大大咧咧说完,才惊觉貌美如花的女子似乎不是朱砂。 若朱砂不在,岂非是罗刹滥情,拈花惹草? 赵老板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我们认错了人……” 朱砂急急追问:“你们在何处遇见的?” 赵老板伸手指向西面:“就那边。钱老板找你们一天了,想托二郎转告他的义兄,说不想卖棺材铺了。” “快走,钱老板有危险!” 两个凶手频繁出现,并非为了挑衅。 而是为了确定罗刹的长相,再易容成罗刹杀人。 而他们若找不到凶手,今夜第一个中招之人,便是无辜的钱老板。 五人分为两路,走进西面的两处暗巷。 夜色在这里浓得化不开,脚下的路暗得看不清。 深处苟延残喘的微弱光影,在夜风中摇曳,又转瞬即逝。 罗刹将朱砂与段凤巡护在身后,一步步向着黑暗中深入迈进。 风吹来一股酸馊的腐烂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须臾,令人作呕的臭味越来越近。 三人不得已抬袖掩鼻,罗刹抽出腰后的金锏。 可耐心等了许久,四面八方除了臭味,毫无动静。 第一下发觉不对劲之人是段凤巡,因为她的眼前突然一黑,再无光亮:“阿姐,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瞳孔中映出的身影竟开始缓缓扭曲、涣散,直至模糊不见。 罗刹暗道不好:这里弥漫的恶臭,恐怕是致人短暂失明的毒瘴! 果不其然,当三人在暗巷雾气中茫然四顾之际。 两只手从雾气中伸出,直奔罗刹而去。 猝不及防,罗刹被人抱着腰往后退,直到撞到墙边才堪堪停下。 腰上的两只手牢固得无法挣脱,罗刹正想挥起金锏劈砍。 脖颈处的两只手猛地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朱砂与段凤巡看不见,不知他出了何事。 口中能呼出的气越来越少,罗刹拼尽全力,默念幻魇术的口诀。 肉身化为虚影的一刻,束缚他的四只手脱力消失。 罗刹现身回头,欲牵起两人尽快离开。 近在鼻尖的臭味化作一张人脸,冲散三人。 他们在明,凶手在暗。 因今日段凤巡在场,罗刹丝毫不敢用《太一符箓》中的其他法术。 原想施展他所知的鬼术,可凶手神出鬼没,金锏压根不知该挥向何处。 又一张人脸在三人背后聚拢成形。 朱砂离得近,闻到一丝怪味:“二郎,他们身上有味道!” 夜香夫长年累月与粪便接触。 身上当然有味道,那是用多少香粉都盖不住的粪臭味。 罗刹定定心神,深吸一口气。 风过风散,吹来四面八方的臭味。 东面与南面是腐烂味。 西面是霉变味,而北面是……粪臭味。 罗刹用力握紧金锏,挥向北面。 人脸被砍成两半,又快速分成两张人脸,以及无数面貌不一样的人脸。 其中一张扭曲的人脸张大嘴巴:“你重新说,我美不美?” 罗刹无语:“反正不如我。” 人脸气急败坏,在雾气中桀桀怪笑:“小鬼,等我夺了你的脸,看你还怎么狂妄!” 无数的人脸张开嘴扑向三人。 第168章 罗刹忙着应付东、西、南三面的人脸,无暇顾及北面。 朱砂猛扯段凤巡的衣袖:“妹妹,你快想想办法!” 危险迫近,容不得段凤巡思考。 面对人脸的攻击,她只能掐诀施法,护住她与朱砂。 又一阵风吹过,罗刹用净神术敏锐地闻到臭味真正的来源。 不在雾气中,而在一墙之隔的空宅后院。 足尖一点,他飞身跳进后院。 循着臭味来源,一锏捅进一个人的胸口。 “阿兄!” 女子凄厉的叫声响起,他循声再次挥锏。 暗巷中的雾气消散,三人同时复明。 金锏抵在受伤男子的胸口,罗刹高声问道:“被你们绑走的人在何处?” 男子不肯说,女子爬过来握住金锏,凄声求饶:“他在另一处空宅。求求你,别杀我们。” 朱砂与段凤巡依次翻墙进来。 看着两个凶手,气不打一处来:“杀了四个无辜者,你们还想活着?” 女子昂起头,辩解道:“他们哪里无辜?全是些好色之罢了!” 朱砂气极反笑:“那胡四郎呢?他也是好色之徒吗?还有湄娘,她何曾害过你们。” 女子心虚地低下头:“他现在不是又如何?保不齐日后也会是好色之徒。至于湄娘,她有好看的脸却不珍惜,整日去城外拜佛,不如给我!” 他们生前因长相丑陋受尽苦楚。 可那些好色的男子,偏偏都有一张好看的脸。 不甘啊,真是不甘。 他们不懂得珍惜,她与兄长自该帮他们保管。 朱砂冷漠地看着顶着湄娘脸皮的女子:“二郎,连夜送他们去太一道。” 罗刹依言去宅中翻找绳索。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受伤的男子忽然暴起,持刀冲向他。 “姐夫小心!” 段凤巡疾呼一声,闪身挡在罗刹背后。 罗刹回身一把将她搡开,同时飞起一脚,将男子踹得飞了出去。 然而,为时已晚。 段凤巡胸口中刀,伤口流血不止。 罗刹委屈地看向朱砂,心中飞快开始算账。 这伤口,这么大。 去了医馆,不知得买多少根人参补身子! 他每月仅两贯,此番因为段凤巡莫名其妙挡刀,又要倒欠朱砂不知几年的工钱。 照此欠下去,他何年何月才能收到工钱? 朱砂跑过来扶起段凤巡:“我送妹妹去医馆,你今夜先送两个恶臭鬼去太一客舍,明日再送去太一道。” “好!” 两人就此分开,罗刹一手拖着一个鬼,消失在茫茫夜色。 等他一走,朱砂笑吟吟盯着段凤巡:“妹妹,你是鬼,受点伤应无事吧?” 段凤巡嫣然一笑:“无事,小伤而已。” “你说你,冲出去做什么。” “怕姐夫受伤,怕阿姐伤心。” “妹妹,那把刀既伤不了你,又如何伤他?” “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孟郊《登科后》 第114章 伥鬼(二) ◎“你……有疾否?”◎ 朱砂扶着段凤巡走出空宅,在棺材坊坊口与赵老板一行三人遇见。 钱老板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后背抵在墙边,直呼害怕:“他和二郎长得一模一样,我以为是二郎,特意上前与他攀谈。谁知,他俩竟……竟是恶鬼!” 两个恶鬼和颜悦色骗他走进一处空宅后,露出真面目。 女鬼骂他长得丑,觉得他的心也定然不好吃。 男鬼劝女鬼凑合吃一口,等夺了罗刹的脸皮逃出长安再做打算。 万幸,女鬼是个不听劝的,死活不肯下手,要不然他此番真是生死难料。 钱老板哭着说完,一抬头又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吓得躲到赵老板身后:“朱老板,怎么有两个你?” 朱砂:“这是我妹妹,你们叫她九娘便是。” 钱老板抹去眼泪,凑到两人面前细细端详:“真像。朱老板,你们是双生姐妹吗?” 他凑得近,身上又沾染了画皮鬼的臭味。 段凤巡心里本就烦闷,眼下便冷着一张脸:“不是。” “不是亲姐妹,还能长得一样吗?” 无人回他。 赵老板见状不对,忙拉走他:“走吧,明日还得开店。” 三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离开。 段凤巡立在原地,看着三人的背影失神:“阿姐,你每日与这些凡夫俗子待在一起吗?” 朱砂大步向前,走出很远才回头催促她跟上:“他们挺好的。” 等进了朱记棺材铺,段凤巡平生第一次明白何谓一贫如洗,又何谓家徒四壁。 只见前店的柜台上零星放着几捆纸钱。 她的手刚碰到柜架,架子咿呀作响,大有散架之势。 她收回手,想坐在椅子上喘口气,结果椅子歪斜着倒向左边,差点害她摔倒:“阿姐,怎么全是坏的?” 朱砂忍住笑意,一脸悲痛:“唉,我们穷呗。” 她昨日让罗刹把值钱的东西收起来,他倒好,把棺材铺的所有家当全换了一遍。 甚至连金字招牌都收进库房,藏在了一堆假行头当中。 此番除非段凤巡掘地三尺,否则休想从朱记棺材铺带走一件值钱的东西。 段凤巡欲哭无泪:“阿姐,你过得也太差了!” 朱砂催她进房:“长安居大不易,我与你姐夫能开棺材铺,这日子已经远超很多人了。” 从前店走到后宅,仅仅二十余步的距离。 段凤巡一边走,一边抹泪:“若阿耶知你过得如此不易,不知该多伤心。” 朱砂耐心宽慰道:“义父若在天有灵,看到我如今成亲立业,必定放心不少。对了,你成亲了吗?” 闻言,段凤巡羞红了脸,垂首摇头:“没有。倒是有一个未婚夫,不过在南诏。” “是吗?我真想见见妹夫。” “阿姐,日后多的是机会。” 两人叙旧至亥时,才等到罗刹回家。 朱砂心觉他去了太久,开门问道:“那两个鬼路上闹腾吗?” 罗刹一脸神神秘秘,拽着朱砂去他的房中:“我出门便将他们打晕了,送去太一客舍时还没醒呢。” 朱砂:“那你为何才回来?” 罗刹:“我在客舍遇见玄贰了。” 徐雁声从会州回到长安后,被姬璟派去青州查案。 五日前,他回到长安,之后一直住在太一客舍。 罗刹今日往客舍送鬼时遇见他。 两人攀谈半个时辰,徐雁声更是大方邀约罗刹与他一起查案。 赏金,足足三百贯。 罗刹双手环抱于胸前,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朱砂,并非我自夸,你嫁给我属实不亏。” 不要工钱,一有机会便招揽生意。 每日辛苦开店查案,绝无怨言。 他美滋滋偷笑,朱砂嘴角一抽:“什么案子?” 罗刹:“他说在青州抓到一个伥鬼,发现其一位藏在长安的同族,密谋杀一个人。” “杀谁?” “不知。” “……” 朱砂忍无可忍锤了他一下:“什么都不知,你急着接什么案子?” 明月高悬,月影入窗。 罗刹握住她的手,顺势往自己怀中带:“他已查到一些眉目,我们帮他一把,便能轻松拿一百贯。” 朱砂闷声闷气:“我俩也不缺钱,你何必费心费力帮他查案。” 罗刹认真想了想,方回道:“嗯……一来他为了查这个案子,累得瘦了一大圈,瞧着特别可怜。二来他是你师兄,他性子冷,对你却不错。” 他与徐雁声,断断续续相处了一个月之久。 知徐雁声虽冷言冷语,却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再者,他曾听李悉昙说:“太一道啊,除了玄风、玄贰、玄规,还有我,其他人都不大喜欢师妹。私下骂她两句是常事,有时还会当面嘲讽她是孤女,是水性杨花的女子。你知道,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最讨厌有人比他们强。” 每一个恨朱砂抢生意的人,只因朱砂能破案能捉鬼,而他们却不能。 他们不信她的能力,于是固执地相信她依靠男子。 毕竟在他们看来,一个区区孤女,岂能比肩他们这般显赫出身的世家子弟? 他第一次从李悉昙口中,得知朱砂在太一道的处境,心好似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而当他一步步知晓朱砂的身世。 知晓姬珩与祁南钦为了苍生,狠心撇下九岁的朱砂,双双死在乌桕山。 他们为苍生赴死,苍生却将无尽的辱骂与恶意的诋毁,悉数泼向他们遗下的孤女。 这些人,坏透了。 夜已深沉,朱砂平静地听罗刹说起从李悉昙处得知的往事。 第169章 那些骂她的话,她早已忘怀。 反正他们骂她一句,姬璟次日便会加倍地罚回来。 只是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阿娘与阿耶,为了这些人魂飞魄散,值得吗? 姬璟让她自己去找答案,后来她在无数次捉鬼的路上,找到了答案—— 芸芸众生,有人值得,有人不值得而已。 他们从容赴死,是为了值得的人 她努力修炼,亦是为了值得的人。 说到最后,罗刹隐隐带了哭腔。 朱砂已闻多日哭声,实在不胜其烦,忙不迭以吻封唇,逼出半声短促的呜咽。 昨日还充盈着金银玉器的房间,如今只剩一床一柜一桌一椅。 鎏金烛台消失,取而代替是半截杵在桌上的蜡烛。 烛影晃动,白墙之上映出两个在空荡荡的房间拥吻的人。 一想到段凤巡不知要住多久,罗刹的唇稍稍移开,又不舍地亲了又亲。 隔壁传来一声响动,与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喊声:“阿姐。” 罗刹撇撇嘴,推朱砂出门:“我烦死她了。” 朱砂:“她方才舍命相救,你真没良心。” 罗刹:“我能躲开。” 第一,他能躲开。 第二,一把刀伤不到他。 他不知段凤巡为何为他挡刀,横看竖看没安好心。 他不知,朱砂却清楚。 但见他一脸不开心,索性将话压在心底,免得徒增他的烦恼。 朱砂回房时,段凤巡正在房中舞剑。 她随手丢在房中的桃木剑,此刻被段凤巡握在手中,在不大的房中腾挪闪转。 朱砂拍手道好:“妹妹,你的武功真不错。” 段凤巡足下莲步轻移,收起桃木剑:“阿姐,我久等你不至,才拿你的剑试试。” “无妨,睡下吧。” “嗯。” 烛光熄灭,两人并肩躺在床上,犹如儿时一般。 那时候,段凤巡孤独地在山上长至七岁,才等来一个玩伴。 因而她整日跟在朱砂身后,吃饭要朱砂陪,睡觉也要朱砂陪。 祁南钦拿她没办法,只好去求朱砂。 一如儿时同榻的那些夜里,段凤巡轻轻靠在朱砂肩头:“阿姐,你随我去南诏吧。” 朱砂:“我喜欢长安。” 长安又大又吵,段凤巡不喜欢。 她在山上过惯了清静的日子,从此格外讨厌吵闹声。 到达南诏后,她独自适应了很久。 等她能走出家门,已是十五岁。与祁南钦,与朱砂分开的第六年。 她想她的亲人,可她回不去大梁。 只得日复一日地想,没日没夜地想。 段凤巡低低叹了一口气:“你舍不得姐夫吗?” 朱砂:“不止他,我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了。” 段凤巡挪动身子挨近她:“阿姐,你难道独独舍得我吗?” 黑暗中,朱砂侧身与她对视:“妹妹,我舍不得的是我的家。双亲临终时一再叮嘱,要我替他们守住这里。” “我明白了。” “别再为难二郎了。他那性子异于常人,你说再多做再多,他不解其意,只会更烦你。” “好……” 两人今日的对话止于此。 因枕边突然少了一个人,罗刹独守空房,彻夜难眠。 好不容易熬到隔壁的房门打开,一开门却发现段凤巡穿着朱砂的衣裙,正蹲在院中看那株长势甚好的木芙蓉。 罗刹从她身边经过,径直去开店门。 段凤巡在院中逛了一圈,踱步去前店找他。 两人相隔一个柜台的距离,段凤巡双手托腮,久久盯着自顾自忙碌的罗刹。 许久,她轻声道:“姐夫,你真好看。” 一听便知不真心,罗刹白眼一翻,背身礼貌地回她:“还行吧。” 段凤巡用手轻叩桌案:“姐夫,阿姐是人,陪不了你多久。我是鬼,大概能陪你很久。” 罗刹拿着鸡毛掸子,困惑地转身:“你陪我作甚?” 身子微微前倾,段凤巡缓缓绽开笑意:“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话音未落,罗刹踉跄后退三步,鸡毛掸子颤抖着指向段凤巡:“你……有疾否?” 段凤巡扑哧一笑:“我逗你玩儿呢。” 她的笑声此起彼伏,直达朱砂的耳中。 朱砂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干脆呼喊罗刹:“二郎,你进来。” 段凤巡抱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罗刹丢了鸡毛掸子,急匆匆跑进房中告状:“朱砂,你这妹妹坏得很。” 朱砂司空见惯:“她又做什么了?” 罗刹惊魂未定:“她说她喜欢我!” 紧随而来的段凤巡不慌不忙解释:“阿姐,我吓唬他的。” 罗刹今日铁了心赶走她,不依不饶控诉:“谁会用这种事来吓唬人?你绝对是故意的!朱砂,她就是想污蔑我的清白,拆散我们这对有情人。” “阿姐,我不是故意的。” “朱砂,她就是故意的!” 左耳闹右耳吵,朱砂气得拍床:“好了,二郎。” 明明是他受了委屈,被骂的却是他。 罗刹气冲冲摔门而去,房门在他身后“嘭”的一声关上。 段凤巡手足无措站在床前道歉:“阿姐,你信我吗?我就是想逗逗他。” 朱砂扶额无奈道:“明知他不会上当,你又何必试他?” 她的话,久无回应。 直到将要出门,房中才响起一句话——“阿姐,你教过我的,总要试试。”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亲人,总该余生都在一起,才不枉她这十年熬过的苦。 有朝一日,她会找到机会。 拆散他们,寻回她的亲人回到南诏。 她会守着朱砂,直到老死。 三人一起出坊,段凤巡独自往西回客舍。 朱砂与罗刹一前一后往东,先去太一客舍再上子午山。 上山路上,罗刹拖着两个鬼,一言不发往前走。 朱砂快走两步追上他:“她是客人,我若是对她发火,岂非失了礼数?” 罗刹别过脸:“那你便吼我?” 朱砂小声辩解:“我哪有吼你?左不过是怕你气急伤身,我心疼罢了。” “负心人一堆借口。” “……” 两人在前吵闹,偏生身后的两个鬼极不安分。 许是天尊所设的阵法生效,一踏进子午山,两鬼脸上的人皮便开始腐烂。 走至山腰处,人皮完全脱落,露出两张清秀的脸。 趁休息的间隙,朱砂好奇问道:“他们原本的脸并不丑,怎会被你们夺身?” 女鬼贪婪地看着她的脸:“他们兄妹俩日夜所思的不是来世,而是今生换一张好脸。” 再美些再俊些,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人,便*是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受够了身边人嫌弃的眼神,日思夜想换一张好看的脸皮,一张所有人都称赞都会停步看一眼的脸皮。 对一张脸皮的渴望,滋生出无尽的欲念。 这欲念,不尽不灭,直至招来恶鬼。 女鬼的眼神渗人又恶心,朱砂一掌拍晕她,转而问男鬼:“你们为什么要杀韩六郎?” 男鬼脸上泛起阴森森的笑意:“他啊,真是色心不死,一路跟踪妹妹到东囿,意欲不轨。呵,结果一看清妹妹的脸,又骂她是丑八怪。” 他们生前被人骂了几十年的丑八怪,哪还听得这三个字。 一个小小的韩六郎,他们杀他毫不费力。 朱砂:“我们查过,你们杀的第一个人与第三个人是好色之徒,但胡四郎不是。” 男鬼看着面前的两人,语气无辜极了:“怪他咯,谁让他好心送妹妹回家,谁让他有一张好脸,谁让他命不好遇上我们。” 此话无耻至极,罗刹一掌拍下去,男鬼口吐鲜血应声倒地。 “他没死吧?活鬼能换钱,死鬼可换不了。” “还有气!能换钱!” 第115章 伥鬼(三) ◎“你们姬家一脉相承的本事,就是瞒。”◎ 自从认亲后,罗刹再上子午山,颇有些怡然自得。 一路看山不是山,是他的朱砂日后统御人鬼两族的开端。 一路看人不是人,是他的朱砂日后征伐四方的得力干将。 朱砂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能一个劲催他快走:“快走!玄英与我有仇,去晚了她又要借机发难。” 两人拖着两个鬼,快步上山找到玄英换赏钱。 玄英眼皮未抬,嘲讽先至:“师姐当真技高一筹,每月总能抓到恶鬼。” 朱砂取走一袋赏钱,扔给罗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虽未及同门诸贤,犹胜你多。你说对不对,好师妹?” 玄英双手紧紧抓着桌沿,因过于用力,指尖近乎惨白。 朱砂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心觉无趣,转身去天尊殿找姬璟。 第170章 罗刹跟在她身后,不时回望玄英。 他敏锐地看出,玄英眼中的恨,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望向朱砂的眼神,悲伤、怨恨、心酸、难受。 似有千言万语喷薄而出,却又戛然而止地虚虚悬于眼睫之上。 朱砂侧身不见他,回头才知他一步三望,龟步前行:“你能不能快点?” 自从朱砂遇见段凤巡,对他的耐心越来越少。 罗刹咬牙切齿:“负心人,这就来!” 天尊殿中,姬璟看着两个小鬼,抬手指向殿外困囿堂的方向。 朱砂会意,牵着罗刹径直走向困囿堂。 自从得知朱砂的身份,罗刹一直对困囿堂感到好奇。 今日进来一看,果然内有乾坤。 其中一间刑房的暗门直通另一间房,房中陈设齐全,很像是女子的闺阁。 朱砂轻车熟路开门进房,躺在美人榻为罗刹解惑:“我有时彻夜修炼不睡觉,姨母心疼我,便借行刑为由,派山君盯着我睡觉。” 罗刹顺手拿起桌上的糕点:“我听到的哭声和鞭打声是怎么回事?” 朱砂:“打的是死猪,假哭的是山君。” 罗刹:“懒鬼,没受伤却让我背你下山。” 朱砂:“你不是挺乐意的吗?” 罗刹:“我是心善。” 正吵着,房中另一处暗门打开,从内走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子:“三日后,来姬府为我饯行。” 朱砂猛地坐起:“舅父,你真要去九阴山?” 姬琮好笑地看着她:“若我不去,你的心肝万一真为你死了,你怎么办?” 原是为了她,朱砂换了一副面孔:“那你去吧,恭祝你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九阴山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此去尚不知何时能回。 不过,姬琮有七成的把握,能找到傀儡术中唯一的生路:“天尊当年的傀儡鬼,确实有一个活着。” 朱砂与罗刹齐齐凑过来:“你怎么知道?” 姬琮从衣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他自个写信说的。” 那是一封藏在天尊牌位中的问候信—— 后卿师弟: 多年前,我们师兄弟三人封印浑夕诸鬼。 师弟因傀儡术消散,而我照你之言,回到九阴山。 上月,我听闻你沉疴难起,知你天命将归。 同门之谊,竟不能亲赴长安一别,千里阻隔,请恕不周。 尔志所向,终必有成。 关山遥隔,再见无期。 师兄顿首再拜。 两人捧着这张纸一目十行看完。 罗刹指着“浑夕”二字惊呼:“我知道他。阿娘儿时给我讲故事,说他是狰狞鬼一族的鬼王,死于一个人之手。” 他儿时细究故事中的人是谁,尽禾仰起头,说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一个凭空出世的人,仅凭一把剑,杀得鬼族再不敢入世……鬼族所知的所有法术,对他毫无作用,但是鬼族若沾到他的血,便会修为大减或者死。” 几百年后,兜兜转转,原来人指的是天尊姬后卿。 朱砂面露不解:“你如何确定写信之人,便是其中一个活着的傀儡鬼?” 姬琮:“山君说她几百年前侍奉某位天师时,曾听他提过一句:‘观太一道诸弟子,资质平平,远逊天尊的两位师兄。恐终我一生,傀儡之术,再无现世之机’。” 罗刹又有了新的疑问:“天尊不是人吗?怎会与鬼族成为同门?三个弟子皆是厉害的人物,那他们的师父是谁?” 姬琮嘴唇紧抿,一脸苦相。 沉默良久,他方道:“关于尊师,天尊未留只言片语。甚至天尊的傀儡鬼,实则是他的两位师兄,我们亦是近日才知。” 罗刹不合时宜地点评一句:“你们姬家一脉相承的本事,就是瞒。” 祖先隐瞒自己的师门。 后人有样学样,隐瞒自己的身世。 闻言,在场的两个姬家人扭头看向他:“你们罗家,也不如何。” 罗刹嘟嘟囔囔:“九阴山那么大,你如何找?” 姬琮挑眉得意一笑:“那个鬼出自蛇骨婆一族。我与南枝同行,让她找。” “你怎么知道?” “历代天师的鬼奴,全部来自蛇骨婆。动脑子一想便知,其中必有蹊跷。” 半月来,姬琮翻遍历代天师的手札,发现两件怪事。 其一:侍奉天师的鬼奴出自蛇骨婆。 其二:太一道对蛇骨婆一族信任,远超其他鬼族。 据他所知,历代天师即位前,都须前往蛇骨山,拜会蛇骨婆一族的鬼王泰戏。 他问过姬璟,他们去蛇骨山到底做什么。 姬璟答:“不知道,反正阿耶吞金死前,交代我一定要去。” 蛇骨山瘴气弥漫,遍布蛇虫。 姬璟独自进山,于山中树下见到双手缠蛇的泰戏。 彼此对望一眼,泰戏挥手让她下山。 她只记得临走前,泰戏渐行渐远,于迷雾中传来一句话:“下一任天师,记得赴约。” 朱砂听完来龙去脉,好心提议:“舅父,我看不如让山君与你同行。她修为高,还能保护你。” 姬琮白眼一翻:“和山君同行,我怕折损阳寿。” 同为鬼族,罗刹据理力争为山君说话:“山君姑姑鬼美心善。” 姬琮:“她去,我不去。” 罗刹:“南枝姑姑更好。” 三人聊至午后,姬琮起身从暗门离开:“记得来赴宴。” “知道了!” 罗刹惦记徐雁声的一百贯,揽着朱砂走出困囿堂。 自然,为了瞒过山上的同门。 罗刹扶着朱砂,而后者装作刚受完刑,走路一瘸一拐:“太痛了……” 两人下山后,直奔太一客舍找徐雁声了解实情。 时隔多月,朱砂再见徐雁声,他确实如罗刹所言,形槁心灰,意志消沉。 乍然见到他,朱砂吓了一大跳:“师兄,你在青州出了何事?” “一言难尽,差点被杀。” “啊?” 今年元宵过后,青州刺史的一封书信秘密送到姬璟的手中。 信中言青州怪事频发,城中已有三人遭灭门之祸。 官府查了多月,发觉三人死前,曾与同一人交好。 而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极像是鬼族。 因是牵涉十几条人命的大案,加之青州是徐雁声的故乡。 念他多年未回家,姬璟便指派他前往查案。 徐雁声抵达青州后,直接去了青州刺史府,并未回家。 暗查多日,他结识一个名为连万坤的男子。 连万坤,年约二十三岁,是城中连氏镖局的少东家。 他性子豪爽,待人真诚,对徐雁声颇为照顾。 一来二去,两人结交成为好友。 查了两个月,案子总算窥得一点眉目。 徐雁声发现遭灭门的三人,全部死于一伙劫财的匪徒之下。 某日,他与连万坤,以及几个官差跟踪其中一个匪徒,走进一座山。 因山中还有三十余个匪徒,而他们仅六人,完全不是对手。 他小心让其余人离开,打算回城让刺史派兵围剿。 然而关键时刻,连万坤突然崴脚大叫,引来所有匪徒。 他奋力抵抗,眼睁睁看着四个官差惨死在匪徒刀下。 而他因失力被擒,被匪徒们倒挂在树下,整整三天三夜。 直到被寻来的刺史救下,直到从匪徒口中得知真相。 他才知,连万坤是为虎作伥的伥鬼。 看似与你称兄道弟,背地里却与匪徒合谋,杀人劫财的伥鬼。 徐雁声苦笑道:“我难得信任一个人,第一次认识的朋友,却是个伥鬼。因我交友不慎,害得无辜者惨死,此罪难赎。” 有些伤口不会真正愈合,他被救回后,夜夜梦魇不断。 梦中反复出现那四名为保护他而惨遭捅刺、血肉模糊的官差。 多月前一别,他竟遭受了这般磨难。 罗刹拍拍他的肩膀:“他们若怪你,便不会拼死保护你。错的是伥鬼,不是你。” 朱砂也劝道:“你若一蹶不振,他们才是白死了。” 徐雁声红着眼眶,看向远处高阁林立的长安城:“不说我了。我找你们,是因我抓住连万坤后,他为了活命,透露他有一个同族七年前复生为人,如今已是朝中六品以上大官。” 朱砂愕然:“六品以上?” 徐雁声点头:“得知此事后,我亦震惊不已。可我数次逼问,连万坤始终不肯说出同族姓名。一个月前,我送他入京,半道遭遇鬼族袭击,他死于鬼族之手。” “死了?” “对,死了。” “你从何得知他的同族想杀一个人?” “合谋的匪徒招供,连万坤去年曾前往乌桕山,回来后与他们吹嘘,‘若阿兄为赤方大王做好这件事,我族便是首功’。” 第171章 “赤方?” “是,赤方活着。连万坤便是依照赤方之令,在青州挑起祸事。而他的同族,会在长安掀起腥风血雨。” 赤方活着一事,朱砂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她直到今日才知,赤方或许早已突破封印。 整个太一道,包括她,竟然浑然不觉。 朱砂:“师父知道这事吗?” 徐雁声:“知道。她当时还喟叹了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徐雁声没有追问。 因为他查到一件更重要更可怕的事:“我怀疑连万坤的同族想杀圣人。” 一国国君乍然龙驭归天。 于黎民而言,往往便是腥风血雨的序幕。 罗刹:“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徐雁声:“去年,太子殿下代圣人巡功至青州,连万坤曾出现在刺史府附近。” 罗刹不可置信道:“你是怀疑,连万坤的同族藏在太子身边?” 徐雁声:“此事牵扯圣人与太子的安危,我不常与权贵打交道,因而想拜托你们查一查太子身边的所有官员。” 朱砂先于罗刹之前开口:“行,这案子我们接了。” 徐雁声躬身道谢:“多谢师妹与罗君。” 日落西山,城门将关。 眼下出城赶去子午山已然来不及。 与徐雁声分别后,朱砂心情低落,与罗刹慢慢走回家。 赤方究竟何时破封而出?她不知道;赤方在她身边布下了多少棋子?她不知道;赤方是否早知她的身世真相,她也不知道。 她沉溺于安稳的生活,全然不觉危机四伏。 与赤方的初次交锋,她未及出手已先败一局。 罗刹牵着她越渐冰凉的手,不知如何安慰,便兀自与她说起儿时趣事:“从小到大,我一直打不过罗大郎。但是上回交手,我勉强与他战成平手。” “朱砂,我想说……” “一时的失败,真的不算什么。” “嗯。” 路过平康坊时,两人撞见顶着姬琮相貌的南枝,正与王徽仙挥手道别。 两人默不作声走到依依不舍的南枝身后:“一人十贯,这事我们可以当做没看见。” 南枝爽快地丢给两人二十贯,并再三叮嘱:“千万别让他知道。诶,他没和你们一起回城吗?” “姨母与他有事商谈。” “看来他一时半会脱不了身?那我再去找偲娘写首诗。” 她说完便跑了个没影,独留两人抱着沉甸甸的二十贯钱感慨:“赚有钱人的钱,可太容易了!” 如南枝所说,姬琮的确一时半会无法脱身。 去九阴山的路上,危险重重,他的亲姐姐有太多事交代。 姬璟说得口干舌燥,一抬头看他一脸心不在焉,气得将手中的纸团成一团扔过去:“为何不带鬼奴?” 姬琮老实答话:“有南枝够了,那些鬼奴留给朱砂吧。朱砂的身世快瞒不住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阿姐,你要早做打算。” 姬璟:“带两个保护你。” 姬琮:“不用,我不是废物,我也有修为。” “你还在埋怨我,是不是?” “没有,我只恨我自己。我对不起长姐,若再连累朱砂出事,我会死的。” “三郎,无人怪你。” “阿姐,你顺我一次心意吧。” 第116章 伥鬼(四) ◎“阿姐,赤方真的活了吗?”◎ 临近三月末,夜里时有春雨。 今日着实不巧,两人刚从南枝手中赚到二十贯,扭头雨势骤然转急,只得放弃前往大通坊。 回家路上,罗刹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揽着朱砂的肩膀,祈祷道:“希望讨厌鬼不要来了。” 朱砂:“你似乎很讨厌她?” 罗刹:“她总是有意无意找我说话,毫不避讳地夸赞我。阿耶说,若女子明知男子心有所属,却执意攀扯不休,其心必不纯,反之亦然。” 罗嶷教导罗刹的每一件事,总能让朱砂大为震惊:“阿耶连这种事都教你啊……” 罗刹昂首挺胸:“自然。阿耶说我最像他,若按照他的法子,定能找到一个仅次于阿娘的妻子。” 朱砂硬着头皮夸赞:“阿耶真会教啊。” 回家的路,尚有一大截。 两人聊无可聊,聊到了尽禾身上。 朱砂:“我听阿耶说,阿娘一直是同族中的佼佼者。当年她突然去了夷山,再回到津河时便说要成亲。阿耶百思不得其解,问她,她却不肯说。你知道吗?” 罗刹眉眼含笑,忙不迭应道:“知道。阿耶与我说过,阿娘对他一见钟情,非要帮他背百斤金块回夷山。阿耶见阿娘孤身一鬼,就娶了她。” “这故事,你信吗?” “啊……不信。” 罗刹又道:“但我问过阿娘,她说阿耶说得没错。” 朱砂:“难道先动心的是阿娘?” 罗刹:“阿耶英俊潇洒,阿娘动心,不足为奇。” “你的话,你信吗?” “啊……不信。” 棺材坊近在眼前,罗刹眼尖,一眼看到站在朱记门前淋雨的段凤巡。 “她怎么又来了。” “我这个妹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段凤巡自小偏执。 一旦认定的事情,任旁人如何苦劝,她不为所动。 譬如,段凤巡一心认定她留在长安,全是为了罗刹。 于是苦心孤诣想勾引罗刹,以此证明罗刹不值得,而她是错的。 她曾经与段凤巡相处近两年,深知其心性。 赶不走段凤巡,便只能叮嘱罗刹小心:“她认为是你蛊惑我留在长安,会想法子诱你犯错。她修为不高,但城府深沉。二郎,委屈你了。” 罗刹委屈地快哭了:“我能把她打晕丢进马车,送她回南诏吗?” 朱砂:“等她再次现身,会想方设法杀了你。你且等等,我明日让姨母想想法子。” 总归是她与祁南钦对不起段凤巡。 为今之计,只有以太一道的名义赶走段凤巡。 两人假装没看见段凤巡,慢腾腾走过去。 甫一到门口,段凤巡便含泪扑进朱砂的怀中:“阿姐,我与商帮的人吵架了,你能收留我一段时日吗?”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觑,勉为其难道:“行,进去吧。” 进房后,段凤巡裹着一身湿衣与朱砂哭诉:“今日我与阿兄在房中密谈,商帮的几个人冲进房中骂我是灾星,克死了十二郎。我气不过,便与他们吵了几句,可他们仗着人多,竟打我。” 说罢,段凤巡掀开袖口,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青紫掐痕。 罗刹提热水时路过,气得牙痒痒。 那些伤痕,一看便知是她自个掐的。 三人各怀心思,朱砂趁她沐浴,踱步去了罗刹房中。 一为找药,二为吩咐罗刹去找一个帮手。 朱砂:“今日听师兄说起赤方,我才惊觉她曾被赤方的手下抓走。” 此番段凤巡做戏留在棺材铺。 究竟是时隔多年找到她这个姐姐,舍不得放手?还是奉赤方之命接近她? 背后的两个答案,一个比一个可怕。 不过,若是第二个答案。 她大可利用段凤巡,找出潜伏在长安的伥鬼。 朱砂:“你明日去太一客舍找一个人。” “谁?” “严客。” 罗刹眉头紧锁,一脸不可置信:“他能行吗?” 朱砂:“你放心,他捉鬼不行查案不行,唯跟踪一术,堪称绝妙。” “行。” “你嘱咐他小心些。我可不想还没做天师,便先失一个弟子。” 两件事办完,朱砂急着要走。 罗刹从背后抱住她:“不管出了任何事,你要信我,要听我解释。” 朱砂回头轻吻他的唇边:“她拆不散我们。” 罗刹再一抬头,段凤巡站在不远处,直勾勾盯着他。 见他看过来,她甚至挑衅似地笑了笑:“阿姐,我困了。” 朱砂推罗刹回房,转身走向段凤巡:“进去吧。”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罗刹偷摸出门,直奔太一客舍找严客。 自从得姬璟赐名为玄松,严客的日子,委实春风得意。 因是玄字辈弟子,他如今住在上房。 罗刹找到他时,他正在房中与徐雁声高谈阔论:“代县伯压根没鬼,我查了半月,只查到一件事。” 徐雁声:“何事?” 严客得意一笑:“代县伯心里有鬼。” 再次听到代县伯的消息,罗刹担心产鬼纪静仪,便着急开口问道:“代县伯府闹鬼了吗?” 他突然现身,突然发问。 严客虽觉困惑,但仍热情地从头说起:“上月,王太师上疏,言代县伯被恶鬼缠身,命不久矣。圣人体恤忠良,敕令太一道前去同州查证,师父便派我这个新入门的弟子跑一趟。” 第172章 他去了同州,查了半月,在代县伯府住了半月。 府中人面色如常,他夜夜酣睡,唯独代县伯吵闹不休,动辄打骂王大公子与下人。 说起代县伯,严客气不打一处来:“他不识好歹。王大公子用心侍疾,他非说王大公子居心叵测,闹着喊打喊杀。下人们苦不堪言,王大公子顾及亲缘,咬牙硬撑。” 他越说越详细,罗刹怕他说到半夜,赶忙打断:“你说代县伯心里有鬼,是怎么回事?” 严客眼中精光乍现,招手让二人凑近:“并非我自夸,我找东西可快了。你们猜,我在代县伯府找到了什么?” “什么?” “代县伯曾写过一篇讨伐圣人的檄文!” “这事很严重吗?” “若圣人追究,便是大不敬大罪。” “所以我猜……”严客一脸深意看向左右二人,“代县伯自知死罪难逃,便装疯卖傻。万一日后有人翻旧账,他大可推给鬼族。” 两件毫不相干的事,被严客硬扯在一起。 不过,就算纪静仪真的吓死代县伯,凭借这个理由,她倒能安然脱身。 罗刹由衷称赞:“你真聪明啊!” 严客轻咳一声,故作深沉:“你们素来知晓我的为人,因而当我翻到那篇檄文后,转手便交给王大公子烧毁。为防代县伯闹大此事,我让他写封信交给我,这案子就算结束了。” 罗刹:“什么信?” 严客:“自然王大公子证明代县伯无事,府中无鬼的信。” 当然,他还特意拜托孝顺的王微之多夸夸他。 拿着这封书信,他顺利交差,同门几位师兄皆夸他命好。 他的故事讲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罗刹支走徐雁声,笑吟吟走向沉浸在夸奖中的严客:“严兄,你帮帮我与你的师姐吧。” 严客回神,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你是鬼,我是人。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小事,帮我们跟踪一个人。” “谁?” “一个和你师姐长得一模一样,但看起来极坏的女子。” “师姐看起来也不像好人吧……” 严客一口气说完,又缩着头道歉:“我错了,你别告诉师姐。这女子在何处,我马上去找她。” “棺材铺。” “……” 罗刹提着食盒回到棺材坊,见段凤巡正在坊中闲逛。 棺材坊的老板们以为她是朱砂,纷纷探头招呼:“朱老板今日起得真早。” 她不解释,反而笑逐颜开走到他身边:“姐夫,我寻你很久了。” 罗刹脚步飞快,一路跑回棺材铺,丝毫不敢与她单独相处。 有不明真相者奇怪道:“二郎今日怎么了?” 今日也在坊中闲逛的钱老板,盯着段凤巡的背影,干笑道:“二郎,惨啊……” 如花似玉的妻妹,却似乎对他恨之入骨。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恨意直达眼底。 巳时中,三人用完早膳同时出门。 段凤巡挽着朱砂,满腹狐疑:“阿姐,你们查案,为何要带上我?我留在棺材铺帮你们开店,岂不是更好?” 朱砂:“今日去的是东宫,我带你进宫瞧瞧新鲜。” 段凤巡:“多谢阿姐。” 三人从重明门入宫,核验令牌后,由宦官带至一处偏殿。 静等二刻钟,太子没等到,只等来太子妃。 卢素商原本在永定宫,忽听宫人通传太一道玄机道长已到东宫。 她担心朱砂等得太久,便向崔郡王行礼告退,匆匆赶回去。 “道长,出了何事?”卢素商一开口,却见到两个相貌一样的朱砂,左右环顾纳闷道,“道长,你竟是双生子吗?” 朱砂迎上前解释:“不算双生子。卢妃,我们近来查到一件案子,或与东宫官员有关。不知太子殿下在何处,我有事想问问他。” 卢素商哀叹一声:“殿下很忙,你见不到他。连我……也半月未见他了。” 朱砂:“四海升平,朝中无事,不知殿下所忙何事?” 卢素商:“崔郡王一病不起,阿娘哀哭两日,竟昏厥于寝殿。御医诊视,言其急火攻心,须静养调理。阿娘便敕令殿下监国理政。” 太子监国之初,尚能每日回东宫抱抱女儿。 近日许是朝政忙碌,他已七日未回。 “至亲夫妻,如今层层通传,难见一面。”眼下面对朱砂的请求,卢素商亦是无能为力。哀伤片刻,她收敛外露的情绪,正色道,“殿下身边的官员,我知晓不少。你们想找何人,不如与我说说?” 朱砂依照徐雁声所言,如实回她:“六品以上的官员,曾随殿下驾临青州。” 卢素商暗暗记下,思索后道:“据我所知,随殿下去青州的官员,约有三十人。你且等我一炷香,我将他们的名册找出来。” 仅一炷香后,她将一沓纸交到朱砂手中:“上面是他们的姓名与官职。” 朱砂接过纸看了一眼,便叫上另外两人行礼离开。 照纸上所写,去年随太子驾临青州的六品以上官员,共有二十五人,其中的十人近来不在京中。 而他们要做的是:从剩下的十五人,尽快找出被伥鬼夺身之人。 段凤巡随两人前往第一个官员的宅邸,颇为不解:“阿姐,此事关系重大,太一道为何不多派些人?” 朱砂:“赤方活了,师父派了不少同门前往乌桕山查看,人手不够。” 段凤巡双目圆睁:“阿姐,你说谁活了?” “赤方。” “他不是被封印了吗?” 朱砂担忧地看向她:“妹妹,赤方不会放过你,不如我将你送去子午山?” 段凤巡死劲摇头,面色变得苍白:“阿姐,我不要去子午山。我已不是祁青棠,他找不到我。” “也对,你是段凤巡,不是祁青棠。” 余下的半日,三人连跑四位官员的府邸。 他们多是五品官,跟随太子多年。 罗刹忙上忙下在四人的府邸闻鬼炁,朱砂则带着段凤巡找到官员的亲眷与下人。 时至戌时,天地昏黄一片。 三人走出最后一位官员的府邸,沿路走回棺材坊。 罗刹说出他的发现:“他们四人身上皆佩戴太一道所赠的符纸。复生为人的恶鬼纵使不怕符纸,但长年累月戴着,终究有损修为。我便想,我们明日可以查查那些不常戴,或根本不戴符纸的官员。” 朱砂颔首,觉他说得在理:“行,我们明日按你说的法子试试。” 段凤巡在一旁插话:“阿姐,依我看,你们不如将这些人全部送去子午山用刑。那个恶鬼,肯定会露出马脚。” 朱砂无奈道:“妹妹,太一道查案,讲究证据。” 连万坤既死,此案便死无对证 在未查到确凿的证据前,所谓的伥鬼意欲行刺,只是捕风捉影之言。 倘若太一道贸然将东宫官员押到子午山,朝中人人自危。 此举不仅得罪太子,更会招致满朝文武的不满。 段凤巡察觉朱砂语气中的不悦,好言好语道歉:“阿姐,我随口说说罢了,你别当真。” “我怎会怪你?你也是好心。” “阿姐,赤方真的活了吗?” “是啊……” 【作者有话说】 严客:查案捉鬼的事交给我,一定会搞砸! 第117章 伥鬼(五) ◎“朱砂,不是弑母,是同室操戈!”◎ 房州城外,有山名为乌桕。 不过多年前,房州人称这里为乌山与桕山。 高的是乌山,矮的是桕山。 经一冬的成长,山中猎物膘肥肉多。 春日放晴,三三两两的猎户走进山中。 一行人追赶猎物跑到一处界碑前,领头的老者停下:“这里不能进去,走吧。” 半人高的男童不解地问道:“阿翁,那里为何不能进去?” 老者指着界碑上的“太一道”三字:“因为里面关着一个恶鬼。” “恶鬼?” “对,一个作恶多端的大恶鬼。” 十一年前,乌山桕山合二为一,成了眼前高矮不一的乌桕山。 山下巡视的太一道弟子,日复一日盯着山中鸟兽的动静。 偶尔无风的夜里,山中会传来一个男子的怒吼。 由远及近,乌桕山为之一震。 怒吼过后是一声轰然倒地的巨响。 当旭日东升,两封仅寥寥数语的书信,会经由无数快马,在三日内送至长安。 一封送进闿阳宫,一封送上子午山。 当夜,两个万人之人的女子会齐聚月王殿的高阁,商议对策。 今日收到的信中,如此写道:“赤方并未逃脱,仍无肉身。不过,弟子近日巡视乌桕山,于东北面发现一处盗洞,直通赤方所在的山腹,疑为鬼族所为。” 第173章 乌桕山千年前为前朝龙穴,盗洞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古怪的是,那处用厚厚一层荒草精心掩盖的盗洞旁,留有不少密集的脚印。 姬璟捏着薄薄的一张纸:“看来是刀劳鬼或狰狞鬼掘出此洞,暗中与赤方密会。” 几日前,她从徐雁声口中得知青州伥鬼曾前往乌桕山,已觉不安。 今日这封信,算是彻底验证了她的猜想。 她们以为将赤方封印在山中,便能彻底困住他。 殊不知,她们所困住的,不过是一具肉身罢了。 赤方之魂,早已借盗洞脱身。 这些年,就在她们眼皮底下,他不知与各方鬼族密谋了多少年多少事。 而她们一无所知,还沾沾自喜。 神凤帝凭栏远眺整个闿阳宫:“赤乌的尸身快送到了吧。” 姬璟烧了信,走到她身边:“嗯,就这两日,盗洞会先留着。” 她们眼下唯一的希望,只有赤乌的尸身。 可惜,这场与赤方的赌局,姬璟已无太大的把握:“他蛰伏十一年,应该不会急于一时。我的一位弟子说,有一个伥鬼潜伏在太子身边,意欲杀你。” 神凤帝指着远处一处灯笼高挂的宫殿:“太子自从监国后,再未踏足月王殿。而齐王入宫渐多,传入我耳中的‘太子不孝’之言也渐多。二娘,他们本是同根手足,为何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若是旁人与她说这话,姬璟大概会敷衍地劝几句。 但亲眼见过神凤帝弑亲的她,此刻只能尴尬地笑几声:“都是你的儿女,岂有不像之理?” 神凤帝:“二娘,我说这话,是希望你安慰我。” 姬璟面色如常:“我难道没有安慰你?” “……” 夜聊的最后,姬璟顾着多年情谊,出言关切道:“你的病,好些了吗?” 神凤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得再养养吧。” “你何必装病?” “你们日日劝我定下太子人选,我不得平心静气选一个?” 辰时初,从高阁中递出一封信。 三日后,这封信随着一场急雨抵达乌桕山。 今日巡视的人,假装没有注意到山中多出来的几个沉重脚印。 他们冷漠地在山上转了一圈,再慢慢下山。 东北面的盗洞窄小,仅容两人通过。 四个胡服打扮的男子面面相觑,最终选择放下背在身上的一具尸身:“先进去吧。” 一人留守洞外,三人走进洞中。 艰难行了一炷香,一个占据整个洞穴地面的巨大法阵出现在三人面前。 暗红色符文笔走龙蛇,稍显黯淡。 但一旦有人靠近,*那些符文会骤然亮起。法阵中无形的锁链,会不停撕扯阵中的一个虚影。 试了多年,他们总算寻得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方便与阵中虚影交谈:“赤方大王,赤乌死了……” 死寂的沉默后,一个男子的影子出现在阵中。 若细看,那是一张秾丽到近乎邪气的脸,双眼泛着妖异的红。 “怎么死的?”赤方开口问道,声音中掺杂着久不能言的沙哑,“他不是跑去找李夷了吗?” 他的声音冷若寒潭,阵外的男子战战兢兢回话:“死于崔怀壁之手,据查是崔怀壁为了报复李夷,故而杀了赤乌泄愤。” “泄愤?” 赤方低头冷笑,声音嘶哑刺耳:“崔怀壁愚不可及,仅凭他,可想不出这招毒计。” 男子:“当夜,我们只来得及抢走赤乌的尸身。但留在长安的伥鬼查证,此事确实是崔怀壁所为。崔怀壁派亲信假意接近赤乌,之后自伤,逼迫赤乌出宫再杀之。” 赤方负手而立,语气越渐凌厉:“蠢!闿阳宫中遍布李夷的眼线。一个小小的崔怀壁胆敢在宫中作乱,李夷怎会不知?” 男子抬眸,惊愕万分:“大王的意思是,李夷是故意为之?” 赤方在不大的阵中踱步:“崔怀璧既然要报复李夷,怎会好心给赤乌留全尸?” 男子急迫地抬头:“大王,赤乌尸身就在洞外。你与他是亲兄弟,不如借他的尸身一用……” 赤方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你们一路带着尸身通行无畅,难道还不够蹊跷?李夷与姬璟动过手脚的尸身,我可不敢用。再者,我的肉身将成,何必借他人肉身?将尸身送回去,埋了吧……” 三人齐齐跪地,高呼:“恭喜大王。” 赤方收敛周身的怒气,慢条斯理道:“我让你们打听的事,如何了?” 跪在左面的男子闻声抬头:“不负大王所托,我们已找到当年那个孩子。” “是谁?” “朱砂。” 男子:“她才是姬珩与祁南钦的女儿,目前在长安开棺材铺。端木岌曾亲眼看见此女潜入崔宅行凶,却无人发现。而且多个棋子死前,此女都在附近。” “朱砂……”赤方久久呢喃这个名字,越念越觉得耳熟,“朱砂?我似乎在何处听过。” 跪在右面的男子笑道:“大王忘了吗?当年祁南钦的假女儿祁青棠,曾说她有一个姐姐,就叫朱砂。” 赤方陷入回忆,他被困阵中多年,记性差了不少。 中间的男人趁机说道:“大王,水樁消失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此女。” “水樁?”经男人提醒,赤方终于想起,他已许久未见水樁,“我让她安安分分待在长安,她又做了什么蠢事?” 男人心虚低头:“您知道的,她以杀为乐,杀念翻涌,岂能克制?她把水莽草掺入茶中,杀了数十人,引来太一道追查。事发前,我劝她离开长安,可她说看到了尽禾的小儿子,想杀了他再走。” 赤方:“尽禾的小儿子也在长安?你们为何不早说?” 男人:“自水樁消失后,他亦离奇消失,近来才现身。对了,大王,他与朱砂已结为夫妇。” “有趣,真是有趣。” 假义女,真女儿。 他道祁南钦如何瞒得过所有人,原是一招以假乱真之计。 祁南钦最放心尽禾与罗嶷,看来这朱砂必定是他的亲生女儿。 思忖良久,赤方道:“盯住朱砂。还有,告诉伥鬼,行事之际,伺机一起杀了太子。” “太子?” “崔怀璧与李夷杀了我弟弟,我要他们儿子的命,不过分吧?” 三人原路折返,面带喜色。 洞外的尸身被他们扛在肩头,塞进棺材。 这具棺材,会在五日后,抵达旱魃一族的鬼域,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 若站在荒山之上向东眺望,千里之外的长安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而就在南来北往的人中,尤其以一男两女格外显眼。 查案第二日,罗刹与朱砂重点查看官员身上所佩戴的天师符。 然而,查了半日,一无所获。 正欲前往下一个府邸,段凤巡忽然冷汗直冒,捂着肚子直喊疼。 朱砂见她疼得难受,只好拉住一人打听,就近送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馆,走前再三嘱咐:“妹妹,你在此处等着我们,千万别乱跑。” 段凤巡气喘吁吁,虚弱应道:“好。” 罗刹大方付了诊金,牵着朱砂着急离开。 待走出医馆所在的靖善坊,两人迅速闪身躲进一处空宅。 罗刹:“她果真有问题!” 今早罗刹前去太一客舍找严客。 据严客所说,他昨日跟踪他们三人一日,发现段凤巡路过一家香铺时,曾丢下一条手帕。 很快,手帕被香铺中走出的男子捡走。 严客找来的乞儿跟上男子,发现其进了一家客舍。 巧合的是,此客舍便是南诏商帮众人所在的月华客舍。 朱砂:“严客盯着她。走,我们继续去找伥鬼。” 两人挨个找到纸上剩下三人的府邸。 正好,三人今日聚在太子中允厉觉的府邸吟诗作对,且都不佩戴符纸。 三人分别是太子少詹事司马相里,太子中允厉觉与太子舍人方正启。 司马相里:“本官不喜身佩诸物。” 如他所言,他的身上确实没有佩戴一件饰物。 厉觉:“符纸难得,本官留给孩子了。” 司马相里为他作证:“厉中允的孩子方满五岁。” 方正启:“本官的符纸丢了。” 厉觉点头称是:“这事本官知晓。去年秋日,方舍人泛舟游湖,不慎掉入河中,装有符纸的槃囊被水送走。” 三人各有各的理由,朱砂一时半会无法辨别真伪,转而问道:“三位彼此熟悉,难道是好友?” 官位最高的司马相里抚须笑道:“共事经年,能结交他们,乃本官之幸。” 另外两人当即附和道:“同袍数载,承惠多矣。此缘天赐,幸何如之。” 三人相视一笑,多年情谊尽付笑谈中。 第174章 朱砂问无可问,眼见天色已晚,索性与罗刹出府。 罗刹捧着那张纸发愣,纸上的所有人,全部找了一遍。 他们中,并未一个可疑之人。 倒是伥鬼刺杀一事,越发显得奇怪。 照理神凤帝所在的月王殿,守卫森严。 一个修为不高的恶鬼,如何能突破重围,进殿刺杀? 朱砂抿唇想了一路:“此人既然身为伥鬼,按其秉性,应当不会亲自行刺,而是借他人之手达成目的。二郎,你与我讲讲伥鬼。” “伥鬼……” 罗刹从前听罗嶷讲过:“伥鬼生前,死于食人妖兽之口,死后成为妖兽们的帮凶,诱使无辜者落入陷阱。他们同无食鬼一样,极擅伪装,惯用苦肉计与挑拨离间。” 想到徐雁声在青州的遭遇,朱砂心中浮起一个猜测:“难道伥鬼打算挑拨太子弑母?” 近年来,神凤帝对储君人选开始摇摆不定,对齐王更是宠爱无度。 据朱砂所知,太子对神凤帝的不满,已远超齐王。 如今太子监国,一朝大权在握,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弑母良机。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自我否定道:“太子没有兵权,造反便是死路一条。圣人的眼线遍布宫中各处,太子也无法下毒。” 两人边走边想,直至开开心心回到棺材铺。 直到罗刹从朱砂的额头吻到锁骨,正欲脱衣,才恍然觉得不对。 “完了,她又要恨我了!” 果不其然,等两人匆忙赶去医馆,段凤巡那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阴恻恻起身,紧咬着牙关:“我还以为你们忘了我。” 朱砂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有,我们在河边想案子。找你的路上又遇到了一位师兄,多说了两句而已。” “走吧。” 她在前,朱砂与罗刹在后。 三人默不作声走回棺材铺。 用完晚膳,朱砂在伙房好好安慰了罗刹半个时辰,又进房言语安慰了段凤巡一番:“妹妹,我们若真忘了你,何必回头找你?你别生气了。” 段凤巡怨气冲天,吓得她和罗刹不敢多说一句话。 赶又赶不走,照此下去,她的日子怎么过? 段凤巡听出她的敷衍之意:“阿姐,我可以退一步,你和他一起随我去南诏,好不好?” 朱砂无语道:“不好。我说了,长安是我的家。” 段凤巡:“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 朱砂:“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的亲人是义父,不是我。” 闻言,段凤巡歇斯底里大吼:“阿耶说你是我的姐姐,你就是我的姐姐!你被男色迷惑,才不肯随我离开!我会向你证明,他不是你的亲人,他不值得你的爱。” 和段凤巡说话,多说无用,她七岁时便明白这个道理。 朱砂平静地扯过被子,翻身睡下。 段凤巡失神地盯着蜡烛,直到子时才安静地倒在榻上。 第二日,罗刹照旧早起,赶去太一客舍。 先找严客打听,再找徐雁声讨论案子。 严客:“她昨日一直待在医馆。” 罗刹:“进出医馆的人中,可有奇怪之人?” 严客仔细回想:“有两个!” “谁?” “齐王府的长史与一个男子。” 严客之所以认识齐王府的长史,是因为此人性格圆滑,与京中不少人都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至于另一个男子? 严客道:“跟踪此人的乞儿昨夜与我说,这个人最后进了太子中允厉觉的府邸。” 齐王府长史与太子中允? 罗刹进房与徐雁声打了个招呼后,一口气跑回棺材铺,正巧与出坊的段凤巡擦肩而过。 朱砂在院中浇花,罗刹慌忙跑进来—— “朱砂,不是弑母,是同室操戈!” 第118章 伥鬼(六) ◎“难道还有画皮鬼?”◎ “你怀疑,伥鬼实际上是想挑拨太子与齐王争斗?” 罗刹拉她进房,说出自己的理由:“严师弟说他等我们接走她后,特意找医馆的郎中旁敲侧击打听过。其中一位郎中说,她与另外两名进店的男子,曾在窗前说过几句话。” 位于靖善坊的那间医馆,声名不显,做的是熟人营生。 据郎中回忆,第一个进门的段凤巡坐下一炷香,第二个男子入内。 之后,第二个男子抓药离开。再半个时辰后,齐王府的长史进店抓药。 两个男子所抓的药材均极为常见,段凤巡又是绝色。 郎中心有疑虑,这才对三人的一举一动记忆犹新。 第一个男子最后进了太子中允厉觉的府邸。 第二个男子是齐王府的长史。 若说是凑巧,这事委实太过于巧合。 “若挑拨太子与齐王同室操戈,确实极为符合伥鬼一族的行事风格。”罗刹小心说完自己的猜测,又偷偷看了看朱砂的神色,顿了顿才接着道,“朱砂,伥鬼一案,会与她有关吗?” 朱砂抬眸看向他,眼神冷若寒霜:“她是鬼族,却整日生病,你信吗?” 段凤巡昨日恰好在那家医馆附近发病,未免太过可疑。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猜测,段凤巡此番入京的目的。 到底是为她?还是为伥鬼口中那件足以让长安腥风血雨的大事。 抑或,二者兼有。 朱砂在房中慢慢踱步深思,最终决定上山告知姬璟,再由其告知神凤帝。 至于段凤巡,她只能先将其送去子午山关押。 罗刹:“我们直接进宫,不行吗?” 朱砂:“若我们进宫,这案子顺理成章便会落到我们头上。万一查到最后,是我们猜错了,太子与齐王必定记恨我们。不如请姨母出面,谁爱管谁管。” 太子与齐王,本就势如水火。 若她真的查出太子意欲杀齐王,齐王真想害太子。 又或者所谓的伥鬼,其实是太子与齐王除掉彼此的借口。 届时她到底该说,还是不该说? 与其担心得罪这两个小心眼,不如推给两人的亲娘神凤帝管。 罗刹:“这些棘手的事,姨母一向喜欢丢给我们。恐怕这回,我们去了也是白去。” 朱砂勾起唇角:“等舅父和南枝走后,有一堆事等着我们。” “什么事比太子与齐王还重要?” “算账、收钱、数钱。” “那真的很重要了。” 今日朱砂的房中,好似少了一物。 罗刹环顾一圈,发现段凤巡往日放在榻上的包袱消失不见,立马欣喜道:“她走了?” 朱砂面露无奈:“昨夜,我忍无可忍与她吵了一架。她许是嫌弃我不上进,暂时走了吧。” “暂时”二字,如天雷轰顶。 罗刹脸上的笑意绽开不过片刻,转瞬嘴角下垂,神情也转为担忧:“她拆散我们,不能想别的法子吗?” “比如?” “给我一座金山,劝我离开你。” “若真有人给你钱帛……”朱砂伸手去扯他的袍服,声音含在唇齿间,尾音带着一丝试探的勾引,“好二郎,你会离开我吗?” 罗刹义正言辞地推开她,转身关上房门,再打横抱起她,一起倒向架子床。 “她给我一座金山,我让罗大郎给她两座。” “罗大郎知道你这么会替他大方吗?” “我是他亲弟弟,他疼我是应该的。” “……” 两人再次出门,已是午后。 朱砂推罗刹去找徐雁声说清楚,自个则出城上山。 罗刹先到太一客舍。 倒是奇怪,上午还人来人往的客舍一楼,眼下却空无一人。 他径直上楼找去徐雁声所在的客房,见萧律也在:“出了何事?” 徐雁声与萧律对视一眼,招呼他坐下:“今早有人报官,称太子舍人方正启、太子少詹事司马相里在太子中允厉觉府邸被杀害,府中鬼炁弥漫,是鬼族所为。真凶厉觉已逃逸,师父方才下令,令暂留长安的所有弟子满城搜捕此人。” 想起严客的嘱托,萧律补充道:“对了,罗君。玄松师弟托我带话,说他今日不能帮师姐做事。” 罗刹大惊失色:“我们昨日才见过这三人!” 萧律:“何时?” 罗刹仔细回想,片刻笃定道:“申时中。” 萧律:“我来的路上,有意路过厉宅。听仵作之言,方舍人与司马詹事死于申时末,应该你们走后发生之事。” 罗刹今日已来过两次,徐雁声好奇道:“二郎,你们可是有了线索?” “适才严师弟说,太子中允厉觉府中一人与齐王府的长史,昨日先后去了同一家医馆。”罗刹沉声道,一五一十将他与朱砂猜到的真相如实告知,“我们猜伥鬼的目标或许并非圣人,而是太子与齐王。” 第175章 徐雁声皱眉不解:“太子府的官员与齐王府的长史去过医馆,与伥鬼有关吗?” 罗刹:“第一,那家医馆地段偏僻,少有人至。第二,两人先后前去医馆时,朱砂的妹妹都在。” 关于朱砂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徐雁声只知其人,萧律则一无所知。 此刻,两人齐齐问道—— “师妹的妹妹怎么了?” “师姐还有妹妹?” 朱砂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保守段凤巡的身份秘密,罗刹不敢不从。 如今面对左右两人,他只好现编了一套说辞:“是我没说清楚,是朱砂的妹妹在医馆看见两人先后去医馆,还曾与同一人交谈。” 徐雁声:“?” 萧律:“?” “罗君,同一人是谁?” “罗君,你还是没说为何师姐有妹妹。” 罗刹越解释越解释不清,干脆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你们别管朱砂的妹妹了,先说太子中允厉觉杀人一案。” 三人中,唯萧律知晓一二:“我进府看过,方正启与司马相里倒在血泊中。凶手厉觉似乎对两人恨之入骨,杀人后不仅反复捅刺,甚至用刀将两人的脸划得面目全非,完全辨不出人样。” 罗刹记起三人昨日情同手足的一幕,只觉知人知面不知心。 徐雁声则纳闷道:“两人既死于申时中,怎会拖到今早才报官?” 罗刹:“我与朱砂昨日去过那间宅子,府中仆从仅有几人,厉觉的亲眷也不在。报官不及时,或许与此有关?” 萧律点头,算是认同罗刹之言:“第一:厉宅偏,仆从少。厉觉在后院书房杀人,所有仆从在前院忙碌。第二:三人往常聚在一起,时常彻夜不归或几日不归。另外两人的亲眷,昨夜便不曾去厉宅找人。直到今早,厉觉养的狸奴无意跳进房中后,院中出现血色猫爪。有人打开书房,才发现死了两人。” 因厉觉早有吩咐,让仆从不得入后院打扰三人雅聚,故而仆从昨日并未踏足后院。 一来二去,倒给了厉觉逃跑的可乘之机。 萧律:“此案牵涉两位朝廷命官的性命,又事关鬼族。今太一道、京兆府与大理寺三方合力追缉,依此声势,将厉觉缉拿归案,指日可待。” 与两人絮絮叨叨讨论了半个时辰的案子,罗刹总算想起此行的目的:“伥鬼一案,牵涉太子与齐王,已非我们能管之事。朱砂的意思是,交由圣人定夺。” 徐雁声性子执拗,断不会轻言放弃。 萧律听出罗刹话中有话,便一同劝道:“师兄,自圣人病重,太子与齐王的争斗已是你死我活之势。你若继续追查下去,迟早得罪其中一人,性命难保。” 一人一鬼皆劝他放手,徐雁声心中难受:“我入太一道,是为诛邪卫道,没想到你们却劝我放手不管。” 萧律:“你我管不了的事,何必多管?再者,我觉得你们杞人忧天了。” “为何?” 另外两人异口同声道。 萧律慢腾腾吃了一口茶,方道:“因为齐王压根不在长安!伥鬼再想挑拨生事,太子难道敢去歧州杀人?” 据他所知,五日前神凤帝派齐王护送金乡县主回歧州拜祭晋王妃。 三日前,他去靖善坊为两人饯行,亲眼看到齐王坐进马车。 既是神凤帝亲派之务,齐王断无贸然返京之理。 若齐王移驾岐州,太子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歧州。 伥鬼之谋,不攻自破。 萧律:“太子私兵仅几千人,如何打得过上万人的歧州军?师兄,我看你不如同师姐一般放手,将所有证据交由师父与圣人定夺,方为上上策。” 徐雁声深思过后,觉两人说得在理:“行,我即刻上山向师父禀明此案。” 三人一同出门,因萧律也有事要上山,便与徐雁声一起往北出城。 罗刹无事可做,只得拐去西市买菜。 今日的西市依旧喧嚣,他穿行一遭,双手提携俱满,再无空处。 方走出西市,罗刹便看见钱老板与王老板紧紧跟在一个女子身后。 古怪的是,女子的相貌与王徽仙竟一模一样。 罗刹朝远处喊了两声:“钱老板!王老板!” 他们之间,不过十余步的距离。 他喊得大声,不远处的两人却置若罔闻,仿佛两具提线木偶,生硬地追随女子而去。 “难道还有画皮鬼?” 罗刹察觉不对劲,慌忙追上去。 谁知他越追,女子拉着钱老板跑得越快。 待一路追进常安坊,前面的两人七拐八拐,一晃眼便消失不见。 四周都是空宅,罗刹一间间找过去。 走到第六间的门口,他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听声辨人,好似是钱老板? 罗刹放下竹篮,小心翼翼抽出腰后的金锏。 足尖一点,翻墙而入。 宅中长满了枯草,万籁俱寂。 耳中的求饶声消失,只听得见脚踩在杂草的吱吱声与心跳如雷的回响。 罗刹试探性喊了一声:“钱老板?王老板?” 周遭如死寂的沉默过后,西面的一间厢房跑出来一个头破血流的男子,直奔罗刹而来。 等他跑近了,看真切了。 罗刹才知他是钱老板:“王老板呢?” 钱老板兀自捂着头上的伤口,咿呀喊痛:“疼死我了,她下手太狠了。” 罗刹斜瞥他一眼,上前查看他额间的伤口:“你也真是的,回回上画皮鬼的当……” “二郎,幸好你来了。” 这句话过后,罗刹闻到一股异香。 香味散尽,他开始头晕目眩。 面前的钱老板用手帕捂着嘴,桀桀怪笑:“他们要来了。” “你不是钱老板!” 宅中空寂无风,无人回应他的质问。 钱老板已然消失不见,罗刹拄着金锏,跌跌撞撞出门。 还未走到大门处,两拨人破门而入。 一拨人是焦急的徐雁声与萧律,一拨人是京兆府的官差。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他,眼神中恐惧与疑惑交织。 他们的身后,忽地冒出一个女子,哭天抢地叫喊着:“就是他!杀了偲娘的侍女,奸.污了偲娘!” 罗刹努力辩解:“不是我。” 徐雁声与萧律走下台阶:“罗君,我们亲眼所见,你从王宅逃脱。我们与官差,一路追赶你至此……” 天晕地转后,真相一瞬清明。 罗刹懂了,有人扮成他去山月楼作恶,有人扮成钱老板三人引诱他至此。 他中计了…… 他又一次因为心善,中了他人的圈套。 朱砂回到棺材坊,才从耳听八方的赵老板口中得知这件事。 赵老板:“我不信是二郎干的,但这事人证物证确凿。我打听过,光人证便有七八个。” 朱砂面上透着冷漠:“物证是什么?” 赵老板:“二郎身上有王徽仙的香粉。那香粉可不得了,出自江南一个制香高手,长安仅王徽仙一人有。” 两人说话时,白老板凑过来,忧心道:“朱老板,听说长安不少权贵得知王徽仙受辱,要求京兆府严惩二郎。” “严惩?真凶才该严惩吧。” 第119章 伥鬼(七) ◎“她是疯子!她在你身上施加禁制,打定主意要你去死啊。”◎ 明日要送姬琮与南枝远行。 若她一个人去,免不得要被琴瑟调和的两人醋死酸死。 朱砂立在赵记认真想了想,最终决定今日事今日毕,立马前往京兆府,打算捞出罗刹。 太一道的弟子想救出一个采花犯人,不算太难亦不会容易。 安少游在两人身上吃过几回亏,罗刹今日既犯到他手上,他自然得理不饶人:“玄机道长,恕安某无法放人。” 朱砂晃晃令牌,转身先去找秦国公,再拿着一封信去找韩府尹。 韩府尹看完书信,赶忙随她出府,前往京兆府放人。 而安少游碍于韩府尹的命令,只得不情不愿地领着朱砂进大狱。 两人下台阶时,安少游背着手,悠哉道:“玄机道长,此案人证物证齐全。今夜你若送他出城,我们可不好办。” “你的废话,真的很多。” 她语气不善,安少游不再多语。 反正过了今夜,罗刹还得入大狱,落到他手上。 在狱中的罗刹乍然见到额间大汗淋漓的朱砂,心中又后悔又自责。 他一时心善遭人算计,反倒连累她为他来回奔波求人:“朱砂,真的不是我。” 安少游一边开门一边调侃道:“你这样的人,本官见得多了,左不过仗着有一副相貌,以为世间女子都会爱上你罢了。” 他有意放慢开锁的动作,故意阴阳怪气地嘲讽。 朱砂嫌烦,干脆一脚踹开牢门。 第176章 两人出门前,韩府尹与安少游一前一后站在门口,叮嘱道:“玄机道长,你与秦公相熟,本官才通融这一夜。” 朱砂回头,唇边笑意缓缓绽开:“你们放心,明日我一定把真凶送进京兆府。” 从京兆府出去,往左转是回棺材坊的路。 往右转,则会经过平康坊。 此刻朱砂在前,脚步往右,一路疾步。 罗刹跟在朱砂身后,急急解释:“朱砂,我错了……我不该独自跟上去,不该冲动行事。” 他自顾自嘀咕个没完没了,朱砂听得头痛欲裂,索性停下脚步伸出手:“我今日先遭姨母训斥,复被安少尹搅扰。你呢?你打算烦死我,还是说死我?” 罗刹眼中蒙着一层水光,手迟迟不敢伸过去:“你一直不说话。我怕你不信我,我怕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小人。” 朱砂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我没有不信你。” 罗刹:“那……你为何不说话?” 朱砂:“话全被你说了,我说什么!” 自出了京兆府,他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哪给过她开口的机会。 她的语气与面色皆如常,罗刹总算放心,开心牵起她的手:“我怀疑有人想诬陷我!” 朱砂:“你觉得谁想诬陷你?” 罗刹小声道:“你妹妹。” 他在长安一年有余,从未与人结仇。 唯有段凤巡,三番五次污蔑他。 平康坊近在眼前,朱砂从罗刹的槃囊中搜出他私藏的四文钱,转手交给过路的一个乞儿:“你去月华客舍找一个叫段凤巡的女子,告诉她:‘我在山月楼等她’。” “若她问我,你是谁,我该如何回答?” “你看见她的脸便知如何回答。” 乞儿跑远,朱砂与罗刹走进平康坊,直奔山月楼。 楼中众人看见罗刹,皆愤愤不平。更有甚者,破口大骂:“无耻小人!” 对于此等反应,朱砂完全当没听见没看见。 她牵着罗刹,一步步走向二楼王徽仙的房间。 房门打开,露出一个身子瑟瑟发抖但眼神坚定的持刀女子:“你们来干什么?” 朱砂快速阖上门,隔绝了门外所有看热闹的眼神。 “来找凶手。” “凶手就是他!” 房中恰好有两把椅子,朱砂坐在左边,罗刹坐在右边。 两人仿若无人之态,无异于烈火浇油。 王徽仙眸中猩红,横刀大声呵斥道:“滚!” 朱砂目视前方,平静地回她:“我听姬太常说,你聪慧过人,知人之明。二郎前几日曾来楼中查案,你觉得他是好色之徒吗?” “知人之明?”王徽仙握着刀,神色悲伤地笑了笑,“世间男人多会伪装,可怜我识人不清,好心为他开门,反遭侮辱,还连累宁娘丧命……” 一听开门,朱砂摇摇头:“你常在长安,自是知晓我与他的身份。” 王徽仙抱膝坐于床榻一角:“知晓又如何?难道鬼不会欺辱女子?我的妹妹便是被鬼所害!” 朱砂:“二郎,用隐身术穿墙而过。” 罗刹依言照做,默念口诀。 王徽仙再一眨眼,房中仅剩她与朱砂。 朱砂见到她眼中的诧异,朝房门处大喊一声:“进来吧。” 话音未落,罗刹在墙边慢慢显形。 朱砂走向床边的王徽仙:“他是鬼,何需让你开门?他多的是法子潜入你的宅子,保管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面对她的逼近,王徽仙指着自己的眼睛:“难道我的眼睛会看错?” “你且等等,我会让你知晓,何谓眼见不一定为真。” 朱砂口中的等等,并未等太久。 此话说完不到一炷香,段凤巡着急忙慌赶来。 一入房,她便拉起朱砂的手,信誓旦旦道:“阿姐,我相信姐夫。” 朱砂久久盯着那张与她看不出任何区别的脸,笑意盈盈:“我也信他,毕竟我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一种名为‘囚心’的禁制,不知妹妹是否知晓?” 笑意僵在脸上,段凤巡担忧地看向罗刹:“阿姐,此术歹毒无比,你怎狠心施展在姐夫身上?” 朱砂甩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我不能完全信他,但十分相信禁制术。” 罗刹后知后觉问出口:“什么是囚心?” 朱砂抬眸示意段凤巡解释,后者哑着嗓子开口:“囚人心魄之术。若男子胆敢背叛,半个时辰内,必将经脉逆行而死。” 从事发到现在,早已过了半个时辰,而他却安然无恙,好好站在此处。 罗刹顿时乐不可支:“岂非此术足以证明我不是凶手?” 段凤巡无语道:“她是疯子!她在你身上施加禁制,打定主意要你去死啊。” 罗刹看向一旁悠哉吃茶的朱砂:“朱砂,你想我死吗?” 朱砂:“教我的人,让我用在最爱之人身上。” 最爱之人? 从未想过的答案,猝然撞入此刻。 幸福的眩晕刹那袭来,直击罗刹惶惶不安的内心:“朱砂,原来你最爱我。” 朱砂:“我若不爱你,怎会想方设法给你用此术?” 罗刹凑到她面前,急迫地表态:“朱砂,我也最爱你,特别爱你。” 两人莫名其妙开始打情骂俏,段凤巡白眼一翻:“阿姐,你找我有何事?” 朱砂指指王徽仙:“告诉她,凶手是谁。” 段凤巡为难道:“阿姐,我今日在客舍伤心难过,不知她出事。” 朱砂慢条斯理起身,抱着手臂在段凤巡身边走来走去。 片刻,脚步停下。 她出手狠狠打了段凤巡一巴掌:“义父教你不平则鸣,教你助人为乐。而你却为了陷害二郎,与凶手合谋。” 段凤巡猛地抬起头,无声地望着她,唇边欲言又止的颤抖。 数次张嘴,像是要辩解什么。 半晌,她委屈地嚎啕大哭:“阿姐……” 朱砂受够了她的哭声与那张虚伪至极的脸:“你我多年未见,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此话一出,段凤巡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不过,仅仅一瞬后,她恢复如初:“阿姐,这就是我的脸,你到底要我证明什么!” “今日专门向师父讨要的天师符。”朱砂亮出藏在手上的黄色符纸,“你闻闻,还泛着血腥味呢。好妹妹,我若将此符置于你心口,你的易容术可还能维持?” 纸窗外的天光将近,最后一点余晖从窗缝间投入,映出段凤巡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身影。 她孤寂地站在这间房的正中央,身边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暮色很快变为夜色,房中光影渐渐黯淡。 王徽仙燃起蜡烛,摇曳的光晕里,她渴求的真相如烛泪般徐徐凝结、显现。 段凤巡在三人的注视下,掐诀念咒,抬手挡脸。 绣着繁复花纹的宽袖放下的一刹那,一张全新的、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与朱砂完全不同的脸。 极美,艳丽得犹如画中妖与四月枝头最艳的牡丹。 两人对视间,朱砂先笑道:“青棠,你长得很漂亮。” 段凤巡:“我说了,我不是祁青棠,*我是段凤巡。” 两个名字,两种人生。 她才不要做朱砂的替身祁青棠,她要做操控他人命运的段凤巡。 楼中喧闹,尤以一个男子的声音最为高亢,出口之言最为感人:“诸位听我一言:今日之事,非偲娘之过,乃豺狼之罪!偲娘如明月皎皎,偶被乌云蔽蚀。今夜乌云散尽,明日清辉朗照,当无损其光!” 众人高声附和,声浪渐传至王徽仙耳中,她抬袖拭泪:“陆公子有心了……” 闻言,段凤巡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朱砂心下了然,扭头吩咐罗刹:“二郎,真凶是陆公子,你带偲娘下去捉拿他。” 下楼前,王徽仙固执地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动机:“他心悦我多年,为何冒充他人欺辱我?” 段凤巡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眼神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你只是一个乐伎,却整日端起架子不肯见他。男人嘛,总是以为你失了清白,便只能任他可怜、践踏。而我,不过是觉得有利可图,顺水推舟帮他改头换面罢了。” 王徽仙与她擦身而过:“我不可怜,你才可怜。” 楼下,王徽仙笑着走向被人群簇拥着的陆公子:“罗公子,劳你将他上身的袍服除掉。我被歹人欺辱时,似乎曾在此人后背留下胭脂。” 真情实意的发言停下,陆公子拢紧袍服四处寻找出口逃走。 罗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陆公子的衣领,从背后撕开那身鸦青色的袍服。 其上,正有一道鲜红的胭脂印。 门外一直跟踪罗刹的京兆府官差见状不对,忙不迭冲进楼中。 第177章 王徽仙指着缩在墙角的陆公子:“我作证,他才是凶手。” 官差上前拉扯陆公子,一盒空香粉从他的身下掉出。 人证物证俱在,他无从争辩,跪地求饶:“偲娘,我一时鬼迷心窍,才做下此事。我是多么的爱你,敬你。你既失身于我,我愿意娶你为妻,日后定会对你好。” 这张脸恶心得王徽仙几欲作呕,她高傲地抬头:“借你一言,明月无暇,纵乌云蔽月,当无损其光。今日过后,我仍是清清白白的偲娘,仍是受人追捧的偲娘,而你却是被人唾骂的阶下囚。” 陆公子自知在劫难逃,旋即恶语相向:“贱……” 然,他的话甫一递到嘴边,将将漏出一个字,便被罗刹一掌拍晕:“无耻小人,假冒我还骂我!” 官差看着晕厥在地,七窍流血的陆公子,只好费力将人抬去京兆府。 楼下的喧闹散尽,楼上的争执却才刚刚开始。 时隔十一年再见朱砂,段凤巡说不清是恨她多一点,还是爱她多一点。 矛盾、纠结,贯穿她与朱砂相识的每一日。 一如儿时,她既恨朱砂分走了祁南钦对她的爱,又用尽一切方法留下朱砂。 在南诏的日日夜夜,她想明白了,她对朱砂的爱远远多于恨。 于是,她恨罗刹,恨他抢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恨他占据了朱砂的整颗心、所有爱,以致于她分不到一丁点的爱意。 此时此刻,听着楼下罗刹得意洋洋的自夸之语。 她在想,若她没有露出马脚,若朱砂不够狠心,她的算计是否便成功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这件事会成为彼此心中永远的刺。 直刺到他们二人日日争吵,分崩离析。 可惜啊,她输了。 隔着中间的蜡烛,两人分坐一边。 段凤巡:“你真狠心,居然在他身上施加禁制。” 朱砂:“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段凤巡:“一样什么?” “一样……一诈便露馅。” “我爱他更信他,怎会在他身上施加禁制?” “段凤巡,我骗你的。” 接连三句话,段凤巡终于恍然大悟,低头自嘲地笑道:“很好,我没变,你也没变。朱砂,当年代你受过的这笔血债,该你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不耐烦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去。 朱砂笑道:“还?你当年因何被水鬼抓走,你以为我查不到吗?” “段凤巡,我为了找你,借捉鬼之名踏遍大梁各州。可我今日才知,当年竟是你主动随水鬼一族离开,甚至为了置我于死地,泄露山中宅子所在。” “血债?你口中的血债,难道便是当年未能杀我的遗憾吗?” 第120章 蛇骨婆(一) ◎“因为你把我卖给了赤方?”◎ 一门之隔,上楼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门外。 须臾,窸窸窣窣的翻找声过后,男子数钱的声音响起。 朱砂听着男子窃喜的偷笑声,在心中盘算:“今日回家,我定要搜遍他的全身。” 罗刹这个小鬼,竟敢藏私房钱。 今日她粗粗一翻,便翻出足足四文钱。在她没翻到的地方,尚不知藏了多少。 朱砂在笑,段凤巡却哑然失色。 两人之间的交谈,停留在“遗憾”二字的尾音中。 许久,等门外男子的数钱声停下。 段凤巡张口了:“当日,水鬼带我去长安城外见赤方。他一试,便知我不是祁南钦真正的女儿……” 年幼的她不知赤方如此笃定的缘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我是祁青棠,我怎会不是阿耶的亲女儿?” 赤方冷漠又怜悯地看着她:“傻姑娘,你做了旁人的替死鬼。” 后来,她辗转去了南诏。 查了多年,她终于找到真正的身世。 原来她真的不是祁南钦的女儿,甚至她称为阿耶的男人,也不是真正的祁南钦。 她的亲生父母。 一个是祁南钦的同族,一个是凡人。 他们生下她,又抛弃了她。 只因她的娘亲是凡人,养不活她;而她的父亲,不肯让渡自身修为给她。 祁南钦收养了她,甚至大方给了她一千年的修为。 千年修为,足够一个鬼婴长到十岁,撑到她自行修炼之时。 可惜,他那慷慨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救她,不过是为了让她做自己亲生女儿的替死鬼! 段凤巡犹在解释:“第一,我主动跟着水鬼走,因他们说有我阿娘的下落。第二,我从未泄露山中宅子所在,我只对赤方提过一次,说我有个姐姐,是凡人,叫朱砂。” 朱砂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最后的伪装:“抓走你的水鬼说,是你偷溜下山,主动与他们搭话。” “你信水鬼,还是信我?” “我只信我所看到听到的一切。” 段凤巡:“到头来,你还是不信我。” 朱砂深觉与她无话可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诬陷二郎,你又何曾顾及过我?” 段凤巡:“一个小有姿色的男子,你何必留恋他。你随我去南诏,我可以为你找大把男子。” 朱砂好笑地盯着她:“你到底为何非要我随你去南诏?” 对面女子慌乱躲闪的眼神,让朱砂隐约猜到真相:“因为你把我卖给了赤方?” “不是。”段凤巡死死咬住下唇,急切地摇头,“阿姐,我快死了……你救救我吧。” “你是鬼,怎会死?” “爱意枯竭,世上再无一人真心爱我。” 妬妇津神四个字。 带给她的,除了不死不灭的阳寿,还有可怕的诅咒。 她清楚地感知每一个人对她的爱意。 段家人爱她,爱她的修为能为他们延寿,爱她的鬼族身份能助他们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可他们回馈给她的爱意,却不足一厘。 从十五岁起,她的心逐渐陷入枯萎。 如永囚于冬日的花,再无在春日开花结果的可能。 她渴求爱意,迫切地想寻到活下去的希望。 而朱砂,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毕竟,她们曾相伴两年之久。 毕竟,朱砂说过她是自己永远的妹妹。 她来了长安,在朱砂看不到的地方,偷偷跟踪了好几日。 她想与朱砂相认,可是朱砂身旁有了郎君,分不出爱意给她。 为了活下去,她别无他法,只好设计拆散他们。 然而,即使她用尽全身解数勾引挑拨,罗刹总是不上当。 今日回客舍的路上,她遇见在王徽仙宅子附近徘徊的陆公子。 那种卑劣的男人,她一眼便看穿他心中所想。 不过,为了成全他,亦为了成全她自己。 她好心出手帮了他一把,再回客舍找来帮手,引罗刹去空宅,借机嫁祸。 月色凄清,廊下灯笼昏黄。 房中昏暗,唯有烛光两点。 段凤巡跪在地上,拉着朱砂哭诉:“阿姐,你救救我。” 朱砂决然地甩开那双沾着人命的手:“你从未付出真心,凭什么要求他人回报爱意?段凤巡,你我之间,言尽于此。来人,送她去子午山。”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两人。 段凤巡不肯离开,歇斯底里大喊:“朱砂,我做了你多年的替死鬼,你必须要救我!” 大步走出房门的朱砂,一闻听此言,立马退后几步:“你当年若肯好好藏在山上,你不会去南诏,义父也不会死。世上唯一真心爱你之人,是义父不是我。” 房门关上之前,朱砂留下最后一句话:“还有,阿耶起初只是为了救你,他并非另有所图才选择救你。” “若你执着要一个道歉,我替阿耶说一声对不起。” “段凤巡,再见。” 自然,回应她的,只有房中女子凄厉的狠话:“朱砂,你会后悔的!” 朱砂的确该后悔,后悔明知段凤巡居心叵测,仍一次次纵容她。后悔自己知晓真相后,还为段凤巡求情,求姬璟留段凤巡一条命。 长路尽头处的罗刹立在灯笼下,披一身雾蒙蒙的薄光。 朱砂眼中蓄泪,慢慢走过去。 眼前有一幕幕闪过,是多年前祁南钦送她上山前的几句嘱咐。 “朱砂,山里住着妹妹青棠。” “朱砂,你日后便是姐姐了。” “朱砂,你要保护自己,亦要保护妹妹。” 还有一句,是义父临终前反复的嘱托:“朱砂,找到青棠……” 她想告诉他们:她找到了妹妹,又失去了妹妹。 “私房钱交出来。”朱砂在罗刹面前站定,摊开手,“我听到了,统共是十文钱。” 他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与西市小贩讨价还价省出来的十文钱。 如今尚未找个好地方藏好,便先一步成了朱砂的钱。 第178章 罗刹知趣地递上十个铜板,牵着她下楼回家。 他一路走一路辩解:“朱砂,不是我藏的私房钱,是明日棺材铺的买菜钱。” 朱砂:“明日去舅父府上赴宴,何需买菜?” 罗刹:“哈哈哈,是吗?我记性差,竟忘了这件事,多亏你提醒。” “你年岁大记性差,千万别藏私房钱。” “……” 进坊时,两人遇到乐呵呵出门去大通坊吃酒的钱老板。 罗刹一见他,气不打一处来:“为了救他,我上了两回当。” 朱砂:“上当便上当呗。” 罗刹闷闷不乐:“可我总是上当……” 他因心善吃过的亏,已不止一回两回。 今日段凤巡没要他的命,他日若遇上另一个更心狠手辣的段凤巡呢? 他又当如何? 离家尚有十余步,朱砂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女子轻柔的声音混入夜风,灌进罗刹的耳中:“二郎,你赤诚坦荡如松柏,这是好事。我爱的,正是你这份撞了南墙,心火依旧不灭的赤子心肠。持善心,行善事,是你之优点,你无需因小人过错而改变自身。” “自然,经此一事,你日后需谨慎行事。” “我可不想年纪轻轻便守寡。” “行!” 罗刹得了鼓励,心结总算解开。 若他因一朝遭欺蒙蔽,便畏葸不前,从此袖手作壁上观,岂不是亲手扼杀了自身本性? 他该做的是吃一堑长一智,收敛孤身涉险的莽撞心性。 凡事三思慎行,谋定而后动。 两人开心回家准备明日的饯行贺礼。 朱砂送了一束不值钱的野花,并路边随手折的杨柳两支:“长安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罗刹大方,特意从床底翻出去年尽禾留下的龙凤金香囊:“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 圆球形的金制香囊,金晃晃得极为耀眼。 朱砂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阴恻恻道:“看来你藏了不少好东西。” 罗刹理直气壮:“没有,就这一件。原想送你,阿娘说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家里多的是,怕我送了丢人,一再让我别送。” “你家里还有多少?” “几百个是有的。阿耶闲来无事,便喜欢炼金做物件。你知道的,我家有好几座金山。” “舅父和南枝真有福气,遇到我们这两个知心小鬼。” “就是就是。” 次日,姬府旁边的空宅。 姬琮看着面前蔫巴的野花与小小的金香囊,再看看自己手上满满当当的一盒金饼,咬牙切齿道:“你们可真有心啊。” 朱砂把野花往姬琮面前又推了推:“舅父,礼轻情意重。” 罗刹学着朱砂的动作,将香囊塞到南枝手中:“南枝姑姑,你拿着。” 姬琮与南枝无语地对视一眼,双双叹气。 片刻,南枝招呼两人动筷:“你们送的礼物,我们极喜欢。” 满桌的菜,出自姬府的御厨。 姬琮越吃越难受:“九阴山千里迢迢,来回一趟起码得三个月。这三个月,我吃不好睡不好过不好……” 他哼哼唧唧实在烦人,南枝夹了一筷子菜,猛塞到他嘴中:“食不言,寝不语。快吃,我待会儿还要去太常寺处理公务。” 她不提公务还好,一提公务,姬琮便来气。 碍于口中塞满了菜,他嚼了几口咽下,方含糊道:“哪来的公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平康坊。” 南枝:“你又污蔑我?晋王妃忌日在即,我总得了却最后一件差事,让你回来后有官做吧?是,我想顺路去平康坊探望偲娘,顺道而已。” 姬琮眼珠子一转:“我要一起去。” 朱砂赶紧劝道:“舅父,你去了也是白白生气,不如留在家中舒心看书。” 左右二人花着他的钱,却整日惹他生气。 姬琮想起自己这些年没日没夜赚钱的心酸,差点落下泪来。 南枝见不得他哭,语气软下来:“行行行,我带你去。” 四人闲谈至午时三刻。 临走前,朱砂递给姬琮一沓染血的符纸:“我昨夜写的,拿着防身。” 姬琮:“滚回去开店,我会为你们找到活路的。” 朱砂满怀期待地搓搓手:“舅父,那些地契……” “哦,她拿走了。道你尚小,她愿代管。” “……” 儿时,祁南钦与姬珩说帮她保管压祟钱,结果她再未见过。 眼下,姬璟拿走了那些数不清的地契,不知何时才会给她。 她说起来有钱,实则一贫如洗。 每月靠姬琮接济,比罗刹还穷上几分。 做生意,生意差。 找了个郎君,又是个穷鬼。 唉。 姬府的香车宝马渐渐从两人眼中消失,朱砂牵起罗刹,准备打道回府。 “走吧,穷鬼。” 从皇城下的崇仁坊走回靠近城外的丰邑坊,最快也需半个多时辰。 朱砂走了一截,故技重施坐在地上,非说脚崴了:“真的,我的脚踝都红了。” 罗刹看着脚踝处被她按出的明显红晕:“上来,我背你!” “二郎,你真是好人。” 背上多了一人的重量,罗刹有意放慢步伐。 朱砂将脸颊贴近他的后颈,絮絮叨叨开始讲故事:“我出生后,阿耶在九年中,为我谋划了三条活路。第一条是祁青棠,第二条是太一道,第三条是与大势鬼一族的婚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从前的祁南钦,其心性比罗刹还单纯良善,却在为人父后,学会算计学会筹谋。 她的存在始终无法彻底隐瞒。 他便利用灵州户籍册上的“祁青棠”,将所有追查她身世下落的势力引向祁青棠。 一如赤方,一如罗荆。 他们继续追查下去,也只会找到祁青棠,而非祁拒霜。 以假乱真,此乃第一条路。 可赤方知晓姬家血脉的秘密,一旦抓到祁青棠便知真假。 因此,他必须寻得一个比赤方势力更大的人,方能庇护她一生安稳。 这世间,唯太一道能与赤方抗衡。 借势而行,此乃第二条路。 把她托付给太一道,他依旧不能完全放心。 万一太一道容不下她,万一姬光侯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朝遵从祖训杀了她。 他不信任除姬珩以外的所有姬家人。 但他信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族尽禾及其夫罗嶷。 大势鬼一族藏身夷山,深居简出。 而尽禾与罗嶷修为高深,与赤方亦颇有交情。 若她嫁去夷山,赤方就算不顾及与尽禾的旧日情面,也得顾及得罪大势鬼与妬妇津神两族的后果。 秦晋之好,此乃第三条路。 三条路,条条皆是活路。 “鬼族所知是祁青棠,唯有你们一家四口所知为祁拒霜。”朱砂晃着腿,与罗刹说起祁南钦临行前的交代,“阿耶让齐叔护送我去长安,倘若姨母与舅父欲取我性命,齐叔便持婚书,将我秘密送至夷山,余生再不入世。” “齐叔是谁?” “送我去长安的义父,亦是我杀的第一个鬼。” 第121章 蛇骨婆(二) ◎“二郎,你必须记住这阵疼痛。”◎ 暮春时节,花事将尽。 繁华锦绣的长安城三面环山,叫得出名字的山,便有子午山、献福山、沣山与广佛山诸山。 还有一座稍远的山,朱砂叫它祁山。 祁山莽莽苍苍,人迹罕至。 山中峭壁险峻,野兽不绝。 无人敢上山,山中却有一座小小的院子。 今日天色尚早又无事可做,朱砂指指远方连绵的群山:“二郎,我们去拜祭齐叔。” 两人去西市车坊赁了两匹马,约定明日归还。 “驾!” 申时初,一声轻叱,马蹄踏碎烟尘,直奔城外。 前方,天地似乎没有尽头。 望不到头的繁华结束之后,无垠的绿在眼前延伸。 戌时末,两人下马,步行上山。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段凤巡离奇消失。 齐叔疑心她被鬼族抓走,只得冒险先带朱砂入长安躲避。 那日过后,朱砂再未上过山。 连齐叔的尸身,亦是姬璟手下鬼奴所埋。 每年的清明与忌日,她会翻进棺材铺旁边的空宅。 于墙角的荒草堆,为他敬上三炷香,再烧些纸钱,聊表心意。 如今,她的身份已然暴露,她不必顾忌,总算能正大光明来此拜祭。 上山的路,极远。 朱砂提着裙角,将下午未说完的故事,慢慢道来:“齐叔,叫齐郁,是阿娘与阿耶从前救过的一个鬼族。他的同族在人间作恶,竟把所有过错全推给他。他百口莫辩,差点被送去太一道受刑。万幸阿娘阿耶及时找出凶手,偷偷放走了他。” 第179章 之后,齐郁便生活在祁山中。 朱砂出生的半年前,祁南钦救下一个被同族抛弃的鬼婴。 因那时他与姬珩即将远去灵州,只好把这个鬼婴托付给心善的齐郁,取名祁青棠。 祁青棠说是她的妹妹,实则该是她的姐姐。 起初,祁南钦怕太一道查到她,故而选择在灵州户籍上留下“祁青棠”的名字。 只是当她两岁时,他得知她最大的秘密,才选择让祁青棠做她的替死鬼。 罗刹静静在听,偶尔分心扶她一把。 夜色沉沉,两人来时太急,连灯笼都忘了带,此刻完全摸黑在走路。 隔着浓稠的黑,朱砂看不清罗刹看不清脚下的路。 唯独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她闻到山间的风与山林深处的寒意,以及罗刹身上的冷梅香。 头顶上方一阵急响,原是夜栖的鸟雀被两人踩出的动静惊飞。 咔嚓—— 朱砂踩到枯枝,吓得缩到罗刹怀里。 她自小怕走夜路,怕听见奇怪的声音,还怕醒来身边无人。 罗刹蹲下身:“我背你吧。万一让姨母知晓你的裙摆又脏了,她没准会跳起来打我。” 朱砂边笑边扑到他的背上:“行,今夜我便是二郎的眼睛。” 余下的路程,朱砂循味辨路,指挥罗刹上山。 亥时中,气喘吁吁的两人到达那间院子。 院门两边种着两株柳树,破败的篱笆门上悬着一个木牌。 罗刹信手摸上去,缓缓读出声:“青棠小院?” 朱砂推开门,催促他跟上:“是青棠小院。齐叔最疼爱青棠,在院中各处皆留了她的名字。” 院中前后有五间房,朱砂牵着罗刹径直走向自己当初的房间。 是位于后院的最后一间屋子,屋后有一株木芙蓉花树。 毫不意外,房中厚厚的灰尘如同灰色的积雪,早已覆盖一切。 罗刹先进门,立马被灰尘呛得退到门外:“算了,我们去树上凑合一晚吧。” 朱砂原想应一句好,鼻子从嗅到一股浅浅的香气。她记得这股香气,是段诏巡曾给她闻过的血沉香。 她闻着香气,踏进另一间屋子。 不同于她房中的残破,这间房似乎被人收拾过。 她的鼻间闻不到湿冷的腐朽气,取而代之的是被阳光晒过,被清水冲洗过的焕然一新。 罗刹察觉有异,试探着走进去。 四下摸索,他摸到一个火折子与几根蜡烛。 房中蜡烛燃起,微弱的烛光却也足够照亮整间房。 如朱砂所猜,这间房确实被人收拾过。 甚至架子床上,还多了两床崭新的被褥。 朱砂拿起蜡烛走过去,看着锦衾上的牡丹花样,失神地笑道:“她回来过。” 段凤巡留下之物,不止蜡烛与锦衾。 罗刹在院中搜罗一圈,又找到两个灯笼与一箱香烛纸钱。 奔波大半日,两人简单洗漱后,躺到床上。 离今日彻底结束,还剩不到半个时辰。 朱砂继续讲今日那个冗长的故事。 今日说了两回,结局依旧遥不可及:“齐叔与我入城后,阿娘阿耶匆匆见了我一面。次日,他们为了阻止赤方,与所有太一道的师叔们奔赴房州。” 朱砂央求齐郁带她去房州,而齐郁拗不过她,便紧随太一道之后,秘密去了房州。 大战前夜,她最后一次见到双亲。翌日,她亲眼见到双亲战死却无能为力。 她不能流泪不能出声,只能被齐郁紧紧捂住嘴巴,躲在角落。 大战过后,齐郁一边送她回长安,一边沿路寻找段凤巡。 他们整整过了半年,才回到长安走进子午山。 那时,姬璟与姬琮因姬光侯的尸身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到了决裂的地步。 得知她的存在后,已多月未回子午山的姬琮连夜上山。 朱砂:“他们为了我,又和好了。因为舅父嫌姨母脾性古怪,非要自个带我;而姨母嫌舅父修为平平,断言他迟早会带坏我。山君与我夹在他们姐弟之间,干脆折中想了一个法子:两人轮流带我。” 于是,朱砂有了两个家。 有时在山上,有时在长安城。 接下来的故事,触及她内心的痛楚。 她调息深吸一口气,方道:“姨母留下我,并在天尊牌位前立誓永不抛弃我后,齐叔突然求我杀了他……” 齐郁隐约猜到朱砂身世的秘密,为了信守对祁南钦与姬珩的承诺,他一心求死。 只因他害怕有朝一日,有人拿祁青棠威胁他。 他怕自己会屈服会心软会出卖朱砂,所以选择死在她手上。 朱砂翻身靠在罗刹怀中,平静地说出最后的结局:“我杀了他,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齐叔死前,让我找到妹妹。后来,我借着捉鬼,四处找她。结果她去了南诏,我这几年白跑了。” 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埋怨的意味,罗刹轻笑几声,顺势搂紧她:“不算白跑,你若一直留在长安,怎会遇到我这个大俊鬼?” 彼此的心跳,如弦共振。 罗刹正欲亲几口,朱砂却翻身下床,赤脚走向窗边,取下灯笼。 再一晃眼,她的脸近在他的眼前。 朱砂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他:“二郎,你提着灯笼。” 罗刹虽不解其意,但依言照做。 灯笼昏光圈出咫尺之地,她的所有动作,尽落他的眼底。 朱砂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刀,快速割开手指。 罗刹来不及阻止,因为她的血已经碰到他的手背。 灼烧的痛感自手背迅速窜起,游走向每寸骨缝,煎熬着每一寸筋骨。 那是一种绝望的痛,好似熔岩之火在血脉里奔涌。 那团火无法熄灭,那阵痛深入血肉。 须臾间,燎原之势已灼遍四肢百骸。 他疼得大叫,伸手去寻朱砂:“朱砂,我疼……” 可是,朱砂不救他,反而夺过他手中的灯笼照亮她的脸:“二郎,你必须记住这阵疼痛。” 罗刹太疼了。 疼得留下血泪,泪眼模糊痴痴地望着她。 和他一样,她脸上也淌着两行血泪。 她站着,姿势僵硬,灯笼光影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跳跃。 好在那阵疼痛没有持续太久,等罗刹缓过去时,已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朱砂,我想喝水。” 房中并没有水,朱砂思来想去,索性坐在床边俯身吻上去,严丝合缝地压住他干裂的唇。 唇舌勾缠,长驱直入。 细微而濡湿的呜咽声响,在死寂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朱砂努力吻了许久,罗刹不渴了,又开始拍床生气:“是,我是瞒着你,偷摸藏了二十文私房钱。可你也太狠了,方才快把我疼死了。” “二郎,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的血,会杀鬼。” 朱砂怔怔盯着他,眼神毫无波澜。 可过于惨白的脸与不自觉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她此刻有多么不安。 她怕,她怕他头也不回地跑掉,她怕他的眼中流露一丁点的恐惧。 罗刹眨眨眼睛,从朱砂的脸上又挪到她不再流血的手上。 片刻,他猛地起身抱住朱砂,眼中满是欣喜:“朱砂,日后罗大郎再敢欺负我,你就把血涂到他脸上,疼死他。” “……” 朱砂无语地推开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罗刹笑着点头:“知道,你和阿娘口中的那个人一样,血能杀鬼。” 朱砂最大的秘密,不是身为姬珩与祁南钦之女。 而是她同太一道的天尊姬后卿一样,身负可诛灭百鬼之血。 两岁那日,她在院中摔倒,头磕在石子棱角上,登时磕出血来。 祁南钦慌忙抱起她,手方一碰到她的血,便疼得放开她。 他历经漫长岁月,曾亲眼见证一人一剑的姬后卿杀伐四方。 灼烧感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时隔数百年,鬼族又一次迎来他们真正的克星。 一个如姬后卿一般,横空出世的天才。而与姬后卿不同的是,朱砂是鬼婴,与天地同寿。 她可能会活得比鬼族还要久。 她的血会压制鬼族,直到死亡之日。 朱砂:“我生下来便与其他鬼婴不同,我不用阿耶渡修为便能活,我的鬼炁无色无味。那时阿耶宽慰阿娘,说我没准是个人,不是鬼婴。阿耶的话说对了一半,我是人,亦不是人;我是鬼婴,亦不是鬼婴。事到如今,连我也闹不明白,我到底是人还是鬼?” 姬珩得知女儿血中的秘密,更不敢将女儿送回太一道。 身为姬家人,她太明白朱砂的结局。 太一道与鬼族此消彼长,相安无事数百年。 然而赤方窥破秘密,知晓了当代与继任天师体内诛鬼之血已然断绝。 第180章 脆弱的平衡,就此打破。 若朱砂当时被送去太一道,只会成为诛灭鬼族的武器。 姬珩不能赌亲生父亲姬光侯在至亲与太一道之间,会选哪一个。 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是教会女儿《太一符箓》。 再留下一封信,告诉一心成神的亲妹妹姬璟:朱砂拥有诛鬼之血。 她看不透姬光侯,却明白姬璟的野心。 只要姬璟见识过朱砂的厉害,定会护佑朱砂一辈子。 朱砂吹灭灯笼与蜡烛,慢腾腾上床:“阿娘赌对了。姨母慕强厌弱,当日我但凡表现得软弱一分,她虽不会杀我,但绝不会留下我。阿娘常对我说,姬家人无心,才好做神明。与姨母打交道,得压过她一头,她才会对你另眼相看。” 罗刹认真想了想,怪不得姬璟老是凶他,原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和善。 “不如我改日找姨母打一架?” “……” “睡觉!你气死我算了!” “手还疼不疼?” “反正没你疼。” “……” 两人再次睁眼,已是翌日午时。 磨磨蹭蹭收拾好再去齐郁坟前祭拜。 等一切忙完,晚风徐来,夜色苍茫。 罗刹捧着一堆野果:“回去也进不去长安,我们再住一夜吧。” 一夜复一夜,周而复始。 两人在山上难得清闲地过了半月,才收拾东西下山。 所谓的东西,不过是罗刹用心编的一个野花头环。 朱砂舍不得丢在山上,便装进褡裢,打算回家后挂在房中。 两人回城,方午时初。 西市的车坊收了马,连租带罚狠狠要了一笔罚钱。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觑,最终选择写一张追偿凭帖,让车坊的人去姬府要钱。 罗刹写凭帖的间隙,朱砂指着来来往往穿行西市的兵卒,好奇道:“城中出了何事?” 车坊老板:“齐王殿下薨了。” “你说谁薨了?” “齐王殿下。” 第122章 蛇骨婆(三) ◎“万一他想杀太子呢?”◎ 四月九日,本应护送金乡县主返回歧州的齐王,被发现死于长安城外的一座宅院。 与他一同死在宅院之人,还有十三位官员。 消息传到宫中,神凤帝震怒,敕令全城捉拿凶犯司马相里。 朱砂听完车坊老板之言,疑惑道:“司马相里?他不是死了吗?” 车坊老板摆摆手:“不知。” 他仅是一介平民,只知齐王薨逝一事,不知其中内情。 两人说话间,罗刹已写完凭帖。 车坊老板拿起来看了看,又盯着两人打量:“我听闻姬太常别无亲眷,此外,他近来似也不在府中?” 罗刹信誓旦旦承诺道:“你放心,姬太常与我交情匪浅。再者,你瞧我们二人的相貌,便知我们是光明磊落之辈!” 车坊老板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迟了半月才还马,还推他们去姬府要钱,不知怎敢厚着脸皮说出“光明磊落”这四个字? 不过碍于自己是生意人,车坊*老板收下凭帖,叉手躬身,笑道:“郎君、娘子辛苦,马匹验看无碍,劳烦照拂!下次要用脚力,千万记得还来小号。” 朱砂赶忙牵走罗刹,一路跑至太一客舍。 今日着实奇怪,客舍中竟然空无一人。 朱砂在后院找到唯一尚在的掌柜,向他打听:“他们人呢?” 掌柜唉声叹气:“七日前,伥鬼司马相里毒杀齐王殿下,天师派大师兄奉命率领几位师弟追捕此鬼。可……可……” 朱砂急得火冒三丈:“到底出了什么事?” 掌柜:“五日前,大师兄趁师父与山君姑姑入宫,以司马相里现身为由将鹤珍姑姑引下山,趁机放走了地牢中关押的四个鬼族!” “你说谁放走了鬼族?” “大师兄玄序,傅延年。” 朱砂顿感天旋地转,她常说端木岌是姬璟的狗,其实不然,真正对姬璟忠心不二的弟子,是傅延年。 他是姬璟收的第一个弟子,一向视她若生母,奉她为恩师。 他的背叛,于姬璟而言,无异于当头一棒。 朱砂不敢想,骄傲如姬璟,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掌柜哀叹一声:“因大师兄叛出师门,师父下令召回所有在外的太一道弟子,务必将大师兄擒拿归案。” 朱砂冷着脸:“还叫什么大师兄,一个叛徒罢了。” 罗刹指着后院嘶鸣的马匹:“不如我们即刻骑马上山?” “走。” 果不其然,一入子午山,来来往往全是面生的男女。 顾不上拴马,两人下马便一头扎进人流如织的山道中。 罗刹护着朱砂,一路高喊让道。 等他们气喘吁吁跑到天尊殿,只见姬璟状似平静,正与方絮交代远赴华州抓人一事:“华州急报,他们一行六人曾途径华州。你与玄贰,率三百精兵前往。切记:格杀勿论。” “喏!” 方絮转身出殿,与急匆匆赶来的朱砂二人擦肩而过。 她目不斜视走过,罗刹扬起的手落空,落寞地随朱砂进殿。 朱砂憋了一肚子话,却在看见姬璟鬓间白发的一刹那,委屈地哭红了眼:“姨母,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 短短半月,先是亲弟弟姬琮远行,后是大弟子背叛师门。 若她在,好歹能上山陪陪姬璟。 “已成定局之事,你回来又有何用?”姬璟见她风尘仆仆但裙摆干净,笑着招手,“还算有心。过来,让我瞧瞧你。” 第一个你,指的是罗刹。 第二个你,自然便是朱砂。 朱砂边走边抹泪,直走到近前,才扑进她的怀中:“姨母,你不必为了一个叛徒伤身伤神。” 姬璟扶起她,坐在椅子上:“日后要做天师的人,整日哭哭啼啼,弟子们如何服你?” 朱砂抽抽噎噎:“我是担心你。” 姬璟未应她,反倒和颜悦色地看向罗刹:“你想必已经知晓朱砂的秘密。三郎临行前,再三催我写信给你的双亲,与他们商议成亲事宜。朱砂是下一任天师,她不能嫁人,但你可以入赘……” 话音未落,罗刹一口答应下来:“姨母,我愿意的。” 姬璟无语道:“你先听我说完。” 罗刹老实应好,端正站在殿中听训。 姬璟想说的话太多,在心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几样重要的事:“我知大势鬼一族素好金银,所以聘礼……我准备送你端州与嘉州金矿四座、长安与汴州两地的四进大宅十所、长安与汴州城郊良田千亩,另黄金万两。若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加。对了,三郎府上有一屋子金银珠宝与字画,他说可以全送。” 罗刹呆愣片刻,赶忙回道:“够了够了。” 见他满意,姬璟接着道:“听闻你阿兄在邕州?” 罗刹茫然点头:“对。” 姬璟:“多年前,我于城外与你双亲告别,彼时他们称不愿再入世。如今你阿兄既然入世,依我之见,不必躲躲藏藏。明日,我会遣鹤珍赴邕州为他落籍,另送太一道令牌一枚,保他出行畅通无阻。” 他成亲,结果获利的却是罗荆? 罗刹有些不乐意,委婉开口:“姨母,罗大郎说他想自己奋斗。” 姬璟自当他在谦虚:“他收了我的礼再奋斗,不碍事的。” 罗刹耷拉着脑袋:“多谢姨母……” 家事说完,便是公事。 姬璟做了多年天师,对每一个弟子算得上了若指掌。 傅延年的背叛在她看来,并非事出突然,而是早晚之事。 一个野心昭然若揭的人,不会甘心居于任何人之下。 她给不了傅延年想要的地位与权势,他忍到今日,已算忍辱负重。 因此,她在短暂的错愕后,便下了诛杀令。 近来京中风波不断,而她手下的得力弟子,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她派方絮与徐雁声去捉拿傅延年,便只能让朱砂去查齐王被杀一案:“齐王死得蹊跷,玄规查了几日,全无头绪。你们快些下山,去齐王府随他一起查案。” 离开前,朱砂用力抱了抱姬璟:“姨母,你别伤心了,都有白发了……” 姬璟不耐烦地赶走两人:“我是人不是鬼。若我一把年纪却没有白发,更惹人非议。” 朱砂依依不舍地随罗刹出殿,一步三回头。 谁知下山路上,两人正巧撞见玄英与方絮争论不休。 朱砂原想偷摸走过,无奈玄英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师姐,你来评评理,玄风师姐因我与大师兄私交甚密,便不准我去华州。” 方絮冷漠回绝:“师父有令,派我与玄贰师弟前往。” 玄英昂着头,语气极为不服气:“我自荐去华州。” 方絮:“不行。” 第181章 玄英拽着朱砂不放手:“玄机师姐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 朱砂避无可避,正欲开口劝方絮,却被她接下来的一番冷言讥讽,登时气得切齿。 方絮:“她的棺材铺月月亏本,除了抢生意在行,她还有其他优点吗?” 罗刹据理力争:“没有月月亏本,我们赚了不少。” 一记眼刀子甩过来,罗刹知趣闭嘴退到朱砂身后。 玄英不依不饶,非要跟去华州。 四人僵持一炷香,方絮提步往下走:“实话与你说了吧,我不信你。” 玄英当即愣怔在原地:“我是我,他是他!” 方絮回头,拔剑指向玄英:“打开地牢的钥匙,师父给了你,而你却给了他。” 玄英涨红了脸想解释,可惜方絮走得太快太急。 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朱砂:“大师兄称师弟们一时不察,中了南诏商帮的毒,需提审地牢中的那个女鬼段凤巡。我心急救人,才交出钥匙,致四鬼脱逃。” 朱砂听到“段凤巡”三字,已觉不妙。 再得知段凤巡便是出逃的四鬼之一,更觉头痛欲裂:“出逃的鬼,还有谁?” 玄英说了三个名字,大多是与刀劳鬼一族交好的鬼族。 朱砂大概明白了,傅延年投靠了赤方。 而且,段凤巡与南诏商帮,应该也是赤方的手下。 朱砂着急下山查案,赶紧拉走罗刹。 不曾想,玄英紧紧跟在二人身后。 朱砂面露无奈:“师妹,玄风师姐还在山下。你跑快些,能追上她。” 玄英义正言辞:“玄风师姐不许我跟着她,那我跟你去查案。” 朱砂好言相劝:“师父近来费心劳神,你不如留在山上侍奉。” 玄英:“山君姑姑在山上,无需我侍奉师父。” 劝了一路,劝到最后,反而玄英越走越急,更是嫌弃两人走路太慢,不停催促:“你们能不能走快些?” “……” 三人骑马入城,直奔胜业坊的齐王府邸。 萧律在府中没日没夜地忙碌多日,一无所获。 眼下见三人找来,他长舒一口气:“总算盼来了救星。” 朱砂:“玄规,长话短说。司马相里不是死了吗?” 萧律缓缓摇头:“厉觉逃脱后,不知真相的其妻范氏携子入京。刑部拿住她后,她坚称厉觉绝非恶鬼。逼问之下,她道出实情,原来厉觉去年压根没有去过青州。” 罗刹:“可卢妃给我们的名册中,明确写了厉觉的名字。难道卢妃弄错了?” 萧律仍是摇头:“卢妃没有弄错。原因很简单,厉觉实为双生子,其弟名厉常。去年,范氏生了重病,厉觉忧心如焚,遂私下恳请同为官员的弟弟厉常,代替他去了青州。” 两兄弟同朝为官,于彼此官制职守熟稔于心,故而厉常未露一点破绽。 萧律:“刑部找来厉常询问,证实此事为真。” 若厉觉没有去过青州,便可能不是伥鬼。 刑部突发奇想,干脆带着范氏去义庄认尸。 这一认不要紧,范氏一眼认出其中一具尸身,就是厉觉。 而悬在尸身下方的木牌上,却赫然写的是司马相里。 玄英在旁插话:“难道司马相里的家眷没有认出尸身吗?” 萧律:“司马相里的家眷远在登州,当日认尸者乃其随从。随从细察尸身形貌及所着常服,皆与其主无异,遂指认死者即为司马相里。” 朱砂:“齐王又是怎么回事?” 萧律望着满府的白花,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好叹息道:“他……忽然回来了。” 朱砂眉头紧锁:“圣人让他送县主去歧州,他怎么敢跑回来?” 萧律亦不知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歧州金乡县主中,确实有一个齐王。” 罗刹懂了:“歧州的是假齐王,回来的才是真齐王。” 萧律微微颔首:“应是出发前便换了人,连我与县主也未察觉。” 假齐王护送金乡县主回歧州,以完君命。 真齐王则留在长安,蛰伏在城外别院。直至被司马相里所杀,这一出以假乱真之计,才真相大白。 萧律:“七日前,有人经过那座宅院附近,看到墙上留有血手印。他吓得报官后,京兆府入内,发现齐王与十三位官员死在书房,死因为砒霜中毒。” 朱砂深觉古怪。 人人皆传司马相里是毒杀齐王的真凶,可今日听萧律之言,似乎无人看见司马相里? “为何你们笃定司马相里是凶手?” “因为齐王府的长史指认,与他秘密来往的东宫官员,便是司马相里。” “等等。” 罗刹满腹疑惑:“照你之意,齐王死于毒杀。岂非伥鬼口中所谓腥风血雨的大事,仅仅只是一次隐秘的毒杀?” 假设司马相里没有留下血手印,齐王之死恐怕直到尸身发臭都无人知晓 若言腥风血雨仅系此事,好似与其意不符? 朱砂抬眸:“玄规,还有其他证据吗?” 萧律正为此事发愁:“没有任何证据。死的十三位官员,一向与齐王过从甚密。这些人原在地方任职,上月擅离职守,秘密入京已多日。” “难道齐王想造反啊?” “万一他想杀太子呢?” 【作者有话说】 罗刹:可以送我,但不必送给罗大郎[愤怒] 第123章 蛇骨婆(四) ◎“蠢啊……”◎ 此话一出,萧律立马斩钉截铁言不可能:“第一:齐王并无兵权;第二:死的十三位官员全是文官;第二:太子忙于政事,根本不会出宫。” 神凤帝的那场“大病”,直到齐王薨后,方得痊愈。 太子监国月余,每日夙兴夜寐。 萧律前日入宫请安,发现太子衣带渐宽,面颊凹陷,颧骨高耸,眼窝处满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 甚至听闻萧律在查齐王一案后,太子还悲痛欲绝地嘱咐他务必尽快找出真凶。 齐王若欲效仿神凤帝再行安定门之变,与其同处宅院之官员,皆系文官。 区区文官助齐王弑杀太子,岂非自取灭亡? 日暮西山,今日将尽。 朱砂:“事不宜迟,我们去齐王身死之地瞧瞧。” 萧律用手指指后门:“我的马车就在外面,一起坐我的车走吧。” 四人上了马车,萧律看着对面的玄英,疑惑道:“玄英师姐,你今日怎随师姐下山了?” 玄英与朱砂不和多年,眼下见她们二人同乘一车同坐一榻,委实说不出的诡异。 朱砂斜瞥旁边的玄英一眼:“还能为什么?想抢我的生意呗。” 玄英手足无措,唇瓣开开合合半晌,最终恶狠狠地吐出一句:“你抢了同门那么多生意,我抢你一次怎么了?” 她语气凶狠,吓得萧律赶忙往罗刹的方向挪了挪。 全太一道,数玄英和朱砂脾气最差,他真是多嘴一问…… 余下的路程,朱砂与玄英吵了半路,萧律与罗刹蜷缩在角落忍了半路。 马车停下之际,萧律先一步钻出马车,罗刹紧随其后。 剩下的朱砂与玄英,在车中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才不紧不慢地掀帘下车。 面前的这座二进宅院,位于长安城郊。 原先的宅主是前朝富商,家道中落后将宅子贱卖。 几经易主后,某位富商买下宅子,当做及冠礼送予齐王。 作为神凤帝与国子祭酒郑同的儿子,齐王手中有数不清的京中宅,自然瞧不上这等又远又偏的城郊宅。 十日前,他第一次住进来。不到三日,殒命于此。 时也,命也,运也。 宅子周围站满了官差,萧律已来过多次,径直带着三人入内。 走过影壁,便是前院。 因齐王此番行事极为隐蔽,连护卫都未带,而随行伺候的仆从,仅五人。 事发当日,有三人在前院忙碌。 另外两人站在垂花门外,随时听候差遣。 朱砂:“这五人也死了吗?” 萧律引三人看向垂花门与地上的暗红血迹:“全死了,一刀毙命。” 所有血迹已经干透,罗刹根据血迹飞溅的方向,猜测凶手身形极快且武功高强。 可他明明记得初见司马相里,此人似乎不会武功? 思及此,他问道:“照理司马相里是鬼,为何用剑杀人?” 闻言,萧律眼中掠过一丝异色:“这事怪就怪在,司马相里确实会武功……” 据萧律查证,司马相里自幼随武师学武,一心想做将军,上阵杀敌。 无奈家中长辈皆逼他弃武从文,他只得考取功名。 在垂花门耽搁许久,萧律继续往前走:“我问过太子詹事,他说他就是看重司马相里文武兼济,心思活泛,才提拔其做了少詹事。所以司马相里为了不暴露鬼族身份,的确有可能用剑杀人。” 第182章 他说的确有道理,罗刹压下心里的疑惑。 正院有正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一间,书房一间。 齐王与十三位官员,全部死在书房。 四人走进书房前,月华初上,几颗早星伴月而出。 萧律提着灯笼在前,边走边说:“书房内,总共有十五把椅子。齐王端坐案桌后,其余人等分坐于下首两侧。毒发后,所有人不约而同跑向唯一的出口求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毒发身亡。” 十五把椅子,十四人死亡。 唯一逃脱之人,只有司马相里。 因有几人的尸身堵在门口,第一批到达的官差推不动门,只好破窗而出。 谁知,入目所及,竟是十四具七窍流血的可怖尸身。 灯笼照亮案桌后的一方角落,四周全是打翻的笔墨纸砚。 静谧中,萧律缓缓开口:“齐王,便死在此处。” 昏黄的光影晃过书柜,其上布满抓痕,足可见齐王当时的绝望与痛苦。 砒霜入骨,回天乏术。 齐王发觉中毒后,喉头火烧火燎,想唤随从入内,声音却嘶哑微弱。 他挣扎着起身,又迅速跌倒在地。 每一次毒发引起的痛苦痉挛,撕扯着他的全身,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视线模糊中,他死死抓住书柜边缘的手滑落,不甘地留下几道抓痕。 夜风顺着破窗吹进来,灯笼摇晃,火星明灭。 四人举目望去,十五把椅子东倒西歪,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妖异极了。 走出宅院时,朱砂看到后院偷懒吃酒的官差,想到一个问题:“齐王与那些人在此住了几日,他们吃什么?” 萧律:“我看过堆在后院潲水桶中的残渣,应是随从下厨。” 罗刹:“既然有人下厨,那菜从何处来?” 萧律推开后院的门,灯笼光晃向外面的大片野菜:“他们这几日吃的,皆为此处遍生的野菜。仵作虽验明所中之毒源自他们午膳所食的野菜粥,然经我查验,此处所生野菜本身无毒。故我推断,司马相里并非是在野菜上下毒,而是将砒霜掺入熬好的野菜粥中。” 朱砂不合时宜地接了一句:“齐王真是卧薪尝胆啊……” 她越发好奇:究竟是何等要事,值得娇生惯养的齐王甘愿滞留于此,每日仅以野菜充饥? 除了太子之位,或者更进一步的天子之位,她想不出其他缘由。 “回城,明日去刑部大牢,问问那位与司马相里来往密切的齐王府长史。” 四人坐上马车,原路返回。 入城后,先经过棺材坊,朱砂与罗刹下车。 玄英坐在车中想事,直至马车行到萧宅,她才慢腾腾下车。 萧律知她有难处,犹豫再三道:“师姐,不如我送你去公主府暂住一段时日?你放心,阿娘近来住在道观不在府中。” 玄英摆摆手,转身离去:“不用了,我去太一客舍。” 太一客舍今日照旧空无一人。 后院的掌柜睡到半夜,听见有人急切地叩门。 等他披衣开门,才发现门外是一脸泪痕的玄英。 他每日在客舍迎来送往,虽未亲自上山,也知近来的风言风语。 玄英性子要强不服输,此番因爱慕傅延年犯下大错,不少弟子对她恶语相向。 “进来吧。鹤珍姑姑白日路过客舍,特意让我为你留一间上房。” 掌柜请她进门,引她上楼。 身后的玄英低头不说话,掌柜哀叹一声,絮絮叨叨劝道:“天师既已罚过你,此事便算作罢。他们自说自话,你自当行你之事,别往心里去。有时,你不妨学学玄机,将众生、世事、闲言皆作耳旁之风。” 入房前,掌柜终于听到一句回应。 “嗯。” 一个“嗯”,不知回的哪一句。 掌柜哈欠连天,慢慢下楼:“唉,这些小辈……” 玄英洗漱时,将脸浸在水中。 她并非因为闲言碎语难受,而是难受众人将她交出钥匙之举,归咎于她对傅延年的痴恋。 她努力想辩驳:“不是的不是的。是大师兄说师弟们奄奄一息,我才心甘情愿地交出钥匙。” 她爱慕傅延年是真,但她首先是太一道的弟子。 山中五载,她从未徇过私情,始终力求秉公,否则师父也不会将重要的地牢钥匙交予她保管。 可惜,无人听完她的辩解,又或许无人关心。 三更锣鼓敲完,她一头栽倒在床上。 多日的疲惫与无助,随风消散在沉沉的呼吸声中。 翌日天未晓,玄英出发前去刑部大牢。 左右徘徊了一个时辰,她等到萧律,却迟迟不见朱砂与罗刹。 又等了半个时辰,两人还是不见人影。 玄英四处张望,心中直犯嘀咕:“他们难道出事了?” 萧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概是还没睡醒吧……师姐往常,一般午后才出门。” 玄英:“……” 如朱砂这般睡至日上三竿方起之人,抢起生意来竟无往不利。 太一道的其他弟子,实在算得上废物。 好在,罗刹今日起得早,坐在床边磨了朱砂半个时辰。 总算催得朱砂随他一起出门,前去西市吃馄饨。 待两人吃饱喝足,才牵着手慢悠悠走去刑部大牢。 四人齐聚之际,正好巳时末。 玄英等了两个时辰,萧律有意晚来,少等了一个时辰。 “进去!” “师妹,我不吃早膳会头晕,望你体谅一二。” 大牢中,齐王府的长史缩在牢中一角。 自被抓后,他受了多日酷刑,全身已找不到一块好肉。 如今面对四人的询问,他还是那一套说辞:“我奉命行事,是齐王殿下派我与司马相里联络。” 他能记起来的日子,是二月十一日,齐王身边的宦官突然让他去书房。 当日守卫森严的书房中,坐着齐王与太子少詹事司马相里。 两人见他入内,齐王起身介绍道:“司马詹事,这位是王府汪长史。日后再有信件,你放心交给他便是。” 司马相里走到他面前,认真打量了几眼。 之后的每一封信,司马相里会先派一个乞儿告知他收信地点。 他依言找到书信后,再交给齐王过目。 那些地点,并不固定。 他听令行事,从未拆开过任何一封书信。 司马相里的最后一封信,藏在靖善坊的一家医馆。 他假装抓药前去医馆找信,顺利从一个女子手中得到一封信。 这封信,因齐王远去歧州,未能直呈。 齐王心腹宦官收了信,夸了他几句差事办得好,便不了了之。 此刻,他透过微光看清朱砂的脸,惊慌后退:“我就是从你手中拿到的信。” 朱砂心下了然,他说的是段凤巡。 齐王之死与傅延年的背叛,应该全部出自远在房州的赤方之手。 一者丧子,一者叛师。 人间至痛,如万箭穿心,夜夜噬骨无眠。 这是赤方时隔十一年,送给神凤帝与姬璟的见面礼。 罗刹:“你真的不知齐王在密谋何事?” 长史苦笑道:“人前,我风光无限的四品长史,背地里不过是齐王的一条看门狗。你觉得主人会告诉一条狗,他想做什么吗?” 萧律眼神示意三人出去说。 走出大牢,他道:“他应该只是传信之人。” 罗刹:“齐王之死,明显与他冒险回京有关。你查过他到底因何回来吗?” 萧律唇边泛起同长史一样的苦笑:“我问遍齐王府上下,他们说不知。我找到齐王的生父郑祭酒,我看出他有意隐瞒,可我无计可施。” 他比长史好一点,他不是狗。 然而,他又与长史一样,被齐王身边的所有人蒙骗。 他们有心骗他,他清楚分辨,却无能为力。 朱砂抱着手臂:“你找过圣人吗?” 萧律迟疑地点了点头:“圣人说了一句话。” “何话?” “蠢啊……” 那日他入宫觐见,神凤帝听完他所说,在空荡荡的龙椅上沉思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背过身去,以袖挡面,似喟叹般说了两个字:“蠢啊……” 他知道,她骂的是齐王。 朱砂依据神凤帝之言,有了一个猜测:“上回二郎回来与我说,齐王被圣人派去歧州,我便觉得其中有古怪。” 晋王此人,虽仗义但也小气。 去年金乡县主杀夫,齐王与太子合谋欲置他于死地。 他逃过一劫后,必定对齐王与太子恨之入骨。 晋王妃的忌日,晋王最是重视。 往年多是提前半年,便开始大肆准备。 第183章 可是今年,不光金乡县主拖了近一个月才出发,而且还是他最讨厌的齐王护送回家。 这其中,必定有隐情。 “师姐的意思是,圣人提前察知齐王在密谋一件事,故而才派他去歧州?” “我猜啊,圣人想借晋王保护齐王,哪曾想齐王自个跑回来送死。” 第124章 蛇骨婆(五) ◎“我管他是谁!我只知一命偿一命!”◎ “莫非此案与太子有关?” 三人正凝神苦思,玄英忽地探过脑袋冷不丁开口,吓得萧律猛一踉跄。 萧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师姐,你下回能否先拍拍我再说话?” 玄英白眼一翻,指着面色如常的朱砂:“她都没被吓到,你胆子真小。” 萧律:“……” 玄英最是得理不饶人,他老实闭嘴。 朱砂来回踱步,司马相里明摆着是赤方的手下。 按照赤方最初的计划,司马相里潜伏长安,伺机挑拨太子与齐王争斗。 至于如何斗? 朱砂敢肯定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平淡,太平淡了。 就像是墨云翻墨压城急,势欲泼天浇透。 结果,最后只数点沾尘之雨而已。 若此案是太子的手笔,岂非司马相里背叛赤方,投靠了太子? 朱砂:“玄规,太子对司马相里的消失怎么看?” 萧律摊手:“他说忙于国事,不曾过问司马相里杀人一案,只知他似乎是个鬼。” 太子的反应不足为奇,萧律偶尔听父亲与叔伯闲聊,常能从他们口中得知太子案牍劳形,夜不能寐。 相比一个小小的太子少詹事杀人案,整个大梁,多的是让太子操心的大事。 朱砂违心夸赞道:“太子的运气可真好。” 萧律:“我今晨听阿翁说,崔相连上三道奏疏,弹劾齐王违抗诏令、私返京城,与其父郑祭酒密谋不轨。圣人顾及郑祭酒的丧子之痛,也为了保全皇室颜面,称齐王此番乃是奉密诏回京。” 齐王不仅死了,死得还不甚体面。 太子与崔家不费一兵一卒,安然坐收渔利,确实称得上运气好。 只可怜那十三位官员,押上身家性命冒险赴京。 最后却落得个身死名裂,阖族株连的下场。 罗刹细思许久,心中无端冒出一个傻乎乎的问题:“司马相里杀了人,会逃去何处?” 朱砂:“估计和叛徒一起跑了呗。” 玄英坚持说没有:“这几日,各州急报频传,所呈文书皆言:随大师兄出逃的人中,并无司马相里。” “叫他叛徒。” “行,反正司马相里没有和叛徒离开。” 玄英难得听话,朱砂露出满意的笑容:“难道他还留在长安?或者他也死了?” 罗刹心中又冒出一个新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齐王或许不是司马相里所杀,而是死于他人之手。” 萧律抿唇思忖:“可目前所有的证据,全部指向司马相里。” 罗刹说出他的理由:“一来,司马相里既屠戮满院,却在逃走时留下显眼血手印,自相矛盾。二来,我仔细想了想地上飞溅的血迹,他们似乎是同时被杀。” 萧律:“为何你认为他们是同时被杀?” 朱砂恍然大悟:“因为他们没人跑。” 五个人,三个在外院,两个在垂花门。 假设司马相里挨个杀人,地上的血迹不该如此清晰完整,甚至没有半个血脚印的出现。 难道那五个人吓傻了,不跑反而僵在原地乖乖等待被杀?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五人是同时被杀。 若照此推论,司马相里要么有帮手,要么凶手并非司马相里。 玄英从萧律身后冒出个脑袋:“那我们再去宅子找找线索?” 她说话时,正巧有一阵阴风吹过。 萧律吓得大叫:“师姐,你能否别站在我身后?” 玄英:“这里就我们四个人,我不站在你身后,还能站在谁身后?” 萧律有苦难言:“那你能否别突然冒出来?” “知道了,你的要求真多。” 去找马车的路上,朱砂有意放慢脚步,凑到萧律身边:“不如我把她打晕,你今日将她送回山上?” 萧律竭力压低声音:“我怕她咬我。” 经他提醒,朱砂想起自己手上的陈年旧伤,心口一阵抽痛。 眼珠子一转,她又挪到罗刹身边:“二郎,你去把她打晕,再找辆马车送她上山,如何?” 罗刹:“不如何。你烦她,你去做呗。” 朱砂:“我怕她咬我……二郎,她咬人特别痛。” 她怕痛,萧律怕痛,便推给他这个热心肠鬼? 罗刹咬牙切齿:“我也怕痛!前夜我说错话,你使劲咬我胸口,我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朱砂气得牙痒痒:“我那是咬吗?” 若非碍于玄英与萧律在场,罗刹真想除掉袍服露出胸口,让朱砂看看他胸口的牙印。 萧律对两人打情骂俏之举司空见惯,笑而不语。 大步走在前面的玄英,一回头见两人拉拉扯扯不休,厉喝一声:“你们能不能走快点!再磨磨蹭蹭耽误查案,我咬死你们!” 她亮出一口白牙,三人吓得一哆嗦,赶忙跑过去。 罗刹边跑边出主意:“我看不如我们三个凑笔钱,雇个人把她打晕。等她醒来,死无对证,这笔帐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朱砂爽快掏出三文钱:“我出三文钱。” 罗刹翻遍全身,找出两文钱:“我出两文钱。” “我没带钱……” “……” 鉴于仅凑到五文钱,明摆着没有冤大头会接这笔生意。 朱砂收回自己的三文钱,再顺手将罗刹的两文钱一并揣入怀中:“哪来的?” “捡的。” “行,就算是我捡的了。” 马车一路疾驰,载着四人又一次走进那间宅院。 白日站在宅子门口,朱砂环顾一圈,总算明白齐王为何独独选了此处。 位置偏僻还在其次,主要是不显眼。 附近几间大宅,无不金碧辉煌,尽显主人权势。 唯独这间,大门掉漆,颇为破败。 门口落叶堆积,无人打扫。 萧律带三人去看血手印。 那个血手印,留在宅外南面的墙上。 罗刹凑近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极像是砒霜? 偷偷掐诀用净神术的朱砂,同样闻到这股苦杏仁味。 须臾,两人异口同声道:“血里有砒霜。” 罗刹沿着尚未完全消散的血腥味,一路闻到一棵树下。 在这里,他找到一个人曾倒在此处的痕迹。 “你们看,这里的草倒了大片。”罗刹指着树下被压倒的杂草。林间风吹来另一股即将消散的气味,他阖目深吸一口气,片刻笃定道,“是鬼炁!这里来过一个鬼。” 鬼炁二字,让朱砂顿时醍醐灌顶。 她招手让三人凑近,低声道:“你们猜,这个鬼会不会就是司马相里?” 萧律俯身在树下找了一圈,最终在杂草叶片表面发现几点溅落的血迹:“难道他也中毒了?” 树林离宅子,尚有一段距离。 罗刹:“因司马相里是鬼,他中毒后,并未立即毒发身亡。他从后门逃跑,苦苦撑到此处才开始用法术,想逼出体内的毒素。” 朱砂:“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跑?” 玄英插嘴:“还有一个问题,如何确定逃跑的那个人或鬼,一定是司马相里呢?” “你说的也很对。” 朱砂猛然想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从始至终,他们既不确定司马相里就是伥鬼,也无法肯定出*现在宅子里的那个人或鬼,究竟是不是司马相里。 认定司马相里是伥鬼的所谓“证据”,皆源于他们的推测。 无非是他杀人后逃遁,又同齐王有所往来,于是他们便推测此人便是连万坤口中的伥鬼同族。 若司马相里不是伥鬼,他也许还藏身在长安某处,酝酿那个足以让长安陷入腥风血雨的大事。 思及此,朱砂扭头吩咐道:“玄规,你速速派人上山向师父说明此事。” 玄英不情不愿地站出来:“我骑马去吧。” “那你快去,一路顺风!” 三人立马开口,生怕她反悔。 玄英转身跑开,朱砂左顾右盼,确定她真的走后,才长舒一口气:“你们看见她的尖牙没有?一口下去,我看少说也得掉一块肉。” 萧律心有余悸:“玄英师姐太可怕了。” 罗刹深觉两人胆小:“左不过一个女子,你们在怕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身后传来一句话:“马在哪儿?” 罗刹壮着胆子扭过头,只见玄英眼神凌厉,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 第184章 见势不对,他一溜烟跑到朱砂身后,小心藏好。 萧律尴尬地笑了笑:“我记得宅子西面有几匹马。” 得到答案,玄英漠然离去。 朱砂嫌弃罗刹胆小怕事,猛推了他一把:“你是个鬼,你怕她作甚?!” 罗刹:“我怕她咬我,我特别怕痛。” “没用鬼,滚远点。” 罗刹滚了,没滚太远,又盯上那片野菜。 许是无人涉足,野菜肆意生长。他留心数一数,有六种之多。 四月暮春,正是采摘香椿的时节。 罗刹知晓的香椿做法中,尤以腌渍香椿最为咸香浓郁。 想到今日的晚膳尚无着落,他试探着问道:“朱砂,要不我去树林边摘点香椿回家,今晚给你做腌香椿、香椿拌豆腐、香椿炒蛋?” 朱砂嘴角一抽:“我们已经穷到吃野菜了吗?” 罗刹没好气道:“棺材铺这两个月入不敷出,你上回去杏花楼又花了不少。” 说来说去,他还记着杏花楼。 朱砂冷笑道:“小鬼,馋死你也不带你去。” 萧律耳边听着两人的争吵声,眼睛却盯着那片野菜地。 往日来过此处多次,从未觉得奇怪。 可不知为何,他今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怎么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 “太整齐了。” 野菜迎风随意成长,不该是眼下齐整有序的样子。 朱砂与罗刹随他的目光看去。 横向一道、纵向三道的缝隙,将野菜地分割成整齐的六块方田,六种野菜分布于其间。 罗刹歪头看了半晌:“很像我种菜的手法。” 既然不是真野菜,便可能是人种的。 朱砂:“玄规,你们查过这块野地归属于谁吗?” 萧律不明就里:“里正说是无主荒地。” 罗刹蹲下身扒开野菜:“土里有粪肥的味道,应是有人打理。” 朱砂侧身看向宅子后的大片茂密树林:“走,我们去找找这个种菜人。” 临近申时,日影西斜。 浓密枝叶在高处纵横交错,层层叠叠遮盖天光。 似有若无的薄雾弥漫,三人小心翼翼穿行其间。 萧律不解道:“为何进树林找人?” 朱砂:“我们来的路上,大片良田荒芜。此人放弃良田不种,偏在贫瘠的荒地上种野菜维持生计,可见生活之拮据。” 附近的宅子多是大宅,穷到连种子都买不起的人,只能栖身在山林深处。 果不其然,待三人走到一处盘根虬结的老树下。 不远处,一间低矮的草屋浮现在眼前。 草屋破败极了,一截歪歪扭扭还残缺不全的篱笆,勉强围住里面的方寸之地。 而就在低垂的茅檐下,一位老翁正愤恨地盯着三人。 他的老态,活像被风蚀了千年的老树根。他穿着一件缀满补丁的旧衣,脚上的麻鞋破败得不成形状,鞋底薄得几乎贴于地面。 罗刹硬着头皮与他招呼:“阿翁,林边那片荒地上的野菜,你知道是谁种的吗?” 老翁浑浊的目光闪烁:“我。” 罗刹继续傻笑:“阿翁,那你近来种菜时,见到过面生的人吗?” 老翁没有回答这一句,却反问罗刹:“他们都死了吗?” “谁死了?” “那间宅子里的人。” 朱砂越听越不对劲,赶紧推开篱笆进去:“你下的毒?” 老翁神色坦荡,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是。” 萧律:“你可知宅子里住着何人?” 老翁目露凶光:“我管他是谁!我只知一命偿一命!” “一命偿一命?” “他们偷我的菜偷我的鸡,还杀了她,他们该死!” “她是谁?” “我的妻子。” 第125章 蛇骨婆(六) ◎“兄长争得,弟弟争得,为何儿臣不可以?”◎ 在老翁口中,那些住在宅子里的人,罪该万死。 他们明明住在好宅子里,个个锦衣华服不用发愁生计,背地里却偷他的菜偷他的鸡。 半月前,他进城买药,瞎眼的妻子蔻娘独自在家喂鸡。 他离开后,两个男子摸进草屋,意欲偷鸡。 蔻娘听到脚步声与鸡叫声,抱住其中一人的双膝,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那是他们老两口辛苦养了一年的两只鸡,那是他们老两口为数不多能换钱买药的两只鸡。 可那个男人嫌她的手太脏,嫌她的眼泪蹭到他的锦服,一脚接一脚踹到她的心口。 男子踢人的力道,又狠又快。 蔻娘口吐鲜血,当场身亡。 老翁提药回家时,远远看见两人走出草屋。 他闪身躲到老树后,亲眼看到两人拎着着他家的两只鸡,亲耳听到两人大声骂他的妻子蔻娘是乞索儿。 他察觉不对,赶忙跑回家。 入目所及,是蔻娘倒在泥地中的尸身。 老翁:“他们明知那些野菜是我种的,却不肯给钱。他们明知蔻娘身子差,却踢她打她。他们杀了人,难道不该一命偿一命吗?!” 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齐王李隽,是神凤帝的第二个孩子。 隽,有才德超卓之意。 他至高无上的母亲希望他成为一个俊杰。 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唯一的烦恼是:他比兄长李长据晚出生两年。 仅仅两年之差,他成了齐王,他眼中庸碌的兄长成了太子。 他不甘居于兄长之下。 此番冒险回京,他或许打定主意要取代兄长。 他壮志满怀,欲与兄长决一死战。 可惜,他并未死于兄长之手,而是被一位穷苦潦倒的老翁所杀。 而他至死都不知,他被杀的原因源自一筐野菜、两只鸡与一条人命。 罗刹在草屋找了一圈,最后在墙角处发现半块淡红砒石。 一块砒石,先经明火烧制再冷凝,便是世间至毒之药——砒霜。 罗刹用手帕拾起砒石,找到院中的朱砂与萧律:“断口尚新,只剩一半了。” 朱砂看着砒石,疑惑道:“你如何下毒的?我们查验过地里剩下的野菜,全部无毒。” 老翁笑道:“他们嫌粪肥臭,每回我施肥时,他们总会恶狠狠地让我留一小块干净的野菜。蔻娘死后,我想报仇,便炼了半块砒石,连夜将砒霜撒在其中几株野菜上。第二日,我当着他们的面施肥,故意留着那些撒了砒霜的野菜不动。” 那些沾染了砒霜的野菜被摘走、洗净、熬粥、入口,直至毒发。 水能洗掉表面的砒霜粉末,却洗不掉随露水沁入野菜中的砒霜之毒。 一桩震惊朝野的皇子被杀案,背后真相竟如此简单。 朱砂漠然转身,叫走另外两人。 临走前,她丢下一块金饼,哑着嗓子道:“快逃吧。” “天地之大,一个穷老头能逃去何处,不如守着蔻娘。”老翁拍拍身上的泥土,又将金饼还给她,“看你们三个不像坏人,我快死了,好心告诉你们一件事吧。” “何事?” “人是我毒死的,不是我杀死的。” 据老翁回忆,当日他一直守在附近,曾看见十个黑衣人跳进宅中。 之后,四个黑衣人追赶一个从后门逃命的男子而去。 “我以为他们是被杀死的,还道可惜。”老翁枯槁的脸上露出孩童般满足的笑意,“方才听你说下毒,我才放心。这仇,我总算亲手为蔻娘报了。” 三人各怀心思,默不作声走出草屋。 直走出密林,萧律叹息道:“五个侍从胃中留有鸡肉的残渣,而齐王应该没有吃过鸡肉。” 罗刹:“他还是报错仇杀错人了。” 朱砂:“倒也不算。齐王一向待人傲慢,随他来此的侍从,必定是其心腹。若说齐王不知心腹偷菜偷鸡杀人,我可不信。” 毕竟权贵眼中,区区一个老妪的命,怎么比得上他们的大计? 齐王没吃那些鸡肉,不是不吃,而是不想。 一个吃惯凤髓龙肝的皇子,自然看不上两只鸡。 殊不知,这两只上不得台面的鸡与一条贱命,却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罗刹长叹:“先是毒粥,后是杀手,齐王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朱砂:“走吧,上山请师父出面。剩下的事,该圣人管了。” 三人并未通知京兆府官差,径直坐上马车去了子午山。 姬璟前脚刚从玄英口中得知:司马相里可能还潜伏在京中。 后脚殿中走进三人,又告诉她:杀死齐王的真凶是一个老翁,而杀死齐王侍从的凶手,可能是太子。 姬璟挥手赶走四个弟子:“你们回去吧,我明日入宫告诉她。” 翌日,神凤帝在月王殿得知所有真相。 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坐在窗前。然后,高声呼喊守在门外的宦官:“十一郎,传太子入殿。” 第185章 她的口谕,不到一炷香便传到太子耳中。 太子放下药碗,另换了身朝服,随十一郎慢慢走去月王殿。 途中,他经过永定宫,与侍奉父亲崔郡王多年的宦官擦身而过。 他停下脚步,喊住宦官:“阿耶身子好些了吗?” 宦官躬身作揖,恭敬回道:“回禀殿下,卢妃连日侍疾,郡王已痊愈。” 太子:“替孤转告郡王,待孤病好后再来见他。” “喏。” 走过亲生父亲的宫殿,他走进亲生母亲的宫殿。 自十五岁后,他已很少进月王殿。 一来:他是太子,有自己的宫殿;二来:他的弟弟妹妹们,比他来得勤。 久而久之,月王殿中便没了他的位置。 多年未踏入这座华丽的寝殿,他一边走一边认真打量。 他的母亲喜金饰偏好牡丹,而他不同,他喜欢瓷器与兰花。 他一直认为,他与母亲唯一的相似之处,是他们都不择手段。 神凤帝独坐很久,才等来太子。 至亲至疏的母子之间,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便迅速进入正题:“朕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他。” 太子:“他儿时乖巧懂事,长大后却不敬兄长。阿娘,他已多年不曾唤儿臣一声哥哥。” 神凤帝眸光微闪:“因为他不听话,所以你就要杀了他吗?” 太子开口纠正神凤帝的说辞:“阿娘,他死于毒杀,并非刺杀。” 神凤帝下榻,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下一步,你打算除掉谁?三娘?四郎?还是朕?” 面对天子的质问,作为臣子的太子当然该跪下请罪:“阿娘此言,令儿臣惶恐至极,亦心痛如绞。儿臣斗胆问阿娘一句,在阿娘心中,儿臣难道是这般禽兽不如、大逆不道之辈吗?” 他被逼低下的头颅下,藏着他来不及收敛的一丝笑意。 这几日,他过得很快活。 他殚精竭虑多年,结果派出的刺客还未动手,和他作对的弟弟便莫名其妙死了,知晓他的秘密还胆敢背叛他的鬼族亦死于刺客刀下,尸骨无存。 无人知晓他的算计,亦无人知晓他等这一日,到底忍气吞声等了多少年。 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凭什么与他争太子之位? 若非神凤帝滥情宠幸男子,什么李隽、李悉昙、李宗,他们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昔日欢笑声不断的月王殿,今日罕见地沉寂了大半日。 李悉昙在殿外耐心等了半个时辰,才见殿门打开,她的大哥得意地走出来。 肚子渐大,她实在跪不下去,只能勉强行一个揖礼:“三娘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眼皮未抬一下:“三娘莫要乱君臣之分。” 李悉昙装傻充愣:“等我生下肚中孩儿,定好好向阿兄行礼。” 太子拂袖而去,李悉昙扶着腰入殿请安。 自从怀孕,她每三日入一次宫,一遍又一遍地求母亲调父亲回京。 数月间,她的母亲无数次拒绝她。 可她不服输,偏要再来:“阿娘,驸马素来体弱,儿臣不忍他劳心教导孩儿。求您开恩召阿耶回京,等孩儿出生,让阿耶这个武状元施教,岂不更好?” 第一次,她的母亲没有立刻拒绝她,反而一脸郑重地问她:“他们争,你也要争吗?” 李悉昙愣了愣,片刻展颜一笑:“兄长争得,弟弟争得,为何儿臣不可以?” 闻言,神凤帝泛起苦笑:“朕若宣他回京,太子与崔家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你。三娘,你知道后果吗?” 李悉昙扬起笑容:“反正阿兄继位,儿臣与四郎也活不了,不如放手一搏。” 神凤帝:“你走吧。” 当夜,一封盖着鲜红玉玺印的诏书,快马加鞭送至洛州大将军府。 齐王一案,最终在两个月后,以齐王奉诏返京后暴薨结案。 至于十三位官员,以擅离职守及失察之罪论处,追削官爵并籍没家产。 以上风波,并未影响生活在长安城的百姓。 棺材坊过了清明,贵客稀少。 如今四海升平,人人都在咬牙把日子过好。 一早,坊尾的朱记棺材铺店门未开,反倒先传出几句骂声。 在坊中闲逛的赵老板习以为常,甚至与几位在门口下棋的老板打赌:“我猜今日又是二郎被推出来,我押三文钱。” “骗钱骗到我们身上了。”钱老板面露鄙夷,无语道:“你且说说,哪回朱记吵架,不是二郎先被推出来?” 赵老板干笑几声:“一切皆有可能。” 话音未落,对面朱记的门短暂打开,一个男子踉跄着从门内走出。 “哟,二郎,又被推出来了啊?” “没有,她和我闹着玩呢。” 罗刹理理幞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挤进棋摊,指手画脚嚷道:“你下这里,包赢。” 赵老板:“今日是为何事?” 罗刹斜瞥他一眼:“说了,我们在打情骂俏。” 钱老板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夫妻吵架,无外乎钱与情。最近朱记没生意,朱老板嫌弃你了吧?” 罗刹据理力争:“没有,我就是起得太早,吵到她了。” “你起这么早作甚?” “去公主府赴宴。” “崔大将军的升官宴?” “嗯。” 半月前,长乐公主的生父崔决自洛州还长安。 职事官品阶虽未升迁,但其所掌兵权,已由洛州兵微妙转为天子禁军。 巳时中,朱记的店门再一次打开。 罗刹光顾着指点棋局,丝毫未注意朱砂正四处寻他。 “二郎快跑,朱老板在找你。” 还是仰仗赵老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否则他今日免不得又要挨一顿骂。 罗刹急匆匆跑过去,拉着朱砂一顿夸:“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吾妻光彩照人,为夫亦意气扬扬。” “说人话。” “朱砂,你今日真好看。” 今日的升官宴,京中大半官员齐聚。 公主府人流如织,寒暄声、谈论声不绝于耳。 朱砂与罗刹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坐席。 吉时一至,驸马萧岘扶着长乐公主李悉昙现身。 跟在两人身后的英武男子,便是今日这出升官宴的主角:崔决。 罗刹头回见到崔决,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他是个魁梧武将,没想到相貌这般英俊……” 崔决虽年逾不惑,身形却依旧挺拔。 剑眉斜飞,轮廓分明。旁人仍能从这张脸,窥见少年英姿。 朱砂想起一件秘事,忙不迭凑到罗刹耳边:“当年,崔大将军白日高中武状元,夜里便上龙榻做了新郎。整整三个月,圣人未宠幸任何男子,他亦未走出过月王殿。” 罗刹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朱砂掩唇偷笑:“舅父说的。圣人想给崔大将军名分,召舅父入宫商议对策。不过呢,因崔家暗中阻挠,这事最后没成。” 眼下,朱砂望着上首的崔决,心道当年崔家还不如同意。 一个掌禁军的大将军,一个后宫中的郡王,前者的威胁可远远胜于后者。 因两人无权无势,找不到叙旧之人,索性吃完膳食便偷摸溜走。 日子步入七月,在罗刹的努力下,终于将《太一符箓》中的所有法术全部掌握并融会贯通。 这一日,他在房中修炼,忽然听到有人拍门。 隔壁的房门纹丝不动,他咬牙下床,知趣地跑去开门。 四目相对,来人道—— “三郎出事了……” 第126章 蛇骨婆(七) ◎“三郎,好久不见。”◎ 自大弟子傅延年公然背叛太一道,投靠鬼族,姬璟近来焦头烂额之余,更饱受朝堂内外质疑。 等她理清诸事,已是弟弟姬琮离开后的第三个月。 原定六月中返京的姬琮,直至七月八日,才被她派去跟踪他的其中一个鬼奴背回来。 姬琮身负重伤,余生再难站立行走。 而另一个鬼奴为了保护姬琮,永远死在了定州。 待说完来龙去脉,山君垂首盯着脚边的影子:“三郎想见朱砂一面……” 罗刹转身想去房中唤朱砂,一扭头却发现她怔怔站在不远处,不知听了多久,又哭了多久。 她僵硬地站在离他五步之外的角落,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张脸,此刻布满泪痕。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如断线之珠滚滚而下。 罗刹大步跑向她,揽过她安慰,轻拍她的后背,试图让她缓口气:“舅父吉人自有天相,必能挺过这一劫。我们现在上山,好不好?” 朱砂硬生生咽下即将哭出声的悲鸣,艰难地看向山君:“南枝呢?” 山君:“她与三郎在定州分别,三郎留在定州救人,她独自去了九阴山。” 第186章 朱砂:“救什么人?” 山君指指停在店外的马车:“边走边说。” 据救回姬琮的鬼奴说,姬琮与南枝行至定州吉原县时,遇县中暴发离奇瘟疫。 因瘟疫致百姓死伤无数,姬琮于心不忍,又疑心有鬼族作乱,便与南枝分开。 之后,他与跟踪他的两个鬼奴留在吉原县查找瘟疫的源头。 六月初,他找到一个村庄,发现三个疫鬼的行踪。 谁知,在他与鬼奴入村捉拿疫鬼的当日,村中一个女子认出易容为梅钱的他。 身份败露后,他奋力杀死散播疫病的疫鬼,最终惨被藏身村中的数十个鬼修所擒。 为报复太一道,几个鬼族轮番折磨他,竟狠毒地打断了他的腿骨。 两个鬼奴连夜冒险入村救他,最终一死一伤。 姬琮出门在外,一直以梅钱的相貌与身份示人。 至于其真实身份,知情者少之又少。 朱砂双手紧紧攥着裙角:“那个女子是谁?” 闻言,山君神色复杂地应道:“她托三郎告诉你一句话,‘朱砂,你会后悔的’。” 段凤巡。 她知道了。 马车疾驰至山下,三人下车换马。 朱砂一路扬鞭催促,可真正到了姬琮房门外,她却徒生胆怯,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恐惧缠绕而上,她怕极了。 怕子午山无边的夜吞噬她为数不多的亲人,怕猝不及防的诀别降临,而她空有一身修为却无能为力。 她的牙关在打颤,手更是抖得不行。 罗刹悄悄握着她的手,陪她孤独地站在门外。 姬琮躺在床上,盯着门外的那三道黑影。 等了半晌,久不见人进来,索性拍床大喊:“你们再不进来,我要安寝了。” 朱砂鼓起勇气推门,三步并作两步扑向床上之人:“舅父……” 她扑得太急,正好压到手上的伤口。 姬琮疼得龇牙咧嘴:“你再压下去,我活不过今夜。” 罗刹见状,赶忙扶起朱砂:“舅父,你没事吧?” 姬琮:“腿断了,人没事。” 朱砂当即泪流满面看向山君:“你说舅父想见我一面。” 山君一脸无辜:“对啊,三郎说有事想见你一面,我又没传错话。” “……” 朱砂气得崩溃大哭:“你下回能否说清楚些?我还以为舅父快死了……” 山君自知有错,偷摸跑开。 等她离开,姬琮拍拍床板示意两人过去:“我找你们来,是因我在受刑时,无意间听见其中一个恶鬼说,他们将去邕州与宁峥、山巾子汇合。” “邕州?” “对,邕州。” 宁峥是狰狞鬼一族的鬼王,而山巾子则是刀劳鬼一族的鬼王。 两鬼齐聚邕州,明摆着在心怀鬼胎。 “再者,我听他们之言,赤方已修成肉身打破封印逃脱。”姬琮的眉眼间泛起无尽的担忧,“朱砂,他活了,而我却还未为二郎找到活路。” 罗刹坐在床边安慰他:“舅父,阿娘替我算过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小鬼,常能化险为夷。” 朱砂目视前方,语气坚定:“这几个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苦修多年,难道一定要用到傀儡术才能打败赤方?阿娘可以封印他,我亦可以封印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杀死他便是。” 她是人亦是鬼,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她多的是阳寿与赤方耗下去。 姬琮思忖后也觉她说得在理:“杀不了便封印,我们无需因为一个赤方,搭进去无辜的人。邕州应有大事发生,你们明日出发。” 朱砂自然会去邕州。 不过在出发之前,她需要知晓一个人的下落:“舅父,那个出卖你的女子去了何处?” 姬琮知她说的是谁,叹息道:“应是随那群鬼族去了邕州。朱砂,她说她是你的妹妹,难道她便是那个祁青棠?” 朱砂点头:“她来长安后,跟踪过我一段时日。你的身份,应是那时被她发现的。” “孽缘啊……” 姬琮大为感慨,顺便语气轻快地与两人说起在吉原县的见闻:“我只看了病患一眼,便知是疫鬼作乱而非瘟疫。” 朱砂与罗刹一左一右坐在床边,耐心听了半个时辰。 最后朱砂实在憋不住事,小心问道:“舅父,你要是想哭可以哭出来,不必强撑。” 姬琮讲得口干舌燥,哑着嗓子反问她:“我为何要难受?” 朱砂趴在床边大哭:“山君说,你再也不能走路了……” 刚过而立之年的姬琮,意气风发的姬琮,自小喜欢游历的姬琮,如今却成了一个不能走路的残废。 他的余生,会在素舆上渡过,这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相比周遭所有人的悲伤,姬琮显得很淡然甚至欣喜。 自得知无法走路后,他将这一切视为惩罚。 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从此之后的每一夜,他无需再向反复出现在梦中的那些人道歉。 姬琮:“我尚有一条命,他们却尸骨无存。朱砂,人要懂得知足,已经足够了。” 朱砂:“他们从未怪过你,是赤方有意接近你……” 话音未落,姬琮便急切地打断她,脸涨得通红:“《太一符箓》是我亲手交给他的,太一道的秘密是我亲口告诉他的。朱砂,是我挑起了赤方的贪欲、是我害死了他们与房州城的无数百姓、是我不自量力地想超越阿姐,才铸成大错……” 他是天师姬光侯的小儿子,名义上的太一道继承人。 可是,他的两个姐姐,太强了。 她们在十五岁前,已学会《太一符箓》中的所有法术,而他却始终摸不到门道。 他惧怕父亲失望的眼神,只好一日又一日苦练。 但他苦练近一年,竟毫无成效。于是,他找到赤方,这个时常安慰他的鬼族兄长。 可惜,他低估了人性,高估了自己。 赤方从他口中得知姬家人血脉失效的秘密,在指点他时,暗中记下整本《太一符箓》。 他学会第五式之日,赤方借口离去。 待赤方习得《太一符箓》之后,便联合刀劳鬼、狰狞鬼、水莽鬼与水鬼等族造反。 太一道上下因他死在房州,而他却因为姬璟的保护活了下来。 每每午夜梦回,他从梦噩中冷汗涔涔地惊醒,在无尽的黑夜里辗转反侧,心中总在质问自己:“为何独独漏了我?为何独独我没有惩罚?” 眼下,他救了满县的百姓,得到了惩罚,还保住了一条命,已觉心满意足。 见朱砂泣不成声,姬琮笑道:“你们别担心。上回齐兰因告诉我,她可以将活人变成煞鬼。等南枝回来,我与她商量商量,便出发去找齐兰因。” 哭声停下,朱砂满眼疑惑地看着他:“你要成为鬼族?” 姬琮没好气道:“难道我不能成为鬼族?” 一旁的罗刹斟酌再三,方道:“可你姓姬啊……” 杀鬼的姬家人无端成了鬼族,太一道日后如何服众? 姬琮自有他的打算:“我可以是姬琮,也可以是梅钱。南枝装了我十年,再装几十年,想必轻而易举。” 朱砂犹豫地看向门外天尊殿的方向:“姨母知道吗?” 姬琮颇有些惆怅:“知道。方才劝我多为太一道想想,好歹与南枝留下血脉再变鬼。” 语毕,朱砂旋即眼神飘忽,左顾右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姬琮看出她有话想说,无奈道:“你难道同她一般迂腐,想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糊涂话戳我心窝子?” 朱砂挪动屁股,凑到他身边:“舅父,不是。我想说,若你成了鬼,太一道的那些家财,我们能否八二开,我八你二,如何?” “滚啊!!!” 他气得乱丢瓷枕,朱砂带着罗刹迅速逃离。 两人一路跑到天尊殿,朱砂忿忿不平:“小气鬼,大不了我六他四呗。” 姬璟坐在殿中,神色悲伤。 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太多事,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朱砂大步踏进殿中告状:“姨母,舅父拿瓷枕砸我,还让我滚。” 一句如孩童般的稚语,让姬璟难得笑出声。 朱砂的性子,一半像她冷淡的长姐姬珩,一半像她欢脱的弟弟姬琮。 她记得,姬琮儿时也很爱告状。 姬光侯日理万机,懒得搭理他一个小孩,他便找她告状。 而他告状的大部分内容,无外乎哪位师兄又欺负他了,山君又拿蛇吓他了。 她的性子比姬珩还冷,每回一边翻白眼一边为他主持公道。 从小到大,她管了他太多次。 第一次,她想顺他的心意而行,由他选择做人抑或做鬼。 姬璟招手让朱砂与罗刹走近,细细叮嘱:“南枝已在返京的路上。你们明日出发去邕州,千万小心行事。” 第187章 朱砂低着头,手绞着绦带,呜咽着应了一句好。 临走前,姬璟叫住两人:“朱砂,二郎的兄长在邕州,你头回见他,礼数需周全。我已为你备下一份厚礼,你们下山时记得带上。” 罗刹立马推辞:“姨母,罗大郎什么都不缺,不必送礼!” 姬璟深觉他谦虚:“一点心意罢了,不是值钱之物。” 两人出殿找去山君处,罗刹看着一箱金灿灿的金饼,气得跺脚:“我在长安累死累活当伙计,他倒好,沾了我的光,白得一箱金饼。” 山君只想尽快交差:“你力气大,背下山吧。” “……” 下山路上,罗刹背着沉甸甸的箱子,悲愤道:“上回罗大郎借给我一笔钱,加倍让我还他。朱砂,他真的特别小气特别抠门,你别跟他搭话。” 朱砂听他抱怨了足足半个时辰,耳根子疼得难受,干脆敷衍地承诺道:“二郎,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这个大俊鬼,选一个小气鬼。” “万一他勾搭你呢?他花言巧语,你又三心二意……” “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亲兄长啊?” “严防死守,方是正道。” “……” 远山斜日,缕缕金光照在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之上。 因惦记找段凤巡报仇一事,朱砂一回家便吩咐罗刹收拾行李,打算连夜出发去邕州。 “从长安到邕州这一路,吃喝住店都不便宜。” 罗刹秉持省钱之理,今日想先去西市采买干粮等物,待明日再出发。 朱砂:“我们带着一箱金饼,何愁买不到吃食,住不到好客舍?” “你说的很对!走,我们今夜便出发。” 挥霍罗大郎的钱财,实乃人间至乐之事。 两人离开长安后的第三日,姬琮嫌山上吃得差还吵,闹着要搬回姬府。 姬璟既已决意余生任他随心而活,便未作劝阻,直接派人送他归家,仅留了两个鬼奴照顾。 七月十五日,大雨滂沱。 半夜,姬琮被雨打窗台的声音惊醒,迷糊间睁开眼,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黑袍男鬼。 窗外电光惨白,撕裂夜幕的一刹那,男鬼的相貌在他的眼中映现。 姬琮翻身睡过去,口中骂骂咧咧:“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三郎,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姬琮:关于自己养大的乖乖外甥女,长大后却钻进了钱眼里[爆哭] 罗刹:关于我在棺材铺白干一年,结果讨厌的亲哥白得一箱金饼[愤怒] 第127章 狰狞鬼(一) ◎“前未婚夫,你好你好。”◎ 长安入夏后最猛烈的一场雨,下至丑时仍不见停歇之意。 一如眼下,姬琮无语地看着赤方,心里又急又烦:“你能出去吗?我睡觉时,只接受南枝在我身边。” 从子时到此刻,赤方如死人般纹丝不动,死赖着不走。 他试过蒙被,试过翻身,试过念诗,却始终无法睡着。 赤方掀开盖在他身上的锦衾,惋惜道:“你从前最爱骑马游历五湖四海,而今只能躺在床上。三郎,我有法子治你的腿,若你愿意……” 他的询问方一出口,姬琮立即出言打断:“我年少太傻太蠢太轻狂,不*懂马车的好。如今上了年纪,只愿坐马车。还有,把被子放下,我冷。” 赤方依言照做:“伤你的那个鬼,我已处置了他。” 雷雨夜风大雨急,姬琮裹紧被子,哈欠连天:“好了,我知道了,你滚吧。” 赤方没有多话,起身离开。 出门前,他丢下一句似喟叹一般的话语:“三郎,相比赤乌,我更希望你做我的弟弟。” 房中鬼影彻底消散之后,姬琮的耳中响起另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下次睁眼,便会看见她。” 姬琮沉沉睡下,在梦中大骂赤方想得美。 旱魃一族,如今仅赤方一鬼,势单力薄没前途,他才不要做旱魃鬼。 若能选,他要做蛇骨婆,与南枝一直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妬妇津神与大势鬼,似乎也不错? 如赤方所言,姬琮翌日一睁眼,便看见心心念念的南枝守在他的床前。 她憋着泪,气呼呼骂道:“姬三郎,你果然打算赖我一辈子!” 姬琮嬉皮笑脸纠正她:“我还打算做鬼,赖你几辈子。” 难受与心疼在心中来回交织,南枝再也忍不住,趴在他身上痛哭:“傻子,你当时为何要把天师符全部留给我?” “我是姬家人,难道会怕区区几个鬼族?”姬琮正气凛然,临了,他苦口婆心道,“你入世后自知读书,修为不进反退,这些年连我都打不过。那些天师符,你留着有用。” 她哭得越发厉害,姬琮伸手轻轻擦去那些因他留下的红泪:“你找到天尊的师兄了吗?” 南枝勉强止住眼泪,抽噎着点头:“你猜得没错,他与另一个傀儡鬼确实出自蛇骨婆一族。他得知我的来意后,只告诉我一句话。” “何话?”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向死则死,向生则生。” “他不能说清楚点吗?” “你就别嫌弃了,我与他对了三天三夜的诗,赢了他八百回,他才不情不愿地透露这一句话。” 姬琮:“他可曾说过天尊的师父是何人?” 南枝:“死老头的嘴特别严,只与我对诗,从不多说其他的。” 她仗着诗文书画在行,才费心套出这十六个字。 一路马不停蹄,可她方入府喘口气,便从管事口中得知姬琮受了重伤。 悲伤半日,南枝记起一件事,担忧地看向他:“你的官位怎么办?圣人不让你辞官,可你如今不能走路,日后如何上朝?” 姬琮缓缓蒙上被子,含糊的话尽数淹没在被中:“你继续去呗。” “姬三郎!” 她当年就不该贪图太一道的藏书多,不该细问姬琮的相貌,不该轻信山君的鬼话下山。 结果,藏书尽是修炼之书,相貌英俊的三郎是偷懒之人。 山君唯一说对之事,仅一件——“你放心,做鬼奴可轻松了。你看我,每日仅需替二娘与三郎传传话,完事便能回房坐在崖边赏月看星,多自在!” 后来,她白日上朝忙,夜里榻上忙,的确“披星戴月”。 “不知朱砂是否在家?我赶紧去告诉她和二郎。” “他们去邕州了。” “她去邕州作甚?见前未婚夫吗?” “……” 被两人没日没夜惦念的朱砂与罗刹,于八月初骑马抵达邕州。 一箱金饼,经两人沿路大肆挥霍,只剩半箱。 为防罗荆看出端倪,在找去罗宅前,罗刹特意买了一个新箱替换旧箱。 半道上,罗刹再三叮嘱:“罗大郎心眼最多,肯定会问我箱子为什么是新的。你切记回答旧箱子坏了,千万不要说漏嘴。” 朱砂深觉罗刹对亲兄长罗荆的怨气过深:“他见到你,肯定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关心箱子的新旧?” “你不了解他。” “反正我不信。” 为隐瞒鬼族身份,罗荆的宅子买得极偏。 罗刹带着朱砂七拐八绕,整整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处不显眼的宅子门前。 一座二进的宅院,孤伶伶地戳在坊尾。 朱漆的大门早已斑驳殆尽。门楣上方,几缕残破不堪的暗红纸屑,随风飘扬。 朱砂指着两人头顶上方,那半块匾额上的蜘蛛网:“你确定没找错宅子?” 罗刹:“没有,他就住在这儿。” “真破啊。” “里面还行吧。” 罗刹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后,与朱砂隐身入内。 果然,等朱砂睁眼现身。 入目所及,全是金柱子金椅子金桌子,竟连扫地的扫帚都是金的! 一片金晃晃,耀眼得刺目。 朱砂被晃得睁不开眼,差点晕倒在地。 罗刹一边牵着她一边满意道:“朱砂,你的房中空荡荡的,不如我把我房中的金器移过去?如此,我们便能在同一间房修炼,岂不一举两得?” “不要!”朱砂斩钉截铁,直接拒绝,“太闪了,我怕我瞎。” “金闪闪的,多好看啊。” “……” 朱砂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中见到了罗荆。 他从光晕中走出,直奔罗刹而来:“我道是谁敢闯我的宅子,原来是你。” 走近了,朱砂才瞧仔细。 罗荆更像罗嶷,身量虽不及罗刹,但相貌英武,眉宇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 罗刹撇撇嘴,右手递上箱子:“朱砂送你的。” 罗荆接过箱子,先是用手掂了掂,后又打开看了看。 许久,他阴恻恻道:“路上花了不少吧?” 罗刹心虚辩解:“我多的是金饼,为何花你的金饼?你别诬陷我,旧箱坏了,我好心买了一个新箱而已。你说对不对,朱砂?” 第188章 朱砂赶忙搭话:“对,旧箱坏了,我们好心换了一个新箱。” 听到她说话,罗荆抬眸扫了她一眼。 而后,他打开箱子,拿起一块金饼放在鼻下嗅闻:“第一,你说旧箱坏了,这些金饼上却并未沾染木屑;第二,金饼上留有你们二人身上的熏香。至于第三……” 话音未落,他伸出右手,突然伸向罗刹腰间的褡裢。 罗刹本能地扭腰后撤,一只手死死护住褡裢。 奈何两人的距离不足五步,罗荆出手又快。 不等罗刹后退,罗荆抓住褡裢的手臂便向后狠狠一扯。 褡裢落地,叮当几声,里面哗啦啦地朝外洒落几样零碎杂物与整整齐齐四块金饼。 旁观一切的朱砂:“……” 怪不得适才装金饼时,罗刹推她去二楼闲坐赏景,原是为了偷藏私房钱。 罗荆弯腰拾起四块金饼:“第三,你藏了四块。” 此番不仅被他拆穿,还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颜面。 罗刹猛地一跺脚,愤怒中夹杂着委屈:“罗大郎,你烦死了。” “钥匙与婚书还我,不还就闭嘴。”罗荆不耐烦将箱子丢给罗刹,“要吃茶自己去东厨煮,顺道把我的金饼箱放到书房。” 罗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罗荆与朱砂。 片刻,他拉走朱砂,低声嘱咐道:“朱砂,你记住少跟他说话。” “好,你快去快回。” 得到朱砂的保证后,罗刹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抱着箱子离开。 偌大的院中,此刻只剩下对视的两人。 “前未婚妻,幸会幸会。” “前未婚夫,你好你好。” 两只手从不同颜色的袖中伸出,相握仅一瞬,两人便同时收手,各自抱臂背过身去。 朱砂白眼一翻,心中暗道:“心眼真多。” 方才罗荆借握手之机,扣住她的手腕,有意试探她的修为。 罗荆嘴角一抽,心中暗道:“性子真差。” 他不过试探性出手,她倒好,竟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暗暗用力。 “幸好是二郎啊。” “幸好是二郎啊。” 罗刹在东厨忙得满头大汗,刚煮好茶端过来,却发现两人一个在东头坐着,一个在西头站着,遥遥相对。 他走到院中的金桌旁放下茶水,左右环顾好奇道:“你们怎么了?” “没事。” “没事。” 听到他的话,两人不约而同走过来落座。 朱砂看着又大又闪的金茶碗,深吸一口气:“没有旁的茶碗吗?” 罗刹:“金茶碗,多阔气!” 罗荆:“我房中有一套白瓷茶具,你去取。” 罗刹冷哼一声,快步跑走。 朱砂:“金茶碗也不错。” 罗荆面色平静,语气不咸不淡:“收了你太多的礼,那套茶具就算回礼了。” 罗刹飞速取来瓷碗,斟满茶水再双手递给朱砂。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罗荆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嘴张张合合,最终选择问道:“你们来邕州作甚?” 罗刹回神:“来找三个鬼。” 罗荆:“哪三个?” 朱砂:“狰狞鬼宁峥、刀劳鬼山巾子,与一个叫段凤巡的女鬼。阿兄,你近些日子在邕州,可听过这三个名字?” 罗荆抿唇思忖,手慢慢摩挲金茶碗。 他确实知道这三个鬼,在他的金矿附近徘徊已久,不知在密谋何事。 三鬼与一众手下盘踞金矿四周,致他多日无法进山掘金。 这几日,他苦思驱鬼之策。 如今看来,何不顺水推舟,推给太一道? 思绪理清后,他放下金茶碗:“他们就在邕州城外的山中。我前日偷偷潜入,听见他们在密谋造反一事。对了,他们中有一个男子,似乎是太一道的弟子?” 朱砂与罗刹面面相视,急迫地问道:“阿兄,可否带我们进山?” 见两人上当,罗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城门将关,你们舟车劳顿一路,今夜便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带你们进山。” “多谢阿兄。” “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 因去年罗刹本该来邕州与罗荆汇合,为此,罗荆特意为他留了间房。 用完晚膳,罗刹轻车熟路牵着朱砂推门进房:“我在夷山的房间,与这里一模一样。如何,不错吧?” 金,还是金。 闪,非常闪。 朱砂半眯着眼,附和了几句:“哈哈哈,挺好的。” 罗刹兴致勃勃从柜中翻出一对金手镯:“喏,这个还算大,送你了。” 见朱砂捧着金手镯端详,罗刹巴巴凑过去:“去年,我随罗大郎入山掘金,发现流经山中的河里有沙金。我跳入河中找出金子,连夜亲手为你做的。” 这对金手镯加起来足有八斤,沉甸甸压在她的腕上。 朱砂试着抬手,手臂却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二郎,太重了!” 罗刹帮她卸下金手镯,尴尬地在柜中找了又找。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找到一件稍微看起来轻巧的金饰:“那这支金步摇呢?” 说是金步摇,实则更像是步摇冠。 其上插满了步摇,丝毫未留任何缝隙。 朱砂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罗刹放下步摇冠,走到她身边认真道歉:“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喜欢金饰。” “二郎,我没有不喜欢金饰。”朱砂拉过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你下回做些小的送我便好,上回的金簪就不错。” “好。” 罗刹吹灭蜡烛,上床与她商议明日进山一事:“你别信罗大郎。他今日说话时,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明摆着在骗我们。” “你怎么知道?” 朱砂靠在他的怀中,她倒不曾注意罗荆的异样,只觉他有事隐瞒。 “他每回骗我,都是那个死样子。” 再者,罗荆这等嗜财如命的小气鬼,今日居然破天荒在家与他们吃茶闲谈,实乃天下第一奇闻。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山君骗鬼实录》 对于一心想学真本事的鹤珍。 山君:“太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法术都有,包你学会真本事!” 成为鬼奴后,整日忙于替姬光侯与姬璟父女传话,替太一道查案捉鬼的鹤珍愤怒地问道:“哪有真本事?” 山君:“查案捉鬼,你就说是不是真本事?” 鹤珍:“……” 对于一心想做才女还有点小色心的南枝。 山君:“太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书都有,什么美男都有!就拿三郎来说吧,长安人称他为长安一枝花。” 成为鬼奴后,整日忙于替姬璟与姬琮姐弟传话,监督姬琮学习的南枝愤怒地问道:“哪有诗书?哪有美男?” 山君:“我说的是书,结果你要看诗书,反正这事怪你没问清楚。” 南枝指着方满十岁,还不及她高的姬琮:“那美男呢?” 山君拉过姬琮:“三郎再大些,定是长安一枝花!” 南枝:“……” ps:南枝和梅钱,都是梅花的别称。三郎及冠后,特意精心选了“梅钱”的表字,和南枝对上。 第128章 狰狞鬼(二) ◎“恭喜你啊,阿耶常说你最像他。”◎ 夜里闷热难耐,蝉鸣不绝。 朱砂做了整宿的噩梦,梦中全是段凤巡。 邕州过去,便是南诏国。段凤巡一路辗转来此,大抵已打定主意逃回南诏。 段凤巡助纣为虐,若她再放任、纵容、心软,会有更多的无辜者死于段凤巡之手。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亲手了结段凤巡的机会。 事后,她会认真向义父道歉,为自己未能及时找到并管教好段凤巡而道歉。 她已不欠段凤巡,独独欠义父一条命。 不到卯时,天光大亮。 朱砂小心避开身侧睡得正香的罗刹,穿鞋穿衣下床出门。 东厨炊烟袅袅,她信步走过去,碰见正在灶台前忙碌的罗荆。 朱砂靠在门框上,看他娴熟地做蒸饼,好奇问道:“你好歹也有些势力,为何不找些家厨或侍从?” 罗荆忙得满头大汗,从雾气中抬头回她:“本来有,但你们来了,他们便不能进宅。” 两人突然找来,罗荆亦非傻子,一猜便知两人此行隐秘。 上月,赤方现身房州的消息传到邕州。他收服的鬼族中,不乏蠢蠢欲动者。往日来往宅中的所有鬼,虽然大多出自大势鬼一族,但保不齐有人会有异心。 昨日,待罗刹与朱砂住下后,他出宅找到手下罗箴,严令所有鬼族近日禁止入宅。 原是为了他们,朱砂感谢之余,又问起一事:“你与二郎自小还要学做饭吗?” 罗刹于烹饪一事上游刃有余,不足为奇。 第189章 可罗荆是下一任大势鬼一族的鬼王,但她观罗荆技艺娴熟,应也是学了多年。 难道大势鬼一族,除了金银,更好烹饪? 罗荆难得沉默,许久方道:“山中无趣,爱好罢了。” 不知为何,朱砂无端从这八个字听出几分心酸。正欲追问,耳边响起一个小鬼醋溜溜的声音:“朱砂,我到处找你。” 罗荆眉心乱跳,出言赶走两人:“你们去前厅等我吧。” 罗刹站在纸窗外,从半开的窗缝里探出个脑袋。 一看罗荆在做蒸饼,他有些不满意:“我今日想吃胡饼。” “滚,不做。” “讨厌鬼。” 去前厅的路上,朱砂问道:“你与你阿兄为何都会做饭?” 闻言,罗刹昂首挺胸,语气中更是不免有些得意:“因阿耶透露,阿娘当年便是吃了他做的膳食,当下哭着要嫁给他。罗大郎与我五百岁后,阿耶亲自教导我们厨艺,说此乃罗家儿郎的优势。” 朱砂一时听得哑口无言,良久才缓口气道:“你阿兄瞧着……好似不是听话之人。” 罗刹:“没有啊,我看他每回下厨,都挺高兴的。” 朱砂:“他怎么高兴的?” “每回轮到他下厨,阿耶便拿着金棍子站在他身边帮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轮到我的时候,阿耶只会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动动嘴皮子。” 怪不得炉火纯青,原来是被逼的。 罗荆嘴上说着不做,端上来的早膳却凭空多了一盘胡饼。 罗刹:“算你有做兄长的样子。” 罗荆:“再多嘴,你就滚出去。” 三人用完早膳,先后从后门出宅。 因宅子位于城门附近,三人稍稍走了一截路,便坐上马车顺利出城。 马车行过一处村庄,车外忽地咒骂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朱砂与罗刹掀帘去看,才知是官差正游街示众。 人群攒动,人声鼎沸。 囚车吱呀摇晃,车中的女子身着一身粗陋的白麻囚服,单薄如纸。 沉重的木枷锁住她的脖颈,她的手上与脚上,戴着碗口粗的铁链。车轮向前碾动,引得铁链晃动,直把她的脊背压得弯下去。 围观的男女或踮脚伸颈,或聚拢成堆。 细碎低语如蚊蚋嗡嗡,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不断传出:“看这歹毒的恶妇。” 有人扔出第一块石子,精准命中车中女子低垂的头颅。 朱砂放下车帘:“她是谁啊?” 罗荆:“上月,她将她的夫婿大卸八块。官府抓住她后,在其夫的埋尸地发现一处尸骨坑,里面全是断臂残肢,少说也有二十人。” 朱砂震惊地再次掀帘,看向囚车中那个单薄的女子:“你说她杀人分尸还埋尸?” 罗荆平日忙于掘金与收服鬼族,对城中诸事不甚了解。 女子杀人一案,他还是听手下罗箴说的。 对于此案,他只知一二:“她叫秦越娘,其夫婿季三郎是屠夫。两人开着一家肉铺,以卖肉为生。据官府查证,两人从前一贫如洗,七年前却突然发财,阔气地买下城中肉铺与宅子。至于死在尸骨坑中的人,据传全部是七年前临县离奇消失的男子。” 一个貌美的女子,一个魁梧的屠夫,二十个过路的富商。 一对穷困潦倒的夫妇,在多位富商失踪后有了买肉铺买宅子的钱帛。 邕州刺史据此猜测:七年前,秦越娘色诱途径村中的男子至家中,季三郎挥刀杀人。男子们死后,夫妇俩将他们身上的钱财搜刮一空,最后在家中将他们分尸,埋到坑中。 罗刹:“那她为何杀夫?” 罗荆白眼一翻:“不知。我整日忙碌,哪有闲心打听凡人的事。” 罗刹对罗荆的反应,颇为不满:“万一有冤情呢?万一是恶鬼作乱呢?” 罗荆抱着手,好笑地看着他:“你是人是鬼?” “我与你不一样了。”罗刹挑眉,挽起朱砂的手,“我如今是有家室的幸福鬼。” “……” 罗荆无语的眼神,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恭喜你啊,阿耶常说你最像他。” “自然。” “呵呵。” 普通人家中的惧内烦人鬼,最多就一个。 他家不同,足有两个,甚至一个比一个烦人。 山中毒雾弥漫,莽莽苍苍,密不透风。 三人脚不沾地穿行其中,彼此不发一言。 一路走到虬根盘错的榕树下,罗荆抬手示意两人停下,而后用手往上指了指。 两人会意,飞身躲到树上。 罗荆快走两步,藏身在密密麻麻的藤蔓后。 三人耐心等了约一炷香,一行人从浓雾中走出。 为首之人,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赤方大王去了长安,却留我们在此苦熬。山巾子,你说大王究竟还想不想成事?” 另一个姿容秀美的男子回道:“你急什么?大王被封印多年,当年追随我们的鬼族死伤大半,如今一切需从头开始。对了,大王走前,一再嘱咐你别闹事,小心招来太一道。” 被他指责的男子,旋即横眉竖目,极为不服气:“我对大王忠心耿耿,我看你才要小心些。上回我的手下好不容易抓住那个姬琮,你的手下倒好,为了吃酒把人放跑了!” 两人争执不休,吵得山中鸟雀惊飞。 “好了,大王让我们留在此处,自有他的道理。”人群中闪身走出一个女子,赫然正是段凤巡,“山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鬼族,你们说话小声点。” 第一个说话的男子不甚在意道:“怕什么,此山名为静山,世间所有法术在此都不管用。难道有人敢躲在树上偷听?” 段凤巡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光秃秃的大树,放下心来:“走吧,玄序道长说有事与我们商议。” 一听起玄序,第二个说话的男子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暴露行踪,引来太一道那群死道士追杀,我们何必躲进静山。” “你少说几句吧。” “段凤巡,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一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朱砂与罗刹从树上跳下。 方才段凤巡抬头搜寻,他们不敢动弹,双双惊出一身冷汗。 罗刹:“怪了,她没发现我们吗?” 罗荆拍拍身上的枯枝:“障眼法而已。” 朱砂:“这里不是不能用法术吗?” 罗荆:“我在此五年,如果连封印都无法突破,如何服众?” 此处不宜久留,罗荆催促两人下山:“别往里走了,回去再说。他们住的地方,我知道。” 两人听话地随他离开。 而就在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雾中的一瞬间,段凤巡忽然出现在树下,抬头看着头顶上方交错的树枝:“奇怪,难道我找错地方了?” 她向前走了一段路后,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原路折返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他们一行人适才停下交谈的那棵秃树。 远处有人在高声唤她,她压下潜藏在心底的不安与疑惑,慢慢朝雾气深处走去。 回城路上,朱砂想到一计:“阿兄既然能破静山的封印,不如我们偷偷潜入,将他们一网打尽?” 罗荆摆手回绝:“他们住的地方,虽在静山中,但已不在封印内。再者,刚才说话的两个鬼,便是你们要找的宁峥与山巾子,他们可不是普通鬼族。” 罗刹插嘴道:“朱砂,玄风与玄贰或许也在邕州,我们不如找找他们。” 朱砂:“行。” 往日死在她手下的鬼族,修为最高者,不过千岁。 第一次与五千岁以上的上古鬼王生死相搏,她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 罗荆听他们想找太一道,立马接话:“我知道太一道的道士在何处,来了不少人呢。” 如罗荆所言,此番来邕州之人确实多。 朱砂一踏进宅子,便看见方絮与玄英站在院中争吵,徐雁声劝架不成,反被两人齐声大骂:“你闭嘴!” 罗刹偷摸拉走一脸苦相的徐雁声:“出了何事?” 徐雁声胡子拉碴,苦不堪言:“玄英师妹打晕玄松师弟,违令跑来邕州。” 从徐雁声絮絮叨叨的讲述中,他们才知这两个月间发生了多少事。 先是方絮与徐雁声追赶傅延年一行时,将南诏商帮与几个鬼族诛杀。后是姬璟派严客与众弟子前来邕州支援,岂料出发前夕,玄英打晕严客,假扮他下山,随其他人来了邕州。 吵架的二人看到朱砂与罗刹,质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朱砂:“我知道叛徒在哪儿!” 方絮闻声走过来:“在何处?” 朱砂:“山里……不过,他和两个修为极高的鬼王在一块。要想捉他,可不容易。” 玄英急切地跑过来:“我可以充当诱饵,约他下山。” 朱砂露出苦笑:“师妹,他又不傻,怎会听话下山?” 第190章 玄英:“他喜欢孩子,我可以假称我怀了他的孩子。” 徐雁声从三人身后冒出:“师妹,你近来时常呕吐。你你你……不会真怀孕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玄英的肚子,玄英咬牙切齿:“没怀!” 徐雁声:“那你吐什么?” 玄英:“我一路骑马赶过来,累得吐了!” 朱砂还是觉得不行:“他对你没有真心,一个莫须有的孩子,他怕是不会上当。” 方絮:“从长计议吧。” 说话的间隙,方絮的目光顺势落到罗荆身上:“师妹,他是谁?” 罗荆笑着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过所:“普通的生意人。” 徐雁声看着面前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两人,啧啧称奇:“你与罗君倒有些像。” 罗荆:“道长说笑了,我怎会有这般大的傻弟弟。” 罗刹:“……” 碍于其他人在场,罗刹咽下怒气,只愤恨地瞪了罗荆一眼。 说话间,有一个老妪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找来。 一见到方絮,她与女童便扑通跪下:“道长,求你行行好,救救我的女儿吧……” 徐雁声怕朱砂不知,小声道:“她是城中杀人案凶手秦越娘的母亲,来过几回了。” 方絮扶起一老一少:“章婆,我查过了,此案并非鬼族所为。” 章婆抬袖胡乱地抹着眼泪:“可她真的不是凶手。月奴,你来说,阿耶死的那一日,你看见了什么。” 女童脆生生开始说话:“那天,我听见脚步声,便躲到床底,想与阿耶阿娘玩捉迷藏。后来,阿耶阿娘带着一个高高的阿叔进房。我想钻出去,但是阿叔的脸特别吓人……” 她边说边哭,众人只能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猜测秦越娘杀死季三郎的白日,曾有第三人出现。 而这个第三人,很高且相貌丑陋。 第129章 狰狞鬼(三) ◎“下面还有尸骨!”◎ 章婆与女童哭得泣不成声。 方絮左右为难:“阿婆,我并非袖手旁观,而是月奴口中的阿叔,可能是越娘的同伙……” 章婆作势又要跪下,方絮弯腰拦住她:“我问过任刺史,此案人证物证俱在。越娘下月处斩,阿婆,你回家买一副棺木吧……” 年幼的女童不知“处斩”与“棺木”两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某日一觉醒来,从前躺在她身边的阿耶与阿娘,再未出现。每当她出门,总有人扔石子打她。她还手,却被人推倒在地。 从方絮口中听闻噩耗,章婆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等勉强站稳,她牵走女童,一瘸一拐走向门口。 祖孙俩转身的瞬间,有金光一闪而过。 罗刹抬头看去,发现金光来自女童手腕上的手串。 其中一颗金闪闪的珠子,分明是纯金所制,还特别像罗嶷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 思及此,他追上祖孙俩:“阿婆,你可否让我看看月奴的手串?” 章婆虽满肚疑团,但仍开口让外孙女撸起袖子伸手。 罗刹蹲下身,抬起女童的手腕,仔细辨别。 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后,他唯恐自己看错,大声朝罗荆喊道:“罗大郎,你过来看。” 徐雁声慢慢觉出不对劲:“贤弟,你与罗君?” 罗荆:“是亲兄弟。” 一听罗荆是鬼,太一道众人纷纷拔剑。 罗荆不紧不慢掏出太一道的令牌:“姬天师亲自遣人送来的令牌。诸位,刀剑无眼,小心伤到手。” 方絮侧身一抬头,众人默契地收起剑。 罗荆背着手慢腾腾走过去,仅仅看了一眼,便疑惑地看向罗刹:“他那堆不值钱的玩意儿,到底送了多少人?” 朱砂走到罗刹身边:“怎么了?” 罗刹指着其中一颗小小的金珠子:“这是阿耶做的。不信你摸,上面有一个‘罗’字。” 朱砂半信半疑地摸上去。 珠子小,她着实摸了许久,才摸出刻在珠子上的那个“罗”字。 朱砂:“阿耶之物,怎会在她身上?” 章婆听得云里雾里,但听三人频频提到“阿耶”,以为三人怀疑月奴是小偷,赶忙解释道:“这是越娘与三郎之物,他们说是一个好人送的。” 罗荆抱着手:“他七年前,确实来过邕州。” 罗荆起身,继续问道:“那个好人,除了送给他们这颗金珠子,还送了什么?” 罗嶷一向大方,不可能只送人一颗金珠子。 闻言,章婆支支吾吾,再不肯说话。 罗荆看着她躲闪的神色,顿时恍然大悟:“秦越娘与季三郎做生意买宅子的钱,不是抢来的,而是他送的,对不对?” 章婆眉间泛起忧色:“越娘说,七年前,他们入山挖野菜,遇见一位迷路的好人。” 好人相貌好、脾气好、人更好。 秦越娘与季三郎不过顺路带他下山,好人却死活要塞给他们一包不值钱的东西。 他们原以为是野菜,结果一回家打开,才知是一包金珠子。 金珠子成色极佳,他们才卖了四分之一,便凑够买铺子与宅子的钱帛。 因担心剩下的金珠子招惹祸端,七年间,他们守口如瓶,不曾向外人提过一句。甚至上月官差追问,秦越娘也三缄其口。 从前是害怕露富不能说,如今却是不敢说。 秦越娘怕自己说了,那些本来属于他们的金珠子,便成了她与季三郎杀人劫财的铁证。 朱砂:“既然他们的泼天家财来自阿耶,那此案或许另有隐情。” 罗刹:“这案子,我接了。” 一瞬柳暗花明,章婆对着三人千恩万谢。 案子倒是接了,如何查案成了难题。 秦越娘残杀多人,民怨沸天,邕州官府严令任何人入狱探望。 方絮:“我试过以太一道的名义找任刺史,但他油盐不进,只说此案已结,秦越娘罪有应得。” 进不去大牢,便只能先去秦越娘杀夫的宅子与那处尸骨坑找线索。 章婆将月奴托付给方絮,自己则为三人带路。 秦越娘杀夫的宅子并不在城中,而在城外柳叶村。 章婆边走边说:“当日是三郎双亲的忌日,他们上山祭拜,将月奴独自留在老宅。” 临近日暮,钻进床底的月奴,透过床沿的缝隙,看到一个相貌丑陋的男子进房。 床底又闷又热,再加上她被吓得不轻,当即晕厥过去。 等她再次睁眼,已是翌日清晨。 屋子外闹哄哄一片,她吓得大叫,引来官差。 说话间,那间老宅到了。 秦越娘与季三郎七年前搬进城中,由于不舍老宅,便花钱雇人将老宅修缮一新,逢年过节会回来住几日。 因此案已结案,官差撤去,仅余门上两道封条 章婆带着他们走去后门,从后门进入宅中。 一个一进的小宅,两间厢房居东西,中间是堂屋,堂屋左右是伙房与东囿。 月奴晕倒在西厢房,而季三郎死在东厢房。 三人推门进去,只见房中各处,竟然全是干透的血手印。 章婆趴在门框上涕泗横流:“官府比对过,说血手印是越娘分尸后留的。” 三人凑近细看,果然发现那血手印较寻常男子手掌更小,明显是女子所留。 朱砂:“她用什么分尸?” 章婆:“是一把菜刀,握在昏迷不醒的越娘手中。” 朱砂诧异道:“昏迷不醒?” 章婆:“越娘患有迷症,夜里时常梦游,在房中走动。一旦犯病,便容易昏迷不醒,还记不住梦游时做了什么。” 秦越娘患有迷症一事,人尽皆知*。 也是因此,官府在拷问不出她杀人的动机后,断言她是梦游杀夫。 罗刹在房中转了一圈,并未闻到鬼炁:“尸骨坑在何处?” 章婆退到屋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山里。” “等等……”朱砂迟疑地问出口,“照你之言,岂非她一个弱女子在短短四个时辰内,完成杀人分尸,又背着尸块上山这三件大事?” 罗荆:“我记得季三郎身材魁梧,起码有一百八十余斤。” 就算放血之后,季三郎的尸块少说也有一百余斤。 可秦越娘身形消瘦,如何背着尸块在山中来回跋涉? 章婆无奈摇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官府不信我。” “走吧,去尸骨坑看看。” 三人走进山中,章婆在前带路。 路越走越偏,脚下的山道越来越崎岖难行。 还未走到尸骨坑,朱砂已累得喘气:“这案子,绝对有古怪。要么秦越娘天生神力不自知,要么有人帮忙,而且此人亦是力大无穷。” 山中闷热,章婆面色惨白,不宜再走动。 罗刹一边嘱咐她留在此处休息,一边蹲下身:“朱砂,前面的路不好走。你上来,我背你。” 第191章 已经走过去的罗荆听到这句话,特意退后两步,阴阳怪气道:“你可真是他的好儿子。” “我本来就是阿耶的好儿子。” 罗刹背起朱砂,对着罗荆走远的背影骂骂咧咧:“讨厌鬼,整日阴阳怪气,恶心死了。” 朱砂伏在他的背上,放声大笑:“二郎,你最好。” “那是自然。” 三人又行了一炷香,一个大坑出现在眼前。 坑中的尸骨早已被官差带走送去义庄,大坑仍在,并未填上。 据章婆打听,当日柳叶村的几个村民早起去城中赶集。几人路过季家的老宅,瞧见宅门大开,门口还留有一滩血迹。 几人壮着胆子推开门,发现院中全是血脚印。 而在血脚印的尽头,晕倒在地的秦月娘握着一把染血的菜刀,倒在血泊中。 有人报官后,官差带走秦月娘。 最后,官差循着山路上的零星血迹,找到此处。 因始终找不到季三郎的一只手与一条腿,任刺史吩咐官差继续深挖。 这一挖不要紧,两日不到,官差挖出二十具尸骨。 无一例外,他们全部缺胳膊少腿。 四名仵作昼夜不歇查验后回禀:坑中死者死于七年前,皆系男子,且均死于利器砍杀。 眼前的大坑极大,弥漫着一股尸腐味与血腥味。 罗刹蹲在坑旁,细细嗅闻:“坑中没有鬼炁……不过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没闻过。” 罗荆掐诀深吸一口气:“槟榔的味道。” “槟榔是何物?” “当地人用来辟瘴的药饵,久服易成癖。” 朱砂看着四周纷杂的脚印:“或许是围观百姓与挖尸骨的官差所留。” “好像不是……” 罗刹跳进大坑,徒手挖起来。 鬼爪翻飞,不到一刻钟便挖开一个深约十三尺,宽约七尺的小坑。 罗刹在土中细心翻找,果真找到几颗干硬的,辨不出形状的果子。 他高兴地举起果子,急切地让罗荆辨认:“罗大郎,你快认认,是不是槟榔?” 三人对视的一刹那,朱砂大喊:“二郎,别动!” “怎么了?” “下面还有尸骨!” 罗刹后知后觉低头,顺着朱砂惊骇的视线向下望去——就在他的脚边,湿黏的泥土裹着一颗半掩的人头。 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正死死“钉”在他身上。 罗刹不敢妄动,罗荆先于朱砂之前跳下去:“我听罗箴说,坑中尸骨少的是胳膊和腿,似乎无人少头?” 罗荆不信邪,蹲下身一把扯出人头。 人头之后,露出的却不是红壤,而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白。 臂骨、腿骨、肋骨、盆骨…… 各种形态的白骨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相互穿插、堆叠、挤压,塞得满满当当。 朱砂跳到罗刹身边,拾起一截腿骨查看:“大概死了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前,秦越娘与季三郎尚是十三岁的孩童,且彼此并不相识。 那么埋在尸骨坑第三层的尸骨,便不可能是他们所为。 罗荆跳回坑边:“先回城报官,没准下面还有东西。” 三人忙不迭去寻章婆,见她气喘吁吁,罗刹背起她,疾步回城报官。 邕州官衙。 任刺史正与长史商议处斩秦越娘一事:“本府已具状申达刑部,如今只需静候部覆。” 长史恭维道:“若非使君明察秋毫,复以雷霆手段,焉能于五日之间,便擒获元凶?下官实感五体投地,恭贺使君破获奇功!” 任刺史端坐上座,抚须大笑。 此番他一力破获残害二十人的大案,只要秦越娘伏诛,何愁没有升迁的政绩? 两人得意间,官差来报:“使君,太一道玄机道长称她要报官。” 任刺史眉头紧皱:“太一道玄机又是何人?” 话音刚落,朱砂不顾官差阻拦,直接入内:“任刺史,我便是玄机。” 邕州远离长安,兼之此地数百年未闻一件鬼事。 因而对于长安人人崇敬的太一道,任刺史并不在意。 前几日方絮入府找他,他语气严厉,一概推辞。 眼下面对擅闯官衙的朱砂,他当即拍桌大怒:“你是何人?竟敢强闯官衙!来人,将此女拖下去,杖六十。” “打我?” 朱砂身形晃动间已至任刺史面前,一把抓住官服前襟,猛地将他向上提起。 双脚离地悬空,任刺史低头瞄了一眼,旋即吓得满头大汗,连忙点头:“道长,好说好说。” 朱砂松手,任他跌到椅子上。 任刺史捂着发疼的屁股,泪水差点夺眶而出:“道长,你找本府有何事?” 朱砂:“说了,我报官。” 任刺史点头哈腰,一脸谄媚:“道长,你因何事报官?” 朱砂:“我发现一个尸骨坑,里面埋了不少尸骨。” 任刺史:“不知在何处?” “秦越娘埋尸的那个尸骨坑。”朱砂侧身盯着他笑,“任刺史,恭喜你,将立奇功。” 一听是秦越娘埋尸的尸骨坑,任刺史头雾:“道长,那个坑中的尸骨,官差已清点完毕,总共二十一具残缺的白骨。” “我的意思,下面还有一堆尸骨。” “而且啊,他们死了有十五年之久。” 【作者有话说】 小小改了一个文名 第130章 狰狞鬼(四) ◎“朱砂,你真的不觉得小吗?”◎ 一堆尸骨,十五年。 朱砂口中的两个关键词,吓得任刺史脊背发凉,几欲昏死过去。 他在邕州做了二十年的官。 十五年前,他是县令;七年前,他是长史。 若朱砂所说为真,邕州官府所有人,此番全部在劫难逃。 定了定心神,他道:“道长稍等,本府即刻差人随你前去尸骨坑查探。” 他与长史对视一眼正要走,朱砂喊住两人:“秦越娘在何处?我要见她。” 任刺史出门,招手唤来一位官差:“你快带道长去大牢。” “喏。” 朱砂随官差去大牢的路上,又叫上不远处等候的兄弟俩与章婆。 时隔月余,章婆再见女儿秦越娘,心疼地直落泪:“越娘……” 一向瘦弱的秦越娘,如今更是枯槁。 她入狱后,因她迟迟不肯招供杀夫的动机,任刺史急于结案立功,下令轮番拷打。 被打了五日,她实在熬不住刑罚,只得签字画押。 她的双手双脚皮开肉绽,全身遍布肿胀淤紫与纵横交错的鞭痕。 在他们到来之前,她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望着天窗投下的斑驳光影,平静地等待死亡。 神智迷蒙间,她听到母亲的呼唤。 她艰难地、极缓慢地转动脖颈,两个字从她破裂肿胀的唇角溢出:“阿娘……” 朱砂无语地看着一旁一动不动的狱卒,冷声喝道:“开门。” 狱卒看了一眼身边的官差,见后者点头,这才取下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牢门。 门开的刹那,章婆跌跌撞撞跑进牢房,搂着女儿悲泣。 朱砂与罗刹提着灯笼进去瞧了一眼,见秦越娘精神恍惚,有气无力。干脆找到任刺史,让他先放人:“任刺史,秦越娘若死在邕州大牢,你这官位可就到头了。” 任刺史原想搬出律法拒绝,奈何朱砂突然掏出两个令牌。 第一个天师令,他不知真假,尚可置之不理。 可第二个令牌,却是确凿无疑的天子传符。 任刺史换了一副更谄媚的面孔:“道长,恕本府有眼无珠,秦越娘你尽管带走。” 朱砂:“你派人将她送去宣明坊的曾宅,另找郎中上门医治。” 任刺史:“好好好。来人!来人!依照道长所说,将秦越娘送去曾宅。” 天色已晚,朱砂只得先叮嘱任刺史尽快派人上山守住尸骨坑,再找来四名验尸的仵作询问。 据四人连日反复验尸所得:季三郎死于背后中刀。 “一刀砍到他的后脑勺,当场死亡。”仵作拿出手札,指着其中的一页道,“分尸的手法,不算娴熟,但力道大。一刀砍开骨肉,从不下第二刀。” 罗刹翻着手札,看着画中缺失的胳膊和腿:“他只少了左手与右脚吗?” 仵作:“对,和尸骨坑中的白骨一样。我们将坑中挖出的所有白骨进行拼凑,发现他们全部少了左手与右脚,故而才怀疑凶手实为同一人。” 朱砂:“除了季三郎,其余人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四个仵作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果然有内情,朱砂丢下传符:“放心,今日过后,任刺史自身难保,他不敢找你们麻烦。” 四个仵作沉默地低下头,捏着手札。 直捏到指节泛白,他们才抬起头,告知三人一个震惊的答案:“是,那些人的死法与季三郎并不同。” 第192章 “他们到底怎么死的?” “被活生生撕裂而死。” “撕裂?” “那些人的颈骨断处参差如犬啮,血沁入骨。天柱骨自上而下三节俱毁,颅骨与颈骨衔接处尽碎。” 一个仵作转身跑去书柜翻找,片刻捧着一个木箱出现。 木箱中,是四人有意留下的一截颈骨。 三人看向那截森白的颈骨,确实如仵作所说,骨断处参差不齐,断面透着一股渗人的暗红。 仵作:“不光头颅,连他们的四肢,生前也曾遭巨力撕扯……” 话音未落,四人中的一个老者站出来:“我们怀疑这案子不是人做的,但使君说秦越娘已招供,让我们少管闲事。” 好一个任刺史,知情不报,屈打成招,竟还痴心妄想升官发财。 朱砂拿走手札与断骨:“你们还有旁的发现吗?” 闻言,一个仵作哆哆嗦嗦地举手:“道长,我知道那个丑八怪是何人。” “丑八怪?” “秦越娘女儿见过的丑陋男子。” “是谁?” “柳花村的村民,赖五郎。” 罗刹不解:“既然你们知道是何人,难道任刺史不曾派人查查他?” 旁事不好说,但这事,仵作愿意为任刺史解释几句:“十里八乡,又高又丑的男子仅赖五郎一人。使君从秦越娘女儿处得知赖五郎曾出现在季家后,疑心秦越娘红杏出墙,与赖五郎勾搭成奸,谋害亲夫,便差人抓来赖五郎询问。可赖五郎辩称他当日一直在家,并有三人可以为他作证。” 任刺史抓来这三个人,三人皆坚称赖五郎整日与他们待在一起,从未出门。 仵作:“使君没有证据,只好怀疑是秦越娘女儿惊吓过度,胡思乱想,遂放走了赖五郎……” 罗刹看他吞吞吐吐,继续追问:“既然有人证明赖五郎的清白,你为何又要在我们面前提起他?” 仵作左右环顾,竭力压低声音:“因为他说的那三个人体壮如,力气似乎很大。” 虽然说断案一事,需讲证据,不可以貌取人。 但是,仵作只要一记起那三人虬结如岩、宽阔异常的后背,便立即联想到季三郎尸块上利落的砍伤。可任刺史一心只想快些结案,他不敢妄言一句。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开口要来赖五郎家的地址。 三人走出官衙,天上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随罗荆回家前,朱砂与罗刹顺道拐去曾宅探望秦越娘。 可喜可贺,秦越娘瞧着伤势极重,实则并无致命伤。 今日在房中安睡半日后,她此刻已能咬牙硬撑着靠在床头。 听闻三人的来意,她满目忧伤,沙哑的嗓子,尽显疲累与无助:“我忘记了……我每回犯病,总是记不住自己去过何处,做过何事。去年,三郎带我去长安看病,郎中开了几副药给我。直到这次发病,我已多月未犯迷症。” 朱砂:“你连白日发生了何事,都记不住吗?” 秦越娘摇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与三郎上山拜祭,后面的事,我死活想不起来。” 至于女儿说的丑陋男子,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她被人推醒之前,意识混沌,好似坠入一场无法醒来的残梦。 梦中,全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与模糊不清的面孔。 罗荆摸着下巴:“听着像是中毒了,而且极像是吃了鬼笔鹅膏。” “鬼笔鹅膏又是何物?” “一种长于瘴疠之地的毒菌。” 罗刹看向秦越娘:“你那日吃过这个吗?” 对于那日的所有记忆,秦越娘只记得梦中的她很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很想吐:“我忘了是否吃过,可我清楚记得我醒来后,血泊中有一滩呕吐物。” 罗荆:“误食鬼笔鹅膏,确实会让人恶心呕吐。” 多月未发病的秦越娘缘何在那一日发病? 又为何秦越娘记忆全无? 朱砂压下萦绕心中的两个问题,转身去找方絮:“师姐,任刺史草菅人命,这事你管不管?” 今日,遍体鳞伤的秦越娘被抬进宅子。 方絮看得心惊,亦知自己大错特错。她只顾捉拿傅延年,却忘了查案捉鬼本就是太一道之责。 秦越娘杀夫一案,一查便知有蹊跷。 而她竟然失责至此,从未细查。 眼下,面对朱砂的问题,她难得低头:“如何管?” 朱砂指向她手边的笔墨纸砚:“简单,你写一封信给师父,她自会派人管。” “这么简单?” “你加一句,‘玄机求她管一管’。” “行。” 方絮将信将疑坐下写信,朱砂看她奋笔疾书,满意离去。 三人再回罗荆的宅子,已是亥时。 今日奔波一整日,朱砂累得精疲力竭,倒头便睡。 半梦半醒间,罗刹不知又从何处翻出一对金手镯,悄悄戴在她手上。 朱砂次日睡醒,方一抬手伸懒腰,却闻听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她后知后觉抬腕查看,才瞧见那对缠枝莲纹金手镯。 莲叶层叠,金丝缠枝盘桓缠绕。 不似昨夜那对碗口粗的手镯,今日的手镯圈口小巧,正好贴合腕骨的弧度。 看她看得认真,罗刹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这是我从前在夷山时随手做的,我嫌太小,便不敢送你。” 毕竟他从小到大,见尽禾在家所饰之物,全是赤金的重物。 这对细金镯,尽禾看不上,罗嶷看了直叹气。 朱砂回身亲他一口:“谢谢二郎,我很喜欢。” 她眉目舒展,想来内心十分欢喜。 可罗刹仍有些不安:“朱砂,你真的不觉得小吗?” “……” 罗荆独自在前厅不耐烦地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人用膳。 照旧,罗刹先为朱砂张罗膳食。 盛粥、递饼、夹菜……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比娴熟。 眼皮微不可察地向上一掀,罗荆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从未替我夹过菜。” 罗刹:“你又不是没手。” 罗荆:“哦,她难道没手?” 罗刹咬牙切齿,猛夹起一筷子菜,丢到罗荆的碗中:“够不够?” “二郎真孝顺。” “不及你话多。” 用完早膳,三人出门,直奔山中的尸骨坑。 他们来得正巧,官差忙碌一宿,挖出十具白骨,整整齐齐就摆在坑旁。 任刺史昨夜丝毫不敢闭眼,今早天一亮便进山查看。 山中闷热,他裹着厚重官服,自是胸闷气短。 现今白骨现,他前胸后背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再滴落到地上。 最后一具白骨挖出,他脸色煞白,双腿止不住的打颤。 而后双膝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长史“哎呀”一声,忙不迭招呼官差:“来人,送使君下山。” 朱砂一具具白骨看过去,身后的罗刹拿着昨日仵作给的断骨。 两人越看越觉得诡异:“和第二层死的人一样,全部死于撕裂。” 朱砂补充:“是生撕活裂。” 坑中的尸骨,并非幼小孩童,而是成年男子。 朱砂实在好奇,到底什么神力之人,可以将一个成年男子活活撕开? 人做不到,那便是鬼族。 思及此,朱砂扭头向罗荆打听:“你在邕州多年,是否知晓此地还有哪些鬼族?” 罗荆伸出手数了数躲藏在此的鬼族,“总共有二十支鬼族,我收服了其中十五支。剩下的五支,是狰狞鬼、水鬼、疫鬼、刀劳鬼与伥鬼。” 罗荆没有收服这五支鬼族。 一来不想,这五族最爱惹是生非,杀人乃是家常便饭。 他费心收服他们,属实是没事找事。 二来自然是因为这五族的鬼王,修为远在他之上。 他无法用钱帛收买,又暂时打不过,干脆放弃。 朱砂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这里为何有这么多鬼族,而太一道却从不知晓?” “第一:邕州紧挨南诏,不少鬼族为躲避太一道的追杀,会经由邕州,前往南诏避祸。”罗荆轻抬下巴,示意她看向大坑,“第二,如你所见,他们行事鬼祟,从不在邕州公然生事。” 朱砂懂了,那些鬼族默契地保护着这片所谓的“净土”。 他们杀人后,不再弃之不顾,而是小心翼翼地掩埋起来。 或许,就在她所站立的这片山中,埋藏着无数被鬼族残害的无辜百姓。 而最该保护百姓的邕州官府,却不曾上报一件失踪案。 朱砂极目远眺,白茫茫的密林深处,不知飘荡着多少冤魂? 【作者有话说】 罗家的计量单位 金珠子=不值钱的小玩意 金香囊=送出去丢人的小玩意 细金镯=没人要的小玩意 第193章 金步摇=有点小有点轻 .8斤重的金手镯=还行,有点分量 第131章 狰狞鬼(五) ◎“从前不是,去了长安才如此。”◎ “阿兄,你可知哪支鬼族,力气极大?” “你们要找的狰狞鬼便是。” “他们的力气能有多大?” “狰狞鬼爱食生肉,我亲眼见过一个狰狞鬼徒手撕开一头活牛。” 朱砂敏锐地捕捉一个四个字:徒手撕开。 想到尸骨上的撕裂伤,她咽了咽口水,继续追问,“狰狞鬼一族的鬼王在此,难道是他干的?” 罗荆摇摇头:“不会是他。我不敢保证坑中其他尸骨是否为他所为,但季三郎不是。” “为何?” “季三郎死在七月三日,而宁峥七月二十日才进城。” 罗刹插话:“万一他早就到了邕州,做完坏事才假装进城呢?” 罗荆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二郎,难道在你心中,我远远不及你聪明?” 他一脸得意,罗刹无语地甩开他的手,大步退到朱砂身边。 “他们中有一个女鬼,出自妬妇津神。”罗荆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再一晃眼,一个小巧的金令牌,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号令整个妬妇津神的令牌在我手中,他们的行踪,我自然一清二楚。” 见两人呆若木鸡,他疏狂地笑了笑:“他们从潭州离开后,我的手下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我敢断言,季三郎死亡当日,宁峥并不在此。” “二郎,别气。”朱砂安慰似地拍拍罗刹的后背,“一个令牌而已,改日回长安,我亲自给你做一个,保管又大又闪。” 罗刹倒未生气,毕竟尽禾早早便打算扶持罗荆做百鬼之王,给他令牌,不足为奇。 只是,他看不惯罗荆的得意样。 眼珠子一转,他掏出罗嶷的信物:“哼,阿耶的金珠子在我这里。” 罗荆笑笑不说话,那颗金珠子,他有一堆。 不过为了顾及弟弟的心情,他特意冷嘲热讽地附和道:“他可真疼你。”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找找赖五郎呗,以及那三个体壮如牛的证人。” 三人沿着另一条更近亦更陡峭的山道下山,抄近路直奔山下柳花村。 柳花村挨着柳叶村,两村以一条村道分隔开来。 一问起赖五郎,村民全部惊慌地指向村外那座独门独院。 村民们语焉不详地指完路,立马逃命似地跑了个没影。 到第五个村民时,罗刹眼疾手快拉住他:“阿兄,你们为何有些怕赖五郎?” 村民:“他夜里常埋伏在路边,等我们经过,便提着灯笼蹿出来吓人。” 赖五郎的那张脸,布满高高隆起的疮疤硬痂,左眼歪斜。 整张脸,好似被恶鬼啃噬过一般。若是白日看,已是可怖至极。 可丑陋的脸,偏生还有一颗丑陋的心。 赖五郎白日躲在家中不出门,一旦到了夜里,他便提着灯笼钻出来吓人,或藏在村民的窗外,等至深夜便跳进房中,惊吓熟睡的村民。 整个柳花村的村民,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更有几个老者与孩童,被他活生生吓疯吓死。 只要入夜,家家关门闭户。 罗刹:“你们为何不报官?” 村民有苦难言:“报过。你们不知赖五郎此人,惯会装疯卖傻。官差一来,他立马跪下求饶,说他自知丑陋,只敢半夜出门,不知会吓到我们。” 一来二去,村民找不到他吓人的证据,官府来了多次,回回一无所获,索性再也不闻不问。 走去赖家前,村民不放心地快步追上三人:“你们小心些吧,赖五郎家中近来住着三个彪形大汉。我听人说,有人亲眼看见三人手撕活鸡……” “手撕”二字一出,面前的三人莫名其妙开始大笑。 村民不明缘由,眉头紧皱,一脸苦相:“你们笑什么?” 三人异口同声地回道:“没什么。” 等村民的身影消失,朱砂伸手指向赖家的院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让我们三人会会这三个大汉。” 论力气,罗刹还没输过谁。 闻言,他拾起石子,精准地投向赖家的院门。 朱砂拍手叫好,恨不得当场抱着罗刹亲上一口。 罗荆嘴角一抽,默默往左挪了一大步。 他终于明白了,幼稚鬼找的妻子,岂会是聪明人? 三人疾步向赖家走去,见方才的石子,正巧卡在门上。 黑色的石子与灰黑色的木门,属实浑然一体。 罗刹清清嗓子,上前叩门:“有人在吗?” 片刻,一个貌丑的男子从门内探出个脑袋:“你们找谁?” 罗刹笑容满面:“阿兄,我们途径此村,不慎迷路。今日水米未进,你可否卖给我们三碗水?” 他说完这话,瞄了一眼罗荆,后者顺势掏出三文钱。 赖五郎唯一正常的右眼,在三人身上不停打转。 隔着一道门,双方僵持许久。 直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内传出:“五郎,一碗水而已,快把三位客人请进来。” 赖五郎似乎很听此人的话,赶忙开门。 院中坐着三个男子,如村民所说,的确足以称得上是彪形大汉。 三人中,尤其坐在中间的一个男子更显高壮。 此人背宽厚如虎,腰粗壮如熊,将身上那件上好的丝绸袍服撑得饱满紧实。而那条束勒他腰腹的鞶带上,挂满了金饰与玉饰,足可见家财之雄厚。 而就在金饰与玉饰之间,一条普通的挂饰,最不起眼又最惹目。 因为那是一条不规整的骨头挂饰。 再仔细看,那些骨头与尸骨坑中挖出的尸骨一样,透着一股诡异的暗红。 其中一块骨头,分明就是人的尾指。 寻去伙房喝水的间隙,朱砂偷偷拉扯罗刹的衣袖,示意他弯腰低头:“你有没有发觉,中间那个人很像一个鬼?” 罗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在掌心不动声色地写下“宁峥”二字。 两人齐齐看向罗荆,无声问道:“宁峥有儿子吗?” 罗荆先是摇头,后指指自己,再指指罗刹,最后指向罗刹。 罗刹懂了,中间那个男子可能是宁峥的弟弟。 三人假装喝完水,有说有笑走回院中。 正欲推门离去,赖五郎喊住三人:“这里方圆十里,没有一间客舍,我看你们不如在此住一晚。” 罗刹越过赖五郎的肩头,看向另外三名男子,面上十分纠结:“岂非太过麻烦阿兄?再者,我瞧你家并无空置房屋。” 赖五郎歪斜的嘴角露出一抹暗笑:“我在村中另有一间宅子,稍等我带你们去住。” “多想阿兄的恩情,我定会好好报答你。” 时辰尚早,赖五郎热络地搬来三把椅子。 三人一落座,高壮男子指着罗刹与罗荆,与左右二人窃窃私语:“你们俩的相貌,倒像我认识的一对夫妇。” 罗刹努力抿着嘴,明知故问道:“不知阿兄说的是何人?” “两个不值一提之人。”男子大笑着挥挥手,“对了,你们三人衣着不凡,相貌俊美,怎会来此穷乡僻壤?” 罗刹双手合十,样子虔诚极了:“我们自长安来,欲去往南诏国妙香佛寺拜佛。” 妙香佛寺,乃南诏第一佛寺。 诸国往来拜佛的信众,数不胜数。 男子稍稍压下心底的疑虑,一团和气地笑道:“我叫宁峪,行二,旁边两位皆是我的好友。” 左右男子抱拳一礼—— “虎玳。” “虎桉。” 宁峪挑眉看向对面三人:“为兄尚不知贤弟三人姓名。” 罗荆话到嘴边,罗刹突然拦在他身前,截过话头:“原是宁兄长!我叫朱确,兄长可唤我二郎。左边女子乃是内人霜娘,右边男子是我的亲兄长,叫朱耳朵。” 宁峪:“朱耳朵?” “是,朱耳朵。”罗刹笑眯了眼,甚至故作无辜地转向罗荆,“阿兄,你应一声呀。” 罗荆藏在袖中的双手,攥紧又松开。 如此循环往复,直攥到掌心发红,他才在对面三人期待又震惊的眼神中,缓缓应道:“对,我叫朱耳朵。” 宁峪乐得拍腿狂笑,沉重的身子往后一仰,压得竹椅吱呀作响。 罗刹“小仇”得报,语气明显上扬:“啧啧,宁兄肌肉贲张,我真是羡慕极了。” 宁峪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半截小臂,其上筋肉盘绕,虬结隆起。 虎玳与虎桉适时拍马屁:“宁兄力能扛鼎气盖世,横枪立马谁能敌?” 罗刹起身,当即慷慨激昂,赋诗一首:“龙筋虎脊麒麟劲,一臂倒拽百牛回。” 朱砂与罗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敷衍地拍拍手。 第194章 宁峪被三人连番夸赞,渐渐有些喜形于色:“哎哎哎,你们太过谬赞了。” “宁兄,你真是我见过最谦虚的人。”见他开怀大笑,罗刹趁机凑到他面前,一边伸手摸上他的小臂,一边赞不绝口,“呀,果真雄浑厚重,筋骨虬结……唉,不像我,自小瘦弱不堪,扳手腕都没赢过。” 宁峪半垂眼帘,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看他不过弱冠年纪,骨架宽阔却清瘦,明摆着力气不大。 那只手,不舍地摸着自己那些凸起的筋肉。 宁峪暗笑一声,微抬下巴按住罗刹的手:“为兄今日兴致颇高,与二郎较量一番腕力如何?” “宁兄,我怎敢与你较量?” 罗刹大惊失色,踉跄退后三步,赶紧摆手婉拒。 “五郎,过来!”见他拒绝,宁峪不气不恼,大声呼叫赖五郎,“二郎,你与五郎较量如何?放心,有为兄从旁指导,定能助你旗开得胜!” 罗刹这才点头:“阿兄,你人真好。” 院中正有一方桌,罗刹与赖五郎分坐东西,手臂摆在其上。 宁峪坐在北面指挥,虎玳站在南面发号施令。 一声令下,两人双手相抵。 起初,罗刹稍落下风,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宁峪急得面红耳赤,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用力啊!” 后来,赖五郎忽然气息急促,手腕被一股蛮力压得瞬间一沉。 赖五郎遗憾落败,罗刹欢呼雀跃:“多谢宁兄!” 装。 太能装了。 冷眼旁观一切的朱砂,用手肘轻撞冷漠的罗荆:“他从小便是这样吗?” 罗荆面冷话更冷:“从前不是,去了长安才如此。” “……” “你与二郎试试。”宁峪自觉自己调教出一个好徒弟,遂指派虎玳出马,“记住,二郎尚小,你别仗着自己一身牛力,伤了二郎。” 虎玳点头应好,坐到赖五郎原先的位置上。 第二回 合,罗刹依然先假装不敌,等宁峪着急,才慢慢用力往回压。 罗刹又赢了。 宁峪只道虎玳有心相让,抬眸向虎桉递了个眼色:“你来。” 第三回 合,罗刹不装了。 双手相扣的刹那,他直接向下猛压。 “啊!” 一只手磕响桌子的同时,一声惨嚎从虎桉的喉咙深处挤出。 虎桉手腕发红,疼得大叫。 虎玳愤怒地盯着罗刹,而后者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望向宁峪:“这……我依宁兄所言发力,我不是故意的。” 宁峪一时摸不准两人之间,到底谁在扯谎。 但见罗刹身量虽高,却远不如虎桉强壮。 苦思冥想之后,他逐渐疑心是虎桉与虎玳色心大发,在众人面前故意做戏,意欲强占罗刹的妻子霜娘。 “让为兄来与二郎试试!” 他一句暴喝,声如破锣,震得朱砂捂着耳朵后退,心中不免有些担心。再一看他坐下的架势,不像扳腕,倒像要生生将罗刹的手骨捏碎。 朱砂走到罗刹身边,出言劝道:“二郎,前头三位兄长跟你闹着玩呢,你哪有力气与宁兄比试?” 罗刹挤眉弄眼拍拍她的手:“宁兄是好人,定会让着我。” “行吧……” 朱砂缓慢退到罗荆身边,面露忧色:“二郎不会出事吧?” 罗荆仍是那副死样子:“*宁峪不如宁峥,而宁峥是阿娘的手下败将。至于二郎,他勉强能与阿娘比举鼎。” “我的二郎真威猛。” “……” 宁峪与罗刹比试的第一回 合,罗刹手起手落,赢得毫不费力:“宁兄,你加把劲啊。” “再来!” 连输三次后,宁峪一拳将桌子砸了个稀巴烂。 他面色涨红,气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乱飞:“你玩我?” 罗刹:“宁兄,我怎敢玩你?” 宁峪:“抓住他!” 虎桉与虎玳亮出藏在水缸后的大锤,步步逼近罗刹;躲在暗处的赖五郎亦应声出动,拿着绳子慢慢靠近朱砂。 一声闷响过后,白日一向安静的赖家小院,自此打砸声、哀嚎声、求饶声不断。 先是面对抡锤攻来的虎桉与虎玳,罗刹双手探出,攥住两人腰间的蹀躞带,将两人高高举起,再重重掼在墙上。后是朱砂回身踢出一脚,直中赖五郎的肚子,疼得他鬼哭狼嚎。 手下三人接连倒地,宁峪猛地跺脚,如牛一般冲向罗刹。 “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砰—— 宁峪应声倒地。 “他没死吧?” “没死!有气!” 【作者有话说】 朱砂:人,不是我带坏的![托腮] 第132章 狰狞鬼(六) ◎“一千岁的二郎,肯定不是你吧?”◎ 多年前,罗荆曾亲见那场几欲令天地变色的人鬼大战。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的宁峪如今日这般,突然合身撞向施法的姬珩,企图凭蛮力一击毙命。 诡异的是,短短一瞬过后,满山鸟雀惊飞,而宁峪已然坠到山下。 那时,尽禾与罗嶷忙着对付刀劳鬼一族,不曾多管他。 听闻太一道在山下列阵,他索性易容成山中猎户的模样,躲在一群道士身后。 他亲耳听见他们为姬珩欢呼:“大师姐修为高深,护身术自然牢不可破。” 他们称致宁峪坠崖的法术为护身术。 他们还提到过一本书,名曰《太一符箓》。 多年后,他从投靠他的一个鬼族口中得知:《太一符箓》不是书,而是太一道的至上秘笈。 此刻,罗荆的目光先后落在罗刹与朱砂身上,最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得意洋洋的罗刹。 男大不中留。 看来他这个好弟弟,瞒了他不少事。 罗刹忙前忙后,一回头见罗荆杵在朱砂身边一动不动,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朱砂被丑八怪偷袭,你为什么不帮忙?” 指节早已不知第几回被他攥得死白,罗荆努力咽下翻涌的怒气:“你的好朱砂,也没给过我帮忙的机会啊!” “哼,我看你就是懒。” “罗二郎,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朱砂苦不堪言,赶忙站出来劝和:“二郎,查案要紧。” 罗刹看着歪七八扭倒在院中的四人:“我们该从谁问起?” “蠢鬼,当然是赖五郎啊!” “罗大郎,你凶你亲弟弟!” 一旁的赖五郎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捂着肚子艰难起身,慌不择路想偷跑出门。 罗荆正在气头上,余光瞥见他路过,一脚伸出正中胸口,又将他踹回原地。 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赖五郎吐出一口血沫,再不敢妄动。 “说,季三郎是谁杀的?” 闻言,赖五郎凄声求饶,跪在地上大喊冤枉:“季三郎死的那日,我在家中伺候他们三个,我真的不知凶手是何人!” 罗荆被他吵得难受,干脆抽出短刃蹲下身。 刀影接连闪过,一刀割开赖五郎的手腕,一刀划开他的袍服,抵住他的胸口。 两道伤口,虽暂时不致命,但鲜血滴落在地的轻微声响,性命将逝却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已足以吓得赖五郎魂飞魄散。 握住刀柄的手向下用力一按,罗荆问道:“谁杀的?” 午后烈阳,滚烫的光针直刺眼底,灼痛难忍。 赖五郎被晒得头晕眼花,却丝毫不敢闭眼,密汗不断额间冒出。 刀破开血肉,鲜血从刀尖冒出,蜿蜒而下。 两相抉择之下,他伸手指向倒在不远处的宁峪:“他想吃人肉,又嫌我为他找的村民不够壮,便盯上了杀猪的季三郎。” 狰狞鬼一族好食生肉,乃是天性。 与兄长宁峥一样,宁峪爱吃人肉,最爱吃身子强壮的男子。 宁峪本在南诏潇洒度日,可两个月前,兄长宁峥让他尽快回到邕州,小心躲好。 他来了,等了一个月,始终不见宁峥的影子。 他心情烦闷,便想吃一个男子解馋,可赖五郎只能骗来几个文弱书生。 那些书生的大腿还没有他的小臂粗,他食难下咽。 某日他路过肉铺,无意间看见赤膊的季三郎。喉间滚动,他总算有了食欲。 赖五郎:“我知季三郎与秦越娘心善,便假装迷路受伤,等在他们上山拜祭的必经之路上,随其归家。待他们去西厢房拿草药的间隙,我趁机将少许鬼笔鹅膏掰碎丢进茶水中。” 季三郎与秦越娘喝了茶水,陷入昏迷。 他出门招手,宁峪便急不可耐地带着虎玳与虎桉现身。 因宁峥的信中,曾多次言明太一道将至邕州。 宁峪为防留下破绽,被太一道发现,坏了宁峥信中的大事。因而,原本喜欢生撕的他,只好让虎玳砍下季三郎的胳膊与腿,供他饱餐一顿。他意犹未尽地吃了一个时辰,才吩咐另外三人处置尸身。 第195章 虎桉从赖五郎口中得知秦越娘患有迷症,便与虎玳一起扶起她,按下满墙的血手印,以此嫁祸于她。 三人快速分尸,再背着尸块上山,埋进土中。 故事到此,真相大白。 赖五郎哭着告饶:“我是被逼的,若我不从,他们便要吃我!求求你们,放了我。” “被逼?”罗荆手中的刀又在血肉中前进一寸,“虎为伥鬼一族之姓,虎玳,虎桉……若我没猜错,他们俩是伥鬼鬼王虎苌的手下。至于你?这般擅于为虎作伥,那定是伥鬼。” 赖五郎浑身哆嗦:“是是是,我是伥鬼。五年前夺身赖五郎后,一直藏身在此。” “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我们?” “没了没了,真没了!” 朱砂抽出金簪,笑吟吟蹲下身,猛地一下扎进赖五郎另一侧胸口:“你说谎!山里有那么多地方,你们为何独独将尸块埋在那里?” 两侧胸口的疼痛,交替袭来。 赖五郎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幸好罗刹眼疾手快,左右开弓,猛扇了他几巴掌。 赖五郎无奈睁眼:“两位大王吃完那些官府不管的人后,都喜欢将尸块丢到那里……” “哪两位大王?” “宁峥、宁峪。” “什么叫官府不管的人?” “都是些走私的奸商。” 埋尸当日,赖五郎本欲将季三郎残缺的尸块抛至更远的地方。 不料宁峪忽然下令,要求他们务必将尸块丢弃到一处摆着三颗槟榔的地点。 后来,某夜为宁峪洗脚时,他才知那处埋尸地,原是宁峥与宁峪两兄弟早年在邕州食人时遗留的尸骨坑。 狰狞鬼一族,不仅喜食生肉,还喜欢将吃过的残肢丢到一处掩埋。 十五年前,在邕州食人的狰狞鬼是宁峥。 七年前,则是躲藏在山中的宁峪。 被两兄弟所食之人,多是来往于大梁与南诏之间的走私商人。 这些人行踪不定,且亲属多在原籍。一旦失踪,家属不知其去向,因而报官者寥寥无几。 纵有家属到邕州官府报案,官府因其身份尴尬,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更不愿管。 积年累岁,两兄弟的恶行藏匿了十五年之久,才因枉死的季三郎而败露。 一桩冤案、三十多条人命、一个好大喜功的刺史。 从前不愿管的蝼蚁,成了临县失踪的富商;从前心善的弱女子,则成了罪不容诛的凶犯。 赖五郎一口气说完来龙去脉,周身的疼痛逼得他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呻吟似地喘出一口气:“你们放过我吧……” 朱砂点头同意:“行,我们拉他们三个壮牛去官府已经够累了,不必带上你这个伥鬼。” 赖五郎眼神涣散,含泪道谢:“多……” 话音未落,金簪拔出。 再一晃眼,一张染血的符纸随簪尖起落,复又贯入他的胸膛。 朱砂拔走金簪,在水中洗了几遍,才重新插回发髻间。 目睹一切的宁峪瘫卧于地,气息粗重如牛。 他方才铆足了劲撞罗刹,倒地时深陷地中近十尺。眼下头晕目眩,腮帮子咬得死紧。 卡在墙壁中的虎玳与虎桉缓缓醒来。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发力想要逃跑。 无数逃跑的法术口诀,来回念了几遍,三人额头上青筋跳动,身子却纹丝不动。 罗刹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见三人的脸憋得通红,他好心拽出宁峪。 之后,他握紧宁峪的手腕,高高抡起砸向地面。 石屑混着血沫飞溅,闷响与破碎的喊声齐飞。 来回砸了数十下,宁峪终于老实了,面朝下卡在地缝里,万万不敢说话,生怕多吃进一口泥。 罗刹揉揉发酸的手腕:“你可真重。” 朱砂找来绳子,绑住三个鬼的双手:“先把他们拖去找任刺史。” 罗刹拖着宁峪与虎玳,罗荆拖着虎桉,朱砂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一起出门,方走了几步,罗荆停下脚步,又跑回赖家。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等到赖家浓烟起,等到赖家火光冲天,罗荆才再次现身:“走吧。” 夕阳西下,三人沿着乡间小道慢腾腾走回城。 回村的村民看见浓烟四起,纷纷出门查看。 有人急迫地端着水,欲冲去救火,反被另一人劝下:“他吓了我们多少年,吓死了多少人,你忘了吗?” 那场火从燃起到彻底熄灭,足足用了六个时辰。 管辖柳花村的县衙在大火烧尽赖家后,方接到里正报官。 官差们忙碌半日,只掘得一具通体焦黑尸骸,唯头颅可辨。 依旧那般狰狞如恶鬼,依旧那般可怖至极。 三人与无数看热闹的村民擦肩而过,他们眼中泪光闪烁,满是期待。 一路上,朱砂与罗刹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搂抱。 罗荆既嫌两人走得慢,又嫌两人幼稚,大步越过两人走在最前,正好不远不近拉开十步的距离。 罗刹唯恐朱砂多心:“朱砂,他自小便这样,对我也这样。” 朱砂:“我瞧你阿兄挺疼你的。” “哪里疼我了?他总是嘲笑我、欺负我。” “他若是不疼你,何必陪我们查案。” 罗荆在鬼族混杂的邕州隐姓埋名多年,此番却现身相随,终日不离他们左右。 唯一的原因,不过是怕自己的傻弟弟受骗受伤罢了。 罗刹心知肚明,唇舌间偏生不肯服软:“谁要他保护,我已经一千岁了。” “不知是谁,六年前躲在金宅子里抱着我哭了大半宿。”前方的罗荆说完这句,回头似笑非笑地问道,“一千岁的二郎,肯定不是你吧?” “罗大郎,我恨你!” 三人回城后,径直去找任刺史。 早间晕倒的任刺史,早已悠悠转醒,目下坐在官衙苦思对策。一听朱砂已找到真凶,他忙不迭出门相迎,态度可谓谦卑至极。 朱砂猛踹虎玳一脚,示意他招供。 虎玳苦于性命攥在她手中,唯有说出真相以求保命。 他断断续续在讲,任刺史听得心不在焉,心中的小算盘却打得飞起。 秦越娘杀夫一案的具状已申达刑部,大不了他再差手下人写一封牒状上呈。 此次破案加捉鬼,乃是天大的功劳。 只要朱砂将凶手交给他,何愁没有功绩? 朱砂看他眼珠转而不定,心下了然:“任刺史,你听到了吗?” 任刺史一脸正色:“自然。多谢道长助本府擒获鬼族!” 此话一出,候在一旁的长史与参军面面相看,脸色徒然变得极为难看。 任刺史兀自沉浸在升官的喜悦中,不曾多注意身边二人的变化。他大手一挥,唤来几个官差:“来人,将这三个凶徒押入大牢。” 长史硬着头皮拉住他:“使君容禀,依《大梁律》:凡涉鬼族案牍,悉归太一道,地方官府不得羁押。” 任刺史震惊扭头:“那那那……此案岂非不归本府管辖?” “任刺史,我适才便是想对你说:这三个鬼,我带走了。”唇边极浅地勾起一抹笑意,朱砂飞快地眨了下左眼,“你放心,我一向恩怨分明。等回京,定会在师父面前,为你请下这桩天大的功劳。” “那本府……先在此多谢道长了。” “任刺史,你等着便是。” “好好好,我等着。” 三人拖着三个鬼潇洒离去,独留任刺史站在原地乐不可支。 在邕州苦熬几十年,一朝柳暗花明,升官有望,怎能不叫他心绪难平? 三人穿街过巷,快步走去方絮所在的曾宅。 可是,今日委实奇怪。 三人一入内,竟未见到一个太一道之人。 后院的章婆一见三人,丢下月奴,便着急忙慌跑过来:“总算见到三位恩人了。方道长托我告诉你们:‘师妹,玄英出事,我们已上山’。” “玄英?她出了何事?” “唉,我听方道长说,她被几个人抓走了。” 第133章 狰狞鬼(七) ◎“我懂了,你好色。”◎ 昨日,等朱砂三人走后,方絮见玄英脸色惨白,似是中暑之症,便催她回房休息。 晚膳时分,玄英出门用膳,之后便不知所踪。 因当夜方絮忙于写信,徐雁声忙着安顿一路奔波来此的数十位师弟师妹,两人皆不曾进房探望玄英。 直到今早,有一位师妹见玄英房门久闭不开,便上前叩门呼唤。 喊声惊动方絮,她直接推门进去,才发现玄英早已不知去向。 “原本几位道长以为她去了城中闲逛散心。”骤风急雨突至,章婆牵走月奴,一边引三人进房一边继续说,“午后,常在静山中打猎的一位猎户入府报信,说玄英道长被几个人抓走了。” 第196章 朱砂看着窗外的泼天大雨,气得破口大骂:“玄英这个榆木脑袋。” 静山山中瘴气弥漫,还有封印。 方絮贸然带人上山救玄英,稍有不慎便一败涂地,甚至无一生还。 “我去找方道长时,顺耳听了几句。猎户说,玄英道长花钱雇他进宅通知。”章婆面露不忍,开口解释了几句。说着说着,她“哎呀”一声,又记起一件事,“对了,猎户进宅子的时候,背着一个脸上全是血的男子。” 朱砂:“什么男子?” 章婆赶忙领几人走去关押男子的书房:“方道长嘱咐我给他喂水,但不准喂他任何吃食。” 门开,一个双手双脚被捆缚在椅子上的男子显露出来。 纵使血糊了满脸,朱砂仍一眼认出那男子——正是傅延年。 闷热的书房吹进一股清风,傅延年迎风抬头,眸中映出朱砂的虚影,他轻蔑地笑了笑:“虎落平阳被犬欺,此番落到你手上,我自认倒霉。” 啪—— 一巴掌掴到他的脸上,血沫呛入喉咙。 顿时,他的脸因呛咳涨得通红。 傅延年吐出血沫,仰起头盯着朱砂面无表情的脸:“怪不得我讨厌你,原来你和她是一家人。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翻脸无情!” 他是大弟子,她无儿无女,又与亲弟弟不和。 他原以为,只要他努力只要他听话,她会将天师的位置传给他。 可他错了,错的离谱。 下一任的天师,早已定下。而他,不过是她用得趁手的傀儡罢了。 傅延年突然大声提到“一家人”,吓得门外的罗刹偷偷瞄了一眼罗荆。 见罗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心思一转:“罗大郎,你快陪我去买药,手腕酸死了。” 罗荆回神,好笑地盯着他:“往日你在夷山丢大石头,一丢便是一整日,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抱怨过?” 罗刹理直气壮:“这两个鬼重死了,比大石头还重。” 目光依次扫过自己心虚的弟弟,与房内争执不休的两人。 罗荆无语地笑了笑,率先提步往外走。 罗刹将三鬼挪进书房,立马拿走两把伞追赶罗荆而去:“阿兄,你人真好。” 罗荆:“我记得你每回做了错事或者骗了我,才会喊我阿兄。” “你年纪大,记错了。” “……” 罗刹在前面走得飞快,罗荆在后面越想越气。 从小哄着长大的亲弟弟,如今为了一个女子,对他又骗又瞒,嘴里再无一句实话。 路过一处暗巷,罗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罗刹拽进巷中:“她到底是谁?你和她成亲,为何太一道一直给我送礼?” 区区一个普通弟子,姬璟不仅送上厚礼,竟还劳驾其座下鬼奴鹤珍不远千里亲自前来为他落籍。 这般排场,外人乍看,怕要误以为是姬璟嫁女而非弟子成亲。 罗刹眼神飘忽:“姬天师没几个弟子,自然对人美心善的朱砂格外上心。还有,你以为那些厚礼是你白得的吗?是我入赘换来的。” 罗荆低头笑出声:“二郎,你撒谎的时候,眼睛总爱乱瞟。” 从小到大,不管是与罗荆比试,还是与其耍小心眼,输的总是他。 罗刹不情不愿道:“朱砂不愿说,我便不能说。阿娘教过我们的,‘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再者,你是我亲兄长,若你执意逼问,我便写信给阿娘阿耶,求他们为我这个小可怜鬼做主。” “快走!” “我要去医馆!我要吃人参!” 从小到大,不管是与罗刹比试,还是与其讲道理,被气到的总是他。 罗荆走出两步远,又回头拉走罗刹:“回去,我今日尚有一堆事。” 这两日,他陪这两人奔走查案,少挖了不少金子。 从前还想着借太一道赶走那群鬼,眼下他只盼他们赶紧走,别耽误他的大事。 今日被他拉来拉去训斥,罗刹有些不满,嘟囔道:“罗大郎,我已经有家室了。你别整日在朱砂面前欺负我,她会心疼的。” “朱砂,朱砂……”罗荆眉头紧皱,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整日听她的话,我看你有朝一日被她卖了都不知道。” “朱砂有钱,我又不值钱,她卖我还不如卖宅子。” “……” 和幼稚鬼说话,属实自讨苦吃。 罗荆原本决定闭嘴,奈何一旁的罗刹好似打开了话匣子,自然三句有两句不离朱砂与那间棺材铺:“我和朱砂在长安开棺材铺,每月光查案,便能赚不少呢……” 他兴致勃勃说得开心,罗荆难得没有打断,只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话:“你每月工钱多少?上回我问阿耶与阿娘,他们三缄其口。” 照罗刹之言,朱记棺材铺日进斗金,想来他亦赚得盆满钵满。 “我……没有工钱。” “你白给她干了一年?”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 罗荆一言不发,拂袖离去。 罗刹撑着伞边追边喊:“阿兄,以后会有的。”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宅子,朱砂独自站在书房门口。 她的身后,不断传来傅延年歇斯底里的吼声:“玄机,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 “凭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努力都要强。” 罗刹向她挥手,朱砂撑伞离去,冷冷留下一句话。 走近了,她换上一副笑脸:“阿兄,我打算上山找师姐,劳烦你帮我看住书房中的一人二鬼。” 一人二鬼?独独少了一个鬼。 罗荆猜测道:“你准备用宁峪交换?” 朱砂点头,眉眼含笑:“嗯。我这师妹性子急,但人不坏。若她死在这里,师父定会伤心。” 罗荆:“行,你们快去快回。” 临行前,罗荆将妬妇津神的令牌塞给罗刹,细细交代:“你到了静山,先用令牌召唤浮岚,她会带你们找到那个女鬼。还有,你一个鬼族,少掺和太一道的事,该躲就躲。” “知道了知道了。” 罗荆知他不会听话,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进房关门。 依照罗荆所说,朱砂与罗刹带着宁峪一路出城上山,于静山深处一株枯枝虬结的古树下,唤出了女鬼浮岚。 她一身白衣满头白发,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尔等何人?吾王的令牌怎么在你们手上?” 入夜后的静山,彻底陷入死寂。 朱砂与罗刹被她吓得不轻,往后踉跄几步,后背抵住古树。 浮岚提着灯笼,照亮两人的脸与地上一坨喘气的东西。 待看清罗刹的脸,她啧啧几声,在他身边飘来飘去:“若非身量不对,我真怀疑你是吾王。”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她儿子。” “你休想骗我!上回吾王来过,说她的小儿子在长安。” 黑暗中,罗刹深吸一口气:“还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从长安来了邕州。” “呀,原是小公子!”浮岚这脑子总算想明白,转念疑惑道,“你们找我作甚?” 朱砂抢先开口:“求你帮我们找出藏在山中的一个鬼婴。” 她虽与段凤巡同出妬妇津神一脉,但因她身份特殊,祁南钦自小除教授修炼之法外,从未传授她寻觅同族之法。而且奇怪的是,多年来,不论是身为鬼王的尽禾,还是同族,竟无一鬼找到她。 一听他们要找鬼婴,浮岚心下了然,迅速阖目默念口诀。 须臾,她睁眼指向西南方向:“她在那边,我带你们过去。” 三人拖着宁峪,往西南方疾行。 浮岚居山中数百年,对世间诸事好奇极了。 一路上,她不时飘到两人身边问话。 浮岚:“你是人,为何会与小公子在一起?” 朱砂好言好语:“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大俊鬼。” “我懂了,你好色。” “……” 浮岚:“小公子,你去年为何没来邕州?” 罗刹喜上眉梢:“因为我一下山便遇见了朱砂。” “我懂了,你也好色。” “……” 眼见两人已问无可问,浮岚将目光投向地上蠕动的、那坨面目模糊的东西:“他是谁?” 罗刹:“一个吃人的坏鬼。” 浮岚飘到地上,伸脚狠狠踹了几下泄愤:“我们好鬼的名声,全被你们这群坏鬼败坏了。” 她性子单纯,最宜套话。 朱砂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浮岚,我问你一件事。寻觅同族的法术,是谁教你的?” 浮岚不明所以:“族中的鬼修。” 朱砂:“按照此法,是否一定能找到所有同族?” 浮岚摇头:“不一定。这法子嘛,说白了便是通过妬妇津神吸收爱意的心找人。若修为高深的鬼修在心上设下封印,我们便无法感应。” 第197章 朱砂大概明白了,祁南钦应是一早便在她身上设下封印,绝了所有通过同族感应找她的人或鬼。可祁南钦做事谨慎,不可能留下段凤巡这个漏洞。 思及此,朱砂又问:“这封印能解开吗?” 她一路问了太多族中隐秘之事,浮岚扭头,奇道:“你为何打听这些?” 罗刹:“她和你一样,万事喜欢寻根问底。” 有罗刹作保,浮岚略微放心:“能解开。若同族的心日渐枯竭,封印便不能维持。” 祁南钦与齐郁费心保护段凤巡的手段,在她一次又一次的作恶中被打破。 真是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夜里黑雾茫茫不辨方向,四人艰难行了一盏茶,终于摸黑走到段凤巡所在的山林中。 不远处,数十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在黑暗中一晃而过。 浮岚停下脚步,伸手指向前方其中一个黑影:“她在那里。你们别往前走了,她身边有两个鬼修,修为特别高。” 朱砂与罗刹环顾四下:“不知师姐他们在何处?” 一听他们还要找人,浮岚拍拍自己的胸脯:“你们还要找谁?我每日闲来无事便守在静山,进出的所有人,我都知晓去处。” “好几十个道士。” “他们啊,他们就在附近,我带你们过去。” 浮岚带着三人七拐八绕,果然找到方絮一行人。 见到朱砂,方絮长话短说:“玄英今早将傅延年骗下山后,伺机用石头将其砸晕。她本欲雇猎户背傅延年入城,不料行踪被数名鬼族察觉。为免连累猎户,她故意高声叫嚷,引开追兵,自己则转身朝山上跑去。” 朱砂:“你们来了多久?可曾发现她?” 山中闷热,方絮热得头晕目眩,又不敢轻举妄动。 她满头大汗,道袍已然湿透:“晚间玄贰潜到那群鬼所在的山林附近,看见玄英被绑在树上鞭打。里面有两个鬼族,修为深不可测。上回我与他们交手,不到三招,差点死在他们手上。” 朱砂踢了踢蜷缩在她脚下的宁峪,后者被迫发出一声惨叫声:“这是其中一个鬼族的亲弟弟,我想用他交换玄英。” 方絮找来灯笼,这才知晓地上原来躺着一个男子。 不过,她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诧异道:“他怎么成这样了?” 罗刹愤愤不平:“他不好好走路,非要我拖着他走。我又要赶路又要费力拖他,哪顾得上他的脸。” 朱砂附和道:“师姐,二郎可辛苦了。” “……” 两人一唱一和,方絮咽下余下的话语:“那我即刻带他入山换玄英。” 朱砂拦下她:“师姐,我和二郎去,你与师兄埋伏在此处,等我的信号便是。” 方絮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前去交换的路上,朱砂盯着周遭明灭的青色鬼火,忽然问道:“二郎,你说,宁峥与宁峪到底在山里吃了多少人?” “不知。” “我们把他们请出来,不就清楚了~” “拘……魂术?” 第134章 旱魃(一) ◎“你长得俊,不如去做面首?”◎ 入夜后的静山,夜色泼墨似地浸进山林, 白日弥漫其中的浓厚瘴气,成了眼前浓得化不开的瘴雾。 每一次挪步前行引发的细碎声响,总会招来远处无数双眼睛的窥视。 林木深处,树影扭曲。 浮岚熟练地在前面穿行带路,罗刹拖着沉重的宁峪,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而在他们的后面,是不停念咒的朱砂。 静山的封印,不知何人亦不知何时所设。 朱砂原想向浮岚打听破除封印之法,可她虽在此住了数百年,亦能在封印中施法,实则一问三不知。 唯一能破开封印的罗荆,眼下又不在此处。 别无他法,朱砂只能一路走一路试。 万幸,赶在交换前,她总算寻到一处封印未至的狭窄角落:“斗转星垣,魂返天谷。” 口诀一出,需等上至少二刻钟,方圆百里的鬼魂方能赶来。 朱砂双手合十小声祈祷:“天尊在上,请保佑弟子,此番定要多来百八十个鬼魂。” 罗刹守在一旁宽慰道:“朱砂,能来十个就不错了。” 就算宁峥与宁峪吃了不少人,但这些人已死多年,约莫早已投胎。 朱砂这回拘来的,只可能是附近的新死鬼。 十个,聊胜于无,大概能帮他们拖住几个鬼族。 前方便是那群鬼之所在,浮岚修为平平,罗刹嘱咐她留在原地:“你飞到树上等着我们便是。” “小公子,你们小心。”浮岚看着前方的鬼影,一再保证,“你放心,若你被抓住了,我定跑得远远的快快的,去找大公子救你。” “他今夜不在家,你记得去城中曾宅,让他多找些人来救我。” “行!” 里面的两个鬼修,在太一道未出现之前,委实算得上称霸一方的鬼王。 头回与两个鬼王交锋,两人皆不免心生胆怯。 “那个山巾子,我一百来岁的时候吧,他还抱过我。”如今要他一个一千岁的小鬼对战五千余岁的鬼王,罗刹越走脚步越虚浮,“阿娘说,他若是一生气一张嘴,口中便会喷出箭一般的毒气。那些毒箭,人中人死,鬼中鬼消。” 别说罗刹,连朱砂也逐渐有些底气不足:“阿耶从前与我讲故事,常说狰狞鬼最可怕。他们若铆足了劲撞山,山都能撞开。” “要不,我们滚回去?” “不行!我不能让叛徒看扁了。走,我身上一堆天师符。” 罗刹昂首挺胸,手上的绳子不自觉收紧,勒得宁峪上气不接下气。 兄长宁峥的气息随风飘来,宁峪憋着一口气大声求救:“阿兄,救我!” 喊声惊醒栖息的鸟雀,与潜藏在深处的野兽。 一时之间,鸟雀惊飞,野兽嘶鸣。 罗刹四处寻不到塞嘴的物件,索性塞了一口泥到他的口中。 可惜,等宁峪闭嘴之时,两人已被数十个鬼族包围。 为首之人,正是段凤巡。 时隔多月再见朱砂,段凤巡依旧亲热地唤她阿姐:“阿姐,好久不见。” 四方的灯笼照亮朱砂的脸,她从光影中抬头:“好妹妹,我来取你的命。” 段凤巡扑哧一笑:“阿姐好大的口气。” 朱砂:“我说到做到。你先滚一边去,我把手上的事情办完再来杀你。” 段凤巡抱着手退后五步,侧身让出一个位置,一个足够魁梧奇伟的宁峥发怒的位置。 灯笼晃动,露出匍匐在地的宁峪。 他的脸布满青紫与拖行的伤口,找不到半块好肉。 乍然见到亲弟弟的惨状,宁峥气得嘶吼。 他这一吼,地动山摇,山中野兽吓得四散逃窜。 罗刹用手死死捂住朱砂的耳朵,才算躲过这一波杀人于无形的吼叫。 宁峥红着眼睛,手指颤抖地指向十步外的两人:“谁干的!?” 罗刹颤颤巍巍举手:“我……但阿叔,你听我解释。他太重了,我背不动,只好拖着走。” “二郎长大了,学会骗人了。” 身后突然冒出一句阴森森的话,罗刹猛地回头,正好与一个白得发光的男子对上眼。 真白,比萧律还白。 罗刹在心中翻了一个大白眼,面上倒装得乖巧:“原是阿叔。我记得你,你抱过我。” 山巾子:“前些日子,我听九娘说,你进了太一道娶了姬家人。我自是不信,还大言不惭与宁峥打赌。如今眼见为实,我算是输了个精光。二郎,阿叔输了不少家底,你认为我该如何赢回来?” 罗刹眨眨眼睛,转瞬想到一条赚钱之法:“阿叔,邕州城中有不少*赌坊,你去赌,保管一夜荣华。” 山巾子面露无语:“我十赌九输。” “你长得俊,不如去做面首?”罗刹热络地与他说起垄金,“我有一个同族在长安做面首,日子过得可潇洒可快活了。他每月只需在宅子里躺着不干活,便能白拿一百贯。” 说完这句,罗刹摸着下巴细细打量山巾子:“阿叔这般相貌,每月起码能拿五百贯。” 五百贯,可是他整整二十年的工钱之数! 若是朱砂大方些,他大可既做她伙计,又做她面首,赚两份工钱。 他越说越离谱,山巾子气得攥紧双拳,直把掌心攥出一个月牙红印,才怒吼道:“我杀了她,自然有了邀功之财。” 先后被两个长辈指着鼻子骂,罗刹的语气中泛着委屈:“阿叔,哪有长辈一见小辈便喊打喊杀的。” 山巾子放缓语气:“好啊,你们来做什么?” 罗刹把宁峪往上提了提,转身看向宁峥:“阿叔,我想用他换白日你们抓到的那个道士。” 宁峪被他拖行一路,早已头破血流,完全辨不出一个人形。 第198章 宁峥气得扑上前,从罗刹手中夺过宁峪:“二弟!” 朱砂好心出言提醒:“你别用劲,吓到我的鬼奴可不大好。” 此话一出,宁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过来,眸中几欲喷火:“什么鬼奴?” 朱砂:“我既然来了,怎会不做足准备?我给他下了人鬼契,若你们非要挽留我们,我便一直念咒疼死他。若你们放我们走,我便解开人鬼契,如何?” 段凤巡怒斥她说谎:“不可能,人鬼契解不开!” 朱砂:“我可是姬家人。” 他记得赤方说过,世间仅姬家人能解开人鬼契。 宁峥的眼神在宁峪与朱砂身上游移,沉默良久,他朝身后的手下大喊:“把那个女冠带过来!” 山巾子有意阻止:“擒了她,难道你还愁解不开人鬼契?” 段凤巡也开口附和道:“大王,赤方大王成事在即。她此番自己送上门,我们何不趁此良机,将邕州的太一道一网打尽?” 两人苦口婆心在劝,宁峥反倒越发坚定。 他在世间的亲人,唯宁峪一鬼。他们兄弟俩,相伴已逾三千余年。 十一年前,宁峪为了他,听令偷袭姬珩,因而坠下山崖,没了大半修为。 他已对不起宁峪一回,万万不敢再赌第二回 。 眼见玄英即将带到,山巾子脑子一转,想到一条妙计:“宁峥,山路难行,我们护送二郎下山。以免日后尽禾问起来,我们俩指定吃不了兜着走。” 等到了暗处,他们伺机捉走罗刹与另一个道士,威逼朱砂解开人鬼契再杀之,岂非一举两得? 罗刹摆手婉拒:“我还小,眼睛够用!” 山巾子的眼神阴沉得可怕:“二郎的意思是阿叔老了?” 罗刹正欲解释,朱砂伸手拦下他:“二郎,阿叔一片好意,我们怎能推辞?由阿叔他们送吧。” 山巾子:“来人,送二郎下山。” 一声令下,二十余个面目或狰狞或跃跃欲试的鬼族从林中冒出。 有人架着浑身是伤的玄英出现,朱砂扶过她,小声问道:“还能走吗?” 玄英虚弱地点点头:“能。” “那便走吧。” 罗刹临走前,挥手与山巾子告别:“阿叔,你记得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赚钱良策!我有做面首的门路,等你想清楚,尽管来长安找我。” “滚。” “哦。” 三人慢腾腾走出那片密林,其余鬼族提着灯笼默契地跟在三人的前后左右,以合围之势,将三人牢牢困在中间。 出去的路与进来的路,根本是南辕北辙。 朱砂心下了然,这群鬼假意护送,其实是想借山间夜色伏击他们。 罗刹小步挪到朱砂身边:“你拘来的鬼魂呢?” 朱砂记得几年前用此术时,那群鬼魂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赶来:“再等等吧,万一他们生前都是懒人,死后成了懒鬼,肯定来得慢。” 瘴气翻涌,阴风怒号。 山路越行越偏,头顶上方的树影越渐扭曲。 等行过一处老树盘根错节的林边,四方的灯笼骤然熄灭。 朱砂一个劲往罗刹手里塞符纸:“随便用,我多的是。” 罗刹硬着头皮接过那一沓厚厚的符纸,却在闻到血腥味的同时,比起害怕更觉心疼:“朱砂,这些符纸得费多少血啊……” “没费多少血,我掺了不少水。” “……” 罗刹欲哭无泪:“你确定这些灌水符纸能杀鬼?” 朱砂:“能,我试过!” 罗刹半信半疑地捏着符纸,屏息等待山巾子的偷袭。 等待许久,想象中的山巾子没有出现。 一阵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尖啸,却由远及近朝此处奔来。 黑暗中,护送三人的二十余个鬼茫然无措,左右环顾。 山巾子与他们约定的地方尚有一截路,他们亦不知为何灯笼会灭。 风吹过,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腐朽臭气。 朱砂胃里翻腾,几欲作呕:“这山巾子真恶心,放毒箭之前还放臭气!” 脚下的土在缓慢挪动,罗刹深觉不对劲:“不对啊,我听阿娘说,山巾子的毒箭不臭。” “这还不臭?” 呕—— 半日未进水米的玄英先呕出一口酸水。 左侧的灯笼终于亮起,昏黄光影扫过之处,数百条扭曲的惨白手臂正奋力破土而出。 几个鬼方凑近看了一眼,便被几条伸出的手臂抓住,硬生生拖进土中,之后再无声响。 面对此情此景,朱砂与罗刹异口同声:“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道不甘的残缺人影从土中钻出。 不过须臾,数百怨魂,密密麻麻站满了整片空地。 他们面目扭曲,眼下挂着两行无尽的血泪,那是生前痛苦死去的悲愤。 罗刹粗粗一数,惊呼道:“起码有两百人。” 朱砂咂舌道:“他们兄弟俩可真能吃啊……” 两百余人,两百余个无辜百姓。 活生生撕裂而死,他们的恨他们的怨他们的痛苦,在空地上方形成一片惨白鬼影,将今夜的月光彻底遮蔽。 “杀!” 朱砂快速下令后,便护着玄英,喊上罗刹退到老树后面围观。 有亮光的灯笼早不知被哪个逃跑的鬼踩烂,伸手不见五指,三人看不见战况,只听得见惨叫声与来不及说出来的无数口诀。 朱砂:“哎呀,天尊果真护着我。” 脚下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动,罗刹侧耳细听:“不好,宁峥来了。” 朱砂一听来者是宁峥,旋即乐不可支:“来的正好,这群鬼魂的仇人就是他。” 话音刚落,宁峥带着手下现身。 所有扭曲痛苦的面孔,在闻到宁峥气息的一刹那,悉数转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化作一股凄声叫喊的白色洪流,嘶喊着朝宁峥席卷而去。 这股白色洪流似无形刀刃,所过之处,皆被劈成两半。 宁峥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首当其冲的几个鬼魂瞬间被震得消散。 一个接一个鬼魂冲上去撕咬、消散、凝结,再前仆后继地涌上。 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宁峥与手下疲于应付,累得气喘吁吁。 趁宁峥与鬼魂缠斗之际,朱砂三人偷偷摸摸捡走一个灯笼,从宁峥旁边溜走。 朱砂:“怪了,那个喷毒箭的鬼怎么没来?” “你在找我吗?” 身后又冒出一个鬼影与一句话,罗刹壮着胆子回头,果然看到一个白得发亮的男鬼:“阿叔,我胆子小,你别吓我了。” 山巾子皮笑肉不笑:“放眼整个鬼族,独独你敢娶姬家人,胆子还小啊?” “那个阿叔,我是入赘,不是娶。” “……” 第135章 旱魃(二) ◎“朱砂,不要……”◎ 今夜的静山,狂风呼号,嘶吼声不绝。 风大,吹得朱砂手上的灯笼,只剩一点模糊不清的光晕。 山巾子自得知罗刹公然入赘太一道,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 冠玉面容因暴怒而扭曲,此刻煞气凛然仿若恶鬼:“你为了她,竟敢与整个鬼族为敌?” 罗刹不服气:“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她明知我是鬼族,却依然选择与我相守;难道我反而要因为她是太一道的弟子,便离她而去吗?” 朱砂偷摸在背后掐诀,打算引来天雷劈晕这个话多的山巾子。 须臾,天边轰隆一声雷,直奔山巾子而去。 山巾子光顾着说话,未听见雷声。勉强躲开后,他看了一眼被雷灼伤的衣袖,而后阴恻恻地盯着朱砂:“天雷术?想偷袭我?” 罗刹:“阿叔,这是雷,不是天雷术。” 玄英:“夏日打雷下雨,是常有之事。” 朱砂:“就是就是,你年纪大看错了。” 三人一唱一和做戏,山巾子的脸上渐渐阴云密布。 “快走,他要喷毒箭了。” 罗刹见势不对,赶忙护着朱砂与玄英往后退。 如他所言,山巾子大口一张,数十支如箭一般的黑雾齐发,射向逃跑的三人。 黑雾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身后已至退无可退的地步,罗刹只能用护身术护住他们三人。 护身术虽能挡住毒箭,却难抵山巾子无休止的侵袭。 不出半个时辰,护住三人的无形护罩会生出细小裂痕,如毒雾般的箭矢便会寻隙渗入。 不过,趁护身术尚有用之前。 罗刹看着对面不停开开合合的那张嘴,好奇道:“他不会累吗?” 玄英受伤太重,再耽搁下去,迟早没命。 朱砂瞄了一眼身后的那棵大树,足尖一点,飞身而上。 山巾子察觉她躲在树上,一半的毒箭倏然转向,如群蜂般直扑她而来。 第199章 朱砂一边用护身术抵挡一边苦思办法。 眼下这战况,若等方絮带人赶来支援,她反倒要分心救更多人。 当务之急,唯有击退山巾子,方能脱身。 她坐在枝桠间凝神细察,终于发现一个破绽:山巾子喷毒箭时,身子纹丝不动。 若她能近身攻击,没准能一击必中。 可棘手的是,她无法突破箭雨。 护身术不能移动,幻魇术躲不开毒箭。 灵烬术烧不死他,摄魂术又离得太远。 朱砂苦思冥想对策之际,与鬼魂缠斗的宁峥脱身,此刻就站在树下。 他一个箭步闪至罗刹身侧,沉肩猛撞。 大树猛烈晃动,护身术将破,容不得朱砂继续想下去。 借由夜色,她隐身后逐步接近山巾子。 可这山巾子委实聪明,堪堪扫了一眼,便发现她的行踪。 毒箭再次转向,朱砂慌忙掐诀护身。 无奈这些毒箭又快又急,在护身术护住她之前,几十支毒箭已先一步射中她。 那些箭没入她的身体,溶进她的骨血。 之后,不痛不痒。 朱砂摸摸自己被箭射中的脸,又看看自己被箭射中的手背。再三确定无事后,她开心地跳到山巾子面前:“你的毒箭好像对我没用。” “找死!” 山巾子自是不信,嘴一张,无数毒箭悉数朝她身上的每一块皮肉射去。 不远处掉落在地的灯笼,微光明灭,仿佛随时会被沉重的黑夜吞噬殆尽。 昏黄光影摇曳,映出女子孑然迎风的孤影。 长风猎猎,卷起她翻飞的裙裾与身后如瀑的乌发,数不清的毒箭尽数没入她纤细的躯壳中,如泥牛入海,消弭无踪。 罗刹离她足有十步远,心里又急又怕:“朱砂,不要……” 他一分心,给了宁峥可乘之机,极速地全力一击,直撞得罗刹与玄英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静山在晃动,那圈昏黄的光晕跟着晃动,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 罗刹强自镇定心神,慌忙望向朱砂所在。 随着光影凌乱的跃动,他的至爱并未倒下,而是握紧他送的金簪,猛地一下扎进山巾子的胸口。 手腕一拧,狠狠一绞。 心口处传来一阵撕扯全身的疼痛,山巾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女子,从唇齿间蹦出那个让他们怕了近一千年的名字:“姬后卿?” 姬后卿的名字一出,宁峥冲过来拖走山巾子,就地一滚,消失在夜色中。 朱砂蹦蹦跳跳回头去找罗刹:“我再也不怕他们了。这群老鬼的法术,伤不了我。” 冷汗浸透前胸后背的衣袍,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如擂鼓。 罗刹一把将朱砂死死箍入怀中,双臂如铁钳般不断收紧再收紧。这力度,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更是嘶哑发颤:“朱砂,你吓死我了。” 朱砂:“胆小鬼,别怕了。” 两人抱着缠缠绵绵半晌,倒在地上许久的玄英忍无可忍:“师姐,你们能否先下山再亲?” “……” 静山上空炸开一束白色流光,绚烂如流星。 等候方絮的间隙,她自持师姐的身份,免不得要对玄英一顿训斥:“你说你,整日乱跑。今日若非我与二郎擒了宁峪,尚不知如何救你。” 玄英低垂着头,语气却一如往昔般倔强:“大不了死呗。我将令牌交给那位阿叔,便是要断了玄风师姐前来救我的念头。” 朱砂:“玄风和你一样是榆木脑袋,她能明白你的意思?” 玄英昂起头,眼尾泛红,竭力辩解:“我和师姐不是榆木脑袋。我在房中枕下留了一封信,言明‘若见令牌不见我,不必相救’。” “玄风进房看见你走了,哪还来得及找信。”闻言,朱砂无语地戳了戳她的脑袋,“还有,你没事跑去找他作甚,都说了我们有法子捉住他。” 玄英:“昨夜我出门散心,瞧见他和几个鬼在城中采买吃食。我试着接近他,告诉他怀孕之事,他答应今早带我离开。” 罗刹越听越觉不对劲,试探问出口:“你真怀了啊?” 思绪被他打断,玄英气得牙痒痒:“说了没怀!家中世代行医,我自幼最爱装病。总之,今早我已经将他骗下山打晕,算我倒霉吧,逃跑的时候被几个鬼发现了。” 朱砂截过话头:“你先下手是对的,他没准也想打晕你。” 玄英缓慢地摇头:“他是真心想带我走。他自小常挨打也不得宠,与我在一起后,他一直想尽快成亲,更心心念念想有个孩子。” 若傅延年只是利用她,没有背叛太一道。 她可以原谅他,或许也会愿意随他一起离开。 可是,一想到待她如亲女的姬璟,因傅延年的背叛而饱受质疑辱骂,她便无法原谅他。 不远处窸窸窣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玄英忽而看向朱砂:“我不是因为他讨厌你,而是因为师父讨厌你。我知道你从未受过刑,我知道师父只对你笑,我就是太羡慕你了……” 她十六岁进太一道,她的师父姬璟是太一道数百年来唯一的女天师。 她无比崇奉姬璟,更无比渴望得到姬璟的肯定。 可她偏偏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知道明面上最被姬璟厌弃的弟子朱砂,实则是太一道内定的天师继任者。 有一日,她看见姬璟笑着抱住朱砂。 那一刻,她羡慕得发狂。 朱砂:“回去吧,师父又没怪你。” 方絮带人疾行而来,朱砂叫走罗刹,往密林深处走去。 玄英赶忙问道:“师姐,你们去何处?” “报仇,杀人。” 她既已发誓了结段凤巡,今夜便是最佳的时机。 山巾子受伤,宁峥忙于照顾宁峪,两鬼皆无暇顾及段凤巡。 罗刹用令牌召来浮岚:“我们还想找那个鬼婴。” “你们吓死我了,我差点跑去找大公子了。”浮岚见到完好无缺的两人,悬了大半宿的一颗心总算安稳落地,“她还在那里,我带你们去找她。” 仍旧是那处密林,这回两人趁乱潜进深处,才知里面有大大小小十余个毡帐。 最大的两个,灯火通明,里间人影浮动,惨叫声连连。 浮岚一路带着两人小心穿行,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个毡帐前:“她在这里面。” 掀帘进去前,朱砂回头莞尔一笑:“二郎,你与浮岚在外面等我。” 罗刹点头,随浮岚跃上枝头。 “妹妹,好久不见。” 朱砂走进帐中,径直走向床榻上的段凤巡:“你知道的,我一向说到做到。” 宁峪整整嚎叫了半宿,段凤巡今夜无眠,一直抱膝坐在床上。 她也说不清,她到底是睡不着还是在等朱砂。 自从挑唆那群鬼打断姬琮的腿之后,她一旦睡不着,便会梦见朱砂,梦里反反复复出现朱砂持刀杀她的情形。 而在今夜此时,她的梦终将成真。 连山巾子都打不过的朱砂,她除了从容赴死,似乎无从选择? 一如她的出生,一如抛弃她的双亲。 一如她自己,多年前非要执着地去寻找亲生母亲。 后来,她找到了血淋淋的可悲答案,却失去了真心待她的亲人。 所以,她确实活该。 不过在死之前,她有几句话想对朱砂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出卖过你,没有出卖过阿耶。” 她偷偷下山闲逛,遇到在祁山外游荡的那群水鬼。 他们哄她,说会带她去找亲生母亲。她信了,自愿随他们离开。 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人鬼大战后,她被山巾子秘密送去南诏,进了段家。 段家人自几百年前开始,便与鬼族合谋抢夺血沉香。 那块价值千金的血沉香,那块助段家积攒了巨额家财的血沉香,那块沾染了无数人血的血沉香。 除了鬼族,世上再无人能找到。 为了得到血沉香,她杀了数不清的人。 因果报应,如今轮到她了。 宁峪又疼得大叫,段凤巡循声看过去。 外间乱作一团,耳中全是宁峥歇斯底里的吼声。 宁峪快死了,她也快死了。 可惜死前,她却不知照顾的祁南钦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若死后黄泉相见,她又该如何找出他? 实在不想带着遗憾离开,段凤巡偏过头,认真问道:“照顾我的阿耶叫什么?” 朱砂:“齐郁。” 段凤巡:“他怎么死的?” 朱砂深吸一口气,说出真相:“我杀的。他当你是亲女儿,他怕他日后会为了你这个亲女儿,出卖我这个义女,便央求我杀了他。” “原来如此……我回过青棠小院,很好,阿耶还愿意等我。”段凤巡笑着伸出手,“我死之后,还请阿姐务必将我葬在阿耶旁边。” 第200章 “我会的,祁青棠。” “多谢。” 第136章 旱魃(三) ◎“你想和他结盟,对不对?”◎ 了结段凤巡,很快。 时隔十一年,再一次亲手送走另一个亲人。 朱砂站在段凤巡逐渐冰冷的尸身面前,一如送走齐郁那日,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 独站良久,她掀帘而出,朝树上的罗刹挥手。 “我答应过她,会带她的尸身回长安。”朱砂指着榻上的那具尸身,“二郎,你有法子保她尸身不腐吗?” 罗刹没办法,跟过来的浮岚却有法子:“静山山中有树名扶桑木,用其枝条裹住尸身,可三月不腐。不过,这树在大公子的金矿内,没有他的令牌,你们进不去的。” “我去找他。” 罗刹着急忙慌便要下山找罗荆,朱砂斟酌片刻,开口叫住他:“二郎,先把她背下山,我去找阿兄谈谈。” “行……吧。” 三人背着段凤巡的尸身,一路入城回到罗荆的宅子。 去找罗荆的路上,罗刹欲言又止。 直走到亮光的书房前,他才问出口:“朱砂,你怕他拒绝我吗?” 朱砂摇摇头:“你若索要,他定会给。可她是我的妹妹,这件事不该由你出面。” 罗刹:“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你我。” 朱砂:“傻鬼,我这不是不想你挨骂吗?” 脚步停滞,罗刹转身看着朱砂,低低叹了一口气:“你想和他结盟,对不对?” 朱砂伸手环抱他:“是。” 她的身份,已然暴露,罗荆迟早会知晓这个秘密。 与其等赤方联合摇摆不定的罗荆造反,不如她先以重利诱罗荆与太一道结盟。 她在邕州的这几日,竟发现不少鬼族居住在此。 更令她震惊的是,那些与她擦肩而过的鬼族中,不少竟是曾在他乡犯下重罪之徒。 譬如:宁峪。 早在十一年前,太一道捉拿宁峪的海捕文书便已下发至大梁各州府县。 然而,宁峪居然能在邕州公然现身,肆无忌惮地吃人,甚至如入无人之境般往来于大梁与南诏之间。 邕州已成鬼族盘踞之地,无数作恶的鬼族在此横行无忌,草菅人命。 人管鬼,鞭长莫及。 鬼管鬼,得心应手。 太一道需要一个势力强大的鬼守住邕州,彻底斩断作乱鬼族遁入南诏的所有去路。 而罗荆,是她眼下唯一的选择。 两人推门进去时,罗荆正伏案于堆积如山的账本之后,几乎看不见人影。 罗刹试着喊了两声:“阿兄,我与朱砂回来了。” 鼻间鬼炁萦绕,罗荆推开面前的账本,抬头瞧了他一眼:“遇到山巾子了?” 罗刹趁机告状:“对,他还喷毒箭杀我。” 罗荆:“你替太一道出手伤他,他今日没取你性命,已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阿兄,我想借你的令牌一用。”朱砂开口打断兄弟俩的交谈。见罗荆看向她,她抬眼直视对方,“我明日要送妹妹回京安葬,需要一点扶桑木。作为交换,太一道必倾力助你,登顶鬼王之位。” “太一道如何助我?”罗荆捏着账本,语带讥诮,“鬼族视太一道如死敌,结盟之事一旦败露,我便成了叛族之鬼,永无宁日。他日纵有鬼王之名,怕是无鬼服我。” 朱砂:“百鬼中,有三十五支鬼族早已暗中归顺太一道,听天师令的号令。若你答应与我结盟,我会让他们支持你。你放心,这三十五支鬼族忠于太一道数百年,绝不会叛变。” 罗荆冷笑:“你是谁?他们凭什么听你的话?” 朱砂从罗刹腰间的槃囊中寻出天师令,递给罗荆:“凭我是太一道第三十三代天师姬拒霜。” 入世前,罗荆从尽禾口中听到过“天师令”这三个字。 天师令,是太一道历代天师的令牌。 凭此令,可号令整个太一道与大梁半数的兵马。 罗荆拿起天师令,细细端详。 思忖片刻,他有了决定:“好,我与你结盟。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朱砂:“什么条件?” 罗荆:“在赤方死之前,我不会出面。” “赤方,我来对付,绝不会劳烦阿兄。”朱砂爽快答应,而后语锋忽转,“不过,若赤方死后,跟随赤方的鬼族途径邕州,阿兄需尽全力替我截住他们,如何?” “小事一桩。”罗荆从柜中找出令牌,丢给罗刹,“浮岚陪你们跑了一宿,让她好好休息会儿吧。金矿的位置你知道,天亮了自己去。” 罗刹嘟囔道:“我怎么知道是哪个金矿。” 他不提金矿还好,一提金矿,罗荆便气得将手边账本全部丢向他:“第二大那个!” 头回见罗荆这般动怒,朱砂拽走罗刹。 回房路上,她好奇问道:“阿兄为何有些生气?” 罗刹:“因为第一大那个,我偷来送给了你。罗大郎没了钥匙,进不去金矿。当日房梁上有一堆钥匙,我随手一拿,便拿了一个最大的,我聪明吧?” “二郎真聪明!” 两人欢欢喜喜回房准备进山事宜。 等收拾好行囊,离天亮已不足一个时辰,朱砂累得瘫倒在床:“二郎,我想回家了。” 她从未来过邕州,总觉这里又闷又热。 她想念长安,想念长安的亲人,想念自己那间破败的棺材铺。 说起棺材铺,朱砂催促罗刹上床:“你快上来,我给你讲讲棺材铺是怎么来的。” 罗刹放下手上的金饼,陪她并肩躺在床上。 朱砂絮絮叨叨开始讲故事:“有一日,我跟姨母吵架。我嫌她为我找的相好不够俊不够知趣,她气得让我自己找。我跑去找舅父诉苦,舅父本就与姨母不对付,便暗戳戳怂恿我下山。” 她的额头沁满汗珠,罗刹探身取过扇子,轻轻为她摇了起来:“后来呢?” “舅父答应送我一间大宅子,我信以为真,当即上山禀告姨母,言‘我要下山,自己养活自己’。”朱砂记起旧事,对姬琮的怒气又翻涌上来,“结果真等我下山了,舅父才坦白,宅子的房契钥匙其实全攥在姨母手里。” 她信誓旦旦下山,自觉丢脸,便不肯再上山。 为了活出个人样,她白日帮人查案捉鬼,夜里住在姬琮的空宅中。 短短三个月,她攒到三百贯。 可惜,长安居大不易。 三百贯,连一间小之又小的宅子也买不了。 一来二去,她盯上了人人嫌晦气的棺材铺。 “朱记从前死过几个人,既卖不出去也赁不出去。”一想到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朱砂捂嘴偷笑,“我找到牙人,说我是道士不怕鬼,他便答应将棺材铺卖给我,只要两百贯。” 罗刹讶然:“这么便宜?” 朱砂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声音又轻又淡:“纵是凶宅,也不该这么便宜。等我买下棺材铺,才知整个棺材坊都属于太一道。是姨母见我整日奔波赚钱,故意派牙人将朱记棺材铺卖给我。” 罗刹:“怪不得朱记内有地道。” 朱砂:“是啊,等我兴冲冲搬进朱记,舅父与南枝提着厚礼出现在房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的两位至亲,心头悬着两份沉甸甸的忧虑。 他们既怕她受苦,怕她过早地扛起风雨;又怕她不受苦,怕她不历风霜便过早枯萎,日后懵懂无知,任人摆布。 她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他们只能笨拙地养育她、教导她。 他们顺她的心意而活,又小心翼翼为她扫除障碍,为她铺路。 故事讲到最后,朱砂抱着罗刹大哭:“二郎,我想姨母和舅父了。” 罗刹:“我们今日折了扶桑木便回家!” “好,我们回家。” 天光大亮,罗荆信步去东厨做早膳。 不巧,今日的东厨没有他的位置,因为他的亲弟弟在里面忙碌:“你真是难得有孝心。” 罗刹抬眸,不情不愿道:“总归我们白吃白喝好几日。” 罗荆:“她人呢?” 罗刹:“她想家哭了很久,才睡下。” 一听朱砂在睡,罗荆挑眉笑了笑:“正好,我有一件事问你,而她不能听。” 罗刹揉面的手一滞,大概猜到罗荆想问何事:“我自己愿意的。” 每回罗刹惹他生气,罗荆都恨不得劈开他的脑袋,瞧瞧里面装的究竟是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抑或一滩清澈见底的水? 性命攸关的大事,罗刹竟毫不在意地说出来。 罗荆气得面红耳赤:“愿意?你知不知道做太一道的傀儡鬼,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我知道。”罗刹不敢高声反驳,只好低着头回话,“上回朱砂赶走我,便是不想我做傀儡鬼。可是阿兄,我相信朱砂,亦相信邪不压正。我太喜欢人间了,我不想人间变成地狱,不想人沦为鬼的食物与玩物。” 第201章 在太一道甚少涉足的邕州,无数无辜百姓死于鬼族之手。 他们何错之有? 只因生而为人,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的蝼蚁。 在鬼族面前,他们连挣扎求生的机会,都微末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吹即灭。 昨夜那密密麻麻、挤满空地的两百余个残魂,让他更加坚定陪朱砂走下去。 若让赤方得胜,宁峥之流只会撕咬吞噬尽世间更多的无辜者。 他性子倔,罗荆劝不动他,索性由他去了:“阿耶阿娘知道这事吗?” 罗刹昂首挺胸:“我已经一千岁了,可以自己做主。” “一千岁!一千岁!”手边只有一坨面团,罗荆揪下一大块砸向罗刹,“我看你要气死我!” “你烦死了,我好不容易揉好的面团。” “你反正闲得慌,继续揉。” 朱砂急着回京,假寐了一炷香便推门出去。 在宅子中寻了一圈,罗刹在东厨忙碌,而罗荆独坐前厅。 朱砂挪到前厅,坐在罗荆对面,彼此一言不发。 “你们何时回京?”早膳迟迟未端来,罗荆开口打破沉默,“方才罗箴来说,山巾子与宁峥今早已易容离开邕州,似乎要去长安。至于你的同门一行人,还留在曾宅。” 朱砂:“多谢阿兄告知,我与二郎打算今日折了扶桑木便离开。” 昨夜骤雨风急,今早一碧万顷。 罗荆起身,负手站在屋檐下:“另有一言,我只有一个弟弟,自然希望他长命富贵。若这鬼王之位是拿二郎的命换的,我宁可不要。” 朱砂:“阿兄之愿,亦是我之所求。” “你我今日之言,不必告知他。” “好。” 罗刹端来早膳时,两人背向而坐,各自侧首。 他照旧坐在朱砂身侧,今日却先为罗荆盛粥布饼:“罗大郎,谢谢你收留我。” 罗荆冷哼一声:“我今日会写信告知阿娘阿耶你娶妻一事。” 罗刹心知肚明他信中到底会写何事,嘀咕道:“你记得把山巾子和宁峥欺负我的事,一并写进去。” 罗荆咽下一口热粥,烫得他舌头发麻:“山巾子都快被你们打死了,他还怎么欺负你?” 一听这话,罗刹兴冲冲凑过去:“他真的快死了?” “用完膳快滚,我有一堆事。” “讨厌鬼,你脾气真差!” 两人用完早膳,又去城中棺材铺买下一口榆木棺材。 之后出城,径直前往扶桑木所在的金矿。 守卫金矿的鬼族一见令牌,立马让开一条道:“小公子,最上面的那棵树,便是扶桑木。” 两人依照浮岚所说,折下扶桑木的枝条,再塞进棺材,裹住段凤巡的尸身。 三个月,足以将棺材自邕州运抵长安。 山巾子等鬼族先行一步,想必长安恐有大事发生。朱砂与罗刹不敢耽搁,把段凤巡的棺材托付与方絮后,便连夜骑马返京。 路上,为拖慢山巾子一行,朱砂每日必念上几十遍人鬼契的口诀。 只要宁峪未死,定叫其疼得生不如死。 “二郎,你兄长特别疼你。” “我是他亲弟弟,他肯定疼我。” 【作者有话*说】 鬼捉鬼,我赚钱 鬼管鬼,我躺平 ——朱砂 第137章 旱魃(四) ◎“二郎,你真的了解太一道吗?”◎ 离开长安正值七月盛夏,回来却已是九月初秋。 天色初明,薄雾未散。 长安城经纬纵横,高楼巍峨高耸。 晨钟过后,西市百肆杂陈。 车马人潮,汇作洪流,奔涌不息。 回棺材铺之前,朱砂与罗刹先去崇仁坊看望姬琮。 三个月未见,姬琮精神抖擞更甚从前。 朱砂风尘仆仆进宅,身后是双手提着厚礼的罗刹。 姬琮看着满桌不值钱的小玩意,努力扯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们真有心,花了不少钱吧。” 朱砂摆手:“没花多少。” 姬琮阴阳怪气:“你们真会过日子啊。” 罗刹在一旁煮茶,挑挑选选半晌,选了姬琮最爱的蒙顶石花。 手一抖,茶叶洒了大半在地上。剩下的茶叶,他一股脑全部倒进茶釜。 等姬琮发觉不对,茶罐中已空空如也,不剩一点。 两个小鬼坐在对面,一碗接一碗,吃得眉开眼笑。他紧紧握着茶碗,欲哭无泪:“赤方和太子结盟了。” 朱砂震惊道:“我听说杀死赤乌的真正凶手是崔郡王,赤方怎会与杀弟凶手的儿子结盟?” 姬琮放下茶碗,招手让两人凑近些:“我近来才知道一个秘密,圣人与赤乌有一个孩子。”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双双睁大眼睛:“那个孩子是太子?” 姬琮摇摇头:“我不清楚,反正我听赤方说是太子。” 一听赤方的名字,朱砂当即发火:“舅父,他骗了你多少回,你还与他来往!” 姬琮摊手,语气中颇有些委屈:“他非要来,我和南枝又打不过他,不得耐心听他讲些废话吗?你放心,我早与她说了,她说没事,可以来往。” 姬璟说没事,那便是真没事。 朱砂:“赤方如何确定太子便是那个孩子?” 她虽未亲眼见过赤乌,可她见过崔郡王多次。 太子明明和崔郡王长得很像,好似不大可能是赤乌的孩子? 两个小鬼眼巴巴看着他,姬琮心下得意,挑眉笑道:“你们走后半个月,赤方进宫欲刺杀圣人与崔郡王报仇。但是,当夜他突然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圣人三个儿女的生辰。” 姬琮当然知道,想着并非什么大秘密,便顺口告知。 之后,赤方接连十日未出现。再出现时,他喜形于色,自称旱魃一族终于多了一个鬼。 姬琮追问之下,赤方大方坦白:神凤帝为赤乌生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便是太子。 朱砂:“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姬琮倒不觉得奇怪:“我仔细想过,太子降生后,赤乌便被赤方设计骗走,暗囚于旁处,自此再无踪迹。照此推断,太子确实最有可能是赤乌的儿子。” 另有一件事,他未对任何人提过。 他分明记得赵王出生前一年,他曾在月王殿见过赤乌。 不过,仅一面之缘,他无法确定当日那个男子,到底是赤乌还是长相与赤乌相似的面首。 罗刹插话道:“同族之间,以血相识。赤方如此笃定,这事想必是真的。没想到啊,太子居然是鬼婴。” 朱砂却道不一定:“据说天尊留下的一堆书中,记载了一种法术,用此法可乱鬼族血脉。” 姬琮不敢搭话,只好以吃茶掩饰心虚。 因为他也觉得太子不大可能是赤乌的孩子,而且姬璟就会这个法术。 “太一道竟能混淆鬼族血脉?”罗刹顿时不可置信道,“岂非太子可能不是赤乌的孩子?贵主明摆着是崔大将军的女儿,还剩一个赵王……对了,赵王是谁的孩子?” 对于他的第一个问题,朱砂实则不大清楚:“姨母说,这是历代天师的秘密。等我成了天师,她才会教我。” 对于他的第二个问题,姬琮慌忙打断他的猜测:“赤方说是便是,你别乱猜。” 朱砂见姬琮一脸心虚,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好了,不说赤方和太子了,我最烦这两人。我们来说说天尊的师兄,舅父,南枝回来了吗?” 姬琮点头:“早回来了。死老头不肯多说,只透露了十六个字。” “哪十六个字?”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向死则死,向生则生。” 闻言,朱砂与罗刹齐齐翻了一个白眼:“舅父,这算什么答案?” 姬琮无奈道:“南枝说了,这死老头修为高,嘴还特别严。我琢磨了一个月,还算琢磨出一点门道。我猜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想死便会死,想活便能活。” “……” 朱砂揣走姬琮房中的一罐好茶,喊走罗刹:“算了舅父,你别琢磨了,我们自己琢磨吧。” “我难道说的不对?” “你不如不说!” 回家路上,朱砂边走边抱怨:“舅父自小便喜欢做无用功。” 罗刹:“朱砂,也许这就是答案。死生有命,注定死的人,一定会死。” 朱砂握紧他的手:“我不会死,你也不能死。” 罗刹:“嗯。走,我们快回家收拾。几个月没开店,不知错过了多少大生意。” 两人牵手回到棺材坊,甫一走到赵记门口,赵老板便招呼他们进店,笑着递上请帖:“贵主半月前产女,昨日差人送来请帖,还特意嘱咐:‘备份厚礼来!实在手头紧,空手来也可以。但是!千万莫要再送经书’。” 朱砂收下请帖,不满道:“我就送过她一本经书,她记到现在,真小气。” 第202章 赵老板笼着手,尴尬地笑了笑:“若我记得没错,你统共就送给她一回礼。” “你年纪大,记错了!” “……” 朱砂气得回家,罗刹紧随其后。 朱记棺材铺一如往日,门口的金字招牌闪闪发亮,内里空无一物。 多月未归家,家中灰尘堆积。 朱砂忙着去太一道找姬璟,陪罗刹收拾完前店便迅速跑走。 罗刹足足忙了两个时辰,总算将棺材铺收拾一新。 天色将晚,他正欲出门去西市买菜,店中却来了一个男子。 男子相貌不凡,瞧着面生,罗刹奇怪道:“贵客,你有何事?” “二郎,好久不见。”男子背着手,走到他面前,“自从你阿娘不准我去夷山后,我便再未见过你。” 尽禾好客,唯禁二鬼入夷山。 一个是毒杀他与罗荆的水樁,另一个便是赤方。 罗刹乖乖问好:“原是阿叔。” 赤方:“走吧,阿叔请你吃饭。” 罗刹立马婉拒:“阿叔,我尚有一堆事,改日再说。” 听他拒绝,赤方用手敲了墙朱记破败的桌子,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二郎若不去,这坊中的另外两个鬼便得替太一道赔我一条命。” “那……行吧。”他不去,赵、白二人便会死,罗刹只能被迫答应,“阿叔,我要去杏花楼!” “可以。” 两人一起出坊,赵老板原想阻止,被罗刹挥手赶走:“等朱砂回来,你记得告诉她,我去杏花楼吃饭了。” “二郎,你……” “我陪阿叔吃顿饭罢了。”罗刹高声打断他的问话,笑吟吟看向赤方,“阿叔,你肯定不会为难我,对不对?” “自然。” 杏花楼中,罗刹指着整面的挂牌:“我全要!阿叔,可以吗?” 赤方眉心微动,转身吩咐道:“全部送去二楼雅间。” “阿叔真是大方。” “你也是真能吃。”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离上菜尚早,赤方阖上门,隔绝楼下的喧闹声。 罗刹左顾右盼:“阿叔,你找我有事吗?” 赤方:“我与尽禾相交几千载,算是你的长辈。长辈请晚辈吃饭,何须理由。” 他不说原因,罗刹也懒得问。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直到好酒好菜摆了满桌。 罗刹自顾自动筷,赤方兀自吃酒。 两人默契地不言不语,席间只余杯盏的碰撞声。 吃了半个时辰,看着满桌空盘,赤方忍不住开口:“你和尽禾很像。” 一样能吃、一样烦鬼。 罗刹停筷,自豪道:“阿耶常说我像阿娘多一点。” 赤方摩挲着酒杯,忽然轻笑出声:“可我总觉得你更像罗嶷。比如这回,若换作尽禾,她肯定不会乖乖做太一道送死的傀儡鬼。” 果然是为了挑拨他和朱砂而来。 罗刹装傻:“阿叔,我不知你的意思。” 赤方:“二郎,宁峪死了,宁峥杀的。宁峪一路痛得打滚疼得死去活来,宁峥不忍他受罪,只能含泪亲手送他上路。” 那还挺活该的。 罗刹在心里偷偷地想,面上却装得伤心:“唉,当日一别,竟是与宁二叔的永别。” 赤方乐得大笑:“二郎,你难道当我与宁峥不知杀宁峪者是谁?” 罗刹:“我和朱砂忙着赶路,什么都没做。” 赤方:“你们只是念了几句口诀而已,对吗?” 罗刹坚持说没有:“没有,我们没有念几句。” 毕竟朱砂每日要念几十遍,并非赤方口中的几句,他不算说谎。 赤方阖目,竭力压制心底起伏的怒气:“二郎,你真的了解太一道吗?” 罗刹缓慢地摇头:“不算太了解。” “好。”赤方起身,站到窗前,“那你总该知道你阿耶阿娘何时入世吧?” 这事,罗刹的确知道。 大约几百年前,他在夷山的金宅子里,时常找不到尽禾与罗嶷。 他问罗荆,后者回答出去了。 至于去了何处?罗荆只说了两个字:长安。 不是活人所在的长安,而是大梁的国都长安。 罗刹:“三百多年前吧。” 赤方负手站于窗前,远眺整个长安城,努力回想他们当年进入长安城的第一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时隔近五百年,他们八个鬼再次结伴入世。 尽禾被金铺吸引,短短半个时辰,买空十家金铺的金饰。罗嶷跟在她身后付钱,他带着数不清的金饼,随便一块便可抵百贯。 宁峥与宁峪两兄弟四处找人掰手腕;山巾子与祁南钦长得俊美,无论男女,皆久久盯着两人。 虎苌与他,虚长其余六鬼百岁,因而对长安的一切虽觉新奇,但并未多看。 赤方:“很多年前,杏花楼叫金陵楼。东家名义上是华州籍商人郑德,实际属于太一道姬老天师的独子姬元真,我们叫他知白道长。” “我们?” “宁峥、宁峪、山巾子、祁南钦、罗嶷、尽禾、虎苌与我。六族八鬼,应太一道知白道长之约赴长安。” 今日听到的秘密,一个比一个令人震惊。 罗刹丝毫不敢分心,唯恐漏听一个字,错失一个惊天大秘密:“应太一道知白道长之约赴长安?太一道不是与鬼族势不两立吗?” 赤方面无表情:“因为他需要我们为他做一件事。” “何事?” “杀一个人。” “太一道杀人,为何需要你们?” “因为他要杀的人,是太祖皇帝李胜的亲儿子。” “他需要我们,以鬼族的名义杀死李胜的儿子。” “他需要我们,以维系太一道至高无上的地位。” 接连三句话,让罗刹瞬间呆愣在椅子上:“你的意思是,太一道派你们去杀皇帝的儿子,为何?他为何这么做?” 赤方踱步走到他身边:“很简单。因为李胜不信鬼神之说,对太一道更是不屑一顾。” 在姬后卿及其子孙后辈几乎屠尽入世鬼族的五百余年后,大梁开国皇帝李胜出生。 他七岁习武、十五从军、四十造反、六十驾崩。 六十年间,他除了晚年见过几个鬼,压根不知世上还有鬼族的存在。 不知便不会怕;不怕便用不上。 他登基后,数次下诏,勒令太一道离开子午山,甚至永远离开长安。 赤方在罗刹身后来回踱步:“李胜一再打压太一道,那时的太一道与姬家人几乎已走至绝境。姬老天师慌了,姬元真便想了一个法子。二郎,你猜到是什么法子了吗?” 用得上就得害怕,怕就得知道。 罗刹明白了:“需要让李胜知道世上有鬼。” “还要让他知晓:鬼族生死,独握于太一道之手。” “只有太一道,能保他的江山稳固与子孙平安。” 第138章 旱魃(五) ◎“我是鬼,为何要管人的死活?”◎ 姬后卿出现之前,鬼族可随意入世。 姬后卿出现之后,鬼族胆敢入世,便是死路一条。 无人无鬼知晓姬后卿的身世,更无人无鬼知晓姬后卿到底杀了多少鬼族。 他们只知姬后卿冷漠无情,立誓屠尽百鬼。 千年前的鬼族,一共有十个鬼王,各自管十族。 其中最强者当属狰狞鬼浑夕,之后才是他与尽禾。 浑夕气恼同族被姬后卿斩杀大半,号令手下十族,并联合另外三位鬼王,打算与姬后卿决一死战。 时至今日,赤方仍无比后怕,若他当时随浑夕去了,他怕是早已死在天尊剑下:“浑夕找过我们几个。尽禾忙于照顾你,不愿再沾染是非。山巾子、虎苌与我商量之后,借口有事未去。幸好啊,幸好我们没去……” 姬后卿一人御一鬼,便杀光了跟随浑夕的所有鬼族。 自那日起,无鬼再敢暴露身份,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赤方与姬后卿,仅有过一次极远的一面之缘。 可就在那惊鸿一瞥的十丈开外,姬后卿竟一眼认出了他,并提剑追杀十里不休:“有时我怀疑他是神不是人。二郎,你知道他有多可怕吗?知道他死的那日,我与山巾子不眠不休喝了整整十日的酒,最后醉倒崖边,险些坠崖,还是虎苌将我们背到山下。” 罗刹只闻姬后卿其名,从未真正领教过他的可怕。 不过,那日朱砂抹在他手上的血,灼痛刺进四肢百骸的瞬间,他似乎能感受到赤方当年那份彻骨的恐惧。 再次提起已死近千年的姬后卿,赤方的手不自觉打颤。 他仰头喝下一口烈酒,方觉好受些:“姬后卿死后,其子嗣继续追杀鬼族。我们不敢涉足人间,更不敢来长安。直到姬元真找到我们,以准许我们手下的鬼族入世为条件,让我们替他杀死李胜的第四个儿子,即周王。” 第203章 周王其人,欺男霸女,抢占土地,可谓坏事做尽。 这是姬元真千挑万选的傀儡。 杀这样的皇子,他的心中才毫无负担。 他的计划很顺利,毕竟他们无比渴望重返人间。 想也未想,他们便结伴下山,走进大梁的国都长安城。 故事讲到此刻,赤方第一次露出苦笑:“可惜,到了杀人那日,出了一个变故。我们杀错了人,或者该说,他为了太一道永存,自愿死在我们手上。” 罗刹:“他是谁?” 赤方:“昭慈太子,李胜最看重的小儿子,姬元真的知己。” 昭慈太子不知从何处得知姬元真的计划。 刺杀周王当日,昭慈太子穿上周王的衣袍,独自坐在房中。 他们虽见过周王数次,但因刺杀之日已是深夜,加上兄弟俩身形相似相貌相似,无人发觉不对。 翌日,昭慈太子暴毙于周王府的死讯传开,姬元真与他们才知,死的是昭慈太子。 最看重的儿子,无端死于鬼族之手。 而自己与子孙,也相继被鬼族侵扰。 风水轮流转,轮到李胜慌了。 他亲赴子午山找到姬元真及其父姬老天师,严令二人尽快擒获真凶。 不到三日,姬元真宣称找到真凶。 李胜悲愤交加,下令将此鬼处以极刑。 “死在刑场的那个鬼,本就是太一道关押的一个吃人恶鬼,死得不算冤。”赤方摊手,“不过姬元真确实信守承诺,昭慈太子死后,他并未怪我们,此后鬼族也终于得以自由行走人间。” 昭慈太子? 罗刹记得自己在某处听过或见过这个名字:“你为何说昭慈太子是自愿死在你们手上?” 赤方好笑地盯着他:“他留了一封信。信中说他知姬元真志向高远,知百姓不能失去太一道。他以身殉道,惟愿姬元真勿失本心。” 即使隔了数百载,他依然记得那封仅有几句话的绝笔信。 知白师兄: 吾今以身殉道,以证道心。吾知汝志远,万民尽托于君。 望师兄勿失本初,勿负斯民,吾愿足矣。 赤方:“昭慈太子葬在会州的一处荒山中,姬元真亲自修的墓。听说姬元真送了不少太一道的好东西为他陪葬,若非墓中有阵法,我真想去瞧瞧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会州?荒山? 罗刹恍然大悟,那群煞鬼居住的地宫,应该就是昭慈太子墓。 怪不得墓中全是太一道之物,原是这个缘故。 赤方不知罗刹心中所想,他在苦思该如何讲出另一个惊天大秘密。 片刻,他有了决断,轻声问道:“二郎,你阿娘教你唱过那首歌谣吗?” 罗刹云里雾里,试着开口:“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是这首吗?” 赤方摸摸他的头顶:“是,她最爱哼这首歌谣。” 他莫名其妙提到歌谣提到尽禾,罗刹更加茫然无措:“这首歌谣怎么了?” 赤方俯身,与他对视:“二郎,你有没有想过,这首歌谣还有下半句。” 罗刹迷茫地摇头:“没有。阿娘只教过我这两句。” 赤方:“你阿娘不知道,世上只我知道。今日阿叔便当一回乐人,教你剩下的两句。你可得听好了——后面两句是:焚灵符,引雷光。破九阴,生太一。” 话音未落,罗刹的手已无声滑入腰间槃囊,指尖急急探向朱砂交给他保管的那块天师令。 他记得很清楚,那块令牌之上,就有赤方所说的最后六个字。 他摸到了,在令牌上,很小的字。 上面纵横交错,刻着六个字:破九阴,生太一。 他急得满头大汗,赤方很满意他的表现:“二郎,你重新唱一遍给阿叔听。” “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焚灵符,引雷光。破九阴,生太一。”罗刹别扭地启唇。等哼唱完,他急不可耐地问道,“为何是这两句?为何鬼族的歌谣与太一道有关?” 闻言,赤方放声大笑。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脸上流下两行血泪,仿若厉鬼:“傻二郎,因为姬后卿的师父就是况魊啊!” 嘴张张合合,似要言语,却又一时失声。 等罗刹从震惊中回神,外间天色昏朦,远处闭门鼓已擂响六百下。 罗刹:“况魊不是消失了吗?他怎么会是姬后卿的师父?” 五瓶酒壶中,全部不剩一滴酒。 赤方喝得不尽心,高声大喊:“再送十壶酒来。” 须臾,有人送来十壶三勒浆。 赤方掀开壶盖,仰头便是一通猛灌。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溢出的酒浸湿脖颈与前襟,他却浑然不觉。 罗刹耐心地等他喝完四壶酒,才小声催促道:“阿叔,我若是回去晚了,朱砂不让我进房,我没地方睡……” 赤方当啷一声扔掉空壶,无奈地笑了笑:“你怎么和罗嶷一样怂?” 罗刹扬起脸辩解:“我不怂,我……就是不想让朱砂担心。阿叔,你别喝了,快说吧。” 赤方宠溺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听说那个朱砂是祁南钦的女儿。我与祁南钦也算故友,他已死多年,若我今日不放你走,他女儿在家中急得团团转,他怕是要托梦骂死我。” “阿叔,你少说几句祁叔,多说几句况魊。” “相比我不成器不听话的弟弟赤乌,我更喜欢三郎。”提起姬琮,赤方难得露出愧疚的神色,“三郎不像姬家人,他对鬼族很和善。我认识他时,他才十岁,每日跟在我后面,追着我唤我阿兄。” 赤方对得起很多人,唯独对不起姬琮。 他利用姬琮得到了所有,却将姬琮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有一日,三郎那个傻子偷来天师令给我看,我发觉上面刻有六个字。”见罗刹毫无反应,赤方了然地笑了,“看来你也看过那块天师令。” 罗刹老实点头,并再一次催促:“阿叔,别讲舅父了,直接讲况魊与姬后卿吧。” “行。”赤方白眼一翻,“况魊从前住在太山,太山中有一座鬼王石刻。石刻最上面,便刻着完整的歌谣。世上,仅我能突破况魊留下的封印飞至石刻最上面,也就仅我知晓这个秘密。” 太一道的天师令上刻着鬼族的歌谣。 起初,赤方只觉奇怪,并未放在心上。直至后来,他看着《太一符箓》上,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法术,终于明白为何姬后卿对鬼族了如指掌。 唯一的答案便是:姬后卿的师父是况魊。 那个教会鬼族如何活下去,如何修炼的百鬼之王。 鬼族的所有法术皆来自况魊。 当然只有他,知晓克制所有鬼族的法子。 罗刹低头陷入沉默,赤方慢条斯理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烈酒入喉,他畅快地一抹嘴角:“况魊比我们还了解我们,难怪鬼族的法术丝毫伤不了姬后卿。” 只是况魊或者姬后卿没有料到,数百年后,为在皇权倾轧下保全太一道,姬元真竟会亲自引鬼族重入人间。 赤方嗤笑一声:“经李胜的打压,姬元真想明白一件事:无鬼,无太一道。他成为天师后,刻意放缓对鬼族的追杀。越来越多的鬼族出现,皇帝便愈发仰仗太一道。” 鬼患,才是太一道存续之本。 皇权畏鬼乱,百姓惧鬼凶,太一道的地位方能固若磐石, “况魊创造了我们,又背叛了我们。自姬后卿始,姬家人带着太一道大肆屠戮鬼族,致鬼族大半消亡。”赤方面上无波无澜,执杯的手指却猛然收紧,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心底的愤怒,“二郎,你说我们该不该讨要这笔血债?该不该向太一道复仇?” 罗刹暂时想不明白该如何回答。 不过听赤方提起复仇,他倒有一个问题想问:“阿叔,你知道宁峥与宁峪吃人吗?” 赤方:“知道。狰狞鬼一族,爱食生肉,与大势鬼喜金银一样,是鬼之本能。” 罗刹点点头,算是认同:“阿叔,你并未回答我,你知道宁峥与宁峪吃人吗?” 赤方:“知道。” 罗刹:“你为何不管?” 赤方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如坠云雾:“我为何要管?” “可是,太一道管了。”罗刹眼神真挚,“食生肉与喜金银是本能,但吃无辜百姓与抢夺他人金银则是作恶。他们作恶,你自诩比太一道更为正义,却坐视不管,岂非比太一道更为可憎?” 赤方:“等我扳倒太一道,自会严格管束鬼族。” 罗刹撇撇嘴,笃定道:“你认识宁峥与宁峪几千年,不曾管过一次。等太一道没了,你肯定更不会管。” 赤方饶有兴致地打量罗刹,相貌似尽禾,性子似罗嶷。 楼内楼外,吵嚷声滔滔不绝。 眼下面对罗刹的质问,赤方眼中尽是睥睨天下的狂放:“我是鬼,为何要管人的死活?” 第204章 罗刹:“因为人间属于人,不属于鬼。” 赤方听罢,冷冷一哼。 他拂袖起身,走向罗刹,带起一阵劲风:“我若执掌人间,此界众生皆为鬼疆。二郎,你难道甘愿同族永世龟缩荒岭野洞,做不见天日的魑魅魍魉?” 罗刹抬起头与他对视:“我希望他们过得好,可你做不到。你视人命尚且如草芥微尘,又岂会搭理那些势单力薄的鬼族?大势鬼一族,天性只知掘地脉金银。若你成了帝王,他们只会沦为你掘金的傀儡罢了。太一道尚知照拂好鬼,你呢?你可曾规劝过吃人的宁峥之流?” 赤方语带威胁:“你非要与我为敌?” 他身形高大,气势压人,罗刹挪动身子:“阿叔,你别靠太近,我怕黑。” 赤方依言退后几步,好言劝道:“二郎,我与姬家打了数百年交道,他们无一不是自私自利之辈。你口中的朱砂,她真的爱你吗?只怕她不过是想借你之手除掉我!” 罗刹猛地站起身,语速又快又急却字字清晰:“你的眼中,唯算计利益四字,自然看谁都是利用。我与朱砂相识于一场骗局,她骗了我,又日日为此懊悔。她曾独闯地宫救我性命,在我平安后却故作冷漠地赶我离开,只为我能活下去。我离开又回来,正因我明白,她爱我至深。” 越了解朱砂,他越爱朱砂。 他的朱砂心怀悲悯,明是非辨善恶。 妙福、妙善、闻月丹、郗红月、纪静仪、许婵、梅棠、司万安、忠客、孔奇友、孔绡、程不识…… 那些萍水相逢的名字,朱砂从未冷眼旁观,她倾尽全力拯救众生,不论人或鬼。 “朱砂会管宁峥吃人,还会为好鬼伸冤。”窗外明月高悬,房内罗刹的声量陡然拔高,“再者,我信朱砂定会胜你。” 他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说完,一抬头却见赤方好似哭了。 不知是假哭?还是被他气哭了? “阿叔……”罗刹乖顺地递上手帕,“你擦擦眼泪吧。” “滚!” 赤方气得暴走。 他错得彻底,罗刹哪里是性子似罗嶷,分明就是罗嶷! 一样的油盐不进、一样的冥顽不灵。 几千年前,为阻止尽禾嫁给罗嶷,他曾与罗嶷长谈半日。 可任他好话歹话说尽,罗嶷不仅听不懂,反而疑心他爱慕自己:“尽禾死心塌地非我不嫁,痴情得很明显。倒是你……赤方,你我皆为男鬼,你别惦记我了,趁早断了这份念想,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无数次面对罗嶷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赤方仰天大叹:“你真是罗嶷的亲儿子!” “我是阿耶的亲儿子,肯定像他呀……” “你快滚。” 罗刹揣走面前的一盘透花糍。 走出房门前,他转身快走几步,凑到赤方身边:“阿叔,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 “阿娘为何不准你进夷山?” “因为……”赤方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眸底如寒潭深不见底,“我想做你阿耶。” “你真坏!” 罗刹气冲冲推门离去,下楼时正好撞见酒博士往雅间送酒送菜。 他眼珠子一转,伸手拦下酒博士:“这些全部给我吧。” 酒博士已往雅间送过两回酒,并未多想便将五壶好酒与几盘好菜尽数递给罗刹,任由其带走。 罗刹拎着食盒,哼着今日刚学会的歌谣,一路小跑回家。 跑至半路,他与一个同样急迫的女子擦肩而过。 “姑娘,你急着去何处?” “找我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个歌谣的伏笔了!!![爆哭] 罗刹: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化了] 关于罗嶷与赤方的对话,请看vcr→《我懂了,你喜欢我!》 赤方:“你以为尽禾真的爱你吗?” 罗嶷:“她说非我不嫁。” 赤方无语:“她随口一说,你也信?” 罗嶷很认真地点点头:“她每日要说好几遍,肯定是真的。” 赤方:“她图的是你的金山。” 罗嶷摸着下巴,有些得意:“那是自然。世风日下,像我这般会掘金的大势鬼,已寥寥无几啦。” 赤方白眼一翻:“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罗嶷:“明白!她图我的内在,不图我的外在。” “……” 赤方换了一个话题:“妬妇津神修炼不易,势单力薄,一直靠尽禾苦撑。她野心勃勃,若是嫁给你,便会利用你招揽鬼族,壮大妬妇津神一族。” 罗嶷疑惑地指指自己:“我除了钱,一无所有,她如何利用我招揽鬼族?” 赤方:“用你的钱啊!” “原是用我的钱。”罗嶷明显松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的钱,多到几千年都花不完。” 赤方苦口婆心劝道:“你相貌不凡又富甲一方,何必与她在一起?我直说了吧,她对你毫无真心可言。我虽与你仅有几面之缘,但实在不忍你上当受骗……” 一个男鬼,莫名其妙跑来夸他有钱有能力,还相貌不凡? 罗嶷看着对面赤方开开合合的那张嘴,以及那双频频偷瞄自己的眼神,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我懂了,你喜欢我!” 砰—— 赤方应声倒地。 罗嶷起身,一脸正色地走到赤方身边站定:“你我皆为男鬼,你趁早断了这份念想吧,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说罢,他快步跑走,一路跑一路后怕:“惦记我的鬼,真是太多了!” 当夜,罗嶷找到尽禾,要求将成亲的日子提前,唯恐赤方与尽禾因争夺他打得头破血流。 尽禾不明缘由:“为何突然提前?” 罗嶷支支吾吾半晌,才坦白:“你与赤方相识千载,不必因我伤了和气。待我娶了你,他自会知难而退。唉,说来也怪我,过分完美无缺,平白惹得他爱慕难却。” 尽禾:“……” 第139章 旱魃(六) ◎“二郎,你怪我吗?”◎ 朱砂得知罗刹随赤方离开,从子午山一路骑马赶回城。 待将马栓好,她又脚不沾地赶去杏花楼。 两人相遇之际,她发髻散乱,满头大汗,裙摆处全是污泥。 罗刹看得眼睛发酸,将食盒递给她后,便蹲下身:“让我这个天下第一好的夫君背你回家吧。” “嗯。” 月明星稀,桂影摇风。 从东市走回棺材坊,归家路无比漫长。 罗刹一路走一路抱怨:“赤方可真坏,竟妄想拆散阿耶与阿娘,活该进不去夷山。” 朱砂趴在他的背上,平静地听他抱怨。 听了许久,她方道:“二郎,你怪我吗?” 罗刹不明所以:“怪你什么?” 朱砂:“怪我瞒了你太多事。” 罗刹想了想,认真道:“上回我便说了,你不愿说的事,不必告诉我。再者,我亦瞒了你不少事。比如祁叔进夷山定亲那日,他先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娶你。” 朱砂咬牙切齿:“你难道拒绝了阿耶?” 罗刹着急忙慌解释:“祁叔说你特别爱哭,而我同样爱哭。我怕成亲后,我们俩终日以泪洗面,便拒绝了。” “阿耶乱说,我哪里爱哭了?” “他说你吃了他做的饭菜后,整整哭了三日。” “……*” 朱砂气得口不择言:“你知不知道他做的饭菜有多难吃?偏偏阿娘还不准我说‘难吃’二字!只苦了我,哭了吃、吃了吐、吐了哭。” 罗刹记得有一回祁南钦进夷山,非要熬汤给他吃。 时至今日,他还清楚记得那碗汤的味道,属实难以下咽:“这事不怪你。祁叔的厨艺,是有点差吧……” 多年“爱哭鬼”的恶名,一朝洗清。 朱砂自觉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瞬间大好:“赤方找你做什么?” 罗刹愤愤不平:“还能做什么?让我离开你呗。他小气死了,都不知摆几箱金饼诱惑我。” 朱砂贴到他耳边:“他不愿出,我愿出。二郎,我送你十箱金饼,买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陪着我,如何?” “能立马给我吗?” “你倒是想得美,一年一块。” “也行吧。” 有总比没有好。 罗刹想。 朱砂晃晃腿:“他如何挑拨你的?” 今日从赤方口中连听两个秘密,如今她问起,罗刹反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回去边吃边说。今日的酒菜,花的全是他的钱,我没花一文钱。” “我的二郎真是勤俭持家又聪明。” 到家已是亥时,罗刹摆上酒菜,招呼朱砂坐下:“我方才吃了不少,你快吃,我讲给你听。” 朱砂应好,甫一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205章 今日子午山下并无马匹,她心中着急,只能一边跑一边寻马,此刻饥肠辘辘。 罗刹坐在她身边,一面递上温水一面轻抚她的后背:“你慢些吃,别呛到。” 朱砂慢慢咽下饭菜:“二郎,你说吧。” 罗刹抿唇思忖良久,决定从况魊讲起:“你还记得我曾提过的百鬼之王况魊吗?” 闻言,朱砂夹菜的手停滞,缓慢地点点头:“记得,你说他是个好鬼,教会鬼族如何修炼,如何活下去。” 罗刹泛起一抹苦笑:“赤方说,况魊便是天尊的师父。” 朱砂:“不可能!天尊的师父怎会是鬼族?” 等等…… 朱砂突然想起天尊的两个师兄,那两个出自蛇骨婆一族的鬼。 座下三个弟子,两个鬼族一个人。 他们的师父,确实有可能是鬼族。 只是,况魊既是百鬼之王,又为何收天尊为徒,并教其杀鬼之法? 朱砂不解道:“况魊和鬼族有仇吗?” 罗刹无奈摊手:“我出生的时候,况魊已经消失几千年。我只听阿娘提过几句,说况魊莫名其妙消失不见,鬼族皆猜测他或已身死,或已得道成仙。” 朱砂:“赤方从何得知天尊的师父是况魊?” 罗刹哼起那首歌谣:“东太山,升血月。有鬼出,至长安。焚灵符,引雷光。破九阴,生太一。赤方说,歌谣中的二十四字刻在太山鬼王石刻的最上面,他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整件事的走向,变得异常诡谲。 朱砂哪还吃得下饭,赶紧放下碗筷,催罗刹去找姬琮:“走,我们去问问舅父。” 是夜,姬府隔壁空宅。 姬琮正欲抱着南枝安寝,朱砂与罗刹直接推门而入。他与南枝吓得双双从床上坐起:“我说你们这几个鬼,进门之前,能否先敲门?” 一个赤方一个朱砂,最爱半夜不请自来。 烦死了。 朱砂急匆匆跑到床前:“舅父,我有事问你!” 等听完二人所说,姬琮眉头紧锁,伸手指了指房中的衣柜:“隔墙恐有耳,你们进地室等我。” “那你快点,别一直抱着南枝亲了,她明日还要上朝。” “……” 自从无法行走后,姬琮派人暗中重建了连通姬府的地室。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衣柜中,他便乘着素舆,自另一处暗道进入地室。 走前,南枝喊住他:“今日朝堂之上,凉州军府奏称已收殓凉州一战中所有将士的尸骨。圣人命我前去主持大祭,三日后出发。姬三郎,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凉州?” 一场普通的祭祀,何需太常寺卿亲往? 背对着南枝,姬琮无声地笑了笑:“齐兰因不在凉州,但我愿意陪你。” 地宫中,金银玉器堆叠如山。 先到的朱砂与罗刹,各自捧着一件金器,盘算着央姬琮相赠。 “你们俩真是穷到一块去了。”姬琮一到地室,便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刹紧紧搂着怀中金器,将赤方白日之言一一告知:“我认为他说的是真的。” “你们容我想想。” 小巧精致的金香囊,被姬琮握在掌心反复摩挲把玩。 直至过了很久,他才轻叩桌案,沉声开口:“天尊留下的书信不多,里面始终不见其师的记载。照你们所言,似乎只有赤方一鬼知晓完整的歌谣。此事或许是赤方刻意为之,意图借此动摇百姓对太一道的信任?” 受万民敬仰的太一道,暗地里却与鬼族过从甚密,甚至勾结鬼族祸乱人间。 若百姓们知晓这骇人的真相,他们长久以来虔诚供奉的信仰将瞬间坍塌,随之而来的愤怒,可能会彻底摧毁太一道。 “赤方与我交谈时,神色愤慨,不似作伪。”罗刹小心翼翼说出他的猜测,“天尊的高堂是何人?况魊与天尊,莫非实乃血亲?” “他们绝不会是血亲。”姬琮当即摆手说不可能,“天尊乃幽州雍奴县人姬蒙与其妻周氏盼雁之子,雍奴县姬氏祠堂所藏族谱与雍奴县志,我曾多次亲阅,绝无错讹。” 朱砂:“你们说,天尊会不会就是况魊?” 姬琮更觉不可能:“若天尊是况魊,怎会无一个鬼族认出他?” 罗刹:“舅父,天尊何时开始捉鬼?” 姬琮儿时听着天尊伏鬼的故事长大,当下脱口而出:“天尊少时,某地有恶鬼为祟,肆虐乡里。天尊空手将其降服,此役之后,名动四方。” 朱砂眉心微蹙:“具体何时何地,无人知晓吗?” 姬琮老实道:“没有。我曾听阿耶与山君一言,称天尊性谦,素不喜人称颂其功。故而不管太一道,抑或前朝史书,皆不曾留下关于他平生事迹的详细记载。” 朱砂奇怪道:“族谱与县志中,难道不曾记载他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出生?” 姬琮:“天尊幼时随双亲住在山中。山君曾听天尊的玄孙所述,天尊在双亲死后才下山捉鬼,故而无人知晓他成名前的经历。后来雍奴县的姬氏族长向天尊求证,才将其高堂名讳增补入族谱。不过,族谱虽是后补的,但真有这两个人。” 至于太一道的典籍? 姬琮记得上面关于天尊的平生,仅寥寥一段话,且为天尊亲笔—— 昔年,阴阳失序,人鬼淆乱,魑魅魍魉,潜行闾巷。 百姓惶惶,人心戚戚,而祷祀无灵,医巫束手,徒呼奈何。 吾仗剑独行,目睹生灵涂炭,遂发宏愿:立道统荡群邪,解万民于倒悬。 吾今登绝顶孤峰,望天地山川。 感一人之力,终有穷时,遂于子午峰之巅,设太一道。 姬琮一字一句背诵完,露出一丝苦笑:“除了知道天尊承平四十三年创立太一道,其他一无所知。我与你们直说了吧,可能鬼族比太一道还了解天尊。” 话音未落,罗刹摇了摇头:“今日我听赤方之言,鬼族亦不知天尊的身世与平生,只知他横空出世,很是厉害。” 朱砂换了一个问题:“天尊的妻子是何人?” “我看你就是牌位跪少了。”姬琮嘴角一抽,“天尊之妻名尹正仪,她的牌位就在天尊旁边!” 无缘无故挨了一顿骂,朱砂没好气道:“我的意思是,她何时与天尊相识或成亲,这事有记载吗?” 姬琮努力回想:“有。她出身寒微,幼年即随其父习仵作之术,太一道中所藏仵作典籍,皆由其撰写。她有一弟子,曾为其写过一篇小传,存于藏书阁中。传载其二十一岁遇天尊、二十五岁结缡、二十七岁撰《仵作录》、二十九岁诞子、三十五岁于子午山下收徒,后与天尊同日坐化。” “有具体的年号吗?” “没有,只有年岁。” 尹正仪三十五岁时已在子午山下收徒,可见她三十五岁前,天尊已至子午山,或已经创立太一道。 “天尊想来不是娶少妻之辈,那二人的年纪或许没差几岁。”朱砂抱着手,在地室中踱步,“可见天尊年方三十五左右,便已修为高深,通晓诸般法术。” 此言一出,地室中针落可闻。 罗刹双眼圆睁,愕然道:“那他还是人吗?” 朱砂:“两个答案。他要么天赋异禀,要么是个隐藏身份的鬼族。” 姬琮仍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绝对不会是况魊。” 朱砂看向罗刹:“二郎呢?” 罗刹:“阿娘曾说,况魊好热闹,时常邀鬼族到太山斗法。除了我这种小鬼,实则有大半鬼族见过况魊。他想完全隐藏身份,不大可能。” “天尊若不是况魊,便只剩下天赋异禀这一个答案。”朱砂的目光落到怀中的金器之上,“可一个天赋异禀之人,不仅他的亲眷与弟子,甚至他的仇人,都不知其生平。他到底是不喜人称颂其功,还是有意模糊身世,又或者……他的身世为假?” 姬琮本想再提族谱与县志,转念又想到太一道造假身世的手段。 他能伪造梅钱的身份,姬璟能为朱砂捏造天衣无缝的灵州孤女身份,那么天尊自然也能做到。 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却费力掩盖自己的身世,其中必有蹊跷。 罗刹认同似地点点头:“这世上,唯况魊最懂如何克制鬼族,天尊看来真的和况魊有关系。” 朱砂:“他们应是师徒。但师徒之外,两人是否另有渊源,尚不可知。” 她的话方一出口,姬琮心底莫名涌上一丝担忧:“这事万一传出去……” “抵死不认呗。”朱砂将金器丢给罗刹,转身去推素舆,“天师令在我手上,极少有人知晓上面有字。当然,以防万一,我会让姨母尽快做一块假的。仅凭一首歌谣,赤方掀不起风浪。” 回房前,姬琮说起自己的打算:“三日后,南枝陪我去找齐兰因。” 朱砂有心挽留:“舅父,姨母近来忙得焦头烂额,你不如缓几日再去?” 第206章 “我信她,亦信你,唯独不信我自己。”姬琮低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她与圣人在谋划一件事。如今赤方整日入府找我,我怕自己说错话,又害了你们。” 朱砂眼眶泛红,开口已隐隐带着哭腔:“嗯……三日后,我与二郎来送你。” 回家路上,披星戴月。 两人来时心急火燎,归时却慢腾腾牵手漫步。 路上空无一人,两人小心避开来往的巡捕与更夫。 犹豫多时,罗刹问道:“朱砂,我今日还得知一个秘密,与一个叫姬元真的道士有关。” 朱砂晃晃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赤方还与你说了昭慈太子吗?” 罗刹颔首:“他说姬元真为保住太一道,亲自入山邀他们入京杀人,之后还故意默许鬼族在人间作乱。” “赤方说对了一件事,说错了一件事。” “何事对?何事错?” 朱砂站定,面向罗刹:“这位师祖确实为保太一道,不惜使出引鬼入世的下策。可他并非纵容鬼族作乱,实则是想借此为鬼族留一条生路。” 姬元真算得上太一道历代天师中,少数与她想法一致的人。 既不赶尽杀绝,也非利用,而是允许部分鬼族入世,栖身人间。 见罗刹一脸迷茫,朱砂扬起笑脸:“你阿娘阿耶便是其中之一。我听姨母说,他们时常上山与天师们论道。当年人鬼大战一触即发,他们四处奔走,联络各方支持太一道的鬼族。” 罗刹:“可阿娘说,她与阿耶离开长安那日,姨母凶巴巴地勒令他们不准下山。” 朱砂上前一步,笑着扑进他的怀中:“傻鬼,阿娘骗你的。舅父当日随姨母去送他们,亲眼见到姨母恶狠狠说完威胁的话,随即将天尊剑丢给舅父,亲自送他们上了马车。” “阿娘嘴里没一句实话!” “好了,我们继续说回师祖。”朱砂握紧他的手,往暗处走,“师祖有心,无奈他只知一味宽纵,不知约束。他因昭慈太子枉死一事,愧疚过深,未及四十便离世了,给继任的天师留下一堆烂摊子。” 那时的鬼族,对人极为和善。 继任的天师仅十五岁,丝毫未曾察觉人鬼和睦相处的表象之下,掩藏了怎样的滔天巨患。 又过了一百余年,一位天师发现姬家人的血正在慢慢失效:“太一道从某一日起,捉鬼变得费力。鬼族与太一道交手数百年,敏锐地发现问题所在:姬家人,似乎变弱了。真正的鬼患,自此开始……” 起初是频频现身的夺身恶鬼,后来是蠢蠢欲动的赤方之流。 继任的天师们面上瞧着云淡风轻,其实暗中不知想了多少法子挽救。 他们大肆收徒,教其捉鬼。 可凡人之躯与渐渐失效的天师符,终究瞒不了太久。 朱砂:“姨母说,她知晓诸多鬼族隐秘,亦通克制之法。但是,她无法教会除我与舅父以外的任何人,因为她试了,唯姬氏血脉方能驱使那些法术。” 故事讲到此处,朱砂面上带笑:“二郎,你我之间,再无秘密。” 罗刹:“我还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临行那日,你与阿兄之间的交谈,我都听到了。” 听到他的至亲与至爱,皆深爱着他。 第140章 旱魃(七) ◎“他醉倒了。”◎ 长安从某一夜之后,好似裹在风声鹤唳的恐惧之中。 常去西市吃酒会友的钱老板最先察觉异常:“近来西市的客舍人满为患,挤满了面生的男女。昨日,我随邓四郎路过安兴坊,一家崔宅门前停满了马车,另一家崔宅门前站满了御医。” 第一家崔宅,说的是崔相。 第二家崔宅,指的自然是崔太保。 昨日,崔大将军出宫回府,当街遇刺。 而在公主府坐月的长乐公主,亦接连遭遇行刺。 神凤帝震怒之下,敕令京兆府七日内找出凶手。 一时之间,京中人心惶惶。 朱砂听闻李悉昙遇刺,想着白日无事可做,便喊上罗刹,前往公主府探望。顺路路过西市银铺,买下一枚长命锁。 长乐公主府内外,除了守卫,便是太一道之人。 朱砂熟络地与每一个同门招呼,不时停下来叙旧打听几句。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直走到李悉昙的院外,才知鹤珍已搬进公主府数日。 朱砂:“怪不得前几日我上山找姨母,不见你与山君。” 鹤珍:“山君在赵王府。” 朱砂明知故问:“呀,不知师父派谁去了东宫?” 鹤珍没好气地挥挥手:“你快进去吧。贵主尚在月内,二郎留在外面。” 房中,李悉昙靠在榻上,看着掌心处那枚不值钱的长命锁,勉为其难道:“很好,你总算学会送礼了。” 朱砂环顾四下:“你女儿呢?” “今早与乳母一起,被驸马送去了子午山。”李悉昙望着手边的襁褓,眼尾泛红,声音沙哑,“我眼下朝不保夕,她留在我身边,横竖逃不过一个‘死’字。” 朱砂坐在榻边,指着那枚长命锁:“我们不知她叫什么,便未曾刻字。” 李悉昙:“小名青雀,大名玉京。暂时姓萧,日后随我姓李。” 朱砂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从前以为你不会争那个位置,直到上回在灵州,你非要拉着我出府吃酒。李三娘,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吞赞?” 李悉昙勾起一抹笑意,与她说起自己的儿时:“我自小在身为天子的阿娘身边长大,因而很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 何时该说话?何时该闭嘴? 她潜心揣摩数十年,方练就看人眼神的本事。 当日吞赞随齐王出府,她见藏在角落的朱砂一直盯着吞赞,便知朱砂要对他下手。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李悉昙望着朱砂笑道,“我去灵州,意在伺机与朱邪屠结交。他明面上忠于阿娘,实则为晋王真正的心腹。只有通过他,我方能与晋王结盟。” 她的计划很顺利。 顺利借太一道捉鬼之由混进朱邪都督府,顺利引导朱砂一行帮助朱邪屠找到杀子的真凶。 更顺利的是,吞赞伤了她。 她因朱邪屠的家事无辜受伤,重情重义的朱邪屠自然对她感激不尽。 在她表露野心后,朱邪屠很快便为她牵线搭桥。 “我回京后不久,晋王随表姨一起入府看我。”故事停在此处,李悉昙突然抚掌大笑,“晋王让我好好休养,还状似无意地告诉我:‘是儿是女,何须挂怀?唯其心向,方为至要’。我当时便知道,这事成了。” 她兵行险招,成功借朱邪屠拉拢晋王。 可她想成为皇太女,背后仅一个晋王,远远不够。 她的亲生母亲掌握着大梁半数兵马与全部禁军。 她若想造反,要么争取神凤帝的支持,要么完全掌控禁军。 唯有如此,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地起事。 李悉昙:“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与吞赞有仇吗?你又为何冒险帮朱邪屠?” 朱砂的语气不咸不淡:“很多年前吧,他曾帮过我的双亲数次。我一向知恩图报,上回只是顺手帮他一个小忙罢了。” 外间的脚步声不停,李悉昙撇撇嘴:“大哥委实够狠,接连派了三波刺客杀我和四弟。” 朱砂起身离开,走前嘱咐道:“你待在府中,别乱跑了。” “自然。此番是阿娘与大哥相争,我不会掺和。” “李三娘。”朱砂推门的手停下,回身问道:“你从何知晓晋王真正的心腹是朱邪屠?也是看到吗?” 李悉昙缓缓摇头,片刻绽开笑容:“晋王与朱邪屠素未谋面,我如何看穿二人关系?是阿耶安插在歧州的棋子,发现常有灵州药材送入金乡县主府。我也在赌,赌朱邪屠一定与晋王有关系,而且密不可分。” “恭喜你,赌对了。” “我的赌运,素来极佳。” 朱砂走出房门,向罗刹招手:“二郎,走吧,我们去找舅父。” 明日姬琮与南枝远行凉州,今夜在空宅中设宴。 两人携礼走到时,姬琮独自坐在檐下,手中捏着一本书。 朱砂小步跑到他身边,扬起笑脸夸赞道:“舅父,我发现你越发俊俏了。” 姬琮回神,冷着脸骂道:“真不知你像谁,嘴里没一句实话。” 朱砂:“自是像你。” 姬琮:“我看你最像祁南钦,花言巧语拐了长姐。” 朱砂高声为自己的亲生父亲辩解:“阿耶不善言辞,若非阿娘主动,哪有今日的我。” “进去!吃里扒外的小鬼!” 今夜的饯行宴,仅他们四人。 姬琮照例先发钱再开口:“第一:半年的钱帛全在此处,明日会有人送去棺材铺。我们此行尚不知何时能回,你们省着点花。第二:此战若败了,别拼命,赶紧跑。我在洛州有一间宅子,你们先躲在里面,等我回来。” 第207章 朱砂与罗刹看着一箱钱,笑眯了眼:“舅父真大方。” 姬琮见不得两人的财迷样,忿忿喊道:“快吃快走,待会儿赤方要来。” 朱砂不解地看着姬琮:“舅父,他来作甚?” 姬琮:“为我送行。” 朱砂气得丢了筷子:“他凭什么为你送行?!若非他的手下打断你的腿,你何苦远去凉州?” 罗刹哄着朱砂坐下:“舅父定有苦衷。” 闻言,姬琮却道:“没有苦衷,我特意请他入府为我送行。” “为什么?” “万一她失败了,我得为你们求一条活路。” 恍惚间泪如泉涌,朱砂抬袖抹泪:“你何必求他……” 姬琮往她碗中夹菜:“算不上求。他自个说欠我良多,不知如何还我。我唯一放不下你与二郎,便想走前讨回这笔报酬。” 席间,朱砂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的打算:“姨母让我这几日在家待着。我与二郎无事做,决心把棺材铺装点一番,采买些香烛纸钱,日后好好做生意。” 姬琮皮笑肉不笑地端起酒杯,开口极尽讥讽之意:“别等我回来,棺材铺不仅亏本,还让你们抵押出去了。” 罗刹据理力争:“我自幼随阿耶看账本算账,特别会做生意。” 姬琮忍不住嗤笑道:“若论睡到日上三竿才开店的本事,确实无人比得过你们俩。” “……” 四人有说有笑用完晚膳,与赤方约定的时辰将至,姬琮出言赶走两人:“二郎,带朱砂走,你们不会想见他的。” 朱砂心里堵着一口气,走时一把拿走摆在桌上的玉如意。 姬琮坐在窗前,看着二人牵手而去。 再一晃眼,有人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望向消失在门边的两个背影:“三郎,你这外甥女委实够强够狠。杀了宁峪,又重伤了山巾子。” 姬琮背对着赤方,脸上显露出一丝得意:“我与阿姐倾尽毕生所学,才教出一个她。” 赤方负手笑道:“当年,我教会了你,姑且算是你的师父;而今,你的徒弟与我交手。三郎,她此番算不算欺师灭祖?” “你少往你脸上贴金。”姬琮白眼一翻,无语至极。可话锋一转,他又低声央求道,“我只这一个外甥女,你若赢了,能否留她与二郎一命?” “可以。” “多谢。” 余下的时辰,赤方不停为姬琮斟酒。 二人坐在院中月下对饮,叙谈京中近来诸事:“我与太子相处越久,越发觉得他不是赤乌的儿子。” 姬琮放下酒杯,惊讶道:“为何?” 赤方仰头灌下一杯酒:“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三郎,你说世上是否有混淆血脉的法术?” 姬琮认真想了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有吧。” 赤方握着酒杯,久久盯着他的眼睛:“三郎,你说姬璟会吗?” 姬琮摊手,颇为无奈:“她的事,你别问我。当年若非她不教我,我也不会求到你面前,无端害了他们……” 怕他想起旧事,赤方赶忙换了一个话头:“凉州偏远,你不如等等再去?再者,你口中的齐兰因,我可以为你寻来。” 姬琮摆摆手,婉拒道:“我想来年与南枝成亲,此行正好回蛇骨山与泰戏商议此事。” 赤方只见过泰戏几面,印象中是一个左右手缠蛇的女鬼,听闻她很少离开蛇骨山。 “倒是奇怪,从我认识姬家人开始,历代天师的鬼奴好似全部出自蛇骨婆一族。”赤方探究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南枝身上,“三郎,难道泰戏与太一道之间,有我不知道的渊源?” 蛇骨婆一族,常年生活在蛇虫遍地的蛇骨山中。 他曾去过蛇骨山,不过未等进山,便被下山游历的泰戏赶走。 他既提起蛇骨婆,姬琮倒有一事想问:“我问你一事,天尊杀死浑夕时,瞧着年方几何?” 赤方:“年过半百的样子。” 姬琮再问:“天尊何时成名,何时创立太一道,你知道吗?” 赤方眉头紧蹙:“你是他的后人,你难道不清楚?” 姬琮唉声叹气为他倒酒:“我近日才知我这位先祖,瞒了我们不少事。” 赤方知姬琮说的近日,指的是三日前罗刹与朱砂深夜入府。 他似有醉意一般半眯着眼,慢吞吞与姬琮碰杯:“成名在二十余岁,十年后便有了太一道。我那时忙着修炼,甚少来人间。但有一回听浑夕说,‘与鬼族作对十几年的姬后卿上山创立了一个门派,叫什么太一道’。” 姬琮:“浑夕如何知晓天尊的年纪?” 赤方:“瞧着像。” 看来天尊的身世真的有古怪。 姬琮托腮细思,须臾追问道:“你们既然对天尊恨之入骨,难道不曾追查他的身世?” 赤方心知肚明他在套话。 不过,关于姬后卿与况魊的关系,他并无向其他鬼族透露的打算。 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无用处。 顾及姬琮明日将要远行,他思忖良久,决意告知:“查过。浑夕甚至刨了姬后卿双亲的坟,鞭尸后又烧掉。但他也仅仅查到姬后卿已过世多年的双亲,再未查到任何与其有关系的人。” 听出他话中未有隐瞒之意,姬琮干脆正大光明地发问:“你们当年难道未曾怀疑过天尊与况魊有关系?毕竟天尊的两位师兄,可都是鬼族。” “况魊算得上鬼族始祖,无人怀疑到他身上。”眉眼低垂,赤方的指尖拂过酒杯,哑着嗓子道,“我们当年……不知道那两个鬼是他的师兄,都以为是他降服的鬼奴。” 不知从何时起,姬后卿身后便跟着两个鬼。 其中一个鬼杀死了浑夕,而另一个鬼杀死了另一个鬼王。 自此,鬼族无不畏惧太一道。 姬琮喝了太多酒,渐渐有些头晕眼花。 意识消失前,他听见有人问他:“三郎,若有人施法混淆血脉,我该如何证明血脉的真伪?” 姬琮顺嘴接道:“书里面写了。” “什么书?” “藏书阁里面的书。” 这句话之后,他眼前一黑,栽倒在桌上,杯中酒倾倒一地。 赤方朝南枝的方向喊道:“他醉倒了。” 南枝循声跑来扶起姬琮回房,赤方转身远走,行色匆匆。 翌日,南枝睡醒,照常往身侧摸去,却只摸到冷冰冰的锦衾。 她猛然惊醒,目光四下搜寻,见牵挂之人坐在窗边,才松了一口气:“你昨夜醉酒,怎起得这般早?” 姬琮伸手去接秋雨,神思清明,不见醉意:“想快些去凉州罢了。” “姬三郎,你怎比我还急?” “对啊,我特别急……” 着急看到他的结局,着急看到他惨败惨死。 第141章 妬妇津神(一) ◎“阿叔,我们可以吹唢呐了吗?”◎ 姬琮与南枝离开长安的第三日,远在棺材坊的朱记棺材铺头回辰时开门。 相隔不远的钱老板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朱记门口,探头朝里一望,只见柜上桌上堆满了香烛纸钱,扬声奇道:“二郎,你们不继续做查案捉鬼的营生了吗?” 罗刹在店中忙碌,抽空抬头回他:“近来无人找我们查案。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与朱砂打算好好做白事生意。” 棺材坊除朱记外的所有老板,茶余饭后又添一桩赌局。 赌的便是:朱记能坚持早起开店几日? 赵老板自诩了解朱记这二人,最先下注:“我压一贯钱,赌明日便熄火。” 白老板笑着跟注:“两贯钱,我也赌明日。” 钱老板与孙老板对视一眼:“我们赌个两日吧。” 闻言,众人七嘴八舌跟注。 有嚷三日的,有喊两日的,总之没人押三日以上。 他们在不远处高声叫嚷,罗刹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气得牙痒痒:“一群长舌讨厌鬼,怪不得棺材坊没生意。” 朱砂掀帘出来,罗刹已然气得俊脸涨红。 她站在门外瞧了瞧,诧异道:“今日无人来吗?” 罗刹摇头:“没有。” 朱砂神思疲倦,哈欠连天:“可见朱记无生意,与开店时辰早晚无关。我看我们明日,还是晚些起。” 罗刹原想再坚持几日,朱砂突然凑到他跟前,可怜巴巴道:“昨夜你说要早起开店,我们区区只成了三、四回。二郎,你忍心看我不尽兴吗?你忍心我一睁眼便看不见你吗?” 彼此的距离,近得呼吸相闻。 罗刹垂首俯视,她的唇瓣,近在眼前。 那张唇染了些许胭脂色,吐息间逸出一缕温热。 那双眼无声地望着他,直望得他心神恍惚,心痒难耐,忙不迭搂住她:“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看我们明日还是不要早起了。” “二郎真乖。” 待缠缠绵绵定好明日开店的时辰,罗刹迫不及待地牵着朱砂回房。 第208章 两人正欲关店,店外偏偏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隔着高大的罗刹,朱砂歪头看向门外的男子,转瞬大力关上门:“今日真是晦气。” 她的厌恶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赤方仍不依不饶地叩门:“我要买香烛纸钱。” 罗刹用手捂住朱砂的耳朵,带其回房。 谁知,甫一迈出几步,朱砂却猛地转身冲向门后,笑着开门:“一百贯。” “可以。” “二郎,把阿娘上回留下的半箱香烛纸钱搬出来。” 罗刹依言去库房拖出那半箱受潮的香烛纸钱:“全在这儿,都是上等货,一百贯亏本卖给你。” 赤方嫌弃地瞄了一眼,便侧身朝身后的随从使眼色。 随从会意,从马车中取来一百贯交给罗刹,再费力地将木箱搬进车中。 木箱中,不停有水滴下。 赤方盯着蜿蜒的水迹看了一路,抬头无语道:“你倒也不必灌一箱水吧?” “你别冤枉我。”罗刹再三说没有灌水。见赤方不信,他指着悬于头顶上方的御赐金匾,正气凛然道,“我们朱记做生意一向有口皆碑,童叟无欺。” 赤方未应他,反而挑眉看向站在店中的朱砂:“宁峪今日下葬。你是祁南钦的女儿,该去送你宁二叔最后一程。” 朱砂一口答应下来:“二郎,带上唢呐,我们去为宁二叔送葬。” 等两人坐进马车,才知车中还坐着一个鬼,正是山巾子。 仅月余未见,他面色惨白,身形消瘦,全然没了初见时的俊美。 朱砂恰好坐在他对面,好意出言关切道:“呀,你怎么瘦了?” 山巾子紧捂胸口,自心口蔓延的剧痛牵动周身,逼得他只能大口喘息缓解:“太过想念你们……自然日渐消瘦。” 蓄满水的木箱,此刻就放在山巾子脚下。 从箱底几个小洞渗漏的水,随马车颠簸不断溢出,很快浸湿他的黑靴。 见他不时跺脚抬脚,罗刹看得发笑,脱口接道:“阿叔,我也想你。” 山巾子:“哦?二郎为何想我?” 罗刹挤眉弄眼:“上回我与你提过的赚钱门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滚。” 朱砂亮出峨嵋刺:“我家二郎当你*是长辈,才好好与你说话,你凭什么对他呼来喝去?” 阖目养神的赤方睁开眼睛,温声劝道:“山巾子,你是长辈,在晚辈面前,合该收收你的急性子。” 山巾子一言不发,靠在软垫上假寐。 说话间,水已漫到赤方脚边。 他看着漏水的箱子,扶额叹气:“二郎,若尽禾知晓你这般糟践她的心意,不知会多伤心。” 罗刹愤愤不平:“都说了我没有灌水。” 他搬箱子时没注意脚下,箱子不小心掉进井中灌了一点水而已。 他无心之举,赤方却揪着不放,委实小心眼。 赤方嘴角一抽,盯着他嘴边藏不住的笑意,不再言语。 余下的路程,尚算舒心。 赤方与山巾子闭眼不说话,朱砂与罗刹自顾自有说有笑。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外献福山。 宁峥为亲弟弟宁峪选定的风水宝地,在献福山北面山腰处。 站在此处眺望东方,便是高楼耸立的长安城。 四人走到时,宁峥独自站在坟前。 赤方信步走过去上香:“宁峥,二郎与朱砂有心,特意上山为宁峪送葬。” 一听二人的名字,宁峥回头,眸中怒气难消,脖子上青筋乍起。 朱砂坦荡地与他对视,甚至幸灾乐祸似地笑了笑。 等山巾子上完香,罗刹立马摸出挂在腰间的唢呐:“阿叔,我们可以吹唢呐了吗?” 赤方从前听尽禾提起过罗刹,夸他在乐器一道上颇有天赋。 据说吹拉弹唱,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当下见他一脸跃跃欲试,赤方笑道:“你们吹吧。” 罗刹深吸一口气,与朱砂一同拿起唢呐。 双唇抿紧小巧的柳木哨片,两人腮帮猛地一鼓—— 一声嘹亮高亢、直冲云霄又难听至极的欢鸣声,瞬间炸响另外三人的耳膜。 宁峥气得几欲吐血,高声喊停:“别吹了!” 无奈唢呐声响,两人闭着眼摇头晃脑,吹得忘乎所以。 赤方耐着性子忍了半炷香,实在忍无可忍,伸手夺走罗刹的唢呐:“你们到底会不会吹唢呐?!” “会啊。”罗刹面露无辜,“凡是找我们吹唢呐送葬的贵客,无不为之动容,皆夸我们有心。” 靠在树下的山巾子桀桀怪笑:“赤方,这俩小鬼的心眼最多,你可别被他们骗了。” 赤方将唢呐丢给罗刹:“下山!” 罗刹牵着朱砂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声索要酬金:“阿叔,我们吹唢呐要钱的。这样,我算你便宜点,只要五十贯,如何?” 只要五十贯? 赤方咬牙切齿回头:“你们俩当我是摇钱树?” 朱砂阴阳怪气:“好歹是一方鬼王,你可真小气。” 罗刹语重心长:“阿叔并非小气,定是不知该不该多给。” 赤方拂袖离去,罗刹不死心地凑到山巾子身边:“阿叔,我与朱砂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难道真的打算赖账?” 山巾子斜瞥他一眼,支他去找宁峥:“你去找宁峥要钱。” “他瞧着没钱,你瞧着才有钱。” “……” 最终,罗刹从山巾子手中拿到一块金饼。 两人再次坐进马车,一路进城路过棺材坊。 罗刹掀帘见马车已经跑过,急急吼道:“停停停,我们到家了。” 车夫置若罔闻,继续扬鞭赶路。 赤方启唇:“今日府中设薄宴,你们一起去吧。” 他口中的府邸,位于布政坊,一个三进的大宅子。 所谓的薄宴设在宅中后院,来来往往全是面生的男女,个个身上鬼炁环绕。 朱砂与罗刹方一落座,周遭仇视的、玩味的目光便齐齐扫过来。 “好了,你们散了吧。” 赤方一声令下,后院中的男女顿时少了大半,只剩山巾子、宁峥与一男一女。 罗刹贴到朱砂耳边:“若对面的男鬼是伥鬼鬼王虎苌,那女鬼便是水鬼鬼王白堕。” 朱砂:“为何?” 罗刹:“水鬼一族三百年前归顺伥鬼一族,两族鬼王自此形影不离。” 对面的女鬼见两人频频看过来,笑盈盈起身,走到罗刹面前:“二郎,每回进夷山,我们嚷着要见你,罗嶷总是把你藏着金宅子里,生怕我们看你一眼。” 罗刹笑而不语,她的目光顺势落到朱砂身上,语气中透着一丝讥讽:“不过,如今想来,瞧着胆小怕事的祁南钦才瞒得紧藏得深呐。” 朱砂懒得搭理她,扭头朝赤方吼道:“何时用膳?我饿了。” 赤方坐在上首,出言提醒道:“白堕,你少说几句。” 罗刹在桌下偷偷勾了勾朱砂的手心,眉眼间尽是“我猜中了吧”的得意。 两人眉来眼去,毫不顾忌在场之人。 山巾子嘴唇张了张,终是忍下。 然不过片刻,他喉头滚动,猛地拍案而起:“赤方!何必等日后?索性今日便杀了他们二人!” 宁峥随他起身,之后是白堕。 唯一未动的虎苌,面上平静无波,兀自倒茶吃茶。 面对三人的愤怒与质问,赤方始终端着茶盏端坐主位:“坐下,我不想说第二遍。” 白堕与宁峥虽心有不甘,但仍听话坐下。 独独山巾子忍着全身撕裂一般的痛,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难道你怕……”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赤方已近在眼前。 虎苌见势不对,赶忙跑到两人身边:“山巾子,快坐下。” 山巾子面色惨白,双眸赤红。 太痛了。 自从被朱砂的金簪刺进心口后,撕扯全身的剧痛如同毒蛇盘踞,死死咬住他。 每一次求生的呼吸都牵扯着致死的伤口,像钝刀在反复切割。周而复始的疼痛丝丝缕缕渗入血肉,他被折磨地死去活来。 他急着与朱砂一战。 要么他死,结束永无休止的折磨;要么朱砂死,好让他在临死前,亲眼看着仇人上路。 视线模糊不清,山巾子剧烈地喘息着。 他用尽全力,急迫地吼出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赤方,我快死了!” 他真的快死了…… 他怕自己今夜便会忍不住自我了断,或者跑去子午山,死在姬璟的天尊剑下。 虎苌扶他坐下,赤方背着手走到朱砂面前:“我与你做一个交易,如何?” 朱砂:“什么交易?” 赤方:“用三十二个鬼奴的命,换你救山巾子。” 话音刚落,几个官差打扮的男子押着四个男子入内。 第209章 “剩下的鬼奴,在京兆府大牢。”赤方俯身,露出一抹满意又略带嘲弄的笑意,“他们的命,可全捏在你的手上。” 朱砂眉眼弯弯,没有半分迟疑:“行。你先放人,等我吃饱饭便救他。” “成交。” 过了申时,金乌西坠,浮云黄昏。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朱砂饥肠辘辘等至酉时二刻,总算等来饭菜。 将将吃了两口,对面的山巾子已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少吃长寿,多吃多灾。你少吃两口,又不会死……” 手边正好有一个空盘,朱砂顺手丢过去:“你是麻雀吗?嗡嗡个没完没了。” 空盘落地,碎瓷飞溅。 虎苌叹息一声,干脆搬起椅子,往山巾子的方向挪了挪:“你活了几千年了,她才几岁。你与她吵起来,也不怕手下那群小鬼看了笑话你。” 山巾子一声不吭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酒。 席间安静,唯闻墙外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嘚嘚地响着,令人心惊。 赤方盯着杯中的琥珀酒液,眼神晦暗不明:“半月前,我遣人往夷山送了封信。昨日,我收到回信。二郎,你想知道你阿娘说了什么吗?” 罗刹摇头:“阿娘若有话想对我说,会写信告诉我。” “她说若我敢动你们俩,她便杀了我。”赤方低声笑起来。可他明明在笑,那双眸子反而更显阴鸷,“当年一同下山的好友,如今却因追杀我们的太一道分道扬镳,真是可笑。” 白堕接话:“等我们灭了太一道,尽禾总会想清楚的。” 宁峥也道:“尽禾念旧,等她想明白,自会来找我们。” 两鬼分列首尾一唱一和,说起旧事更是滔滔不绝。 朱砂越吃越烦,扬手又将一只酒杯甩向山巾子:“你让他们闭嘴,否则我明日才救你。” 山巾子知趣拍桌:“别说了,我听着都烦。特别是你宁峥,尽禾最嫌弃的就是你,说你跟头笨牛似的。还有你白堕,尽禾设宴从不请你,你难道不知缘由?” 宁峥不怒反笑:“她说你是赤方的狗腿子,整日摇尾乞怜像条哈巴狗。” “狗腿子起码比笨牛好。” “山巾子,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 【作者有话说】 赤方:一群250[愤怒] 第142章 妬妇津神(二) ◎“天下尽在你我掌控之中,为何不能杀她?”◎ 夜风穿堂,吹得灯笼微光明明灭灭。 朱砂饱餐一顿,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山巾子迫切地望着她:“吃完了吧?” 朱砂点点头,指指不远处亮光的厢房:“你去房中等我。” 山巾子强打起精神,踉跄离开。 罗刹面前的案上,还剩最后一碗汤。 朱砂等他喝汤的间隙,信步走到白堕身边站定:“水樁说,当年是水鬼一族绑走了我妹妹。是你干的吗?” “自然。”白堕抬头与她对视,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我是鬼王,若无我的命令,水鬼怎敢私自行事?” “是你便好。” 朱砂笑着摸摸自己的发髻,转瞬金光一闪而过。 白堕再睁眼时,一支金簪正悬于她的眼前,簪尖与她的眼睛仅有半分空隙。 只要握簪女子的手稍稍一用力,这支华丽的金簪便会刺穿她的左眼。 若她运气差,簪尖上染了女子的血。 她便会如山巾子一般,陷入没日没夜的疼痛中。 又或者…… 如死在姬后卿剑下的前任鬼王,当场毙命。 生死一瞬,白堕赶忙握住朱砂的手,凄声求饶:“不要……” 朱砂收起金簪插回发髻,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哈哈哈,你胆子真小。” 白堕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几步外的罗刹正朝自己走来,朱砂收敛笑意,俯身凑到她耳边:“今日先吓吓你,改日再杀你。” 罗刹走到朱砂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 两人走前,赤方忽然叫住罗刹:“尽禾说她不会来长安,是生是死,她让你自己做主。” 罗刹:“我已经一千岁了,肯定得自己做主。” 朱砂:“走吧,一千零一岁的小鬼。” 房中,山巾子等了许久,才等来自己的救星。 朱砂动手前,他不厌其烦地问了又问:“你真有法子救我?” “二郎,捂住他的嘴。”朱砂耳根子难受,一时半会竟忘了法术口诀。待房中安静下来,她来回踱步,总算想起一句,“二郎,按住他。” 罗刹依言照做,死死按住山巾子的双手,再顺手将布团塞进他的口中。 万事俱备,朱砂走到床边,用刀划开手指。 之后,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山巾子脸上画符。 全身似有一把野火在烧。 那丛火从心口窜起,随着每一次的心跳,与血液一起流向四肢百骸。 面容疼得扭曲,冷汗混着泪水不停地从额角、鬓边渗出,沿着脖颈滑入袍服。 如同下地狱的酷刑,整整持续了一炷香。 等罗刹松开手,山巾子一把扯开口中的布团,吐出一滩黑血。 秋风裹着秋夜的凉意,从半开的窗缝里硬挤进来。 山巾子吐完血,已然体力不支,趴在床边粗重又痛苦地喘息着。 罗刹念及他的大方,好心将他挪回床上,甚至贴心为其盖上被子:“阿叔,这个不用付钱。不过,若你执意要给,我也可以收下。” “……” 朱砂探头望了望天色,回头催促罗刹回家:“走了。” 罗刹三步一回头,却发现山巾子双眼紧闭,并无拿钱的动作。 出府路上,他唉声叹气:“阿耶没说错,他们就是一群打秋风的穷鬼。” 朱砂诧异道:“阿耶瞧着面善大方,私下怎会如此骂他们?” 罗刹没好气道:“他们有事没事便找阿耶借钱,阿耶又不傻,怎会不知他们的算计。” 闻言,朱砂捂嘴偷笑:“那后来呢?” 罗刹得意洋洋:“后来嘛,阿耶将金山的钥匙尽数交给阿娘。他们不敢找阿娘,只得放弃。” 朱砂:“对了,阿娘好客,为何从不邀请那个水鬼赴宴?” 罗刹:“她整日跟在伥鬼身后,最擅挑拨离间,阿娘嫌她话多。” “她的话,确实很多。”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街巷空无一人,罗刹牵着朱砂,走进两堵高墙夹缝而成的窄道深处,“阿娘最喜欢宁峥赴宴。” “为何?” “宁峥最好骗,山巾子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至于赤方与虎苌?他们每回开口鬼族大计,闭口鬼族兴亡。阿娘听得昏昏欲睡,还得顾及年少情面,推阿耶敷衍附和。” 朱砂靠在他怀中发笑,认真问道:“若日后我赴宴,阿娘会喜欢我吗?” 隔着一层衣料,心跳如擂鼓。 罗刹不自觉地收拢,将她朝怀中拉拢:“她肯定喜欢你。” 暗影浓稠得化不开,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罗刹缓缓开口,声音又轻又淡。似喟叹,又似自语:“朱砂,我们的棺材铺怕是开不下去了……” 京兆府既然敢公然捉拿太一道的鬼奴,想必太子已彻底掌控京中局势。 今日是鬼奴,明日或许便是太一道。 时隔十一年的这场人鬼大战,已非太一道与鬼族之争,而是那对天家母子,为了一把龙椅,不死不休。 太子的攻势,迅疾如风。 罗刹昨日去西市买菜,听闻回京的晋王遇袭,生死不明。 独掌禁军的崔大将军受伤在家,其职由夏侯注接掌。 然而,有人亲眼看见夏侯注的夫人与崔相夫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京兆府、刑部、礼部、禁军…… 相继成为太子的掌中之物,听其驱策,任其调遣。 自崔大将军遇刺后,罗刹已几日不曾听到神凤帝的消息。 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寸之间,即使近在眼前,可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朱砂垫起脚尖,拂上罗刹的脸:“二郎,你信我吗?” 顺着那道灼热呼吸的指引,罗刹覆压而下:“朱砂,我信你。” “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好。” 气息被堵住,罗刹的手臂横亘在她腰后,为她隔开硌人的砖石。 黮黯无光的窄道,呼吸交缠间放大所有细微的触感。 唇舌的纠缠渐渐深入,唇上被他辗转厮磨得发了烫。 她喘息着承受,又主动索取。他撬开她的齿关,无比执着地攻城略地。 梆梆—— 更夫接连三声梆子,惊破这偷来的片刻安宁。 “回家吧。太子明日封城,我们不必早起。” “今日从他们手上骗了不少,我们可以一个月不开店。” 第210章 “我们真会做生意。” “我们真是生财有道。” 如朱砂所言,翌日长安通衢要处,赫然榜示黄榜。 其上内容简单,仅一事。 圣驾遇刺,太子监国。谕令:全城戒严,闭锁城门,彻查逆党。 那顶披红挂彩的喜轿,未能出城迎得新人,只得仓惶折返。 几个轿夫抬着空荡荡的轿厢,灰溜溜回到新郎家中。 另一路抬棺送葬的队伍,在街巷间踯躅绕行一圈,唢呐呜咽,纸钱纷飞。 最终,那具棺木草草掩埋在宅院后角,权当落叶归根。 没有新娘的喜宴与死人作伴的丧宴。 今日赴宴的两拨宾客,为赶在宵禁前回家,着急忙慌撞了个满怀:“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未时三刻,钱老板帮贵客挖坑埋好棺材,穿过西市,慢慢走回家。 一进棺材坊,他便唉声叹息钻进赵记:“唉,别说人了,连死人棺材都不让抬出去。闻说今日戌初起,坊门闭,不得夜行。” 赵老板抱着半旧的紫砂壶,开口索要昨日的赌钱:“朱记今早关门闭户,我和白老板赌赢了,你们何时给钱?” 钱老板眼珠子一转,借口有事,溜之大吉。 剩下的几个老板假装没听清,勾肩搭背四散回家。 “一群穷鬼!” 坊尾朱记的两人听到这一声暴喝,罗刹拿着纸笔直呼活该:“整日嘲讽我们,活该他要不到钱!” 朱砂白日去太一客舍找人打探消息,人没看到,消息倒听到不少:“太子借口长安有鬼,敕令太一道在外的弟子回京。姨母今早将所有弟子召回子午山,商议捉鬼事宜。” 罗刹:“赤方的宅子里全是鬼,我看太子不如去那里捉鬼。” 朱砂:“如今赤方可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哪舍得捉他。” 神凤帝明摆着已被太子囚禁,罗刹有些担忧:“圣人危在旦夕,万一太子情急之下行大逆之事……” 朱砂托腮沉思:“舅父曾说,赤方上回进宫却未杀圣人,我便猜圣人留有后手。” 担忧一瞬转为好奇,罗刹凑到朱砂身边:“朱砂,圣人与赤乌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孩子?” “应该有。”朱砂缓慢点头,招手让他再靠近些,“我记得我刚到姨母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时常秘密进宫,一去便是三五日。那时待在圣人身边的孩子,正好是两岁的赵王……” 她言尽于此,罗刹心下了然。 一个普通的皇子,姬璟不仅亲自入宫照看,还刻意掩人耳目。 赵王的身世,必然不简单。 罗刹:“难道圣人的后手,便是赵王?” “猜不出来。”朱砂勾唇一笑,“不过,我敢肯定,圣人在坑太子。” 是夜,烛泪堆红,夜已三更。 朱砂口中的神凤帝,又等来了赤方与太子。 他们站在床前,大声讨论她的结局。 太子眼中闪过厉色,巴不得今夜便赐下一杯鸩酒送她上路:“天下尽在你我掌控之中,为何不能杀她?” 夜风骤起,卷熄了案头烛火。 赤方负手立于窗边,失神地望着檐下的灯笼:“我是为了你好。” “何谓为了我好?”太子愤怒地走到他身边质问,“是你告诉孤,孤的生父是赤乌!是你告诉孤,孤的生母为了皇位不折手段!是你逼孤走到今日!” 走到今日这个弑母才能收场的可悲局面。 他囚禁了神凤帝,此番要么她死要么他死。 可是,他委实看不懂赤方。 明明对神凤帝恨之入骨,却偏偏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听他提起赤乌的名字,赤方脸色瞬间铁青,冷哼一声:“赤乌是你生父,你若再敢直呼其名,崔怀壁决计是活不了了。” 太子忍气吞声:“行,你总该告诉我,为何不能杀她?” 赤方大步走到神凤帝床前,每一步都踏着怒气:“因为她的命连着你的命。若非我一次又一次地验明你是赤乌的儿子,若非为了保住你的小命,我早杀了她与崔怀壁,早杀了你,何需劳神费力为你谋划造反之事。” “你是何意?”太子急忙跟到他身前,眼中满是困惑,“什么叫作她的命连着我的命?” 赤方指着龙榻上被捆住手脚的神凤帝:“她和姬光侯合谋,在你出生后不久,便在你身上下了同命术。她死你死,她活你活。蠢货,今夜若杀了她,你也活不到明日!” 一声惊雷仿佛在颅中炸响,太子浑身剧震,颓然跌坐于地,目光死死盯着榻上熟睡的神凤帝。她已年过半百,而他风华正茂未及而立,竟要被迫与她同日而亡。 所谓的母子,竟是母死子亡的母子! 太子挣扎着爬到赤方脚下:“伯父,也许是假的……” 赤方低头扫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扔到地上:“我能赌是假的,可你不能。你若不信,大可杀了她。” 太子犹豫地拿起脚边的短刀,在手中摩挲。 须臾,他丢了刀,祈求似地望着赤方伟岸的身躯:“伯父,你是鬼,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殿中死寂,殿外檐角铜铃在风中低语。 风过,榻边烛火的光影在殿中三人脸上明暗跳动。 赤方无奈摊手:“太一道的法术,我解不开。眼下只能等登基那日,将太一道弟子一网打尽,以他们的性命要挟姬璟,逼她救你。” 太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开门:“孤去找姬天师,孤去找她……” 门外等候已久的太子妃,见他失魂落魄地出殿,忙不迭上前搀扶:“殿下,出了何事?” 太子强自镇定,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可惜,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性命如同蝼蚁般握在神凤帝掌中,性命将逝的无力感便顺着脊骨弥漫全身,令他止不住地战栗、发抖。 他握紧结发之妻的手,一遍一遍地嘱咐:“六娘,你看好她。记得,一定要好好待她,别让她死……千万别让她死……” “殿下放心,妾定会好好看管她!” “六娘,孤只有你与骊珠了……” 第143章 妬妇津神(三) ◎“妖怪,哪里跑!”◎ 封城第三日,刺杀神凤帝的逆党仍无下落。 住在长安城中的百姓们,除了不能出城,除了过了戌初不能出门,其他依然如故。 自封城后,棺材坊越发冷清。 午后,钱老板带着赵老板鬼鬼祟祟跑到朱记,趴在门缝,小声喊道:“二郎,你在家吗?” 罗刹循声跑来开门,不动声色地朝里望了一眼。 钱老板会意,压低声音:“我们打算去西市吃酒,你去不去?你放心,我请客。” 罗刹先是摆手,后指了指后院的方向:“朱砂让我陪她看话本。” 钱老板虽觉可惜,但知他一向惧内,便不曾多劝:“赵老板,算了,就我俩去吧。” 赵老板搭上他的肩膀:“走走走。” 等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罗刹才依依不舍地关上店门,慢腾腾回房。 一开门,朱砂靠在床上,手里捏着一本书,温声呼喊他:“二郎,你快来。” 罗刹脱了外袍,坐到她身边:“这是什么话本?” “我也不晓得。”朱砂轻轻挽上他的胳膊,顺手将那本书递到他手里,“这是棺材铺开张那日,南枝送我的。那时我日夜苦修,不曾翻看。昨夜翻箱倒柜时才寻出来,瞧扉页写着‘太平遗事’,像是本解闷的话本。” 太平遗事,风月闲谭。 罗刹翻开第一页,看着书中的八个字,附和道:“嗯,是话本。” 朱砂伸手翻开第二页:“二郎,你读给我听。” 罗刹低头亲她一口,朗声念出第一句:“太平六年,余自京师还,渡衡州。于淯水之畔,遇一女子曰莺娘……” 后面四页,是男子与莺娘相知相爱的过程。 故事中,男子仕途不顺,屡遭同僚排挤,而莺娘始终不离不弃。 第五页的最后,男子与莺娘排除万难,拜堂成亲。 一句“礼成”,朱砂喜极而泣:“他们历经磨难,终于成亲了。二郎,快念下一页。” 罗刹翻开第六页,高声念出来:“所谓合乎阴阳,三刺两抽,上迎下接。正可谓乍浅乍深,再浮再沉。女者含情仰受,男者连根尽没……” “?” 朱砂越听越不对劲,想明白后一巴掌拍到罗刹脸上:“登徒子,白日宣.淫的好色鬼,故意编艳.词撩拨我,你真是恶心死了!” 罗刹倒在床上,有苦难言:“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朱砂自是不信,夺过书,自己念起来:“羞郎何事面微红……问此中销魂滋味,可以醍醐?” 再往后翻,竟全是画。 不过张张男女交缠,张张不堪入目。 罗刹委屈巴巴挪到她身边,捂着发疼的俊脸,差点落下泪来:“我又没念错,你还打我……” 第211章 朱砂耐着性子翻到最后一页。 好消息:是字。 坏消息:不如不写。 原来貌美的莺娘是吃人的画皮妖,而男子则是捉妖的道士。 春风一度后,莺娘现出原形欲吃人,男子亮出斩妖剑要杀妖。 一人一妖大战几个回合,莺娘自知不敌化形遁走。 故事的最后,天地间唯留男子的一句怒吼:“妖怪,哪里跑!” “南枝!!!” 朱砂丢了书,恨不得马上跑去姬府骂南枝一顿。 怪不得当日送书时,南枝挤眉弄眼,一再嘱咐她好好看,原是这个缘故。 罗刹:“我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呢。” 朱砂回神:“请你去杏花楼吃饭,如何?” “行吧。” 结果,等罗刹美滋滋随朱砂到了杏花楼。 进店前,他看着面前的酒肆,疑惑道:“朱砂,你走错路了吧?” 朱砂大步踏进酒肆:“没错,这里就是杏花楼。” 酒肆中人声鼎沸,端酒经过的酒博士面上带笑,伸手往后面一指:“贵客,东家在后院等你。” 朱砂回头牵紧罗刹,穿过喧嚷的人群。 两人的轮廓渐渐模糊,消失在一众推杯换盏的壮汉之中。 再一晃眼,两人的身影出现在酒肆角落。 彼此深情对望,爱意一如往昔。 “姨母。” 酒肆后院,有三间房门紧闭的厢房。 朱砂径直走向第一间,熟练地推门而入:“原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今日真的在此。” 姬璟负手而立,听见声音后,转身笑道:“我再不现身,你们怕是要急得团团转。” 闻言,罗刹眉心微蹙,眼底浮起一丝疑惑。 姬璟看在眼里,特意解释道:“太一道在长安盘踞几百年,赤方与太子的根基不过数十载。区区一道城门,拦不住我;区区几个跟踪的小鬼,更挡不住我。” 朱砂招呼二人坐下说:“姨母,圣人到底怎么回事?” 姬璟不甚在意道:“应是被软禁在月王殿,你们无需担心她。” 罗刹今早从西市听到一个消息,顺势问道:“自圣人在宫中遇刺后,有人便状告宇文大将军杀人。眼下,京兆府正全城搜捕她与妹妹宇文婧。听说,京兆府抓了宇文大将军的双亲,打算逼姐妹俩现身。” 一听抓的是宇文娴双亲,朱砂顿时乐不可支:“宇文大将军更不会现身了。” 姬璟闲适吃茶:“她们俩躲在另一处。” 太一道在长安城拥有数不清的宅邸。 但写进官府契册上的宅主姓名,却与太一道毫无瓜葛。 太子与崔家费尽心思查到的宅子,仅是太一道所拥有的微末之数。 遑论,连通长安内外的隐秘暗道,更是数不胜数。 神凤帝与宇文娴看来无需他们担心。 话锋一转,朱砂问起公主与赵王:“姨母,山君与鹤珍怕是打不过赤方手下的那群鬼。我与二郎近来无事可做,不如去保护贵主与赵王?” 姬璟摇摇头:“贵主背后是崔太保,赵王有周太傅护佑。崔太保与周太傅门生众多,太子不会贸然开罪这两家,他们暂时安全。倒是你们两个小鬼,刀剑无眼,这几日莫要乱跑,在棺材铺待着便是。” 她话中有话,朱砂好奇道:“什么刀剑无眼?” 姬璟眉梢微挑,轻呷一口浓茶:“太子手上不过二十万兵马,竟妄想造反。晋王已领兵三十万赶来长安,不日或有一场大战。” 见她一派气定神闲,又听晋王无事。 朱砂与罗刹对视一眼,总算放下心来。 朝堂之事,用不上两人,姬璟倒有一事需要他们去办:“三郎走了,山君不在,我又不会算账。上月的部分账本,我差人送去了棺材铺,你们记得算清楚再给我。” 罗刹自信满满:“姨母,算账之事,你尽可放心交给我。我今夜努力些,明日便能给你。” 姬璟面露欣赏:“不错,朱砂没选错人。” 三人叙旧多时,眼看宵禁将至,姬璟催促两人回家。 临走前,她犹豫许久,终是开口问道:“玄风昨日拖着一口棺材回京。她托我问你:棺材中的女子,是她帮你安葬,还是你自己出城安葬?” 朱砂:“姨母,我一直被人跟踪,无法脱身,拜托你先将她送去祁山安葬。” 姬璟:“齐郁旁边吗?” “嗯。” 虽只有短短七载的父女缘分,但他们皆视对方为唯一的亲人。 她答应过祁青棠,送她回家送她回到齐郁身边。 暮色四合,阴云遍布。 窗边的朱砂与罗刹起身,牵手前去柜台结账。 闭门鼓不停在敲,催着城中所有人尽快回家。 店中男女全挤在柜台,掌柜手忙脚乱,满头大汗:“诸位莫急,莫急……” “你倒是不急,我们若回去迟了,得挨板子。” “吴老板,要不然你今日别收钱了。” “小店薄利,不收钱可不行。” “那你快点啊!” 喧闹间,罗刹仗着手长拿回三文钱,笑着牵走等在一旁的朱砂。 两人沿着西市疾步走回家,罗刹边走边抱怨:“快走快走。听说若是被巡街的巡捕发现,立马拉去京兆府笞二十。” 紧赶慢赶,总归赶在闭门鼓敲完前回家。 店门一关严实,罗刹便倚着门板长舒一口气:“今日少说也有三个鬼五个人跟着我们,一路从棺材坊跟进杏花楼。亏得那几个划酒的壮汉搅起乱子,挡了他们视线。” 朱砂催他回房算账:“你放心,假扮我俩的鬼是痴鬼。他俩只要看旁人一眼,便能将此人的举止说话学个七成像。” 开门前,罗刹想起一件旧事:“当初假扮我去鄂州府衙要赏钱的是何人?” 朱砂:“舅父的鬼奴。” 罗刹:“怪不得装的那般差。” 话音未落,罗刹便瞪着房中凭空出现的两个大箱子,瞬间目瞪口呆。 朱砂先一步走进房中,从柜中找出一套新衣裙。 之后,她抱着衣裙,路过呆愣在原地的罗刹身边:“二郎,我若在此,你定心猿意马算不好账。今夜我委屈些,去你房中将就一晚。你好好算账,我走了。” 方走出三步,她又折返回来,亲了罗刹一口:“二郎,加油哦,我看好你。” 砰—— 他的房门被人重重关上,甚至有意上了锁。 罗刹步履沉重,一脸生无可恋,缓缓阖上房门。 算盘声响了一宿,至天明才慢慢停下。 偶尔有几句男子悲愤的话语传出,响彻棺材坊:“太多了!” 朱砂一觉睡至辰时中,醒来饥肠辘辘*,干脆推门去找罗刹。 不曾想,进门才发现他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朱砂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靠近他:“我的二郎,可真俊俏。” 他侧着脸,身边是堆叠如山的账本,指间虚握着一支墨迹未干的毛笔。 半边面容埋进臂弯的暗影里,另一半则显露在光影之下。 身体先于念头动了。 朱砂俯下身去,半弯着腰,去寻他微敞的唇。 如蜻蜓点水般,温柔地亲了又亲,不舍地看了又看。 罗刹实则是被她“咬”醒的。 一睁眼,看她的唇停在自己的耳垂上。 她一脸餍足不知亲了多久,他没好气道:“朱砂,你有亲我的功夫,不如帮我算账。” “行行行,我帮你。” 朱砂搬来椅子,坐在他的身边。 一个手指翻飞,算珠噼啪作响。 另一个落笔如飞,纸上笔走龙蛇。 两人配合无间,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最后半箱账本核算完毕,堆叠整齐。 朱砂揉揉发酸的手腕:“就放在此处,姨母的人自会来取走。” 罗刹伸伸懒腰:“我们日后难道每月都得算账吗?” “等舅父回来,全是他的事。” “舅父博古通今,算账这般小事,必然轻而易举。” 四目相对,放声大笑。 等至畅快笑完,伤感又涌上心头:“二郎,我担心舅父……” 一来,人海茫茫,齐兰因踪迹难觅。 二来,齐兰因的禁制术其实尚未大成,姬琮此去,或许徒劳无功。 三来,若她失败,姬琮又要劳心劳力为她奔波。 长至二十岁,朱砂头回认清自己确实是个爱哭鬼。 譬如此刻,她扑到罗刹怀中,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二郎,我怕我打不过赤方,我怕我会害死你。” 对赤方的恐惧与对罗刹的愧疚,日盛一日。 朱砂无处诉说,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憋久了,她又更恐惧更愧疚。 如此循环往复的折磨,让她心里生了根刺。 那根刺,刺得她每一寸骨肉都在痛。 第212章 罗刹也在怕,怕某一日金乌升起,他会永远看不见她。 他怕他死,亦怕她死。 罗刹抱紧她,陪她一起哭:“朱砂,不怕。” 两人哭得正伤心,店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 朱砂抬手擦去两人脸上的眼泪,与罗刹分开寸许的距离:“应是姨母的人来抬箱子了。二郎,你去开门。” 罗刹依言动作,推门而去。 谁知一打开店门,来人却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盈阶。 “怎么是你?” “出事了,阿姐被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南枝:送你一本书,好好看。 朱砂:什么书?好看吗? 南枝:包一波三折包好看的。 朱砂:真的? 南枝:不一波三折你打我。 看完书的朱砂:…… 第144章 妬妇津神(四) ◎“阿叔,你还在怪我害了二叔,是不是?”◎ 宇文娴昨夜被小人泄了行踪,遭官兵趁夜围捕,押入京兆府大牢。 苏盈阶一早听闻噩耗,跑遍大半个京城,四处求人无用,这才求到朱砂处:“崔家把持朝纲,定会置阿姐于死地!道长,求你救救阿姐……” 朱砂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拉她入内:“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是藏得好好的吗?” 后背重重抵着门板,苏盈阶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 罗刹端来温茶,她咕噜一口喝完,方觉缓了一口气:“阿姐与二娘逃走后,京兆府四处张贴悬赏告示。从前受阿姐照拂的一对哑仆,为了钱帛告发了阿姐。” 几串叮当作响的酸臭铜钱,便让哑巴开了金口。 而宇文娴逃跑途中的一句好心叮嘱,则成了他们指引京兆府找到旧主的线索。 自宇文娴被诬杀人后,昔日故交避如蛇蝎。 苏盈阶原想出城去子午山求救,无奈城门处有重兵把守,她压根闯不过去。 听她三两句说完,朱砂侧身吩咐罗刹:“二郎,去问问赵老板,东家今日可在杏花楼?” 罗刹快步出门跑去赵记。 未等太久,他便急匆匆拎着食盒现身:“他说,东家昨夜已回家,后日才到杏花楼。” 通往长安城外的暗道,朱砂倒是知晓几条。 可眼下她正被人、鬼两拨势力盯防,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暗道所在。 后日…… 姬璟后日才进城,宇文娴大概熬不到后日。 崔家因崔侍中之死,早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否则也不会等不及太子登基,便诬她杀人。 如今崔家一手遮天,她昨夜落入他们手中,今夜怕是就要一命呜呼了。 朱砂当机立断,决定自己去救人。 不过,在救人之前,她有一事想问:“九娘,谁告诉你宇文大将军被抓了?还有,你到底是谁?” 宇文娴昨夜被抓,棺材坊今早却无人议论。想来京兆府抓人一事,瞒得尚算严实。 可苏盈阶,一个与宇文娴交好的孤女。 不仅在城中畅通无阻,还知晓宇文娴被抓的来龙去脉,委实古怪。 救人心切,加之苏盈阶亦不打算隐瞒:“我确实是孤女,但俗家叔叔是般若寺的念智法师……阿姐出事后,京兆府追查到我身上,阿叔便求了崔相相助,我才得以脱身。关于阿姐之事,皆因京兆府有位官差是阿叔的信众,我常以阿叔手抄经书为酬,向他探听消息。昨夜阿姐被抓,他连夜找到我,告知了所有情况。” 朱砂与罗刹听完她所说,愣了许久才由衷夸赞道:“你真行啊……” 苏盈阶心急如焚:“我们何时去救阿姐?” “马上。” “你再去京兆府打探消息。我要知道两件事:她关在何处?看守之人是谁?”朱砂先指指苏盈阶,再指指自己与罗刹,“二郎与我去西市转转。一个时辰后,我们石桥处等你。” 苏盈阶点头应好,迅速推门而去。 她前脚一走,罗刹与朱砂后脚便拎上食盒前去西市。 两人一出门,常找罗刹代买膳食的几个老板纷纷追出来—— “二郎,买一碗锟饨。” “二郎,带三张胡饼。” “……” 罗刹来者不拒,不停点头应道:“行、可以、好。” 等慢慢走出棺材坊,朱砂伸出手粗略一算:“你方才答应帮他们买五碗锟饨、十张胡饼、三袋蒸饼,以及两碗粟米粥。” 罗刹义正言辞:“大不了我说我忘了。” 两人在西市转了一圈,等过了约定的时辰,苏盈阶才匆忙跑来:“阿姐关在大牢深处,与兵部申侍郎关在一起。听说崔家有事要问她,暂未对她用刑。棘手的是,大牢内有几个鬼族,韩府尹私下称呼领头之人为宁大王与山大王,今日在牢中的是宁大王。” 宁峥与山巾子? 罗刹小声道:“阿娘说宁峥特别好骗,我可以骗走他。” 朱砂担忧地看向苏盈阶:“我可以潜入牢中救走她。可是九娘,一旦京兆府发现她逃脱,第一个人被抓的人便是你和那位官差。” 他们三人今日的行踪,尽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事发后,她和罗刹或许能脱身,但苏盈阶不行,向她透露消息的官差更不行。 苏盈阶原想说一句“无妨”,却想起那官差家中上有老下有小。 一家七口的性命,若平白为她所累,宇文娴日后知晓,必定终生难安。 三人站在石桥茫然四顾,苏盈阶想到一个法子:“我可以易容成阿姐的模样,进牢中换走她。只要人在,京兆府便不会追究。” 朱砂摇头:“一来,你们身量不符;二来,若京兆府从你口中问不出消息,便会用刑。九娘,你会死的。” “我是鬼,我挺得过。” 话音未落,三人的身后冒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三人回头看去,原是一个卖茶汤的茶婆在说话。 但定睛一看,茶婆分明是宇文婧。 朱砂装作不知,支罗刹掏钱买茶汤,借机与宇文婧交谈:“那里面有几个鬼族,你若被他们发现,死无葬身之地。” 宇文婧一面递茶汤一面应道:“我是恶鬼,魂若在,无非再修炼几十年再换一具躯壳之事。” 朱砂喝完茶汤,笑着将茶碗递回去:“行,你去京兆府大牢外等着。” “好。” 宇文婧背起茶篓,一路吆喝远去。 直到身影渐小,没入前方的茫茫人海中。 朱砂:“九娘,你回家吧。救人的事,我们来做。” 苏盈阶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与两人分别。 至于如何救宇文娴? 朱砂思来想去,想到一条妙计:“二郎,我问你,如今谁与崔家最要好?” 罗刹说了几个素来与崔家交好的权贵名字,朱砂仍是摇头。 不忍见他面上染愁,她低声说出答案:“太子的泰山,卢将军是也。” “走,我们去找几个在家修行的女尼。” 朱砂口中的几个女尼住在安业坊。 入坊之后,罗刹看着左右有些眼熟的宅子,奇道:“我听邓咸说,安业坊中的不少宅子为裴公所有。” 朱砂牵紧他的手:“我们将要去的宅子,便是热心肠的裴公送给几位一心向佛的女子之宅。” “裴公会这么好心?” “他的一个孙子做了错事,我帮他永绝后患,事成后仅要他一半的空宅而已。” 宅子看似寻常,往来者多为牙人与面生的男女。 两人甫一进门,便被一牙人引入厢房,端详几眼后极力推销道:“二位请看,此宅急售,仅需五百贯。” 等翻过宅子后墙,又是另一番天地,来往女子全是女尼。 朱砂带着罗刹熟络地找到其中一位女尼:“玉真比丘尼,可否帮我一个忙?” “自然。不知施主要贫尼做什么?” “帮我带两句话给秋蝉。” “何话?” “第一句:我今日欲送一人进京兆府大牢,望她请卢将军出马。第二句:兵部申侍郎也在牢中。” 闻言,女尼面露慈悲,双手合十道:“卫国公府的女眷近日在慈恩尼寺听经,贫尼今日化缘会路过慈恩尼寺,可一并代为转达。” “多谢。” 见她答应,两人又翻回前宅,背着手在宅中转了半个时辰,最后满意离去:“买不起,我们走吧。” 午时一过,秋困越深。 已多月未食人肉,宁峥心情烦闷,白日总得睡够三个时辰。 不料,今日睡得正香,却被手下喊醒:“大王,外面有人找您。” 乍然被人扰了好梦,宁峥一拳砸向手边的镣铐:“谁找我?” “他说是您的侄儿,想告诉您一个秘密。” 鬼族中,敢自称是他侄儿的鬼,少之又少。 宁峥霍然起身:“你们盯好这牢里的人,我去外面瞧瞧。” 第213章 方一露面,他便被一个人拽到角落:“阿叔,是我啊。” 宁峥死死盯着罗刹,咬牙切齿道:“侄儿?我可没你这般狠毒的侄儿!” 他骂骂咧咧,罗刹顿时委屈地直抹泪:“阿叔,你还在怪我害了二叔,是不是?” 不提宁峪倒好,一提宁峪,宁峥随即指着罗刹的鼻子大骂:“他与你同为鬼族,你竟帮着太一道捉他杀他!若非赤方不准我离开这破大牢,我早杀了你们!” “阿叔明鉴!”罗刹凑到宁峥身边,“我只是捉了二叔,并未杀他。你仔细想想,当时朱砂明明已经答应救二叔,是谁一再撺掇你追杀我们,导致二叔枉死?” 宁峥沉默片刻,说出一个名字:“山巾子。” 罗刹:“对了。我再问阿叔一句,朱砂是否是守信之人?” 纵是恨极了朱砂,此时的宁峥依旧老实点头:“上回她答应救山巾子,确实救了。山巾子这几日活蹦乱跳,跟着赤方到处跑。” 罗刹挑眉:“阿叔,你难道还未察觉不对劲吗?” 宁峥眼神清澈,追问道:“什么不对劲?” “山巾子故意挑拨你追杀我们,导致朱砂与你结仇,没能救下二叔。” 宁峥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对对对,二弟疼得打滚时,也是山巾子一直催我动手!” 罗刹压下心底冒出的笑意,一脸沉痛:“阿叔可愿与我去酒肆详谈?我愿意为阿叔出谋划策,为二叔报仇。” “走走走。” 一听要为宁峪报仇,宁峥哪还顾得上看管大牢,当即头也不回地随罗刹离开。 宁峥走后一炷香,卢将军率众家仆赶至京兆府大牢门外。 韩府尹闻报卢将军至,忙不迭趋步出迎拜见。 当朝太子妃的亲生父亲,不日便是皇后的亲生父亲,他自然得巴结。 卢将军提着剑,怒不可遏地指着大牢:“申成秋这个田舍汉、乞索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骂本将是蠢货!” 韩府尹谄媚地迎着怒火上前:“卢将军,你是何意?” 卢将军身后冒出一个戴幕篱的女子:“昨日,我的侍女自申侍郎家仆处听闻,申侍郎常在府中斥骂阿耶为蠢材,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韩府尹脸上堆笑:“申侍郎是前朝探花,应不会做这般无耻之事。” 女子怒道:“韩府尹,申侍郎与逆党狼狈为奸,你竟还包庇他。” 韩府尹赶忙摆手:“本官并无包庇之意。” 卢将军不欲与他多说:“韩府尹,你让开,本将今日非要进去骂他一顿出气。” 就骂几句之事,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韩府尹低头想了想,侧身让开一条道。 卢将军带着一众家仆,女子带着六个侍女,一行三十余人浩浩荡荡走进大牢。 大牢深处,申侍郎看着面前的卢将军,属实困惑:“我何时骂过你?” 女子转向卢将军:“阿耶,你瞧他,果然不承认。” 卢将军气不打一处来:“申成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就是眼红本将的家世,眼红本将儿女双全,眼红本将即将成为国丈!” 申侍郎受齐王株连,前朝探花一朝成了阶下囚。 郁愤难平之际,还遭此等草包诋毁,当下厉声痛骂道:“卢二郎,你这个酒囊饭袋的好色徒,我骂你蠢材,已是轻骂了!” 卢将军提剑欲刺,被紧随其后的韩府尹拦腰抱住:“卢将军,万万不可啊!” 没法用剑,又不能用刑。 卢将军推不开韩府尹,只能站在原地,叉腰与申侍郎对骂。 两人一文一武,污言秽语频出,骂声不绝于耳。 宁峥的几个手下与牢中狱卒偷摸挪到附近看热闹,而囚犯们则齐齐趴在牢门上偷听。 牢中自此乱作一团。 无人注意到,就在一墙之隔的牢房中,站着两个戴幕篱的侍女。 朱砂长话短说:“宇文大将军,你不能待在这里。” 宇文娴看着面前一个露出囚服的女子,瞬间猜到朱砂的计划:“不行。二娘,你会死的。” 宇文婧脱下衣裙,套到她身上:“我是鬼,能熬个十天半个月。阿姐,我信你一定会回来救我。” 朱砂一把拉起宇文娴:“圣人危在旦夕,你难道非要耗在此处?” “可二娘……” “晋王大军将至,我猜圣人与你约定的日子就在这几日。你若助圣人赢下这一战,便能回来救她。” 踏出牢门前,宇文娴冲到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耳边:“三日,你等我三日。” “好,我等你三日。” 牢中暗淡无光又臭气熏天,女子难以忍受一阵阵的恶臭,叫上侍女回府。 一行人走出大牢时,正巧与山巾子擦肩而过。 鼻间萦绕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山巾子看着几人的背影,大喊一声:“站住!” 他正要上前查看,十步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山巾子,你给老子站住!” 山巾子循声看过去,发现是一身酒气的宁峥,没好气道:“赤方让你守着大牢,你倒好,又跑去城中吃酒。” 罗刹躲在角落:“阿叔,他倒打一耙,又想诬陷你!” 宁峥挥手赶走罗刹:“好二郎,你躲远些,阿叔怕伤到你。” “阿叔加油,我看好你哦!” 罗刹捂着嘴快步跑开。 待他一走,宁峥攥紧双拳,深吸一口气:“闪开!” 周遭除了山巾子以外的所有人闻听此言,脚底抹油闪了个没影。 独留山巾子站在原地,喋喋不休地指责道:“宁峥,要是今日这牢中有人跑了,我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话堪堪说了一句,方圆五里的尘埃突然被风卷起,裹着一个狂猛如牛的身影撞过来。 万幸山巾子身形轻巧,方躲过这致命一击。 山巾子:“宁峥,你疯了!” 宁峥:“山巾子,老子非杀了你!” 两人打得昏天暗地,卢将军骂得口干舌燥。 走远的女子带着侍女回到慈恩尼寺,找祖母李老夫人告状:“祖母,容秋蝉禀告:孙儿亲耳听见,这申侍郎不仅骂过阿耶,还骂了很多次!” 饶是修行多年,李老夫人仍气得面色涨红。 她自忖小儿子卢将军除却好色,姑且也算得上文武双全,可这申侍郎仗着有点学识,竟敢骂她的小儿子为草包蠢材! 佛香袅袅,梵音低唱。 李老夫人所在的慈恩尼寺,始建于前朝。主持净识大师,十年前在梵音尼寺随菩然大师修行。 宇文娴藏在主持禅房,越想越怕:“主持,我怕连累你们。” 净识主持笑得慈爱:“施主,东家已知你之事,今夜会派人接你上山。” “哪座山?” “子午山。” 【作者有话说】 李老夫人:可以骂我儿子好色,不能骂他蠢啊[裂开] 第145章 妬妇津神(五) ◎“动手。”◎ 残阳如血,映照着锦绣长安。 罗刹思忖再三,还是选择带朱砂去西市。 依棺材坊诸老板所求,一一采买膳食。 两人回家时,双手不得闲。 朱砂提着两袋子胡饼与蒸饼,气不打一处来:“你下回再来者不拒,不许在我面前抱怨!” 罗刹闷声闷气:“行,下回我只许他们带一样。” “……” “你就是榆木脑袋。”朱砂痛快骂完,仍觉怒火难消,索性低头咬了他一口,“罗二郎,我讨厌你。” 她一脸娇俏朝他撒娇,罗刹美滋滋任她轻咬:“阿娘没说错,宁峥果然最好骗。他今日不仅大方请我吃酒,还塞给我十贯钱。” 朱砂:“他为何给你钱?” 罗刹:“我说我穷得叮当响,他让我出门在外别丢鬼族的脸。” “很好,我们今日白赚十贯。” “朱砂,宁峥说三日后,圣人退位,太子登基。” “正好,我也听说三日后,圣人要做一件大事。” 长安城门,当夜应时而启。 次日长安通衢要处,又一张黄榜贴出。 “……朕遵天意民心,禅位于皇太子……”钱老板居长安多年,敏锐地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这也太急了。新皇登基何等大事,竟只筹备了短短十日。况且三日后,可是地煞冲犯紫微垣的大凶之日……” 一旁的孙老板闭眼捏着棋子,当即摇头晃脑开始念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 罗刹看他久不动作,气得夺过他手中的红相,下到自己属意的河口。 “将军!” 黑车落定,白老板笑着伸手索要彩头:“孙老板,一局三文钱。” 孙老板回神,一睁眼才知自己败局已定:“谁乱下我的棋!” 哄笑声中,孙老板骂骂咧咧掏了钱。 而连累他输钱的罪魁祸首却早已跑回家,搂着心上人不停诉苦:“这孙老板委实不会下棋,若非我在旁指点,他不知得输多少回。” 第214章 朱砂亲亲他的唇角:“二郎最聪明了。” 日月轮转,三度盈缺。 两人在房中挑挑选选三日,总算赶在进宫前夜,选好明日入宫的武器。 朱砂选来选去,决定还是用金簪。 罗刹原想带上金闪闪的金锏,好好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一出风头。 结果被朱砂告知入宫需解兵刃,他只得不舍地放下。 临睡前,罗刹抱着朱砂反复叮嘱:“万一圣人与姨母失手,万一我被他们抓住,你定要跑得选选的,去洛州宅子里等着舅父。” 朱砂昏昏欲睡,轻声回道:“若我被擒,你也要跑得选选的,跑回夷山去……” “好,我会跑得远远的,跑去找舅父救你。” “傻鬼。” 更残滴尽,天光拂晓。 两人穿上青色官服出门,外间昏蒙一片。 比他们更早出门的是赵、白二人,穿一身黑袍,几乎与尚未完全褪去的秋夜融为一体,转瞬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罗刹目送两人远去,回头牵过朱砂的手:“走吧,我们该进宫了。” 早在多日前,太子便诏命太一道上下,悉赴今日的登极大典。 一句“违令者,斩”,尽显九五之尊的气势。 两人方出走棺材坊,迎面遇上乐昌公主府的马车。 车中的萧律掀帘探出个头:“师姐、罗君,进宫路远,我送你们一程。” 许久未见,萧律自有千言万语:“阿娘初时不许我入宫,幸得太平真人劝解,方允我今日随太一道前往。” 太子意欲何为,萧律一清二楚。 此去或许祸福难测,生死难料。 可是头一回,他不想再做跟在同门身后捡功劳之人。 今日或生或死,他想自己选择。 朱砂:“贵主缠绵病榻多月,难道今日也要去吗?” 萧律摆手:“我昨日入宫替阿娘求情,太子允了。” 朱砂:“算他有点良心,贵主自小最疼他。” 萧律叹气,担忧浮于面上:“闻圣人遇刺,阿娘数度入宫求见,皆被卢妃以圣人静养为由推拒。阿娘已惴惴不安多日,整日跪在佛龛前为圣人祈福。” 罗刹搭腔道:“今日既是太子登基,亦是圣人禅位,想来圣人无事。” “借罗君吉言。” 马车行到之际,宫门外已然人影幢幢。 城墙之上,禁军甲胄在薄雾中闪着冷冽的寒光。城墙之下,文武百官分列宫门左右,头颅微低。 吉时将至,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如静水深流,众人开始无声地移动。 朱砂与罗刹混在太一道一行人中,哈欠连天,不时附耳低语。 身后的玄英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出言劝道:“师姐,此时此地,岂是打情骂俏的场合?” “……” 因太常寺卿姬琮奉调凉州,今日大典改由太一道天师姬璟接任礼官。 静候天颜的间隙,朱砂与罗刹打趣道:“你待会儿仔细看,姨母肯定和舅父一样,目不转睛照着纸念。他们三人中,只南枝能记住那些文绉绉的词。前几年,舅父主持冬猎大典带错了册文,把冬猎祭词念成了春耕祭词,文武百官齐齐抬头,面露困惑,从此圣人再不准舅父当礼官。” 罗刹捂嘴偷笑,渐渐与朱砂笑作一团。 毫无意外,二人再次收获玄英的眼神警告。 说话间,钟响吉时到。 身着衮冕的太子与神凤帝出现在殿门深处。 在近侍、仪卫的簇拥下,这对母子缓缓步出,一步步踏上御阶,走向殿中那把万人之上的御座。 等太子安稳落座,姬璟的声音传来:“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殿外数百个喉间迸发。 有人声调激昂,仿佛已见自己封赏加身;有人声音低沉,目光垂落于膝盖下的青砖,如同窥见仕途晦暗。 太子端坐御座,扫过阶下头颅低垂的官员与殿外模糊不清的人影。 最后,他将目光收回,扭头看向坐在紫纱帐幔后的母亲,以及站在母亲左侧的高大男子。 虽多有对赤方不请自来的不满,太子仍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色给身边的宦官。 宦官会意,扯着嗓子喊道:“姬天师,宣敕。” “……朕春秋既高,忧劳成疾,弗堪荷负九庙之重……”姬璟应声而出,行至丹陛之上,高声宣读册文。冗长的逊位诏读到一半,她的音调突然拔高。其声穿云裂石,回荡在殿内殿外,“咨尔皇太子李长据勾结奸邪,祸乱朝纲,当废为庶人!” 此言落定,百官僵在原地。 未等御座上的太子开口,崔相已怒不可遏地起身:“姬天师,你忤逆不臣,其心可诛!” 姬璟斜瞥崔相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太子身后的紫纱帐幔。 须臾,帐幔被狠狠扯下,露出方寸之间的一男一女。 看清男子相貌的一瞬,有人手脚打颤,声音恐惧得变了调:“是……赤方……” “赤方”二字一出,大半官员瞬间血色尽褪。 再也顾不得威仪体统,他们惊叫着、推搡着,撞翻案几、踩踏官帽,如同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好似若慢上一瞬,十一年前血洗房州城的鬼族,便会从这二字里爬出来,将他们生吞活剥,不剩一点骨渣。 冕旒剧烈摇晃,珠玉碰撞乱响。 太子慌了神,一面气恼执意出现的赤方,一面厉声呵斥姬璟:“姬天师,朕尊你为师,你竟敢如此大不敬。来人,将姬天师及其太一道党羽统统拿下!” “拿下?” 仿佛听到一句笑话,姬璟信步走到太子面前:“李长据,你勾结赤方,为祸社稷,置黎民百姓于何地?” 双手猛拍桌案,太子吼道:“来人!” 殿外披甲执锐的禁卫闻令,从四面八方涌入殿中,扑向上首的姬璟。 寡不敌众,亦或不愿连累弟子。 很快,姬璟便被禁军押走,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盔甲之中。 变故从开始到结束,赤方始终负手如松,唇角噙着一丝冷峭。 数百年前,姬元真参破“无鬼无太一道”的天道。 数百年后,他方悟“皇权重千钧,万民皆俯首”的人间至理。 太一道利用鬼族,与皇权分庭抗礼。 而他,不过借皇权之势彻底除掉太一道罢了。 薄雾未散,一线金芒却已刺破云层。 忽而风拂雾开,金光铺地。 赤方慢腾腾走下台阶,俯视群臣,冷冷道:“动手。” 话音未落,山巾子与宁峥,各自带着百余禁军,径直冲向太一道所在的位置。 面生的将领面无表情地宣读诏书。 仅一条妖言惑众的罪名压下来,便是死罪。 朱砂听着太子为太一道罗列的种种罪名,咬紧牙关,生怕自己笑出声。 漫长且无趣的诏书后,山巾子笑道:“抓住他们。” 朱砂第一个站起来:“你敢抓我,我待会儿定不给你留全尸。” 山巾子无语地朝身后的禁军招手:“抓住太一道逆贼!” 朱砂亮出天师令:“太一道众弟子听令,庶人李长据私通鬼族,乱政祸民,其罪当诛。太一道依天尊令,行捉鬼事,今当代天行诛,肃清妖邪,整饬朝纲,以安天下。” “喏!” 山巾子扭头吩咐道:“我们对付她,你们去捉后面的那群道士,不必留活口。” 宁峥面露不解:“可赤方说……” 前几日被他撞出的淤青仍未消,山巾子看向他时,脸上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今日这么乱,谁知道是人杀的还是鬼杀的。” 宁峥懂了,露出一抹贪婪的残忍笑意。 朱砂四下环顾,不见虎苌与白堕:“玄风师姐,你们小心,还有两个鬼王应埋伏在附近。” 方絮护着一众师弟师妹退后:“好,你与罗君也小心。” 两拨人自此分开,朱砂看清山巾子脸上的伤,忍不住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找死!” 山巾子大嘴一张,无数似黑雾的箭如急雨落下。 抓人的禁军与周遭几个逃命的官员避之不及,身中毒箭,倒在地上。 罗刹躲开毒箭,足尖一点,奔向宁峥。 朱砂则急速冲向山巾子,与其缠斗在一起。 殿外乱作一团,殿内的太子怫然不悦:“伯父,你何必来。” 闻言,赤方指着几个文官武将:“若非我为你拉拢这些人,你连二十万兵马都没有。回月王殿躲着,等我擒了太一道,你再登基。” 太子袍袖一甩,转身出殿跌入龙辇。 辇驾未稳,急急驶向月王殿。 禁军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区区一个太一道,纵有微澜,也难逃万人合围。 太子得意地想着。 月王殿中,真正的神凤帝被捆在床上。 守在床边的太子妃卢素商听见纷杂的脚步声,忙不迭提剑等在门后。 第215章 入殿前,太子屏退左右,才推门而入。 卢素商见到是他,赶忙收起剑:“殿下,你怎回来了?” 太子怒形于色:“赤方被姬天师发现了。” 卢素商惊恐地捂住嘴:“若让朝野察觉殿下与鬼族往来……恐生大祸。” “晋王已死,何人还能威胁朕?”太子握住她的手,试图将今日登基的喜悦传递给她,“今日大典太过仓促,等赤方拿下太一道,朕打算再择吉日登基。” 卢素商点头应好:“殿下登基之前,妾有一事想问。” 太子不明所以:“何事?” “四年前下令诛杀月王军之人,是否为殿下?” 她莫名其妙提起已死四年的月王军,太子更加云里雾里:“月王军尽忠而殁,你提他们作甚?” 卢素商摇摇头,不再言语。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大,太子无端有些坐立难安。 榻上的神凤帝睁眼盯着床幔,忽然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崔临。” 太子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神凤帝:“初次听闻你私下令身边人唤你崔大郎时,朕尚存疑。毕竟你乃朕之子嗣,大梁储君。可后来,朕发现朕错了,你从未甘为李长据,一心想做那崔临。” 崔临这个名字,仅几人知晓。 太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与身边的发妻拉开五步的距离。 神凤帝兀自在说,仿若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朕为了你,不惜造下杀孽,杀了崔怀壁的所有外室子。而你回报朕的,却是心甘情愿做崔家的傀儡。” 太子反驳道:“崔临有何不好?若非崔家助力,你早废了朕!” 神凤帝偏头盯着自己在担惊受怕中生下的大儿子:“崔相待你,崔怀壁宠你,几分是真?李长据,你屡次下令鞭笞掖庭罪妇藜娘,到底是因她冲撞了你,还是你心知肚明崔怀壁曾与她诞育一子。为了那个孽子,崔怀壁甚至想杀了你……” 她的唇边闪过笃定的笑意,太子气急败坏捡起长剑,提剑威胁道:“你不准说!” “除了朕,崔家无人真心待你。” 神凤帝挣脱开绳索,赤足踏地,*行至太子面前,字字如冰:“可你偏偏不知足,竟妄想与崔家合谋造反,抹去朕存在的一切!” 她委曲求全,手刃父兄,才艰难走到今日。 她夙夜不懈与崔家周旋角力,方稍抑其势。 可惜,她的儿子,她定好的储君,早早生了异心,早早便想从史书中抹去她。 抹去李夷这个名字,抹去神凤帝这个皇帝。 母子之间,剑拔弩张。 太子梗着脖子质问:“你既生了我,又为何生他们三个?又为何非要宠爱他们三个?” 神凤帝冷笑:“若没有他们三个,若没有他们三个背后的家族钳制崔家。李长据,我们母子已经身首异处多年!” “无妨,等朕登基,便杀了李悉昙与李宗。”不欲与她多说,太子扬起笑意,“阿娘,你说好不好?” 神凤帝置若罔闻,神色漠然如冰,径自朝那扇通往殿外的宫门行去。 太子:“六娘,拦住她!” 他的愤怒无人应和。 视野里,那扇隔绝生死的门缓缓开启。 一线天光自门缝刺入,照在他正无力坠向死亡的身躯之上。 胸口处的疼痛逼迫他不得不低头看去,原是一把长剑刺穿了他的身子。 他费力仰起头,看向上方的发妻:“六娘,为什么……” 卢素商:“殿下,妾是施微。妾为三十九人,报仇而来。” 太子挣扎着爬向亲生母亲:“阿娘,救我……” 神凤帝背光而立:“卢将军好色滥情,曾在洛州强占一女子,后女子生下一个女儿,名施微。六年前,自幼习武的施微自洛州入京,为了生计,她进宫做了朕的死士。” 太子:“卢家欺君罔上,阿娘,你定要治他们的罪。” 神凤帝弯腰笑出声:“若无朕的默许,卫国公与卢将军怎敢以一个死士冒充嫡女嫁予你?是朕不放心你,等真正的卢素商病死后,有意派施微与卢将军见面。” 时至今日,她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动机:究竟是怜惜施微的身世居多,还是不放心李长据更多? 当卫国公心怀不安上奏退婚时,当卢将军提出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时,她鬼使神差地默许了卫国公府的李代桃僵之计。 谁知,她的无心之举,却收获颇多。 若非施微,她从何得知她的好儿子不仅是刺杀她的主谋,还与崔家密谋改朝换姓。 “你本来有机会识破她的身份,可见过她的四十人,除了宇文娴,皆被你派出的刺客诛杀。” “李长据,你活该。” 最后一口气断绝,太子横尸殿中,至死都保持着爬向生母的姿势。 招手唤来十一郎前,神凤帝温声道:“骊珠连同你阿娘已被卫国公送往洛州,你此生与她们好好在那座宅子里活着吧。” 门关,隔绝天光。 施微跳窗离开,出宫路上遇到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友宇文娴:“阿姐,你去何处?” “去京兆府大牢接我的妹妹。你呢?” “回家。”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刘禹锡《乌衣巷》 伏笔回收→太子妃第一次出场说的他们,其中的们指的是:神凤帝。 第146章 妬妇津神(六) ◎“选吧。你要他?还是房州城?”◎ 时至午时,秋雨霏霏。 方絮带领太一道百位弟子突围时,被虎苌与白堕一前一后堵在一处宫道。 白堕认得方絮,手下几个水鬼便是折在她的剑下。 今日仇人气数已尽,白堕歪着头,唇边徐徐绽开无边笑意:“水鬼听令,杀。” 一声令下,二十余个鬼影从宫墙上跃下,与雨水完美地融为一体。 雨滴突然变得黏稠冰冷,数十条似游蛇的水雾,在太一道一行人之间穿行。 水雾所过之处,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寒栗。 末尾的几个年轻道士,猝不及防被裹入水雾中。 片刻呼吸停歇,永远倒在雨中。 方絮扯着嗓子大喊:“天师符护身,随我列阵。” 话音未落,虎苌身形一晃,随手抓走三五个慌张的道士。 当着方絮的面,他一口接一口咬断几人的脖子。 鲜血混着雨水蜿蜒流下,方絮来不及悲伤,赶忙吩咐众人分列四方,或持剑或持符列阵。 御鬼阵已成,躲在雨中的水鬼现形。 白堕耻笑一声:“虎苌,该我们报仇了。” 两鬼不停冲击御鬼阵,方絮独撑东、北两面阵法,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萧律见状,从阵中跑至阵北:“师姐,我来。” 虎苌早从傅延年口中得知太一道众人的身世与修为,眼下见萧律顶上,立马呼喊白堕:“合力攻击北向的道士。” 白堕应是,召集水鬼齐齐冲向萧律。 杀机近在眼前,萧律闭上眼,平静地等待死亡来临。 可预料中的死亡久等未至,再睁眼时,有雨水落入他的眼眶,他茫然地看向面前的女子——胸口中剑的白堕,正缓缓倒向他的脚边。 玄英眼尖,一眼认出宫道尽头的人影:“是师父!” 所有人随她的惊呼望过去,姬璟负手而立,孤傲地站在雨中:“诛!” 她的身后,涌出无数兵卒。 而她自己则快速奔向虎苌,路过倒地的白堕身边,她顺手抽出天尊剑。 虎苌见势不对,飞快跳上墙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赤方。 远处房顶不时有黑影闪过,方絮提剑欲追,被姬璟伸手拦下:“不必追他,玄机与二郎在,他跑不了。” 如姬璟所料,虎苌方一逃到殿外,迎头撞上正与宁峥打斗的罗刹。 四目相对,罗刹脚下一勾,绊倒欲跑的虎苌,回身拳风呼啸着砸向宁峥。 两鬼一个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另一个刚撑起半个身子,又被罗刹迎面一拳再次砸翻。 为绝后患,罗刹俯身对准两鬼心窝便是一顿猛锤,直锤得虎苌吐血不止方停。 等方絮与萧律赶到,罗刹这才抽身跑去找朱砂。 远处房顶,朱砂与山巾子缠斗半日,始终奈何不得对方分毫。 山巾子吃了上回的教训,此番严防死守,绝不让朱砂欺近半步,只在远处游走周旋,以法术反复攻击。 朱砂恨恨一跺脚,《太一符箓》中的法术若用在此处,周遭宫殿顷刻化为瓦砾,怕是卖了棺材铺都赔不起。 山巾子仗着虚长她几千岁,眼见她束手无策,说话越渐放肆:“上回我一时不察着了你的道,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朱砂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对面的山巾子骂道:“我们去城外打。” “做梦。” 朱砂站在十步之外,捏着染血的金簪想法子。 第216章 忽然,一墙之隔的宫道传来几声宦官惊惶欲绝的嘶喊:“太子薨了!太子薨了!” 山巾子分神听宦官的话,朱砂看准时机,猛地冲向他。 金簪刺入胸膛,大半截没入,只剩那朵层层叠叠的木芙蓉,在雨后秋阳下耀目晃眼。 朱砂:“我能杀你第一次,便能杀第二次。” 罗刹匆忙赶来,正好目睹朱砂诛杀山巾子的全过程。 他站在地上,欢呼雀跃:“朱砂,你真会杀人!” 朱砂拖着山巾子跳下房顶:“那个笨牛鬼呢?” 罗刹亮出自己的拳头:“他和另外一个挑拨离间鬼,全被我锤晕了。” “二郎真威猛。” “走,我们去找姨母。”罗刹从她手中接过山巾子,边走边说宫中发生之事,“晋王带兵入宫后,崔大将军与宇文大将军顺势拿下夏侯注,重掌禁军与金吾卫。太子死在月王殿,听闻是刺杀圣人不成,反被救驾的十一郎杀死。” “赤方呢?” “不知去了何处,无人看见他。” 两人拖着山巾子,路过掖庭宫。 崔郡王腹部中刀倒在血泊中,他的身边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 很快,女子被赶来的禁军发现,拽入掖庭宫。 两人走过染血的宫门,看见失控的女子一头跳进井中。 禁军首领大声问道:“她杀了崔郡王。她是谁?” 有人低声回他:“藜娘。” 震天的喊杀与兵戈碰撞声持续了大半日,直至申时中刻,方如退潮般低伏散去。 权倾一时的崔相及其一众门生党羽,镣铐加身,尽数收押。 所有叛乱的鬼族被太一道带走,连夜送进山中地牢。 唯独,赤方消失了。 无人留意,他何时如鬼魅般消失在深宫重影之中。 只有一个低头疾走的宦官曾与他擦肩而过,而就在擦身的一刹,宦官手中被塞入两枚木牌,耳边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耳语。 “房州见。” 宦官识字不多,但也识得其中一枚木牌上的“太一道”三字。 赶在太一道一行人出宫前,他将木牌与那句话尽数交给姬璟。 时隔十一年,朱砂又一次见到姬珩与祁南钦的木牌。 她记得,姬珩的木牌正面刻着“太一道”,背面刻着八个字: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而祁南钦的木牌上,刻着一首诗,是她名字的由来: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1] 木牌完好无损。 罗刹小心翼翼猜测道:“难道他们的尸身仍在?” 朱砂摩挲着两枚木牌上的每一处纹路,含泪点头:“阿耶与阿娘一直随身带着木牌,赤方定然接触过他们的尸身……” 房州见。 看来他们的尸身,在房州乌桕山。 朱砂拿走木牌,眼神坚定:“姨母,我想去房州。” 姬璟:“好,你们快回家休息,我即刻派鬼奴与三百精兵先行一步。” 来时薄雾蒙蒙,马车三人。 归来碎金余晖,唯见两人并肩,沿着西市回家。 西市依旧吆喝如沸,胡饼焦香混着酒香四溢。 面生的男女在货摊前挤挨推搡,浑然不觉深宫此刻的血色。 两人行过酒肆,听见几个醉汉嚷嚷。 一个端着碗打着酒嗝:“今日果真是凶日,我一早撞见晋王领兵入城,说什么进宫擒……擒逆贼。” 另一个斥责他胡言乱语:“放屁!今日太子登基,晋王敢带兵进城?你灌多了黄汤,撞见鬼了吧。” 此言一出,满桌笑作一团。 两人刚踏进棺材坊,便被钱老板堵住:“朱老板、二郎!你们清早出门,可曾见过赵老板与白老板?这两人今日踪影全无,又没留下口信,急得我团团转。” 朱砂看着左右店门紧闭的赵记与白记,失神地笑了笑:“许是有事出门了吧……” 罗刹好言好语哄钱老板回家:“他俩福大命大,明日定能回来。” 钱老板挠挠头,转身喊上路过的孙老板,勾肩搭背跑了个没影。 直到回房直到睡前,朱砂仍紧攥着那两枚木牌。 指尖一遍遍抚过两面的刻痕,仿佛自己能从磨损的纹路里,找出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 罗刹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贴在她耳边,央她讲儿时的趣事。 讲多了,哭累了,她总算沉沉睡下。 翌日晨雾氤氲,朱砂摸向身侧的手落空,她惊慌起身,却见床头悬着一枚木牌。 许是新刻的木牌,松香清冽,墨痕犹湿。 她伸手取下,浅淡痕迹蜿蜒显现。 刻字之人唯恐她看不清,特意在字上撒了一层金粉。 她笑着读出声:“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是希望你日日欢喜之意。”进房的罗刹见她拿着木牌,红着脸解释道,“姨母今早差山君姑姑来说,赤方确实去了房州,她让我们明日出发。” 眼睛尚红着,朱砂扬起笑脸:“二郎,你再刻几个字。” “刻什么字?” “朱砂罗刹。” “万一日后我弄丢了木牌,旁人不知我的姓名,如何还给我?”朱砂穿鞋下床,将木牌递给他,“今日无事,我为你做一枚金牌,如何?” 闻言,罗刹捂紧自己的槃囊:“不能用我的金铤。” “小气鬼!” 午后,朱砂独自出门,带着两块金饼去了金铺。 路过赵记时,见赵老板正在店中忙碌:“白老板呢?” 赵老板:“他运气差,伤到了腿,在家养伤。” 朱砂晃晃手上的金饼:“走了,我还要赶去金铺熔金。” 她这一去,直到夜深仍不见人。 罗刹在朱记门口徘徊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跑回家。 他提着灯笼跑过去:“朱砂,你怎去了这般久?” 朱砂唉声叹气:“别提了。我让金铺老板刻几个字,可接连三次全刻错了。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入房后,朱砂摊开握在掌心的那枚金牌。 罗刹接过一看。 只见一面刻着八字:天下第一好的夫君;另一面刻着四字:朱砂罗刹。 朱砂凑到他面前,眸光闪闪:“二郎,上面的字是我亲自刻的,你喜欢吗?” 罗刹极为认真地点点头:“喜欢。” 无论是金牌,还是她,皆是他的珍宝。 太子薨逝的消息,不消一日便传遍了长安上下。 两人早起赶赴房州,沿途耳闻尽是太子与崔家密谋造反,囚禁神凤帝的传言。 据说,太子妃与不到一岁的永康郡主在东宫服毒自尽。 安兴坊比邻而居的两家崔宅。 一家死了一个皇太子,一家多了一个皇太女。 自此一家门庭冷落,一家门庭若市。 马蹄踏碎薄霜,两人一路烟尘,转眼已是房州乌桕山。 朱砂带着罗刹走进乌桕山下的宅子:“如何了?” 山君与鹤珍早到两日,亲自进山搜了两天两夜:“我们派人搜了两日,毫无发现。昨夜,有人往书房中丢下一封信,写明你与二郎亲启。” 朱砂拆开信,缓慢读出声:“封印之地,我只见你与他,否则房州城鸡犬不留。” 山君劝道:“他已穷途末路,此番却约你们单独相见,恐怕有诈。” “可若我们不去,他会毁了房州城。”朱砂将信撕碎,回身笑道,“再者,他并无傀儡鬼,用不了傀儡术。阿娘能封印他,我亦可以。” 山君与鹤珍对视一眼,双双叹气:“我们送你们去封印之地吧。” 朱砂摆手:“不用,我知道。” 她曾无数次立于乌桕山下,抬头仰望陡峭的山峰。 通往封印赤方的那条路,她比谁都清楚。 “走吧,二郎。” 上山的路,两人用了半个时辰。 踏过太一道斑驳的界碑,古木蔽天的密林深处,一个人影闪过。 朱砂与罗刹疾追过去,尽头却唯有孤坟一座。 坟前残破的木板上,深深刻着两个名字。 姬珩 祁南钦 “他们委实情深,连坠落之地也相隔不远。”坟前两人闻声回头,见赤方立于一旁,似在自语,“虎苌发现他们后,报与我知。” 目光掠过坟茔,他声音平淡:“我原想毁尸泄愤,可转念一想,祁南钦与我相识数千载,终是作罢了……” 他恨祁南钦背叛了鬼族,致他惨败收场,又不忍其被野兽啃噬。 索性让虎苌将两人埋在一块,既绝了他们曝尸荒野的下场,也断了自己最后一点心软。 封印在山中的十一年,他告诫自己:日后不能心软。 可惜,他又输了。 输在心软,输在他视若珍宝,却被凡人弃如敝履的“亲缘”二字之上。 赤方扫过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苦涩地笑了:“李夷是何等自私自利之人,怎会生下赤乌的儿子?又怎会立他为太子?直到宫变那日,我才看清,她不过是利用我,除掉她不争气不听话的儿子罢了。” 第217章 太子死、崔家倾、鬼族败。 李夷以亲生儿子为棋子,完成这场一箭三雕的算计。 他做不到狠心牺牲至亲骨肉,所以他再度惨败。 十一年前,他尚存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 如今,他已一无所有,连从头再来的妄念都荡然无存。 “我在山中待了太多年,却忘了人心易变的道理。”目光垂落,赤方盯着脚边的蚂蚁,喟叹道,“李夷的狠毒更胜从前,而三郎,再也不是当初的长安少年。” 昔日追着他声声唤“阿兄”的少年,借一场醉酒的戏码,诱他深信太子乃赤乌之子。 他一步步入局,最终陪太子踏上不归路。 朱砂:“当年舅父眼睁睁看着师祖吞金而死,你利用他丢弃他时,可曾念及他半分?” 为了让儿子醒悟,姬光侯在儿女面前吞金入腹。 他用死,逼姬琮振作与报仇。 若非她的出现,那般心性的姬琮,早死在日复一日的愧疚当中。 赤方低头嗤笑几声,似嘲似叹:“我骗了他,他骗了我,权当扯平了。” 罗刹:“你找我们上山,是为何事?” 赤方一言不发,转身朝前走去。 两人不明就里,又恐他逃脱,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默契走了一炷香。 走到一处悬崖,赤方停下脚步,眺望远处的房州城:“这里倒是不错。” 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朱砂眉头紧蹙:“你想做什么?” 赤方背对两人,深吸一口气,肩头耸动,发出一阵“桀桀”怪笑:“选吧。你要他?还是房州城?” 朱砂:“你什么意思?” “二郎,阿叔今日与你赌一把,如何?”赤方未应她,只咧嘴看向罗刹,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见两人面露困惑,他的声音陡然一沉,“赌她最爱你,还是这世间的蝼蚁!” 迷雾尽散,霎时清明。 朱砂看穿他的意图,不由得浑身一僵:“你没有傀儡鬼,你做不到。” 目光移到她身上,赤方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须臾,他勾唇大笑道:“我时日无多,今日好心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傀儡术,无需一人一鬼。仅我一鬼,足矣。”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 第147章 妬妇津神(七) ◎“做惯了你的狗,再做鬼有些难受。”◎ 此言落定,周遭死寂。 “不可能!”朱砂坚定地摇头,“你休想骗我。” 赤方负手立于风中,平静地看向远方。 他们所在之地,崖壁高悬,怪石嶙峋突兀,悬于天地之间。 悬崖之下,云雾深深。 那团环绕乌桕山的雾气终年不散,吞噬了所有的天光与声音。 他曾在无边的幽暗中,孤独且愤怒地待了十一年。 无数个日夜,他被困于封印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苦修。 他做到了。 他看透了姬后卿,参悟了《太一符箓》。 “一人一鬼?”念及此,赤方忍不住仰天大笑,“他骗了我们,也骗了你们。最后一式傀儡术,以自身性命为祭,亦能开启。” 他输得精光,一口恶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死前非要赢一次,拖一个人陪他去死才甘心。 思来想去,眼前这二人最是称心。 “你死,他死。”赤方的手指向两人,又猛地指向远处的房州城,“或者……他们死。” 朱砂抽出罗刹腰间的金锏,足尖一点,扑向赤方:“我看你死最好。” 赤方身形一晃,轻巧躲开。 而后,他跃上怪石,指影翻飞,高声念出那句吞没天地的口诀:“阴阳反覆,十方俱湮。” 崖边的风,停了。 头顶上方的天光,消失了。 身子在晃,脚在动。 罗刹拉紧朱砂,低头看向脚下。 就在他们的脚下,已赫然出现一道裂缝,整个乌桕山似乎正在一分为二。 朱砂气得大骂:“疯子!” 闻言,赤方脸上露出一抹得逞、嘲弄与无尽恶毒的笑容:“我再好心告诉你一件事。你是姬家人,若你开启傀儡术,这道裂缝只会止于乌桕山。好好想想吧,你只剩一炷香了。” 朱砂再次持锏朝他冲去。 赤方伸手握住,血沿着锏身滴落在地。 疼痛袭来,他笑意加深,反而握得更深更紧:“我与你同修《太一符箓》,你的血杀不死我。傀儡术已开,唯你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裂缝越来越大,鸟雀惊飞,野兽在林中乱窜。 尖叫声与逃命声,不时从山下传来。 罗刹从身后紧紧抱住朱砂,执拗地贴在她耳边絮语。 每说一句话,他的手臂便收紧一分:“朱砂,我攒的金铤,埋在木芙蓉树下。回家后,你记得挖出来。还有,木芙蓉快长高了,你改日将它移去荒宅。”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满是离别之意。 朱砂转身抱紧他:“二郎,不要……” 视线艰难越过朱砂簌簌发抖的肩头,罗刹与赤方无声地对视一眼。 他看不得苍生凋零,更舍不得她死。 所以今日死在乌桕山之人,只能是他只会是他。 哭声急促,喉间细碎哽咽被生生咽下。 心头浮起一个决定,朱砂推开罗刹:“二郎,我一个人可以,你快下山。” 罗刹缓缓摇头:“朱砂,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你死。” 红泪在脸上肆意流淌,朱砂呜咽不止:“可我也不会让你死。” 她不要独守棺材铺,孤身捉鬼。 她失去了至亲,不想再失去至爱。 天地浩渺,她不愿一人独活百年、千年。 堵在心头多日的不甘,消散大半。 赤方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两人,出言催促道:“你们再哭下去,房州城可就要没了。” “你闭嘴!” 朱砂扭头瞪他一眼,回头继续捧着罗刹的脸劝道:“二郎,这本就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今日过后,你回夷山等我……等我投胎转世,你再下山找我,好不好?” 罗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不好。万一你没有投胎转世,我岂不是要日夜后悔?朱砂,快念吧。” 嘴唇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朱砂努力扬着笑意,可发出的声音却嘶哑破碎至极:“二郎,你快走。” 罗刹置若罔闻,握紧她发凉的手:“朱砂,快念。” “快念!” 两个男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朱砂牙关紧咬,倔强地将所有让她心烦让她伤心的声音,封堵在紧闭的唇齿之后。 裂缝已延伸至山下,她捂住耳朵,却捂不住一声声密集的求救声。 罗刹俯身拿开她捂耳的手:“朱砂,舅父说过的:‘你想死便会死,想活便能活’。我信我,一定不会死。” 纷纷扬扬卷起的尘埃,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朱砂含泪点了点头,准备与他双手紧握念出那句口诀。 罗刹伸出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你闭上眼睛,我怕我哭,我怕我舍不得你。” “阴阳反覆,十方俱湮。” 话音刚落,山下的裂缝停止延伸。 另有两道人影朝着深不见底的山缝,直直坠落下去。 朱砂独自在山上等了很久,久到心跳几乎停滞,才敢睁开眼睛。 视野模糊,她站在夜色中茫然四顾。最终目光看向那片平整如初,却吞噬一切的地面上。 她扑倒在地,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二郎!” 那场几乎毁灭房州的浩劫,无人伤亡。 可是,那日之后的房州,独不见她的少年郎。 千门万户俱在,只有她失去了至爱。 山君与鹤珍带人找到朱砂时,她无助地蜷缩在崖边大石后。 鹤珍背起她,慢慢下山:“朱砂,三郎来了。” 背上的女子不言不语,失神地靠在鹤珍背上。 姬琮苦等半日,却只见到朱砂归来,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想细问,可话到嘴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咽下所有疑问:“送她回房吧……” 朱砂在房中睡了三日。 三日间,姬琮派人再次上山。 没找到罗刹,却找到了埋葬姬珩与祁南钦的那座坟。 朽棺之内,两具白骨紧拥相嵌,如生前诀别的一刻。 朱砂醒在第三日的午后。 一睁眼,姬琮与姬璟站在她床边争执不休。 姬璟:“我让你亲自去九阴山问清楚,你倒好,支南枝去。” 姬琮:“是死老头不肯说,不关南枝的事。” 姬璟:“若你去,好歹能多套几句话。眼下朱砂醒不过来,二郎又找不到,你自个说怎么办?” 第218章 姬琮:“哪怕是尸身,我翻遍乌桕山,也要找出来。” 朱砂气得拍床:“二郎没有死!” 吵架的两人回神,忙不迭冲过来安抚她:“对对对,二郎没死。” 朱砂盯着姬琮的双腿:“你可以走路了?” 姬琮:“半道遇上程不识三人行侠仗义,他们师从齐兰因,帮我治好了腿。后来,我听说你们来了房州,便与南枝分开,骑马赶来此处。” “我能感受到二郎的爱意仍在。”朱砂看向面前的两位至亲,眸中泪光闪闪,“我要去九阴山找天尊的师兄,问清楚问明白。” 姬璟与姬琮面面相看,眼中俱是疑惑,疑心朱砂思念罗刹过甚,以致生出了幻觉。 斟酌许久,姬璟温声劝道:“姨母亲自跑一趟九阴山,你随三郎回长安。”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肯落下。 朱砂别过脸,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要,我自个去问。” 姬璟上前一步,正欲再劝,被姬琮开口打断:“你何时去?我去备马。” “立刻,马上。” “祖宗,不如我死给你看吧。” 姬琮拉走姬璟,一路走到外院,才沉声:“她性子倔,你不让她去,她自有千百种法子跑出去。与其让她偷跑,不如我们用心准备,好歹让她路上少吃些苦头。” 姬璟:“你去准备吧,我也要走了。” 姬琮不明所以:“你去何处?迁坟一事,尚需你做主。” 姬璟回望身后的莽莽群山:“夷山。若我一去不回,你需稳住局面,万不能乱。待朱砂回京,即刻让她接掌天师之位。” 姬琮闷声闷气:“嗯。” “长姐与他的尸骨,择个吉日移回子午山。” “好。” 临行在即,千言万语堵在心口。 可唇瓣几度张合,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上马前,姬璟重重按了按弟弟的肩膀,与他道别:“三弟,他们不怪你。” 两声马啸,两个身影没入苍茫暮色。 朱砂昼夜兼程,不停改换快马。 到九阴山时,霜降已过,恰逢深秋。 山中落叶层层叠叠,偶有几片残叶在风中挣扎。 朱砂奔波整月,已然瘦脱了形。那件旧日合体的胡服如今空荡荡罩在身上,裹着里面消瘦的骨架飘摇不定。 “前辈,你在吗?” 山中遍寻三日,朱砂多次发现鬼炁却不见人。 一来二去,她终于确定:天尊的这位师兄有意隐踪,存心躲着她。 第四日,她爬上山顶,站在最高处大声吼道:“你再不出来,我把这破山全烧了!” 她一向说到做到,方才那通痛快的吼叫还在山谷回荡,人已转身冲去山腰。蹲在枯黄的落叶堆前,她摸出火折子,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 火星点燃枯叶,刚窜起半寸火苗,便被一只沾着泥点的黑靴碾灭在脚下。 朱砂顺着那只黑靴抬眼望去,瞧见一个猎户打扮的男子。 她没好气道:“你是谁?” “小姑娘脾气可真差。”猎户眉峰挑得老高,不满地盯着脚下冒烟的枯叶,“怪不得你天下第一好的夫君不愿意见你。” 朱砂“腾”地从地上弹起来,欣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猎户:“我神机妙算猜到的。说吧,你找我有何事?” 攒在眼眶多日的汹涌哭意,此刻像决了堤的水,顺着脸颊往下砸。 朱砂抽抽噎噎,哭声一声比一声沉:“我是天尊的后人,我用了傀儡术。前辈,我想知道我的傀儡鬼是否还活着?若他没死,如今又在何处?” 猎户背着手慢悠悠转到她身后:“你看不见?” 朱砂的目光随他移动:“看见什么?” 猎户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转瞬他收敛笑意,一脸正色道:“他倒是没死。不过……” 朱砂眼巴巴盯着他:“不过什么?” 猎户:“不过,他的魂魄没了,你得去他出生之地帮他聚魂。” 出生之地? 朱砂:“他出生在夷山。” 猎户摸着下巴,迟疑问道:“大势鬼?” 朱砂:“对,他是大势鬼。” 猎户了然地笑了笑:“他叫罗刹,你叫朱砂,对不对?” 空洞的眼神在这一瞬充盈生机。 朱砂追问道:“前辈,你怎么连我们的名字都知道?” 猎户:“我不光知道你们俩的名字,还知道你的院中有一棵木芙蓉。” 朱砂心潮澎湃:“前辈,我该如何帮他聚魂?” “简单。”猎户指了指下山的路,“你一路走别回头,走到他的出生之地后,他自会聚魂重生。” “切记,你千万不能回头。” “路上会有无数的人诱你回头,但你若是回头,便永远见不到他了。” 朱砂抬袖擦去眼泪,面带笑意走向山下。 去汴州前,她回了一趟长安,连夜将木芙蓉移到荒宅。 她来时如疾风,去时也带着股急劲 姬琮刚从赵老板口中听说她回来过,人已到了华州城。 在城中买干粮时,她碰见在街上摆摊卖字画的司万安。 她看他神采奕奕,摊前生意兴隆,料他过得不错。 两人擦肩而过,司万安认出她,连忙丢下纸笔追过来:“道长,另一位恩人呢?” 朱砂:“他啊,回家了。” 司万安从褡裢中翻出一张画像:“恩人托我画的。你们上回走得急,我忙着帮衬家中走不开,便一直没能送到你们手上。” 朱砂收下画像,策马扬鞭赶往同州。 自入了冬,官道难行,马匹减少。 在同州等待快马的几日,朱砂常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日,她遇到了王微之。 一年未见,他的眉头舒展不少。 “道长,你怎一个人在此?上回入府的严道长说罗君是你的鬼奴。”王微之看向她的左右,好奇道,“对了,你的鬼奴呢?” 朱砂扬起笑脸:“他啊,投胎去了。” 不远处的妻儿正向他招手,王微之大步离开。 朱砂自顾自往前,谁知方走了十余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道长,且慢。” 朱砂不敢回头,只好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待。 王微之与许婵抱着儿子,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纪娘让你回头。” 每个人都在诱惑她回头,每个人都在阻止她的二郎重生。 朱砂气得跑回客舍,一头扎进被褥中,细碎的呜咽声响了一宿。 哭至天明,她红着眼上路。 马蹄踏开乱舞的琼花,她于新岁前*一日到达夷山山下。 雪势渐紧,她抖落一身风雪,踏入夷山深处。 穿过守卫森严的鬼域,数百座金光闪闪的大宅子凭空耸现在眼前。 阿耶没骗她,罗刹的家的确金光灿烂,瞧着极有钱。 山中金宅子太多,她费力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在后山赏雪景的尽禾与罗嶷。 朔风穿过林间,由远及近,呜咽如诉。 两人一见她,好似见鬼,俱是一惊。 朱砂以为是斗篷之故,便取下黑沉沉的斗篷:“阿娘阿耶,前辈让我来夷山为二郎聚魂。” 尽禾眨眨眼睛,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你看不见吗?” 朱砂:“看见什么?” 尽禾:“你回头啊。” 回头,又是回头。 朱砂静静站在原地,翻江倒海的酸楚涌上心头。 泪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地,她徒劳地用手背阻挡,甚至每一次擦拭都带着几分赌气的狠劲儿:“前辈说了,不能回头!若是我回头,便永远见不到二郎了……” 她一口气说完,尽禾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疑惑的罗嶷。 须臾,尽禾取来狐裘,温柔地披在她身上:“我送你去二郎的金宅子。” 罗刹的金宅子在另一座山头,尽禾与朱砂在雪中慢行:“上月初,你姨母来过,说二郎替太一道死了。一命抵一命,央我杀了她。” 风雪铺天盖地而来,朱砂随风摇晃。 尽禾叹息一声,握紧她的手:“我与她喝了一日的酒,之后挥手让她走了。写给赤方的信中,我便明说了,二郎选择哪条路,是生是死,由他自己做主。” 朱砂哭得泣不成声:“阿娘,是我害了二郎。” 尽禾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一眼:“他不怪你,我们亦不会怪你。快走吧,他的金宅子又远又偏,来回一趟便是两个时辰,我明日还要宴请鬼族。” 冒雪走了整整一个时辰,仍不见金宅子的影子。 朱砂胡乱地抹着眼泪,有苦难言:“阿娘,二郎的金宅子怎这般远?” “他闲得慌。” 这句话之后,雪雾中露出金色屋檐的一角。 尽禾牵着朱砂推门而入:“他的房间,你随意住。” 第219章 朱砂用力摇摇头:“前辈说:须至二郎出生之地,方能为他聚魂。阿娘,二郎生于夷山何处?” “就这间房!” 尽禾阖上门,边走边想:“她如今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莫非是被二郎所染?” 是夜,天地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蒙。 房中烛火摇曳,炉火噼啪,映得满室光影昏黄浮动。 金床,金枕与金线绣成的被褥、床幔等物。 朱砂每每一睁眼,金光刺目,闪得她眼中频频出现重影。 原想找截黑布蒙上,结果翻箱倒柜只找到一截金色的绸布。 无法,她只得蒙上金布,再将头蒙进被中。 金烛燃了半截,凉风裹着雪沫打在窗纸上。 后腰突然一沉,朱砂从混沌的噩梦里惊醒,却察觉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腰侧。 这登徒子委实色胆包天,见她一时害怕忘了呼救,竟欺身而上,伸手勾住她寝衣的丝绦。 一捻一扯,寝衣向下褪去。 金色绸布下,眼珠急转。 趁登徒子正放肆解着衣袍,朱砂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是谁?” 有人从身后将她箍在怀中,冰凉的手指扯下蒙眼的金布。 她的眼前骤然一亮,他慢腾腾贴过来,温热鼻息喷在颈侧,语气委屈又不甘:“做惯了你的狗,再做鬼有些难受。” “呀,二郎,你哪里难受?” “想你,想得难受。” 【作者有话说】 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要惹活得太久的鬼,他是真的会骗人 谢谢每一位阅读到此的天使宝宝们,谢谢你们的评论灌溉和阅读,小扑咕鞠躬道谢[红心] 番外:天师姬拒霜的“一生”与朱砂真正的身世秘密 第148章 【番外】太一道(一) ◎“有你这种夫君,真是我的福气。”◎ 夷山新岁大宴,往年此时早已鬼影幢幢。 独独今年,山门从清晨开到日暮。宴客的金宅子积了层厚雪,案上暖酒结了层厚冰,仍无一鬼出现。 罗嶷派出手下,找相隔不远的拘魂鬼一族打听。 至入夜,手下才尴尬跑进来:“禀鬼王,招魂鬼听说您死了儿子,不好意思来……” 闻言,罗嶷拍桌而起:“招魂鬼胡言乱语!大郎在邕州,二郎在家,我何时死了儿子?” 手下指指在门外与朱砂堆雪人的罗刹:“二公子死在房州一事,全鬼族都传遍了!” 小儿子才刚入轮回,竟还坚持宴客。 若是群鬼喧闹着上门,岂不是往二人心上捅刀子? 各方鬼族商议之后,有了一个决定:今年夷山这宴,咱们不去了。 尽禾盯着满桌冻硬的饭菜,怒火中烧,抄起酒杯扔向门口的罗刹:“成了鬼魂,不知回家补全肉身,非要在外面四处飘。有你这种儿子,真是我的福气。” 新岁第一日,无缘无故被砸,莫名其妙被骂。 罗刹当即没好气道:“你和阿耶明知我成了鬼魂,怎不去接我?” 尽禾白眼一翻:“我怎知你这个蠢鬼,竟能跟在朱砂身后飘荡半年。” 姬璟上门请罪之日,尽禾便疑心罗刹应是成了鬼魂。 只是他何时回家补全肉身,她无从知晓,遂将此念压在心底,不曾向姬璟吐露半字。 她与罗嶷焦急地等了半年,始终不见罗刹回家。 直到昨日,她看着站在朱砂身后的罗刹,总算恍然大悟。 枉她派手下去房州城翻了几个月,还差点与姬琮一起将乌桕山夷平。 谁知,她这个蠢鬼儿子,早在第一日便贴着朱砂跑了。 罗刹惹不起尽禾,骂不过罗嶷,只敢找朱砂诉苦:“他们若早些接你入山,我怎会一直在外飘荡?” 朱砂搂着他不停安慰:“二郎,你真是可怜鬼。” 罗刹:“我们明日便回长安。” 朱砂:“二郎,我今早答应阿娘,会陪她过完元宵再走。” 她要留,他半步不敢挪。 碍于尽禾正在气头上,罗刹不敢在她跟前晃悠,便整日缠着朱砂陪他逛金宅子。 山中风雪盛,脚下路难行。 罗刹拢紧朱砂的狐裘,再蹲下身:“我背你过去。” “好。” 背上的女子轻了不少,罗刹心里难受,哑着嗓子道:“那日我一睁眼,便发觉自己成了鬼魂。我原想飘回夷山,等补全肉身再去找你。可是朱砂,你哭得那般伤心,我舍不得走,干脆紧紧跟在你身后……” 他守在她的床边,听到她梦中的呓语。 他飘荡在她的左右,陪她奔波看她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九阴山中,那个前辈看到站在朱砂身后的他。 他慌忙抓起腰间金牌,絮絮叨叨地拜托前辈帮他带话,生怕朱砂见不到他会胡思乱想。 不曾想,这前辈的心眼贼坏。 他明明将那些话听得一字不落,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朱砂身后急得团团转。 第二个认出他的鬼,是纪静仪。 他托纪静仪带话:“你跟她说:我就在她身后。” 可惜,朱砂对黑心肠前辈的话深信不疑,堪堪听了半句便捂着耳朵跑了个没影。 等他随朱砂飘回夷山,满山的金银之气才帮他补全肉身。 朱砂靠在他背上,不时晃晃脚:“二郎,你活了,那赤方呢?” 罗刹:“他不想活我想活,所以他死了我活了。” “这是何意?”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向死则死,向生则生。”罗刹再次念出这十六个字,“我坠进山缝后,突然恍然大悟。我问你,人死后,为何有的投胎,而有的成为了鬼?” 朱砂轻声说出答案:“因为执念?” “对,执念。” 赤方早已决意赴死,但他拼命想活着。 生死一念。 所以赤方永远消亡于黑暗中,而他没了大半修为,变为鬼魂。 朱砂愤恨道:“天尊连带他的师兄,全部讨厌死了。” 罗刹附和道:“特别是他的师兄!” “二郎,我们太苦了。” “朱砂,我们太苦了。” 夷山的金宅子大多一样,无非房中金器有些许差异。 两人无意间路过罗荆的金宅子。 罗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走,我带你去丢金元宝玩。” 金元宝沉甸甸得能压弯手腕,朱砂单是拿在手中都要咬着牙使劲,遑论丢到房顶。 区区丢了一个,她便累得气喘吁吁:“我累了,你自个丢吧。” 罗刹推她入房休息:“你去房里待着,别着凉了。” 房中堆满了金器,罗刹大方挥手:“你喜欢便拿走。” 朱砂挑挑拣拣半个时辰,选了一箱金器。 门外的咣当声停歇,她朝外大喊:“二郎,快来帮我搬箱子。” 她喊了几句,却无人回应。 等她拖着箱子出去,才知罗荆正抱着手臂站在院中。 而在罗荆对面,罗刹将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握着那枚金元宝。 见到她,罗荆冷笑一声:“我连夜赶回来为你过头七。你倒好,砸我的房顶,还拿我的金器。” 朱砂拖箱子的手悬在半空,无语地看向罗刹。 眼见被罗荆逮了个现行,罗刹原本心虚得半个字都不敢说。 可一听罗荆赶回来竟是为了给他过头七,他霎时气不打一处来:“罗大郎,你竟咒你亲弟弟死!” 星夜兼程赶了半月,罗荆满身风雪,只想进房安寝。 “你又没死,难道还怕我咒你?”他说着,先从罗刹身边经过,随手拿起那块金元宝,胳膊一扬便丢向远处。而后,他路过同样心虚的朱砂身边,眉梢挑着笑意,“拿着吧,家里多的是。” 朱砂咬牙切齿:“罗刹,过来搬!” 罗刹老实应好,搬起箱子便随她出门。 回去的路上,他卖力解释道:“朱砂,你别怕他,我时常拿他的金器。” “有你这种夫君,真是我的福气。” 短短七日,得罪尽禾,又得罪朱砂。 罗刹仰天长叹,颇有些心酸:“我还不如继续做鬼魂……” 当夜晚膳,一家五口齐聚一桌。 照旧,罗嶷夸夸其谈一炷香,尽禾再发钱一炷香。 最后面无表情的罗荆起身,从桌边案头拿起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账本。 无数的字从他唇间快速蹦出,语气却毫无波澜。 朱砂听得恹恹欲睡,在桌下猛挠罗刹的手心:“何时才能用膳?” 罗刹眉头紧锁,无声说了两个字:“尚早。” 好不容易等到罗荆念完,身边的罗刹低着头,小声道:“我去年没赚多少,只五枚金铤。” 罗嶷半眯着眼,敲敲桌子:“二郎,虽说我们一族的钱来得特别容易,但你自身也需努力些。” 罗刹一再保证:“阿耶放心,我今年一定努力赚钱。” 第220章 一家人喝到半夜。 酒过三巡,尽禾的眼眶先红了,拉着朱砂的手哭诉道:“你给他涨涨工钱吧。上回大头鬼进山赴宴,特意问我二郎月钱几何?我支支吾吾半晌,没脸说是两贯钱。” 朱砂醉眼朦胧,拍拍罗刹的肩膀:“阿娘放心,我回去便给他涨工钱。” “你打算涨到多少?” “三贯钱,如何?” “五贯钱,算阿娘求你了。” “行,五贯钱!” 日子翻过正月十五,罗刹右手牵着朱砂,左手拖着几箱金器下山。 路过朱大贵的坟,朱砂领着罗刹上前祭拜。 离开前,她好意拂开木板上的雪。岂料,等看清上面的字,她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朱大贵之墓 女儿:朱砂;郎婿:罗刹 朱砂指着“郎婿”二字,打趣道:“小鬼,你也太急了。” 罗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我……就是看上面空荡荡,写着玩儿的。” “何时写的?” “你嫁给我那日。” 那日,他从罗斛手中拿到钥匙后,久等朱砂不至。 听闻凡人成亲前会先祭拜高堂,他便买了香烛纸钱,跑来山中祭拜。 纸钱烧完,他看着木板上空落落的五个字,索性添上他与朱砂的名字。 朱砂牵过他的手:“傻二郎。” 罗刹好奇道:“朱砂,你当时为何要嫁给我?” 她若是想与他结人鬼契,一砖头拍晕他,岂不更快? “傻鬼,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哼,你就是对我一见钟情,才非要嫁给我。你与我结契,其实是怕我跑了,对不对?” “……” 两人一路驾马游玩,至三月中,才回到棺材铺。 赵、白二人一见罗刹,立马丢下店中的生意慌忙跑过来:“二郎,你还活着?” 罗刹摆手:“我不是二郎。” 赵老板满腹疑惑:“那你是何人,怎会与二郎长得一模一样?” 罗刹一本正经:“我是罗刹。” 赵老板:“……” 白老板:“……” 午后日头正暖,两人照例去了姬府送礼。 独自在家算账的姬琮,真心为罗刹平安归来开心。 可抬眼望见满盒堆得冒尖的糖葫芦,那点笑意僵在嘴角,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死活扯不开了。 姬琮:“我已过而立。” 朱砂拿起糖葫芦塞到自己嘴里:“礼轻情意重。” 罗刹:“舅父,我们花了不少钱呢。” 姬琮深吸一口气:“滚吧,我看见你们就烦。” 朱砂揣走一罐好茶,罗刹端走一盒糖葫芦,脚底抹油,迅速跑走。 时辰尚早,两人又晃着手上了子午山。 姬璟虽早闻罗刹活着,但直到此刻,亲眼见他踏进天尊殿的门槛,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落定。 多月未见,姬璟的鬓间白发又多了不少。 朱砂看得心酸:“姨母,我日日盼着你做天师做到一百岁呢。” 姬璟扶额,笑得苦涩:“半月前,我已向圣人奏请,敕旨即下,不日你便可复归本宗。至于你之后的天师人选,若你与二郎一直没有孩子,届时我再想法子吧。” 朱砂消失的半年中,她日夜殚精竭虑,苦思太一道前路。 天尊血脉大抵会断绝在朱砂手上,而赤方既已殒命,鬼族余孽虽蠢蠢欲动,皆不足为惧。 太一道,未必非要姬家人独撑。 朱砂赞同她的做法:“从夷山动身之前,我已与罗荆谈好,日后由他出面约束鬼族踏足人间。有他在,足以让太一道卸下大半担子。” 姬璟实话实说:“我不放心罗荆。” 朱砂:“他亲弟弟在我手上,他不会生事。” 罗刹适时上前一步:“姨母放心,我会管着罗大郎。若他不听话,我便找阿娘告状。” 姬璟嘴角一抽,勉强答应:“行吧……” 神凤二十七年重午之日,城西朱记棺材铺老板朱砂,成了太一道继任天师姬拒霜。 第149章 太一道(二) ◎“你们想见他吗?”◎ 成为姬拒霜的第一年,朱砂与罗刹依旧开着棺材铺。 寒来暑往,坊尾的朱记依旧门可罗雀。 罗刹思来想去,最终将生意差归结于他们的名头太响:“你是下一任天师,我是鬼王的亲弟弟。人鬼两界,谁敢来找我们查案捉鬼?” 已是午时三刻,朱砂躺在床上深表赞同:“二郎,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招揽生意?” 罗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今日大雨如注,最宜修身养性。 他搂紧怀中的女子,手顺势摸到她的腰侧:“如今太平盛世,恶鬼复生之事少之又少。我看我们不如继续吹唢呐送葬。” 朱砂无语地推开他:“跑一趟吹一回,不过十文钱。” 罗刹自有打算:“我们日后带着唢呐游历四方。若遇死者有冤,便借机查案赚钱;若死者无冤,权当游山玩水,如何?” 昨夜修炼至天明,朱砂筋疲力尽。 阖上眼睛前,她听见自己在说:“好,我听你的。” 三日后,长安城头的晨雾尚未散透,城西棺材坊那间悬着御赐招牌的棺材铺便落了锁。 老板朱砂与伙计罗刹驾着一辆破败的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长安城。 当夜,得知消息的姬琮对此评价道:“没苦硬吃。” 一旁的南枝扔了笔墨纸砚:“姬三郎,你明日自己去上朝。” “这官是你自己要做的。” “还不是怪你屡试不第!” 太常寺卿姬琮的府邸隔壁,那座久无人居的空宅里,夜半总飘出吵闹声。 长安城中多了一段关于鬼族的流言:风流成性的太常寺卿姬琮,年少时曾对一佳人痴心一片。怎奈佳人红颜薄命,早早香消玉殒。姬太常为给亡故的心上人招魂,竟在隔壁空宅暗设祭坛,招引容貌出众的女子入内,让枉死的佳人借她们的精气续命。 有人笃定道:“有一回,我看见姬太常与一女子在窗前抱着亲。谁知亲到一半,女子突然没了!” 另有人言:“我听姬府的侍女说,姬太常的房中,有时会走出一个男子,自称梅钱;有时又会走出一个女子,自称南枝。” “啊……这姬太常不仅风流,还男女通吃吗?” 风流太常的空宅艳史,被书生写成话本,编成傀儡戏。 自此,无人敢过姬宅大门。 朱砂与罗刹游历的第一个地方是鄂州。 多年前的哑子庙,如今已刻上新字:妙常院。 庙还是那座庙,主持变成了妙福与妙善。 一个主外,在庙门摆摊卖素斋;一个主内,在庙中照顾孤寡之人。 两人驾马路过,寒暄几句,另买了一袋蒸饼。 妙福做的蒸饼一如往昔,罗刹咬了一口,含糊问起当初:“朱砂,你为何让舅父送他们去长安?” 朱砂靠在他肩上擦拭唢呐:“我瞧你很喜欢吃妙福做的素斋。” 儿时,她若是喜欢什么,她的四位至亲想方设法定会为她寻来。 她当时瞧罗刹依依不舍地盯着那盘蒸饼,便暗自想着:定要让他在长安日日都能吃到。 罗刹塞蒸饼的手停滞:“因为是你递给我的,所以我很喜欢。” 那时他与朱砂相处仅半年,他既看不穿她与他结契的目的,更猜不透她那份忽远忽近的心意里藏着几分真心。 他小心翼翼爱着她。 遇她不开心便赶紧闭嘴,见她笑着便暗自记挂半日。 直到那日的香积厨,离她最近的素斋分明是别的,她却起身端来蒸饼递与他。 因为他曾无意间向她透露:“妙福做的蒸饼最好吃,我特别喜欢。” 一句无心之言,她却记得清楚。 他按捺不住地想:她的心里应是有他的。 朱砂听他说完,眉梢一扬,便拿起唢呐开始吹。 远处的村落传来几声犬吠与鸡叫,此起彼伏地漫过来。 她的指尖转得更快,调子猛地拔起,直冲云霄,把鸡鸣狗吠声全盖了过去。 “朱砂。” “嗯?” “夜里就别吹了,我怕村民追出来打人。” 在外游历赚钱的第五年,两人到了蛇骨山。 山下有户村民死在山中,其亲眷怀疑蛇骨山中的鬼族作祟,并言之凿凿称:曾见过其中一个男鬼吃人! 罗刹据理力争:“鬼族不会吃人。” 村民怒斥他见识少:“你又不是鬼,怎知鬼不吃人?” 罗刹努力解释,堪堪一句便败下阵来。 因村民拿出了证据,一具被啃噬过的死尸。甚至尸身上的鬼炁,清晰可闻。 村民指着死尸:“三日前,我们亲眼看见那个鬼吃人后逃进山中。秦叔一路追赶他,惨被他吓死。” 第221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鬼族作乱。 罗刹伸出手:“我们是长安有名的捉鬼师,仅需一贯钱便能请我们捉鬼。再添三文,赠唢呐送葬。” 全村村民商议半日,凑了一贯钱:“那个唢呐送葬,直接送我们吧。若你们干得好,我们下回还找你们。” “行!” 罗刹收了钱,牵着朱砂上山捉鬼。 蛇骨山,满山遍野皆是蛇虫,终年云雾不散。 青蛇与青藤彼此绞缠,蛇信吞吐,发出嘶嘶低语,在耳边弥漫不绝。 两人牵着手,小心踩在枯枝落叶上,摸索着向前。 每走一步便撞见一条蛇,罗刹吓得双脚打颤:“朱砂……我怕蛇……要不我们回去吧?” 朱砂手脚发凉,强自镇定:“可我们……收了钱,回去怕是要被骂死。” “骂死总比被蛇咬死好。” “你说得对,我们快跑。” 两人转身欲跑,一回头却见一群蛇横在路上。 他们一动,蛇群便跟着动。 两人与群蛇僵持了半个时辰,罗刹冷汗直冒:“朱砂,我能用灵烬术烧它们吗?” 脚下有蛇爬过,朱砂跳到罗刹背上:“你快念。” “天火焚形……” 口诀方念了一半,罗刹惊诧地发现口中多了一物。 青色的、软软的、还在蠕动。 “啊,蛇啊!” 罗刹吐出口中物,背起朱砂,纵身跃上周遭唯一一棵无蛇的树。 不巧,树上躲着一个女子。 罗刹放下朱砂,侧身坐到那截碗口粗的树枝上:“姑娘,你也是因为怕蛇躲在树上吗?” 女子斜瞥他们一眼:“你们胆子真小。尤其是你,委实浪费我的艾团。” 罗刹无辜地指指自己:“我与娘子今日才进山,何时吃过你的艾团?” 女子伸手指向树下的青色物:“我好心丢给你一枚艾团,你倒好,直接吐到地上。” 发现自己方才吃的不是蛇,罗刹长舒一口气,霎时喜极而泣。 朱砂歪头看向女子:“姑娘,你是谁?” 女子仰头望着天:“守山的鬼。” “巧了不是,我们进山也是为了找一个鬼。” “你们说的那个鬼,已经被鬼王杀了。”女子一听他们的来意,便知他们要找的鬼是何人,“鬼王明日自会下山,向山下村民解释,你们走吧。” 她冷得像块冰山,两人不敢追问,只得跳到树下,准备离开。 临走前,朱砂回头问道:“你为何丢艾团给他?” 女子:“灵烬术会焚山。” “你怎会知道灵烬术?” “因为我会。” 话音未落,朱砂已跃到树上:“你为何会灵烬术?” 女子冷漠地拂开她的手,转身跳到高处,一晃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刹:“朱砂,我能闻到艾团的味道。” 两个循着艾团香气,一路追到一处密林。 林中蛇虫更甚,罗刹抽出金锏,挡在朱砂面前,为她开路。 倒是奇怪,那些蛇自顾自爬行,全然不理会四下的响动。 走到密林尽头,两人又见到另一个女鬼。 她左右手各缠着一条颜色不一的蛇,浑身上下冷若冰霜,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的漠然。 朱砂试探着喊出一个名字:“泰戏?” 女子应声回头,眉间紧蹙:“两个鬼?” 罗刹听尽禾提起过泰戏,据说她曾送过一条蛇给儿时的他玩。 因他怕蛇,这条蛇最后给了拘魂鬼。 眼下,他壮着胆子上前三步攀交情:“姨母,我是二郎,你从前送过一条蛇给我。” 泰戏思忖片刻,眉眼间忽而舒展开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是你啊。就是那个被小青蛇吓得哇哇大哭的胆小鬼罗刹,对不对?” “……” 为挽回自己在心上人面前的颜面,罗刹勉强勾起一抹微笑:“没有大哭,只落了两滴泪罢了。姨母,你应是记错了。” “尽禾每回撞见我们,总把这事挂在嘴边,说你哭了三日方休。” “我们?” “各族鬼王及其手下。” 见罗刹欲哭无泪,泰戏接着道:“去年我下山赴宴遇见她,她说你如今成了太一道下一任天师的郎君。二郎,你旁边的女子便是太一道下一任天师吗?” 罗刹闪身露出身后的朱砂:“是,她暂未接任天师,我们如今在外游历。” 朱砂平静地与泰戏对视。 按照太一道与蛇骨婆一族的约定,她该在接任天师前,入山面见泰戏。 今日乍然相见,不知算不算她的错? 泰戏得到确定的答案,却更加困惑:“姬家人,怎会是鬼?” 朱砂:“家父是鬼,我是鬼婴。” 泰戏不可置信道:“鬼婴?太一道难道不曾依照天尊遗命除掉你?” 朱砂:“没有。” 密林深处无风穿行,唯有死寂的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彼此沉默良久,泰戏忽然发话:“你们想见他吗?” “他是谁?” “赋予你血脉的先祖。” 朱砂与罗刹惊愕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天尊还活着!?” “不是师弟。” “师弟?” 泰戏没有解释,只抬眼扫过两人。 而后,她径直往前走,冷声吩咐道:“跟紧我。”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蛇骨山中,亦是蛇骨婆一族真正的修炼之地。 与夷山金碧辉煌的宅子不同,蛇骨山中的各处院落,倒更像寻常农家小院。 土坯墙沾着青苔,木篱笆歪歪斜斜圈着几间茅草土房。 这里简单质朴,与山下的村落找不出任何区别。 有人扛着锄头经过,好奇地打量。 有人站在稻田张望,与身边人窃窃私语。 罗刹用心去听,听见他们在问:“他们是谁?怎会来此?” 走了足有三里路,泰戏在一处茅草院落前停下:“你们进去吧,他在里面。” 她说完便凭空消失,丝毫不给两人细问的机会。 朱砂抱怨道:“你瞧瞧天尊的两个同门,一个喜欢捉弄人,一个不长嘴。” 罗刹附和道:“天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总给后辈挖坑。” “二郎,你真是言之有理。” “朱砂,你真是妙语连珠。” 两人站在门前捂嘴偷笑。 正不亦乐乎之际,有人出现在两人身后:“于其父前斥其子,岂君子之道乎?” 他来时悄无声息,想来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两人吓得僵在原地,牵着手不敢回头。 “有胆子骂吾儿,没胆子回头看我?” 朱砂与罗刹硬着头皮回头,原是一个面善的男子。 男子瞧着方过而立,相貌英武,猜测其子应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罗刹仔细想了想一路遇到的人或鬼,再三确定没有男童后,他自信笑道:“阿兄,我们没骂过犬子,你许是认错人了。” 他们骂的,不过是两个老鬼与一个祖先而已,哪里有什么小孩? “还不承认?”男子冷哼一声,大步越过两人走进院中,边走边问,“我问你,你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朱砂,你真是妙语连珠。” “不是这句。” “天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总给后辈挖坑。” “天尊便是吾儿。” “阿兄,你真会说笑。” “我是况魊。” 【作者有话说】 罗刹以为的自己:鬼族中最帅气的鬼、太一道下任天师的夫君。 实际的自己:被一条小青蛇吓哭的爱哭鬼、每月五贯钱的穷鬼、超级容易被骗的傻鬼。 第150章 太一道(三) ◎“朱砂,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况魊”二字一出。 罗刹笑意顿消,与朱砂相顾愕然,双双僵立当场。 况魊背着手踱到檐下,余光一扫,见两人还傻愣愣地杵在原地,无奈道:“进来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抡起拳头揍你们一顿不成?” 两人牵着手小心踏过院门,端正坐到檐下的竹椅上。 况魊为两人端来温茶:“我在后山种地,远远瞧见泰戏领着你们往这边来。” 朱砂犹在震惊中,支支吾吾半晌,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罗刹见状,开口问道:“前辈,你真是况魊吗?” 暮色漫过青峦,山气渐凉。 赤霞在远山近壑间疾速收束,几只宿鸟掠过残光,没入林深处。 院门外,不时有人经过,热络地与况魊招呼:“姬兄。” 罗刹的疑问,直到夜色入怀,才有人回答:“许多年前,我叫况魊;后来,我叫姬蒙。” 蒙,意为隐瞒。 他隐姓埋名离开太山,开始漫无目的的游历。 第222章 有一日薄暮,他扮作青衫书生行至村中,结果遇流匪屠村。 那群流匪眼冒凶光,劫了他的财还不罢休,明晃晃的刀尖直朝他逼来,欲杀人灭口。他解释无用,喝止无用,只好用法术杀了那群流匪。 他杀完人欲走,路过流匪尸身旁的几个木箱。 其中一口箱盖半敞,内里竟装着一个昏迷的女子。 他无意插手人间纷扰,转身便要遁入身后的昏暗中。 可女子突然醒来,死死攥住他的衣摆不放。 “她攥得太紧了,我推不开。”提到她,况魊眉眼舒展,眸中的温柔缱绻几乎要溢出来,“之后,她非要跟着我四处游历。” 朱砂:“她是谁?” 况魊:“盼雁。” 游历四年后,他们成亲结为夫妇。 日子平淡如水得过了三年,她有了身孕。 余下的故事,况魊长话短说:“吾儿五岁时,我发觉他的血灼伤了一个鬼魂。” 千年前,鬼族逐渐不满足于终日与深山寒潭为伴,贪念翻涌成燎原之势,对人间的繁华愈发觊觎。 于是,恶鬼夺身、鬼族杀人一事时有发生。 况魊将鬼族犯下的罪孽,悉数归因于自己管束无方。 他有心想管,可每当对上那些他教过的鬼族,看他们垂首摆出温顺模样。施法的手便悬在半空,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抬手轻挥任其遁走。 “如吾儿诀别之日所言,我自诩正义,实则自私至极。”况魊垂眸看向脚下的阴影,苦涩地笑了笑,“我管不了又想管,便推给他去管。我日复一日地教他杀鬼之术,教他仇视鬼族。他及冠那年,离家杀死了第一个鬼。” 罗刹:“天尊最后还是知晓了身世秘密吗?” 况魊哀伤地点点头:“盼雁生子后身子渐差,我时常渡修为为她续命。有一日,他开心回家,撞见我正在施法……” 亲生父亲曾手把手教他辨别的那些鬼族特征,竟在这一刻,齐齐在父亲身上浮现。 他崩溃地质问自己的身世:“我到底是人还是鬼?” 朱砂听到此处,大概明白天尊为何禁绝后人与鬼族通婚。 因为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个鬼,他立誓诛灭的鬼。 支撑他杀鬼的信仰在得知身世的一刻土崩瓦解,他再也分不清死在他手下的鬼,到底是罪有应得,还是如他一般的鬼? 他*的余生,从此在矛盾的漩涡中挣扎。 只能一次次斩断与鬼族的联系,以此证明自己所行无错。 况魊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他与我决裂后,我带着盼雁搬来蛇骨山隐居,先后收了三个鬼族为弟子。几年后,我派其中两个下山保护他。” 朱砂惊讶道:“天尊难道没有杀他们?” 况魊:“他那时苦心钻研《太一符箓》,正需要修为高深的鬼族,心甘情愿做他的傀儡鬼。” 罗刹不合时宜地插话:“前辈,你确实挺自私的。那两个鬼族并未做过错事,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他当年一如你今日,骂我自私虚伪。”况魊仰头大笑,白日里和善的面庞在左右摇摆的灯笼光下,此刻却显得阴鸷可怖,“他是我唯一的骨血,区区两条鬼族之命,在我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即使是自己的先祖,朱砂仍无语地骂道:“你真是疯子。” 接连被两个小辈责骂,况魊脸上无光,温声讨饶:“别骂了,我知道错了。” 闻言,罗刹与朱砂小声私语:“天尊真是随了他。” 况魊听见这句,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小鬼,可以骂我,别骂他。” 朱砂与罗刹撇撇嘴,白眼一翻双双别过脸去。 况魊自讨没趣,索性自言自语:“我守着盼雁老死后,曾去子午山见过他,告知盼雁的死讯。” 他的话停在此处,迟迟不讲下一句。 朱砂想听后续,又不想搭理他,便推了罗刹一把,示意他问。 罗刹会意,不情不愿地问道:“天尊没打你吗?” 况魊叉腰大怒:“他是我儿子!反了天了,敢打我?” 朱砂:“若我是天尊,干脆蒙了你的头,趁机打你一顿。” 罗刹拍手,由衷称赞道:“朱砂,你真聪明。” “……” 况魊眯着眼,凶光毕现:“小鬼,你们以为我很好说话?” 两人见好就收,朱砂好奇道:“另一位先祖为何会老死?” “我曾向她坦白身份,但她只想做人,好好过完这一生,不愿成为永生的鬼。”况魊目露悲伤,他不愿勉强她陪自己无趣地活下去,便任由她老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吾儿,余生再未见面再无联系。” 儿子死讯传来的当月,他的孙子走进蛇骨山,言之凿凿称要见泰戏。 他遣泰戏出面,一问之下才知晓儿子临终前曾立下遗命:太一道天师继任前,必须亲赴蛇骨山面见泰戏。 他不知儿子的用意,偏又执拗地想替儿子护住后辈,便让泰戏编了段圆滑说辞,将蛇骨婆一族送去子午山当天师的鬼奴。 朱砂:“赤方的事,你知道吗?” 况魊:“知道,管不了。他不准我再插手人间之事。” 隐居深山千年岁月,他总算明白儿子当日之言。 这是人与鬼的事,不是他与鬼之事。 他始终无法对鬼族痛下杀手,他出手去管,人间只会更糟。 罗刹气得跺脚:“前辈,你若是早些管,我怎会无端死一回?” 况魊:“你又没死,少推到我身上。” “二郎,咱们不与他一般见识。”朱砂轻拍罗刹的后背安慰。转头话锋一转,问起当年死的那个傀儡鬼,“听说当年天尊的两个傀儡鬼一死一活,另一个为何死了?” 况魊:“一个活久了想死,一个活久了还想活而已。” “我的血也能杀鬼。”朱砂问出今日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天尊为何会死?” 她常倚窗照镜,镜中的那张脸,总让她莫名畏怯。 她与寻常的鬼婴并不同,可这到底是命运格外垂青的馈赠,抑或早已写好的的不幸? 苦思多年,不得其解。 而今日,她得到身上血脉的真相,却徒生更深的恐惧。 她与天尊,同为鬼婴。 多年前,天尊死了,是否代表她也会在某一日老死? 况魊背过身去,呵出一口灰白色的鬼炁,缠绕在指缝间:“他同我决裂那夜,求我……把他变成活生生的人。他不愿成为鬼族,不愿后辈成为鬼族,便求我断绝我与他、乃至往后生生世世的牵连。” 他的儿子字字带着剜心的决绝。 气急之下,他施法将他们父子之间的缘分断得干干净净。 自此,人鬼殊途。 至于朱砂的担忧? 况魊淡笑道:“当年,我只是把他变成人,并未断绝血脉。放心吧,你身上流着我的血,除了我,无人更无鬼能彻底杀死你。不过,若你哪日活够了,尽管进山找我。” “不错,你这血,还真有点用。” “……” 天色已晚,两人原本想下山回村中将就一晚。 正欲牵手离去,身后的况魊阴恻恻发话:“白日那些蛇还能看清你们是人,夜里可就不一定了……” 罗刹第一个认怂,牵起朱砂小跑至他面前,可怜兮兮道:“前辈,你能收留我们一晚吗?” “可以,叫声阿翁听听。” “阿翁。” “去吧,后院有间厢房。” 两人走过堂屋,看见正中间摆着两个牌位。 朱砂歪头看了看,一个写着周盼雁,另一个写着姬后卿。 罗刹:“他光明正大在此祭拜天尊,山中的鬼族难道从未发现?” 况魊站在两人后面:“蛇骨婆一族的命全捏在我手中,他们不会来此亦不会透露我的身份。” 朱砂回头瞄他一眼,果真越看越烦:“二郎回房,我困了。” 当夜,三人安静地在堂屋的牌位前吃了一顿饭。 况魊收拾碗筷时,漫不经心道:“明日走时,记得上完香再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话比舅父还多。” “放屁!你那个舅父的话最多。” 几年前,姬琮进山求亲,缠着泰戏在树下足足抱怨了一日。 他在树上旁听,委实听得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翌日,两人睡到日上三竿。 先去堂屋上香,再找到泰戏道别:“跟那个老鬼说:我们走了,等我成为天师再来骂他。” 泰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头顶的树梢,挥手催两人下山:“那个吃人的鬼,我今早已向村民解释清楚。你们的马车停在山下,快走吧。” 朱砂离去前,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扔向树梢:“阿翁,再见。” 今日的下山之路,连条蛇影都没瞧见。 两人一路欢呼着往山下冲,等去村里把唢呐吹得震天响,便扬鞭驾着马车,朝着金乌跃出的东方狂奔而去。 第223章 “朱砂,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回家吧,我想家了。” 在外游历赚钱的第六年,两人再次回到长安。 姬琮与南枝成亲已五年,依旧南枝当官,姬琮在家算账。 朝中新鲜事不多,无外乎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功名淹蹇。 两人又重新开起朱记棺材铺,每日吵吵闹闹,等着生意自己上门。 三十岁这一年,朱砂提前十年,接任太一道天师之位。 一来,她想早些死遁;二来姬璟操心半生,眼见如今海晏河清,渐渐生了退隐之意。 成为天师的日子,稀松平常。 毕竟姬璟的大半玄字辈弟子皆在,每日需要朱砂亲自过问的事实在寥寥无几。 捉鬼查案有方絮与徐雁声统领;内外杂务,山君带着鹤珍与玄英一手打理。 年复一年,奔走朝堂之人则是萧律。 朱砂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与永远站在她身后的罗刹诉苦:“二郎,你快算算,我离死遁之期还有几日?” “十五年。” “十年。” “五年。” “一年。” “明日。” 晏平十三年五月初五,太一道第三十三代天师姬拒霜逝于子午山。 其鬼奴罗刹,亦于同日消失无踪。 太一道第三十三代天师姬拒霜,是一个奇怪的人。 她唯二的弟子严客,对此深有体会。 譬如,他的师妹是鬼,还是一个看不见的鬼魂。 纵观太一道历代天师,唯独他的师父姬拒霜,将一个鬼魂纳入门下,甚至列为亲传弟子。 每每提起此事,严客便老泪纵横:“师妹,你且飘慢些,我跑不动了啊……” 师父死后的第一年,已逾五十的严客陪着师妹在汴州捉鬼。 这日追赶恶鬼时,师妹在前面飘,他在后面喘着粗气追。 追到一半,他看见一间棺材铺。 自然,重点不是棺材铺,而是棺材铺中的一对男女。 男俊女美,一对佳偶。 不过,他瞧着有些眼熟的两张脸,兴冲冲跑进棺材铺中:“不知二位叫什么?” 男子回道:“我姓尽。” 女子应道:“我姓祁。” 严客不依不饶地盯着两人追问:“你们与小道认识的一对夫妇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两位老板,你们真的没有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吗?” 女子莞尔一笑:“道长,我与郎君并无多余的兄弟姐妹,你怕是认错人了。” 严客的目光落到两人腰间的唢呐上:“怪了,他俩腰间也喜欢挂唢呐。” 一听这话,两人当即取下唢呐,摇头晃脑吹起来。 严客堪堪听了一小会儿,便笑着摆手道:“你们确实不是他们。他们那唢呐,吹得极为难听,每回小道都是昧着良心说好听。” 两人得了夸,女子反而红着脸与严客争辩:“他们再不堪,也是你的尊长,你怎逢人便诋毁他们?” 严客瞪大眼睛:“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小道的尊长?” 女子:“你自己说的。” 严客:“小道说过吗?” 男子:“道长,你年岁大,刚说过的话记不清,实乃人之常情。” 严客半信半疑走出棺材铺,抬头见门头上写着“祁记棺材铺”五字,抚须放心地走了:“对对对。师父是人,就算投胎转世,好歹也得等个十八年。” “二郎,他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笨!?” “朱砂,我俩的唢呐吹得真的很难听吗!?” 【作者有话说】 朱砂与罗刹日后的生活:全国巡回开棺材铺[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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